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錦醫衛 作者:貓跳 (已完結)

 
Nickice 2014-6-12 19:4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5 789045
jomlin 發表於 2014-6-30 22:15
二六○章 單刀會

  張家兄妹離開之後,秦林府中眾人都心懷忐忑的圍了過來,誰都替秦林捏著把汗。

  元輔少師張先生的兩個兒子離開時,張敬修滿面愁容,張懋修臉紅筋脹,而那位天仙也似的相府千金,眼睛腫得像桃兒似的,雪玉般的臉龐掛著淚痕,那副心碎欲絕又強自忍耐的樣兒,實在是楚楚可憐。

  秦林究竟做了什麼事情,把張家三位氣成這樣?得罪了首輔帝師,會不會面臨可怕的報復?

  人們議論著,一股壓抑的氣氛控制說話的音量,場面沉悶。

  忽然陸胖子一拍大腿,胖臉上的五官皺到了一堆兒,哎唷皇天的叫苦:「我的秦大哥耶,你也太急色了吧?人家是未出閣的千金小姐,你啥時候辣手摧花的?這下子打上門來,咱們怎麼收場啊!」

  所有的人都嚇呆了,看張紫萱離開時傷心流淚的樣子,陸遠志說法的可能性極高!

  「我的媽呀,秦長官也太厲害了,連相府千金都敢……」牛大力倒抽一口涼氣,摀住自己的大嘴。

  秦林從書房走出來,正聽見胖子和牛大力的胡咧咧,本來臉色就不好看,這下子越發哭笑不得,把眼睛一瞪:「胡說什麼?別壞了人家的名節!剛才只是口角之爭,並沒有什麼大事。」

  「嗯,據傳聖旨已經由中使帶著出京了,陸胖子、牛大力、徐先生……留下來商議,其餘的都散了吧!」

  眾人似信非信,不過秦林既已發話,便四散離開。

  秦林讓牛大力跑一趟,把坐鎮庚字所的韓飛廉和住在旁邊客店的權正銀也叫來。

  等人到齊坐到了廳上,秦林揮手讓端茶倒水的丫鬟離開,然後開門見山的道:「剛才張家三位來訪,給本官帶來了錦衣衛指揮僉事的部照和協掌南鎮撫司的委劄……」

  陸胖子像個皮球似的從椅子上談起來,眉飛色舞的道:「好哇,哥,你搞定張小姐啦?」

  秦林愣怔了半晌,沒好氣的瞪了胖子一眼,淡淡的道:「我把部照和委劄都退回去了。」

  眾人迷惑不解,只有徐文長嘴角抽動,臉色瞬間變得不好看了。

  秦林說了說此事的節略:「張首輔想讓王本固效犬馬之勞,為他的新政搖旗吶喊;而本官認為權謀手段只能得逞於一時,唯有明正法紀、懲前毖後,方能整肅世道人心,使宵小有所畏懼,使正義得以伸展,真正為新政和大明江山、華夏社稷保駕護航!」

  人們睜大了眼睛,異口同聲的道:「所以長官您……」

  秦林微微一笑:「我告訴張家三位,本官和首輔張先生道不同、不相為謀。」

  好一個道不同不相為謀!普天之下、六合之內,能對首輔帝師張居正說出這句話的,又有幾人?

  陸遠志狠狠的吸了口氣,又長長的吐了出來,口氣從來沒有現在這麼正經:「秦哥,你確實傻到家了——但兄弟真的佩服你!就算革職查辦,不當這官兒,兄弟回醫館做個小學徒,跟著你破大案、出遠海、鬥小鬼子,問心無愧,這輩子也值了!」

  韓飛廉和牛大力什麼也沒說,只是啪的一下,極其用力衝著秦林一抱拳——他們心目中的這位長官,並不是那種迂腐的所謂清官,他也會玩一點小手段、小陰謀,他在官場上照樣會收陋規常例,但在大是大非上,他從來沒有含糊過!

  跟著這位長官辦事,心裡頭不會犯堵、晚上睡覺踏實、到老了可以挺直腰桿告訴兒孫:爺活這輩子,沒做過虧心事!

  秦林笑著朝弟兄們微微點頭,帶著歉意對韓飛廉道:「只怕要連累韓兄了,不比陸、牛兩位弟兄,老韓本來就是小旗……」

  「長官說哪裡話?若不是長官,韓某豈能做到百戶官位?」韓飛廉哈哈一笑:「再說了,就算韓某被削職為民,還怕沒有飯吃?長官偌大一份的家私,也盡夠養活弟兄們了。」

  秦林被韓飛廉逗得一樂,從今往後,韓飛廉就和陸遠志、牛大力一樣,作心腹弟兄看待了。

  「上國人物,果然忠誠義烈!」權正銀雙膝跪下,感激涕零的朝秦林一拜。

  「小可剛才還在想,張相既已給了五峰海商許多好處,咱海濱討生活的小民百姓也不敢再和他老人家計較,老主公和十萬軍民的冤屈,只好等王本固死後請他在閻王殿上對質了,不料秦長官竟然如此相待,為我等、我等……」

  權正銀想到當年蒙受的冤枉和眾多沿海百姓、海商家屬的冤死,不禁涕淚交流:「無論能否將王賊明正典刑,今後我五峰海商不敢稍忘長官的大恩大德,權某這就替蒙冤枉死的海商弟兄和那十萬百姓拜謝秦長官!」

  秦林將權正銀扶起,送到旁邊坐下。

  心頭奇怪徐文長為何良久沒有說話,便朝他看去,登時嚇了一跳:乍一看徐文長什麼事兒都沒有,老老實實的坐在椅子上面,一聲不吭;仔細瞧瞧,這老頭兒左邊眼睛閉,右邊眼睛睜,鼻子歪著,嘴角抽搐,神情怪異到了極點。

  秦林知道瘋病之人不能刺激他,便小聲叫道:「徐先生,徐先生?」

  徐文長忽然像顆炮彈似的從椅子上蹦起來,跳著腳唾沫狂噴的亂罵:「哈哈,老子早曉得是這麼回事,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為政者無私德、為政者無私德呀!胡宗憲算什麼,汪直算什麼,那沿海的十萬軍民又算什麼?徐文長,你看不透,你活該,狗日的王八蛋!」

  老瘋子一邊跳腳亂罵,一邊劈里啪啦的打自己耳光,把頭髮亂扯,臉色通紅、雙目血赤,神情如癲如狂。

  「不好、老瘋子又發瘋了!」陸胖子和牛大力趕緊把他抱住,可徐文長瘋了之後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牛大力天生神力,都有些捉他不住。

  秦林趕緊讓韓飛廉去叫李時珍。

  不一會兒,老神醫急匆匆的趕來了,叫牛大力摁住病人不要亂動,李時珍出手如電,幾根銀針從百會穴、太陽穴等處扎入,手指捏著針尾慢慢撚動。

  大明神醫的手段果然了得,徐文長的癲狂慢慢平復,不叫不鬧,臉上的潮紅逐漸褪去,眼神也從狂亂變得明亮。

  秦林見狀大喜,原來李時珍連瘋病也能對付。

  孰料李時珍搖搖頭,嘆息道:「徐先生心疾頑固,老夫只能暫時壓制,心病還要心藥醫,老夫能治身病卻不能治心病啊。暫時就這樣吧,讓他休息一會兒。 」

  收了銀針,李時珍搖著頭離去,或許是觸景生情吧:自己畢生*蹉跎,到了晚年《本草綱目》終於出版,不負此生;徐文長是江南大名鼎鼎的才子,到老了卻落得如此下場…… (註:「搓駝」,虛度光陰)

  徐文長喘著粗氣休息了一陣,站起來朝秦林拱手:「將軍實不必如此,暫且答應張居正,再慢慢圖謀王本固——咦,老頭子小看了張相的權謀,協掌南鎮撫司,嘿嘿,根本就不給咱們機會呀!」

  錦衣衛內部北鎮撫司主外、南鎮撫司主內,南鎮撫司是憲兵中的憲兵、特務中的特務,權力絕對不能說小,可它的職權只限於錦衣衛內部,秦林出任此職之後無法利用職權來對付王本固。

  張居正一代名相,思慮周詳,絕不可能輕易給秦林留下機會。

  「直接公布王老賊的罪行?」徐文長說著自己就搖頭,秦林已將那些書信罪證交由張紫萱帶給了張居正,現在他手上沒有確鑿的證據了。

  「要不……」徐文長無奈的道:「咱們慢慢想辦法,總有機會對付老賊。」

  「我怕,我等不及呀!」秦林嘿嘿一陣冷笑。

  眾人心頭一懍。

  秦林眼中厲芒如刀鋒般閃過:「我怕王老賊死得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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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都察院左督御史王本固的府邸,前段時間沉寂了好些日子,被區區從五品的錦衣衛副千戶打上門來,二品左都御史被打得鼻青臉腫,最後連個屁都不敢放,眼睜睜看著那囂張跋扈的秦林揚長離開,這臉還丟得不夠大?

  非但原本依附王本固的門生故吏不大上門了,連王家的奴僕下人都自覺矮人一頭,最親近的那些個丫鬟僕人傳出老爺萬分沮喪、心如死灰的消息,更加劇了人們的猜疑——所有人都在尋思,王都堂是不是就快垮臺了?

  不過接下來王老爺經過一段患得患失之後,忽然就恢復了正常,而一個月之前張家兩位公子的到訪,更是起到了強心劑的效果。

  儘管兩位張公子的臉色很不好看,可他們離開之後,王都堂就像打了雞血似的精神亢奮,去都察院衙門坐堂抖威風,雷厲風行的召見門生故吏,到處拜訪同年同榜的御史、給事和南京六部的尚書侍郎。

  明眼人都看出來了,王都堂這下子是得了張相爺的支持,所以才重新抖起來啦!

  於是王都堂府邸的大門前,又恢復了過去的門庭若市,在朝的清流官員、在野的儒林士子,一時間趨之若鶩。

  這天幾個豪奴又在門口耀武揚威,就見一位身穿布衣的年輕人不經通報,低著頭就往大門走。

  「喂,哪兒來的愣頭青,橫著亂撞,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幾個豪奴嬉笑著圍上去,嘴裡罵罵咧咧的:「我家老爺一張片子,送你到應天府打個半死……」

  等著拜見王都堂的門生故吏也嘻嘻直樂,準備看這傻小子出醜,也算替大夥兒解悶。

  那人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媽呀,是、是你!」剛才還耀武揚威的豪奴們,登時兩條腿抖得像麵條似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jomlin 發表於 2014-7-1 21:02
二六一章 殺機隱現

  王本固府邸正門臺階之上​​,秦林負手而立,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容,既沒有滔天的殺意,也不像窮凶極惡之輩,偏偏門口那群豪奴一看清楚是他,就從仗勢欺人的惡狗變成了被抽掉脊梁骨的癩皮狗,趴在地上不斷的往後退、往後退。

  幾個登門拜訪的文人雅士、清流官吏看得莫名其妙,互相搭訕著問:「這、這人甚麼來頭?把王都堂的管家都嚇得夠嗆呢。」

  有位腰桿上晃晃蕩蕩掛著把劍,裝作允文允武的書生躍躍欲試:「咱們要不要幫幫忙,也好在王都堂面上見個好兒?」

  「等等,」老成些的朋友把他攔住,皺著眉頭苦苦尋思:「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年輕人……啊呀,是秦長官!」

  秦字剛出口就不得了,一個個清流官員、文人士子像火燒屁股似的狼狽逃竄,本來圍在門口的老大一群人登時作鳥獸散。

  「什麼秦長官,你們怕成這樣?」那外地來的書生撇撇嘴,頗有些不以為然,哪知轉瞬之間他的眼睛忽的一下凸出來,呀的一聲咬到了舌頭:「秦、秦長官,錦衣衛的秦閻王,我的媽呀!」

  話音剛落,書生就連滾帶爬的逃走,瞧他那張惶失措的樣子,簡直恨不得爹媽給他生了四條腿。

  秦林蘄州破白蓮教、斬黃連祖,興國州破清量土地弊案、若干猾吏人頭落地,揚州白蓮教借漕銀起事一案更是殺得南直隸人頭滾滾,剛破的連環殺人案竟連刑部侍郎劉一儒父子都齊齊送命。秦林固然從未枉殺一人,所誅盡是死有餘辜之輩,然而在外人看來他升官道路上誅戮之重,可以說一步一個血腳印。

  受了秦林好處的張公魚、王世貞、李肱、霍重樓等官,將秦林視為官場及時雨,他走到哪裡,漫天烏雲就變作普降甘霖;而嫉恨他、眼紅他的人,則稱他索命閻羅秦廣王,是踩著無數顆人頭升上高位的天煞星。

  南直隸境內,屬於和秦林不對付派系的官員,無不談虎色變,所以一聽是他本尊到此,全都嚇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

  官員尚且如此,那些個奴僕就更不消說了,掂量連自個兒主子都是打了白打,身為奴僕下人上去就更是白饒,只好秦林走一步,他們就連滾帶爬的退三步。

  秦林微笑著,一步一步緩慢的踱著步子,他既非武林高手,和正二品都堂比起來也不算什麼達官顯貴,可眾多惡奴沒有哪個敢上前阻攔,一個個低垂著頭往後退,彷彿秦林身上帶著某種無形的氣場,強大的凜然之威,令他們不敢直視。

  王本固終於得到消息,從後面小跑著出來了,看到秦林那雙宛如幽冥地獄煉魂鬼火的眼睛,堂堂正二品左都御史竟沒來由的心虛膽寒,目光躲躲閃閃,也顧不得自持身分,就色厲內荏的叫道:「秦林,你不要欺人太甚!老夫已經替張相爺效力了,你可別幹傻事!」

  王本固為了自己一條小命,賣身投靠張居正,甘為江陵門下走狗,這件事本是不可為外人道的機密,但他實在怕極了秦林,惶急之下自己就叫了出來。

  秦林走到正堂上撿中間一把椅子坐著,眼睛瞇了起來,冷笑連連。

  王本固正不知道他有何用意,看見秦林笑得詭異,便把左右奴僕喝退,本要挨著他坐下,被秦林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他又患得患失的隔了兩把椅子,歪著屁股坐在下首。

  「秦長官,咱們本來無冤無仇,何必苦苦相逼?」沒有了外人,王本固趕緊下矮樁,放低了身段,語重心長的道:「秦長官招撫那些海寇的事情也辦完了,朝廷必有升賞,張相爺對您青眼有加,今後咱們化敵為友,以前有些誤會,還望您海涵,海涵!」

  張居正給王本固的信裡面,也隱約提到看好秦林,意思是叫他和秦林拉近關係,今後同為相府門下的得力幹將。

  王本固也聽說張紫萱和秦林關係匪淺,這年輕的錦衣衛副千戶極有可能成為張居正的女婿。

  王都堂只是因為怕死而向張居正搖尾乞憐的走狗,小命都捏在人家手心裡,秦林則是首輔帝師的未來女婿,雖然目前一個正二品大員,一個從五品小官,可實際上兩者的地位要顛倒過來。

  因此王本固心中,實對秦林又恨又怕,半分也奈何不得。

  果然秦林的神色不像先前那麼陰沉可怕了,似乎和緩了許多,眼神也不像剛才那樣冰冷嚴酷。

  「好叫你曉得,」秦林慢慢揉搓著手指:「張相爺令兵部給我發來了錦衣衛指揮僉事的部照,另外,掌衛事劉都督也下了委劄,委我協掌南鎮撫司。」

  張居正信中提到要提拔秦林的話頭,王本固自是深信不疑,先是鬆了口氣,繼而隱隱感覺胸口犯堵:唉,有後臺果然厲害!

  秦林原本只是個從五品的副千戶,離錦衣衛堂上官還差著好幾級,這下可好嘛,非但勛官轉實授直接升了指揮僉事,一躍成為居於錦衣衛系統指揮核心的堂上官,還協掌南鎮撫司,手握重權。

  若說不是張居正拿他當女婿提拔,豈能如此?立功再大,年未弱冠就以堂上官掌南鎮撫司,再過幾年大概要到指揮使的位置上了吧?

  且張相爺年方半百、春秋鼎盛,據稱身體極好,嚴冬霜雪天不戴貂帽,看樣子再幹個十年二十年也不成問題,劉守有屁股底下那個左都督掌錦衣衛事太子太傅的寶座,鐵定替這位乘龍快婿留著的呀!

  既然張居正已經封秦林這麼大官兒,王本固覺得自己沒事兒了——這個世上還有人能拒絕高官厚祿和如花美眷的誘惑嗎?張紫萱那樣的天姿國色,張居正的顯赫權勢,平步青雲的升官之路……

  任何人都絕不可能拒絕的!

  所以秦林絕不可能違背相爺的命令繼續和他王都堂作對。

  「秦老弟真是少年得志,將來必是我大明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老夫是垂垂衰朽之人,張相爺和秦老弟一文一武、翁婿相得,輔佐我大明聖天子萬萬年!」

  王本固不要臉的吹噓著,心頭實是羨慕嫉妒恨,迫於形勢不得不裝出高興的樣子。

  秦林嘻嘻的笑著,笑容之中隱藏著濃烈的殺意。
本帖最後由 jomlin 於 2014-7-15 22:28 編輯

jomlin 發表於 2014-7-1 21:04
二六二章 被自殺

  「王老先生才是了不起的人傑,」秦林戲謔的瞧著王本固,皮笑肉不笑的道:「連家岳都稱讚王都堂心機深沉,說您老的鬼花樣多得很呢!」

  王本固心頭一懍,聽秦林親口說出「家岳」,自然知道那是指的張居正,不過帝師首輔讚他心機深沉、鬼花樣多,可不像好話吧?

  「令岳他、他對老朽有所不滿?」王本固登時心頭惴惴,離席而起,低聲問道。

  秦林此前已從王本固的反應,知道張家三兄妹從自己那兒離開之後,還沒有來得及到這裡來,他心頭登時大定,因為王本固絕對不會想到他懷著另外一個目的。

  王本固作為反對新政的清流領袖,此前定然和張居正於朝政上多有爭執,而這一次他完全是為了乞命而投入張居正門下,已失去了最後一點尊嚴,那麼元輔少師張先生從京師遞來的信,以及張家三兄妹的言語態度上,就少不得敲打他一番。

  於是秦林隱晦提到張居正不滿,王本固就嚇得汗流浹背,趕緊追問情由。

  秦林瞥了他一眼,不緊不慢的喝著茶水,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家岳叫我來問問你,既然有意效犬馬之勞,卻又在信裡面說得不盡不實?」

  王本固愣住,臉色變得極為尷尬,暗自思忖連這個秦林都知道了,除了從張居正那裡得到消息,他再沒有別的途徑。

  正如秦林的猜測,王本固寫信向張居正表示效忠的時候,並不知道張紫萱代表江陵相府和五峰海商有了密約,更不能肯定秦林就是張家未來的乘龍快婿,會把詳盡的證據交到張居正手中,所以在那封信上對於自己做過的事情,也用了春秋筆法,遮遮掩掩的帶過。

  現在秦林既然稱張居正為家岳,關係也就不言自明,張居正當然知道了王本固所作所為的詳情……

  所以王本固把張居正給他那封信裡面的言語在心裡胡推敲,疑心生暗鬼,竟覺得果真如此,絲毫也沒有懷疑。

  「是、是下官一時糊塗,信中寫得不盡不實,還請秦將軍替下官指條明路!」王本固可憐巴巴的哀求。

  「重新寫一封信,把你二十年前的所作所為都寫清楚了,然後本官按手中的證據一一對照,確信你這次吐了實話,」秦林陰沉著臉,居高臨下的盯著王本固:「這樣,家岳才能放心用你!」

  張相爺啊張相爺!王本固哀嘆不已,心說您有這想法,早說啊,反正我都要賣身投靠了,只有巴結討好你才能保住命,也不怕老著面皮再寫一封信嘛,您派這位又兇又狠的女婿來,嚇唬誰呢?

  王本固根本不知道秦林已把證據全部交給了張居正,更不敢相信世上有人能置高官厚祿、如花美眷於不顧……

  「張相爺救我我就能活,張相爺鬆手我就得死,罷罷罷,反正鐵證如山都在姓秦的手裡捏著,要整死我也不差這一封信。」王本固尋思著,提筆在紙上疾書,抬頭就是首輔張老先生鈞鑒。

  秦林指了指題頭:「這個寫在上面,不太好吧?」

  王本固以手加額:「下官糊塗了,糊塗了。」

  知道這實際上是自供狀,不方便提到張居正,他就換了一張紙,不再出現任何的名字稱呼。

  秦林站在旁邊,時不時的敲一下桌子,催促他快寫。

  王本固進士出身,筆下如飛,登時洋洋灑灑就寫了兩大篇,基本上把當年「被人所愚」,冤殺汪直,誣陷胡宗憲的各項事情寫清楚了;另外還替自己粉飾,說二十年來多麼愧疚,想到沿海百姓遭受兵禍,就整夜輾轉反側之類的屁話。

  還沒寫完,秦林就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不錯,不錯。」

  突然之間,他的手像閃電一樣迅捷無倫的滑過,移到對方耳後胸鎖乳突肌的內側,狠狠往下一按!

  王本固立刻感覺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漆黑,人事不省。

  等他悠悠醒轉的時候,驚駭欲絕的發現自己被捆得嚴嚴實實,半分也動彈不得,嘴裡也堵上了一塊抹布,出不了聲音。

  秦林則在布置著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這間正廳的門閂,不知道被他用什麼辦法*拗成了兩段,又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大廳正中間的位置,剛才寫字的那枝毛筆打橫別在椅背的花格子上,筆桿用活套鬆鬆的掛著根細而有韌性的絲線,兩扇門也掛著絲線。(註:ㄠˇ,折)

  待看到秦林正把牽扯窗簾的繩子拆了下來,往大廳正中間的房梁上搭,王本固就本能的預感到了危險,可惜被堵住的嘴只能發出嗚嗚的叫聲,根本叫不來人——奴僕們都被趕走了,老爺和秦長官密談,誰敢來討沒趣?

  「這麼快就醒了?」秦林把繩子搭上房梁,底下拉了個活扣兒,雙手擺弄著,滿臉笑容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看看,看看,本官多體恤犯人啊,連自盡的繩索都替你準備好啦!」

  王本固嚇得臉色蒼白如紙,渾身不受控制的哆嗦起來,嘴裡發出嗚嗚的悲鳴,為什麼、為什麼,他心頭不甘的嘶喊著。

  秦林蹲在了王本固身前,饒有興致的盯著他的脖子:「嗯,必須承認我騙了你,張相爺固然來了部照和委劄,可我拒絕了,因為我更想把你這傢伙送上絞架。」

  「我是朝廷命官……」王本固竭盡全力才含含糊糊的吐出這幾個字。

  「不用替我擔心,因為你是自殺的,」秦林笑嘻嘻的把那份寫給張居正的自供狀舉到王本固眼前:「看,這像不像遺書?」

  為了向張居正搖尾乞憐,王本固親筆所寫的自供狀裡面又是後悔又是遺憾,秦林若說這是遺書,恐怕沒有任何人會懷疑。

  王本固眼睛裡已是充滿了恐懼,比殺了他更加可怕的是,這份「遺書」裡面將他當年幹的禍國殃民之事盡數道來,那麼如果被秦林殺死,所有人都會認為他是傷天害理、經不起內心折磨而後悔自盡!

  他的清流名聲將毀於一旦,他不僅從肉體上被毀滅,他的名聲也全完了,身敗名裂是最恰如其分的下場!

  「害怕了吧?你有沒有想到當年被你所害的沿海十萬軍民?」秦林的神色變得冰寒,雙目中閃動的光芒,恰似來自地獄深處的煉魂之火,灼燒著王本固的靈魂深處。

  冷酷的聲音帶著裁決生死的力量,直擊他的心臟:「是的,你應該恐懼,冤魂在地下等著你呢!」

  英雄可以坦然赴死,因為他死得問心無愧;罪惡之徒則對死亡比常人更加恐懼,因為地下有冤魂等著他,前去清算生前欠下的罪孽。

  王本固的身子抖得像風中的樹葉,不知此時此刻,面臨身死名滅的下場,他是否後悔當年的所作所為?

  「大明錦衣衛副千戶秦林,為汪直冤死、坑害軍民百姓、東南十年倭事,在此誅戮元兇罪魁!」

  秦林一字一頓的說完,雙手抖動著絞索,陰沉的神色和身上濃烈的肅殺之氣,使他像來自地獄的索命閻羅。

  王本固家的僕役都離正廳遠遠的,免得有偷聽主人和秦將軍密談的嫌疑。

  忽然廳內傳出秦林的大聲叫喊:「王都堂何必如此?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過去的事情說他何用?」

  接下來王本固的聲音沮喪而低沉,嘟嘟囔囔的聽不大清楚。

  僕役們好奇的走近了幾步。

  秦林又大聲道:「王都堂盡說沒用的,又有什麼意思?下官可不是來陪你自怨自艾的,這就告辭了!」

  說著秦林就怒氣沖沖的從廳內走了出來,身後兩扇門哐的一下關上,自是王本固關的門了。

  丫鬟僕人們面面相覷,都道這一次姓秦的又把老爺氣得夠嗆。

  「王本固,你自己做了虧心事,怪得誰來?秦某可沒有逼你!」秦林走了幾步又回頭,站在大門外,頓了頓,接著沒好氣的道:「王都堂,你也是朝廷二品大員,凡事又有什麼看不開的……」

  正說著,忽然廳內傳來哐當一聲響,似乎是什麼東西倒地的聲音,秦林莫名其妙的撓了撓腦袋,又把手籠回了寬大的袖子裡頭。

  「哼,砸家具又算什麼?」秦林憤憤的說著,思忖了一會兒,裡面始終沒有聲音傳出來,他趴在門縫上看了看,立刻大驚小怪的叫道:「糟了,快來人,你們老爺上吊了!」

  秦林一邊叫,一邊緊緊抓住門上的格子,用力的「推」著,自是推它不動。

  幾個丫鬟離得近些,也幫著推了推,大門紋絲不動,顯然裡面上了門閂。

  僕役們也跑過來幫忙,秦林把他們攔住:「讓我來撞!」

  他抱著肩膀合身撞過去,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大門轟然洞開。

  只見王本固王老先生用繩子把自己掛在房梁正中間,身子似乎還晃晃悠悠的,腳底下一張椅子已被蹬翻,旁邊扔著寫滿字跡的兩張紙、一枝沾著墨汁的毛筆。

  「老爺,老爺你為什麼要尋短見哪!」丫鬟僕役們哭叫著把王本固放了下來,一探鼻子,早已沒了生息。
jomlin 發表於 2014-7-1 21:07
二六三章 身死名裂

  丫鬟僕人們要不捶胸頓足的假哭,要嘛連滾帶爬的跑去通知主母、少爺,還有的跑到應天府去報官,亂成了一鍋粥。

  有個三角眼的管家認得字,被好奇心驅使,撿起地上的兩張紙看了看,登時額角汗珠子就往下滾,趕緊趁人不注意悄悄揣進了懷中。

  秦林盡數瞧在眼裡,並沒將他點破,只是不動聲色的用眼角餘光罩住這人,不叫他離開視線。

  王本固老妻陪著兒子住在家鄉,這裡是些親戚陪著,聽說被當作參天大樹的老爺突然去世,一個個如喪*考妣的嚎哭著跑進大廳,聲音雖大,卻並沒有流幾滴眼淚——恐怕都是在擔心這棵大樹轟然倒塌,大夥兒將來只好樹倒猢猻散吧!(註:「烤」,亡父;「比」,亡母)

  有幾個豪奴一邊抹著眼睛假哭,一邊替同樣假哭的主家親戚指認:「舅太公、姪少爺,就是這位錦衣衛的秦長官,上次毆打了老爺,這次又不知道怎麼折辱,竟逼得老爺上吊自盡了!」

  那舅太公、姪少爺立刻就同仇敵愾,氣勢洶洶的圍上來,衝著秦林大叫大嚷:「錦衣衛就了不起?逼死我家老爺,就和你到京師告御狀……」

  「朗朗白日、湛湛青天,竟逼死正二品都堂老爺,還有沒有王法了?」

  秦林滿臉的無辜,雙手一攤:「剛才都聽見的,王都堂自己心如死灰,倒是本官一直在勸他看開,最後本官告辭了,他自己從裡頭把門關上,想不開上吊尋了短見,怎麼能怪到本官頭上?」

  「不可能,」親戚們將信將疑,轉而問那些奴僕和丫鬟:「有這回事嗎?誰信這姓秦的能安好心?」

  剛才秦林口氣雖不怎麼好聽,倒確實是在勸王本固想開點,事關重大自然沒有人敢當面撒謊,十多個丫鬟奴僕有七八個猶豫不答,也有三四個人慢慢點了點頭。

  這是怎麼回事?姪少爺、舅太公們打量著秦林,若說相信吧,姓秦的怎麼會如此好心?不相信吧,丫鬟奴僕的表現又證明了一切。

  眾人正在糾結,街上傳來了急促的鳴鑼開道聲,頓時鬆了口氣,看樣子是應天府尹來了,官面上的事情,還得官老爺來辦嘛。

  王世貞黑著張臉,那副表情簡直就和剛從茅坑裡爬出來一模一樣,看到秦林也在這裡,就勉強笑笑拱了拱手。

  「王府尹,替我家老爺主持公道啊~~」舅太公帶著哭腔迎了上去,他是南戲班子的鐵桿票友,這句喊聲的末尾,把水磨花腔的味兒都給拖出來了。

  姪少爺則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我二叔死得冤枉,定是這姓秦的威脅凌辱,才逼得他老人家上吊自盡……」

  王世貞的眼睛忽然瞪得老大,驚喜交集的道:「什麼,你說什麼?王都堂是自己上吊的?」

  「說是這麼說,也指不定是這姓秦行凶呢。」舅太公和姪少爺的聲音都低了下去,明顯沒有自信,只是嘴裡不放過秦林。

  呼,王世貞長出一口氣,掏出絲綢手絹擦了擦額角的冷汗,神情變得和緩了許多。

  剛才王本固家報案的僕人沒說清楚,只說都堂老爺死於非命,因為前一陣子鬧過夜行飛賊,說是倭寇要找王老爺報仇,所以王世貞先入為主,第一個就想到是倭寇把王本固宰了。

  管轄地面上發生正二品都堂老爺被殺的案子,足夠駭人聽聞,王世貞這應天府尹絕對算當到頭了,是以他這一路上都在怨天尤人,嘆息自己官運坎坷。

  突然聽說王本固是自己上吊尋的短見,王世貞頓覺滿天烏雲都散開了:管他是不是秦林逼死的,總之只要是自盡,就和南京城的地方治安沒有關係,和他這個應天府尹沒有關係。

  「白浩,你『親自』驗一驗,一定要把王都堂的死因『好生』查清楚了!」王世貞說到親自和好生的時候咬著重音,朝應天府總捕白浩使眼色。

  白浩苦笑,明知道上司的意思是告訴自己「既然王家人自己都承認是上吊自盡,驗屍就不要節外生枝」,可小小的不入流的總捕頭,擔得起正二品大員死亡案件的責任?

  下定了決心,如果真發現什麼疑點,是絕不能隱瞞的。

  白浩特地趁秦林不防備,突然盯著他直視,然而秦林的笑容和過去同樣坦蕩,完全沒有任何疑點,雙目凜然有威,目光相觸時甚至叫白浩眼角微痛。

  「不像有什麼古怪,至少殺人之後絕不可能如此正氣凜然,」白浩思忖著,放了一半的心。

  殊不知秦林心中的正邪之分,自有他的一套標準,雖然手握法紀,卻不拘泥法紀:若要嚴謹按律法辦事,身為大明錦衣衛,卻有來自後世的記憶,利用現代的刑偵技術辦案,那麼試問他要嚴守現代的法律,還是按大明刑律?

  唯有心中的正義才是始終不變,直視本心、代天行罰,像王本固這種人渣罪有應得,秦林完全無愧於心,殺得坦坦蕩蕩,殺得理所應當!

  白浩不愧為應天府經驗豐富的總捕頭,一開始就很有條理的詢問了目擊案發的眾位奴僕丫鬟,結果自然是異口同聲的承認聽見王本固和秦林對話,秦林告辭之後王本固從裡面關上大門,又等了一會兒裡面傳來椅子倒地的聲音,秦林趴在門縫上發出驚呼,撞開大門……

  「既然如此,秦將軍就更不可能是兇犯了。」白浩徹底放了心。

  「本來也沒非說他是兇犯嘛,但人總是他逼死的,大明律上逼人自盡也是有罪的吧?」舅老爺和姪少爺嘟噥著,從一開始所有在場奴僕都說老爺是自盡,打那時候起他們就沒想過秦林會是兇犯。

  秦林站在旁邊嘿嘿冷笑,旁人只道他是哂笑所謂「逼死人命」的說法,殊不知他的笑容另有含義。

  在他袖子裡,有三團被捏得扁扁的,細而富有韌性的絲線,這種絲線極細而顏色半透明,拉在手中,站得稍遠就看不分明。

  秦林把被拗斷的門閂上在門後的卡槽,兩截絲線則打著鬆鬆的活扣,拴在門閂斜著的斷面上,另一頭捏在掌心。

  那些所謂的對話其實是他自問自答,學王本固聲音說的那句話低沉含混,外面的僕人既站的遠,又在心頭先入為主,自然以為是他和王本固對答。

  然後裝出怒氣沖沖的樣子告辭離開,走了幾步,手在袖子裡捏著絲線用力一扯,門就砰的一聲關上,看起來就像王本固從裡面關的門,同時因為門合攏過程中門閂的指向角度發生了九十度變化,那絲線的活扣就從上面脫落下來,秦林輕輕鬆鬆就把絲線收回了袖子裡面。

  接下來就是椅子的機關了,那椅子事先用王本固的腳踩了幾個腳印,放置則是椅背朝外,用雙股絲線帶住毛筆,別在椅背的雕花格子上。

  等大門關上之後,秦林又拖延了一會兒時間,以便事後人們形成「王本固利用這段時間做好上吊自殺準備」的印象,然後用力捏著雙股絲線一扯,椅子就倒了下來,等事後人們看見王本固上吊,自然就會把這聲音想像成「王本固踩著椅子上吊,蹬翻墊腳的椅子,就此一命嗚呼」。

  感覺到椅子受力倒下的瞬間,秦林鬆開雙股絲線的一端,另一端則飛快的收回袖中,輕輕別在椅背花格的毛筆失去了絲線的牽引,自然滾落旁邊,再配合地面上那兩頁王本固受騙寫下的「遺書」,場面自然得天衣無縫。

  白浩擺脫了王本固家屬的糾纏,開始和仵作一塊兒檢驗屍體。

  刑房司吏執筆填寫屍格,那仵作大聲稟報:「死者王本固,男,年五十八歲,身中面白微鬚,河北邢臺人,現任南京都察院左督御史……死狀雙目暴突、舌頭吐出寸許,頸下有縊溝一道、縊溝於頸後八字不交,按宋提刑《洗冤集錄》,委實是自縊而死,並無差池。

  「又,查遍全身並無別處掙扎傷痕,銀針探喉顏色不變,顏面竅孔無損,頂心百會處無傷損,下體糞門處無銳器傷……遍查全身各處不見異狀,排除被兇犯挾持強行縊死。 」

  秦林瞇著眼睛聽得津津有味,仵作的匯報無異於對他的稱讚,比起他老人家,那些自作聰明的罪犯簡直就是弱智、白痴啊!

  目擊者都聲稱王本固是自盡,驗屍也完全證實了這一點,白浩衝秦林抱抱拳:「秦將軍,剛才小人多有得罪,對不住您老。」

  秦林笑笑,表示無所謂。

  幾個家屬叫起來:「是他逼死我家老爺的,逼死人命不犯法嗎?咱們要告御狀……」

  「不過,這裡為什麼扔著一枝筆?」白浩一邊說,一邊打量著秦林的神色。

  哦?秦林裝模作樣的在地上找了找,撓著頭皮道:「不對呀,剛才這兒還扔著兩張紙呢——對了,我記得是那個三角眼把紙藏起來了!」

  王世貞聞言眼睛一睜,鼻子裡一聲冷哼。

  三角眼管家無可奈何,只好把「遺書」交了出來。

  王世貞接過去略看了看,立馬就冷笑起來,眼睛望著天上連聲道:「可笑啊可笑,原來王都堂竟是這般人面獸心,幸好死前最後一絲天良未滅……哼,死的好,死的好啊!」
本帖最後由 jomlin 於 2014-7-16 01:20 編輯

jomlin 發表於 2014-7-1 21:08
二六四章 張紫萱的疑問

  王世貞這話可說的重了,身為正三品應天府尹,竟然以「人面獸心」四字品評正二品的左都御史,無論怎樣都匪夷所思。

  舅老爺、姪少爺睜大了眼睛,又氣又急的道:「王府尹,您、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哼!王世貞拿著那「遺書」,撿了其中一段念道:「深悔二十年前求名之心太甚,為沽名賣直,欺心冤殺汪直,致令志士蒙塵、胡帥含冤,東南十年倭亂,沿海軍民百姓無辜死者以十萬計……二十年來痛徹骨髓,每夜輾轉反側不能安枕,耳畔似有無數冤魂嚎叫索命……」

  念完之後,王世貞把王本固的「遺書」收好,這上面確實是王本固的字跡,也就成了他這個應天府尹賴以擺脫責任的寶貝,王都堂被冤魂索命而自盡身亡,就和應天府沒有關係了嘛。

  王家上下人等則聽得張口結舌,舅老爺、姪少爺這些官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半天連個屁都放不出來,只是看那藏起遺書的管家。

  三角眼管家哭喪著臉:「小的、小的見老爺遺書上話頭不好,想拿回去給主母和少爺……」

  唉——官親們長長的嘆了口氣,暗道老爺如此作為,豈不成秦*檜了嗎?(註:古音「桂」)

  幾個服侍老爺的貼身丫鬟小廝也竊竊私語:「怪不得前些天老爺半夜睡不著覺、做噩夢驚醒,原來是冤魂索命啊!」

  秦林站在旁邊一言不發,冷眼瞧著這一幕,心頭大快:像王本固這種壞人,光殺了不管事,別人還拿他當清官看待,就得把他的罪惡暴露於全天下人的眼前,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混帳王八蛋為了求名、為了升官,做了什麼樣的壞事兒!

  作惡之人身死名滅,所犯之罪大白於天下,正義得以伸張,罪行受到懲罰,叫那些和王本固居心相似的人想到前車之鑑就心頭有所畏懼​​;秦林雖未能讓朝廷對王本固明正​​典刑,但他秉持本心代天行罰,效果實與明正典刑無異。

  那舅老爺、姪少爺見秦林黑著臉站在旁邊,只道人家還在記恨剛才的事兒,知道他老人家曾替死對頭劉一儒家封存財產,乃是南京城裡有名的「以德報怨秦長官」,便互相看了看,上前彎腰行禮。

  「剛才咱們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秦長官大人大量,還請您海涵。我家老爺實是咎由自取,但是您看,府裡頭這些個下人奴僕……」

  秦林笑笑,先問王世貞:「應天府這邊?」

  王世貞搖了搖頭,他只要置身事外,可管不了後面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秦林就叫白浩帶的衙役先把闔府上下人等看住,再讓人去叫自己的錦衣衛弟兄過來。

  達官顯貴犯了事兒,管家奴僕們往往捲堂大散,席捲了錢財悄悄跑路。家生奴才還好一點,那些自投為奴的幾乎必跑無疑,主家既已失勢,哪裡禁止得了?

  王家就有不少奴僕準備偷了錢財再腳底板抹油,聽到秦林這麼說,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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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紫萱從秦林府邸回到住處,就怔怔的坐在床上發呆,清淚從凝脂般細膩的臉蛋兒上滑過,心中實是委屈得不行:秦林,你幹嘛這麼執拗?簡直和爹爹一個樣兒,又臭又硬!你就不能暫時放王本固一馬,咱們今後慢慢想辦法對付他嗎?

  想到爹爹在給秦林信上的暗示,和三哥張懋修幾乎是直接提親的點明,依然遭到了的秦林拒絕,張紫萱就更是柔腸寸斷。

  她是相府千金,從小就沒有受過這麼大委屈,心中已把秦林翻過來覆過去的埋怨了百十遍:呆子啊呆子,便是你必要置王本固於死地,豈不聞疏不間親,要是咱們成親,夫妻同心來對付他,難道爹爹不幫自己女兒女婿,偏要助一個外人?

  「呀,怎麼還想和他成親的事情?」張紫萱臉蛋兒就紅了,暗罵自己不爭氣,本想發誓永遠不和秦林見面,可回憶月夜泛舟、燕子磯詩會、甘露寺焚香拜天地的林林總總,卻又硬不下心腸,一時痴了。

  兩位兄長見妹妹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又紅著臉如痴如醉,兩個都白愣著眼睛不知所措。

  這個妹妹向來聰明多智,父親都評價她不輸男兒,焉知這次竟會鬧到如此田地?

  「三弟,你也忒心急了,哪有兄長替妹妹提親的?」張敬修埋怨弟弟,女方提親而被男方拒絕,天底下的女子還沒幾個能坦然承受的。

  張懋修愁眉苦臉的:「我看秦兄弟對妹妹也很有點意思啊,誰想到這傢伙太過執拗……再說,我也沒直說啊,也就隱晦的點了下。」

  張敬修把弟弟瞪了一眼,心道你那還不叫直說,難道非得像媒婆那樣說「舍妹芳齡二八,體貌端方,貞靜賢淑,願擇君為佳婿」才叫提親?

  呼——長出一口氣,張敬修苦笑道:「三弟,看來父親大人和咱們都小瞧了秦林啊。」

  張懋修睜大了眼睛,張紫萱也抬起頭,頗為詫異的看著哥哥。

  「你們畢竟年紀輕,大哥是過來人,有的事情比你們看得清楚。」張敬修看了看妹妹,又搖頭苦笑:「恐怕咱們直接提親,不談別的事情,秦林早已應承下來了!」

  張紫萱臉蛋越發紅了,眼睛裡的迷惘卻消失了不少,斜飛入鬢的修眉微微挑起:「大哥的意思是?」

  「小妹不覺得我們這樣做,看起來像是拿婚事和他做交易嗎?此人外圓內方,心性非同凡俗,自然不肯接受。但你們快步走了,愚兄稍慢了一步,看見他望著小妹的背影頗有不捨之色呢!」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卿如何不丈夫,張紫萱傷心而去時,秦林何嘗不知道這位相府千金的情意?

  聽大哥如是說,張紫萱的氣色立刻好了不少,靈動的眼睛裡閃著光暈。

  「嗨,我真是個笨蛋!」張懋修扯著頭髮,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實際上張居正本人並沒有拿女兒婚事和秦林做交易的想法,他身居首輔帝師之位,完全沒必要拿獨生女兒和一個錦衣衛副千戶做什麼交易,以他看來,保下王本固為己所用根本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而提拔秦林一則是酬功、二則是種補償。

  而書信中隱晦提到親事,則是張居正實有意替心愛的女兒擇婿。

  前次有點中意的劉戡之竟如此不堪,張居正也悶悶不樂,因這次是女兒自己中意的,他這個做父親的也就順水推舟,想把秦林調到京師任職,親自考察考察此人到底配不配得上自己的寶貝女兒。

  哪知秦林拒絕了官職,一心要誅戮禍國殃民的王本固,張懋修生怕他就此和父親鬧翻,急切之下點明擇婿一事,倒好像拿張紫萱的婚事來做交易一樣,反而弄巧成拙,激得秦林當場回絕。

  癟著嘴、皺著眉、低著頭,張懋修賠笑道:「我有罪,我悔過,我對不起小妹!」

  「好了啦,就三哥多嘴!」張紫萱破涕為笑,抿著嘴兒雙眼彎彎,臉龐雖掛著淚痕,卻已春回大地、百花盛開。

  心情頓時暴雨轉晴,相府千金恢復了自信,雙眸重新變得深邃而明亮。

  忽然她神色一滯,以手加額:「糟糕,咱們耽擱這麼久,還沒把和秦林談崩的事情告訴王老賊!」

  張懋修、張敬修兩弟兄頓時張大了嘴巴:從秦林家回來就只想著怎麼勸傷心欲絕的小妹回心轉意,卻下意識的忘了王本固那茬事兒。

  「哎唷不好,秦林那傢伙,從來都是說幹就幹的性子啊!」張懋修一拍大腿,急匆匆的就往外走,張敬修和張紫萱也緊隨其後。

  他們乘著馬車走到王本固府邸所在​​的大街上,老遠就看見大門口站著不少人,街坊鄰居圍著議論紛紛,立刻就知道不妙,下車一問,就知道王都堂已經自盡身亡了。

  走進府內,有人正抬著棺材往裡走,王本固則陳屍大廳之上,應天府尹王世貞和許多捕快衙役都在旁邊,秦林則沒事人兒似的指揮校尉替王家封存財產。

  兩兄弟瞪了秦林一眼,情知和他脫不了關係,先去問王世貞事情的緣由,看明面上秦林有沒有牽扯其中。

  麗質天成的張紫萱,即便面若寒霜也美得眾人不敢仰視,她走到秦林身邊,也不搭話,抓著他胳膊就拉到一旁。

  惹得王世貞、白浩等人肚子裡好笑:秦長官不曉得欠了多少風流債,徐大小姐是不消說了,連這位相府千金也和他不清不楚的。

  張紫萱嬌嫩若凝脂的臉蛋兒上淚痕雖已擦掉,雙眼尚留著紅腫的痕跡,秦林見了心頭免不得一痛,目光中多了幾分憐惜之意。

  張紫萱心頭一喜:哼,原來你心中畢竟還是有我,還以為……

  她不動聲色,仍然板著臉,冷冰冰的道:「王老兒是你殺的?」

  秦林點點頭:「沒錯。」

  幸好你沒騙我!張紫萱瞥了他一眼,倒是不介意秦林殺掉王本固,她父親張居正身居首輔帝師之位,早知為政者無私德,很多時候朝堂之上一句話就能決定千千萬萬人的生死,秦林殺個把人又算得什麼?

  所以她只是沒好氣的問道:「手腳乾不乾淨?」

  這話問​​得不像相府千金,倒和綠林*瓢把子差不多,秦林壞笑著點點頭。(註:老大)

  抿著嘴,低著頭想了一會兒,張紫萱抬起頭,目光迷離的瞧著秦林的眼睛:「不准撒謊,老實告訴我,剛才如果沒提王本固的事情,只提家父要『考察』,你去不去京師?」

  「求之不得。」秦林實話實說。

  「傻子!」張紫萱撇了撇嘴,眉宇間已有盈盈的笑意,也不告辭,回頭就走。

jomlin 發表於 2014-7-1 21:08
二六五章 神鬼冥冥自有報

  張敬修、張懋修向應天府尹王世貞詢問案情,王世貞有心攀附張居正,對兩位公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得知王本固是「畏罪自盡」,兩兄弟同時微笑起來,卻又擔心在父親那裡怎麼交待——秦林瞞得過天下人,但絕對糊弄不了張居正,如果首輔帝師鐵了心要整治誰,還需要證據嗎?

  忽然看見妹妹已走出大門,他倆趕緊告辭追了上去。

  剛才在秦林面前笑容如花的相府千金,這時候絕美的臉龐已罩上了一層冰霜,眉宇間盡是憂愁之色。

  「是秦林做的?」張敬修壓低了聲音。

  張紫萱輕輕點了點頭。

  張懋修回頭看了看臺階上的秦林,心頭五味陳雜:「他倒是敢作敢當,可父親大人那邊,咱們怎麼交待?」

  張敬修也眉頭大皺,多年不見,此次進京會面感覺父親的脾氣越發大了,坊間也譏評他自從丁憂奪情之議與眾多官員交惡以後,性情越來越偏恣,提拔貶斥朝廷一二品大員也多由個人愛憎出發,以致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一次秦林忤逆他的意思,會不會觸發老人家的雷霆之怒?

  「兩位兄長,」張紫萱突然深深一揖:「為小妹之事,又要勞你們受千里奔波之苦了。」

  「這是又何必?」兩弟兄趕緊把妹妹扶起來。

  張懋修正色道:「妹妹說差了,秦林也是三哥我的朋友嘛。」

  「套車回去,」張敬修直接吩咐車夫:「準備好,咱們再上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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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文長得知張居正要保王本固之後,立刻發了失心瘋,被李時珍救醒之後,心頭仍堵得難受,於是袖子裡籠了幾塊碎銀子,獨自前往酒樓買醉。

  舉杯澆愁愁更愁,最醇厚的紹興女兒紅也澆不化心中的塊壘。

  曾幾何時,他也曾才華橫溢年少輕狂,也曾獨上高樓把欄杆拍遍,做著一劍光寒十四州、一身可擋百萬兵的綺夢,文要學文丞相於閣部,武要學李衛公、岳武穆。

  自負經天緯地之才,胸懷定國安邦之志,投入總督浙直福建軍務胡宗憲幕府,年紀輕輕便身居總文案之職,多少總兵、都指揮使見了面都恭恭敬敬道一聲徐先生,拿他做軍師看待。

  他也不負眾望,設計招撫五峰船主汪直,一舉可平定東海,再藉五峰船商之勢壓制真倭和佛郎機人,豈不像北方的遼東三衛、湘西的眾多土司一樣,為大明再添一道海上長城?

  孰料素有清官之名的監察御史王本固為了沽名賣直,為了成就一己功名,竟罔顧事實,上本必要斬殺汪直,並汙衊胡宗憲收受賄賂通倭賣國,一時間風雲突變,清流言官像瘋狗似的群起而攻之……

  畢生大計,毀於一旦,不但其後胡宗憲又被栽上「嚴黨」的帽子含冤入獄,最終死於獄中,他徐文長也從江南第一才子、神機妙算的總督幕府軍師,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通倭賣國」、「劣幕」、「嚴黨」的帽子一頂接一頂的扣到頭上。

  一身潦倒的回到紹興家鄉,汪直被殺之後的東南十年倭亂、無數百姓死亡的消息,仍像重錘一樣敲打著徐文長的神經,每次聽到哪裡被倭寇進犯、軍民百姓死傷的消息,他的心臟就為之一顫。

  最終,嘉靖四十年倭寇大舉進犯浙江,徐文長家鄉二十里外的一座漁村也遭到了襲擊,當他在那裡看到無數身首異處的屍體,尤其是一具孕婦屍身胸腹處被剖開,鮮血淋淋的慘狀終於壓垮了他緊繃著的神經,對著天空一聲慘叫,江南才子徐文長,從此變成了如痴如狂的老瘋子。

  二十年過去了,踩著百姓屍骨往上爬、用無辜者的生命來沽名賣直的王本固,依然享受著「清廉剛正」的美名,即便是徐文長心目中的偶像,替胡宗憲平反、並按當年招撫汪直的套路完成俺答封貢的當朝首輔張居正,也不得不保住王本固,利用他在清流中的號召力,替改革新政搖旗吶喊保駕護航。

  「為政者無私德,慈不掌兵,大道之下眾皆螻蟻,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酒樓之上,徐文長喝醉了胡言亂語,一杯接一杯的將最烈的酒灌下喉嚨,聲音雖低,卻是泣血的呢喃:「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你們都看透了,我徐文長看不透,所以我是老瘋子!王本固,老王八,你比老瘋子聰明,你清正廉潔,你流芳百世!」

  酒樓上的酒客都遠遠的躲著老瘋子,眾人都知道最近金陵城中風頭最盛的秦長官,已將徐老瘋子請去做了幕賓,酒保倒也不敢趕他走,可聽得他罵奸相嚴嵩也罷了,似乎連當朝首輔張江陵也含在其中,不禁人人臉上變色,唯恐避之不及。

  「怎麼他連王都堂都罵起來了?王老先生清名享譽二十餘載,可是位大大的清官哪!」一位青衫書生小聲問著旁邊的中年文士。

  那中年文士撇撇嘴,不屑一顧的瞥了眼徐文長:「失心瘋的人,誰知道他罵的什麼?哼,當年他和胡宗憲受賄通倭,王老先生忠心耿耿,自然上本彈劾,所以他才記恨到現在吧!」

  胡宗憲雖然由張居正平反昭雪,但汪直和徐文長乃至更多抗倭將領至今含冤莫白,王本固則人前人後裝出清正廉潔的模樣,是以人們口中所說的,距離事實真相怕不有十萬八千里。

  徐文長雖瘋,耳朵並沒有聾,聽到別人的對話,他心頭像刀扎一樣的疼,就算最濃烈的酒,也無法麻醉內心深處的痛苦。

  「徐先生、徐先生,」伴隨著咚咚的腳步聲,韓飛廉氣喘吁吁的從樓梯上到了二樓,望見徐文長就是一喜:「快、快跟我走!」

  「去哪兒?」徐文長醉眼惺忪。

  「王本固府邸,」韓飛廉喘著氣,他跑得太快又累又渴,抓起桌上的酒就喝,沒想到這酒太烈,登時搜腸刮肺的咳嗽起來:「咳咳,王本固當年欺心汙衊胡大帥、冤殺汪直的事發了,咳咳,他被冤魂索命,徹夜不能安枕,已經畏罪自盡啦!」

  啊?徐文長立刻張口結舌,繼而將酒碗往下一摔,愣怔半晌才以細微不可聞的聲音嘆道:「好一個嫉惡如仇的秦長官……」

  他將一小塊碎銀子扔給酒保,便隨韓飛廉匆匆而去。

  青衫書生和中年文士聞言張口結舌,別的酒客也議論紛紛,都說王都堂素來清名卓著,怎麼會做出這般事來?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立刻人們就一窩蜂的湧下樓去,往王本固府邸前去看熱鬧。

  徐文長和韓飛廉早就跑沒影兒了,眾茶客趕到王家大門口一看,唷呵,好多錦衣校尉和應天府的衙役進進出出,門口圍著看熱鬧的街坊鄰居是人山人海。

  一打聽,所有的人都是異口同聲:「王本固當年欺心作惡,害死東南沿海無數軍民,冤魂找他索命,走投無路只好自盡啦——什麼,你要問是真是假?哈哈,剛才應天府尹王老先生都把他遺書當眾念過了,還能有假?」

  剛才還替王本固說話,讚他是個清官的中年文士立刻把大腿一拍,瞋目罵道:「王老賊欺世盜名,真是無恥之尤!哼,不怕你暗室欺心,自有那神目如電,老賊果然不得好死!」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畫虎畫皮難畫骨啊!」青衫書生也嘆息著點點頭:「王老賊假仁假義一輩子,最終身敗名裂,想那孽鏡臺前無好人,真叫個假忠虛名帶不走,一生唯有孽相隨,又是何苦來哉?」

  心目中的「清官」突然變成了欺世盜名的險惡之輩,人們嘆息著、怒罵著……

  進到府中的徐文長則是另一番光景,他沒有理會任何人,跌跌撞撞的走到停著棺材的大廳上。

  棺材裡頭王本固痛苦不堪的面容,對身死名滅的恐懼彷彿就寫在這張扭曲掙扎的臉上,更何況臨死前王本固心頭很清楚,枉死城中有十萬冤魂等著他前往對質……

  「王老兒,你沒想到這個世上竟然還有人能夠不畏權勢、不貪富貴,秉持本心代天行罰吧?」徐文長俯下身去,在王本固的耳邊低低的述說著,只覺二十年來心頭從沒有今天這麼暢快:「我只說天地無眼、錯堪賢愚,鬼神有私、忠奸不明,沒想到你一生欺世盜名,到如今卻身敗名裂,果然天道好還、善惡有報!」

  眾人都知​​道徐文長是老瘋子,只當他發瘋,見他並沒有做出太過分的事情,倒也無人理會。

  徐文長突然挺直了身子,仰天大笑三聲,又俯首大哭三聲。

  陸胖子朝牛大力使個眼色:「老牛,該你上了,我去叫師祖來,看樣子老瘋子又得扎幾針。」

  孰料徐文長一溜小跑走到秦林身前,砰砰砰連磕了三個響頭,秦林趕緊扶他站起來,身上雖然酒氣很重,卻心明眼亮神情自然平和,一點兒也不瘋了,看上去比誰都正常。
jomlin 發表於 2014-7-1 21:09
二六六章 哭靈斷義

  把秦林拉到旁邊,徐文長也沒問是不是他下手殺的王本固,直接就道:「張江陵想收王老賊為門下走狗,俗話說打狗還看主人面,長官誅戮罪魁自是替天行道,可怎生過得了當朝首輔那一關?」

  久居相位的江陵帝師張居正絕對不容易糊弄,身處朝堂之上,行事自與常人不同,他要收服王本固,結果秦林走了一趟,王本固就上吊自殺了,在張居正眼中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證據,首輔帝師的怒火將直奔秦林而來。

  秦林皺了皺眉,他雖與張居正所行之道不同,卻也無意與其對抗:「先生有何良策?」

  「老頭子有上中下三策,不知長官想聽哪種?」徐文長眼睛裡閃著狡詐的光芒,當年總督幕府裡面神機妙算的軍師,又回來了。

  「從上策說起吧。」秦林肚子裡暗笑,還上中下三策呢,果真有點算無遺策的味道。

  徐文長面帶笑容侃侃而談:「長官與徐大小姐交情匪淺,這上策就是迎娶國公之女。張江陵雖權傾天下,南京城內外卻是魏國公一言九鼎,長官只需脫離錦衣衛調入南京大營,得一正三品指揮使直如探囊取物,積功遷轉,以長官之才具於而立之年做到都督僉事,不惑之年加太子太保,應非難事。」

  都督僉事是正二品武職大員,太子太保更是從一品的太子三師,在大明官場中已是金字塔極高處的職位,徐文長說來卻分毫也不當回事——秦林如果做了徐家的女婿,有魏國公這個老泰山鼎力相助,從正三品指揮使做起,二十年間做到如此高位並不是天方夜譚。

  但是秦林想了想,心中已否決了這個「上策」。

  作為刑事偵查人員,他在後世只接受過相當簡單的軍事訓練,自問並沒有戚繼光、俞大猷那樣的本事。如果調入朝廷經制大軍,就放棄了刑偵的本行,升官主要得靠魏國公的裙帶關係,這就沒多大意思了。

  徐文長察言觀色便知秦林心意,笑了笑又道:「老頭子的中策嘛,便是和黃公公、霍司房商議,暗中託庇於馮保馮督公,甚至調入東廠任職。」

  哦?秦林眉頭一挑:「馮保不是張居正同黨嗎?」

  「一個內閣首輔、一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就算親如兄弟,到頭來終究貌合神離。」徐文長拈了拈花白的山羊鬍子。

  「當初他們攜手對付前任首輔高拱,所以結成聯盟,現在兩人的位置都已坐穩,內廷外朝之爭必將潛流湧動,明面上自是精誠合作,暗地裡還是要互相掰掰手腕的。像招撫五峰海商一事,有長官您去就儘夠了,何必再派個霍重樓?分明就是內廷在和外朝爭功。」

  徐文長說的很有道理,張居正和馮保自始至終都是盟友,但他們同時也在互相爭奪同盟的主導權。

  在萬曆帝初登基的一段時間裡,毫無疑問張居正牢牢占據主導地位,他用一個「高拱有廢立之心」的傳言,就把李太后和馮保嚇得夠嗆。驅逐高拱、自任首輔之後,更是威福日盛,但有軍國大事,李太后動輒便叫「聽憑張先生處置」。

  但時間日久,李太后、馮保等人逐漸會發現大明朝穩固的制度,使得外朝文官並不會對他們形成實質性的威脅,對張居正的倚賴便會漸漸減退,爭奪同盟主導權的想法就開始占據上風了。

  如果這時候秦林投入馮保麾下,想必對方一定會對他委以重任吧,而且廠衛一體,秦林的刑偵手段仍有用武之地。

  「不好,本官雖與張首輔道不同不相為謀,但本官的道和他的道並非水火不容,如非萬不得已,不必和他作對。」

  秦林結合後世的經驗,認定張居正的新政不能達到理想的效果,最終難免人亡政息;但清量田畝、抑制兼併、追繳官紳積欠、減低百姓負擔的政策,促成俺答封貢、調戚繼光編練裝備大量火器的新式軍隊、隆慶月港開海等等舉措,都是被歷史證明的英明決斷,卓有成效的促成了萬曆年間大明朝的中興之勢。

  再者,記憶中馮保似乎下場也不大妙……

  「有沒有更好的方法?」秦林撓了撓頭:「請先生把下策也說一說吧。」

  徐文長點點頭,似乎早已料到了秦林的選擇:「下策嘛,也很簡單。試問張居正想保住王本固,所為何事?也不過利用王老賊的清流影響力,替他的新政搖旗吶喊,減少來自清流的攻擊。假如我們也能做到這點,他又何必非得保住王本固?不過……」

  秦林眼睛一亮,趕緊追問:「不過什麼?」

  徐文長似笑非笑的看了看他,頗為促狹的道:「張江陵才幹為大明朝歷代首輔第一,這脾氣嘛只怕也得排第一。自丁憂奪情之後越發獨斷專行,將尚書侍郎都如奴僕般呵斥,長官雖能在某些方面做出補救,可忤逆了他的意思,還得有人在張相爺面前代為轉圜,才能逢凶化吉。」

  「唉~~可惜長官叫那位相府千金傷心欲絕,她必不肯替咱們做這件事,所以老頭子的這個辦法雖好,也只能算下策了。 」

  就算秦林臉皮極厚,此時也少不得老臉一紅,訕笑道:「那也未必吧……」

  徐文長大笑,一揖到地:「長官果然盡得風流!曾因酒醉鞭名馬,惟恐情多誤美人,長官信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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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離南京都察院不遠的一座府邸,乃是副都御史耿定向的宅子,書房之中,這位正三品大員像熱鍋上的螞蟻,不停的轉著圈子,時不時的長吁短嘆。

  左都御史王本固死了,是上吊自盡的,留下的遺書居然說當年為了沽名賣直、為了升官,上奏冤殺汪直、汙衊胡宗憲,害得東南十年倭亂,犧牲十萬軍民!

  「天哪,王兄你好糊塗!」耿定向簡直欲哭無淚了,你老人家自己要死就死吧,何必爆出這麼大一樁醜聞?豈不是連累大夥兒嗎?

  雖然沒有參與當年那樁爛事,可清流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

  王本固是他們這群清流言官的扛*把子、旗桿子,無論朝堂、士林還是民間,提到他名字都豎起大拇指道一聲「好個清官」,借著這清官之名,胡亂上摺子參奏別人,只說你是忠心耿耿,犯了什麼錯兒,也只是一時失察,當真便如護身符似的,無往而不利。(註:「爸」)

  可現在王本固竟在死前自承其罪,把清流言官沽名賣直的老底子都給翻了出來,這不是把大傢伙兒撈取功名的路子都給挖斷了嗎?

  身為清流旗桿的王本固這一倒下,連帶著都察院裡頭人心惶惶,王本固和耿家兄弟這一派本就和新政有點過不去,張江陵會不會藉此機會,伸手給他們狠狠一擊?

  耿定向鬱悶得不行,暗罵王本固死了都要害人,自己交友不慎,攤上這麼個傻瓜。

  可憐王本固身死名滅就算了,連往日的盟友都拿他罵個狗血淋頭,真叫個遺臭萬年。

  監察御史陳可禮、給事中胡靜江等門生故吏面面相覷,見老師這副樣子,他們也愁眉不展。平日裡大傢伙兒互相吹噓,你是孤高清介,我是社稷之臣,王本固就是他們的核心,沒想到現在竟然成了十年倭亂的元兇罪魁,豈不叫人無地自容?

  「老爺,老爺。」管家從外面小跑著過來。

  「什麼事?」耿定向大皺眉頭:「不是說了這會兒不見外客嗎?」

  那管家附到他耳邊低低的說了兩句,耿定向立刻眼睛睜大:「快、快請!」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王本固一案中的關鍵人物,錦衣衛副千戶秦林。

  秦林昂然直入耿家府邸,這一番耿定向不比以往了,滿臉堆笑的迎出來:「秦長官大駕光臨,敝草廬真是蓬蓽生輝啊——快快快,替秦長官奉茶,泡我書房那盒新到的廬山雲霧茶!」

  耿定向也是個假仁假義的清流,但手上還沒有王本固那樣的血債,前倨後恭只因時勢劇變他進退失據,又怕秦林出什麼么蛾子整治他。

  現在的耿老先生已是氣焰頓消,可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秦林遲疑不言,看了看陳可禮、胡靜江等人。

  耿定向立刻揮手叫門生暫且退下。

  秦林哂笑著,從懷中取出幾封書信,遞到耿定向手中。

  耿老兒一看,立刻全身巨震面色蒼白如紙,手不停的抖起來:幾封書信盡是他和劉一儒、王本固的文字往來,裡面很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鬼名堂… …

  秦林與他密談了半個時辰才離開,耿老先生親自送到了大門口,這位副都御史把腰呵得很低,臉上的笑容異常諂媚。

  第二天,南京城中就發生了一件奇事:王本固死後自曝其罪,所以以前的門生故吏都惶惶不可終日,停著棺材的王家,連鬼都不上門。

  偏偏清流言官的第二號人物,副都御史耿定向大張旗鼓的去了王家,他的作為更是稀奇,先在靈前大哭一場,又助了二百兩的喪葬銀子,最後卻抽出寶劍將衣袍一角割下,扔在靈前。

  「王本固,你我本屬同僚之誼、朋友之義,但你沽名賣直、欺世盜名,實在天理難容!」耿定向義正詞嚴,雪白的濃眉倒豎、眼睛睜得溜圓,簡直就是包龍圖靈魂附體,指著靈牌聲如洪鐘的怒道:「從此咱們割袍斷義!」
jomlin 發表於 2014-7-1 21:10
二六七章 除擋路芝蘭

  耿定向和一個死了的王本固割袍斷義,在明眼人看來當然滑稽至極,試問為何王老兒生前你們倆好得蜜裡調油,收了許多門生故吏,一塊兒結黨營私,直到他身死名滅,你才突然和這麼個開不了口的死人翻臉?

  不過,絕大多數人並不這麼看。

  這個時代,輿論牢牢的把握在士林清流手中,比如嚴嵩是個奸臣,天下盡人皆知,可揚州府興化縣前湖村的張老實,一個大字也不認識,連縣城都沒進過幾趟,更別提讀朝廷邸報了,他怎知道有個奸相嚴嵩,怎知道嚴嵩拿金子打夜壺,拿銀子做淨桶?

  哦,張老實是聽村口開的私塾李秀才說的,在前湖村,識文斷字的李秀才那就是村裡的文曲星哪,他說的話,那是萬萬不會有假的。

  李秀才又是從哪兒知道的?縣學教諭趙舉人告訴他的。

  趙舉人的消息來自南京國子監的齊監生,太學、國子監的風向,則從來緊跟著翰林院和都察院……

  不還有說書先生和南戲班子嗎?嗨,說到底書段子和戲文,還是王世貞們編寫的呀!

  耿定向自己身為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弟弟耿定力是京師都察院僉都御史,王本固死後清流言官裡面就屬耿家兄弟門生故吏最多,可謂登高一呼群山響應。

  所以他的舉動雖然滑稽可笑,半分也瞞不過有心人,但是無論朝廷、士林還是民間,都異口同聲的讚他老人家所作所為堪比管寧割席,實是情操高潔,尤甚遼東冰雪。

  原屬於王本固的門生故吏,也漸次投入耿定向門下,本來王、耿就是一黨嘛,也算不得改弦更張,那是一點兒也不會臉紅害臊的。至於那位*倒霉催的王都堂——嘿,您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啊,咱都裝著不認識呢!(註:倒楣鬼)

  王本固雖然死得突然了點,前面有夜行人闖入、王老兒夜不能寐做鋪墊,中間有若干目擊證人證明他是自殺,後頭還有那份親筆所寫的遺書,被想擺脫責任的應天府尹王世貞拿著當眾大聲念,「畏罪自盡」的結論完全就是鐵證如山。

  當然官場上仍有人懷疑秦林,只不過終究無法推翻這般般鐵證,也只能在心裡疑惑一下:怎王本固早不死晚不死,錦衣衛秦長官上門他就死了?莫非秦某人果真是地府裡的勾魂無常、索命閻羅,走到哪裡就把殺氣帶到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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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廷聖旨發下來了,內容和張紫萱給秦林看的底稿一字不差,除了褒揚瀛洲土司金氏慕我王化、千里來歸的耿耿忠心之外,又在杭州開放海禁,重設市舶司和提督市舶太監。

  霍重樓和黃公公兩位,臉上真是喜形於色,他倆一個接的東廠公文,從司房升了領班,一個是奉了司禮監的調令,出任杭州提督市舶太監。

  朝著秦林深深一鞠躬,霍重樓感慨萬千:「老霍在東廠蹭蹬二十年,只得一個檔頭,自打認得秦長官,由檔頭而司房、由司房而領班,都是長官所賜!」

  黃公公更是樂得嘴都合不攏,他是宮中半紅不黑的一個低品太監,現而今一躍成為提督市舶太監,掌握海關大權,雖說權柄連司禮監、御馬監那些老公公的小手指都比不上,可架不住市舶司油水大啊!

  在這裡撈上幾年,若有心巴結上進就回京師,給馮保重重的送上一筆,還怕沒有好位置嗎?要是幾年後功名心淡了,就在江南花花世界終老,置辦良田美宅、美姬歌娃,那也舒服得很吶。

  「秦長官,小的能有今天都託了您老的福,小的在杭州替長官立長生祿位。」黃公公趴下去朝秦林磕了兩個頭,才笑嘻嘻的爬起來。

  旁人見了覺得詫異,提督市舶司太監雖和司禮監秉筆、御馬監掌印這些大太監還差得遠,可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往杭州城裡一放,知府、布政使都要讓他三分,何以像奴僕跪主似的朝秦林一個錦衣衛副千戶磕頭?

  那從京師出來傳旨的中使卻是曉得內情的,一個個看著黃公公羨慕嫉妒恨,眼睛裡都快冒出火來:要是咱家也能弄到個提督市舶司來做做,莫說給這位秦長官磕兩個響頭,哪怕把腦袋碰個血窟窿也願意啊!姓黃的咋這麼好命,碰上了及時雨秦長官?

  「黃公公,你這可折殺下官了,」秦林一邊笑,一邊把黃公公扶起來:「將來下官還有事情,得求到公公您門下呢。」

  黃公公把胸脯拍得山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咱家皺一皺眉頭,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瀛洲土司副長官權正銀也挺高興,朝廷不僅履行了承諾,開放了杭州港的海禁,還派遣和秦林交情匪淺的黃公公來做提督市舶太監,這就是張相爺有意行個方便,給五峰海商創造良好環境嘛。

  在這一點上,司禮監馮保和內閣張居正的利益是站在同一邊的。

  當年嘉靖年間全國設立了不少銀礦監、稅監、市舶太監,都是內廷派太監前去徵收稅賦,當然這些太監也會貪汙受賄,但總的來說貪墨五成,還剩下五成送往朝廷嘛。

  可權貴官商們不樂意了,這些稅監都是在他們身上拔毛啊,於是清流言官一再上奏,以「擾民」、「貪墨」為理由,逐步將其取消。

  好嘛,太監是沒機會貪汙了,可朝廷連過去的那五成稅賦也收不到了,因為全都進了權貴官紳的腰包……

  張居正要把銀子重新從官紳富商集團的腰包裡挖出來充實國庫,馮保要替內廷重開財源,兩人自是一拍即合,就近放「辦事得力」、「才幹卓著」的黃公公做提督市舶太監,也就順理成章。

  就張居正來有一層考慮,他和五峰海商存在密約,放黃公公過去任職,那就是替五峰海商開了扇大大的後門嘛。

  權正銀朝著秦林拱手:「下官回去之後,立刻安排通商各項事宜,爭取今年能向國庫貢獻十萬兩的稅賦!」

  霍重樓湊上來,不明就裡的問道:「對了,怎麼咱們各有升賞,就是秦長官沒有消息?莫非是兵部直接下了部照?」

  豈止部照,連協掌南鎮撫司的委劄都下來了,只不過又被秦林退了回去。

  秦林摸了摸下巴,有意無意的瞧了瞧北面京師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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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師相府,建築富麗堂皇,水渠九曲迴環,處處擺設著奇花異石,景色之別緻奇巧,直叫人以為置身仙境。

  然而姿容宛如九天仙子的張紫萱,卻雙膝跪在書房門前,白嫩的雙頰因憔悴而消瘦,碧波婉轉的眸子蒙著深深的焦慮,貝齒重重的咬著嘴脣,那漂亮的脣瓣已因乾燥裂開了道道血絲。

  張紫萱已經在這裡跪了五個時辰,以柔弱之軀,生生阻住了大明帝師首輔的雷霆之怒。

  砰!書房中又傳來了瓷器摔碎的聲音,不知張居正是摔碎了那隻價值千金的鈞窯荷葉瓷杯,還是世上罕見的唐三彩粉畫筆洗。

  波斯美女布麗雅和阿古麗捧著茶水點心站在一邊,她倆從來沒有見過主人如此怒發如雷,就算過去和尚書、侍郎爭執,老爺也沒有像今天這樣生氣。

  書房中的張居正最初從兒女口中得知王本固「被自殺」的消息,正所謂聖人怒發不上臉,那時候他白皙清俊的臉上只是微微色變,談笑間已手書一道鈞旨,叫掌錦衣衛事劉守有把秦林逮捕拿問。

  可唯一的女兒張紫萱跪在地下求他收回成命,兩個兒子也從旁相勸之後,張居正徹底​​發怒了,他像一頭雄獅似的咆哮起來,趕走了兩個兒子,呼喚管家游七拿鈞旨去找劉守有。

  張紫萱也是外圓內方的性子,竟和父親卯上了,就在書房外頭長跪不起,兩位兄長也在旁邊相陪,這種樣子,闔府管家誰敢來拿鈞旨?

  現在,兩位公子又進書房去勸解了,張紫萱則始終長跪不起,五個時辰滴水未進,身子已是搖搖欲墜。

  「小姐,小姐,」阿古麗著略為生硬的漢語,把茶水捧過去:「您喝一點吧,您就像沙漠裡乾渴的旅人,需要清泉的滋潤哩。」

  布麗雅也捧著精緻的點心:「小姐,吃一點吧,穆聖說過世界上沒有不愛兒女的父親,老爺他只是一時氣急……」

  張紫萱搖頭苦笑,雖然疲憊至極,仍在苦苦堅持,她在和父親比著耐心——她可以放棄,但那首輔帝師親筆寫下的鈞旨,一旦放出去便有雷霆萬鈞之勢,從劉守有開始整個錦衣衛系統都要和秦林作對,千里之外的事情難以控制,大錯一旦鑄成,那就難以回頭了。

  她以女兒的直覺發現,父親已經變了,他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以燃燒生命的方式推行著新政的同時,朝堂之上的權謀、各種各樣的交易和權衡,已經使他的性情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為了推進改革,他可以和魔鬼做交易,也可以毫不猶豫的除掉擋路之人。

  「雖芝蘭擋路,吾除之而不悔」,這是當年那個慈愛的父親會說的話嗎?張紫萱眼角一粒晶瑩的淚珠滾落。

  阿古麗和布麗雅對視一眼,無奈的搖了搖頭,這一對父女的脾氣真是一模一樣啊,認準了的事情,八匹馬也拉不回來。
jomlin 發表於 2014-7-1 21:11
二六八章 首輔之怒

  書房之中,首輔帝師張居正無力的跌坐太師椅中,在朝堂之上從來高昂著的頭顱無力的垂下來,以至於必須用手扶著額頭以作支撐,精光湛然令文武百官不敢逼視的雙目,此刻則疲倦的微閉著。

  自隆慶元年成為宰輔重臣已有十二年,隆慶六年一躍為顧命大臣,萬曆元年開始以帝師首輔身分執掌朝綱,至今也到了第七個年頭。

  回顧過去,他任用戚繼光平息東南倭亂,以封貢開邊為條件降服塞北俺答汗、三娘子,起用曾省吾、劉顯,一舉平了西南地區困擾帝國上百年的僰人之亂,可謂赫赫武功。

  實行考成法,效秦王執*敲撲鞭*笞天下,一時間從中央到地方風氣為之一改,即使遙遠的邊陲,也能雷厲風行的執行朝廷政令;裁汰庸官、懶官、冗員,精簡官僚隊伍,把渾渾噩噩之輩打發回家;推行一條鞭法,清量土地、抑制兼併、消除苛捐雜稅、降低百姓負擔,可謂煌煌文治。(註1:短、長杖,刑具;註2:「吃」,打)

  像一位聰明睿智的老船長,張居正牢牢把握著龐大帝國前進的方向,駛向他預定的目標。

  當然,如果誰敢質疑他掌舵的權力,敢質疑大船行駛的方向,這位霸道的老船長,也會毫不猶豫的用最簡單有效的辦法堵住他的嘴巴,甚至將他推落船下。

  多少反對他的尚書郎、將軍,甚至同為宰輔大臣,都被他以種種權謀手段革職、流放……

  但這次,他遇到了難題,因​​為他唯一的女兒已在書房外面跪了整整五個時辰,生生阻住了他親筆所書,一旦發出去便有雷霆萬鈞之效的鈞旨。

  手指頭在墨跡早已乾透的鈞旨上敲擊著,良久,張居正一聲嘆息:「徐子升,我處處強過你,唯有這一條,只好對你​​甘拜下風了。」

  張敬修、張懋修惴惴不安的站在旁邊,聽到徐子升的名字先是心頭一緊,又聽得父親自承不如,方才大大的鬆了口氣。

  徐階字子升,嘉靖年間的一代名臣,對張居正有提拔之恩。這位徐閣老畢生最轟轟烈烈的一件事便是鬥垮奸相嚴嵩和嚴世蕃父子,為了麻痺嚴嵩,他​​將嫡親孫女許配給嚴世蕃的兒子做妾,鬥垮嚴家之後為了表明立場又毒死了這個可憐的孫女。

  虎毒不食子,若在普通人家這叫人倫慘變,但朝堂之上從無懿德,徐階所為反而要被讚為壯士斷腕,為了扳倒奸相嚴嵩不惜犧牲嫡親孫女,實是忠烈之極!

  張居正自承不如徐階,他畢竟不是徐階。

  張敬修把腰一彎,勸道:「父親大人,小妹說那秦林有經天緯地之才,或許略為言過其實,但以孩兒看來,他實有洞徹幽冥、審陰斷陽之能,父親愛惜人才……」

  「人才,人才!」張居正冷笑起來:「為父鬥垮、放逐的人才還少了嗎?高拱、海瑞、艾穆、吳中行還有趙用賢,哪一個不是人才?不能為我所用,甚至站在新政的對立面,這種人的才幹越大,危害就越大,越要及早除去!」

  張敬修朝弟弟使了個眼色,儘管明知父親已起了雷霆之怒,但為了小妹,也是為了朋友,他倆總要盡到最大的努力。

  哥哥閉口不言,張懋修又接著道:「以孩兒愚見,秦林和海瑞、艾穆等人大不相同,以前聽他對新政的議論,似乎並非一味反對,而是有他自己的看法。 」

  張懋修撓撓頭,不敢再往下說,事實上有時候和秦林閒談議論,他甚至覺得秦林對改革的觀點比父親還積極,想走得更遠。

  張居正卻會錯了意,拈著鬍鬚連連冷笑:「老夫且不拿他做一介武夫看待,就算他是宋提刑復生、包龍圖再世,那也只是斷案之能吏、守成之賢臣,對改革新政、變法圖強不世大業又能有什麼見解?我看秦某人也是陳詞濫調,多半在江南沾了些文人酸氣,想頂撞老夫來沽名賣直!哼哼,道不同不相為謀,這話說的可真好聽!」

  兩兄弟對視一眼,知道老頭子這次是動了真怒,作為一言九鼎的首輔帝師,多少尚書、都督都不敢忤逆其意,巴巴的親筆寫了一封書信、隱約間還透露了招婿之意,被秦林拒絕了不說,他還跑去把王本固宰掉了……

  張敬修是長子,隱約從父親話裡聽出點口風,忽然心中一動,故意挑道:「王本固真是死了都在害人,父親為了已死的老賊,和有意招攬的青年才俊反目,小妹也不懂事,就此鬧起來,卻是何苦來哉?」

  「王本固算什麼東西?」張居正不屑一顧的撇了撇嘴,唯一的女兒跪在外,他也有五個時辰沒休息了,喝了口茶揉著太陽沒好氣的道:「那秦某人忒地大膽狂悖,嘿嘿,竟然退掉老夫的手書,他把老夫看作什麼人了?難道他以為老夫以首輔帝師之尊,還要拿女兒和他做交易嗎!?是可忍孰不可忍!」

  呼——張敬修、張懋修兩弟兄長出了一口氣,終於找到父親發怒的真正原因了。

  與其說是為了王本固被殺,倒是秦林忤逆其意使張居正更生氣,以宰輔之尊親筆寫下有招攬之意的書信,卻被退了回來,更何況書信上還隱約有招婿的意思——老頭子不發火才怪呢!

  上次親自看中的劉戡之成了那麼個結果,就讓老頭子很不高興了,這次張紫萱瞧上的秦林,又掃了宰輔帝師的面子,偏偏女兒還一個勁兒替這傢伙說話,跪在外面苦苦央求,老頭子的肝火自是越燒越旺。

  想到這一層,兩弟兄都在心頭苦笑:父親、妹妹還有那個秦林,這三個的脾氣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一卯上了吧,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解開?

  突然管家游七一溜兒小碎步的跑進來。

  張敬修、張懋修朝著他怒目而視:沒見妹妹和咱弟兄都在賣力的勸?你偏要急著來拿鈞旨,是何居心?

  游七的神色頗為古怪,看也沒看張居正放在書桌上的手書鈞旨,而是將一封書信呈上。

  張居正一看封皮就有些吃驚,揮揮手打發游七出去,那管家又朝上磕了個頭,望著兩位公子爺諂媚的笑笑才轉身離開,畢竟沒有去拿鈞旨。

  兩弟兄站在父親身後,看見書信上落款是「南京都察院耿定向」,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耿定向也是清流言官當中極有名望的領袖人物,官居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還有個在京師做僉都御史的弟弟,門生故吏極多,在清流中也是一呼百應。

  耿家兄弟和王本固是一黨,屬於頑固保守派,猛烈抨擊新政,不論當年的丁憂奪情事件,還是前段時間興國州爆出清量田畝的弊案,他們都像打了雞血似的上竄下跳,成天唧唧歪歪的上奏章噁心人。

  雖然父親很想把耿家兄弟一巴掌拍死,但一則朝堂勢力需要平衡,二來他們名望大了也不便貿然下手,所以到現在也沒奈何他們。

  作為政敵,兩邊是涇渭分明,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怎麼耿定向忽然給老頭子寫信?

  張居正拆開封套,他天生才具過人,一目十行的很快看了一遍,忽然就面露喜色將書信往桌子上重重一拍:「哈哈,耿定向把老夫噁心了這麼些年,沒想到竟折在秦某人手上!」

  原來這封書信言辭極為謙卑,什麼「過去種種不堪回首」、「逝者不可挽,來者猶可追」、「僕願為江陵相公效犬馬之勞」,總之一句話,耿定向是五體投地願做相府門下走狗了。

  張居正自己都奇怪,心說沒有捏著耿定向什麼把柄啊,就算王本固死掉,耿家兄弟的勢力還在,他也用不著這麼自甘下流吧!

  再往下看,耿定向在書信裡面提到了秦林的名字,大讚張相爺慧眼識人才,簡拔青年才俊不遺餘力,頗有古之賢相的氣度云云。

  聞弦歌而知雅意,張居正立刻就明白了原委,先是大吃了一驚,繼而暗自思忖這個秦林本事倒挺大的,先後把王本固、耿定向這兩個清流領袖逼得走投無路,實是員斬關奪旗的虎將。

  朝著兩個兒子道:「定是秦某人捏住耿定向什麼要命的把柄,逼得他向老夫投降——這個秦林,他不是退回老夫的手書了嗎?」

  兩弟兄聞言大喜,知道秦林迫使耿定向投降,已消除了殺死王本固給父親布局帶來的不利影響,再勸父親回心轉意就容易多了。

  至於秦林為什麼能挾制耿定向,嘿嘿,秦林那傢伙的壞主意可多得很哪。

  張懋修訕訕的道:「還是孩兒心急失策,當時那般情形,也難怪人家誤會……」

  他將擔心秦林和父親鬧翻,刻意指出書信上招婿之意,反而引起秦林誤會的事情說了一遍。

  「你呀你!」張居正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良久才哼了一聲:「秦林說和老夫道不同不相為謀,如何這會兒又替老夫收拾耿定向?」

  張敬修字斟句酌的道:「好叫父親大人曉得,秦林應該也是支持改革新政的,只是在改革的思路上和父親有所不同。」

  「孩兒敢保證,他絕不是頑固守舊派。」張懋修也斬釘截鐵的做出保證。

  「這樣啊……」張居正思忖著,忽然眼睛一瞪:「還不把你們妹妹扶起來?你們兩個,是怎麼做兄長的?」
jomlin 發表於 2014-7-1 21:12
二六九章 恭喜賀喜

  張紫萱跪得雙腿麻木,是兩位兄長攙扶著她進了書房。

  看到唯一的女兒神情萎頓憔悴,明亮的眼睛熬得通紅,如瀑的青絲變得凌亂,嘴脣也焦乾開裂,張居正又暗自後悔不已,親手扶她到臥榻上休息。

  「父親大人!」張紫萱五個時辰滴水未進,清亮動聽的聲音已帶著沙啞:「秦林……」

  「好啦好啦,」張居正將親筆手書的鈞令撕碎,意興闌珊的揮著手:「你們年輕人吶,也不知道個天高地厚,罷罷罷,老夫且容讓他這一回!」

  自萬曆元年以來,張居正的鈞旨不知道曾經打垮過多少政敵,令多少尚書、侍郎、給事、御史談虎色變,這還是他頭一次收回成命,親手撕碎了寫好的鈞旨。

  張紫萱雙眸喜色湧動,朝父親抱歉的笑笑,本來跪了五個時辰就疲憊已極,緊繃的心弦霎時鬆弛,剛躺上臥榻,竟已沉沉睡去。

  如果說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歡喜,那麼老丈人和女婿就像上輩子的仇敵,張居正見獨生女兒為了秦林辛苦成這個樣子,心頭又酸又疼,少不得遷怒秦林。

  他略一思忖,便提筆刷刷刷重新寫了一道鈞旨,張敬修、張懋修兩弟兄看了父親所寫,不禁擠眉眼的做出些怪相。

  「不是說他有經天緯地之才嗎?那就要經得起挫折!當年為父少年得志,鄉試時被湖廣巡撫顧璘所阻,名落孫山,顧先生讓老夫多磨礪了三年,方才成就大器……」

  張居正和兩個兒子說得高興,忽然看見臥榻上酣睡不醒的女兒,終究心腸軟了下來:「本想也試秦某人三年,罷了,料萱兒等不得。半年,半年內不許你們和萱兒去見秦某人,半年之後,若他經得起磨練,有不驕不餒海容百川的氣量,老夫便在京師等他來,坐而論道,好生聽聽他在新政上的思路!」

  張敬修和張懋修相顧無語,看這樣兒,老頭子還在和秦林賭氣啊!一層是氣他那句道不同不相為謀,自信新政乃開一代盛世之​​偉業,不忿秦林的指摘;二則嘛,更有些老丈人和女婿較勁兒的味道……

  呵呵乾笑兩聲,兩兄弟也無話可說了,再要說下去,老頭子準得抖當爹的威風啦!

  秦兄,咱們倆仁至義盡,您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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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在南京的秦林,雖然不知道京師相府為了他的事情,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大明朝的實際掌權者,首輔帝師張居正被他氣得吹鬍子瞪眼睛。

  在等待消息的日子裡,他在人前人後自是穩如泰山,沉著鎮定一如往昔,但在心裡頭,也難免有些忐忑——親手殺死朝廷正二品大員,雖然手腳做得天衣無縫,可畢竟王本固不是什麼小角色,京師那邊會不會風雲變幻,還有朝廷究竟如何看待?

  陸遠志、韓飛廉也隱約猜到些真相,當然不會傻到去問秦林,而是背地裡替自家長官捏一把汗。

  秦林呢,就暫時閒了下來,從劉守有下手劄委他辦漕銀案開始,在千戶所那邊的事情就是另一位副千戶代管,一直沒有命令叫他回任。而漕銀案和出海招撫都已順利完結,聖旨上沒有提到升賞,他自己又把錦衣衛指揮僉事的部照和協掌南鎮撫司的委劄退了回去,前些天還忙得腳後跟打屁股,這會兒又閒得無所事事。

  好在咱們的秦長官還有別的事情做,他陪著青黛東跑西跑,把女醫館所需的房舍買了下來——就是杜侍郎那座風景優美、面積很大的宅子。

  杜侍郎夫妻因小女兒慘死,住在家中睹物思人實在心疼難受,便要賣了宅子回原籍,得知秦林想開女醫館,就半賣半送把宅子給了他。

  秦林不是臨床醫學出身,但他在後世總是進過醫院的,就按後世的醫院來布置女醫館,前面一進院子設為診部,正房為館主和醫士坐診之處,左邊廂房為藥庫和收費處,右邊廂房是候診大廳;第二進院子正房是值班醫士和護士所居,左右廂房設為診療室;第三進、第四進……各有用處,布置得齊齊整整。

  李時珍饒有興趣的參觀了這個布置,連聲讚好。

  青黛也怪有意思的,看到偌大一座醫館,明麗動人的大眼睛喜得彎成了月牙兒,拉著秦林秦哥哥的手臂甜甜的笑——她於醫學極有天賦,可從小就知道將來不能和男弟子那樣坐館行醫,那麼學了再多的醫術又有什麼用呢?現在能學以致用,像敬愛的爺爺一樣懸壺濟世,小丫頭自是高興得非同凡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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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來的終究要來,遷延半月之久,掌錦衣衛事劉守有劉大人的申斥劄子和兵部文書,一塊由驛傳送到了南京。

  「秦林奉密劄查辦二十年前王本固誣告胡宗憲、屈殺汪直、致令荼毒東南一案,本應謹慎小心,該員不合玩忽職守,致令犯官王本固自盡身亡,朝廷雖不再追究王本固之罪,該員懈怠玩忽難辭其咎,著令革職留任,戴罪立功!」

  見了這道委劄,秦林不知是個什麼滋味兒。

  劉守有替他擅殺王本固一事背書了,竟然胡說什麼此前就下了密劄叫他查辦的,這就完美的向全天下解釋了整件事的原委——秦林本來就是去辦這個案子的嘛,只不過不小心讓王本固畏罪自盡了。

  堂堂掌錦衣衛事左都督太子太傅劉大人肯幫秦林圓謊,毫無疑問是張紫萱替他在張居正面前轉圜的結果,除了首輔帝師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叫劉守有這麼做了。

  但這個革職留任實在莫名其妙,秦林的官兒被一擼到底,好不容易升的副千戶,更別提唾手可得的勛官轉實授的錦衣衛堂上官,這下子全沒影兒了。

  秦林摸了摸下巴,感嘆道:「嘿嘿,得罪首輔帝師,也不是沒有代價的呀!」

  陸遠志、韓飛廉、牛大力等人既鬆了口氣,又替自家長官抱憾,這幾個鐵桿弟兄是不消說的,那叫個忠心耿耿啊。

  只有徐文長在旁邊一言不發,看樣子還挺高興的。

  待眾人退下,他笑瞇瞇的走到秦林身前,拱手道賀:「恭喜秦長官,賀喜秦長官!」

  秦林瞇著眼睛看了看老頭兒,然後就朝外面喊:「牛大力,快進來,韓飛廉快去請我太世叔——徐先生又發瘋了!」

  徐文長聞言,一個趔趄摔下去,臉上神色是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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