「精品小說計劃」錦醫衛 作者:貓跳 (已完結)

 
Nickice 2014-6-12 19:4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5 789034
jomlin 發表於 2014-6-30 21:55
二五○章 徐大小姐之怒

  從通政司大堂出來,張公魚看秦林的表情都變了,只說是南京藏龍臥虎,秦林小小錦衣衛副千戶攪不起什麼風浪,哪知他在這裡也風生水起,連正三品通政使也另眼相看。

  「今日之事,若不是秦將軍相助,本官便白白受那些猾吏所辱了!」張公魚感慨的說著,朝秦林作了一揖。

  秦林笑道:「張道臺是秦某拜盟的弟兄,何必如此客氣?」

  「拜盟?」張公魚白愣著眼睛發了一會兒呆,接著不好意思的訕笑起來:「哎呀,愚兄這記性真是的……對不住,實在對不住!」

  秦林無可奈何的翻翻白眼,這位老兄的糊塗果然是達到某種境界的,不過看看他身上正四品的雲雁補服,又不得不佩服他的狗屎運也達到了非同凡響的境界。

  胖子和牛大力同時捂臉:天哪,別告訴我這傢伙在蘄州做過咱們的知州父母官,有嗎,沒有嗎?好像的確做過,見鬼了!

  幾個人啼笑皆非的時候,只有霍重樓眼睛大睜著,貪婪痴迷的盯著張公魚的緋色官服和雲雁補服,若有所思——這麼個糊塗蛋老好人,因秦林的緣故,竟然屢次逢兇化吉、遇難呈祥,非但烏紗帽穩如泰山,還一年裡由從五品到正四品連升三級,官場及時雨之名安在秦長官身上,實至名歸呀。

  張公魚忘記和秦林拜盟的事情,倒不是沒把他的恩義放在心上,而是確實糊塗至極,想起來之後好生羞愧,紅著臉要擺酒賠罪。

  秦林另有事情,婉拒了邀請。

  告辭之後,他帶著權正銀去張家三兄妹住處拜訪,五峰海商準備了一份禮物送給張居正,另外這也是暗示首輔張先生盡快履行承諾。

  可奇怪的是,張家三位都不在,張紫萱身邊的一位貼身丫鬟出來,遞給秦林一封信,拆開看,金花玉版籤上字跡秀麗,「已隨二兄去京,秦兄稍安勿躁」。

  「這三位定是進京去見他們老爹張居正了吧,大概回來便有好消息。」秦林想想也就釋然了。

  霍重樓、權正銀等人回去,秦林前往魏國公府。

  國公府內亭臺樓閣、花園水榭,徐辛夷所居之處卻是敞亮開闊的五開大軒樓,樓下一大塊空地,左邊是旗臺,右邊是箭樓,擺著兵器架子,刀槍劍戟十八般兵器一應俱全。

  現在這些兵器都積了薄薄的灰塵,架子上有的地方甚至結起了蜘蛛網,因為女主人已很久沒有舞刀弄劍了。

  徐辛夷穿著家居衣服,雙手托著腮望著遠處發呆,原本飽滿圓潤的臉龐比以前消瘦了一些,明亮有神的杏核眼也有些疲倦。

  侍劍捧著碗參湯輕輕放下:「小姐,早起不吃飯可不成,婢子知道你心裡面不舒服,剛用銀*銚子煎了參湯,好歹喝了吧。」(註:「掉」,有柄大口容器)

  徐辛夷嘟著嘴一言不發,拗不過侍劍再三懇求,端起參湯一仰脖子就喝乾了,立刻變得愁眉苦臉,吐著舌頭直搧:「哇啊,你要謀害本小姐?好濃,好苦啊!」

  侍劍笑嘻嘻的去找雪糖來給小姐吃,知道今天小姐不會再發呆了。

  最近這段時間,徐大小姐每天晨起,都是望著窗外呆呆怔怔的,武也不練了,馬也不跑了,老半天不說一句話,就和魔怔了似的,若不逗她說話,一個人能在窗前坐老半天。

  幸得這位小姐是心性粗疏的,若能引她自己開口說話,這一天之內倒也不會再給丫鬟們出什麼難題;可她早晨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要逗她說話的難度也越來越大,現而今除了貼身丫頭侍劍之外,誰也沒那個本事了。

  誰讓開朗大方的徐大小姐變成這個樣子?至少侍劍姑娘心裡頭是有數的。

  將雪糖遞給徐辛夷,侍劍替她輕輕揉著肩膀:「小姐好久沒有練武了呢,再不練練肩頭都快僵住了呀!嘻嘻……對了春天鳥獸出沒,咱們要不要出去圍獵?」

  徐辛夷咬牙切齒的啃著雪糖:「不好玩,不去。」

  「那……」侍劍眼珠一轉,吃吃的笑:「坐船出海才好玩嗎?」

  呀呀呀!徐辛夷用力拍著桌子,怒道:「秦林這混小子,太可惡了!出海這麼好玩的事情,為什麼不叫本小姐一塊去?虧我拿他當朋友,竟然一個人跑去見那姓金的妖精,太、太他媽重色輕友了!」

  侍劍肚子都快笑痛了,臉上還得繃著,一本正經的點頭,表示完全同意小姐,秦林確實罪大惡極。

  悶在心頭的事兒終於被挑破,徐辛夷憋了好些天的氣一塊兒撒出來,指天畫地的痛罵秦林,不講義氣、對朋友不耿直、吃獨食,簡直就是古往今來的頭號大混蛋。

  正罵得痛快,一個女兵急匆匆的跑進來,面帶喜色:「大小姐,秦長官回來了!」

  「在哪兒?」徐辛夷像屁股底下裝了彈簧,嗖的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花廳。」 女兵剛說完,只覺眼前一花,徐大小姐已跑得沒影兒了。

  「哈哈、呵呵,哎唷,我不行了!天哪,我的大小姐唷……」侍劍彎著腰捂著肚子捶著桌子,狂笑不止。

  秦林正坐在椅子上等著,一道粉色的影子如飛而來,眼前一花,徐大小姐就揪著領口把他提了起來。

  「秦林!」徐辛夷牙齒磨得咯咯響:「出海好玩吧,坐船舒服吧?」

  徐大小姐翹起的嘴脣肉嘟嘟的,杏核眼大大的睜著,蜜色的臉蛋近在咫尺,發怒時別有一番風韻。

  她穿著件家居的粉色衫子,豐腴挺拔的胸部顯出了完美的輪廓,因為提著秦林,這對兒小乳豬正好不鬆不緊的壓在他胸口,薄薄的衣衫就像沒有一樣,那種緊實堅挺的觸感分外清晰,甚至能感覺到頂端兩粒紅櫻桃的頂觸!

  這個姿勢,秦林全身幾乎貼著徐辛夷,春天穿的衣服本來就薄,柔軟而平坦的小腹、渾圓結實的大腿,感覺和肌膚相接無異,秦林面紅耳赤,很快就有了生理反應。

  「好哇,你還敢戳我!」徐辛夷沒反應過來,只道秦林用手在「抵抗」,伸手就往下一捉,發覺手感似乎不大對頭,她還試探著捏了兩下。

  秦林腦中嗡的一下炸開,被活色生香的陽光大美女如此「輕薄」,他已徹底呆了,有一個邪惡的聲音在狂呼:來吧,女王,蹂躪我吧~~哇喀喀喀!心中的徐辛夷,瞬間變身為手持皮鞭的高傲女​​王……

  哇!心性粗疏的徐大小姐終於明白那是什麼,蜜色的臉蛋剎那間變得緋紅,忙不迭的鬆了手,退開兩步,心有餘悸的看了看秦林支起的小帳篷,腦中像塞了一團亂麻:唉呀,就是那壞東西嗎?那天夜裡就是它……好大,天哪!

  略定了定神,兩個人第一個動作都是四下看了看,幸好徐辛夷跑得快,女兵們都沒跟來,剛才這一幕並沒有被別人看見。

  「咳咳!」秦林乾咳兩聲掩飾尷尬,忍不住又看了看徐辛夷豐碩的胸部,覺得剛才那種觸感似曾相識。

  徐辛夷強自鎮定穩住漫天亂飛的思緒,被秦林這麼一看,似乎他的目光具有某種穿透性,頓覺全身上下沒遮沒攔,好像暴露無遺似的,渾身熱得滾燙,臉蛋紅的不得了,屁股底下像是有釘子,怎​​麼也坐不穩了。

  正好侍劍追了過來,看到徐辛夷這個樣子嚇了老大一跳,急忙道:「哎呀小姐,都是婢子不好,剛才的參湯太濃了,來人吶,給小姐泡碗清涼茶。 」

  呼呼——徐大小姐喘了口氣,拍了拍波濤洶湧的胸口:「呵呵,好熱,參湯真濃啊……」

  「呃,這個,參湯確實濃,所以……」秦林咬著牙關,吞吞吐吐的道:「侍劍姑娘,也給我來碗清涼茶吧。」

  侍劍莫名其妙的看了看,呀的一聲摀住了嘴巴:只見秦長官腦門上汗珠子滴滴答答往下直淌,一張臉漲紅得賽過關二爺,憋著氣似乎正在忍著什麼。

  參湯?難道秦長官也喝了參湯?我沒端給他呀?侍劍真被弄糊塗了,疑惑的在徐辛夷和秦林之間來回看了看,越發覺得這兩個傢伙有古怪。

  各喝了碗清涼茶,秦林和徐辛夷稍微正常些了。

  「哼,」徐大小姐撇撇嘴,不滿的道:「你這重色輕友的傢伙,自己出海去玩,都不帶本小姐!我每次圍獵都叫了你的。」

  重色輕友?秦林簡直哭笑不得。

  「好像我走的時候,你也在碼頭來送過吧,」秦林摸了摸下巴,笑道:「那時候你也沒有提過呢。」

  「我沒提,你就不能請嗎?」徐辛夷雙手叉著小蠻腰,瞪著杏核眼,氣鼓鼓的。

  秦林眨了眨眼睛,不明白徐辛夷為什麼忽然變得不講道理,暗道莫非是女人每個月都有那麼幾天……嗯,還是讓著她吧。

  徐辛夷是爽直的性子,秦林既然言語中讓著她,便不再計較,但問起出海招撫的事情,只要秦林一提到金櫻姬,她就立刻變得殺氣騰騰。

  「那個小妖精,本小姐捉到妳——呃~」徐辛夷瞇起眼睛打量著秦林,心頭又胡思亂想起來:這傢伙不會和小妖精也做了那種事情吧?小妖精那麼細的腰,能經得起他……哎呀呀,我想到哪兒去了?

  徐大小姐摸了摸自己的臉兒,有些發燙。
本帖最後由 jomlin 於 2014-6-30 21:57 編輯

jomlin 發表於 2014-6-30 21:58
二五一章 騙你是廠公

  秦林不方便說到平戶招撫、和島津家作戰這些事情,徐辛夷問起海上見聞,他就天南地北的瞎扯一通:什麼極北之地有遍體雪白的雪熊,南洋過了鄭和當年宣撫的舊港再走一千里,有極大的陸地,上有巨鳥腿長而翅短,不會飛翔卻奔走快如駿馬,都有老水手親眼所見。

  徐辛夷聽得嚮往不已,恨不得立刻乘船出海,去獵那雪熊和巨鳥,及至告別時,秦林才想起來正事,便說了準備開設女醫館,青黛懸壺濟世的事情。

  「那好啊!」徐辛夷拍著掌,笑道:「本小姐從小到大沒生過什麼病,可那些嬌嬌怯怯風一吹就倒的小姐們,得了病也不好意思叫大夫來看,個個苦熬硬撐。若是青黛妹妹開女醫館,南京闔城的小家碧玉、大家閨秀都得謝天謝地了!」

  這時候興的是程朱理學,講什麼存天理滅人慾、男女授受不親,嫂子落水小叔該不該去救(不能避免肌膚接觸)的問題,都要討論半天,「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那是相當嚴格的。

  李青黛在自己家裡學醫,都不怎麼和師兄弟們說話,一年到頭只有過節才能出門,這還因為李家是醫生身分算不得正宗書香門第,對這些不算很看重呢!

  當然,李時珍允許孫女和秦林接觸,那是因為兩人本來就有婚約,在老神醫眼中,他倆根本就是未婚夫妻。

  而紈絝懼內的魏國公徐邦瑞、挑戰禮法不守成規的張居正,天底下又有幾個?張紫萱、徐辛夷只是少數,更多中等以上人家的女孩子,是像翰林之女高小姐和劉戡之殺人案中被害的殷小姐、杜小姐那樣,循規蹈矩的生活著。

  中醫治病少不了望聞問切,都得當面進行,還免不了肌膚接觸,像懸絲診脈就只是神話傳說,至少連老神醫李時珍都是不會的。至於針灸、拔火罐嘛,要認準穴位就絕不可能穿著衣服進行,更別提按摩導引就顯得更加違背禮法了……

  並且於閨閣小姐而言還有一種難堪處:二八女子多有花信不調、月事疼痛這些隱私之事,連至親尚且羞於啟齒,怎好意思講給男大夫聽?

  醫女?少得可憐,多是和接生婆差不多的角色,於醫道上所知有限,起不了什麼作用。

  所以有病硬扛也就是常態了,除非重病不起,千金小姐們輕易不肯請大夫診治的,生病之後往往咬牙苦忍,十分辛苦。如果有青黛這樣的老神醫孫女、《本草綱目》執筆者之一、聲名赫赫的蘄州女醫仙開起女醫館,南京城內外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那絕對是趨之若鶩啊!

  「不過,這傢伙怎麼突然想起開女醫館了?」徐辛夷捏著下巴,圍著秦林轉了一圈。

  天下事無非名與利:女醫仙青黛出了名,對秦林有什麼好處?大多數人還講女子無才便是德呢,雖然只接待女病患,青黛總是算拋頭露面嘛!

  利,秦林也不缺錢啊?再者比起區區醫館,好像隨便和漕幫啊、海商啊做點生意,收入恐怕是區區診金的千倍萬倍吧。

  哼哼哼哼,徐辛夷的嘴角抽動幾下,把秦林肩膀一拍:「沒安好心,你丫絕對沒安好心!本小姐就知道,開什麼不好,要開女醫館?老實交代,是不是給哪位漂亮小姐針灸或者熏蒸的時候,你準備躲在旁邊偷窺?」

  秦林差點沒把一口血噴出來,天地良心哪,我的姑奶奶!趕緊賭咒發誓,說要有這種猥瑣想法,罰咱去做霍重樓的上司——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簡稱廠公。

  徐辛夷趕緊摀住秦林的嘴,嗔道:「傻子,別亂發誓啊,萬一應了誓可怎麼得了?」

  秦林亂拿東廠督公開玩笑,也就徐辛夷聽了不當回事,若在別處早就被嚇了個半死;可魏國公府是與國同休的第一號勛貴,什麼東廠還真不放在她眼裡,只擔心秦林萬一應誓真的做了廠公,那可就嗚呼哀哉了。

  最終徐辛夷答應替女醫館在閨閣小姐中間廣為宣傳,秦林才笑瞇瞇的告辭離開。

  接下來他又去了懷遠侯府拜訪小侯爺常胤緒,說了青黛將開設女醫館,請他轉託高小姐,對那些喜好吟風弄月的大家閨秀們預作宣傳。

  常胤緒大包大攬的拍起了胸脯:「秦兄弟,這件事包在俺老常身上,李小姐的女醫館生意要火不起來,俺變做個癩頭驢滿地亂滾!」

  說著這廝就提著九環厚背砍山刀往外走,剛衝了兩步又回頭問:「女醫館開在哪條街?」

  秦林本能的感覺到,事情有往烏龍發展的趨勢,趕緊揪住這傢伙:「你要做什麼?」

  「開在哪條街,俺就叫哪條街的醫館趁早關門滾蛋!」常胤緒把手往下一切,得意洋洋的笑道:「沒了和咱們搶病人的,自然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嘛。」

  我靠!秦林暗叫一聲僥倖:這人和徐大小姐一樣,都是不靠譜的,辛虧問住了,否則還不知鬧出什麼笑話呢。

  「常兄的好意,我心領了。」秦林苦笑著拱拱手:「不過女醫館是只接待女病人的,並不需要和那些普通醫館搶生意,所以實在用不著砸人家飯碗。」

  常胤緒臉上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笑著用棒槌似的手指頭抓腦袋:「嗯,是這樣啊,我還以為是女醫生在那兒,就叫女醫館,沒想到只收女病人啊!嘿嘿,嘿嘿。」

  秦林覺得再和他談下去,自己遲早會忍不住揍丫的,趕緊黑著臉告辭,不過常胤緒對拜託的事情倒是很上心,秦林前腳剛走,他後腳也往高翰林家去了。

  女醫館是蠍子拉屎、獨一份的事情,青黛又有《本草綱目》執筆人打開的名聲,將來開張生意能不紅火嗎?

  秦林雖不求名利,但這一點卻是必須要做到的,他周密計劃、辛苦籌備,絕不是為了哄青黛好玩,隨便拿銀子打水漂。

  回到家,去人牙市買女子的游拐子還沒有回來,老瘋子徐文長卻已坐花廳的椅子上了,庭前臺階上蹲著個蓬頭垢面的年輕人,釘著七斤團頭鐵葉枷,兩個拿水火棍的衙役緊緊看守。
jomlin 發表於 2014-6-30 22:00
二五二章 逼上梁山

  秦林莫名其妙,徐文長是去招攬畢氏兄弟的,怎麼帶回一個囚犯?

  稍有不悅的道:「徐先生,你替本官招來的人才在哪兒,這個囚犯又是誰?」

  徐文長站起來施了一禮:「幸不辱命,老頭子已經替長官把人帶回來啦,他就是畢家兄弟中的弟弟,畢懋康。」

  「怎麼又上著枷,帶著防送衙役?他所犯何罪?」

  「本來他沒犯罪,可老頭子說他犯罪,他就犯罪了。」徐文長滿臉的得意,捋著一把花白的山羊鬍子呵呵直樂。

  靠,栽贓啊!秦林朝他瞪了眼,這老頭子的瘋病明顯還沒好嘛。

  「這位畢先生是吧,」秦林走到那囚犯身前,不好意思的搓著手:「徐先生是本官的幕賓……呃?」

  秦林突然打住,只因囚犯抬起頭來,臉上髒得不成個樣子,驚惶恐懼的睜大了眼睛,那副可憐巴巴神情,真是驚悸至極。秦林說句話吧,他就往後退縮著躲避,已成驚弓之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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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家是徽州府的大族,身為族中一​​​​員的畢懋康雖不算什麼富豪,卻也衣食不愁,且與族兄畢懋良在當地小有名氣,小日子過得安閒自在。他要對人介紹自己的生活狀態,一定這麼說「我住在徽州的城邊,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樂無邊。」

  半個月前,事情發生了變化,不知怎麼回事,徽州府的捕快民壯就把他家圍了,還算有過一面之緣的知府大老爺,臉色黑得可怕,對畢懋康的疑問半句也不回答,只是從鼻子裡哼出四個字:「你可知罪?」

  畢懋康一頭霧水,還是在衙門做捕快的親戚悄悄告訴他,前段時間抓起來不少白蓮教,除了首惡已伏誅,尚有協從關在牢裡。這天白蓮教徒們突然異口同聲的告發,說徽州畢懋康就是本地的窩家,上次白蓮教劫得了漕銀,分了些給徽州分壇使用,便是藏在他家裡。

  一聽這話,畢懋康立刻叫起了撞天屈,畢家的不少人也過來幫著喊冤:從沒出過遠門,整天要不坐在家裡讀書、要不就和族兄畢懋良一塊兒研究火器,將來要為朝廷效力,連白蓮教的影子都沒見過,哪兒來的什麼贓銀,什麼窩家?

  但是當捕快從畢懋康居住的小獨院裡面,捧出三個五十兩一錠的大漕銀之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人們像不認識似的看著他,像躲避瘟疫一樣躲著他。

  畢懋康完全呆住了,此時此刻他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身子一軟就癱倒在地了。

  沒人注意到,知府大老爺身邊的徐文長,笑容異常的詭異。

  之後的事情,精神恍惚、渾渾噩噩的畢懋康也記不大清楚了,他只知道自己被抓了起來,迷迷糊糊的押在牢裡。

  不服氣,冤枉!回過神來,他喊冤的聲音吼得比誰都大。

  知府大老爺給了他機會,讓那些被關押的白蓮教徒出來和他對質。

  一大群白蓮教徒,鐐銬叮噹的,從深牢大獄走出來,每個人的身上都是血跡斑斑,不知道受過多少次嚴刑拷打。

  徽州的大師兄已被處斬,為首的二師兄還活著,但兩條腿也被打斷,坐在椅子上由衙役抬著。他身上膿血穢臭中人欲嘔,偏偏兩隻布滿血絲的眼睛,充滿了病態的亢奮,宛如郊外墳頭偶爾升騰的鬼火。

  罪輕的白蓮教徒已被判了充軍、流刑,仍然關押在深牢裡的,都是最頑固的死硬分子。

  「畢先生,怎麼你也被抓了?」白蓮教徒們驚訝又惋惜的叫起來,甚至有人搥胸頓足。

  畢懋康萬萬也沒想到,這些根本不認識的人,竟然一口咬定他就是窩主。

  到後來,氣急敗壞的畢懋康甚至破口大罵,從無生老母一直罵到白蓮教主,想用這種辦法來洗清冤屈。

  沒用的,徽州白蓮教的二師兄衝他異常和藹的微笑著:「畢賢弟何必裝成這樣?彌勒降世、明王下生、無生老母、真空家鄉,咱們為聖教而死,死得光明正大,將來靈魂回歸真空家鄉,享用無盡仙福,豈不比在這世上受苦來得好?倒是這些昏官贓官,到時候在地獄中受苦受難,求死而不可得呢!」

  「好好,你們升天,本官倒要下地獄,」知府大老爺又好氣又好笑,冷冷的看著畢懋康:「你還有什麼話說?」

  沒有任何人會懷疑二師兄和其他白蓮教徒的話,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位二師兄和他麾下的徒眾,是無生老母最忠誠的信徒,無論怎樣重刑拷打都不起效果,人世間的一切都無法動搖他的信仰。

  畢懋康快要瘋掉了,他已無話可說。

  白蓮教徒被押回了深牢大獄,坐在椅子上被衙役抬著的二師兄,戲謔的瞧了瞧知府大老爺身邊的那個花白鬍子的「徐師爺」——南京錦衣衛派來的朝廷鷹犬——又充滿怨毒的盯了畢懋康一眼,假如犀利的目光可以殺人,畢懋康早已被穿心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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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捕之後,隔三差五就要過堂動刑,二師兄的雙腿被打斷,渾身傷痕累累,但被洗腦的他根本就不畏懼死亡,再重的刑法在他身上也沒有任何效果。

  幾天前,問案的官員多了個花白鬍子的老頭兒,從知府大老爺和他的對話中,二師兄知道這位徐師爺是南京錦衣衛派來的辦案高手,想從徽州打開缺口,順藤摸瓜一路查到白蓮教總教。

  「呸,鷹爪孫,老子決不會讓你得逞!」二師兄決心讓他們看看,無生老母座下忠誠信徒的骨頭到底有多硬。

  果然刑法更加急切更加毒辣,二師兄卻始終不吭一聲,直到被打得昏死過去。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的醒來,忽然聽到隔壁房間傳來了徐師爺和一個衙役的對話:「唉,沒想到這人如此頑皮賴骨,竟能熬住重刑,恐怕就是我錦衣衛的大刑,也降服不了他呀!」

  聽到這裡,二師兄又是驕傲又是得意。

  「叫上差失望了,咱們這徽州很有幾個死硬的魔教賊徒,我家知府大老爺也很棘手呢,要不是畢懋康畢先生出首告發他們的大師兄,咱們也沒法把這些人抓起來呀!」

  畢懋康!二師兄的眼睛一下子變得血紅,自被捕以來的一切疑團都豁然而解:為什麼辦事謹慎的大師兄會失風被捕,為什麼官兵會提前攔在前往泰州的必經之地,為什麼官府好像先知先覺一樣……

  「畢懋康,我一定要把仇人的名字傳出去,讓他為出賣付出最慘重的代價!」二師兄的心頭吶喊著,但他知道身在深牢大獄,機會渺茫。

  沒想到那徐師爺又遲疑道:「如此說來,畢懋康怎麼知道白蓮教的底細,莫非他……?」

  二師兄心頭忽的一動,聽得腳步聲響,趕緊又閉上眼睛裝昏迷。

  潑了盆冷水澆醒,又是一輪新的拷打,但二師兄根本不放在心上,復仇的烈焰支持著他病態亢奮的精神。

  三天之後,所有被關押的白蓮教徒,都異口同聲的指出畢懋康是他們的窩主……

  所以對質之後,看到畢懋康失魂落魄的樣子,二師兄高興得無以復加,正被衙役們抬著往牢裡走,忽然抽搐幾下,脖子往旁邊耷拉下來。

  原來他反覆受刑,早已油盡燈枯,這幾天全靠復仇的怒火支撐精神,眼見大仇得報,心頭繃著的弦一鬆,就此一命嗚呼。

  死者臉上的笑容很滿足,可見他走得很愉快。

  不愉快的是畢懋康,他的整個世界突然變得荒誕不經,過去堅持的一些東西轟然倒塌,腦子裡面像灌了鉛一樣,脹痛難受。

  接下來畢懋康被釘上了七斤半的鐵葉團頭枷,由徐師爺和兩名防送衙役押往南京,到了這錦衣衛副千戶的府中。

  好在一路上乘車坐船,吃喝也不錯,並沒有受太大的苦,但畢懋康本來生活很不錯,這下子從天堂跌進​​​​地獄,自己精神就垮了。

  秦林看了看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呆怔的神態,搖頭嘆息果然瘋病是會傳染的,這不,徐文長就又製造了一個同類。

  沒奈何,先打發兩個防送衙役吧,秦林取了銀子,兩名衙役各送十兩,請他們打開畢懋康的枷鎖,又在押送硃批上蓋了印,叫他們拿去回覆徽州知府。

  待兩個衙役離開,畢懋康脖子上的枷也去掉了,精神稍微好點,認出秦林是個錦衣衛副千戶,他鼻子一抽,痛哭流涕的跪著,抱住秦林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長官,畢某冤枉啊,求長官青天在上,明鏡高懸,救畢某一命……」

  秦林回過頭瞪了徐文長一眼,老瘋子咧著嘴嘿嘿怪笑。

  唉——怎麼找了個瘋子?秦林以手加額,再看看腳底下跪著的畢懋康,覺得這可憐人也快瘋掉了。

  「畢先生請起,」秦林這次雖沒有親解其縛,卻也雙手攙扶:「本官多有得罪了,這位徐師爺真名徐渭、字文長,本官知道畢先生精研火器,派他到徽州相請。沒想到他老人家腦筋有些不正常,倒叫先生受苦了,是本官思慮不周。」

  畢懋康聽得這番話是張口結舌,愣怔了老半天,接下來第一個動作,不是衝秦林納頭便拜,而是舉著拳頭,就朝徐文長衝過去。
jomlin 發表於 2014-6-30 22:01
二五三章 意料之外

  「且慢!」 徐文長卯足力氣一聲斷喝,等畢懋康心神略分,他就伸手戟指,連珠炮似的一頓劈里啪啦:「就算是老夫陷害你,徽州府衙門上上下下幾十號人,聽見白蓮教二師兄親口指認你是窩主,簽字畫押取了供狀。現在他死無對證,而案卷、口供、筆錄和你家搜出的贓銀,般般齊全,鐵證如山!」

  「你說老夫栽贓陷害,呀呀個呸,現在放你出去,任憑你府控、省控、京控、去按察司、巡按府、巡撫衙門、都察院、大理寺、刑部鳴冤叫屈,老夫倒要看看那一處能把案子翻過來?!」

  破家的知縣、滅門的令尹、紹興師爺閻王敵,像徐文長這種二十年前就在總督軍務衙門做總文案的老手,玩起栽贓陷害真正是滴水不漏,叫人除了含血噴天之外一籌莫展。

  猶如一盆萬年寒冰雪當頭澆下,畢懋康滿腔火氣登時無影無蹤,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想到無端端被這麼個老瘋子陷害,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一輩子都毀在這事了,他不禁渾身發抖,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道:「秦長官見召,晚生來就是了,徐瘋子你又何必、何必…………」

  徐文長哧的一聲笑,翻翻白眼:「我家長官命老夫前來招攬,不這樣做的話,你豈肯乖乖就範?」

  畢懋康聞言苦笑不止,暗道今年衝撞了太歲,命中遭此一劫。

  確實如徐文長所說,他是徽州大族的支派出身,雖不算大富大貴,也生計無憂,和畢懋良等族兄考慮的事情,都是讀書應舉,掙個兩榜進士的正途出身。

  將來不論翰林院留館或者外放,都是大明官場最吃香的路子,比起那些不從科舉出身的雜流,腰桿子都要挺得直些。

  所以就算是巡撫、布政使請去做幕僚,畢懋康都還不一定肯,怎麼可能受區區錦衣衛副千戶的招攬?他又不是老瘋子徐文長!

  倒是秦林見畢懋康這個樣子,先過意不去,秦林雖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卻也從未誣陷無辜之人。

  「畢先生,本官派徐老先生前往徽州招攬您,不料他有些心疾,反倒叫先生受苦了,實乃本官之過。」

  畢懋康聞言抬頭看了看秦林,良久一聲長嘆:「事已至此,畢某還有別的出路嗎?這逼上梁山的事情,都是徐老瘋子做出來的,論起來畢某還得感謝長官剛才實言相告,唉……」

  說著他又指著徐文長,手指直發抖:「徐老瘋子,我、我可被你坑害苦了,我家小還不知怎麼樣了呢,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畢某和你拼命!」

  徐文長嘿嘿乾笑,拍了拍巴掌,偏門抬進來一乘香藤轎子,畢夫人攜著一雙兒女從轎中走出,剛看見丈夫就呆住了,然後哇的大哭著撲過來。

  畢懋康扶著夫人、牽著兒女,仔細端詳都穿著嶄新的薄絲棉衣裳,除了夫人因記掛而雙頰消瘦,不懂事的小兒女似乎比在家時還要白胖了些,便知他們並未吃苦。

  「郎君,究竟是怎麼回事?」畢夫人雙手捧著丈夫的臉看了又看:「他們打你沒有?妾身坐在家裡,你以前相熟的捕快張老爹就上門,說你要到南京吃長年官司,妾身陪到南京來也好給牢裡送個飯、替你補個衣裳什麼的。還是那徐老先生安排的車船,到了南京住在客店上房,每日裡茶飯供應倒是勤謹,可妾身哪裡吃得下……」

  秦林好生不自在,感覺自己都快成棒打鴛鴦的大反派了,訕笑著上前施禮:「嫂夫人休怪,是本官不該派徐先生來招攬你丈夫,徐先生本有心疾,竟然誣陷尊夫逼他就範,此時聽來,真是叫本官無地自容。」

  畢家娘子聞言,驚詫莫名的看了看廳上坐著的徐文長,老瘋子回以一個和臉部神經短路差不多的怪笑。

  畢家兩口兒哭笑不得,徐文長名聲遍及江南,人人都知道他瘋了,雖然兩口子受了不少苦,可你能把一個失心瘋的老頭子怎麼樣?只能哀嘆一聲自認倒楣吧。

  秦林又道:「本官雖求賢若渴,還不至於用誣告陷害的辦法來逼先生屈就,咱是天子親軍錦衣衛,並不是替天行道梁山泊,若是先生想回去——陸胖子,拿本官的印信來,這就寫一道劄子,發到徽州府替先生辯白;牛大力,再取三百兩銀子送與畢先生做盤費!」

  畢家兩口兒互相看看,現在回去還能做什麼呢?就算辯白了,恐怕別人也會在背後指指點點,被知府大老爺當街抓走,又是白蓮教徒言之鑿鑿的指認,即便秦林對徽州府剖白了,闔城百姓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

  又心有餘悸的看了看徐文長,這老瘋子捋著鬍鬚一抖一抖的怪笑,那樣子真叫人心驚膽戰,這次沒答應留下來,萬一他下次又耍出什麼鬼花樣,還叫人活不活?

  沒奈何,畢懋康衝著秦林深深一揖:「秦長官高風亮節,畢某萬分佩服,事情都是徐老瘋子搞出來的,與秦長官無涉。畢某願留下相助,只求長官替在下洗清冤屈,將來如果有可能的話……唉,還是算了吧。」

  洗冤的要求秦林當然答應,又追問後面他吞吞吐吐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可惜長官是武職,」畢懋康紅著臉兒,吭吭哧哧的道:「晚生尚未考取秀才……」

  明代科考要說嚴那當然嚴,進門搜身、全部考生關在一間間小號房,吃喝拉撒都在裡頭,考官所閱的卷子上不書姓名,甚至為了避免考官認出筆跡,鄉試、會試還要由專人將考生答好的卷子謄抄一遍,將抄本送與考官批閱圈點。

  但要說沒有任何作弊也是吹牛,督撫大員和文壇有影響力的人物替考生說情,或者座師老先生發話給做主考的門生,考官們能不徇私嗎?

  徐文長名動江南,卻一輩子只是個秀才,考了無數次的舉人,因運氣不好都沒有上榜。

  當年胡宗憲有意成全他,給各房考官說了要錄取他,誰知最後一個來晚了的考官沒有囑咐到,偏偏就遇到徐文長的卷子,一個紅叉打到不錄那堆去了,徐文長就再次名落孫山。

  像秀才、舉人們熱衷給達官顯貴做幕賓,除了掙錢養家糊口之外,也有利用官員的勢力,在科考上占據先機的因素。

  不過畢懋康話一出口,就暗自後悔,秦林只是個錦衣衛的武官,就算權勢再大,科舉正途出身的文官也不會受他囑託啊!自己真是昏了頭。

  沒想到秦林聽到這話,竟然毫不遲疑的一口答應,根本就沒當回事兒,畢懋康似信非信的,還以為秦林只是敷衍。

  秦林請畢懋康來,主要是想請他幫助,設計、製造適合錦衣校尉使用的新式火槍,但這會兒他蓬頭垢面的不成個樣子,也不好細說,就讓陸胖子陪他去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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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老畢是吧?胖爺姓陸,大名遠志,是我家長官的心腹弟兄。」陸胖子笑著拍拍畢懋康的肩膀,大吹大擂道:「老兄投到我家長官幕中,真正是選對地方了!」

  畢懋康臉都快抽了,心說若不是怕徐老瘋子又出什麼么蛾子,再加上沒臉回徽州老家,老子才不留下來呢。

  「怎麼,不信啊?」陸遠志眉頭一聳,在他心目中,秦哥根本​​就是無所不能的,誰要是懷疑那就是和胖爺作對嘛!

  立刻說道:「哼,別以為我家長官是個錦衣衛武職,你曉不曉得,正四品京畿道張公魚張道臺是他拜盟的弟兄,應天府王世貞王老先生和咱秦哥忘年之交,就連元輔少師張先生……」

  胖子不用繼續說下去了,因為畢懋康從書房窗口外面走過去,正好看見窗下書桌上,硯臺壓著一張紙,正是張紫萱以其父名義題寫的《本草綱目》序言,空白處「爾為鹽梅」的鮮紅印文分外清晰。

  恍如一個炸雷從頂門心打下來,畢懋康當時就呆住了:原來這喋喋不休的胖子,所說的竟然是真的!一個從五品錦衣衛副千戶,正四品兩榜進士出身的京畿道和他拜盟,正三品應天府尹、文壇盟主和他做朋友,連執掌朝綱的元輔少師張居正都和他書信往來,此人是什麼來頭?

  這麼狠的官兒,莫說替你弄區區一個秀才,就算是舉人也不在話下呀!更何況如果能走張居正的門路,連進士也不過探囊取物吧。

  畢懋康的腳步登時變得輕快起來,臉也不再黑著了,有一搭沒一搭的和陸胖子說話,心頭隱隱有「因禍得福」的喜悅。

  那邊廳上,秦林雖然覺得徐文長行事荒誕不經,畢竟是忠心耿耿為自己辦事的,便把治療失心瘋的心藥告訴了他:已從金櫻姬處得到證據交給了張居正,和張居正談妥的內容之一,便是要將禍國殃民的王本固明正典刑!

  徐文長聽到王本固這個名字,立刻眼角抽搐、嘴巴歪斜,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秦林趕緊餵他喝茶水,半晌才平復下來,卻沒有預想中的欣喜若狂,只是淡淡的道:「自作孽不可活,王本固必有惡報,且不去管他,老頭子倒是想著,長官如今還缺了另外一件東西。」

  秦林眉頭一挑,暗自奇怪徐文長為什麼沒有預計中的反應,還有他說缺一件東西,又是什麼?
jomlin 發表於 2014-6-30 22:02
二五四章 揚州瘦馬也不瘦

  「將軍神目如電、洞徹幽冥,連破驚天大案,是以一年之間由布衣白身升到錦衣衛副千戶,而且極可能勛官轉實授,一躍為錦衣堂上官,實乃我大明朝二百年罕有之異數!」

  徐文長伸出大拇指侃侃而談,忽然話鋒一轉:「不過,升官快固然是好事,也是壞事。將軍出身白衣,年未及*弱冠即身居要職、手握重權,豈能不為人所嫉?」(註:二十歲)

  秦林劍眉一揚,慢慢的道:「不遭人嫉是庸才。」

  「好,好一個不遭人嫉是庸才!」徐文長撫掌大笑,繼而問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將軍之才幹絕非僅限於破案緝兇。」

  「由平息江南白蓮教叛亂與招撫五峰海商之事,以老夫看來,將軍必懷經天緯地之志、匡扶社稷之心,然則官場之上逆水行舟,正所謂高處不勝寒,昨日官居一品,明天身敗名裂,試問將軍如何自保?」

  秦林稍有動容,拱手問道:「請問先生有何良策?」

  「官場傾軋,唯借勢與用力二途。」徐文長說到這裡,自己就神色一黯,大約是想到了不堪回首的過去吧——久歷官場,幾經生死,這些寶貴的經驗,是抗倭大帥胡宗憲和更多將領、軍民百姓的生命換來的。

  平復心情,徐文長又道:「將軍以布衣起於蘄州,是藉荊王之勢;興國州一舉成名天下聞,再藉張首輔之勢;南京攪動風雲雷雨,又藉魏國公之勢,是以將軍已把借勢之術用到了極致。」

  秦林聽到這裡,已是悚然動容,暗道徐文長果然不愧為大明三百年,江南頭一號的真才子,這番分析絲絲入扣,官場經驗游刃有餘,比起什麼金陵四公子,實乃天淵之別,只可惜心疾未癒,腦筋時而清醒時而狂亂……

  「然而將軍升官太快,根基尚淺,於『用力』一途便力有未逮了。」

  徐文長扳起手指,將秦林的班底一個個數來:「陸遠志於破案緝兇能為將軍臂助,尚不可獨掌方面;牛大力乃衝鋒陷陣之猛將,這兩位身上只有總旗銜;韓飛廉才具中上,老成勤謹,僅為庚字所百戶;至於游拐子市井之徒,就更不用提了。」

  「倒是畢懋康文采出眾而秉性柔懦,又有罪狀捏在咱們手裡,將來提拔一下便可做將軍在文官中的助力——當然這就是後話了。」

  秦林眼中精光一閃,繼而半瞇著垂下目光,笑著拱手道:「幸好現在有了徐先生居中調度,實乃天助我也。」

  徐文長慌忙搖手,也許是遭受嚴酷的挫折,也許是瘋病之後性情大變,二十年前在總督軍務胡宗憲幕府春風得意時,他敢桀驁不*馴、獨斷獨行,二十年後落魄江湖,在秦林面前反而收斂自持得多。(註:「巡」,順服)

  「調度機宜乃將軍獨斷之權,老夫風燭殘年,只從旁出謀劃策罷了。倒是將軍培植親信班底以壯實力之外,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鞏固權位,官場傾軋時亦能用作撒手鐧,方才老夫說將軍所缺的東西,便是這裡……」

  還沒等徐文長把答案說出來,外面看門的僕人就通報游拐子回來了。

  游拐子走得滿腦袋汗水,一臉的灰塵,他身後跟著十名模樣周正、身材健康的姑娘,雖沒有十分顏色,卻也鶯鶯燕燕香氣襲人。

  「長官啊,你要的人可真不好找,小的跑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找齊了。」游拐子一邊領著姑娘們走到庭前:「這位就是買你們的主人秦長官了,還不叩見?」

  十名姑娘齊齊朝秦林盈盈拜倒:「婢子見過老爺,老爺萬福。」

  好嘛,這下秦林變成黃世仁了,他叫這些姑娘站起來,略略的打量一番,若說十分美女,她們容貌都能打到七分以上,而且個個都不是嬌嬌怯怯那種。

  春天姑娘們穿著長裙子,看不見腳,秦林就吩咐:「都把腳伸出來看看!」

  這時候陸遠志已領著沐浴更衣過的畢懋康回來了,看見十名年輕漂亮的姑娘站在庭前,立刻跑過來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的打量,看哪個胸口大、哪個屁股圓,發覺都不如女兵甲,便嘆了口氣,有些失望。

  忽然聽到秦林喊把腳伸出來看,胖子立馬倒抽一口涼氣:咱們秦長官,真、真是重口味啊!

  殊不知青黛聽到前院的動靜,和甲乙丙丁都出來看了,陸胖子這番舉動正落在眾人眼中。

  「死胖子真是好色啊!」女兵乙和丙異口同聲。

  「還是秦長官矜持,」小丁雙手抱拳頂著下巴,眼睛裡直冒小星星:「那句『把腳伸出來』,太酷了耶!」

  喂喂,女兵甲黑著臉,心說死胖子固然是好色,秦長官能好到哪兒去?他有了咱們小姐,還盯著江陵相府那位千金,都是天姿國色,當然看不上這些庸脂俗粉?。

  這不,那些個買來的姑娘聽到把腳伸出來的吩咐,一個個睜大眼睛不明所以,羞羞怯怯的看著秦林,好像他是好色無厭的花心大老爺一樣。

  青黛知道秦林用意,她在後面瞧著這一幕,抿著小嘴笑嘻嘻的,容顏嬌美、身段婀娜,宛如深山空谷中的一株幽蘭,無論院子裡多麼嘈雜,彷彿在她身邊整個世界都變得靜*謐而安詳,而她水晶般清澈的眸子裡,也只有秦林一個人的身影。(註:「密」)

  那十名姑娘本有些害羞,但架不住老爺吩咐,便一個個把腳從裙底伸了一隻出來。

  秦林挨個看過去,最多也只有略略裹瘦的,並沒有那種折磨人的三寸金蓮,便頗為滿意的點點頭,誇游拐子辦事得力。

  游拐子呵呵腰,陪笑道:「一千兩銀子一個,都跑了七八家人牙子才買全,要是再不合長官的心意,屬下只好一頭碰死了。」

  一、一千兩銀子一個,十個就是一萬兩?秦林忽然喉嚨口被噎住了,睜大眼睛問道:「你、你買的什麼人?」

  「揚州瘦馬啊!」游拐子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睛,本能的從秦林身上感覺到了一股殺氣,趕緊給他解釋。

  原來揚州瘦馬分為三等,其中一等資質的女孩,將被教授「彈琴吹簫,吟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百般淫巧」,以及精細的化妝技巧和形體訓練,這一等普遍都裹了三寸金蓮。

  二等資質的女孩,也能識些字、彈點曲,但主要則是被培養成財會人才,懂得記帳管事,以便輔助商人,成為一個好助理,她們大部分裹腳,也有不裹的。

  三等資質的女孩則不讓識字,只是習些女紅、裁剪,或是「油炸蒸酥,做爐食、擺果品、各有手藝」,被培養成合格的主婦,因為要做大量家務,一般不裹腳。

  像第一等的女孩子,每個要賣一千五百兩銀子,因為秦林不要三寸金蓮的,就排除了第一等,又要能識字的,就排除了第三等,游拐子就在第二等裡面挑選。

  又要接近第一等的好相貌,又要沒裹小腳,他跑遍了南京的人牙市,挑得眼睛都花了,忙了整天,最後才搜羅到這十名姑娘。

  於是全南京的人牙市都知道,那位神目如電的錦衣衛秦副千戶,來挑揚州瘦馬時只要大腳的美貌姑娘,從今往後,「偏愛天足秦長官」的美名,便在南京的風流雅士中傳遍。

  「唉——早知道我僱大嫂、老媽子算了,一萬兩銀子!」秦林撓撓頭。

  當然,這只是一時氣話,他要辦的事情,還是以買的女子來辦比較方便——哼哼,不要想得太邪惡唷~~

  一驗過了天足,這些姑娘們紅著臉兒,正不知道秦老爺又要出什麼難題,他卻走到青黛身邊,推著肩膀將她推到了臺階上面:「這位就是荊湖女醫仙李青黛,本老爺買你們來並不是做丫鬟的,而是跟著她學習碾藥、熬藥、針灸火罐、按摩導引等治病救人的醫術,預備開設女醫館。」

  聽到這個消息,姑娘們一個個心頭五味雜陳。

  作為揚州瘦馬,她們從小受的教育就是如何討好主人、如何獻媚邀寵,終極目標就是做一個受寵的妾室,所以見秦林年紀輕輕就身居錦衣副千戶要職,人人心頭竊喜:侍候這位,總比服侍那些大腹*便便、年紀衰朽的鹽商老爺好的多吧!(註:ㄆㄧㄢˊ,肥胖)

  可接下來聽秦林說並不要她們做丫鬟,而是去什麼女醫館做事,頓時心裡便有些失落。

  不料秦林又道:「你們每月有三兩銀子的工錢,二兩銀子的獎勵,幹滿五年,本老爺發還賣身契,還你們自由身,許你們自招夫婿,願意留下來的繼續幹,不願留的歡送離開!」

  真的? !

  姑娘們眼睛都亮了,她們身價千兩白銀,做丫鬟拿月錢想贖身是做夢,去青樓賣笑倒是掙錢多,自己存錢或者拉攏哪個冤大頭便能贖身,但那是千人壓萬人騎的賤業,就從良也是終身之辱。

  像現在這樣,幹滿五年秦林還她們自由身,相當於白送千兩銀子,還不必賣身賠笑。現在她們不過十六七歲,五年之後也才二十出頭,以清白之軀自擇良人夫婿,做原配娘子,豈不比做妾室和妓女從良好上千倍?

  「謝老爺恩德,婢​​子們必定盡心盡力!」姑娘們全都跪下朝秦林和青黛叩首。

  好多女護士啊!秦林笑容滿面,心目中這些姑娘已穿上了潔白護士裝,哼哼哈嘿,似乎又有某種邪惡的想法了……
jomlin 發表於 2014-6-30 22:05
二五五章 秦林的霸氣

  青黛和四女兵領著新買來的姑娘們,去後院安頓下來,學習碾煎按摩導引等等輔助治療的技術,為開辦女醫館做準備。

  畢懋康遠來勞頓,夫妻倆有一肚子的話要說,秦林便讓他們先回客店闔家團聚,又命游拐子在這附近找座小院子,讓畢家四口兒居住,等過兩天去浙兵大營觀看鳥槍排練,再來研究如何改進。

  各色人等離開,秦林和徐文長坐回了廳上。

  喝了口茶水,秦林笑著繼續問道:「剛才徐先生談『借勢』與『用力』,本官在後者上根基尚淺、力有未逮,那麼以先生之見,該當如何?」

  「將軍又來戲謔老夫了!」徐文長站起來深深一揖到地:「將軍深謀遠慮,果非常人可及,早已在老夫之前作出了安排。」

  秦林開設女醫館,為名還是為利?名,青黛已是蘄州女醫仙、《本草綱目》的執筆人之一,再者娶妻娶賢,也用不著多大名聲;利,就算女醫館接收的病人以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居多,每次診金也不過十兩幾十兩,但買十名揚州瘦馬來做護工,就花了整整一萬兩白銀!

  秦林這占便宜不嫌多,吃虧半分不肯的傢伙,能幹這賠本買賣?

  別有所圖嘛!

  這些個夫人小姐聚到了一處,最喜歡八卦,互相賣炫耀,口風比她們丈夫和父親鬆多了,什麼張侍郎的公子要和李給事的小姐聯姻,申閣老哪天入朝回來罵了娘……在旁人看來似乎淨是女人嚼舌根子的廢話,被有心人收集起來,卻是了不得的第一手機密情報,稍加研讀,就能夠得到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試想在女醫館等待問診和做各種治療的時候,相熟的夫人小姐們會不會有意無意的談起這些內容?還有各家跟來的丫鬟僕婦老媽子,會不會東家長、李家短,你家老爺大方、我家主母小氣的互相攀談?

  有心人只要等在女醫館,從旁邊把這些看起來雜亂無章的談話記下來,便能提煉出含金量極高的情報,從而在朝堂政爭中立於不敗之地!

  東廠多派遣公開的坐探以監視各衙門,錦衣衛喜歡安排便衣密探打聽消息,而文官們則憑藉同鄉同學、同年同榜、座師房師等大多由科舉形成的關係,結成盤根錯節的關係網,同氣連枝、互通聲氣。

  秦林僅是錦衣衛副千戶,遠不能自由自在的利用廠衛情報體系,且廠衛從屬於朝廷,不像私人力量用起來那麼得心應手。

  另外他身為武職,和科舉出身的清流文官天生就有隔*閡,張公魚雖拜了盟,顢頇糊塗指望不上,而王世貞等人也是看在張居正面上,才鼎力相助,並不是秦林自己的班底,要做到像科舉文官那樣互通聲氣、互相應援,從長久看是不可能的。(註:「合」,阻隔)

  秦林另闢蹊徑開設女醫館收集情報,實是絕妙之極的計策!

  「將軍以此辦來,實是事半功倍,論起來說不定許多廠衛都打探不到的消息——」

  徐文長住口不再往下說了,和秦林相視而笑,於是奸詐猥瑣、陰險毒辣的笑聲,在廳堂中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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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青黛在後院,教新來的護工們學習護理和簡單治療的技術,這年月主人對買來的奴僕擁有絕對的權力,秦林的錦衣衛副千戶身分又足夠讓人聞之色變,所以姑娘們學習得非常認真,沒人敢小看這個年輕稚嫩的老師。

  甲乙丙丁四個女兵已在蘄州玄妙觀的醫館做過小半年,這些東西是早就耳熟能詳的,不必再學了,便遠遠的站著看。瞧見那些新人手腳的樣子,以前輩自居的她們就笑個不停,想到了當初在蘄州,自己也是這樣由青黛手把手教的。

  「喂,大姐,」女兵乙神神秘秘的湊過來:「昨天死胖子又給你送東西了?」

  丙和丁同時豎起了小耳朵。

  「哼,我才不理會他呢!」女兵甲抬頭不屑的撇撇嘴。

  女兵乙和丙相視而笑,婉言勸道:「大姐,其實這種事情呢,告訴秦長官也沒什麼的,以咱們看哪,秦長官也不是小氣的人,他拿陸總旗也是當親兄弟看待……」

  「都說了不是啦!」女兵甲臉蛋兒紅紅的,把手搖,豐滿的胸部一陣波濤洶湧,從來高昂的頭這次垂得很低很低。

  「彆扭的傢伙。」小丁百無聊賴的踢著地上一塊拳頭大的石頭。

  服侍秦林的一位丫鬟走了過來,滿面春風的道:「阿甲姐姐,老爺讓你到他書房去一趟。」

  耶?好像以前秦長官有什麼吩咐,都是叫四個人一塊的吧?乙丙丁三位都詫異的看著大姐,好像她臉上長了花兒。

  女兵甲也極為吃驚,問那丫鬟知不知道是什麼事,丫鬟自是搖頭不知。

  奇怪了,女兵丙撓撓頭:「別是長官已經知道了死胖子給大姐送禮物的事情?」

  「難道是要指配賜婚?」女兵乙又驚又喜。

  哼哼,小丁故作老成的冷笑著:「你們知道什麼?咱們這位長官少年英雄、天生風流,單獨叫大姐過去,當然是有好事囉……收房,收房你們懂不懂啊! 」

  切——甲乙丙同時鄙視她:「只有你這小笨蛋才會盼著被收房吧!」



  女兵甲揣著滿腹疑問去了書房,剛進門就嚇了一跳。

  只見室內烏漆麻黑的,秦林坐在關著的窗子底下,只有窗縫裡透出光線照在他的臉上,顯得十分陰森可怕,臉上的笑容看起來也格外的陰沉,半閉著的眼睛寒光閃閃。

  本來不信什麼收房說法的女兵甲,至此心頭真有些惴惴了。

  秦林平時對家中諸人沒有什麼威嚴架子,這次要談正事才故意擺出城府深沉的樣子,看到女兵甲害怕,自以為王霸之氣起了作用,便嘿嘿冷笑著道:「本官找你來,實要你做一件不可為外人道的事情,便是至親好友,包括你們青黛小姐都不能告訴……」

  話還沒說完,平時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兵甲,一下子縮到了牆角,睜大眼睛可憐巴巴的看著秦林,那模樣就和小白兔面對大灰狼一般無二。

  呃~王霸之氣太強了?秦林困惑的撓了撓頭皮。
jomlin 發表於 2014-6-30 22:07
二五六章 丈母娘看女婿

  「讓你在醫館打探消息而已,至於怕成這個樣子?」秦林一臉的莫名其妙。

  女兵甲先呆了呆,接著就正常多了,拍了拍胸口:「原來不、不是收房啊……」

  收房?秦林被嗆得大聲咳嗽起來,心頭已是哭笑不得——女兵甲相貌能打到八分,身材前凸後翹相當不錯,不過,和容貌像個可愛的混血兒、身段超級勁爆火辣的徐辛夷相比,至少也差一個等級嘛。

  「毛病!我收你還不如去騙徐大小姐啊?」秦林撇了撇嘴,繼而吃了一驚,捏著下巴暗自思忖:咦,我為什麼會這麼想?人形母暴龍徐大小姐很容易泡嗎,為毛心底總覺著……

  「喂。」女兵甲見他久久發呆,就出聲提醒了一下。

  秦林趕緊收斂心神,談了正事。

  女醫館收集情報的工作,當然要由女人來做。

  秦林不願意讓天真純潔的青黛參與這種事情,而新來的十名護工也需要時間來檢驗,所以四個女兵就是最好的人選。

  她們原是魏國公府的奴婢,父母兄弟都在南京城內外居住,事實上處於秦林這個錦衣衛副千戶的掌控之下,現在自己又是青黛的丫鬟,與主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背叛的可能性極小。

  而且她們長期在魏國公府,熟悉達官顯貴的生活方式,用來偵聽那些夫人小姐、女僕丫鬟、老媽子的談話,也是事半功倍。

  「原來是這樣啊!」女兵甲信誓旦旦的道:「長官的吩咐,婢子一定牢記,以前徐大小姐和我們玩耍,也請軍中斥候來教過不少查探消息的方法,雖然未曾學得十分本事,但用在醫館裡頭,聽聽夫人小姐的談話,絕對是綽綽有餘了。」

  秦林一聽之下登時大喜過望,只要有軍中斥候的三分本領,用在醫館竊聽點八卦消息,那絕對是牛刀殺雞的效果啊。

  於是就告訴女兵甲哪些消息值得特意關注,比如張侍郎公子向李給事小姐提親這種事情,表面上只是夫人小姐嘴裡的花邊新聞,實際上就有可能洩露了兩派勢力進行政治聯姻的企圖。而吏部某位老先生無意中和妻女說的一個笑話,說不定就洩露了封疆大吏任免的天機……

  女兵甲倒也聰明,將秦林的話一一領會。

  「因為你老成可靠,這件事就由你掌管,還有乙、丙兩個,你私底下去和她們說,小丁嘛,」秦林想到那小迷糊,笑著搖頭:「算了,暫時別讓她摻合。」

  女兵甲點點頭。

  秦林又道:「對了,告訴女兵乙和丙,忠心替本官辦事,將來准她們自擇夫婿,另外本官還提拔她們娘家兄弟,每人開個名字上來,安排在庚字所,都從力士做起。」

  女兵甲心頭一懍,知道這是秦長官的御人之術了,庚字所百戶是韓飛廉,嫡親兄弟在他手底下做事,動輒便能以軍法加以處置,乙丙兩位還能不替秦長官盡忠竭力嗎?

  但話又說回來,四女兵的娘家都只是貧苦百姓,否則也不會把女兒賣掉替人做丫鬟。她們兄弟不是賣菜的就替人幫工的,能招進威風凜凜的錦衣衛,而且是從正式的力士做起,恐怕闔家老小做夢都要笑醒吧!

  「謹遵長官之命,婢子替兩位妹妹謝過長官恩德,兄弟能做錦衣力士,她們全家都要感激不盡的。」女兵甲面色肅然,半跪著抱拳行了個軍禮,站起來又問道:「那麼婢子?」

  秦林似笑非笑的道:「將來把你指配陸遠志,這總行了吧?」

  女兵甲臉蛋騰的一下紅了,跺跺腳:「長官太欺負人了,憑什麼兩位妹妹都是自擇夫婿,輪到婢子就要、就要指配那死胖子……」

  到後頭,聲音已細微不可聞。

  秦林哈哈大笑起來,揮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女兵甲跺跺腳,轉身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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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櫻姬送給秦林許多海上珍寶,東珠、玳瑁、珊瑚和漆器數不勝數,回到南京之後,他就收拾起來,配成一份份禮物送給各位舊相識。

  應天府尹王世貞、京畿道張公魚、懷遠侯府這幾處是少不了的,一個個都道「無功受祿、慚愧慚愧」,第二天回贈的禮物竟比秦林所送價值多一倍以上。

  錦衣衛千戶雷公騰那裡也送了一份,畢竟現在還是頂頭上司嘛,雷公騰態度好生謙恭,上官的架子是半分也不曾擺,回贈也比禮物價值稍高。

  到魏國公府送禮的時候,徐邦瑞和小公爺徐維志態度極其熱情,留秦林在府中吃飯的時候,父子倆都來相陪——公爵乃超品,徐家又是與國同休戚、手握重權的武勛顯貴,哪怕當朝一品來拜,都不一定有這待遇。

  這兩爺子不脫紈絝習氣,拿著很大的金酒杯勸秦林喝酒,餚饌珍饈美味不提,酒也是陳釀的百花醉,秦林卻不過情面多喝了幾杯,登時面紅耳赤。

  徐邦瑞和徐維志使了個眼色,笑容非常「詭異」。

  「父子兩個笨蛋,真要醉倒了怎生叫他開口?」國公夫人吳氏躲在遠處一架珍珠屏風後面,跌著腳埋怨。

  兒媳王氏把她胳膊一挽:「婆婆,維志也是心急嘛。」

  「他?」吳氏撇撇嘴:「虧你替他說話,其實他也不是個好的,我生的兒子自己還不知道?所以你可得盯緊點,別讓他出去胡混。」

  後面的丫鬟、婆子、姑奶奶、姨奶奶笑翻一大片,又不能出聲,全都捂著嘴憋著笑,肚子都忍得疼了。

  躲著看秦長官的當然不只國公夫人和小公爺夫人,徐家兩位夫人的貼身丫鬟和老媽子,暫住在府裡的親戚,什麼姑太太、姨奶奶、舅夫人、表小姐不知多少人,都來一睹秦長官的風采。

  嗯,這個陣容,很好,很強大。

  女兒到了十六歲還沒說定婆家,父母就得開始著急了,達官顯貴人家像徐辛夷這樣沒裹小腳的女兒,又還整天四處亂跑騎著高頭大馬拋頭露面,長相也不是皮膚白皙、細眉彎眼、小鼻子小嘴那種惹人愛的,確實就有點剩女的意思了。

  當然也不是真嫁不出去,以魏國公的權勢地位,願意娶徐大小姐的人可以從紫金山排到雨花臺,可徐家又豈能看得上那些傢伙?

  又要女兒自己喜歡,又要人才出眾,確實不好找啊……幸好,現在已經有了一個目標。

  這不,得知秦林上門送禮,吳氏立刻安排丈夫和兒子出馬陪酒,自己和兒媳婦躲著看看「未來女婿」的人品相貌,而吳氏的嘴巴管不住的,所以整個國公府的三姑六婆也就很快知道了這件事情。

  真是有其女必有其母啊!

  小公爺夫人王氏往外頭張了張,沉吟道:「這位秦長官的氣度是很不錯的,兒媳婦見過那些二三品的大官似乎也不如他;但論起文采風流、英俊儒雅,覺得前次隨王府尹來拜的那位,嗯,叫什麼來著,對了,王士騏公子還要勝上三分。」

  殊不知吳氏十六歲起嫁到魏國公府,幾十年早已習慣了丈夫外向灑脫的紈絝性子,論起來秦林的自然隨性倒合她的脾胃,而王士騏那種儒雅才子就是另外一種類型的了。

  「媳婦你不曉得,王公子那號人是繡花枕頭外面光,其實是個銀樣蠟槍頭。」吳氏撇撇嘴,反問道:「沒聽說劉戡之那傢伙的事情?以前那傢伙也是什麼金陵四公子,論名氣只怕比王士騏還要大些呢!」

  幾個姑太太、舅奶奶都是善於察言觀色的角色,聽聽吳夫人口氣,便七嘴八舌的扯順風旗:「是啊,劉戡之相貌算得第一等了,可後來成個什麼樣子?還是這位秦長官親手把他緝拿歸案的呢!」

  「對,什麼狗屁倒灶的金陵四公子?缺了咱們小公爺,他也好意思自稱四公子?」

  甚至有個說話最潑辣的表嫂子直截了當的道:「劉戡之那號人長相雖俊,結果是個天閹,以嫂子瞧來,那些個文縐縐的公子哥兒,跟大姑娘似的,只怕那話兒有些靠不住,倒是這位秦長官鼻梁挺直……」

  相熟的三姑六婆趕緊把她嘴摀住,這位話再說下去越發不堪了。

  其實這話倒真說到了吳氏心坎上,暗思女兒健康活潑,若是找個病懨懨的才子,大雪天扶著丫鬟肩膀看梅花,還往絲巾上咳著兩口血那種,若是作詩作畫嘛,意境倒是幽遠淒婉,和他做兩口子那可就倒楣到姥姥家去了。

  倒是秦林錦衣衛武官,雖沒聽說他練什麼武功,身體底子總是好的……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吳氏瞧著秦林連連點頭。

  那邊席面上,徐邦瑞爺倆沒怎麼提到常和秦林往來的徐辛夷,反而不停的問張家三兄妹為何不在南京,說要請他們到府中一敘什麼的。

  秦林已喝得有些發飄,反正南京的事情沒有什麼瞞得過這位國公爺,便告訴他已有好久沒有見到張紫萱了,她和兩位兄長都去了京師。

  魏國公父子連連奸笑,瞧著秦林的眼神就像大灰狼看小紅帽。

  「咦,你們這是?」徐辛夷得到消息說父兄在請秦林吃酒,走過來的時候,卻在屏風後面看見母親、嫂子和一大堆親戚。

  「哈哈,沒人和我女兒搶夫婿啦,你老爹從京裡得到消息,張家……」吳氏眉飛色舞的說著,發覺女兒紅著臉兒、瞪著眼睛,立刻訕笑著率眾三姑六婆作鳥獸散。
jomlin 發表於 2014-6-30 22:09
二五七章 天意難測

  徐辛夷被母親和嫂子的舉動弄得害羞,沒見秦林就跑回了自己居住的房間。

  魏國公爺倆則一個勁兒的對著秦林灌酒,自己也喝得醉醺醺的,臉上通紅。

  徐邦瑞到底年紀大了,酒力不像年輕時那麼宏大,睜著醉眼打著酒嗝道:「秦哥兒在錦衣衛那邊,呵呵,要是受了什麼委屈,嗝……調到我南京大營也可以的,只要不嫌屈才,嗝,本公替秦哥兒弄個正三品指揮使……」

  正三品指揮使已是高級武官,絕大多數人一輩子也升不上去,雖然秦林是錦衣衛,權勢比各京衛大得多,可由從五品一躍為正三品,這速度也足夠讓人瞠目結舌了。

  這話換了任何人都是狂言亂語,唯有徐邦瑞說來理所當然,他掌管南京四十九個京衛禁軍、一百一十八千戶所、外加浙兵四大營,隨便什麼天策衛、豹韜衛,挪個指揮使的位置出來,不要太輕鬆哦~

  不過秦林自己倒是奇怪,為嘛無端端說到要調動?他也喝了不少酒,就笑道:「勞國公爺掛心,下官在錦衣衛雖位卑職小,賴國公爺和諸位上官賞識,尚不至被誰欺負。」

  「哈哈,年輕人有衝勁兒。」徐邦瑞大拇指一豎。

  他正待繼續說下去,徐維志在旁邊捅他腰眼,一個勁兒的打眼色:「爹,你喝多了。」

  「老子沒醉,再喝三杯也沒事兒,不信你看……」徐邦瑞端起碩大的金酒杯,咕咚咕咚灌進了喉嚨,然後笑著將空酒杯翻過來:「看,你老子的酒量還過得去吧?哈哈——嗝。」

  笑聲戛然而止,因為魏國公已經歪著腦袋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徐維志一邊叫丫鬟來扶父親,一邊朝秦林笑:「酒逢知己千杯少,家父很久沒有這樣開懷暢飲了,倒叫秦世兄見笑。」

  秦林忍著酒意,拱手道:「豈敢,國公爺豪飲氣概非凡,依稀可見當年令祖中山王躍馬橫槍,北逐蒙元出朔漠的風采。」

  徐維志聽秦林讚他祖上豐功偉績,自是滿心歡喜,叮囑丫鬟把父親送回房中、熬醒酒湯來解酒,自己則親自把著秦林手臂,開中門將他送了出去。

  回府在床上瞇了一陣,青黛又親手熬了碗解酒的茶湯送來喝了,秦林倒頭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和別處不同,魏國公府沒有送回禮,秦林稍有納罕:並非他希圖回報,而是想到魏國公父子慷慨大方的性子,這次似乎有點不同尋常?

  殊不知魏國公府中,夫人吳氏已將秦林所贈的明珠、寶玉、翡翠、玳瑁等禮物擺了一床,兒媳婦和眾多三姑六婆陪著一樣一樣的看。

  這些東西雖然價值不菲,但在富甲江南的魏國公府實在算不得什麼,之所以大夥兒圍著興致勃勃的看,只因送禮的人與眾不同……

  「呀,傻小子連這個都送來了,還說不是提親嗎?哼哼,女兒你要瞞到什麼時候?」吳氏從大堆禮物裡面挑出了觀音送子圖案的漆器盒子、雙明珠璫、鴛鴦戲水玳瑁插屏,滿臉「我全明白了」的表情。

  秦林自是不知道因所贈的禮​​物已經被徐家誤會了——倒不是他不夠細心,而是只要吳氏帶著「誤會」去挑,在上百件禮物當中,總能挑出幾件帶著特別含義的寶貝。

  除了魏國公府沒有回禮之外,席上還有幾件事情,秦林酒醒之後回憶起來覺得奇怪:徐家父子一再追問張紫萱和她兄長的去向,有何用意?後來為什麼又很沒來由的提到把自己從錦衣衛調到南京大營?

  難道張家那邊有什麼變故?

  秦林越想心頭越不踏實,正準備出找王世貞打探消息,外邊守門的親兵就拖長聲音叫道:「江陵相府三位公子來拜!」

  所謂的三位公子,其實是兩位公子加上一位女扮男裝的小姐。張敬修、張懋修兄弟微有風霜之色,張紫萱則容顏清減,雖身著男裝,絲毫不掩麗色,叫人見了比平日越發多了幾分憐意。

  知道這三位同來必有機密事情,秦林把他們引到書房之中,丫鬟奉茶之後便讓她退下,只留賓主四人。

  張敬修與張懋修對視一眼,兩位都面帶尷尬之色,到底弟弟張懋修性子急些,從袖中取出一份手卷遞給秦林:「這是從家父處抄得聖旨的底稿,我們比頒旨中使來得快兩天,先帶來給秦世兄看看。」

  張居正手眼通天,據說他把自己的意見授意給各位朝臣,由他們寫成奏章,再由自己在內閣「票擬」同意,之後送入內廷,由同黨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批紅」,最後發回內閣執行。

  實際上張居正的意思就是聖旨,所以張懋修有底稿根本不足為奇。

  這份底稿上,主要寫了對瀛洲女土司金氏的褒揚,說了「海上夷人慕我聖天子之德,遂千里來歸,金氏恭敬勤謹,實為諸夷表率」之類的套話。

  另准金氏所請,仿俺答封貢九邊通商的舊例,開杭州為商港,允許各國海商自由貿易,重開市舶司管理通商稅收,稅率仍按舊制執行三十稅一,此前另外一處通商口岸福建月港,也特許瀛洲夷商往來貿易。

  這個條件不錯,雖然沒有爭取到全國範圍的開海通商——事實上那也不是短期能做到的,之前張居正主持的「隆慶開海」也只開放了月港一處,且只許漳州、泉州本地居民出海,並設置「船引」(外貿許可證)來控制出海船隻數量。

  像現在這樣不限數量、不設船引,開放杭州為自由貿易港,對五峰海商已是極大的利好消息。

  另外大明的稅率一直很低,三十稅一也就是百分之三點三,比後世任何一個時代的稅率都低。

  可是聖旨上缺了兩條:秦林的升賞和對王本固的懲罰。

  黃公公是宦官、霍重樓是東廠,這兩處由內廷直接管理,升賞可以不經聖旨;但秦林是外官,立下如此大功,聖旨上應該有所體現啊?

  難怪魏國公徐邦瑞會那麼想了——目前朝廷聖旨幾乎就等於張居正的意思,既然聖旨上沒有升賞秦林,便是張居正對他不感興趣嘛!

  真是的這樣嗎?

  秦林面色古井不波,只是看看張紫萱。

  相府千金白皙如雪的臉蛋兒就紅了,又是羞愧、又是不好意思的,從袖中取出另外幾份書信。
jomlin 發表於 2014-6-30 22:10
二五八章 張居正的權衡

  第一封書信竟是張居正親筆所寫!

  那一手館閣體的小楷典雅莊重,筆架間沒有絲毫的飛揚肆意,卻隱隱帶著端嚴的氣度和凜然之威。相比之下,張紫萱模仿其父筆跡替《本草綱目》寫的序言,就有其形而失其神了。

  這封信洋洋灑灑一大篇,張居正首先說他祖父張鎮當年是在荊州遼王府做侍衛,得知秦林的祖父是武昌楚王府的侍衛,兩家實乃通家世好,稱秦林為「世姪」。

  並說湖廣家鄉又出了位了不起的小同鄉,他很是欣慰,盛讚秦林公忠體國、辦事勤謹,將來必為朝廷棟梁之才。

  據說張居正身居高位,常用內容隱晦的書信對官員作出暗示,以秉承他的意思呈遞奏摺和做出人事任免。

  不過秦林可不是元輔少師張先生肚子裡的蛔蟲,看了這封雲山霧罩的信,他完全一頭霧水:因為信上面好像說了很多,好像又什麼都沒說。

  身為帝師、首輔的張居正,總不會寫封信就是為了拿幾頂高帽子給秦林戴吧?

  反正張家三兄妹總會作出解釋,秦林也不急著問,又看另外兩份書信,從信封裡面取出來竟然是兩份公文。

  其一是兵部發下的部照,內容是錦衣衛副千戶賞授四品騎都尉秦林,深入海疆、招撫蠻夷,其為官之勇略、功勛之卓著實與衝鋒陷陣所立之戰功無異,著令勛官轉實授,升錦衣衛指揮僉事!

  其二則是掌錦衣衛事劉守有親筆標紅的委劄,查知新任錦衣衛指揮僉事辦事得力,恭敬忠謹,特委該員協掌本衛南鎮撫司!

  錦衣衛指揮僉事,協掌南鎮撫司!

  指揮僉事是錦衣堂上官的最低一檔,可入錦衣衛衙門大堂辦事,凡是錦衣軍官走到這一階級,就有了指揮調動整個錦衣衛系統,並憑藉手中權力參與朝堂政爭的初步資格,可以說已經邁出了權傾朝野的第一步。

  協掌南鎮撫司更不得了,雖然控制詔獄和緹騎四出的北鎮撫司,有權奉旨抓捕、關押、拷打犯罪官民,影響更廣、名聲更大。但南鎮撫司是掌管軍匠、研發兵器以及查辦錦衣衛內部貪墨通敵各項情弊的專門機關,錦衣官員犯罪都歸它查辦,可謂特務中的特務、憲兵中的憲兵。

  秦林由布衣百姓起家,年未弱冠便官居錦衣衛指揮僉事、協掌南鎮撫司,絕對是大明朝二百年未有之異數。那麼,張家兄弟為什麼還要面帶尷尬之色,張紫萱為什麼低著頭紅著臉,好像很對不起秦林一樣?

  王本固!

  秦林心頭一沉,緩緩問道:「不知對裡通外國、冤殺汪直、害死沿海十萬軍民的罪魁禍首王本固,究竟如何處置?」

  張敬修和張懋修面面相覷,實不知如何開口,張紫萱深邃迷離宛如星空的雙眸,也閃過了幾許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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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餘天前。

  京師—東華門—燈市口—大紗帽*胡同—相府,富麗堂皇非同凡響,門前奔走的官員幾如過江之鯽。(註:「壺通」,巷弄。若非冠巷名,則稱「壺痛」)

  相府內,一位身材高挑、面容清俊的老者,於池塘邊垂釣,盤膝而坐,腰背挺得筆直。

  時值春天,北方冷風還大,他也只戴頂素紗忠靖冠、身穿薄薄的燕服,久坐依然面色紅潤,半開半閉的眼睛,時有神光閃爍。張家兩兄弟規規矩矩的坐在後面,就連飛揚跳脫的張懋修也雙手按著膝頭,老實得不像話。

  張紫萱則笑瞇瞇的站在老者旁邊,替他擺弄魚餌、整理釣線,另有兩名碧眼雪膚的波斯胡姬侍立一旁,參茶和幾樣別緻的點心擺在矮几上。

  忽地*浮漂一動,老者眼明手快將釣竿提起,一尾肥肥的大鯉魚便撲騰著尾巴,摔在了草地上,兩名波斯胡姬嬉笑著撲過去,將啪啪亂跳的大鯉魚按住。(註:浮標)

  「好啦,爹爹的釣技還過得去吧?」老者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笑瞇瞇的對著女兒炫耀——他就是張紫萱的父親,以帝師首輔身分執掌大明朝政的張居正。

  「爹爹春秋正盛。」張紫萱笑了笑,有些兒心不在焉。

  知女莫如父,張居正朝那兩位波斯胡姬揮揮手:「阿古麗、布麗雅,把魚送到廚房去,老夫親手釣的魚,今晚和兒女們同享!」

  兩名胡姬笑嘻嘻的拿著魚走了,池塘邊只剩下張居正和他的三位兒女,他隨隨便便的撿了塊太湖石坐下,以父親對兒女的親熱口氣問道:「說吧,有什麼事情?」

  張懋修是最沉不住氣的,搶著道:「父親大人,不嚴厲處置王本固,說不過去吧?這廝身為朝廷命官竟然結交真倭,冤殺汪直、陷害胡宗憲,東南沿海十年倭亂、犧牲十萬軍民,實由此人而起,以兒看來,實應千刀萬剮。」

  張居正濃黑的眉毛微微皺起,不悅的道:「朝堂之上國家大政,凡道與術兩途,只有權衡利、害之後的抉擇,並沒有什麼應該不應該!為父教的東西,徐閣老的故事,你都忘了嗎?」

  張懋修啞然,朝堂政爭絕對沒有什麼道義可講,迂腐的所謂君子必然身死名滅,只有以道與術兩途,權衡利與弊來行事。

  像曾經提拔張居正的徐階,為了扳倒嚴嵩、嚴世*蕃父子,他隱忍不發之時竟肯將親生孫女嫁給嚴世蕃的兒子為妾,以韜光養晦;而藉道士之口用汙衊手段來扳倒嚴嵩,甚至誣陷嚴世蕃「通倭」。(註:「凡」)

  最終打倒嚴家的關鍵時刻,為了向自己一派的官員表示決心、也是為了顯示與嚴家一刀兩斷,他竟然毒死了那可憐的孫女!

  世人都說徐階是忠臣,嚴嵩是奸佞,然而徐階送孫女作妾,又將她毒死,以及利用道士誣告嚴家父子的手段,哪一丁點稱得上光明正大呢?

  大哥張敬修看了看弟弟,又望著父親拱手道:「父親大人明鑑,您剛才講的道與術兩途,所謂禮義廉恥國之四維,乃正道也,王本固所為天怒人怨,正該依法處置,以維護大道。」

  「倭亂是過去的事情,已經被老夫平息了!十萬軍民已死,就殺王本固也活不轉來!至於禮義廉恥,那都是做出來給人看的、教人學的,王某欺心之事並無別人知道,並不損害大道之行……」

  儒家講的是暗室不欺心、反躬自省,張居正這番話已有離經叛道的味道。

  他神色不怒自威,斬釘截鐵的道:「現在為父的大道,就是推行改革新政,唯有新政,才能力挽國朝之傾頹、濟萬民於甘霖、開百年之太平!」

  是的,伴君如伴虎、高處不勝寒,朝堂政爭沒有什麼正義可言,至少從手段上無法分出正邪。而張居正比一般謀求自身權位的權臣,有著更大更高的追求,他的理想是推行改革新政,實現大明朝的中興,上不負社稷之任,下不負黎民百姓。

  古往今來,任何改革都面對著舊有勢力的瘋狂反撲,極少有真正能夠貫徹執行的,更多的情況是主持者一死,改革立刻人亡政息。

  張居正的萬曆新政同樣*天步維艱,儘管手握重權,仍然只能一步步小心謹慎的前進。(註:國運)

  隆慶開海,僅僅開福建月港一處,且只許漳州泉州百姓參與,每年還控制船引數量;一條鞭法,清量田畝也是選擇地區試點,逐步推行,依然在興國州發生了震驚天下的弊案……

  所以,一切能讓新政推行順利的事情,張居正都願意去做,就像徐階為了扳倒嚴嵩的目標,可以犧牲嫡親孫女的生命,可以採取誣告陷害的手段。

  前段時間王本固得知罪證昭彰,走投無路之下,竟寫信向張居正搖尾乞憐,發誓要做首輔大人門下走狗,從此惟命是從。

  張居正一直面臨清流的輪番攻擊,但清流這塊招牌又不能徹底倒下,因為它是平衡內廷宦官勢力和武臣勛貴的重要力量,即便是張居正,也絕不可能讓它徹底倒下。

  所以不堪其擾時施以打壓,真正清流出現明顯頹勢的時候,又要暗中扶持,避免其徹底垮臺。

  王本固的投靠絕不是一個人,而是代表相當大一部分清流,其中包括了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耿定向、京師都察院僉都御史耿定力以及更多的門生故舊。

  張居正手握王本固的罪證,就能像使喚狗一樣使喚他,從而控制這一派清流為推行新政所用,在內抗衡內廷宦官勢力,在外為新政保駕護航。

  在現在的張居正眼裡,新政就是他的一切,為了這個目標,他絕不介意和魔鬼做交易。

  聽到父親說的這些,張紫萱暗自點頭,她比起兩位兄長更為理解透徹:以內閣宰輔的角度來處置此事,是殺死王本固來為十年前已死的軍民報仇雪恨,還是留下他的狗命,以便順利新政大業,鞏固大明的江山社稷,造福活著的天下百姓?

  選擇是不言而喻的。

  但她想到對秦林做出的承諾,和那傢伙可能的反應,就忍不住追問道:「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父親以帝師身分執掌朝局,權傾天下,如果缺了王本固、耿定向似乎也沒什麼……」
jomlin 發表於 2014-6-30 22:13
二五九章 秦林的選擇

  「咱們大明朝,哪兒來的真正的權臣?為父既不是王莽,也做不了曹操。」張居正慢慢的搖了搖頭,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苦笑。

  自從明初朱元璋借胡惟庸案廢除丞相制度,皇權就得到了遠超前代的加強,形成文官外廷以內閣為首腦、宦官內廷以司禮監為心臟、軍權由勛貴武臣掌握,三方互相制約的穩固格局,終明一朝,基本從制度上杜絕了重臣篡位和外戚專權的可能性。

  英宗年間土木之變,勛貴武臣集團遭到重創,逐漸形成文貴武賤的局面,基層衛所兵制崩壞,各公、侯、伯也僅能保持家族的榮華富貴和統帥軍隊的部分權力,基本上對朝局大政失去了發言權。

  比如魏國公徐邦瑞,職任南京守備、統帥十萬大軍,南京城內他是天字第一號誰也惹不起,但出了南京城,進士出身的七品知縣都可以不買他的帳。

  三條腿的凳子可以站穩,兩條腿的就不行,只剩下外朝文官和內廷宦官兩股勢力的大明朝局,就難免偏偏倒倒了——只要出現皇帝年幼或者不理朝政的情況,不是外廷文官占據上風,出現張居正這種權臣,就是內廷宦官裡面產生權閹王振、立皇帝劉瑾、九千歲魏忠賢。

  但無論張居正、王振還是魏忠賢,沒有誰能真正成為曹王莽、司馬懿那種真正意義上的權臣。因為科舉文官受制度制約,難以發展家族勢力,並且無法得到軍隊在王朝制度之外的效忠。而內廷宦官完全依附於皇權,無論劉瑾或者魏忠賢的權勢看起來多麼大,當皇帝下定決心加以處置的時候,他們完全沒有反抗之力。

  張居正之所以能權傾天下,並非他手握權柄能直接對百官施加黜陟,或者擁有一支忠心耿耿的私軍——這兩者是成為真正權臣必不可少的條件——而是帝師身分使他能對皇帝施加影響。

  慈聖李太后的信任,則加深了這種影響的力度;身為內閣首輔,能行使在百官奏本上「票擬」的權力;和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的同盟關係,又使他的票擬能毫無阻礙的通過「批紅」,最終變成朝廷的旨意,由各部貫徹執行。

  張居正並非像歷代權臣,那樣獨斷專行威震天下,而是以特殊的權謀手段,在明朝制度的各個關卡一路綠燈。可要是其中任何一個關卡,無論萬曆帝、李太后還是馮保對他亮了紅燈,把「首輔鈞旨」變成「皇帝聖旨」的通路,就會立刻關閉。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萬曆帝成年之前,張居正實際上行使著皇帝的權力,並藉此大力推行新政;但另一方面,他的權力並非牢不可破,甚至是相當脆弱。

  「別人只說我張家如何聖眷優隆、烜赫一時,殊不知為父為了推行新政,開大明中興之局面、保華夏百年之氣運,心中實是,實是……」張居正沉吟半晌,長出一口氣,吐出八個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張家三兄妹面面相覷,一方面不得不信父親的話,一方面又總覺聳人聽聞:在江陵相府,在江南遊歷,處處只覺父親威勢喧赫、官民萬分景仰,誰知道竟有如此艱難?

  似乎看出了兒女們的疑惑,張居正也有藉機一吐胸中塊壘的意思,便笑著在地上畫了個圈兒:「這,是天底下的讀書人,爹爹又在裡面畫個圈,這就是外朝文官,你們知道現在考中進士的寒門士子已不到兩成,占多數的八成都是官紳富商子弟。」

  「爹爹的新政有清量田畝、追比積欠兩條,降低了百姓口糧田的負擔,清查了官紳​​隱瞞的田畝,這就是和普天下的鄉紳作對了。」

  「而一條鞭法把過去的徵糧食布匹實物,改成徵收銀子,雖然保留了火耗,地方上不能像過去那樣乾榖濕穀、淋尖踢斛來任意盤剝百姓,這又在和衙吏員作對。」

  「考成法考核官員全年政績,把庸官、懶官通通降職直到罷黜,這又是和滿肚皮四書五經,辦事百無一用的書呆子官兒作對。」

  張居正每說一個對頭,就用樹棍兒像切蛋糕那樣在圈子裡頭劃一塊,劃到後頭,本來的圓圈就缺了三大塊,最後只剩下寥寥無幾的一點兒,便是張居正自己提拔的親信以及投身新政起家、因實行新政而得到好處的官員了。

  強力推行新政,與舊有的既得利益集團決裂,張居正實際上已經站到了大部分科舉出身文官的對立面。

  看著地上那塊被切得所剩無幾的圓圈,張家兄弟額角汗出如漿。

  張紫萱則眨了眨眼睛,也撿起一根樹棍,在大圓之外畫了另外一個方框、一個三角、一個五邊,然後看著父親。

  張居正讚許的點點頭,明白女兒的意思:張紫萱仍在為處置王本固做著努力,那三個圖形分別代表對自己信任有加的慈聖李太后、弟子萬曆皇帝,以及作為盟友的司禮監馮保。

  有這三位的支持,單是舊文官勢力反對,並不足以動搖新政,也就沒必要接受王本固的投靠。

  沉吟半晌,張居正嘴角牽動著勉強笑了笑:「內閣產白蓮花、翰林院有雙白燕,前段時間我送給皇帝賞玩,馮保派人來說『皇帝年幼,不應該用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使皇帝貪玩』——呵呵,過去馮保可不敢這麼和為父說話。」

  張居正為了新政就必然得罪文官,所以他不得不倚賴李太后和司禮監馮保,在萬曆前五年的同盟關係中,張居正絕對占據了主導地位,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馮保也逐漸顯露出野心。

  身為帝師首輔,張居正必須藉內廷之力壓制文官中改革的反對派,但他自己就是外朝文官的領袖、內閣首輔,必須防止內廷宦官力量趁機坐大,否則將來出現王振、劉瑾那樣的權閹,新政必定萬劫不復!

  而瘋狗一樣的清流言官,正是用來平衡宦官的利器,因為清流和宦官就像貓和狗一樣天生仇敵,見了面總要互相咬的……

  呼~~張家兄弟長出一口氣,至此已被父親完全說服。

  看著父親兩鬢的白髮和額頭的皺紋,張紫萱平生頭一次深刻領會了「天步維艱」四個字的含義。

  現在她考慮的問題就是,如何才能說服秦林?

  「金氏那裡,次第替汪直平反昭雪,再許她開杭州港通商,諒她是識得大體的,將來自然還有好處;至於秦林嘛,老夫給他親筆寫一封信,另外兵部的部照不往驛路走,就由你們攜去給他!」

  張居正看了看女兒患得患失的樣子,已瞧出了幾分端倪,朗聲笑道:「為父就把他調到京師做錦衣衛堂上官,好生考察考察這位青年才俊!」

  莫說錦衣衛指揮僉事,就算指揮同知、指揮使也不會由當朝首輔來親自考察,或許只有掌錦衣衛事左都督太子太傅劉守有具備這個資格。所以張居正口中的考察,自是另外一番含義了。

  張家兩兄弟都替妹妹高興,唯有張紫萱本人依舊修眉輕顰:秦林那傢伙外圓內方,其實和父親是一個性子,豈是能輕易說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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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攜帶書信來到南京見面,秦林並沒有因那封帝師首輔的親筆信就受寵若驚,更不曾見到錦衣衛指揮僉事、協掌南鎮撫司的任命就欣喜若狂,而在第一時間就發現缺少了對王本固的處置。

  張家兄妹互相看了看,面帶尷尬之色良久,張紫萱才走上一步,看著秦林的眼睛,一字一頓的道:「秦兄告訴小妹,是替已死的十萬冤魂報仇雪恨重要,還是推行新政,讓天下活著的百姓降低稅賦、使惡霸鄉紳不能隱瞞田產、朝廷歲入增加、戚帥編練新軍的餉銀充沛……天下大治、開大明中興之盛世更為重要?」

  秦林的臉色古井不波,面對張紫萱的時候頭一次這麼嚴肅:「不對。第一,令尊的新政有著幾處缺陷,並不能達到你說的理想程度,其二,通倭奸佞不伏誅,冤魂難伸,如果為了實現一個看起來很美的目標,竟需要罔顧大義、顛倒是非,這個目標往往是虛妄的,通往它的道路也是錯誤的。」

  張家兄妹自是不相信,在他們心目中,父親的新政就是開萬世太平的良策,怎麼可能難以實現呢?

  「秦兄請再看看家父寫的信,咱們通家世好,似乎不必如此針鋒相對吧?」張懋修一個勁兒的朝秦林擠眼睛,把通家世好四個字咬得很重,還從後面悄悄朝妹妹努嘴巴。

  錦衣衛指揮僉事、協掌南鎮撫司的顯赫官位,迎娶張居正獨生女兒的機會,天底下有誰能拒絕呢?

  張紫萱瑩白如玉的臉蛋兒變得通紅,秋波盈盈的看著秦林,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她是多麼的希望秦林能妥協呀!

  秦林忽然展顏一笑,就在張家兄妹鬆了口氣的時候,他搖了搖頭:「令尊有令尊的大道,但在下也有自己的小道,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所以首輔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領,這份書信和部照也只好敬謝不敏了。」

  他抓起張紫萱的手,將張居正的親筆書信和升官部照放在她手中。

  呆怔了半晌,強忍著酸楚,張紫萱告辭離開,在她轉身的一剎那,珠淚已奪眶而出……

  張懋修狠狠瞪了秦林一眼,快步追了出去。

  張敬修則搖頭嘆息著,離開前極其佩服的朝秦林一揖到地:「秦世兄心境,果如泰山磐石,不可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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