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錦醫衛 作者:貓跳 (已完結)

 
Nickice 2014-6-12 19:4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5 789113
jomlin 發表於 2014-7-16 01:46
七八○章 宮變

  馮邦寧一怔,卻沒有任何情況發生,他不禁啞然失笑:秦某人還想虛張聲勢嗎?

  嘖嘖嘖……秦林嘆著氣搖了搖頭,很隨意的拍了拍劉守有的肩膀:「劉都督,看來你的人終究是你的人,我發話不頂用啊!本以為咱們倆誰跟誰嘛,都是替陛下辦事,何分彼此?」

  劉守有氣得嘴角跳了兩下,巴不得馮邦寧把秦林的腦袋敲破,但現在的局面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他也只好順著秦林,從腰間取出一面小小的紅旗兒,左右揮了兩下。

  午門內外巡防官校看見此旗,紛紛從四面八方湧過來,更有身穿魚鱗甲、手持丈二長矛的鐵甲​​軍邁著整齊的步伐,從太廟和社稷壇背後列隊而來,甲冑與兵器碰撞,鏗然作響!

  文武百官見狀駭然,這些鐵甲軍,並非防護皇城的錦衣、旗手、金吾三衛,而是來自精銳京軍十二團營!

  馮邦寧驚慌失措,四下看看就哭喪著臉:「秦林,你、你敢擅自調動十二團營,這、這是誅三族的大罪……」

  徐爵和陳應鳳的臉色已經好像死灰一樣,馮邦寧這大草包至死不悟,他倆卻已猜到了原委。

  「擅自調動?我可沒那麼大本事!」秦林哈哈一笑,又眨了眨眼睛:「調動十二團營禁軍,要有聖旨,要經過總理京軍戎政府,你不會認為本官也能辦得到的吧?」

  「聖、聖旨?」馮邦寧驚得呆了,眼睛都有點發直。

  秦林呵呵大笑,將袖中一道龍鳳錦繡的明黃色聖旨取出:「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馮保受國恩深重,本應盡忠報效,固耐老賊欺君罔上,欲效古之權閹。朕念其三朝老臣不欲加罪,恐有十常侍之禍見於今日,故令左都督劉守有、錦衣衛都指揮使秦林率兵擒拿馮保及其黨羽,文武百官,遵旨而行!」

  啊? !馮邦寧只覺腿彎兒一軟,整個人跌坐在地上,身子不停的顫抖,面色如土。

  徐爵、陳應鳳兩個也算狠人兒了,可看看十二團營鐵甲軍長槍大戟的逼來,頓時心下慘然,互相看看,長嘆一聲,只得束手就擒。

  徐文璧和徐廷輔父子倆相顧而笑,就是率軍防護京營的徐廷輔,建議朝廷調開午門處被馮保滲透的三衛官校,調來十二團營的鐵甲軍,在午門之外將馮保閹黨一網打盡。

  秦林也朝他們笑笑,親戚之間就得多照應嘛。

  文武百官到此時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秦林無懼馮保,原來他早就有了聖旨在身!

  「嗨,害我白白替你擔這半天心!」張公魚喘了口氣,終於放下心中大石。

  吳兌也微笑不語,他不必抬棺死諫了。

  曾省吾、王國光等人既替秦林高興,又暗中擔憂時局,馮保死不足惜,可江陵黨與內廷的聯盟至此被徹底打破,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呢?

  「諸位老先生慢走,下官身負皇命,還有事情要做!」秦林笑著衝徐文璧、曾省吾等人拱拱手,又拍了拍劉守有的肩膀:「老劉,這裡你頂住,我去去就回。」

  劉守有咬牙切齒的,心說你能不能不拍我肩膀,搞得好像我是你下屬一樣。

  不過也沒辦法,萬曆要在二張之間搞制衡,於是秦林和劉守有一個人負責調動兵馬,另一個人就保管聖旨。劉守有覺得調兵權大,就選了這個,沒想到秦林把聖旨拿著到處亂跑像是主辦,他倒成了協辦似的。

  文武百官看著秦林的背影萬分唏噓,只道是失了張居正這座大靠山,秦林就要一蹶不振,誰料他竟將馮保扳倒……

  心思靈活、頭腦發達些的,則滿懷敬畏的遠眺著巍峨高大的皇極殿,張居正已死,馮保又被扳倒,今後陛下就真正乾綱獨斷啦!

  ……

  馮保恍然不知午門前頭發生的事情,在小太監帶領下朝慈寧宮走去,身邊仍是前呼後擁的親信宦官。

  一名姓李的太監突然皺了皺眉,湊近馮保低聲道:「督公,小的瞧著這宮裡,覺得有點不對勁。」

  「哪兒不對勁?」馮保吊梢眉往上一提。

  小李子有點擔心的道:「您瞅瞅,大漢將軍站得到處都是。」

  馮保留意瞧瞧,果見一隊持著刀槍的大漢將軍匆匆走過,大紅色飛魚服明豔豔的,鋥光瓦亮的槍尖,在正午的陽光下閃著可怕的寒光。

  「好像是有點多,不過今天是大朝會的日子,剛才朝會時大漢將軍也挺多的。」馮保撇撇嘴,沒往心裡去,在他心目中這些身材魁梧的大漢將軍,也就是個擺設而已。

  「可是這些大漢將軍,我連一個都不認識。」小李子指著靠牆邊站的大漢將軍說:「您看,生面孔居多,唯獨咱們安排的人,一個也沒看見。」

  不好,馮保心裡*格登一下,自言自語道:「大漢將軍乃錦衣衛所屬,劉守有那邊並沒有什麼古怪,難道是秦林?他那天和咱家大鬧一場……走,咱們快去慈寧宮!」(註:咯噔)

  馮保心頭頓時焦急起來,他加快腳步,甚至是小跑著奔向慈寧宮,無論如何李太后是信任自己的,只要見到太后,天大的事情也都不怕了。

  慈寧宮的朱漆宮門遙遙在望,馮保的心情略為鬆弛,一邊跑一邊伸手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水,招呼小太監們:「扶著咱家跑,咱們要求見太后娘娘,趕緊的! 」

  「馮督公,您吃了咱的高鈣片,腿腳挺好啊!」秦林笑嘻嘻的從東邊迴廊轉出來,眼睛梭巡著把馮保打量打量,忽然搖著頭,哀聲嘆道:「可惜呀,腿腳再好,您也見不著太后娘娘金面啦!」

  馮保的心往下狠狠一沉,厲聲道:「你、你什麼意思?要知道這裡是皇宮大內,咱家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奉旨總督東緝事廠!」

  身邊的小太監也做出忠心護主的架勢,還有好幾個人上前來,準備擒拿秦林。

  秦林呵呵大笑:「馮督公,你腦筋有點不大好,到此時還沒明白究竟是誰要收拾你嗎?」

  馮保眼角重重的跳了兩下,看了看皇極殿的寶頂,想明白的剎那間,全身如遭電擊,幾十道驚雷在這位威權不可一世的司禮監掌印、東廠督主心頭炸響。就在那一刻,他腦子裡像走馬燈一樣轉過一個又一個念頭,是反抗到底,是束手就擒,還是……

  聰明!秦林一挑大拇哥:「馮督公就是馮督公,一點就透!現在您是束手就擒呢,還是準備負隅頑抗,以便成全下官平定反叛、誅戮奸邪的功名?」

  話音剛落,上百手持長槍、腰挎繡春刀的大漢將軍,便在陳銘豪率領下,將馮保一夥團團圍住。

  「反了、反了,你們睜開狗眼看看清楚,這是咱們馮督公!」幾名小太監還沒搞清楚,兀自跳著腳對大漢將軍們喝罵。

  「罷了。」馮保兩隻手往下按了按,恨恨的瞅著秦林:「咱家投降,才不叫你這王八蛋稱心如意!想拿咱家的腦袋邀功請賞?做夢!」

  「識時務者為俊傑!」秦林又一豎大拇指,暗中嘆口氣,其實我真希望你能負隅頑抗,到時候老子正好來個斬草除根。

  馮保一雙眼睛釘在秦林臉上,又道:「咱家要見太后,要治罪,也讓我死個明白!」

  「你見不著太后的。」秦林嘆口氣,誠心誠意的告訴他:「今天朝會的時候,太后已經到慈壽寺上香去了,據說是陛下早晨請安時,提到先皇託夢,所以太后娘娘才會匆忙趕去的。」

  馮保臉色變得蠟黃,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良久才嘶聲道:「咱家要見陛下,咱家要問個清楚,秦少保,我求你!」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秦林嘆口氣。

  如果馮保能嚴守承諾,能和秦林友好相處,秦林自然會用別的方式,來應對今天的情況——畢竟馮保算是新政的支持者,而且張居正歸天之後,他就是馮張聯盟的頭號大人物了。

  可馮保並不識相,秦林前些天毆打馮邦寧、帶人圍堵東廠的舉動,其實就是對馮保的一種試探。如果馮保當時做出了另外的選擇,他今天的下場就不會這麼慘,偏偏秦林的試探得到了最不好的結論,那就是馮保此人氣量偏狹、得志便猖狂,並不值得與他合作。

  萬曆,萬曆又是如何呢?他除掉了馮保,下一步將會做些什麼?這也是秦林需要考慮的問題。

  「好吧,馮督公在紫禁城的最後一個請求,下官自當如您所願。」秦林點點頭,把馮保從地上攙扶起來。

  ……

  養心殿,萬曆皇帝朱翊鈞焦急的踱著步子,神情既興奮,又有著幾分焦慮,他甚至詢問身邊的張誠,如果馮保走上來質問,朕該如何應對?

  「陛下既然下旨逐他,不奉詔,他便不敢走上殿來。」張誠這樣回答,心頭卻不是個滋味兒,這位陛下啊,又要玩帝王心術,卻又難以駕馭,明明已經下旨捉拿馮保,事到臨頭卻又瞻前顧後。

  「馮保,馮保往這邊來啦!」張鯨小跑著進來報告,氣喘吁吁的以致口齒不清。

  啊?萬曆嚇了一跳:「馮大伴、馮大伴待要如何?他帶了多少兵馬?」

  張鯨這才發覺自己的話有些歧義,連忙解釋道:「他是被秦林捉住,押著過來的。」

  早說清楚嘛!萬曆長吁了一口氣,從頭到腳倍感輕鬆,他獨掌朝綱、乾坤獨運的道路,兩塊最大的攔路石,至此已被除去,從今往後就海闊天空憑魚躍啦。

  「秦愛卿把他拿下就是了,幹嘛又押到朕這裡來?」萬曆嘴上抱怨著,心緒卻複雜得很,既有點不好面對那位從小呵護自己長大的馮大伴,又有些隱隱的期待,馮保那副陰惻惻的面孔,想必現在是很好看的吧?哈哈。

  馮保被秦林押著走向養心殿,看著這條走過無數次的道路,他心中的感受自然是不同以往。想當年,隆慶皇爺還在世,萬曆皇帝朱翊鈞才七八歲,他牽著小太子的手,在這青石板鋪成的路上走過,年幼的小太子蹦蹦跳跳,稚嫩的手卻緊緊抓住他的大手……

  唉~~馮保長嘆一聲,在這最後一刻,榮華富貴恍如過眼雲煙,就像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樣,馮保自知不死也沒有什麼好下場,心境反而徹底放開,想起了過去的林林種種。

  走到了養心殿大門口,馮保的目光一下子越過眾人,落在了朱翊鈞年輕而緊張的臉上。

  良久,馮保雙膝跪地,顫聲叫道:「待罪老奴馮保,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馮保,你還有什麼可說的?」朱翊鈞紅著臉站起來,指著馮保破口大罵:「你蠱惑太后娘娘,屢次和朕作對,你在朝中安插黨羽,奪占朕的權柄,以為朕還是三歲小孩子,被你蒙在鼓中嗎?哈哈哈,朕運籌帷幄,將你們這群奸黨一網打盡!」

  「陛下英明神武!」張鯨、張誠齊聲稱頌。

  馮保卻怔怔的把朱翊鈞瞅著,這一刻的​​陛下,和當年那個牽著他的手,一個勁兒叫馮大伴講故事的小太子,似乎離得很遠很遠。

  是什麼讓兩人走到了今天的這一步?馮保自己很清楚。

  「陛下,老奴罪該萬死!」馮保重重的磕了一個頭,又涕淚交流的道:「不過,老奴好歹曾是陛下的大伴,陛下年幼時,是老奴為陛下鞍前馬後,十歲時,是老奴抱您登基繼位,這十年老奴或許手伸長了點,可也沒敢欺君罔上……」

  秦林聽了只覺馮保所言不假,他是貪汙,是安插黨羽,但對萬曆本人確實沒什麼過錯。在那次白象發瘋的時候,馮保一把將萬曆扯下龍椅,護在身下打了好幾個滾,可見他對萬曆實在有些情分在的。

  可萬曆根本不這麼想,馮保不說還好,說起當初怎麼怎麼,這位陛下就更加憤怒,厲聲道:「馮保,你還在倚老賣老!朕早說過了,朕如今已經親政,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你提朕小時候的事情有什麼用?來人吶,將馮保押下去,處死!」

  好歹也是馮保抱著萬曆從小長大的,說殺就殺,伴君如伴虎啊!
jomlin 發表於 2014-7-16 01:53
七八一章 秦林的勸告

  馮保聽得萬曆親口吐出「處死」二字,他那張肌肉鬆弛的臉就變得極為頹敗,彷彿一瞬間就老了足足十歲。

  張鯨、張誠目睹這不可一世的內廷頭號大太監、權閹前輩,被從小服侍大的朱翊鈞毫不留情的處死,竟隱隱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不過很快這種情緒,一轉眼就被勝利的狂喜蓋過,馮保既然倒臺,司禮監掌印太監這個內廷魁首的寶座,就對著他們倆招手啦!

  二張不約而同的互相看了看,馮保已成為過去時,新一輪的惡鬥將在他們之間展開。

  咱們秦長官也是個心黑手狠的貨,既已試探朱翊鈞,得出這位陛下天性涼薄、剛愎自用的結果,便不再需要馮保了,等朱翊鈞口中吐出處死二字,他立刻朝陳銘豪使個眼色,大漢將軍們動手架起馮保,腳不點地的往外走。

  馮保耷拉著腦袋,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到了這步田地,他實在無話可說,只是回頭看了看萬曆,眼神中帶著不甘與憤懣;朱翊鈞臉上帶著一層潮紅,背轉身不與馮保對視,秦林看得很清楚,他的兩隻手正在微微發抖。

  「且慢!」一個蒼老而陰沉的太監嗓音,在養心殿外突然響起,架著馮保走出宮室的大漢將軍們,聽到這聲喊就停下了腳步,陳銘豪也回頭,有些惶恐的看了看秦林。

  誰這麼牛逼啊?秦林在養心殿臺階上,居高臨下越過諸位大漢將軍的頭頂,一眼就看見來者白髮蒼蒼,正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都知監掌印太監張宏。

  在萬曆險些蒙冤的曲流館宮女被殺案中,正是張宏奉李太后之命請秦林入宮辦案的,所以秦林認識這老太監,也知道他在司禮監排名僅次於掌印太監馮保,資格則比馮保還老。為人清廉正直,不愛出頭露面,更不摻合各種爭權奪利的事情,在宮中地位超然,李太后、萬曆和馮保都敬他三分。

  他不是陪母后去進香了嗎?萬曆吃了一驚,他是騙了李太后去慈壽寺進香,才趁機把馮保拿下的,見張宏突然回來,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乾咳兩聲,示意秦林和張鯨、張誠出去答話。

  馮保看見張宏,臉上就露出狂喜之色,連聲道:「慈聖娘娘回宮了?我要見太后,你帶我見太后!」

  張宏面無表情的搖了搖頭:「太后還在慈壽寺聽方丈講《金剛經》。」

  「那你怎麼回來的?!」馮保心念電轉,眼神中的狂喜瞬間熄滅,鼻子裡一聲冷哼:「好、好,原來這件事你也有分,那馮某就恭喜張兄了,今後簡在帝心,司禮監掌印的位置就非你莫屬啦。」

  張鯨、張誠正從養心殿臺階走下來,聽到這裡就駭然變色,互相看了看,暗自尋思難道張宏這老東西也參與了扳倒馮保?咱們倆怎麼不知道?莫非陛下對咱們,也留了一手?

  張宏的輩分高、資格老,如果真參與了這件事,他接掌司禮監掌印的機會,就比二張更大,何況萬曆伏下這道暗樁,意味著他對二張的信任,也沒有想像中那麼高……

  霎時間,本來在眼神中刀來劍往的張鯨和張誠,又變得同仇敵愾起來。

  虧得張宏自己打消了他們的疑惑,不鹹不淡的對馮保道:「咱家是在慈壽寺聽到動靜才趕回來的,不過,太后娘娘正在虔心聽法,咱家也就沒打擾她。」

  噓~~張鯨、張誠都鬆口氣,原來陛下並沒有事先通知這老東西。

  馮保就奇怪了,吊梢眉高高的揚起來:「你、你什麼意思?」

  張宏嘆息著搖了搖頭:「老馮,這些年我雖然什麼也不說,可我的眼睛沒瞎、耳朵沒聾。說實在的,你的手伸得太長,步子也邁得太遠了些,是該退下來清靜清靜啦……不過,你罪不該死,慈聖娘娘也不會希望你死!」

  馮保愕然,張誠、張鯨也​​十分詫異,張宏這麼做,是兩邊不討好啊。

  唯獨秦林早已猜到了張宏的用意,微笑著朝他拱拱手。

  張宏也朝秦林點頭示意,正如秦林的猜測,他確實因馮保犯下專權、貪汙等罪,所以知道宮變消息之後,仍把在慈壽寺進香的李太后蒙在鼓裡,以便萬曆扳倒馮保;但猜到萬曆會對馮保下毒手,為了馮保的性命,為了李太后的感受,他又不顧年紀老邁,匆忙趕回宮中。

  張鯨可管不了那麼多,他順著萬曆的旨意,衝著張宏訕笑道:「老前輩,皇爺已下旨處死馮保,君無戲言吶。」

  「馮保和前輩並沒有什麼交情,您何苦呢?」張誠也好心勸道,對正直的張宏,倒是有三分佩服。

  張宏搖搖頭:「馮保老前輩,雖然貪墨、擅權,終究為朝廷辛苦多年,立下不少功勞,功過相抵也不該死……」

  二張臉上露出為難之色,根本聽不進對方的話,心說馮保有沒有功勞、該不該死關我屁事,是陛下要他死!

  張宏見狀就皺了皺眉,又抬頭看了看養心殿中萬曆的背影,頗為失望:連二張都無法說服,陛下那裡……

  哪知秦林心念一動,突然面露喜色,江陵黨和新政將來的走向,他之前考慮很久,始終沒有比較周全的謀篇佈局,看到張宏卻有了新的想法,略一思忖,便發覺是當前最好的路子。

  「咳咳,」秦林乾咳兩聲,把張鯨和張誠肩膀拍了拍:「兩位,以本官之見,倒是不殺馮保比較好。」

  咦?張鯨和張誠莫名其妙,前番謀劃宮變擒拿馮保,秦林是堅決主張要斬草除根的呀!

  馮保也吊梢眉揚起來,詫異的看著秦林,心說這小子不是最心狠手辣的嗎,今天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秦林裝出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兩位請想想,如果他馮保被處死,李太后必然難過,認為是本官和你們攛掇陛下殺死馮保,那麼咱們三位加上劉都督,從今往後的日子啊,就難過得很了。」

  嘶~~二張倒抽一口涼氣,暗道剛才怎麼沒想到這一層,險些兒誤了大事!

  李太后對馮保信任有加,萬曆只能趁母后出宮禮佛的時候下手,如果驟然處死馮保,就算拿出這傢伙貪汙、專權的證據,李太后仍然會很不高興吧。

  就算從今往後萬曆獨掌朝綱,擺脫了李太后、馮保、張居正鐵三角的束縛,可李太后終究是他生身之母,萬曆絕對不可能用對付馮保的辦法對付自己親媽,太后永遠是太后。

  李太后會把馮保被殺的怨恨,朝誰發洩呢?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尤其是,扳倒馮保的四員大將,秦林、劉守有是外臣,李太后還不方便找他們麻煩,可張鯨、張誠兩位,卻是宮裡的太監,要整治他倆就容易得多。

  「就算有陛下庇護,被太后記恨上,也難過得很啊!」張鯨這樣想著。

  張誠也尋思:已經得到了陛下的信任,又何苦多得罪太后娘娘?倒不如……

  「秦少保所言有理!」二張笑著朝秦林拱拱手,又衝著張宏施禮,不再阻攔這位老前輩。

  張宏看了看秦林,極為嘉許的笑笑,由兩名小太監攙扶著,慢慢走進養心殿,張誠、張鯨跟在他後面。

  馮保看著張宏背影苦笑不已,又神色複雜的瞅了瞅秦林,最後長嘆一聲:「秦少保,咱家實在想不到,最後救咱家一命的,居然是你!」

  張宏這種正直無私的人,肯替自己求情,馮保倒不覺得奇怪,秦林一句話說服二張,讓張宏得以面聖求情,實在叫這位昔日權閹的心中,生出萬分唏噓感慨。

  「得了,老馮,您千萬別感激下官,下官也是替自己著想,免得開罪李太后嘛!」秦林嬉皮笑臉的說著,一點兒也不居功。

  馮保怔怔的看了秦林半天,良久才搖了搖頭:「不,你瞞不過咱家,你一定有別的原因,哼,別人怕太后,唯獨你不怕!」

  不愧是執掌司禮監和東廠的大太監,馮保真正開動腦筋,倒也把秦林的心思猜出幾分。

  張鯨、張誠怕李太后,秦林可不怕啊,太后對他的印象好到爆,曾經欽賜玉佩,再說了,徐辛夷還和太后娘家武清伯府是親戚呢!

  面對馮保質疑的目光,秦林笑而不語,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就知道你不會有這麼好心!」馮保憤憤的啐了一口,又道:「罷了,不管你是什麼原因,總算是救了咱家性命……附耳過來,咱家這輩子不欠你的,免得被你惦記!」

  秦林嘿嘿壞笑,又乾咳兩聲清了清嗓子。

  陳銘豪登時會意,率大漢將軍們背過身去,往外走了幾步。

  只見馮保在秦林耳邊嘀嘀咕咕的說了些什麼,秦林時不時的點點頭,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沒多久,​​張宏就微笑著走出了養心殿:「馮保,陛下念你三朝老臣、多年辛苦,特免你一死,發南京守孝陵!即刻起身,不得有誤。」

  說罷,張宏就朝秦林笑瞇瞇的點點頭,他正是用剛才秦林說服二張的辦法,說服了萬曆。

  馮保謝恩之後,絲毫不曾停留,轉身邁開大步就走,只是強作鎮定的步伐終究有些踉蹌,身影也顯得格外悲涼。

  不知何處的宮女唱著關公走麥城的小曲兒,歌聲隨風飄來斷斷續續:今日水淹七軍逞英雄,到明天敗走麥城,只落得形單影隻好淒惶……
jomlin 發表於 2014-7-16 01:54
七八二章 奉旨貪墨

  馮保被流放南京守孝陵,他前腳剛離開紫禁城,李太后的車駕鸞儀就從慈壽寺回來,出現在紫禁城外。

  陸遠志領著一隊錦衣官校氣咻咻的跑來,朝秦林使個眼色:「啟稟秦少保,劉都督已將馮保黨羽一網打盡,司禮監和東廠都控制下來,眼下正在查抄馮保的府邸,您看……」

  聽得查抄府邸這句話,秦林的兩隻眼睛立刻賊亮賊亮,猴急的衝張誠、張鯨拱拱手,義正辭嚴的道:「馮保多年來苦心經營,勢力盤根錯節,馮保雖已成擒,還得防備奸黨餘孽作亂,本官這就去緝拿奸邪餘黨,就算粉身碎骨,也絕不讓他們在京師作亂!」

  好個秦林,說這番話時兩隻手緊緊的握著拳頭,牙齒輕輕咬住嘴脣,目光堅定的遙望遠方,真叫個忠肝義膽!恐怕興唐的郭子儀、保宋的岳武穆,想來也不過如此了吧。

  張誠、張鯨卻肚子裡好笑,暗道你秦某人不就是想藉查抄為​​名,去馮保府上大撈一筆嗎?這不,聽說劉守有已經去了,姓秦的就猴急成這樣!

  萬曆事先已將查抄馮保一黨各處府邸的任務,分給了秦林和劉守有兩位,帝王御下之術講的是恩威並施,秦林、劉守有冒著風險費老鼻子勁兒扳倒馮保,這查抄馮黨府邸的肥差,就是給他倆酬功了。

  「嘿嘿,秦少保精忠報國的一顆赤心,倒是熱切得很呢,咱家看你額角都急得冒汗了!」張鯨笑瞇瞇的揶揄著,他心頭非常痛快,劉守有搶先去馮府查抄,自然會撈到更多的財富,而那筆財富裡也有他張公公的一份。

  「去吧、去吧,緝拿奸黨要緊,皇爺那裡早把差使派給你,這就不用告辭謝恩了。」張誠心急的催促秦林,因為秦林查抄馮黨宅邸的收穫,也會分一些給他。

  「陛下,臣去也!」秦林衝著養心殿遙遙施禮,然後邁開大步,一溜煙的跑得沒了影兒,陸遠志和眾官校都被遠遠的拋在後面。

  張鯨、張誠瞧著秦林背影直了眼,靠,這廝的輕功好厲害,究竟是八步趕蟬,還是流星追月?

  張宏見狀也忍俊不禁,搖搖頭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秦林剛跑了沒多久,兩個慈寧宮太后身邊的小太監就匆匆趕來,也許是知道宮中之變,神情都有些惶恐,朝著張宏跪下稟道:「啟稟老祖宗,太后娘娘鑾駕回宮!」

  啊,太后回來啦?張誠和張鯨神色變了幾變,知道馮保被逐,太后的心情恐怕不會很好,接下來的事情……

  三位張公公互相看了看,同時恍然大悟:怪不得秦林跑那麼快,咿呀個呼,咱們都被他擺了一道!

  太后從西邊回宮,秦林就從東邊溜走,他逃離紫禁城的速度簡直是追雲逐電,兩條腿跟風車似的,免得和李太后打照面。嘿嘿,太后面前怎麼解釋的難題,就交給萬曆和兩位張公公去頭疼吧,不關我的事。

  ……

  永寧長公主朱堯媖也注意到了宮裡反常的情況,她鼓起勇氣走向慈寧宮,李太后對她再怎麼不聞不問,終歸是她的親生母親。

  剛走到半路上,就遠遠看見秦林一路飛奔,她濕漉漉的眼睛裡就浮出光彩動人的喜色,輕啟檀口,叫道:「秦、秦姐夫!」

  可憐這位長公主的聲音,比蚊子哼哼也大不了多少,秦林哪裡聽得見?一馬當先跑了過去,身後跟著的錦衣官校也跑得不亦樂乎。

  「太沒禮貌了!」惜畫衝著秦林的背影,不滿的揮了揮小拳頭,就算秦林是自己救命恩人,她也選擇站在永寧這邊。

  「秦姐夫跑得真是英姿颯爽啊!」永寧目送秦林跑遠,良久,她的目光仍停留在秦林消失的方向──長公主只要能遠遠的看心上人一眼,芳心已倍感甜蜜,即使秦姐夫毫無所覺,那也沒關係的。

  「最好,他永遠都不知道。」永寧輕輕的咬了咬脣瓣,痴痴的微笑著。

  少女的心思你莫猜,越猜越猜不中!

  ……

  更靠北一些的儲秀宮,小順子垂手肅立,嘴角微微發顫:「娘娘,奴才打聽明白了,陛下降旨逐馮司禮,張鯨、張誠、劉守有、秦林聯手… …」

  「掌嘴!」鄭楨坐在花梨木椅子上,用調羹舀冰糖燕窩慢慢吃著,忽然就不緊不慢的吐出這兩個字。

  小順子一怔,不明白娘娘是什麼意思。

  鄭楨眼皮子都沒抬一下:「秦林也是你叫的?」

  啪!小順子掄起大巴掌,立馬就把自己臉上打出五道紅指印,戰戰兢兢的磕著頭:「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是秦、秦少保,秦將軍!」

  「罷了,饒你這遭,繼續往下說。」鄭楨將裝冰糖燕窩的碗,遞給了身邊的宮女,兩隻手慢慢摩挲著微微隆起的小腹。

  小順子這才把宮裡發生的事情,說了個一清二楚──別看他在鄭楨面前像條沒脊骨的狗,可出了儲秀宮,他是陛下寵妃鄭娘娘跟前的頭號紅人,誰不得低聲下氣稱呼一聲順公公?就連司禮監二張,也對他加意籠絡呀!所以他要打聽個事兒,實在很方便。

  鄭楨聽了前因後果也覺心下駭然,威震內廷的魁首馮保,半天工夫不到就被拿下,無論誰聽到這消息都會吃驚。

  不過很快她就笑起來:「好、好、好!馮保這老東西,一直不把本宮放在眼裡,現在他滾到南京守孝陵,真是報應來了。」

  「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小順子笑瞇瞇的,衝著鄭楨磕頭道喜。

  「我有什麼好喜的?」鄭楨皺著眉頭,假作不知。

  小順子笑而不語,只是連著又磕了好幾個頭。

  內廷之中,馮保是靠著李太后信任,和張居正聯手,做到兼總內外的司禮監掌印、東廠督公,他有李太后做靠山,過去就不怎麼鳥王皇后,現在也對鄭楨不鹹不淡的。

  現在馮保倒臺,有可能接替他的張鯨和張誠,背後靠山則是萬曆皇帝朱翊鈞,形勢就變得對鄭楨格外有利了。

  朱翊鈞對鄭楨言聽計從,二張還敢像馮保那樣,對她不冷不熱嗎?

  怪不得小順子高興,借鄭娘娘的勢,張鯨、張誠都要來籠絡他呢!

  「你個猴崽子!」鄭楨笑嘻嘻的瞥了小順子一眼,又遙遙望著紫禁城南邊的天空,悠然嘆道:「他現在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了,哼!遲早有那麼一天……」

  小順子摸著被自己打腫起來的臉,低著頭不敢說話,心中卻百思不得其解:娘娘好像很恨秦將軍,可又為什麼不許別人提他名字,只有她自己能叫?

  太監就是太監,雖然沒有小弟弟,終究不是女人,小順子再千靈百巧,也不懂女人隱藏在心裡最深處的那點念想,尤其不懂鄭楨這種女人……

  ……

  秦林從東華門跑出了紫禁城,突然就停下腳步,不跑了。

  「秦哥,馮保府邸還在前面。」陸遠志嘿嘿壞笑著提醒他。

  眾位錦衣官校也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準備大幹一場,馮保貪汙是出了名的,他的府邸藏著數不清的金銀財寶。誠然這些財富是要上交朝廷的,但陛下派劉守有、秦林來辦這肥差,本身就帶著酬功的意思,待會兒大家只要下手不太過分,就面子裡子都有啦!

  秦林把陸遠志看看,眉頭一挑,壞壞的笑道:「讓劉都督多挑會兒,也多找一會兒,咱們先去別處轉轉。」

  什麼,去別的地方轉?陸遠志瞠目結舌,暗道現在最好發財的地方,難道不是馮保的府邸嗎,幹嘛要讓給劉守有?

  秦林笑而不答,解開繫著照夜玉獅子馬韁繩,跨上馬背:「跟上!」

  ……

  馮府,往日森嚴的府邸,變成了錦衣官校隨便進進出出的地方,百戶、總旗、小旗、校尉,這些低級錦衣武官,僅僅在一天之前,還只能眼巴巴的望著這座府邸,根本沒有進去拜見主人的資格,更別提給主人行賄──那也要資格的!

  但現在,他們在府邸裡橫衝直闖,任意毆打著僕人,時不時在侍女身上摸一把,惹出一陣驚慌的嬌呼。而大箱大箱的金銀財寶,也被他們抬到了院子裡面堆起來,每口箱子在貼上封條之前,都被拿出了幾錠金子或者銀子,揣進了校尉的腰包。

  馮保家中強橫霸道的親戚和那些頤指氣使的驕僕,這時候就成了待宰的羔羊,在錦衣官校的繡春刀下瑟瑟發抖,每個人的臉孔都寫著驚惶,根本不會有誰對錦衣官校們提出抗議。

  再說,這些金子銀子,不是被校尉們拿走,就是上交給朱翊鈞,反正不會再姓馮啦!

  「哈哈哈哈,秦林小兒,這次終於被本都督搶先一步!」馮府內室之中,劉守有持著一幅畫開懷大笑。

  咱們劉都督名臣世家,風雅得很,怎麼會跟那些普通官校一樣,去貪汙什麼金子銀子呢?倒是這些唐宋名家字畫,又風雅,又不惹眼,捲起來就拿走了,還每一幅都價值連城,遠勝金銀珠寶!

  張昭、龐清、馮昕諸位心腹堂上官也眉花眼笑,在馮保的寶庫裡挑挑揀揀,只拿走最珍貴的財寶,拳頭大的貓兒眼、金色的珍珠、綠油油的祖母綠,散發著五彩的光芒,把眾人興奮的臉,映照得光怪陸離。

  良久,劉守有忽然想起來:「諸位,馮保的『翻天帳』,你們找到了嗎?」

  呃~~堂上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眾人手中價值不菲的珍寶確實有不少,但那本翻天帳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那是馮保的私帳,叫翻天帳也罷,叫保命帳也罷,總之只會有一個功能,那就是把這位司禮監掌印、東廠督公這輩子,最見不得人、最黑暗可怕的那些事情記錄下來。

  譬如某某官員為了扳倒政敵,給馮保送了多少金珠寶貝,馮保看不慣某人,授意某官誣告,將其打入天牢處死,諸如此類。

  大部分官員,家中都有這樣一本可怕的帳冊,作為控制黨羽的利器,危急時也能起到極大的作用。

  劉守有捉到馮邦寧之後就嚴刑逼供,那馮邦寧是個草包,哪裡經得起大刑?一個回合都沒有熬過,就把伯父給賣了,說馮保確實有本帳冊,但不知道放在哪裡。

  馮保做了十年的司禮監掌印、東廠督公,手底下不知道幹過多少壞事兒,找到這本帳冊,就等於把許多官吏的小辮子,牢牢的捏在了掌心!

  所以劉守有在馮府搜刮金銀財寶、文玩古董倒在其次,首先是要找到那本帳冊。可他找了這大半天,帳冊連個影子都沒看見,自然心中有些著急。

  「奇怪,馮保把帳冊放哪兒了?」劉守有悻悻的撓著頭皮。

  張昭想了想,臉上厲色大增,低聲問道:「要不,咱們追上馮保?」

  劉守有搖了搖頭,陛下既然放馮保到南京守孝陵,這就是最終結果了,不能更改,更何況逼死馮保,李太后那邊也沒法交待。

  「馮保這人心性堅毅,到了這步田地,離死也差不太遠,硬逼他肯定沒用!」劉守有說著就皺了皺眉,暗自尋思要不要和馮保做個交易。

  「哎呀呀,劉都督也不和下官打個招呼,就這麼急著來馮府了,真是公忠體國呀!」

  秦林帶著譏諷的笑聲從外面傳進來,劉守有沒來由就是眼皮子一跳,也堆起了假笑:「秦少保來了?畢竟馮黨奸邪眾多,這馮府之中恐怕也藏著機關暗道,本官盡忠效力的心切,就先來替老弟蹚蹚渾水。」

  「那麼,下官就多謝謝劉都督了!」秦林衝劉守有拱拱手,踱著四方步子走進來。

  張昭、龐清、馮昕等人就有些不好意思,他們袖子裡、懷裡,都塞著東西呢!

  「嘖嘖嘖,吳道子的畫,哎呀,王羲之的字!」秦林大呼小叫,看到每一樣珍寶都要手舞足蹈。

  劉守有、張昭這幾位面面相覷,恨不得伸手把他嘴堵住:叫個什麼勁兒?唯恐別人不知道咱們把好東西塞自己腰包了?

  「來來來,秦少保這邊請,咱們好說、好說!」劉守有滿臉堆笑,把秦林拉到一邊,指著許多寶物說:「秦少保想必也知道,馮保貪墨數額巨大,看,這些都是無價之寶。」

  「是啊,陛下讓咱們來查抄馮府,這些東西待會兒就送進宮裡。」秦林理所當然的說著,還很傻很天真的眨了眨眼睛。

  裝傻?劉守有低聲道:「陛下讓咱們倆來查抄馮府,究竟是啥意思,咱們彼此心照不宣。」

  秦林越發茫然不解:「什麼意思?我可不敢妄自揣摩聖意。」

  劉守有的臉又抽了兩下,很想一巴掌把秦林搧飛,終究忍住了,嘴脣哆嗦兩下:「秦少保,你別和本都督裝傻,陛下讓咱們來查抄馮府,本來就是讓咱們來發財的!老實說吧,這裡東西,咱們見者有分!」

  「真的見者有分?」秦林又像不相信,又有點害怕似的。

  劉守有很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

  「這可是你說的!」秦林頓時兩眼放光,朝外面揮了揮手:「弟兄們,進來抬東西!」

  話音剛落,早就準備好的牛大力、陸遠志率錦衣官校蜂擁而入,抱的抱、扛的扛、抬的抬,一點也不客氣的拿著房間裡的各色珍寶。

  劉守有看得直了眼,見過貪汙的,沒見過秦林這麼狠的!

  秦林嘿嘿一樂,你老兄剛才說的很清楚,咱這是奉旨貪汙,不多貪點,豈止對不起自個兒,還對不起皇上嘛。

  張昭、龐清這幾位堂上官鬱悶得不行,好多珍寶,是他們在前頭先看上的,只是沒來得及揣進懷裡,就被秦林的人搬走了。

  「讓他們搬,大不了咱們少要點!」劉守有咬了咬牙,最要緊的還是找到馮保那本帳冊,至於這些珍寶,畢竟是身外之物,捨棄一些,盡早打發秦林滾蛋吧。

  張昭和同僚們眼見財寶被搬走,心頭都在滴血啊,秦林,你好狠,都不給咱留點啊?

  「哎呀,這卷畫兒不錯,劉都督我幫您拿著!」秦林說著就從劉守有右手,拿走了一幅吳道子的天王送子圖。

  「咦,這畫冊看起來不錯,拿回去給我老婆當個刺繡樣子!」秦林又從劉守有的左手,順走宋徽宗的工筆花鳥冊頁。

  沒聽說你哪個老婆會刺繡啊?劉守有恨得牙癢癢,一再告誡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不要和姓秦的爭這些玩意兒。

  等到秦林滿載而歸的時候,整個寶庫幾乎被搬空了,而劉守有從盤滿缽滿,重新變得兩手空空,手底下那些堂上官們,要是乖覺的還藏了幾件珍寶,反應慢的就和劉都督差不多了。

  呼~~劉守有看著秦林背影喘口氣,這小王八蛋終於滾蛋了,趕緊招呼屬下們:「給我找,一定要找到那本帳冊,反正金子銀子還多的是,待會兒咱們再分分!」

  眾堂上官也只能如此,只是想想剛才被秦林拿走的那些珍寶的價值,就覺得肉疼啊。

  於是,他們開始了挖地三尺的尋找……

  ……

  「希望劉都督找到他想找的東西吧!」滿載而歸的秦林,嘴角帶著壞壞的笑意,又伸手按了按懷裡的書冊:「不過,那是不可能的。」
jomlin 發表於 2014-7-16 01:56
七八三章 母與子

  黃昏,慈寧宮一反常態的肅靜,要知道李太后篤信佛教,以往到了這時候,慈寧宮都是香煙裊裊、木魚和佛經聲聲作響的。

  宮女太監們大氣兒不敢呵一下,人人都盯著自己腳尖兒,連眼珠子都不敢亂轉,氣氛顯得萬分的凝滯,汗水濕答答的貼在後背,好像連風都變成了某種粘稠的東西。

  李太后臉色鐵青,強行壓抑著憤怒,看了看對面坐著的兒子,久久不發一語,而失望就明明白白的刻在臉上。

  萬曆正襟危坐,鼓嘟著嘴巴,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每逢李太后目光掃來,他就扭過頭去看著別處。

  張宏跪在殿內,一隻膝蓋衝著李太后,另一隻膝蓋朝著萬曆,張誠、張鯨兩個跪在宮門外臺階上,被太陽晒得腦門通紅,汗水大滴大滴的落下來,實在是苦不堪言,心中不約而同的發出了感慨:秦林這傢伙,剛才溜得真快呀!

  李太后怒發如雷那是必然的,得知兒子以貪墨受賄、結黨營私為罪名,逐馮保去南京守孝陵,她心中又憤怒又失望,因為馮保是她最信任的太監,是她在宮裡的大總管!

  「好,我的好兒子!」李太后痛切的看著萬曆,沉聲道:「張先生剛死去不久,你就又逐走了馮伴伴!母后知道,你是嫌被人管束著,被管煩了,被管膩歪了。好好好,母后成全你,這就去慈壽寺住,省得你煩!」

  見母親如此憤怒,萬曆心中是有些害怕的,但明朝畢竟不是漢朝,沒有外戚專權之患,太后的地位雖高,也沒有漢朝那麼厲害了。

  李太后的實力,外靠張居正,內靠馮保,現在這兩條臂膀都已折斷,她也就只能用搬出宮,來嚇唬嚇唬兒子啦。

  「母后萬金之軀,若搬出宮去,置兒臣於何地?天下臣民必以兒臣為不孝之子。」萬曆跪下來,兩隻眼睛瞧著太后:「兒臣請母后息怒,請母后收回成命。」

  李太后終究是疼這個兒子的,心就軟了些,只是顧念著馮保十年辛苦,又覺得兒子翅膀硬了就不聽話,她還有些生氣,冷著臉不理會萬曆。

  朱翊鈞小處卻是極聰明的,察言觀色就知道母親心意有所鬆動,連忙道:「母后就算不顧惜兒臣的名聲,也該多為御弟想想,再過三個月,潞王就要大婚了,到時候母后不在宮中……」

  李太后有兩個寶貝兒子,一個是做了皇帝的朱翊鈞,一個是潞王朱翊鏐,而且比較起來,對大兒子的愛裡頭,恐怕功利的心要重些,而對潞王,那種母親疼小兒子的天性更居多。

  聽得萬曆提起潞王,李太后立刻就回心轉意了,重新坐正了身子:「哼,你弟弟可比你這哥哥心疼母親些……母后走不走,容後再議,你且說說,替翊鏐大婚準備得怎麼樣了?」

  朱翊鈞暗暗一笑,他只有中人之姿,但這些小聰明是不缺的,便愁眉苦臉的道:「如今各處都要花錢,要準備大婚也不容易,恐怕御弟那裡要受點小委屈了……母后要不要見見張四維?籌備婚禮銀子的事情,是他在辦。」

  聽到潞王婚禮經費困難,李太后立刻坐不住了,吩咐傳召張四維。

  張四維來得特別快,山呼舞蹈之後,萬曆朝他使了個眼色。

  「啟稟太后娘娘,如今雖說四海昇平,其實咱們朝廷就是個空底子,要拿錢出來辦大婚,實在是不容易。」張四維一張臉拉得像苦瓜,沒口子的抱怨起來。

  李太后眉頭一揚,驚訝道:「故太師張老先生治國,不是國泰民安、四海昇平嗎​​?怎麼連這幾十萬銀子都拿不出來呢?」

  張四維臉色微紅,突然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恕下臣不敢妄言。」

  「看來張老太師治國,也不盡如人意啊。」李太后若有所思,沉吟良久又問:「愛卿平身,哀家問你,難道別的地方,挪不出錢來嗎?」

  張四維稟道:「啟奏娘娘,如今要挪錢出來,談何容易!前段時間浙江因缺乏糧餉開支,幾萬浙兵餉銀支取不足,這些官兵就鬧起來,險些兒投了白蓮教……」

  這件事李太后是知道的,聽說白蓮教三字,她就有些害怕:「阿彌陀佛,不當人子,兵餉是要發足的,否則官兵去投白蓮教,那還得了?唉,看來真是挪不出錢來,張先生,你給哀家個實數,能不能有五十萬銀子?」

  「實打實只能湊出十萬,還請太后見諒。」張四維臉上顯出十分為難的樣子,咬了咬牙才報出這個數目。

  李太后默然,作為生意人家出身的女兒,她和老爹李偉、哥哥李高都把算盤打得很精,早就算過帳了:如果有三十萬銀子,潞王婚禮就能辦得像模像樣,如果有五十萬銀子,婚禮將會風風光光,可要是只有十萬嘛,那就實在太寒酸了點。

  她這裡為難,朱翊鈞嘴角就微帶笑意,朝張鯨手下一名心腹小太監打個眼色。

  「左都督、太子太傅、掌錦衣衛事劉守有求見!」小太監拖著長聲傳報。

  萬曆探詢的看了看母后,李太后點點頭,她從來不會耽誤兒子的正經事情。

  劉守有小步快跑進了慈寧宮,照例山呼舞蹈,然後朝上稟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微臣奉旨查抄權閹馮保府邸,共查出黃金八萬九千四百兩,白銀九十三萬七千兩,珍珠二十五斛,走盤珠一百一十串,五尺高珊瑚樹十八株……」

  什麼? !李太后驚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不敢置信的盯著劉守有:「你說,金子八萬多兩、白銀九十幾萬?你沒算錯?」

  終究是小戶人家出來的姑娘,就算做了這麼多年太后,李太后仍把金銀看得重些,其實後面的房契地契、書畫珍寶,價值要比金銀更高。

  劉守有連忙回道:「確實如此,微臣細細清點了之後,才來回覆聖旨的。」

  他還有句話沒說,就是這個數目,還是被秦林拿走了許多值錢的珍寶,他和諸位堂上官又把剩下的刮了一層,最後剩下的才寫入記錄上交朝廷呢。

  可惜,馮保的那本秘密帳冊,終究沒有找到,這是劉都督最遺憾的事情。

  李太后早已被馮保貪墨的巨大數字,驚得目瞪口呆,良久才緩緩的坐下,喃喃道:「哀家、哀家看錯人了,原以為馮保就算貪汙,數目也還有限,御膳房的膳食費,宮裡的各項使費,哀家都看著呢,他哪裡就貪墨了這許多……」

  聽得這話,莫說萬曆和劉守有,就是膝蓋跪疼了的張誠、張鯨都笑得打跌,李太后真是出身小門小戶,想法和她的老爹李偉、老哥李高一模一樣。

  試問馮保身為內廷總管,難道就只該貪汙宮廷使用的各項經費嗎?他才沒那麼傻,單單是利用手頭掌握的權力,向文武百官收取賄賂,這筆收入就遠遠大於宮廷開支,而且不被李太后注意。

  試想連首輔太師張居正都給馮保送過價值十萬銀子的禮物,別的官員還會閒著嗎?這麼多年積累下來,數目當然是非常駭人聽聞的。

  劉守有肚子裡好笑,臉上仍是神色肅然,又道:「陛下、娘娘,微臣查抄馮府和馮黨其餘奸邪的府邸,所獲的金銀財寶,三日內就可以上交朝廷。 」

  半天了等的就是這句話,萬曆故意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喜形於色的朝母親道:「母后,御弟大婚的銀子,這下有啦!」

  「皇兒是說?」李太后稍微想想也恍然大悟,以查抄馮保府邸所得的銀子,來充作潞王大婚經費,既不影響朝廷在軍政大事上的正經開支,又能把婚禮辦得風風光光,正是兩全其美。

  李太后並不是武​​則天,她做到太后,只是偶然被隆慶看中,運氣好生下了太子朱翊鈞,她沒有多大的抱負、多高的眼光。此時一則忿恨於馮保巨大的貪汙數額,覺得他辜負了自己的信任,二來,也是更主要的,潞王大婚經費終於有了著落,讓她原本有的十分不快,足足少了七八分。

  「罷了,罷了,馮保既然不忠,就依著皇兒的意思,逐他走吧,哀家也不想見他了。」李太后嘆息著搖搖頭,想到過去十年馮保雖然貪汙,但鞍前馬後替自己效勞不少,終究有些不忍。

  可想到心肝寶貝小兒子潞王朱翊鏐將要大婚這一層,這種不忍也就瞬間煙消雲散,衝著張宏、張鯨、張誠喝道:「還不站起來,要跪到什麼時候?雙兒、紅兒,張宏年紀高大,你們也不扶他一下!」

  李太后假意呵斥著宮女,張宏心頭苦笑幾下,而張鯨和張誠則頗為自鳴得意,今天陛下過了太后娘娘這一關,將來那就不一樣啦。

  李太后並沒有察覺到,兒子眼睛裡流露出的那一絲喜色,很明顯,萬曆隱忍多年,一朝親政得以執掌大權,做起事來絕不肯停步不前的……

  ……

  馮保被扳倒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京師,文武百官在午門外廣場上看到了十二團營鐵甲軍齊出,馮黨束手就擒;市井的三教九流,則親眼目睹了大隊錦衣官校衝進東廠衙門,將馮保親信一網打盡的場面。

  朝廷宮變的經過是個秘密,當然不會傳得盡人皆知,於是在種種街談巷議的傳聞中,秦林都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原因很簡單,他在午門外宣讀聖旨,他很瀟灑的拍著劉守有的肩膀,而馮保倒臺之前不久,秦林還打傷了他的姪兒馮邦寧,帶著錦衣官校去圍堵東廠衙門,幾乎和馮保勢成水火!所以很多傳聞中,他就成了扳倒馮保的幕後黑手。

  你想想啊,馮保如日中天,權勢一時無兩,怎麼遲不倒臺,早不倒臺,剛和秦少保鬥起來,就突然倒臺了呢?

  這些猜測不無道理,和真相也相差不遠,就連萬曆皇帝朱翊鈞、司禮監二張這些真正發動逐馮宮變的人物,其實都不知道,如果當初秦林帶著馮邦寧找到馮保時,馮督公對秦林的態度還像以前那樣,履行對他的所有承諾,也許這場宮變將是另外一種結局……

  朱應楨府邸,年輕的成國公清點著各色禮物,連聲吩咐老管家:「這些是送到秦府的,祝賀他替國朝剪除奸邪,我身為國公不好結交錦衣武臣,所以待會兒你該怎麼說,都記著了?」

  「回國公爺的話,老奴都記著呢。」老管家笑著回答,都不知道這是第幾次問了。

  ……

  東廠衙門,霍重樓被眾位同僚圍在當中,馮保的親信都被抓了個乾淨,剩下的都是劉一刀這種,在馮保手下不怎麼得志的傢伙。

  「恭喜,霍大人平步青雲,跟著秦少保,將來一定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一位司房大聲誇讚著,毫不掩飾心底的羨慕之情。

  又有位檔頭笑道:「徐爵、陳應鳳兩個把咱們東廠搞得一團糟,霍大人上任,必然萬象更新!」

  霍重樓呵呵笑著,鋼針似的絡腮鬍鬚一抖一抖的,雖然還沒有任命下來,但掌刑千戶徐爵、理刑百戶陳應鳳都被抓起來,他是秦林的人,這次就算做不到掌刑,也能做理刑。

  不知多少人羨慕他呢,只恨當初去蘄州的為什麼不是自己?早早認識秦少保,那該多好……

  ……

  「唉,秦林啊秦林,你這傢伙為什麼就那麼拉風呢?」徐辛夷把一顆剝好的水晶葡萄,輕輕塞進秦林嘴裡,又笑道:「想不想紫萱妹妹啊?她這智多星,也要佩服你了。」

  張紫萱和幾位兄長一塊回江陵老家,安葬張居正,不在京師,秦林眉頭皺了皺,若有所思。

  「青黛倒不樂意秦哥哥老是立功呢。」青黛嘟著小嘴巴。

  哦?這是為什麼?秦林奇怪了。

  青黛愁眉苦臉的道:「最近啊,好多達官顯貴府邸的女眷,明明沒有得病,偏要說這裡疼那裡痛,到醫館來,我就算給她們喝白開水,她們的『病』也會立刻痊癒,然後就要請我吃席、看戲……弄得人家都沒空看醫書啦!」

  秦林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這個長不大的小丫頭!
jomlin 發表於 2014-7-16 01:56
七八四章 司禮監之爭

  扳倒馮保的第二天,朝會時的氣氛便與之前大有不同,文武百官等在皇極門外,秦林注意到,裡頭有好幾個長期告病溜號的官場老滑頭,現在也屁顛屁顛的趕來上朝,而朝臣們臉上的神色,要嘛誠惶誠恐,要嘛患得患失。

  想當年,那個十歲繼位的小皇帝,靠著帝師首輔張居正和內廷權閹馮保輔佐,坐在寬得不成比例的御座上,奶聲奶氣的和文武群臣說話。張太師昂昂烈烈立於班首,馮督公面帶陰笑站在御座之旁,朝臣們的命運,也只因他們兩位的意志而決定。

  曾幾何時,張太師駕鶴西去,馮督公被貶南京,當初的小皇帝終於長大,從今往後,恐怕朝政將真正取決於這位少年天子的心意了……

  馮邦寧、徐爵、陳應鳳等馮黨幹將已經被押入詔獄,但朝堂之上仍然有不少曾經與馮保過從甚密的官員,現在他們的處境就尷尬得很了。當初為了升官發財,削尖了腦袋去和馮督公拉關係,如今馮黨倒臺,又該何去何從?

  扳倒馮保的兩位功臣,秦林和劉守有就變得炙手可熱了,許多朝臣搶著和他倆說話,也許是因為秦林年輕些,看起來沒劉守有那麼城府深沉,所以圍著他的朝臣還要多些。

  「秦少保真乃國之干城!」成國公朱應楨眉飛色舞的吹噓著,把大拇指一豎:「以前馮督公何等氣焰,竟被秦少保一舉扳倒,實在叫人難以置信,但又不得不信,這就是不世之殊勛了。」

  徐文璧、徐廷輔也笑瞇瞇的與有榮焉,他父子倆老奸巨猾,這次又押對了寶。

  那些和秦林交情不錯的官員,都很替他高興,像右都御史吳兌比較老成持重,只是拈鬚微笑而已,僉都御史張公魚是個實心人,就咧著大嘴呵呵直樂。

  可秦林自己只是面子上敷衍著朱應楨,時不時的和他答對一兩句話,眼睛卻望著文臣班首,全副注意力都投向了那邊。

  徐文璧就把兒子扯了扯,低低的道:「看秦姑爺瞧著哪兒,嘿嘿,兒子你現在可服了吧?你像他這麼大年紀的時候啊,還成天往教坊司、勾欄院亂鑽,哪裡想得到這些!」

  「服了,我可真服了,這位小姑爺實打實的長了八九個心眼!」徐廷輔嘖嘖讚歎著,暗暗告誡自己千萬別被秦林那張年輕的臉給騙了,這傢伙絕對是一肚子陰謀詭計。

  可不是嘛,秦林看著的方向,正發生著一場不被外人注意的推讓。

  ……

  禮部尚書建極殿大學士首輔潘晟,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誠心誠意的勸著張四維:「鳳磐賢弟,這文臣班首之位,還是你來站吧!」

  如今最尷尬的還不是那些阿附馮保的文武官員,畢竟給馮府送禮又沒有嚷得滿京城都知道,不把馮保的翻天帳翻出來看,天曉得誰曾經給馮保行賄?只要不像徐爵、陳應鳳那樣明明白白把馮字刻在臉上,別人也只能根據他平時所作所為來猜測而已,說到底沒有真憑實據。

  倒是禮部尚書潘晟,昨天才剛剛入閣拜相,一時間榮耀無比,正準備下朝回家大擺宴席呢,走到午門就是內宮驚變,今天更成了個進退兩難的局面。

  因為昨天就是在這朝會上,當著萬曆和文武百官,馮保親口說過:「潘尚書為人老成、智慮深遠,不像有些人眼界狹窄、身列輔臣而尸位素餐……老奴以全副身家性命保薦潘尚書,繼任內閣首輔!」

  明明潘晟是江陵黨骨幹,張居正的老師,受江陵黨擁護成為首輔,可因為馮保這句話​​,難道他能厚著臉皮的站在首輔位置上,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嗎?他已生出辭相之意。

  張四維眼底喜色閃現,臉上卻格外愕然,啞聲道:「潘兄何出此言?愚弟已被聖上親口革去大學士職分,雖然聖旨還沒下來,畢竟君無戲言,又怎麼可以腆顏站在文臣班首呢?」

  「鳳磐賢弟太過迂直了!」潘晟嘆口氣,張四維是多麼的誠懇、老實啊,他甚至因自己前段時間為得到首輔之位,無形中奪走對方的機會,生出十分濃烈的愧疚。

  其實,真正迂直的人,恰恰是潘晟自己。

  吏部侍郎王篆與潘晟關係很好,也幫著勸道:「現在潘兄為避瓜田李下,這首輔是一定要辭掉了。鳳磐先生,你是被馮黨彈劾的,陛下既已逐出權閹,必定把你的案子重新翻過來,不但不會革職,更進一步也在情理之中呢。」

  張四維已是次輔,更進一步那就是首輔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

  兵部尚書曾省吾、禮部尚書王國光、工部尚書李幼滋等江陵黨重臣卻沒發話,在他們看來,潘晟年紀大輩分高,甚至還是張居正的老師,就算沒什麼大本事,至少大夥兒看他資格老,也還服氣。

  可張四維的科分資歷嘛,以前入閣做個有名無實的次輔,實際上替張居正跑腿,那倒也罷了,要做到首輔位置,統領整個江陵黨,大夥兒心裡面就不怎麼樂意。

  尤其是曾省吾,他在諸位尚書當中年紀最輕,是江陵黨衝鋒陷陣的一員大將,性情最為乖覺,早在張居正生前便從張四維身上察覺出幾分端倪,這時候見潘晟推讓,心下便隱隱不安。

  張四維掃了諸位同僚一眼,極為謙虛的道:「四維資望不足,又乏經邦濟世之策,以前江陵相公在內閣拿主意,四維遵照執行而已,如今要挑大梁,實在力不從心。」

  和擅長權謀的夥伴們不同,王篆的的確確是位正人君子,見張四維一力推讓,反而越發著急,聲音急促的勸道:「如今太師歸天、馮保被逐,嚴清等輩蠢蠢欲動,朝野風向恐有變化,只有鳳磐兄趁勢頂上才能穩定大局,繼續推行太師新政的未竟之業。何況閣中還有汝默兄搭手,咱們再把余有丁頂進內閣,實在不行,在下也願意入閣助鳳磐兄一臂之力……」

  王篆都說到這分上,好好先生申時行自然連連點頭:「鳳磐先生還有什麼猶豫的?您頂上首輔之位,申某今後唯您馬首是瞻!」

  王國光、曾省吾、李幼滋互相看看,現在的時局,也就只能把張四維推上首輔之位,才能穩定局面,遏制反對派的覬覦之心,繼續推行新政大業。

  形格勢禁,就算對張四維不怎麼感冒的江陵黨重臣,也達成了一致意見。

  張四維彷彿趕鴨子上架似的,「勉為其難」被推到了文臣班首的位置,潘晟自覺的落後一個身位。

  秦林見狀心頭咯噔一下,神色大變。

  ……

  千呼萬喚始出來,萬曆皇帝朱翊鈞來得特別的晚,他身邊不再有臉色陰沉、耷拉著吊梢眉的馮保馮督公,而是張誠、張鯨兩位新貴。二張儘管竭力控制表情,想讓自己顯出威嚴肅穆的神態,但那控制不住的喜色,終究從眼角眉梢流露出來。

  朱翊鈞緩緩的踱著步子,比以前慢了好幾倍的速度慢慢走向御座,威嚴的目光往下一掃,往日那些直著身子笑呵呵與他對視的重臣、老臣,就不約而同的低下了頭,甚至慌裡慌張的移開了目光。

  權力,威嚴,無上的皇威,在朱翊鈞的心頭激起了狂風暴雨,親手掌握權力帶來的巨大甜蜜,幾乎讓他迷醉……

  走到御座的短短幾步,彷彿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終於朱翊鈞落座,三聲淨鞭鐘鼓齊鳴,群臣下拜山呼舞蹈。

  秦林也跟著下拜,只是心頭不是個滋味兒,通過馮保的遭遇,已經試探出這位皇帝心性偏狹、剛愎自用,而且刻薄寡恩。在他手底下做事,真是伴君如伴虎,可惜現在江陵黨還不知道……

  「有~」張鯨扯著嗓子喊了聲。

  「有~」與此同時張誠也喊了起來。

  然後兩位張公公都閉上嘴,互相看了看,接著同時喊道:「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群臣心頭暗暗好笑,臉上自然絲毫不露,看來兩位張公公還沒有決出勝負啊,馮保留下的司禮監掌印之位,究竟是哪位張公公來做呢?

  秦林洞若觀火,二張的矛盾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以前馮保在的時候,為了對付共同的敵人,他們倆還能精誠合作,但現在馮保已經被扳倒,是收穫勝利果實的時候了,他們倆的爭鬥必然趨於白熱化。

  劉守有也充滿敵意的看了看秦林,他和張鯨結盟,秦林與張誠攜手,這新一輪的龍爭虎鬥,又將是誰勝誰負?

  這天的朝會,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內容,萬曆以勝利者的姿態君臨天下,向文武百官,也向天下臣民宣布了馮黨的罪狀,昭示了他親政以來扳倒馮保的政績,是多麼的英明神武。

  至於誰來接掌首輔這些事情,暫時還沒有召開九卿廷推,畢竟變動已經夠大了,暫時緩一緩對朝廷也是個緩衝。

  不過,萬曆親口宣布張四維是被馮保誣陷,為他平反昭雪。
jomlin 發表於 2014-7-16 01:57
七八五章 直闖慈寧宮

  扳倒馮黨的兩大功臣都得到了封賞,萬曆故意壓低乃至略顯沙啞的聲音,在皇極門外迴盪:「左都督劉愛卿守有,征伐逆黨如剪除*稗草,特晉為少傅;錦衣衛都指揮使秦愛卿林,誅戮奸邪似舉火焚巢,特晉為太子太保!」(註:「敗」,雜草)

  文武朝臣頓時欽羨不已,不少人把關注的目光投向了秦林。

  劉守有以名臣世家子出為錦衣武臣,做到武職一品,進位少傅,已屬罕有之殊遇,而秦林方交弱冠之年,竟做到太子太保,更是國朝兩百年間獨一份。

  太子太保嗎?秦林咧著嘴,心頭暗自尋思,這下從秦少保變成了秦太保,倒是吉利多了。畢竟韋爵爺說過,不管岳少保、余少保、還是敖少保,後來都沒好下場,聽人總叫老子秦少保,有點不踏實啊!

  劉守有、秦林山呼謝恩,他們倆心頭跟明鏡似的,少傅和太子太保不過虛銜而已,馮保被逐所騰出來的大片權力真空,正等待他們去填補,而首當其衝的就是司禮監掌印這個內廷魁首之位。

  正所謂綱舉目張,只有司禮監掌印的爭奪塵埃落定,東廠、御馬監乃至馮黨空出來的其他位置才會一一落實,這也是萬曆僅僅封了虛銜,暫時沒提其他的原因。

  接下來萬曆的一席話,就叫朝中凡是曾與馮保往來的官員,有點人人自危了:「馮保招引朋黨、排除異己,不少人都以為朕年幼無知,哼哼,豈知朕早已洞若觀火!那些趨炎附勢之徒、罔顧國恩之輩,當初被馮保盡數舉薦到高位,可朕心裡有本譜,假如他們肯痛改前非,朝廷可以容他一時糊塗,可要是文過飾非、執迷不悟,朕又豈容他繼續站在這朝堂之上?!」

  文武百官心頭齊齊一凜,那些算不上馮黨,但和馮保交往密切的朝臣,更是臉色發白,後背冷汗滲出,神情變得狼狽不堪。

  昔日對張太師和馮督公唯唯諾諾的小皇帝,竟也有此等帝王之威!

  左都御史陳炌、定國公徐文璧等老臣卻皺了皺眉頭,頗有點不以為然。為天子者應當心如淵海以納百川,萬曆威風是大了,可在朝堂疾言厲色的翻舊帳,凡事睚眥必報,就顯得氣量偏狹,不是聖明天子的氣魄。

  萬曆本人當然是很滿意自己的表現,他以前所未有的威嚴姿態君臨天下,目光所及之處,那些以前表面畢恭畢敬,其實未必將他放在心上的朝臣,全都變得誠惶誠恐,小心翼翼的觀察著他的神情,聆聽著他的聖諭。這種唯我獨尊的感覺真是甘甜無比,那麼的讓人迷醉……

  此時此刻,整個朝堂最尷尬的就是建極殿大學士禮部尚書潘晟了,站在文臣班序僅次於張四維的第二位,伴隨著萬曆話音落地,就有無數道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同情的、憐憫的、不懷好意的,交織成一張密密匝匝的網,把他牢牢的困在網中。

  潘晟純粹是躺著中槍,他是如假包換的江陵黨,只不過為了鞏固大局、推行新政,就必須延續張居正和馮保的聯盟,他最近就和馮保來往多了點兒,並且在朝堂受到了馮保的親口舉薦,哪曉得馮保一倒,局面反而變得進退兩難。

  「文過飾非、執迷不悟,朕又豈容他繼續站在這朝堂之上。」陛下這句話,簡直就像在說潘晟一樣,他老臉一片赤紅,又羞又氣幾乎當場暈去。

  但這時候立刻辭掉大學士,又好像自己往萬曆指斥的「趨炎附勢之徒」靠,所以他就只能強忍住羞怒,等著漫長的朝會結束。

  ……

  「罷罷罷,老夫回去就寫辭呈。」散朝之後,眾位官員從皇極門走向午門,潘晟痛心疾首的搖著頭,又對張四維拱拱手:「鳳磐兄,今後內閣的大局,就託付您和汝默賢弟來維持了!」

  申時行、王國光、張學顏等大臣為潘晟的際遇嗟嘆一番,但也沒太擔憂,他辭掉建極殿大學士,仍是禮部尚書嘛,並不曾革職查辦,反而避開受馮保舉薦的嫌疑,顯得高風亮節。

  江陵黨在內閣走了潘晟,​​還有張四維、申時行,還能把王篆、余有丁等名臣接二連三的頂進去,不管內閣、六部、科道言官還是地方督撫,江陵黨仍然人才濟濟,牢牢的把持著朝政。

  張四維眼底一絲喜色閃爍,臉上卻神情堅毅,慨然道:「夫子曰,『當仁不讓』。既承各位老先生抬愛,四維便恭敬不如從命,今後必與列位共襄盛舉,謀個國泰民安的盛世!」

  潘晟、王篆等頓時大為感動,像張四維這樣不計個人得失,為新政大業添磚加瓦的人,真是難能可貴呀。

  秦林落下幾步跟在後頭,也把這番對答聽在耳中,心頭只是冷笑不迭,跟兩步就把曾省吾拉了一下。

  曾省吾回頭,見是秦林他就滿臉笑容:「秦世兄,恭喜進位太子太保,以弱冠之年而位列太子保傅,真是國朝兩百年間獨一無二!」

  「曾尚書,請借一步說話。」秦林拉過曾省吾,低語道:「宮裡的消息,張四維勾結嚴清居心叵測,諸位老先生切勿推他做首輔,否則大局將有崩潰之險……」

  剛說到這裡,張小陽已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來,把秦林拉到旁邊:「秦太保,我叔叔有事要見你!」

  不消說,這是張誠為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要和秦林謀劃大計了,而且看張小陽臉上神色,就知道事情刻不容緩,秦林只得對曾省吾抱歉的拱拱手,跟著張小陽離開。

  曾省吾愕然,被突如其來的消息弄得神思不屬,見秦林要走才急道:「喂、喂,秦太保留步……」

  哪裡留得住?秦林和張小陽兩個飛也似的去了。

  「張四維和嚴清勾結,那豈不是說?」曾省吾突然倒抽一口涼氣,瞧著前面張四維與眾位江陵黨大臣說說笑笑的情景,頓覺不寒而慄。

  ……

  也難怪秦林腳步匆匆,對內廷魁首司禮監掌印這個寶座的爭奪,即將勝負分曉。

  養心殿,萬曆坐在龍椅,臉微現潮紅,似乎仍然沉浸在朝會大振皇威、真正君臨天下,那種甘甜的情緒之中。

  張鯨和張誠兩位司禮監秉筆太監,誠惶誠恐的肅立殿中,決出勝負的一刻即將來臨,兩位張伴伴的手心都攥出了汗水,又濕又滑的捏在掌心。

  比較起來,張鯨的神色更為從容自若,而張誠卻心有不甘,用力的咬緊牙關,以至於兩邊腮幫子都微微鼓了起來。

  萬曆很滿意他們倆的表現,也覺得是該給出答案了,便抬起頭來,微笑道:「兩位張伴伴都是朕的心腹、股肱,這司禮監掌印之位嘛,朕考慮了一段時間,畢竟張鯨年紀大些,入宮也早一點……」

  張鯨欣喜若狂,不過現在可不是翹尾巴的時候,趕緊把腰一彎,臉上做出士為知己者死的表情,等著萬曆接下來宣布的事情。

  張誠則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到底還是沒能爭贏啊,這下便宜張鯨了。

  萬曆讓張鯨做司禮監掌印之位,當然不是因為他年紀比較大、入宮比較早,而是因為接下來的事情,要多多借重張鯨,借重他交好的嚴清和張四維,而張誠結交的秦林,就暫時沒有多大用處了。

  大不了,將來再想辦法維持兩位張伴伴之間的平衡!萬曆這樣想著,畢竟比起要對付的那個強大對手,張誠和張鯨之間的均勢,就顯得無足輕重了……

  ……

  紫禁城筆直而狹窄的甬道之中,兩道身影匆匆而行。

  張小陽苦著臉,在秦林耳邊喋喋不休的抱怨:「秦太保,想想辦法,陛下好像更中意張鯨那龜孫子!張鯨這王八蛋,算什麼東西?我倒不是為叔叔抱屈,秦太保您還記得他那小王八蛋張尊堯,那小子在南京就和您不對付,我上午看了擬的旨意,居然提到了錦衣衛指揮使,我呸……」

  秦林笑笑,張小陽現在也會使點小心機了,那張尊堯是張鯨的姪兒,在南京千戶所任上和自己鬧了好幾場彆扭,所以張小陽特意提起,算是同仇敵愾的意思。

  「秦太保,現在只有您能拿辦法,我叔姪倆就指著您啦!」張小陽最後還不忘補充一句,把擔子扎扎實實的交給了秦林。

  可秦林只是笑而不語,腳底下分毫不停,叫張小陽納悶,連聲道:「錯了、錯了,養心殿在北面,您這是去西邊慈寧宮啊。」

  「沒錯,就是要去慈寧宮!」秦林很篤定的回答。

  張小陽的臉頓時拉成了苦瓜,去慈寧宮有什麼用?

  ……

  李太后雖然不能拿做皇帝的兒子怎麼樣,又記掛著潞王大婚要用馮府抄出來的銀子,但萬曆和二張趁她外出進香,把她的心腹馮保弄倒,畢竟心裡面氣恨難消。

  太后把張鯨恨得要死,但也同樣恨死了張誠,從馮保倒臺到現在,見了他兩個就沒好臉色,她又怎麼可能為張誠說話,讓他做司禮監掌印?

  「我要見太后娘娘。」秦林這樣告訴慈寧宮的值守太監。

  沒一會兒,就聽見裡面李太后帶著不滿的聲音遠遠傳來:「不見,哀家不舒服。」

  「母后,看、看在徐表姐面上,就見他也不妨的。」這是永寧長公主朱堯媖細細軟軟的聲音,聽說馮保倒臺,母后心情鬱悶,她特意來陪陪太后的。

  李太后歪在榻上,聞言就翻身背朝裡頭:「不見!」

  秦林和劉守有也是扳倒馮保的幹將,李太后氣他把自己瞞在鼓裡,她有點小心眼,這陣子離消氣還遠著呢。

  「母后!」朱堯媖扳著母親的肩膀,輕輕搖晃兩下。

  李太后爬起來,詫異道:「你怎麼老幫他求情?徐姐姐給你什麼好處,是幾幅畫兒,還是那些破破爛爛的古琴?那些東西,一錢不值,要來也沒用的。」

  還別說,這母女倆真是一點也不像,李太后和老爹李偉、兄長李高一樣,張口閉口就是錢錢錢,說話帶著市井俚語,而朱堯媖卻喜歡琴棋書畫,談吐十分斯文有禮。

  朱堯媖臉色發紅,卻又暗道僥倖,天底下像這樣不知道女兒心思的母親,恐怕並不多。

  「咳咳。」秦林的咳聲在外頭院子裡響起來,養心殿的格局和四合院差不多,這就已經在大門裡邊了。

  李太后只得起身,無奈的道:「這秦將軍也是的,怎麼不經傳召就走到哀家宮裡?沒法子,哀家也只好見見他了。」

  馬上可以見到朝思暮想的心人,朱堯媖粉嫩的瓜子臉就喜色湧動,眼角眉梢都滿載著笑意,假如不是對女兒缺乏關愛的李太后,而換成別的母親,恐怕早就發現不對勁了!

  「秦將軍,你不經傳召就擅闖哀家這慈寧宮,也太膽大妄為了!」李太后冷著臉,話音中帶著刺兒。

  錦衣堂官有守衛宮禁的職責,但就算有穿宮腰牌,也不代表可以在宮中任意行走,像后妃的寢宮就只有太監和宮女可以走進去,當然,李太后地位崇高,她自己傳召誰,那也是不受限制的。

  朱堯媖對母親的話充耳不聞,站在母親身邊,笑盈盈的望著秦林,可他抬起眼睛,她又忙不迭的移開了眼神,不敢與他四目交投。

  張小陽卻捏把汗,李太后本來就不滿,秦林還強闖慈寧宮,太后娘娘生氣起來怎麼得了?

  卻見秦林從胸口摸出一枚玉佩,笑嘻嘻的道:「回太后娘娘,微臣曾蒙賜這枚玉佩,說好是可以到慈寧宮面見的,所以微臣就試一試。要是不管用,就還給娘娘得了,帶著還嫌累贅。」

  眾宮女太監驚得目瞪口呆,哪有把賜物繳還的道理?這位秦將軍實在是膽大妄為到了極點。

  張小陽更是連聲叫苦,恨不得一把將秦林拖出去,你犯渾不要緊,別連累我呀!

  沒想到李太后不怒反笑,指著秦林道:「你、你這頑皮賴骨的傢伙,臉皮比我那兄長和姪兒們還厚,哪裡像個將軍?罷了,哀家說過的話,怎麼能不算數?那玉佩你還是留下!」
jomlin 發表於 2014-7-16 01:58
七八六章 秦督公?

  原來李太后出身小門小戶生意人,從小打交道的都是市井三教九流,她老爹李偉、哥哥李高也是愛貪點小便宜、喜歡耍耍無賴的市井商賈,平時市井俚語、插科打諢什麼都說,倒也有趣得很。

  等到入了宮,生下太子,做了太后,宮裡的人說話永遠是一板一眼,刻板得不行,丈夫隆慶帝又死得早,她真真是孤寂得很,才把心思寄託於青燈古佛。

  正因為如此,李偉、李高父子倆每次進宮要這要那,李太后反而不覺得煩,和他們說半天話就覺得很開心了。

  秦林本來就是李太后子姪輩,他此時便如一個在長輩面前耍賴的小滑頭,實與李太后年少時家裡幾個調皮的姪兒差不多,她被逗得咧著嘴直笑,哪裡還會生氣?

  「這個秦將軍,又俏皮又年輕,比那些癆病鬼才子強得多了,唉,他怎麼早早的結了親?否則堯媖她……」李太后這樣想著,渾然不知身邊的女兒,芳心早已託付在了秦林身上。

  像李太后這麼不懂女兒的母親,確實不多。

  李太后神色轉為慈和,上半身微微前傾,笑著問道:「嗯,秦將軍來見哀家,有什麼事情嗎?哀家知道你無事不登三寶殿,一定是來問我討什麼了。」

  討我就好了,永寧這樣想著,哎呀呀,朱堯媖你怎麼這麼厚臉皮?她紅著臉兒悄悄吐了吐舌頭。

  見到秦林,原本性格內向的永寧,都要開朗俏皮些了。

  秦林賊頭賊腦的笑,衝著李太后施禮:「太后神目如電,果然知道微臣的為人。不瞞太后,馮督公既然走了,提督東廠就出了缺,微臣尋思著要做這個官兒,怕求別人不管用,特意來求太后您呀!」

  我噗~~從李太后、永寧到張小陽,再到慈寧宮值守的宮女太監,全都捂著肚子狂笑,見過不要臉的,沒秦林這麼不要臉,見過無厘頭的,沒秦林這麼無厘頭!

  「哈哈哈,笑死、笑死哀家了!」李太后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半晌才睜著眼睛問道:「秦將軍,你要做太監嗎?」

  秦林愕然,接著就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不行啊,微臣有三個老婆呢!」

  「東廠督主,又叫欽差提督東廠辦事官校,向來是太監做的位置,什麼掌刑千戶、理刑百戶,才是錦衣官兒調過去能做的。」李太后一邊笑,一邊給秦林解釋,又情不自禁的笑起來:「你這人哪,真是不學無術,還東廠督主,你怎麼不求司禮監掌印呢?你要捨得三個老婆,淨身進宮呀,哀家就讓你做司禮監掌印、東廠督主!」

  嗯嗯,這似乎是個不錯的建議,司禮監掌印、東廠督公,權傾朝野,隻手遮天,麾下閹黨鷹犬無數,朝野號為九千歲,從此成為所有正義人士心目中的最終大反派……

  呸呸呸,咱們秦長官可不是這種人哪!

  就算別人同意,永寧長公主也不樂意啊,聽得母親嘴裡滿口胡柴,叫秦林當什麼司禮監掌印、東廠督公,她的櫻桃小口都撅得可以掛油瓶啦!

  秦林嬉皮笑臉的道:「太后哄我,司禮監掌印已經有人了,我只來求東廠督主位置,太后不給就算了,還當面騙人呢……」

  什麼,司禮監掌印有人了?李太后臉刷的一下垮下來,驚問左右:「難道司禮監掌印給人了嗎?哀家怎麼不知道?」

  李太后身邊自然有不少小耳朵,她不問,沒人敢說,她主動問起來,幾個小太監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不是奴婢們大膽敢瞞著娘娘,實是、實是……陛下那邊,聽說要在兩位張公公裡頭選一個,來做司禮監掌印。」

  太監們雖未明言,李太后也曉得是自己兒子又做了手腳,立刻就紅了面皮:「擺駕,養心殿!」

  李太后氣沖沖的出了慈寧宮,秦林兀自跟在後頭裝傻充愣:「哎、哎,我真的只要東廠督主,司禮監掌印給誰都行哪,娘娘您幹嘛生氣?」

  朱堯媖撲哧一笑,這傢伙真是……

  「得啦,秦太保你就別裝了!」張小陽輕輕拉了拉秦林,再裝下去您就不嫌過頭了嗎?

  ……

  養心殿。

  萬曆親筆擬旨,司禮監是內廷,雖然權力實際上是和內閣相抗衡的內廷首腦衙門,但名義上屬於皇帝家奴,所以他親筆寫道手詔就行了,不必經過票擬、批紅、封駁、制誥、發赴等程序。

  張鯨心頭得意洋洋,臉上仍裝出感恩不盡的神色,呵著腰站在旁邊,替萬曆按著紙張。

  張誠沮喪萬分,同樣不能表露出來,也替萬曆磨著墨汁,只是眼睛時不時的往外面看:姪兒張小陽去找秦林了,這次,秦林能挽回局面嗎?恐怕不大可能了吧,畢竟君無戲言,這已經在寫手詔了……

  匆匆腳步聲由遠及近,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萬曆愕然的抬起頭,映入眼簾的便是母親李太后憤怒的臉。

  「陛下,你、你要把哀家瞞到什麼時候?」李太后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張鯨、張誠道:「兩個小兔崽子,你要讓哪個做司禮監掌印?好、好,連這個都把哀家瞞著,你到底在怕什麼?在你心目中,哀家到底是呂后,還是武則天?」

  二張噗通一聲跪在地下,連連磕頭告饒,張鯨尤為忐忑不安,而張誠則稍微好過一點,反正陛下定的司禮監掌印是張鯨,最好被太后給攪黃了才好呢。

  萬曆嘴角往上牽,強笑了笑,從書案後面走下來:「母后言重了,兒臣只是不願您費心,所以就自作主張來選司禮監掌印,並沒有瞞著您的意思。母后仁孝慈愛,母儀天下,又怎麼是前朝那些亂政之婦可以比的呢?兒臣真是惶恐至極了。」

  李太后的氣稍微消了一點兒,但看到跪在地上的張鯨和張誠,仍然覺得橫看豎看都不順眼,讓他們做司禮監掌印太監,自己實在不情願。

  「罷了,外朝的事情,母后不管你,任你放手施為,免得你說母后是婦人干政!」李太后搖了搖手,止住正欲開口解釋的兒子,又話鋒一轉:「不過,內廷家奴,我身為太后,這次總要做個主,讓、讓​​……張宏來做!」

  想了一會兒,李太后才說出張宏這個名字,她也是臨時想起來的,平時就覺得張宏穩重、清廉,不結黨營私,扳倒馮保的事情,雖然他知情不報,但又和秦林一塊兒保住了馮保的性命,也間接保住了李太后的幾分面子,所以這時候突然就想到了他。

  萬曆十分無奈,但也曉得扳倒馮保對母親刺激很大,不宜再爭下去,否則對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極為不利,只好低聲下氣的央告:「母后,張宏年紀高邁,我怕他做事力不從心……」

  「哀家不管,這次你一定要聽哀家的。」李太后擺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

  朱堯媖始終不言不語,這次終於細聲細氣的道:「皇兄,母后這幾天氣得吃不下飯,您就依了母后吧。」

  萬曆雖然天性涼薄,對自己家人還算是過得去,見這個從不惹事從不出頭的妹妹也開口央求,母后又不依不饒,只得長嘆一聲:「好好好,就讓張宏做司禮監掌印。」

  哎唷媽呀!張鯨肺都快氣炸了,明明就要到手的司禮監掌印寶座,煮熟的鴨子又飛了!

  張誠衝著他翻個白眼,心頭別提多高興了,這叫做幸災樂禍呀。

  李太后得勝而歸,留下哭笑不得的萬曆,朱堯媖攙扶著母親,朝兄長抱歉的笑笑,然後又回過頭尋找著那道熟悉的身影。

  秦林早已溜得沒了影兒,什麼要做東廠督主的話頭,從此再沒聽他提過。

  「咦,秦將軍呢,他不是要做東廠督主嗎?」李太后想想就又笑起來,朱堯媖也跟著吃吃的笑,覺得秦林真是荒誕滑稽。

  ……

  養心殿,萬曆急匆匆的踱著步子,厲聲質問幾名小太監:「誰把消息告訴母后的?嗯?朕不是三令五申過嗎?!」

  「是、是秦太保。」小太監跪著,聲音帶哭腔:「他、他要做東廠督主,跑來求太后娘娘,結果娘娘就自己提起司禮監掌印的事情……咱們、咱們也不敢攔住他呀!」

  「沒用的東西!」萬曆一腳把小太監踢了個跟頭,心頭暗叫晦氣,秦林這廝也太心急了吧,朕因為司禮監掌印的位置還沒定下來,為著通盤考慮,才沒急著給他和劉愛卿晉升實權,哪曉得這廝就急吼吼的去求太后呢?

  更何況,求別的什麼不好,偏求個東廠督主!

  秦林求東廠督主的事情,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成為了京師著名的笑料,不過這位秦將軍經常做些出格的事情,譬如偶然治好張居正的病,就把人家女兒拐了去之類的,大夥兒也漸漸不以為怪了。

  張鯨哭喪著臉:「陛下,您得替奴才做主啊,秦林這廝一定是故意去提醒太后娘娘的,他沒把陛下您放在眼裡呀!」

  張誠立刻反脣相譏:「這是從何說起?秦林如果真有心,就該求掌錦衣衛事、左都督什麼的,隨便問問人就知道東廠督主歷來只給咱們內臣,明顯他是臨時起意,心血來潮跑到慈寧宮去的!」

  萬曆微微頷首,覺得張誠說的有道理,秦林剛剛和劉守有一塊,為扳倒馮黨立下汗馬功勞,朕不久就要大大升賞,他幹嘛冒著得罪朕的風險,去告訴太后呢?更何況,張鯨是被攔下來了,可秦林結交的張誠也沒做到司禮監掌印,而是便宜了老張宏啊,秦林和張宏並沒有什麼交情。

  秦林這傢伙,本來就經常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嘛。

  看到心腹愛將沮喪的樣子,萬曆想了想,又柔聲道:「兩位張伴伴,朕知道你們忠心耿耿,不過現在替朕隱忍一時吧,張宏年紀很大了,在司禮監掌印的位置上,坐不了多久的。張鯨,東廠由你管起來,把御馬監交給張誠吧。」

  本來這話,不應該是皇帝親口說出來,略為提點就夠了,可萬曆還得用二張去做事,就說得格外露骨。

  果不其然,張鯨和張誠的眼睛同時亮了起來,張宏年級太大了,老胳膊老腿還能挺多久?司禮監掌印的位置,就讓他暫時替咱家保管一下嘛!

  互相看了看,兩位張公公的眼睛裡又重新燃起了鬥志,甚至比開始的時候更加濃烈,張鯨怕張誠後來居上,張誠怕張鯨先入為主,兩人都摩拳擦掌要替陛下衝鋒陷陣再立新功。

  萬曆開心的笑了,他突然發覺,讓張宏先做著司禮監掌印,然後二張繼續競爭,也許是個更好的選擇,自己前頭怎麼沒想到呢?

  ……

  司禮監掌印的位置塵埃落定,就在同一時刻,秦林早就溜出了紫禁城,因為他知道,在眼前的局勢下,李太后出動的結果,只會是自己希望的那個。

  回到府邸,徐文長迎了上來,老臉笑得像朵菊花:「秦太保,恭喜恭喜。」

  「呃,你這麼快就知道了?」秦林若無其事的問道,從太子少保變太子太保,虛銜而已,無足輕重。

  徐文長點點頭:「剛才曾省吾來過。」

  啊? !秦林驚道:「他來這裡?」

  按照秦林的想法,曾省吾可以在王國光府邸密議,可以召集江陵黨眾幹將,也可以幹別的事情,他膽大心狠不亞於自己,又身為兵部尚書,手底下頗有點不為人知的力量,某些事情做起來是很方便的。

  但曾省吾最不應該的,就是來找自己,因為在這裡他做不了任何事情!

  徐文長苦笑了一笑:「看來,曾省吾也只是將信將疑啊,我們恐怕不能阻止張四維了。」

  「我去找他!」秦林急得滿頭冒汗,轉身就走,出了門騎上踏雪烏騅,潑拉拉四蹄翻飛一溜煙跑了,陸遠志、牛大力等官校弟兄都追不上他。

  歡歡喜喜迎出來的徐辛夷撲了個空,睜著一雙杏核眼,跺了跺腳:「哼,東廠督主,虧你想得出來,真要做那個,叫本小姐怎麼辦?真是笨得要命哪!」
jomlin 發表於 2014-7-16 01:58
七八七章 一步之差

  正如徐文長所料,曾省吾接到秦林的消息之後反覆思忖,始終將信將疑,這才又到秦林府上守候,可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想著眾位江陵黨同僚將會在潘晟府上相聚,他只得匆匆離去。

  怪不得曾省吾,他確實和秦林一塊辦了薊遼總督楊兆貪腐巨案,深知秦林的本事,又很清楚張居正對秦林的欣賞,但張四維畢竟在過去的整整十年裡,都是堅定不移的江陵黨幹將,甚至是張居正在內閣的左膀右臂,就算此前曾省吾也覺出了幾分端倪,可哪裡就能妄下斷言呢?

  但是,這時候恐怕潘晟已經在寫辭去大學士的奏章,眾位同僚也在討論今後以張四維掌舵的前進方向了吧!到底該怎麼辦呢……

  曾省吾心中焦灼,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了潘晟府邸。

  正如他所料,申時行、王國光、張學顏、李幼滋、王篆等江陵黨幹將濟濟一堂,熱烈的討論著今後的方向。

  王篆信心滿滿,大聲道:「潘兄雖然不幸去職,仍然掌禮部科舉取士之權,鳳磐兄頂上首輔,申閣老鼎力相助,過些天在下或者余有丁也入閣,略效綿薄之力,一定會讓老師的遺願變成現實,開創萬曆朝的中興盛世!」

  李幼滋也道:「以前總覺得鳳磐賢弟有些格格不入,現在想起來,倒是在下沒有推誠置​​腹……」

  因為潘晟寫辭去首輔大學生的奏章,張四維就沒來,免得好像他催逼著潘晟辭職似的,不過他人沒在這裡,江陵黨的諸位大臣仍交口稱讚,尤其是為人質樸的王篆。

  曾省吾心中十分焦灼,本來以理智和與張四維十餘年的交情看,他最多只是有點心眼多而已,秦林的說法並沒有證據;可要是不把秦林的話說出來吧,心中又實在不安得很,好像大錯即將鑄成。

  終於他忍不住了,看看這裡都是江陵黨實打實的股肱心腹,便驅走了僕人和丫鬟,親手關上了花廳的大門。

  「曾老弟,你,你這是做什麼?打劫嗎?」王國光開個玩笑,自己先呵呵笑起來。

  可看到曾省吾嚴肅認真的神態,眾人就知道不是開玩笑了,就連奮筆疾書的潘晟也停下了筆。

  曾省吾咬了咬牙,朗聲道:「諸位老先生聽我一語,張四維可能有問題!有消息說他和嚴清為首的舊黨交往,恐怕將不利於新政!」

  什麼,你沒吃錯藥吧?王國光、李幼滋等人大眼瞪小眼,彷彿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

  王篆忍不住道:「曾兄你不是開玩笑?你在哪裡聽什麼人說的?」

  「我、我不能說出來。」曾省吾臉色紅了一紅,嘴脣動了兩下,又問道:「難道,你們就沒察覺到幾分端倪嗎?往日太師在的時候,在下就覺得張四維有點陽奉陰違,恐怕他對太師、對新政的態度,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

  「是,張四維確實和太師有過不同意見,但也只是小處爭執,大處他從來沒有違拗過啊!」王篆不服氣的辯道,想了想,又說:「張四維是太師提拔進內閣的,就像我們都曾經蒙受太師恩德一樣,難道太師的眼光還會有錯嗎?」

  此言一出,眾人連連點頭,張居正十年間執掌朝綱,幾乎所向無敵,而且扎扎實實的開創了萬曆朝頭十年的中興局面,這是任何人無法否認的。要說張太師看錯了人,竟被張四維蒙蔽,江陵黨眾幹將無論是從感情上還是理智上,都無法接受。

  張學顏皺了皺眉頭,放緩了語氣:「老曾,不是咱們信不過你,如果突然有人告訴我們,說你其實是舊黨安插在我們中間的內線,我們也是一樣不會相信的。你究竟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說出來,咱們參詳參詳。」

  曾省吾臉紅了紅,狠狠的咬了咬牙,乾脆豁出去了:「是秦林告訴我的!」

  呃~~江陵黨眾大臣全都傻了眼,半晌之後,王篆哈哈大笑:「曾尚書真是、真是……唉讓下官說什麼好呢?太師生前,就常說秦某人三句話裡頭沒半句真的,從來胡扯白賴,他的話也能當真?」

  曾省吾終究有些不服氣:「秦林審陰斷陽,都說他神目如電,想必是有了證據,才敢這麼說的。」

  「三省賢弟,我們不是信不過秦林。」張學顏搖著頭,把曾省吾按在椅子上,笑道:「辦案是辦案,朝廷大事是朝廷大事,秦小友為人是極好的,但畢竟才二十來歲……」

  文官最講科分資歷,我是萬曆五年丁丑科的,你是萬曆八年庚辰科的,我就是老前輩,你就是末學後進,大明兩百年間一以貫之。

  像秦林年紀輕輕,又是錦衣武臣,雖然辦了很多的案子,替朝廷立下赫赫功勞,也頗受江陵黨眾大臣看重,但涉及到朝政大事,眾位大臣依然不認為他有參與的資格。

  張居正是江陵黨首領,他的幾個兒子就差了一層,張居正也只是培養張敬修幾兄弟而已,著眼於十年二十年之後。現在就讓張懋修來做江陵黨魁首試試看,王國光、曾省吾能聽他的?

  兒子尚且如此,女婿就更差了一層,畢竟在這時候大部分人心目中,女婿終究是外人,何況秦林這傢伙,娶相府千金似乎還是靠耍賴……

  這也是張居正臨終時,對真正中意的繼承人秘而不宣,讓秦林謀篇佈局於十年之後的原因吧!

  老泰山心裡很清楚,現在就讓女婿接掌江陵黨,不過是讓江陵黨立刻分崩離析而已,他是江陵黨的魁首,不是江陵黨的皇帝,眾人以志同道合相交,也絕非他的臣子和奴才。

  曾省吾被眾位故交說得啞口無言,他本來就將信將疑,心中疑竇難消,忍不住說出來而已,見眾位故交都十分篤定,便也不再堅持意見,只是心頭好像總壓著一塊大石頭,感覺極不舒服……

  ……

  秦林在街面上問巡街的錦衣官校,知道曾省吾去了潘晟府邸,快馬加鞭趕了過去。

  他騎在高頭大馬的背上,騎得高看得遠,離著還有一里把路,就看見潘府中門大開,眾位部閣大臣辭別而出,乘上轎子四散離去。

  秦林趕緊又加了幾鞭子,曾省吾坐著轎子正往這邊走,被他攔了下來。

  「秦世兄。」曾省吾揪著黝黑的鬍鬚,目光有些游移。

  秦林急著衝上去,扯住曾省吾的衣袖:「曾尚書,怎麼樣了,潘老先生有沒有改變主意?」

  曾省吾搖了搖頭,笑容帶著三分苦澀,感情和理智告訴他張四維沒有問題,但直覺告訴他,秦林很可能是對的。

  「帶我去,帶我去找潘老先生!」秦林扯著曾省吾就朝潘府走,將這位兵部尚書扯得跌跌撞撞。

  凡是認得這兩位大人物的路人,見狀就把舌頭一吐:秦將軍果然是​​扳倒馮保的幕後黑手啊,看他對兵部尚書都是扯住就走!

  「秦世兄、秦世兄放手!」曾省吾用力掙脫秦林,舔了舔嘴脣,苦笑道:「現在去,也許已經晚了,潘老先生、潘老先生他半個時辰前就寫好了奏章,現在恐怕已經送到了通政司。」
  
  慢了一步!秦林懊喪的抓著頭髮。

  曾省吾默默的看著秦林上馬,揮鞭,打馬遠去,心中的不安之外,又多了幾分愧疚……

  ……

  「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秦府書房,徐文長苦笑著嘆口氣,滿臉無奈之色。

  秦林根本不可能有實打實的證據,現在的局面,張四維和嚴清都是朝廷大臣,難道他還能找出張四維親筆寫給嚴清的信件,或者找到什麼證人?江陵黨不相信他,簡直是必然的。

  事實上,秦林也是從張誠那裡得到的消息,再加上錦衣衛和女醫館兩條線上的零星情報,確證了張四維有問題這個結論。

  關鍵是,他知道、他相信,可別人不相信啊!

  江陵黨眾大臣年紀最小的都將近四十歲,十幾二十年的宦海沉浮,秦林二十歲出頭,又無憑無據的,怎麼可能讓他們相信呢?

  「老泰山啊老泰山,您幹嘛對我沒個好聲氣,總說我三句話沒半句真的?」秦林無可奈何的撓著頭皮。可不是嘛,張居正生前要是告訴王國光他們,說秦林為人實誠從不耍心眼,是有一說一、實話實說、非誠勿擾,江陵黨眾大臣對他的信任度也要高些嘛!

  徐文長拈著花白的鬍鬚,瞅著秦林就笑:「上得山多終遇虎,秦長官你平日裡撒謊騙人、耍滑頭、使心眼,這下說真話別人也不信,報應啊。」

  秦林撇撇嘴,徐老頭子還笑得出來,唉,這時候張紫萱在就好了,她一定有辦法說服那群叔伯輩的。

  可惜,張家的兒女們扶棺南歸江陵,張紫萱不在京師,張敬修、張懋修幾兄弟同樣一個也不在。

  「其實吧,這件事也並不是全無益處。」徐文長思忖著,慢慢說道:「江陵黨現在自然不相信秦將軍您,可等他們吃了虧,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您再讓他們惟命是從,那就容易得多啦,對您接掌江陵黨的謀篇佈局,倒是不無好處。」

  徐文長所言自有他的道理,江陵黨眾大佬把持朝綱,一個個位居要職,春風得意馬蹄疾,秦林作為小字輩,貿然要想執掌江陵黨,談何容易!就算有張居正女婿這層關係,有張家兒女暗中鼎力相助,十年間達成目標也頗覺為難。

  等到江陵黨吃了虧,他們才信服秦林的話,那時候秦林要上位,情形就不一樣了。

  可秦林就苦笑起來,端著茶碗喝了一口,只覺嘴裡發苦,將茶碗放下,搖著頭道:「問題是,我怕從今往後,朝廷裡面就沒有了江陵黨!」

  「不、不至於吧?!」徐文長驚得站了起來,衣袖帶過桌面,叮噹一聲打碎了茶碗。

  即使是宦海沉浮數十年,歷經挫折磨難的徐文長,也覺得不大可能,江陵新政銳意革新,天下百姓歡欣鼓舞,江陵黨眾正盈朝,牢牢把持著朝政。萬曆就算打壓他們,也不可能盡改張太師新政,盡逐江陵新黨啊!那不是給大明王朝自掘墳墓嗎?

  秦林手指頭點著桌面,冷冷的道:「徐老頭子,你終究只能做師爺啊,歷經這麼多磨難,還沒明白過來?」

  徐文長頹然坐倒,渾身幾乎癱軟,他想起來了​​,完全想起來了:像張居正、胡宗憲、戚繼光這類人,不會太清廉,往往有權謀手腕,可他們有底線。因為他們的目標是國泰民安,是中興盛世,這才是他們努力的終點,而那些不太光明的東西,只是通往終點所必經的曲折。

  但是,另外有些人是不一樣的,他們眼中根本沒有是非,沒有正義,完全沒有裝著黎民百姓,為了一己之私,可以弄得百姓怨聲載道,弄得生靈塗炭!比如王本固,比如楊兆……

  「不過,我不會放棄的。」秦林瞇著眼睛,手指頭屈起來,重重的敲擊在桌面上:「想毀掉我的江陵黨,做夢!」

  我的江陵黨?近乎虛脫的徐文長突然想笑,突然之間又恢復了力氣,秦林這廝還真是厚臉皮啊,大概也只有他這種打不爛、砸不扁、捶不碎的牛皮糖一樣的傢伙,才能挽救難以收拾的局面吧……

  ……

  又是皇極門朝會,建極殿大學士潘晟為避瓜田李下,遞交了辭去大學士職位的奏章,萬曆皇帝朱翊鈞再三挽留,無奈潘晟心意已決,只得予以批准。

  潘晟的高風亮節,得到了朝臣的一致讚許,那些想出個大名,準備好彈劾奏章,說潘晟受馮保舉薦為首輔、應當革職查辦的監察御史,也就悄悄收回了奏章,現在去放馬後炮,就實在得不償失了。

  「潘愛卿的奏章裡頭,舉薦了張愛卿四維,群臣以為張四維能勝任首輔嗎?」萬曆笑著伸了伸手:「請六部九卿廷推吧!」

  「臣以為張四維公忠體國,堪為群臣表率,可以勝任首輔!」吏部尚書王國光放出了當頭炮。

  「微臣附議!」

  「微臣附議!」

  「臣等附議!」

  申時行、張學顏、李幼滋、王篆……江陵黨的聲勢依然浩大,附議聲在朝堂響成一片。

  秦林長嘆一聲,他無法阻止這一切。

  萬曆和張四維的眼睛裡,同時露出了親眼目睹獵物上鉤的微笑……
jomlin 發表於 2014-7-16 02:00
七八八章 請戰

  潘晟屁股還沒坐熱,就離開了首輔大學士的位置,張四維順利接任,這在朝野士林看來似乎並不算什麼大事。因為無論潘張二入誰來做首輔,他倆都是江陵黨的重臣大將,首輔大學士的交替,不過是一場左手倒右手的權力交接。

  司禮監掌印之位,也並非由倒馮立下汗馬功勞的二張中的某一位來接任,而是在李太后壓力下選擇了年高德勛、從不結黨營私的張宏,算是爆出了冷門。

  外朝與內廷兩個最重要職位的入選,似乎宣告自張居正去世以來一系列的朝廷變動,終於塵埃落定。

  外朝江陵黨繼續執政,內廷張宏老成持重,他們上臺就意味著朝廷的風向並沒有變,過去十年間推行的改革新政將得以延續,裁汰冗官、清丈田畝、整軍經武和一條鞭法,將會進一步的深入貫徹……

  禮監掌印太監和首輔大學士的位置定下來,馮保倒臺之後的權力真空就逐一得到了填補:張鯨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提督東廠,張誠秉筆太監兼御馬監掌印,兩位新貴手下的眾黨羽各有升賞,張鯨的親信邢尚智擔任了東廠掌刑千戶,姪兒張尊堯升為錦衣衛指揮使、提點南鎮撫司,接替了馮邦寧的位置。

  ……

  這天張小陽來到了秦林府中,他滿臉喜氣洋洋,身穿一襲黑色偏衫,外罩墨綠色錦繡戰袍,足蹬烏油戰靴,正是御馬監高級宦​​官的裝束。

  「秦太保,您看小的這身怎麼樣?」張小陽抖摟著戰袍下擺,眉花眼笑,一副得瑟樣兒。

  秦林有點心不在焉,順口道:「嗯,不錯,像個戲臺上的少年將軍。」

  張小陽正在得意,正巧徐辛夷、阿沙和甲乙丙丁在西校場打完馬球回來,說說笑笑從旁邊迴廊裡走過,他習慣成自然的跪下去:「小的給大小姐請安!」

  眾女先吃了一驚,徐辛夷瞧了瞧,就認出來了:「咦,這不是以前荊王府朱由樊身邊的小張公公嗎?聽說你認了叔叔張誠,在御用監做事,現在又改御馬監了?」

  「回大小姐的話,小的承蒙秦太保關照,已做了御馬監提調太監。」張小陽從地上爬起來,呵著腰桿,滿臉諂笑。

  唉~~秦林嘆口氣,張小陽這廝,穿上御馬監武職內臣的戰袍,看起來還有點兒像模像樣,可遇到當年的主人,立刻就現出了原形。

  嗯,或許這也算做人不忘本吧!

  徐辛夷繞著張小陽轉了圈,笑道:「唷呵,看不出來你做到御馬監提調了,那騰驤四衛就歸你管了?好玩,以後打球啊圍獵什麼的,就找你借校場、借戰馬。」

  張小陽忙不迭的答應下來,滿臉訕笑:「大小姐要用什麼,小的哪能說個不字?」

  騰驤四衛是大明朝最精銳的禁軍,不在親軍指揮使司所轄的二十二京衛之中,而屬於內廷御馬監直接管轄,地位猶在金吾衛等御林軍之上,是帝王身邊防奸禦侮的最後力量,不論明英宗奪門之變、還是正德朝清除劉瑾,都是靠這支軍隊。

  御馬監本來是張鯨管領的,但馮保在內廷經營多年,騰驤四衛裡頭也滲透了不少力量,所以宮變時沒有動用這支精兵,而是調來了十二團營的鐵甲軍。

  也虧得有張鯨在,馮保同樣不能真正掌握騰驤四衛,否則以司禮監掌印、東廠督公的位置,又握有拱衛皇權的騰驤四衛,萬曆恐怕就不敢發動宮變了!

  秦林想想就好笑,張小陽居然成了這支精銳禁軍的提調太監,他懂怎麼練兵打仗嗎?看樣子,他領兵根本就是個笑話。

  徐辛夷來自魏國公府,武勛貴戚,乃是朱明皇家之親友,張小陽就算做到統帥騰驤四衛的提調太監,在她心目中終究只是皇室家奴。

  甲乙丙丁也像過去那樣,嘻嘻哈哈和張小陽開玩笑,女兵甲把他肩膀拍了拍:「小張,你現在還去嫖妓嗎?」

  「哈,張公公真是風流成性啊!」女兵乙也笑起來。

  女兵丙假裝一本正經:「張公公實在是太監中的楷模啊,玉樹臨風、氣宇不凡……」

  小丁眼睛冒著小星星,揮舞著拳頭:「我支持你!最好做到東廠督公,免得咱們秦長官總是盯著那位置。」

  阿沙看到這一幕,先是吃驚不小,接著眼睛就瞇了起來,咬著嘴角壞壞的笑:原來秦大叔連騰驤四衛的線都搭上了……

  秦林臉都黑了,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東廠督公的笑話現在是盡人皆知啊!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我另有用意的!

  「走走走,都去洗澡,一身臭汗在這兒胡扯白賴的,吵得老子頭疼!」秦林大聲吆喝著,把這群嘰嘰喳喳的女人通通趕走。

  「秦長官,您不怎麼高興?」張小陽試探著問道,接著就一拍腦門:「小的明白了,是張尊堯那龜孫子,他奶奶的剛砍了馮邦寧,又來了張尊堯,這傢伙頂不是個東西!不過,有小的,有霍理刑,咱們也大可以和他們周旋周旋。」

  張小陽會錯了意,秦林哪裡把什麼張尊堯放在心上?他擔憂的是張四維!

  不得不承認,萬曆玩權謀、搞制衡還是很有一套的,在二張之間疊床架屋的搞了一系列手腳:張鯨接掌東廠,掌刑千戶當然​​要用他的人,那就是邢尚智,但理刑百戶就給了秦林的親信霍重樓。

  東廠那邊打了秦林的釘子,錦衣衛這邊也被打進張鯨的釘子,張尊堯接任馮邦寧就明顯出於這種安排。

  「張尊堯,」秦林笑著搖了搖頭,若有所思的道:「他遲早落得和馮邦寧一個下場……對了小張公公,你到我這兒來,恐怕不只是為了顯擺顯擺這身戰袍吧?」

  「秦太保明鑑!」張小陽笑著又請了個安:「御馬監那邊雖然是小的叔叔掌印,可咱們只能把以前馮保的人頂下去,張鯨那老小子的人就不能動。這就罷了,我這兩把刷子,您老清清楚楚,伺候主子爺還差不多,領兵就差得老遠,所以、所以小的就尋思啊,能不能求您老薦幾個得力的武官,來幫小的一把?」

  求之不得!秦林當然願意啊,通過張小陽,把手伸進拱衛宮廷的騰驤四衛,絕對是一步好棋。

  可接下來他就​​犯難了,認得的武官倒也不少,但就沒一個合適的。

  南京周進忠、王守義等指揮使,那是國公府世代家將,鄧子龍、麻貴成名已久,做到一方大將,不會來騰驤四衛蹲著,浙兵馬文英、劉廷用官職太低,俞咨皋、沈有容遠在福建,而且一直在帶水師。

  認得的武將雖多,卻沒有適合到騰驤四衛的。

  沉吟良久,秦林思忖道:「有幾個人,戰陣殺伐的經驗豐富,屍山血海滾過來的,年輕又輕,官職也不大不小正合適,就是他們自己不見得肯來…… 」

  「誰,咱許他做坐營官,給他榮華富貴,還怕他不答應?」張小陽急切的問道。

  秦林還沒說出口,就聽得牛大力扯著大嗓門傳報:「薊鎮戚少將軍求見!」

  說曹操、曹操就到,秦林想的正是戚金和他那幾位年紀相當的同僚。

  戚金穿一領破舊的褐色戰袍,靴子磨得快要露出大腳趾,頭頂上的紅纓子洗得有些發白了,但那股子昂昂烈烈的百戰餘生之氣,就和張小陽判若雲泥,就算他把一口麻袋罩在身上,也罩不住那股精悍之氣。

  身後幾名年紀相當的青年武官,同樣粗手大腳、面帶風塵,恐怕在大營裡打熬的時間,都不會低於十年。

  秦林說的就是戚金和他的朋友們,可他們是真正要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殺伐征戰的,哪裡肯到騰驤四衛裡頭來養老?

  「唷呵,這幾位倒是不錯啊!」張小陽倒是個識貨的,朝秦林擠了擠眼睛,他也曉得這些人來找秦林一定有別的事情,便很識趣的告辭了。

  秦林吩咐上茶,丫鬟僕人們曉得這些邊軍將官是牛飲慣了的,端上來幾隻大海碗。

  戚金咕嘟咕嘟把茶水喝了個精光,不等秦林發問,先粗聲大氣的道:「太保,曾尚書是怎麼回事?我到京師來兩天了,連他一面都見不到,軍情火急,哪裡耽誤得起?」

  「坐下,慢慢說,究竟是怎麼回事?」秦林招了招手,示意戚金不要著急。

  戚金氣咻咻的坐下,說出了此行的遭遇。

  又到了秋高馬肥的時節,遼東圖門汗和董狐狸經過兩年的休養生息,實力稍有恢復,聽說江陵首輔張居正去世,朝中局勢不大穩當,就又生出南下叩關之意。

  戚繼光已將大軍練成,準備先發制人,率軍出關與圖門汗和董狐狸決一死戰。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大規模出關還要兵部行文,這就派戚金到京師來遞呈文,誰知道卻吃了閉門羹。曾省吾一反常態的沒有接見,反而把大門緊閉,戚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求到了秦林這裡,請他想想辦法,怎麼也得批准這次準備已久的決戰。
jomlin 發表於 2014-7-16 02:01
七八九章 彈劾

  秦林略為思忖,霍的一下站起身來,拍了拍滿臉委屈的戚金,慨然道:「曾部堂有他的顧慮,可軍情萬變、兵貴神速,實在耽誤不起。咱們這就去找他,本官一定能討來出兵的部文!」

  戚金大喜,從牛大力手中接過馬韁,親手扶秦林騎上照夜玉獅子,一行人揚鞭而去。

  ……

  鐵獅子胡同,曾省吾私宅。

  當朝兵部尚書端坐書房,濃密的劍眉擰成了疙瘩,怔怔的盯著大書案上那疊粗牛皮紙套紅的邊鎮文牘,良久轉不開目光。

  戚繼光在薊鎮花費十年心血編練新軍,加上張居正鼎力支持,兵部從各地抽調精兵強將,戶部籌措糧草餉銀,工部趕造新式槍炮,薊遼總督、順天巡撫、駐地各府州縣地方官通力協作,終於練成五萬精銳新軍——其中也少不了秦林扳倒貪官楊兆,又獻魯密銃、迅雷槍的功勞。

  又是秋高馬肥胡虜南下叩關的時節,圖門汗、董狐狸聞得江陵相公張居正歸天,便開始蠢蠢欲動,戚繼光做好相應的部署,準備與他們決一死戰。

  曾省吾手頭,這份戚繼光的親筆呈文寫得十分慷慨激昂:「夫遼東紛擾數十載,元兇巨魁實小王子、董狐狸二人,且小王子自號圖門汗,為胡元帝室後裔,掌蒙古大汗印璽,乃我大明十世之仇……本總兵官率麾下將士,欲與胡元後裔決戰於戈壁朔漠,不必百戰生還,唯求報國捐軀!」

  准,還是不准?單以沙場決戰而論,戚繼光身經百戰、所向無敵,他十年磨一劍,此戰必勝不敗;可惜的是,戰爭的勝負從來不單憑前線將士決定……

  僕人的傳報打斷了曾省吾的思緒:秦林和戚金求見。

  「快請!」曾省吾眼睛一亮,立刻走出了二門,正好迎上腳步匆匆的秦林一行。

  一個照面,秦林就在這位兵部尚書的眼睛裡看到了揮之不去的憂慮,情知他對張四維的事情已有所察覺。

  曾省吾對秦林使個眼色,留戚金等人在外間​​客廳上坐著,將秦林請進後面書房。

  「看來找秦長官這步棋是走對了,他和曾尚書的交情可好得很哪!」戚金美美的想著。

  幾位年紀相仿的將軍也低聲議論,人人摩拳擦掌,說這次出兵一定沒問題了,興兵橫掃漠北,滅大明朝的十世仇敵,封狼居胥,建立衛青、霍去病、李靖、徐達那樣的功業,彷彿就在明天。

  忠勇的邊關將士,哪裡知道朝廷裡的波譎雲詭?哪裡知道這京師皇城裡的爾虞我詐?不得不說,他們的想法實在太天真。

  ……

  書房之中,秦林開門見山的問道:「曾尚書,你已經察覺到了?」

  「不錯,」曾省吾滿臉苦澀的點了點頭,咬著牙關嘆口氣:「朝廷黨爭,從來一派說好,另一派無理也要辯三分,江陵黨屢次提出的奏章,嚴清、顧憲成、劉廷蘭等人必定反對;可這次咱們提張四維接任首輔大學士,他們竟一反常態的沒有反駁……」

  曾省吾身為兵部尚書,手裡也有些隱蔽在暗處的力量,雖沒有打探到實打實的消息,但林林總總的蛛絲馬跡匯總起來,都指向同一個結論,可怕至極的結論。

  「大錯已經鑄成,此時悔之晚矣!」曾省吾搖頭嘆息著,投向秦林的目光帶著濃濃的愧疚。

  呼~~秦林長出了一口氣:「曾尚書,你遲遲不批准戚帥呈文,原因便在於此,但戚帥十年嘔心瀝血之功,豈能毀於一旦?薊遼總督耿定力是我的人,部文快些下去,戚帥未嘗沒有機會;何況以他統兵之才,就算朝局有所變動,保全大軍撤回關內,絕對是不成問題的。」

  說罷,秦林就殷切的瞧著曾省吾,他已經把厲害分析得非常清楚了,戰,有滅百世之仇的可能,就算朝局有變,戚繼光也能統兵撤回關內,這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愚兄、愚兄……」曾省吾苦笑著搖了搖頭:「愚兄何嘗不知道戚帥用兵如神,戰則必勝不敗?可、可我擔心的是戚帥自己啊!」

  大明朝凡在外統兵之名將,必受朝中言官攻訐,平時倒也罷了,朝局這樣變亂的時候,戚繼光兀自統帥大軍出塞,很容易受到政敵的誣陷。如果江陵黨無法像以前那樣保住他的話,這位大帥的結局,恐怕不會比胡宗憲更好,甚至更糟。

  秦林怔了怔,完全明白了曾省吾的心意,長長的一聲嗟嘆:「曾尚書,你真以為戚帥遠在邊鎮,對朝中局面全然不知?他這次求戰為什麼格外急切,出去問問戚金,就全都明白了。」

  曾省吾眼睛睜得溜圓,接著一言不發的走出書房,徑直走到了客廳。

  ……

  「恭迎曾部堂!」戚金和將軍們跪下庭參,見曾省吾來得急切,只道是秦林說服他批准出關作戰,人人臉上都露出了喜色。

  「戚金,站起來,我且問你。」曾省吾扶起戚金,急促的問道:「你家戚帥除了呈文之外,還和你交待了什麼?」

  戚金撓了撓頭皮,答道:「他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咱們受國恩深重,自當以死報國……」

  另一名將軍補充道:「出兵在即,咱們大帥又發了詩性,在紙上寫了幾句詩呢!」

  「什麼詩?」曾省吾追問道。

  「一句是『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一句是『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戚金念誦著詩詞,記得很清楚。

  原來他要學于少保!曾省吾心頭大震,木立良久,才嗟嘆道:「我看低了戚帥,我不如戚帥……好,這就發下部文,移文薊遼總督府、順天、保定、遼東三巡撫,若敵寇來襲,許你們大舉出塞反擊,再上奏朝廷,即刻請命出師,這樣就更加名正言順,也便於各總兵、各衙門、各府州縣配合作戰。」

  戚金大喜過望,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喜滋滋的爬起來。

  秦林也走了上來,補充道:「上奏要盡快,曾尚書你看今天能不能?」

  「我現在就寫!」曾省吾立刻吩咐僕人磨墨鋪紙。

  忽然曾省吾眉頭皺起:「明天就是早朝之期,這道奏章不見得能通過,要是耽誤下來,恐怕……」

  「無妨,內閣找申閣老,司禮監我去和張宏說一聲,今天就能走完票擬、批紅、制誥的手續!」秦林十分篤定的說道。

  張宏自己心裡有數,能坐上司禮監掌印的位置最該感謝誰,這個面子他是一定要賣給秦林的。

  「好!」曾省吾深深的看了看秦林,很快就低下頭奮筆疾書。

  戚金和他的夥伴們聽得呆了,互相看一看,都掩飾不住眼睛裡的喜色。都知道秦太保有辦法,可沒想到他連司禮監掌印都能搞定,為人又極講義氣,大帥這位兄弟,確實沒交錯啊!

  曾省吾寫完奏章,又批覆部文,向薊遼總督府等處行文。

  秦林給薊遼總督耿定力寫了一封私信,讓他全力配合戚繼光作戰,然後不辭辛勞的跑去司禮監找張宏幫忙,話剛說完,內閣票擬過的奏章就到了,上面墨跡未乾。

  曾省吾這道奏章寫得比較隱晦,表面上看起來像是例行嚴防死守,防守自然缺不了反擊,總不可能被動挨打嘛,實際上就暗含了允許戚繼光出兵塞外,與敵寇決一死戰的意思。

  內閣票擬和司禮監也都順著這個意思走,或許萬曆沒看出來,或許他忙著另外的事情,心思沒放在這上面,奏章很快得到批紅。

  秦林又請張小陽幫忙,到了黃昏時分,傳旨的天使已出了德勝門,由戚金和眾位將士護送,奔向北方的薊鎮前線。

  馬蹄聲聲,秋風獵獵,落日餘暉把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知這場大戰之後,將有幾人得勝而歸,有幾人血灑疆場……

  ……

  曾省吾奏章送到內閣的時候,首輔張四維、次輔申時行、新任三輔余有丁在文淵閣值班,於是奏章毫無疑問的得以通過,順利得到了票擬。

  申時行又從書桌上拿起一本奏章,翻開看看就不以為然的笑了起來:監察御史丘橓彈劾故太師首輔張居正十項大罪,請朝廷追奪其官爵、諡號,嚴查張居正黨羽,革去「殘虐害民」的新政,恢復祖宗舊有制度。

  「又一個想騙廷杖的。」申時行搖著頭笑笑,提筆就在底下批了留中不發四個字。

  留中不發,就是讓皇帝把這道奏章扔進垃圾桶,雖然皇帝不一定按票擬辦事,但司禮監那邊見到留中不發四個字,一般就會把奏章放在最底下,皇帝幾百本當然看不完,剩下的打回到司禮監,還是扔垃圾桶了。

  余有丁聞聲抬起頭,想騙廷杖的清流名士永遠不會斷絕,倒也不以為意,朗聲道:「張老先生,申老先生,在下略治薄酒,今天咱們在敝宅一醉方休,王尚書、李尚書這些故交也會光降寒舍。」

  他是新入閣的江陵黨幹臣,備了酒席請請早入閣的兩位前輩。

  張四維微微皺了皺眉:「兩位先去吧,愚兄稍微晚點,這裡還有二十多本沒有擬完。」

  申時行是老好人,連聲說等等也無妨。

  「咱們之間還講什麼客氣?做主人的去晚了,三壺尚書李幼滋一定會先被餓死的!」張四維哈哈笑著開個玩笑,力勸余有丁和申時行先走。

  「鳳磐兄,咱們先走一步,在敝宅恭候大駕啊!」余有丁很熱情的拱拱手,和申時行一塊離開。

  這兩位前腳剛走,張四維就拿起了那疊奏章,翻找到丘橓那份,不曾有片刻的遲疑,提筆就塗掉了申時行票擬的留中不發四字,重新寫下「交發廷議」。

  ……

  司禮監,年老的張宏慢慢翻著內閣交來的奏章,突然間昏花的老眼睜得極開,瞳孔變得極大,手抖了抖。

  張鯨、張誠注意到司禮監掌印的異動,互相看了看,同時投去了狐疑的目光。

  張宏若無其事的將丘橓的奏章放在了一大疊奏章的最底下,慢條斯理的道:「這道奏章想是放錯了,湖南來請賑災,就該戶部直接發落了嘛,什麼都來麻煩聖上,要六部九卿做什麼用呢?」

  張誠、張鯨又低下了頭,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張宏後背冷汗滲出,暗自抱怨不迭:張鳳磐啊張鳳磐,你搞什麼鬼?彈劾故太師張居正和江陵黨眾大臣的奏章,你竟把申時行的留中不發塗掉,改成交發廷議,要故作清高也別來這麼一手啊!

  這就是秦林扶張宏一把的好處了,和張鯨、張誠只想著如何討好萬曆不同,張宏老成持重,識大體、顧大局,才有此時的舉動。

  奏章由小太監抱去了養心殿,本來是由秉筆太監送去就行,張宏兀自不放心,跟著一塊去了。

  萬曆端坐書桌後面的御座,一本一本翻看奏章,作為大明皇朝的九五至尊,他要處理的政務非常之多,大部分的奏章都只是粗略的看看,就照例按票擬的意思來辦了,少數不妥的,才會發回內閣重新票擬,極少數最關鍵、最緊要的,才會拋開票擬,在司禮監協助下自己動筆批紅。

  要是事必躬親,大明朝的皇帝恐怕幹個兩三年就會活活累死。

  張宏見狀終於把提著的心放了下來,萬曆並沒有什麼反常,那本塞在最底下的奏章,應該不會被他看到吧。

  哪曉得張鯨不聲不響的走到萬曆身邊,從奏章底下抽出張宏剛剛塞進去那本,諂笑著呈上:「皇爺,這本請您仔細看看,說的話倒有點意思。 」

  張宏只覺心頭咯噔一下,再看看張鯨和張誠目光裡分明帶著戲謔之意,原來他倆早就看穿了張宏的舉動,直到此時才予以揭穿。

  萬曆面色不變,唯有嘴角微微翹起,接過那份奏章之後,故作詫異之色:「咦,難道張太師竟會如此不堪嗎?明日朝會,發文武百官廷議!」

  張宏只覺眼前一黑,慌得手足無措:這位陛下,究竟要做什麼?張四維,張鯨,丘橓,他們又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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