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錦醫衛 作者:貓跳 (已完結)

 
Nickice 2014-6-12 19:4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5 789118
jomlin 發表於 2014-7-18 22:50
八○○章 江陵

  「我還會回來的!」秦林與青黛和徐辛夷依依惜別之後,眺望著京師那道歷經滄桑的城牆、眺望著紫禁城皇極殿的琉璃寶頂,撂下了這句屬於幕後黑手的經典臺詞。

  此行並沒有任何遺憾,秦林雖然革去一切職司,徐辛夷仍是南京魏國公的獨生女兒、京師定國公徐文璧的堂妹,太后娘家武清伯府的親戚,她和青黛留在京師,絕沒有人敢上門欺負她們。

  戚繼光雖已革職,交接怕是要辦個一年半載的,戚金和幾位青年將軍留在邊軍也沒什麼意思了,秦林安排他們到張小陽手下,做騰驤四衛的軍官,以戚繼光所傳兵法操演四衛軍校。

  張公魚這個老把兄並沒有受到任何牽連,他屬於名聲極好的清流,又是留任次輔申時行的門生,又受陳炌、吳兌兩位頂頭上司賞識,位置穩當得很呢!

  張誠及時和秦林「劃清界限」,或許是萬曆吸取了馮保的教訓,不欲張鯨一家獨大,當張宏「自盡」之後,起用張鯨擔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就把張誠放到了​​提督東廠的位置上,在內廷維持二張相抗的局面。

  霍重樓因禍得福,本來秦林被革職流放,他在東廠就有點岌岌可危,孰料張宏一死,張鯨在司禮監接班,東廠督公卻換成了秦林的老朋友張誠,接下來就一切好說了。

  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印官的位置,給了世襲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滿心等著秦林倒臺自己就上位的張尊堯奉旨去了江陵,還不知道自己撲了個空,就算回來也只能繼續蹲在南鎮撫司的牆角畫圈圈了。

  駱思恭出身錦衣武臣世家,和文臣之後劉守有出身不一樣,與張鯨、張誠也都扯不上什麼關係,是萬曆自己提起來的人。徐文長的分析認為錦衣都督劉守有和張鯨是一黨,南鎮撫司又是張鯨的姪兒張尊堯,所以萬曆特意拿駱思恭往錦衣衛裡頭摻沙子。

  駱思恭上任就會面對劉守有和張尊堯的夾擊,所以他一方面提拔自己的心腹,一方面對秦林留下的洪揚善、馬彬、刁世貴、華得官等人採取了籠絡的手法,並沒有刻意打壓,當然洪、馬諸位要想像秦林在位時那麼如魚得水,就不大可能了。

  相比之下,耿定向、耿定力兩兄弟就幸福多了,地位甚至有所提高,因為在明面上他們一直是反對張居正的,只是被秦林控制住以後,就改成了「小罵大幫忙」、「明罵暗幫忙」,並不為世人所知。

  同時萬曆召回朝中的守舊派大臣,諸如新任大理寺丞趙應元、刑部尚書王用汲,當年都是耿家兄弟的朋黨,此時奉召回朝,自然互相關照。

  秦林這次離開京師流放瓊州,所有的官職一*擼到底,卻盡收軍心民心、深孚天下之望,朝中大局暗布棋子,正所謂潛龍在淵暫收爪牙,等到再次入京,恐怕就是飛龍在天之時…… (註:「嚕」,以手取向別處)

  ……

  「走,弟兄們趕快!」秦林策馬離開送行眾人視線之後,並沒有東去通州,走京杭大運河水路南下,而是掉轉馬頭改了西南方向,往北直隸保定府而去。

  陸遠志、牛大力和十名親兵立刻快馬加鞭,他們都以種種理由辭去了官職,追隨在秦林身邊——如果不是秦林嚴詞禁止,這樣做的官校弟兄還會多上幾倍、幾十倍。

  「唉,紫萱啊紫萱,你看低愚兄了吧?」摸了摸胸口衣袋裡藏著的那封信,秦林心頭既是甜蜜,又忍不住焦急萬分。

  張紫萱頗得乃父張居正真傳,城府權謀,與徐文長這宦海沉浮幾十年的老滑頭相比也毫不遜色,甚至更為高屋建瓴。只是她關心則亂,這次聽聞朝中風向有變,她來信說在家守孝三年不與秦林相見,便是想把秦林摘出去免受張家連累。

  殊不知秦林哪裡怕受什麼連累?他自己還要挖空心思去騙一頓廷杖呢!

  刑部侍郎丘橓與南鎮撫司張尊堯已在三天前率領緹騎出京,為免受同情張居正和江陵黨的朝野勢力牽制,他們星夜兼程而行,秦林卻必須等著發配的聖旨,只好晚了三天。

  他還能追上去嗎?

  ……

  湖廣荊州府治江陵城,萬里長江繞城而過,千百年來古城有太多太多的傳奇,而過去的十多年裡,太師首輔張居正毫無疑問是這座城市最大的驕傲。

  張居正為政寬猛相濟、勵精圖治,從朝廷到民間一改嘉靖年被倭寇和北虜輪流欺負的頹勢,漸漸有了萬曆中興的眉目。所以江陵人無論走到哪裡,都會牛氣沖天的告訴別人:張太師是我們街坊,小時候我還和他一塊*搬過螃蟹、捉過螞蚱!(註:搬石頭抓螃蟹)

  這句話說出口,往往會立刻收穫許多敬仰的、羨慕的、驚奇的目光。

  張居正的生平,更是被江陵人編進種種或真或假的傳奇裡面,什麼張太師出生時打雷閃電,小時候指地出泉水之類的故事,老人總在年幼的兒孫們面前津津樂道,而坐落在城市中間的那座太師府邸,也就成為江陵人心目中一種類似信仰的東西。

  可現在,整個江陵城的氣氛都變得壓抑起來,街道上少有行人,即使有幾個百姓走過,也行色匆匆,唯恐給自己招來禍患。

  因為上午的時候,一隊耀武揚威的緹騎來到了江陵,他們直接封住了太師府的大門,聽說是皇帝派來抄家的。

  張太師不是把大明朝治理得蒸蒸日上嗎?他不是兢兢業業的輔佐十歲太子,十年來忠於朝廷,被天子認作老師嗎?怎麼他去世不久,皇帝就派人來抄家呢?

  江陵人想不明白,憋了一肚子的委屈,窩了滿胸膛的火。

  街邊一座民房,傳來孩童稚嫩的呼聲:「爺爺、爺爺,你講的張太師小時候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老人摩挲著孫兒的頭頂:「當然是真的,張太師從小努力讀書,又很關心老百姓,發誓要報效國家,後來年紀輕輕就考上了秀才……」

  「可為什麼朝廷派人來抄家呢?」孫兒不解的眨巴著眼睛:「剛才那些人騎著馬,拿刀拿槍的,好兇啊,鐵蛋和我在路邊玩,差點被他們騎馬撞到,鐵蛋還挨了一鞭子。」

  「因為朝廷裡頭出了奸臣,皇帝被奸臣騙了。」老人壓低了聲音,可透過窗戶投向太師府門前那夥人的目光,就帶著深深的厭惡。

  ……

  朱漆銅釘的大門,已經緊緊的關閉了,丘橓和張尊堯耀武揚威的站在門口,宣讀著萬曆皇帝下達的聖旨:將張居正生前受封的太師、上柱​​國等爵號一併剝奪,收回朝廷此前對張居正的一切誥贈,連賜給他的瓷器、銀章、八寶銀錠以及題匾等等,無分鉅細一一追繳。

  「快快,把府邸全部封閉起來,不要讓他們捲款逃走了!」荊州知府吳熙指揮著本府的三班衙役,將張家圍得水洩不通。

  就是這個吳熙,萬曆六年時張居正丁憂回家辦父親的喪事,他鞍前馬後的效勞,極盡諂媚之能事,可張居正屍骨未寒,萬曆下旨抄家,他又比誰都著急,上趕著來封門。

  府中傳來一個清朗悅耳的聲音:「吳知府,其實您用不著這麼著急,咱們張家人不會捲款逃走的,陛下賜給先君的東西,一樣一樣都裝在這裡,你們搬到皇極殿去,讓陛下親自點數,也不會短了哪件的。」

  院子裡,張紫萱鵝蛋臉氣得通紅,憤懣的大聲說著,在她的腳下,放著萬曆賜給張居正的許多東西,什麼牙章,什麼金銀珠寶都罷了,唯獨幾塊御筆親書的牌匾格外引人注目:「爾為鹽梅」、「汝作舟楫」、「風雲際會」、「正大光明」……

  這些,都是張居正輔佐萬曆的十年間,這個好學生送給老師的禮物,表達他對老師的尊敬和愛戴,可放在此時此刻,竟是一種絕好的諷刺。

  身為帝王的萬曆,何等反覆無常,何等食言而肥!

  「張小姐,這不是令尊大人還做太師首輔的時候啦,我勸你識時務吧!」院牆外的吳熙說罷,沒好氣的甩了甩袖子,又呼呼呵呵的指揮衙役們封鎖門戶。

  不僅張居正沒做太師首輔了,連他提拔的江陵黨也盡數罷斥,就是吳熙的頂頭上司,湖廣巡撫王之垣,也在前幾天革職回鄉,所以他才會這麼膽大妄為,急著在朝中新貴面前獻媚討好。

  表演了大半天,吳熙終於像條狗似的跑到了丘橓和張尊堯面前,低眉順眼的道:「丘侍郎,張指揮,下官已經分派人手,把張家圍得水洩不通了,您二位看,咱們現在是先進去抄家,還是先去為兩位接風洗塵?」

  「當然是抄家了!」丘橓非常器宇軒昂的甩了甩袍袖,疾言厲色的道:「吾等奉旨而來,自然戮力效忠,這抄家是陛下交待的一等一大事,正所謂公而忘私,哪裡有心去什麼接風洗塵?」

  「哎呀呀,丘侍郎真是國朝忠臣,不愧為聲名卓著的清流名士啊!」吳熙又是感嘆又是佩服。

  張尊堯也摩拳擦掌,早聽說張居正府中財物豐饒,這一趟要發財了。
jomlin 發表於 2014-7-18 22:51
八○一章 貓來了

  張府之中,早已亂成了一鍋粥。

  張紫萱在前院看著那些「爾為鹽梅」、「汝作舟楫」的御筆牌匾冷笑不迭;張懋修氣得暴跳如雷,破口大罵吳熙是卑鄙小人;張嗣修、張允修這幾兄弟垂頭嘆息,枯坐著默默無語。

  家人僕婦慌得四下亂跑,可整座府邸已經被吳熙派衙役團團圍住,他們又能往哪裡跑?

  「吳熙,你反覆無常,卑鄙無恥!想當年先君在時,你是何等嘴臉,如今又是何等嘴臉?」張懋修性子激烈,指著院牆外頭痛罵。

  張紫萱神色悲愴,拉了拉兄長:「哥哥,你還不明白嗎?上梁不正下梁歪,反覆無常的可不只是吳熙啊!」

  張懋修一怔,原本還要罵吳熙的那些話,就無奈的吞回了肚中。

  萬曆當年對張居正以師禮相待,口口聲聲說看顧張先生兒孫,事到如今竟派緹騎前來抄家;張四維受張居正一手提攜,倚為左膀右臂,卻極其無恥的做了叛徒,出賣戰友、出賣新政,造成江陵黨的全面潰敗。

  君王和首輔尚且如此,還能怪吳熙區區一個荊州知府嗎?

  「豺狼當道,安問狐狸!」張懋修長長一聲嗟嘆,頓時黯然神傷。

  張紫萱輕輕推了推兄長:「哥哥先別嗟嘆,闔府上下,奶奶才是最傷心的吧,你快去她老人家那裡看看。」

  張懋修立刻醒悟,如今奶奶趙太夫人恐怕才是最傷心的人,不久前失去了兒子,現在朝廷又把她引以為傲的兒子打成了奸佞,還派緹騎前來抄家,她心中該是何等的傷痛!

  「妹妹在此支應一下,愚兄去去就來。」張懋修腳不點地的往後院趙太夫人住處走去。

  張紫萱鬆了口氣,三哥性情激烈,留在這裡,待會兒和抄家的緹騎起了衝突,平白受人折辱。

  她玉手輕輕撫了撫鬢角髮絲,眼見府中丫鬟​​僕人慌裡慌張的跑來跑去,忍不住朗聲喝道:「慌什麼?好歹只是抄家而已,並不曾滿門抄斬,你們急什麼呢?游七、姚八,勒束家中男婦!」

  清朗的語聲彷彿帶著某種無形的力量,府中的丫鬟僕人都停下了亂跑的腳步,游七、姚八順勢出來整頓局面,竟將府中大廈將傾的氣氛緩和了三分。

  還沒成年的張允修、張靜修兩兄弟,就對張紫萱佩服無比:還是姐姐厲害,三兩句就壓住了陣腳,怪不得爹爹生前最疼她哩!

  殊不知張紫萱也是強作鎮定,握緊的拳頭,指甲刺破了掌心。

  她想到父親兢兢業業輔政十年,到頭來竟落得個身死名滅、奪爵抄家的下場,只覺柔腸寸斷,深邃的雙眸中多了往日不曾有的幾絲迷惘,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承受這一切?

  如果秦林在這裡——張紫萱想到這裡,趕緊用力的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從腦海中趕走,苦澀的一笑:紫萱啊紫萱,既然已經決定不連累秦兄,再苦再難也得獨自承受……

  即使是智慮周詳的張紫萱,在心情激蕩之時也會有所疏漏,包括張嗣修、張懋修兄弟在內,闔府上下都只記得去安慰趙太夫人,少數人想到了張居正續弦的王夫人,卻沒有人注意到,張家大公子張敬修,並沒有出現在任何一處。

  ……

  張敬修喜歡安靜,他的書房坐落在後院最偏僻的角落裡,此時書房之中張家大公子正伏案寫著一道奏疏,時而凝眉思索,時而長吁短嘆,兩道眉毛緊緊糾纏,臉色灰敗如同死人。

  「陛下,您是聖君,張四維,您是賢臣,就我死去的父親是奸佞,江陵黨是奸黨,新政是殘虐害民的弊政!哈哈哈哈……」張敬修放聲大笑,笑聲了無生趣,一筆一畫的在奏章上寫下最後一行:願蒲州張鳳磐相公輔佐大明天子萬萬年!罪臣張敬修絕筆。

  激憤的大字墨跡淋漓,滴落的墨點好似淚痕……

  ……

  張府的大門被粗暴的推開,刑部侍郎丘橓和錦衣衛指揮使張尊堯由大批錦衣官校簇擁著,耀武揚威的走進大門,荊州知府吳熙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諂媚得像一條沒脊骨的癩皮狗。

  正所謂子係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丘橓抖著官威大喝一聲:「來啊,將張府上下人等通通圈禁起來,讓本官細細勘問贓物下落!」

  張家年長的張懋修、張嗣修陪著趙太夫人,好說歹說才勸住老夫人沒有出來,張簡修哄著王夫人,留在前院的張允修、張靜修年紀小,都有點害怕,丘橓突然開門進來,恰好只有張紫萱頂在前面。

  她聽得丘橓喝罵,頓時心頭大恨,眼珠一轉,指著滿地御賜銀盤、珠寶、匾額等物,故作不解的問道:「這些都是贓物嗎?」

  御賜物品要是算贓物,皇帝就是強盜頭子。

  丘橓被堵得無話可說,將袍袖一揮:「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本官不和你做口舌之爭,來人,都鎖起來!」

  「且慢!」張紫萱聲色俱厲的喝道:「朝廷叫抄家,並沒有把我們下獄問罪,豈能任意鎖拿?」

  張尊堯本與秦林有仇,這會兒正好公報私仇,陰笑道:「豈止鎖拿!現在只是抄家,再等幾天旨意下來,還要男丁流配三千里,婦女發教坊司哩!」

  教坊司就是官妓,罪大惡極的官員被抄家滅族,家中婦女往往發配教坊司,這是極大的羞辱。

  張府之中的女眷頓時驚得目瞪口呆,張敬修妻子高氏、張嗣修妻子賀氏這幾位甚至暗中下定了決心,如果不幸被張尊堯說中,到那時寧願自盡也不受辱。

  張紫萱早已氣得粉面通紅,怒視張尊堯說不出話來,胸口急促的起伏著,半晌才道:「胡說八道,你、你敢當著我夫秦林,把這話再說一遍?」

  張尊堯故意大言炎炎:「說就說,有什麼了不起?秦某人為江陵黨上疏,抬棺死諫,觸怒了陛下,已挨了三百廷杖,又被革職流配,恐怕自己小命不保,他還能拿我怎麼樣?」

  啊?張紫萱聽得秦林挨了三百廷杖,好似一個晴天霹靂打下來:他,他終究被我牽累,抬棺死諫,又是何苦來哉……

  眼前一黑,腦中天旋地轉,清麗的身影搖搖欲墜,張紫萱扶著額頭,踉踉蹌蹌幾步,歪倒在一根紅漆木柱上。

  「怎麼樣,張小姐,要不要本官來扶你啊?」張尊堯皮笑肉不笑的湊上去,心中得意已極。

  「滾,你這個壞人!」阿古麗和布麗雅衝出來,攔在張紫萱身前,碧綠的眸子睜得溜圓,像兩隻憤怒的波斯貓。

  見兩位波斯美女豔麗無方,張尊堯眼前一亮,手往阿古麗下巴伸去:「唷呵,張家還藏著這等西域胡姬呢……」

  就在此時,外面大街上馬蹄聲由遠及近,張尊堯微一錯愕,手還沒來得及縮回來,只聽得砰的一聲響,掌心多了個指頭粗細的洞。

  初時張尊堯還沒反應過來,怔怔的看著自己掌心,那裡慘白的骨頭碴子分外觸目驚心,殷紅的鮮血大股大股的湧出。

  極度的驚駭之中,他的臉迅速扭曲變形,下一刻,掌心傳來的劇痛,讓他痛得滾倒在地,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刷的一下湧出來,嘶聲叫道: 「救命,救命啊,我的手,天哪,我的手……」

  緹騎也驚得呆了,竟沒有反應過來替張尊堯包紮傷口,而是不敢置信的看著門口:秦林身穿錦衣衛的飛魚服,騎著照夜玉獅子,一人一馬都跑得風塵僕僕,馬腹和褲腿上濺滿了泥點子。

  關鍵是,秦林手中握著一柄掣電槍,對正在滿地亂滾的張尊堯,他眼皮子都不夾一下,滿不在乎的吹了吹槍口冒著的縷縷白煙。

  「秦兄,夫、夫君!」張紫萱深邃的雙眸之中,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了秦林的身影,什麼相府千金的家教,什麼避免牽累心上人的盤算,通通拋到了九霄雲外,輕移蓮步向秦林撲去。

  張紫萱身穿白色孝服,容顏清麗絕倫,此時真如洛神凌波一般!

  秦林趕緊騙腿下馬,合身接住張紫萱,原地轉了一圈消去飛撲之勢,朗聲笑道:「我的紫萱在這裡,為夫當然要來了!讓我看看,哎呀,瘦了不少……」

  張尊堯手下的錦衣官校把他扶了起來,替他包紮傷口,十指連心,這廝疼得嘴脣直哆嗦,全身近乎虛脫,連話也說不出來。

  他手底下的這些錦衣官校,本來到張居正府上來抄家,倒也是狐假虎威的,可此時見了秦林,就好像老鼠見了貓,自己的氣焰就低下去,不約而同的搶著替張尊堯包紮獻殷勤,卻沒人去和秦林放對。

  刑部侍郎丘橓見秦林突然趕到,同樣心頭沒來由的一顫,本想開口喝罵兩句,喉結上下動了動,終究沒叫出來。

  荊州知府吳熙本不認識秦林,聽他和張紫萱答話,才曉得這位的來歷,他要在丘橓、張尊堯面前討好賣乖,趕緊衝著秦林厲聲喝道:「秦林,你已革職流配瓊州效力,就是個尋常錦衣官校,焉敢回護逆黨張家,放槍打傷錦衣衛上司張指揮使?來人,把他抓起來!」
jomlin 發表於 2014-7-18 22:51
八○二章 四方響應

  幾名衙役捕快就抖了抖手中鐵尺、鍊子槍,剛剛往前跨了一步,忽聽得半空中雷霆般一聲大吼:「哪個踏前一步,嚐嚐這滋味!」

  金剛似的一條大漢,將粗如兒臂的鑌鐵蟠龍棍舞成光彩,往地上輕輕一落,轟然聲響地面巨震,厚實的鋪地青石被打得粉粉碎。

  衙役捕快們齊刷刷把舌頭一吐,咱們腦袋可沒有這青石硬,還是得縮頭時且縮頭罷!

  陸遠志和隨後趕來的親兵校尉們就嘿嘿壞笑,咱們這位牛大哥,本來就天生神力,又是俞龍戚虎裡頭俞大猷老將軍的關門弟子,學的是大開大合、十盪十決的戰陣功夫,你們幾個雜碎,根本不夠看啊!

  吳熙面露尷尬之色,戟指秦林道:「丘侍郎和張指揮是奉旨來抄家的,你敢、你敢抗旨不遵?丘侍郎​​……呃?」

  吳熙看到丘橓臉色,就知道事情恐怕不像自己想的那樣了,頓時心頭打了個突。

  啪!秦林一記耳光落在吳熙臉上,牙縫裡冷冷蹦出幾個字:「無恥小人。」

  吳熙捂著腮巴子,張了張嘴,終於沒叫出來。

  丘橓咬了咬牙,踏前一步,笑著衝秦林拱拱手,口氣更是放得格外和緩:「秦、秦長官,下官亦是奉命行事,畢竟聖旨下來要查抄張府……」

  吳熙驚得目瞪口呆,跌著腳直叫奇哉怪也,率先對江陵黨開炮,贏得聖眷優隆,當紅炸子雞的刑部侍郎,竟對已革職的錦衣校尉神態謙恭,難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丘橓瞪了吳熙一眼,心說你沒聽到秦林挨了三百廷杖?足足三百廷杖,不是三百癢癢撓啊!這廝還能騎著馬飛跑,活蹦亂跳的站在咱們面前,你曉得裡頭有什麼道道?

  丘橓是小人,但不是笨蛋,他比誰都清楚,任何一個挨了三百廷杖還不死的傢伙,都是大明朝的一段傳奇。挨了三百廷杖還能策馬跑幾千里的神人,更是絕對不能惹的!

  宮中、朝中、士林、清流,究竟有多少人暗中拱衛著秦林?丘橓雖然提前出京,並沒有看到十里長亭群峰朝泰嶽、眾星拱北斗的一幕,但他也知道,魏定兩國公、武清伯、權閹張誠、左都御史陳炌、右都御史吳兌……或許還有更多的人站在秦林身後。

  所以,秦林才能挨了三百廷杖之後,還混若無事的策馬數千里,跑到這江陵來!秦林能出現在這裡,本身就已經非常意味深長……

  「我看,這道聖旨遲早是要收回的,你們二位倒也不急著辦差,好好遊山玩水幾天,領略領略這古荊州的風景,大約新的旨意就下來了吧。」秦林攜著張紫萱的手,皮笑肉不笑的告訴丘橓。

  收回聖旨?丘橓怎麼也不敢相信,陪笑道:「泰長官莫非說笑?君無戲言,聖上既然下旨……」

  「既然能下旨,也就能收回嗎!」秦林若無其事的說道。

  張紫萱關心則亂,捏了捏秦林手心,焦急的從他目光中尋找答案。

  她找到了,那是從容不迫,如泰山、如東海般的厚重凝練。

  「妖言惑眾,胡說八道!」張尊堯已裹好了傷,像受傷的瘋狗一樣盯著秦林,嘴裡呼哧呼哧的直喘粗氣:「你自己尚且被流配瓊州,還在這裡大言不慚,說什麼收回聖旨!我不相信,來人,把他給我抓起來,繼續查抄張府!」

  張尊堯手下的錦衣官校們,被這道命令弄得進退兩難,待要聽令來抓秦林吧,午門廷杖那一幕大家心頭有數,秦林趴在氈毯上,張尊堯手裡拿著廷杖,結果尚且搞成那樣;待要不上前吧,得罪了上司也很不妥當,今後恐怕有的是小鞋來穿。

  「秦長官,咱們奉命行事,得罪、得罪了!」幾名南鎮撫司的錦衣官校一邊賠笑,一邊小心翼翼的朝秦林圍過來。

  怎麼辦?張允修、張靜修和游七、姚八上下人等都替秦林捏把汗,張居正生前何等威勢,死後卻落到這步田地,秦林當初確實很風光,可他現在已經革職了呀!一個錦衣校尉,焉能對抗錦衣衛指揮使、南鎮撫司掌印官?

  張紫萱也心急如焚,緊緊抓住秦林的手臂,唯恐下一刻就會失去他。

  秦林看著面容扭曲的張尊堯,不退反進,徑直朝他走過去。

  張尊堯心下一驚,色厲內荏的叫道:「你、你要做什麼?我是奉旨辦差,你敢抗旨,就是造反!」

  「你看看這份邸報,再說別的吧。」秦林從胸口掏出一份邸報,沒好氣的摔在張尊堯臉上。

  張尊堯將信將疑的撿起邸報,攤開看了看,登時面色大變。

  他手下幾名親信校尉心頭納罕,用眼角餘光去看那邸報,原來上頭寫著朝廷新任命北鎮撫司掌印官、奉旨提點詔獄駱思恭!

  怪不得張尊堯失魂落魄,他滿心打算辦好查抄張府的差使,回京之後憑藉功勞升任北鎮撫司掌印,要知道南北鎮撫司雖然同屬錦衣衛衙門,地位卻有高低之別。南衙只是普通堂上官,歸掌錦衣衛事劉守有節制,北衙卻另鑄有關防大印,奉旨辦案不經過本衛長官,專奏直達御前,如果利用得當,甚至能把錦衣都督架空!

  興興頭頭出來辦差,要拿張府來做進身之階,到頭來位置早給了別人,張尊堯憋著的那股子心氣兒頓時洩了,心中悵然若失。

  忽然手心處傳來一陣疼痛,看看手掌心被鮮血染紅的繃帶,張尊堯又心頭發狠,就算出於私怨,無論如何也要和秦林鬥下去,便忍著疼,咬牙切齒的道:「秦林,你庇護張家,打傷本官,絕不和你善罷甘休!」

  執迷不悟!秦林早已瞧見張尊堯神色陰晴不定,冷笑兩聲:「你真要一意孤行?我勸你到時候不要後悔!」

  張尊堯還要硬著頭皮,丘橓趕緊打圓場,笑道:「秦長官一言九鼎,從來不做興騙人的,既然他說聖旨要改,想必不會胡說吧?秦長官,新的旨意什麼時候能到?您也曉得,咱們奉旨辦事,不好遷延太久的……」

  「三天,最多三天!」秦林豎起三根指頭,斬釘截鐵的道。

  「好了、好了,三天而已,咱們就當路上耽誤了三天。」丘橓作好作歹的勸著張尊堯,見他仍不願意,就低聲道:「到時候聖旨不到,咱們就參秦林一個假傳聖旨的罪名,叫他吃不了兜著走,豈不勝過現在打口舌官司?」

  果然不愧為隨風草、兩面倒,丘橓這張嘴真是東說也有理、西說也有理,一句話說得張尊堯回心轉意,點頭說到時候一定把秦林參得開刀問斬。

  其實,從那三百廷杖開始,張尊堯就真有些怕秦林了,原來只知道秦林身後有魏、定二國公、陳炌、吳兌、張公魚這些人,緊要關頭又冒出個鄭貴妃,天曉得還有多少人深藏不露?

  別看張尊堯在別人面前叫得兇,真見了秦林,他心裡面其實是虛的……

  ……

  來得快,去得也快,錦衣緹騎和荊州府的三班衙役走了個乾乾淨淨,錦衣衛指揮使掌南鎮撫司張尊堯的手多了個大窟窿,荊​​州知府吳熙的臉上留著五道指印,只有丘橓沒吃什麼虧。

  你以為卑鄙小人是好做的?人家丘侍郎做牆頭草的功夫,可高明哩!

  張允修、張靜修兩個小兄弟終於開心了,左右圍著秦林:「姐夫,真的,真的有新聖旨下來嗎?咱們張家有救了?」

  「秦林雖然喜歡騙人,但這種大事他不會說謊的。」張紫萱笑著幫秦林說道,深邃迷離的雙眸,似水柔情都投向了心上人。

  秦林得意的豎起大拇指:「秦某人說話算數,金口玉言!」

  呸!張紫萱笑著拍了他一下,這人啊,太不要臉了。

  ……

  就在秦林離開京師的當天夜裡,不知有多少朝臣挑燈夜戰,書寫著奏章。

  兩隻紅油大蠟燭的火光照耀,左都御史陳炌捉筆寫道:「張江陵柄國十載,無過有功,即使稍犯聖意,陛下宜存其體面……」

  ……

  掛滿九邊地圖的房間裡,右都御史吳兌奮筆疾書:「夫宰輔者,陛下之股肱也,且張居正受先皇託孤之重,扶陛下沖齡繼位,若有異心,焉有當時不發作,十年之後陛下年長,卻野心漸露也?」

  ……

  青燈如豆,國子監生們濟濟一堂,孫承宗黑黑的臉孔漲得通紅:「江陵身故,奸邪秉政,我等讀書人不敢仗義執言,反而是錦衣武臣抬棺死諫,讀聖人書,學聖人行,吾等寧不愧殺!」

  國子監生們羞慚的低下了頭,俄而,有人拿出了紙和筆。

  ……

  武清伯府。

  李偉和兒子李高面面相覷,良久之後老爺子一拍大腿:「陛下這不是胡來嗎?秦長官,那是多好的人啊,張太師也不錯嗎,幹嘛抄他的家?」

  「外頭都說是我們貪圖財貨,鼓動陛下查抄張家的!」李高滿臉苦澀,這道謠言是從何說起呢?

  豈有此理!李偉立刻吩咐兒子:「備轎,老夫要即刻進宮。」

  ……
  
  宮中,永寧公主朱堯媖也鼓足勇氣,在母親跟前抱怨著:「母后,兒臣聽說,外頭不少人抱怨皇兄太過苛刻,張太師若是不好,為什麼又用了他十年?」
jomlin 發表於 2014-7-18 22:52
八○三章 我等著你

  萬曆被雪片般的奏章搞得焦頭爛額,就連外公和舅舅也來找他的麻煩,終於他在朝會時,詢問趙應元、王用汲等大臣,希望他們為自己查抄張家的行為做出辯護。

  趙應元是個道學先生,捋著鬍鬚奏道:「微臣以為,萬事當秉承中庸之道,所謂過猶不及是也。張居正過大於功,可畢竟也曾替朝廷效勞,查抄張府似乎有點不妥。 」

  王用汲素有清名,跟著奏道:「啟奏陛下,張居正曾為陛下講學授課,為這些許微勞,似乎可以網開一面。」

  哎呀,趙、王兩位先生真是公而忘私,不計前嫌呀!朝中清流大臣紛紛表示讚賞,要知道他們兩位曾觸怒張居正,遭到了廷杖責打和革職流放的處罰,現在竟勸從輕處罰張家,真正是以德報怨的正人君子啊!

  趙應元和王用汲對視一眼,兩人都暗自得意,從今往後他們將會更加聲名鵲起,成為士林清流的中流砥柱了。

  「還是耿老先生一番話指點迷津啊!」兩人都這麼想著。

  本來他們是恨不得對張居正落井下石的,但老朋友薊遼總督耿定力的書信,改變了這種想法——反正張家是死老虎了,與其打死老虎,倒不如博個以德報怨的大名。想想看,當初被張居正廷杖,現在卻在他死後為張家請求寬容,這種品格是多麼的高潔啊!

  在打倒張居正的鬥爭中,他們倆沒出到什麼力,風頭都讓張四維和嚴清搶走了,但在清算張居正的過程中,他們總算要得到一個傳揚四海的美名。

  御座上的萬曆,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心說你們兩位原來不是屢次勸朕去查抄張府的嗎,怎麼現在改了方向?合著朕來做惡人你們就以德報怨?

  萬曆只覺頭疼得很,他漸漸發現,這些自稱清流,普天下都譽為正人君子的傢伙,其實很不好對付,做起事來一點也不正人君子,甚至比江陵黨更讓他噁心。

  趙應元和王用汲把風向一轉,張四維和嚴清也都醒悟,現在再對張居正落井下石,顯得自己是睚眥必報的小人了,倒是寬宏大量一些,反而得享士林清譽。於是全都調轉了話風,說張居正已經故去,而且生前惡跡未曾顯露,犯不著搞到抄家的地步。

  「罷了,你們都會以德報怨,難道就朕一個來做惡人?」萬曆哭笑不得。

  當天,天使攜帶著新的聖旨出了東便門,一行人把鞭子抽得很急,因為傳旨天使懷裡揣著厚厚一疊銀票,上面蓋著五峰海商的戳記……

  所以秦林在江陵張府,可以非常篤定的斷言,新的聖旨三天後必到!

  ……

  張嗣修、張懋修兄弟扶著趙太夫人,張簡修陪著王夫人,張家上下都來謝過秦林援手之德。趙太夫人歡喜無盡,拉著秦林的手看了又看,癟著沒牙的嘴,喃喃的道:「這個孫女婿沒選錯啊,我兒當初有眼光……」

  張紫萱羊脂白玉般的臉蛋兒,登時浮起了嫣紅的雲霞,秦林嘿嘿乾笑,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

  張家有些不明內情的僕人就納罕了,太師明明是突然生病被秦林妙手施救,又被他拿話擠住,這才讓小姐下嫁的,怎麼老夫人嘴裡成了張居正自己「選」的呢?

  張懋修性格直爽,抱著秦林肩膀直搖,嘴脣囁嚅著,真是感激涕零。

  秦林笑道:「三哥再說就見外了,你我兄弟一見如故,就算沒娶到紫萱,咱們仍是好兄弟嗎!咦,張大哥在哪裡?」

  確實,沒看到張敬修在哪裡,張懋修撓了撓頭:「咦,大哥呢?誰看到他了?」

  「糟了,不好!」張紫萱忽然面色大變,拔腳就往後院奔去。

  秦林立刻緊隨其後,一直跑到了後院角落裡,一座竹子搭建的書房外頭,忽然前面張紫萱就停下了腳步,嬌軀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

  室內,張敬修伏在書案上,七竅流出紫黑色的血液,在他左邊較高一點位置,花格子書屏上頭,墨跡未乾的奏章,最後一行字觸目驚心:罪臣張敬修絕筆!

  「大哥,大哥,你怎麼這麼傻!」張紫萱虛弱無力的靠著門框,清淚從雪玉般的臉龐緩緩滑落,一滴一滴的摔在地上。

  秦林衝進去,伸指在張敬修頸後的主動脈上按了按,又翻過他的腦袋,扒開眼皮看了看,最後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

  死了,張敬修死了!

  長江初遇張家兩兄弟和張紫萱,張敬修溫爾文雅的樣子至今歷歷在目,無論什麼時候,這位相府貴公子總是溫和有禮,像個真正的大哥那樣包涵著弟妹,就連秦林和張紫萱的姻緣,他和張懋修都要各算半個月老。

  秦林懊惱的扯著頭髮:沒想到慢了一步,張敬修終於還是一命嗚呼!他檢查著屍身的種種跡象,最後退回兩步,扶起虛弱無力的張紫萱,沉聲道:「是自盡,大哥他用了鶴頂紅,吃下去很快就走了,走得很平靜。」

  大哥!張懋修也衝了進來,搖著長兄的屍身,嚎啕大哭起來:「你、你為什麼要死啊,就算抄家,咱們也可以活下去……」

  「大哥、大哥是為了保全咱們,保全這個家!」張紫萱拿起那道奏摺,眼淚一滴滴落下,滴在紙上,弄花了奏摺。

  張敬修試圖用自己的死亡發出最後的悲嗚,喚起萬曆的憐憫,拯救張家的命運,所以他在丘橓、張尊堯進來抄家的同時,就服下了準備已久的劇毒。

  游七看見張紫萱眼淚弄濕了奏摺,就有些著急,指著奏摺低聲道:「小姐,這道奏章,您看是不是?」

  秦林從張紫萱手中拿過奏章,看了看之後,就摺起來還給了張紫萱:「留著吧,也算是個念想,這是大哥的絕筆了。」

  「不往京師送了?」游七睜大了眼睛。

  秦林望著北面京師方向無聲的冷笑,最後緩慢而堅定的搖了搖頭。

  張敬修會乞求萬曆的悲憫,秦林卻不需要廉價的同情,他要的東西,靠奏章求不到……

  ……

  三天之後,張府掛著許許多多的白紙,紙錢的灰燼在空中飛舞,宛如黑色的蝴蝶。

  趙太夫人由張紫萱和張敬修娘子高氏攙扶,巍巍顫顫的在靈前點燃香燭,老淚縱橫:「白髮人送黑髮人,剛剛送走了我兒居正,現在又是孫兒敬修,天哪,我張家到底造了什麼孽?」

  許許多多的士子和百姓到張家弔唁,人人神情悲憤,荊州人很清楚,張家沒有造孽,造孽的是奸臣,還有……昏君!

  張尊堯又帶著緹騎找了來,在府門外頭齊齊排開,不許百姓弔唁,荊州百姓們敢怒不敢言,只得悻悻離開,罵兩句*人不收天收。(註:賤人自有天收)

  手上的傷口並沒有好,槍傷的疼痛時時刻刻提醒著張尊堯,一天時間過去了,兩天時間過去了,終於等到了第三天,他迫不及待的率領緹騎,再次圍住了張居正的家。

  「張尊堯,你就這麼迫不及待?」秦林皺著眉頭,沒好氣的迎出來。

  院子裡,張紫萱和張嗣修用盡力氣,才把怒發如雷的張懋修拖住。這位庚辰科的狀元公,此時挽起袖子,滿臉通紅,眼睛裡布滿了血絲,一副要揍人的樣子,比外頭那位張尊堯更像武臣。

  「秦校尉,您也別讓本官為難啊,三天期限已到,並沒有見你說的新旨意嗎!」張尊堯得意洋洋的說著,只是掌心傳來的疼痛,仍然一抽一抽的,叫他腮幫子的肌肉都在發抖。

  好好的掌心,穿了個窟窿,該有多疼?就算長好,碎掉的骨頭也接不上了,這隻手算是廢掉一半。

  丘橓也沉著臉,眼睛望著天空,既然三天期限已到,就不必給秦林面子了,咱們公事公辦吧。

  吳熙摩拳擦掌,等著看秦林的笑話,他臉上的巴掌印子雖然消退了,心頭的傷痕沒有癒合啊。堂堂知府大人,當著三班衙役的面,被人在臉上打出五道紅指印,傳揚出去都成了個大笑話,至少士林清譽是全毀了。

  「給我上,什麼聖旨?他是裝模作樣,沒有真材實料!」張尊堯咬牙切齒的,將手往前一揮。

  眾錦衣校尉就要齊步上前。

  「聖旨到~~」一行騎士從東北方向打馬而來,為首的天使拖長聲音叫道。

  啊,真有聖旨?

  張尊堯忽然感覺嘴裡發苦,手心的傷口也好像疼得更厲害了……

  ……

  五天之後,秦林與張紫萱在長江岸邊依依惜別。

  「秦兄,小妹、小妹在京師等著你從瓊州凱旋而歸。」張紫萱輕輕咬了咬脣瓣,等張敬修的喪事結束,她就要北上京師,回到秦林府邸,和徐辛夷、青黛做伴。

  秦林抓起她的纖纖玉手,笑著拍了拍手背:「放心,瓊州雖然是天涯海角,我這趟卻並非天涯孤旅……

  「是啊是啊,卿卿我我的,叫人好生羨慕呢!」金櫻姬嬌媚的聲音,從大江船上傳來,她望著張紫萱吃吃的笑。

  張紫萱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那麼,就拜託金姐姐了。」

  「放心,不會把你的夫君拐走的!」金櫻姬撇撇嘴。
jomlin 發表於 2014-7-18 22:55
八○四章 秦左使?

  秦林走過棧橋上了江船,金櫻姬輕輕拍了兩下手掌,水手們立刻解纜起錨,長江水流推著船緩緩離開碼頭,剛進江心主航道,船速就逐漸加快,他站在船側甲板,揮手與張紫萱道別。

  陸遠志、牛大力和親兵校尉們非常識趣,在水手引領下鑽進了各自的艙房。

  江船離開江陵城越來越遠,碼頭上的翩翩身影終於消失在了視野中,秦林悵然若失。他相信以張紫萱的智慧和毅力,足以應對父兄相繼去世的打擊,可惜這種時候自己卻沒辦法陪在她身邊,心底實有遺憾。

  「怎麼著,還依依不捨呢?唉,說起來紫萱妹妹也真可憐……算啦,我就不吃她的醋了。」

  金櫻姬嘆口氣,見秦林神色依舊有七分落寞,她嫵媚的眼波柔柔的一轉,就雙手捧住了秦林的臉:「小冤家,開心點好不好?就算奴奴被海風吹成了黃臉婆,艙中還有位大美人兒等著你呢!」

  白裡透紅的瓜子臉,盈盈一握的水蛇腰,微翹的脣瓣帶著魅惑,眼睛媚得勾人魂兒,金櫻姬如果是黃臉婆,恐怕天底下也沒幾個美人了。

  不過,她提到的艙​​中人,又是誰呢?難道是徐辛夷、青黛乘海船從天津衛南下,然後溯江而上到了這裡?

  秦林心頭納罕,待要問金櫻姬,她咯咯嬌笑著躲開,娉娉婷婷的進了官艙。

  「徐辛夷,還是小青黛?哼哼,和為夫裝神弄鬼,今晚要懲罰你們哦……呃?」秦林剛剛踏進官艙的門檻,笑聲突然之間就凝住了。

  繪著百川歸海圖的屏風前面,站著一道婀娜挺拔的身影,她背對著門口負手而立,穿一領纖塵不染的素紗百褶繡白蓮長裙,滿頭青絲盤成巍峨高聳的飛仙髻,整個人彷彿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隱然有凌雲沖霄的氣概。

  「東、東方不敗?」秦林雙手護在胸前,腳步錯亂的往後退了一步。

  「你說什麼東方不敗?」白霜華轉過身來,藏在銀面具後面的眼睛,疑惑的打量著秦林。

  「沒、沒什麼,原來是白蓮教主大駕光臨啊。」秦林噓了口氣,扭過頭狠狠瞪了金櫻姬一眼,怎麼把教主大人藏在官艙裡頭?

  金櫻姬掩著口吃吃嬌笑,媚媚的掐了秦林一把:「你自己欠下的風流債,躲得過今天 、躲不過明天,奴家聽了這位姐姐的事情,也很替她抱不平呢!」

  秦林愕然,伸手擦了擦額角隱隱滲出的汗水,誠然在龍游石窟曾與白蓮教主共患難,也算有過肌膚接觸,可這樣就要以身相許的話,未免太狗血了吧?

  「金船主,這種玩笑還是不開的好。」白霜華冷哼一聲,只聽得喀喀聲響,結實的船板被她踏得不堪重負。

  「哎呀不好,奴奴這艘船別被你拆掉了吧!嫌奴家礙事?當然當然,你們兩位小別重逢,自有許多話要說,奴家這就走,這就走!

  金櫻姬輕輕打了打自己嘴巴,水蛇腰輕擺退出了艙房,臨走秋波婉轉,給秦林投了個「別有用心」的壞笑,末了還很會來事的把艙門帶上。

  官艙中只剩下了秦林和白霜華,他有些尷尬的搓了搓手:「嗯,教主啊,上次的事……」

  上次的事?金櫻姬躲在窗外,​​支棱著耳朵偷聽,兩顆眼珠滴溜溜直轉,瓜子臉上滿是八卦女的興奮:姦情啊姦情,小冤家和教主好像真的有……

  「別說了,那些事情我早就忘了。」白霜華前面被金櫻姬氣得哭笑不得,聽秦林提及就揮了揮手,硬梆梆的道:「本教主這次來,乃是有要事與秦將軍相商,還望秦將軍開誠布公。」

  原來不是以身相許啊!秦林略略有點失望,轉念就笑起來,身為白蓮教主的她,脾氣還挺大的,相比之下,還是地底石窟裡的白霜華更加可愛呀。

  「你、你笑什麼?」白霜華厲聲問道,她見秦林笑容猥瑣,就知道這傢伙沒想好事兒,情不自禁的想起了鎮水觀音庵、十剎海五峰海商駐地和龍游石窟裡發生的一幕幕,藏在銀面具之後的臉龐,也就變得有些火熱了。

  秦林微微一笑,正色道:「我笑教主沒有誠意,既然說開誠布公,為何還要戴著面具?」

  「好,反正你也見過本教主的容貌。」白霜華毫不遲疑,伸手摘下了面具。

  窗下金櫻姬的八卦之心越發熊熊燃燒:見過她的容貌?僅僅是見過容貌嗎?白蓮教主的銀面具,是什麼時候才會取下呢?

  在這位五峰船主心目中出現了這樣的畫面:燃著火把的地牢之中,武功高強的白蓮教主被鐵鍊鎖住四肢,秦林嘿嘿奸笑著,慢慢揭開了她的面具……

  官艙中,白蓮教主也揭下了面具,她額頭飽滿、鼻梁秀挺,稍薄的嘴脣緊緊抿著,粉面罩著一層寒霜,那雙熠熠生輝的眸子同樣寒氣逼人,冰冷的眼底也隱藏著可以融化一切的火焰。

  冰與火的結合是那麼的激烈,那麼的完美,多少廠衛高手,曾在她冰寒的掃視之下魂飛魄散,多少白蓮教徒,又曾被她熾熱的眼神鼓勵,信仰變得堅不可摧。

  秦林毫不遲疑的與她對視,白霜華也毫不示弱,正當犀利如刀鋒的目光和冰與火交融的眼神在空中碰撞的那一刻,秦林忽然笑起來:「僅僅摘下面具,還是誠意不夠啊。」

  「你要怎的?」白霜華忍住氣,決心展示最大的誠意。

  「難道教主沒聽說裸裎相見嗎?」秦林說著,自己就捶著桌面狂笑不止。

  撲哧~哎呀!躲在窗外的金櫻姬笑得花枝亂顫,不小心被窗沿碰到了頭。

  「金船主,你還要偷聽到什麼時候?」白蓮教主被秦林氣得夠嗆,將桌上一隻酒杯擲出,噗的一聲打在艙壁,竟深深的嵌入了厚實的木隔牆裡頭,將貼著艙壁的金櫻姬震得渾身酸麻。

  金櫻姬立刻逃走,還吃吃的笑:「這牆根雖然好聽,就是實在太危險了……」

  白霜華瞧著哈哈大笑的秦林,心中又羞又怒,換做別的人,她早就一掌擊出了,可這傢伙總叫她無可奈何。

  「秦林,本教主是誠心誠意找你商議大事,如果再這麼出言欺辱,莫怪本教主掌下無情!」白霜華說罷,氣咻咻的瞪著秦林。

  秦林抬起頭,正兒八經的端詳她,正當白霜華以為秦林要說正經話的時候,他頗為認真的點點頭:「真漂亮,我發現,你生氣的時候特別漂亮。」

  啊啊啊啊,白霜華簡直就要暴走了,什麼白蓮教主的身分,什麼當世絕頂高手的氣度,乃至與武當掌教真人論劍觀星、和大雪山扎論金頂寺威德法王決戰歸化城的絕世風華,在這一刻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剩下的只有一個羞惱交加的年輕女子。

  秦林肚子裡好笑,見白霜華咬牙切齒的,知道不能再逗下去了,趕緊兩隻手亂搖:「好好好,投降,我投降,再不亂開玩笑,教主大人有什麼事情,下官洗耳恭聽。」

  白霜華氣鼓鼓的看了看秦林,確認他說的是真話,這才緩緩道來:「秦林,你已經被朝廷革去一切職司,以普通校尉身分,發配瓊州錦衣衛效力,我沒說錯吧?所以,本教主才會專程和你會面!」

  「金櫻姬和你說的?」秦林轉念一想,就否定了這個可能,白蓮教主明顯是早就知道自己被革職了,才找到這裡等著的。

  秦林心頭暗道奇怪得很,京師與湖廣相隔千里,自己是快馬加鞭趕來的,比朝廷邸報都快,如果不是張尊堯、丘橓帶來的消息,江陵這邊都不知道自己挨三百廷杖、革職流放的事情呢,白蓮教主卻是提前知道了趕來的……

  白霜華微微一笑,這次終於稍微占了秦林的上風,她的消息,當然來自好徒兒阿沙囉。

  她在湖北武當山與洪真人觀星論劍,看見天下大勢將要由治入亂,殺破狼三凶星下界的危險格局,卻又有客星自天外而降,光蓋紫微、勢壓三凶,局面便有了一線生機。

  不久之後,京師方面用飛鴿傳書,帶來了阿沙的消息:秦林抬棺死諫,迫使萬曆變相的收回成命,盡得軍心民心,自己卻挨了三百廷杖,被流放發配,聖旨又下,派丘橓和張尊堯來抄張居正的家。

  白霜華就猜到秦林一定會到江陵來,她就從武當山來到江陵,暗中觀察局勢,並和前來接秦林的金櫻姬會了面。

  白霜華是白蓮教造反的總頭子,金櫻姬這個瀛州宣慰使也不見得多麼忠於大明朝,以前儘管有些芥蒂,現在秦林被廷杖、革職,雙方的處境就有所不同,白蓮教主竟與五峰船主一拍即合,就留在她船上等著秦林。

  「秦林,你忠於偽明朝廷,我白蓮教是紅巾軍一脈,龍鳳天子舊部,以前各為其主,那就不消說了。」白霜華說著,就將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拍。

  秦林被她驚得睜大了眼睛,隱隱猜中她接下來要說什麼。

  白霜華厲聲道:「當年胡元無道,聖教兩代韓教主起義,劉福通、鐵冠道人、周顛等先驅前赴後繼,遂有如火如荼的局面。後來偽明朱元璋弒韓教主韓林兒,竊據我聖教的江山,到如今兩百年,朝廷昏庸無道,百官醉生夢死,有個張居正興利除弊,也被偽朝皇帝自毀長城,連你這等能臣也被罷逐……秦林,本教主知道你的本事,從太子太保到如今一個流配瓊州的錦衣校尉,還有什麼意思?」

  秦林摸了摸頭髮,遲疑道:「教主是說?」

  白霜華重重的點了點頭:「你為我聖教效力,奉聖左使的位置,就虛位以待!聖教中僅僅在我一人之下,數十萬教眾之上!」

  「高天龍會答應?」秦林煞有介事的問道。

  「這個你不用管,沒有問題。」白霜華很篤定的答道。

  在來之前,白霜華力排眾議,和眾位教中高手商議妥當了,如果秦林肯皈依無生老母,之前的仇怨通通一筆勾銷,而且高天龍自願降為右使,艾苦禪降為堂主,留奉聖左使這個除開教主之外的第一高位給秦林。

  不得不承認,白蓮教為了拉攏秦林,已經下了血本,誰讓秦林那麼厲害呢?白蓮教高層都很清楚,過去的仇怨是仇怨,但趁著朝廷貶謫秦林,把他拉到自己這邊來,那麼這柄利劍就不再屬於朝廷,反而會刺向朱明偽朝的心臟了!

  開始的時候,也有幾個人不大同意,可白蓮教主白霜華一句話就起到了一錘定音的作用:秦林來我教,對偽朝的打擊之大,勝過十萬人的大起義!

  此時,她滿懷希望的看著秦林,述說著自己的計劃:

  天外客星飛來,三凶星有作亂之勢,未來十年乃至數十年,天下將有大變局,只要秦林肯加入白蓮教,雙方攜手合作,又有五峰海商相助,立刻就能掀起驚濤駭浪,把偽明的江山攪個天翻地覆。

  「秦林,皈依聖教吧!」白霜華情不自禁的握住了秦林的手,美麗的臉龐因為興奮而呈現紅暈:「我是教主,你做奉聖左使,咱們並肩攜手打出個天下,十年倡亂,十年割據,十年征伐,最多三十年,便能一統江山!」

  呃,一代女帝?秦林苦笑著摸了摸下巴,估計以白霜華的想法,她到那時是一定要登基為帝的,自己可以做王夫?六宮之主?貌似不好玩啊!

  「咳咳,計劃是很好,不過,你剛才說什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秦林撓著頭皮,很認真的問道。

  白霜華眨巴眨巴眼睛:「是啊,有什麼問題?」

  「可我比較喜歡在上面呢,當然,你如​​果堅持的話,也無所謂的。」秦林嘩啦嘩啦流著口水,打量她高聳的胸脯和健康有力的腰身,還有那如明月般飽滿結實的臀瓣……

  你你你!白霜華粉面通紅,如果目光可以殺人,早已把秦林戳得千瘡百孔,這個傢伙,簡直就從來沒有一刻正經的時候啊!
jomlin 發表於 2014-7-18 22:56
八○五章 月港炮聲

  「造反,以白蓮魔教的實力,加上五峰海商,還有我這個熟悉朝廷內情的錦衣衛,未嘗不能割據一隅,漸漸興兵征伐,甚至有機會席捲天下……」秦林沉吟著輕輕敲擊桌面。

  原本氣急敗壞的白霜華,聞言就喜上眉梢。

  白蓮教歷經宋元明三代幾百年屹立不倒,可謂根深蒂固,近年來屢次大舉起義,搞得朝廷調遣鄧子龍、劉綎等名將,耗費極大的力氣才鎮壓下去,卻始終沒有傷到白蓮教的根基。

  另一方面,鄭和時代威震兩洋的朝廷水師,早在嘉靖抗倭時就已廢弛,到了萬曆年更是積重難返,大洋決戰根本不是五峰海商的對手——當年胡宗憲如果能在海上穩操勝券,哪裡用得著招降汪直?俞龍戚虎又何必在本土陸地上和倭寇打仗?

  白蓮教與五峰海商聯手作戰,以熟悉朝廷派系、廠衛鷹犬內情、各地兵力配備的秦林來調度指揮,先割據東南,後圖謀全局,登時便是燎原之勢!

  白霜華大聲道:「秦林,你說得對,當年區區一個倭寇,就把朝廷東南腹心攪了個天翻地覆,聖教與五峰海商聯手,你來居中協調,成功的機會大過五成!」

  「不錯,十年血戰,逐鹿天下,倒也並非遙遙無期。」秦林點了點頭。

  白霜華心頭大喜,只道是秦林已經同意了,又道:「到時候重建龍鳳朝廷,本教重見天日,聖教教徒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白蓮經卷大行於天下,那就是教中上下的心願。其實,前代韓教主並無子嗣傳下,我又終究是個女子,你、你……」

  白蓮教主頓住不再往下說了,輕輕咬了咬嘴脣,雙頰泛起淡淡的紅暈,卻是欲語還休,更勝過了千言萬語。

  「好倒是好,教主恐怕早已知道,本官對朱明朝廷的忠心也很有限。」秦林思忖著笑了笑,突然話鋒一轉:「不過,真的要征伐天下,弄得四海鼎沸、生靈塗炭?所謂弔民伐罪,總得民不聊生,英雄豪傑才乘勢席捲天下吧,現在的老百姓,已經到了不推翻朱明王朝,就活不下去的地步?照你的計劃,一旦實施,那就是血流成河啊!」

  白霜華不怨反喜,暗道秦林竟這般大仁大義!明知有囊括天下、龍飛九五的機會,卻因不願生靈塗炭而忍耐退步,實在難能可貴,她瞧著秦林的眼神之中,欣賞之意漸濃。

  「徐文長在你身邊,三凶星氣焰大漲,天下將亂的事情,他一定告訴過你吧?」

  白霜華瞧著秦林,得到他肯定的回答之後,又道:「偽朝有張居正為相,任用賢能、改革諸項弊政,倒也有點中興的苗頭。可惜昏君奸臣把江陵黨盡數罷斥,新政也快完蛋了,偽朝就是個江河日下的格局。生靈塗炭、神州陸沉的慘景,數十年間就要上演,既然如此,咱們何不自己出來爭天下?」

  不知不覺間,白霜華提到爭天下,已用上了「咱們」二字。

  秦林暗道一聲慚愧,白霜華不愧為白蓮教主,也不知是靠觀星望氣的秘術,還是預測天下大局的韜略,竟與張居正生前所言不謀而合,也與原本的歷史別無二致。

  事實上,看起來轟轟​​烈烈的大明朝,到嘉靖年就已漸露疲態,虧得張居正、戚繼光一班兒文臣武將出來收拾河山,好不容易平倭寇、封俺答,有了個中興的開局,普天下的老百姓也過了幾天好日子。

  結果張居正一死,萬曆和朝臣們互相糊弄,新政盡數廢弛,國勢每況愈下,前頭十來年靠著張居正的積累,還能打贏三大征,到了後期國庫耗光,建州女真興起,那就徹底完蛋,整個赤縣神州淪入深淵……

  難道為了挽救這一段血與淚的歷史,就提前用血與淚來結束它?如果秦林和白霜華割據稱雄,征伐天下,百姓流的血也不少啊!或許外敵更會乘虛而入,要知道,葡萄牙在澳門,西班牙虎視眈眈,緬甸莽應里野心勃勃,漠北圖門汗、董狐狸也非易與之輩。

  正因為如此,秦林只要有一線機會,就不會走那最後一步!

  「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嗎?」秦林笑笑,盯著白霜華的眼睛:「你也說過,有天外客星飛來,局面為之一改,既然如此,也許並不會走到生靈塗炭的那一步呢!」

  白霜華遲疑著:「你有把握?」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呢?」秦林笑容非常篤定。

  白霜華看了看秦林的眼睛,確信他並不是欲擒故縱,終於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心頭略有失落,比起預料中秦林答應了她的要求,反而要輕鬆得多。

  大概她的本心,也不希望真的天下大亂、血流成河吧!地底的那一吻才是她藏在心底的真性情,也許這麼多年屢次起義,僅僅是對前代教主蕭規曹隨而已。

  「那好,就以一年為期,看看有沒有轉機!」白霜華斬釘截鐵的道:「如果到時候有轉機,本教可以暫時隱忍,但要是局面並無改善,你必須答應和聖教聯手反明,而且交出白玉蓮花!」

  成交!秦林與白霜華擊掌為誓。

  白霜華又道:「那麼,本教主就留在你這裡,免得你又耍什麼滑頭!」

  啊?秦林傻眼了,哭笑不得的道:「我能說不行嗎?」

  「不可以!」教主大人威武霸氣。

  呃~~秦林以手加額,堂堂錦衣衛身邊,跟著個白蓮教主,這事兒怎麼說去?

  見秦林吃癟,白霜華偷偷直樂,這趟秦林沒帶阿沙,教主大人只好親自上陣了,好在教中有高天龍、艾苦禪和三堂主來主持教務,她離開也沒什麼關係。

  再者,既然星相顯示天外客星自域外而來,恐改變天下大勢的變數將來自海外,現在大小佛郎機的西洋人來到澳門,嘉靖倭亂也有他們的身影,白霜華也想乘此機會出海,看看域外情勢,能否有所圖謀。

  金櫻姬聽說白蓮教主竟留在了船上,還要跟著秦林去瓊州,瓜子臉上的表情就分外有趣,一副你們倆有姦情的壞笑。

  更可惡的是,三人共進晚餐之後安排秦林的船艙,她還非常「好心」的問這兩位,秦林安排在她住的後樓官艙,還是白蓮教主住的前樓官艙?並且很大度的表示,身為主人,可以讓做客的白霜華占先。

  不消說,白蓮教主又漲紅了臉,恨恨的盯著金櫻姬,腳下用力幾乎把船板踩破。

  秦林悶著頭偷笑不迭,金妖精真是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啊!

  當然,秦林真想摸進白霜華的船艙,恐怕早被白蓮朝日神功打得魂飛魄散了,船上住的頭一夜,他還是留在了金櫻姬艙中。

  水蛇腰盈盈一握,嬌軀柔若無骨,威風凜凜的瀛州宣慰使在秦林身下化作了潺潺春水,偏生船板不怎麼隔音,無論歡愉還是苦楚都只能咬牙苦忍,金櫻姬翹翹的脣瓣被牙齒咬得鮮紅欲滴……

  ……

  船過蘄州,又過南京,秦林是被革職流配的,不好到處登岸與故人相見,就在船上沿著長江一下千里,在長江入海口的三沙島換乘四千料大海船,進了東海白水洋。

  正逢隆冬時節,北風吹得很大,海船的帆能受八面風,升帆起來,北風推著船在海面上風馳電掣,過舟山,越定海,走完浙江沿海,進了福建海面。

  快到臺灣海峽,船拐到雞籠港去轉了一圈。

  金櫻姬設臺灣雞籠港為母港,五峰海商老弱婦孺和大批輜重就在這裡,秦林登陸轉了一圈,只見西洋、東瀛各色人等,與中國人貿易往來。街面上倒也熱鬧得很,既有戴眼罩的西洋海盜,也有穿木屐的東瀛浪人,當然,最多的還是中華兒女。

  白霜華見狀越發吃驚,早知道五峰海商在海上勢力強大,卻不知道他們還有這處基地,占據臺灣雞籠港,進可攻、退可守,那就立於不敗之地了,卻不知是誰出的主意,占了這裡?

  秦林微笑不語,不用說,出主意的就是他老人家了,看看熙熙攘攘的雞籠港,大約將來不勞鄭成功來收復臺灣了吧,因為有五峰海商在這裡,荷蘭人根本占不了臺灣!

  在雞籠港補充了淡水、食物,船又斜跨臺灣海峽,往福建月港駛去。

  月港,地處九龍江入海處,設為海澄縣,屬於漳州府管轄。

  隆慶元年由高拱、張居正一力促成,朝廷批准福建巡撫塗澤民的建議,即「請開市舶,易私販為公販」,正式開放漳州月港為對外通商口岸,准販東西洋,史稱隆慶開海,從此以後月港就成為中國與西洋、南洋貿易往來的樞紐港口。

  史稱「月港自昔號巨鎮,店肆蜂房櫛*蓖,商賈雲集,洋艘停泊,商人勤貿,航海貿易諸蕃」,當時已是「農賈雜半,走洋如適市,朝夕皆海供,酬酢皆夷產」,成為「閩南一大都會」。(註:《海澄縣誌》,當作篦,櫛比)

  秦林乘著金櫻姬的大海船來到這裡,遠遠港口許許多多的船隻川流不息,正在甲板上看市井風情,忽然聽到三聲炮響遠遠傳來。
jomlin 發表於 2014-7-18 22:56
八○六章 港口命案

  遠處的天際線上,升起了三朵灰白色的煙花,那是火炮發射的硝煙。

  港口立刻有了反應,不少明朝水師的蜈蚣船、大福船紛紛解纜,爭先恐後的朝港外衝去。穿著鴛鴦戰襖的水師將士有條不紊的卸去炮衣,給大炮裝填炮彈,準備灰瓶、強弩等物,看上去與別處廢弛的水師大有不同。

  月港碼頭停泊船隻眾多,除了中國的福船、廣船,還有船首尖利、船身高大的西洋船,船身格外狹長,很多槳葉伸出來,像蜈蚣似的南洋印度船,以及不少模仿中國和西洋船型,卻因技術粗陋,顯得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日本船。

  這些船隻被水師一衝,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進的進,退的退,水師要往外衝,就在港口發生了擁堵,除了最前頭的幾艘船划了出去,其餘的竟都被堵在了港口裡頭。

  秦林見了哭笑不得,看來水師的操練頗為嫻熟,這港口的秩序卻不怎麼樣,管理港口的地方官恐怕不太得力。

  「要不要衝上去看看?」金櫻姬湊在秦林耳邊吐氣如蘭,壞壞的笑著,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

  白蓮教主也躍躍欲試,她還從來沒有看過海戰呢。

  秦林點點頭,又指了指海面上:「這麼多船,咱們的船又大,只怕不好出去……」

  「這有何難?」金櫻姬微微一笑,對龜板武夫吩咐兩句。

  龜板武夫踩著木屐,踢踏踢踏的跑到船頭,衝著底下喊叫:「五峰船主出航,大小船隻閃開,否則撞沉不論!」

  然後就輪到秦林目瞪口呆了:大大小小的海船,剛才還你爭我搶互不相讓,聽到這一聲喊,立刻四散躲避。西洋人嘰哩咕嚕的叫喚;日本船躲得飛快;就是包纏頭的印度阿三,也把槳葉舞動如飛,霎時就讓開一條足以並排開三條船的水路。

  常在中國沿海做生意的商人都曉得,做百姓別和官爭,秀才別和土匪爭,做海商、海盜就千萬別和五峰船主爭。

  「怎麼樣?」金櫻姬得意洋洋的瞅著秦林,秀氣的鼻子微微一翹。

  看不出來,她還是個海上霸王呢。

  這艘四千料大海船的所有船帆都升了起來,很快就吃飽了北風,底艙的水手也划動槳葉,船隻開始緩緩加速。

  作為五峰船主的座艦,海船的噸位遠大於普通的廣船、福船,加速之初並不太快,可半炷香的時間過去,速度提了起來,就快得像風馳電掣,尖利的船首劈波斬浪!

  「怎麼樣,我這艘林櫻號還過得去吧?按照你說的,把西洋船和中國船的技術結合起來的哦!」金櫻姬得意洋洋的說道。

  她這艘船,形制是西洋蓋倫型,內裡採用了中國航海技術,比如水密隔艙、平衡舵、桐油防腐等,可以說是西洋皮、中國心。

  「林櫻號?」秦林摸了摸鼻子,這還是金櫻姬第一次提到船的名字,貌似和自己有點關係。

  白霜華冷笑不迭,這簡直就是禿子頭上的跳蚤——明擺著嗎。

  金櫻姬紅了紅臉兒,解釋道:「是你這小冤家提的建議,按照你說的辦法建造的頭一艘四千料大船,但我也費了不少心力,所以用我們倆的名字各取一個字來命名它嘍。」

  僅僅是因為秦林提出過那個建議嗎?金櫻姬微紅的臉兒,已經說明了一切。

  西洋船型的通例,同等船型船隻越大掛的帆就越多,最高速度也就越快,這艘四千料大海船大大小小有幾十面帆,全部掛起來吃飽了風,速度快得驚人,飛一般衝向了炮聲響起的海面。

  「秦哥,給你千里鏡。」陸遠志聽得動靜,就從船艙鑽出來,把望遠鏡遞給了秦林。

  用望遠鏡,秦林看到了遠處海面上的情況,幾艘船你追我趕,追的是三艘款式比較老舊的中式福船,打著大明水師旗號;前頭逃的是一艘掛三角帆的西洋船,噸位不大,正趁著斜風奪路狂奔。

  「八嘎,西洋人狡猾狡猾滴!」龜板武夫站在船頭,嘿嘿的乾笑著。

  那可不是嗎,中式福船雖然能吃八面風,但帆型是方形,利用斜風的效能比較低,而掛三角帆的西洋船,在斜風狀態下就更加如魚得水了。

  況且,福船以船身高聳、勢大力沉著稱,拼速度就不是長項了,三艘老舊的福船,與西洋船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開,眼看就要被它逃走。

  三艘福船上,明軍水師官兵憤怒的叫罵著,卻又無可奈何。

  「追上去,攔住那艘西洋船!」秦林沉聲道。

  好嘞!金櫻姬格外高興,伸出纖纖玉手拍了拍,幾名舵手立刻轉動船舵,調整航行方向,速度飛快的朝西洋船航行軌跡的正前方插去。

  明軍福船上,水師官兵們見友軍前來幫忙,先是有些高興,接著就垂頭喪氣:明明技術不差,戰術也很合理,就是船不行,又老又舊,看著五峰船主這艘船,心頭真不是個滋味兒。

  西洋船上的人就嚇得魂飛魄散了,幾名黃頭髮、藍眼珠的西洋人哇啦哇啦大聲叫喊著,還有個穿藍色制服的紅頭髮青年,跪在船頭不停的在胸口畫十字,另外一名同樣穿制服的金色頭髮青年,則拿著根西洋劍比比畫畫,意思是要和追兵決一死戰。

  身為航海民族,他們很清楚海上的事情,對方的船比他們大得多,船帆也多得多,根本沒有逃走的機會。

  西洋船上,只有船頭裝了一門自衛的小炮,這時候那跪著畫十字的青年站起來,動作非常迅捷的給炮膛裡頭裝火藥、炮彈。

  原來他並不是膽小鬼,而是信仰特別虔誠,即使生死關頭,也要先完成禱告。

  此時林櫻號已經乘風破浪,插到了西洋船航跡的正前方,秦林看到對方正在給火炮裝填,就輕輕拍了拍金櫻姬的玉背:「喂,該你的船表演了。」

  金船主嘿嘿壞笑,像貓捉老鼠似的看著西洋船:「你有炮,難道我沒有?」

  開玩笑,汪直當年就是壟斷西洋槍炮的專賣商人,要玩槍炮,東方海面上還沒有誰能玩過五峰海商。

  金櫻姬一聲令下,秦林腳下的二層直通甲板,就是嘩啦嘩啦一陣子開啟窗戶的聲音。

  以秦林所站的角度,並不能看見底下發生了什麼,但對面西洋船上眾位洋人那種驚駭欲絕的表情,卻是清清楚楚。

  「天哪!仁慈的上帝啊,難道您要使您虔誠的信徒,置身於這種極度危險的情形之下,來考驗他對天國的忠誠嗎?」西洋船上,不少人跪在了甲板上,不停的畫著十字,祈求上帝的寬恕。

  因為他們面前那艘龐大的海上巨艦,船腹部的一長溜窗口都打開了,每一個窗口都藏著一門大炮,那黑洞洞的炮口叫人望而生畏!

  毫無疑問,西洋船的炮火至多也只能給林櫻號撓癢癢,而林櫻號的一輪齊射,將把它連人帶船撕成碎片,甚至不會留下超過巴掌大的渣渣。

  林櫻號上各國水手都有,也曉得西洋人的習慣,就有水手戲謔的道:「西洋來的朋友們,祈求上帝沒有用的,在東方海面上,你們應該祈求五峰船主的保佑!」

  真是囂張至極,卻又合情合理,現在決定這艘西洋船生死存亡的,絕對不是他們所祈求的那位上帝。

  金櫻姬小鳥依人般挽著秦林的胳膊,越是這種時候,越是溫柔:「小冤家,你說怎麼辦?奴家、奴家有些拿不定主意呢……」

  哼,你裝什麼溫柔?白霜華冷笑連連,五峰船主可是動不動就把抓獲的敵人,扔到海裡餵鯊魚啊!

  咳咳,怪不得阿沙說師傅有點笨,她連這個都沒有看出來:金櫻姬並不願意在秦林面前顯得太殺伐果斷哩。

  西洋人在東方待的久了,那紅頭髮的就聽得懂中國話,連聲道:「仁慈的海上君王,寬恕我們吧,我們都是些可憐的水手,並沒有觸犯您的利益。」

  金色頭髮的西洋人很有禮貌的向金櫻姬行了個禮:「這位美麗溫柔的小姐,請替我們向偉大的五峰船主求情吧,您的美麗與善良將像珍珠般閃耀。」

  溫柔、善良?秦林以手加額,你們真是有眼無珠啊,怪不得落到這般田地,真是一點兒也不冤枉。

  「小冤家,不准笑!」金櫻姬狠狠掐了他一下,瓜子臉上笑容可掬,似乎很願意被稱為美麗、溫柔、善良的小姐。

  可惜龜板武夫不解風情,大嗓門嚷道:「南蠻人,你們認錯了,這位金長官才是五峰船主,這位是朝廷的秦將軍。」

  「哎呀,何必說得這麼清楚嗎。」金櫻姬掩著口吃吃的笑,很不好意思似的。

  西洋人全都把嘴巴張得老大,美麗、溫柔、善良的小姐頓時變身成了東方海上的霸王,凶狠可怕的五峰船主,真是叫人大跌眼鏡啊!

  ……

  朝廷水師那三艘福船終於趕了過來,甲板上連聲喊道:「炮下留人,炮下留人!」

  哦,秦林聽這聲音覺得耳熟,將望遠鏡調轉過去,頓時就笑起來:「俞咨皋、沈有容,好久不見哪。」

  水師官兵盡皆吃驚,五峰船主也太囂張了吧,他雖然實力強橫,畢竟是土司,咱們可是朝廷正規水師,怎麼對將軍直呼其名呢?

  不料下一刻,福船上兩名軍官就行起了庭參,跪下大聲道:「門生俞咨皋、沈有容,拜見恩師!」

  率領福船的正是俞咨皋和沈有容兩位,俞咨皋現在做著福建水師駐月港的水營守備,沈有容是把總。他倆當年拿著秦林的八行書去找福建巡撫耿定向,立刻得到巡撫大人的賞識,不管他倆年紀輕輕,也委任到統帥一營水師的實缺位置。

  要知道,官銜好升、實缺難得,有參將資格的,不見得能做實缺的營官,像他們年紀輕輕,初來乍到就能手握兵權,那就是託了秦林的福。

  秦林拱拱手:「兩位請起,我乘五峰船主的海船到此,正巧看見你們追這些西洋人,不知道是為什麼?他們是海盜嗎?」

  現在並沒有兩國交兵,作為水師要去追別人,除了抓走私就是打海盜,看樣子西洋人那艘小船也裝不了多少貨物,不像走私的,那就只能是海盜了。

  紅頭髮的西洋人聽了這話,第一個叫起來:「尊敬的先生,我叫羅布費爾南德斯‧德蒙卡達,我們不是海盜,我們被冤枉了,這些中國官不分清白棗紅就要抓我們,所以我們只能逃走。」

  什麼清白棗紅?秦林想了想,失笑道:「是青紅皂白吧?」

  「是,是青紅皂白。」羅布有些尷尬。

  金髮青年也幫腔:「先生,我是瓦韋‧羅納爾多迭戈,我們是正經的商人和探險家,並沒有犯罪,可這些中國官員要把我們抓起來。」

  「你們不逃,我們又何必來抓?」俞咨皋冷冷的道,神色有些不善。

  這些西洋人,仗著船快,讓他包抄合圍的戰術落了空,這就算了吧,還在恩主秦林面前大大的丟了臉,真是划不來。

  可這怨得了誰?福建水師船隻又破又舊,即使俞咨皋有大將之才,把水師官兵操演得極為純熟,可船隻老舊,在海面追不上人家,到頭來也沒有辦法,虧得秦林和金櫻姬這艘林櫻號及時趕到,才把西洋人攔下來。

  俞咨皋心頭鬱悶不想多說話。

  沈有容笑著替他說:「秦長官,這些西洋人在咱們月港犯了事兒,本來還在查證,正要把他們羈押起來,他們就乘船往外溜,我們只好追出來。好不容易才乘他們不注意,在外海這邊三面堵住,沒想到他們仗著船快就要溜走,辛虧您和金船主駕船趕到,這才把他們留了下來。」

  「沒有,我們沒有殺人,我以先父的名字向上帝起誓!」羅布氣憤憤的叫起來。

  瓦韋也哭喪著臉:「你們的官兒糊里糊塗,審案像猜謎一樣,我們可不敢把性命交到他的手上。算了,既然被你們捉住,想來是上帝的旨意,我們不再反抗了。」

  秦林聽到這裡就來了興趣,好像這些西洋人捲入了一起殺人案?
jomlin 發表於 2014-7-18 22:57
八○七章 三塊碎屍

  面對林櫻號上幾十門黑洞洞的大炮,西洋人絕對沒有任何反抗或者逃走的機會,只好任憑錦衣官校和五峰海商的水兵跳幫上船,把他們的船用鐵鍊鎖起來,由林櫻號拖回月港。

  一群西洋船員垂頭喪氣的蹲在甲板上,紅頭髮的羅布愁眉苦臉,在胸口不停的畫著十字,打著葡萄牙語說道:「上帝呀,饒恕我們的罪過吧,東方之行難道就這樣結束?」

  「遙遠的東方還有一位美麗的女士,苦苦等待著我們去拯救她呢!看來只能失信於佛雷格里奧神父了,請他從澳門再找一艘船吧。」

  瓦韋也哭喪著臉,抓了抓金色的頭髮,鬱悶的道:「本來以為是一場騎士拯救公主的傳奇故事,沒想到騎士竟在中途捲入了無端的災難……可憐的公主,也許永遠沒有機會逃離魔爪了。」

  羅布埋怨道:「比起那位女士,我們的祖國更加可憐,美麗的葡萄牙正在西班牙的魔掌下呻吟呢,我的朋友!」

  瓦韋聳聳肩,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喂,你們在說什麼?不准串供!」牛大力揮了揮鐵棍,凶神惡煞的叱道。

  羅布和瓦韋都把脖子一縮,閉上嘴不敢再說話了,唯恐惹怒那位兇暴的將軍,那麼連上帝都沒法拯救他們了。

  ……

  林櫻號上,秦林請剛剛登上船的俞咨皋、沈有容喝他從杭州帶來的龍井茶,白霜華不欲與朝廷將官照面,遠遠避回了船艙,金櫻姬則笑盈盈的陪在旁邊,毫不掩飾自己和秦林的關係。

  俞、沈兩位早知道秦林和五峰船主關係匪淺,此時不禁暗嘆恩主果然唯大英雄方能本色。

  寒暄兩句,很快說到正題,秦林吹著茶水,若無其事的問道:「那幾個西洋人剛才說,你們這裡的地方官很不地道?」

  俞咨爾皺著眉頭,極為不滿的道:「回恩師的話,海澄知縣叫做薛新顏,此人性情貪鄙,為官昏聵,雖無十分的劣跡,但政務確實搞得亂七八糟。」

  我就說嗎!秦林點點頭,碼頭上船隻亂糟糟的,原本訓練有素的水師,硬是被商船堵住不能出海,這港口的管理就可見一斑了。

  「那麼,西洋人涉嫌的殺人案,到底是怎麼個情況呢?」秦林又問道。

  「說來這起案子也要算個無頭案了,砍成碎塊的屍首只發現了幾塊,到現在也沒找到腦袋。」俞咨皋搖搖頭,將案情粗略說了一遍。

  發現屍塊的,是一名划著小船在港口賣米糕點心的小販,前天清晨他划著小船去向大船上水手兜售點心的時候,突然發現海面上一塊白花花的東西時沉時浮,本來沒在意的,可又划了近點兒,那玩意兒赫然是一塊人的乳房!

  小販差點嚇得跌到海裡,手足無措的回到岸上,趕緊到縣衙報了官。

  人命關天,地方官不敢不謹慎,立刻出動大批捕快衙役,乘著幾十條船進行大規模打撈,希望能從水中再打撈出更多的屍塊。

  薛新顏雖然昏庸無能,刑名上基本的東西他還曉得,碎屍案件中發現的屍塊越多,就能拼成越完整的人體,破案的線索自然也就多出幾分。

  只可惜茫茫大海,能再打撈出來屍塊的機率實在是渺茫,忙活大半天,把整個月港碼頭搜索了三遍,最後只撈到三塊屍塊。

  這也是沒辦法的,海裡有魚,也許別的屍塊已經被魚吃掉了,或者順著潮水飄走了,根本找不到。

  但有了三塊屍體,已經能確定是殺人案了,沒人能割掉這麼大幾塊肉還能活下去的。

  「那麼,為什麼又懷疑到這些西洋人呢?」金櫻姬忍不住插口:「碼頭上停著的船成百上千,這些屍塊又隨著潮水到處漂,就算正巧在西洋人的船附近,也不能就說是他們殺的人啊!」

  俞咨皋不屑的道:「還不是因為佛郎機人喜歡拈花惹草?那個黃頭髮的瓦韋,不曉得怎麼甜言蜜語,勾搭上一個本地的私窯暗娼,發現屍塊的前一天,那個暗娼突然失蹤了,所以免不得懷疑是他和妓女起了爭執,因而殺人分屍。」

  「虧這些佛郎機人長得和鬼差不多,居然有女人瞧得上他們。」沈有容嘖嘖的稱奇,很快發現有金櫻姬這女眷在座,趕緊又把嘴巴閉上。

  這時候中華是天朝上邦,很看不起東西兩洋來的外國人,所以沈有容會覺得奇怪,即使是瓦韋勾搭上一個最低賤的暗娼,他都認為匪夷所思。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導致追捕的原因了:剛發現屍塊的時候,縣衙門並不知道那個窯姐已經失蹤,也就沒懷疑到這夥西洋人頭上。直到第三天,也就是今天早晨,窯姐的姘夫急急忙忙來報失蹤,知縣薛新顏才恍然大悟,派衙役去抓兇犯。

  羅布、瓦韋假裝馴服,突然駕船開溜,這艘小船轉向靈活,在千百條船之間穿行,衙役們猝不及防,竟被他們衝出了港口。

  水師營的俞咨皋、沈有容立刻率領船隻出海追捕,俞咨皋利用熟悉海流的優勢,繞到外海遠處追上,發射火炮警告對方停船,於是炮聲引起了秦林注意,發生了剛才的事情。

  金櫻姬皺了皺眉:「這樣看起來,那位薛知縣辦這起案子,倒也中規中矩,這夥佛郎機人如果心頭沒鬼,又何必冒險逃走?他們一旦被朝廷通緝,杭州、寧波、月港、澳門這些港口都不能去了,只有跑到呂宋島才能逃離追捕,嗯,剛才他們的航向……」

  他們的航向並非朝著南邊的呂宋,而是駛向東方。

  金櫻姬說到這裡,就把秦林看了看。

  「我想,這就是緣分吧,怎麼早不來遲不來,我剛到就有了碎屍案?」秦林自嘲的笑了笑,吩咐俞咨皋、沈有容:「你們兩位,替我想想辦法,我去看看那些屍塊。」

  ……

  俞、沈兩位押著西洋船登岸,把羅布、瓦韋一行人交給衙役們,又用五兩銀子買通了仵作。

  秦林在縣衙的殮房,見到了那些屍塊,從海裡撈起來有兩天了,腥臭充斥著整個房間,白膩膩的屍塊上泛著一層滑溜溜的粘液,形狀倒是保持得比較完整:一塊乳房、一塊上腹部位置、第三塊則是肚皮,約摸巴掌大,中間正好是肚臍眼。
jomlin 發表於 2014-7-18 22:57
八○八章 見微知著

  「秦哥,怎麼樣?」陸遠志湊上來問道,他看那些屍塊已經有好一陣子了,可一點頭緒都找不到。

  三塊碎屍分別是左胸、肋下、肚皮,正好能拼起來,確定屬於同一名受害者。

  碎屍拼接之後,形成從乳房到腹部的一個長條型,但是能提供的線索就相當有限了。最明顯的就是死者的性別,毫無疑問是位女性,其次就是膚色稍微有點黑,除此之外,陸遠志發現自己再也找不到別的有價值的線索。

  秦林沒好氣的把他瞥了一眼,挖苦道:「胖子,虧你家裡是殺豬的,連最基本的都沒看出來嗎?」

  我家殺豬,可沒殺過人哪!陸遠志傻笑著撓撓頭,忽然小眼睛一亮,把大腿重重一拍:「哎呀,秦哥你是說膘肥膘瘦啊,真是的……從屍塊看起來,死者沒多少肥肉,但也不算皮包骨頭,身材稍微有點偏瘦吧。」

  殺豬的都要講豬肉肥膘厚不厚,所以秦林稍微這麼一提,陸遠志就立刻觸類旁通,領悟得倒也不慢。

  拿人比豬,貌似有點不恭,可道理確實是完全相同的,而且秦林、陸​​遠志時不時就和屍首打交道,要不自己說點笑話開解開解,遲早得憋出病來。

  縣衙仵作和幾名老捕快正在分沈有容送的五兩銀子,本來沒把秦林和陸遠志放在心上,只道是獵奇心重的公子哥兒,哪曉得聽他們說起驗屍如數家珍,不禁好奇這兩個年輕人是什麼來路,怎麼眼力勁兒和辦案幾十年的老公門差不多?一個個都豎起耳朵,聽他們又說什麼。

  陸遠志打量著屍塊,困惑的道:「那麼可以確定死者女性、膚色稍微有點黑、身材偏瘦,這樣的話,好像很多人都符合啊?又沒有什麼特別的認記,怎麼確定是那個失蹤的妓女呢?」

  「其實我們從屍塊上,還能找到更多的線索。」秦林也打量著屍塊,指了指肚皮那塊:「她應該有過生育,還曾經給幼兒哺乳,你仔細看看。 」

  陸遠志盯了一會兒,那屍塊被海水泡過,發白發漲,表面上似乎有點什麼,但看不怎麼清楚,他把殮房的窗戶開到最大,借著天光才瞧個分明,果真有些若隱若現的皺紋。

  「這是妊娠紋。」秦林解釋道。

  婦女懷孕時肚皮​​變大,皮膚受牽拉變薄,其中部分婦女的皮膚會出現一些寬窄不同、長短不一的粉紅色波浪狀花紋。分娩後,這些花紋會逐漸消失,留下白色有光澤的疤痕線紋,即妊娠紋,一旦產生就不會完全消失,最多隨著時間而慢慢變淡,只要仔細看就能發現。

  陸遠志雖然跟著秦林很長時間了,還沒接觸到這方面,此時聽他講來只覺茅塞頓開。

  仵作和幾名老捕快聽得駭然,互相使個眼色,這位年紀輕輕,可是個行家裡手啊!

  陸遠志又問道:「秦哥,妊娠紋我懂了,你說死者曾經有過哺乳的經歷,是從乳房看出來的嗎?教教我。」

  秦林嘿嘿壞笑,一臉的憊懶:「這個嗎,要靠經驗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哪!」

  陸遠志眨巴眨巴眼睛,半晌才明白過來,咱們秦長官哪,實在太壞。

  「還能不能找到更多的線索?秦哥我知道你能的!」陸遠志滿懷希望,眼巴巴的瞅著秦林:「死者的身高、相貌、年齡……」

  就是那些仵作和捕快,也都支棱起耳朵仔細聽,今天這位年輕人,帶給他們的驚喜實在不少。

  秦林終於無可奈何的笑了​​:「胖子,你以為我是神仙?好吧,屍體的肌肉還是比較富有彈性的,皮膚也比較緊緻,沒有明顯的鬆弛,我可以判斷她的年齡在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再多的線索連我也找不到了。」

  要恢復死者生前的容貌,需要做顱相復原,必須找到頭顱才行;要判斷死者的身高,需要找到四肢長骨,比如前臂位置的橈骨、大腿位置的股骨,以骨頭長度乘以固定的長骨係數,就能得到估算的身高;要判斷她的生活狀態,手上有沒有老皮、腳底有沒有繭子、牙齒磨損程度如何,則是重要的參考;要知道她最後一餐吃的什麼,那就得剖開胃腸來看。

  單是從胸到腹,拼起來有一尺多長、巴掌寬的三塊屍肉,秦林可沒辦法復原死者生前的容貌,也不能確定身高,至於更多更複雜的信息,那就越發不消說了,三個字:沒指望。

  海澄縣的仵作和捕快們終於鬆了口氣,這位年紀輕輕的公子爺能從幾塊碎屍瞧出是否生育、哺乳,已經很了不起了,要是還能知道高矮、容貌什麼的,叫我們這群老傢伙還有臉活下去嗎?

  秦林把從屍塊上得到的線索重新理了一遍:女性,膚色微黑,身材偏瘦,年齡在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有過生育和哺乳史,另外在屍塊拼成的從左胸到腹部的條形位置,沒有黑痣、疤痕、胎記之類的明顯特徵。

  「確實把範圍縮小不少,但要達到確鑿認定的標準,似乎還很不夠。」秦林思忖著,走出殮房伸手揉了揉鼻子,在溫暖的陽光下深吸一口氣,把充斥在鼻端的腥臭味道送走。

  福建月港的空氣,帶著清新的海風氣息,陽光也暖融融的,隱隱有春天的感覺。

  陸遠志這次終於沒有被秦林支使著解剖屍體了,他心中既慶幸,又感覺有點空落落的。嗨,都習慣了嗎,這一次沒有動手,心裡彷彿沒抓沒撓似的。

  秦林把他肩膀拍了一下:「走,咱們去見見那窯姐的姘頭。」

  ……

  俞咨皋在福建水師駐月港的水營當坐營官,沈有容當把總,兩位要算海澄縣的半個地頭蛇了,找來本地水兵帶路去找人。

  路上一名熟悉情況的水兵向秦林介紹了情況,被懷疑是受害者的私娼叫做賀桂姐,生性放浪不堪,她的姘頭叫王巴散,一輩子嗜賭如命,兩個傢伙好吃懶做,全靠做皮肉生意活命。賀桂姐相貌很是尋常,年紀也不算小了,只能招徠到碼頭上的番鬼水手,就連正經青樓的妓女,都很瞧不起她這樣的。

  「賀桂姐有沒有生過小孩?」秦林對這點關鍵,比較感興趣。

  水兵答道:「聽說她有個小兒子,寄養在鄉下姐姐家,唉,也不知道是和哪個嫖客生出來的野種。」

  陸遠志小眼睛一亮:生過小孩?那就應該是死者了吧!肚皮上的妊娠紋,就是確鑿的證據。

  秦林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在這片房屋低矮破舊的區域七拐八拐,在離碼頭不遠的地方,一片低矮破爛的房屋中間,找到了賀桂姐的家,也是她做皮肉生意的暗門子。

  沈有容搶上去就要敲門,秦林正好看見不遠處有座收拾得比較整齊的小院子,有位頭髮花白的老婆婆正在餵雞,幾個中年婦女一邊納鞋底一邊拉家常,便搖了搖手止住沈有容,從另一邊繞到了院子旁邊的小巷裡頭,側耳細聽。

  果然不出所料,這群街坊正在議論近三天來,方圓十里內最轟動的大事。

  一個帶著潑辣勁兒的聲音從院牆裡面傳出來:「我說那桂姐啊,也死得不冤枉,她兩口兒坑了多少番鬼?三天兩頭的吵架呀!這次是走多夜路終撞鬼,遇到個心狠手辣的,把她殺了且不說,還大卸八塊、屍骨無存,你們說有多慘哪?」

  「報應啊!」一個蒼老的聲音嘆息道,聽起來就是那餵雞的老婆婆。

  秦林又聽了一會兒,從這些婦女的閒談中大概曉得了,賀桂姐與王巴散兩口兒常欺負外國人不懂中國官法、害怕中國官府,背地裡對嫖客幹些坑蒙拐騙的勾當,經常和嫖客在門口爭吵。

  怪不得海澄知縣薛新顏會把羅布、瓦韋一行人當成兇犯呢,嫖娼被騙憤而殺人,作案動機都有了嗎!

  ……

  秦林重新走回了賀桂姐家,做了個手勢,牛大力就屈指敲了敲門。

  哐當,什麼東西被不小心摔地上了,明明房子裡有人,可等了許久就是沒來開門。

  幾名水兵叫起來:「王巴散,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們水營俞長官來找你,趕緊開門,否則一把火燒了你這烏龜窩!」

  牛大力把房門擂得山響,終於門被打開了一道縫兒,一個獐頭鼠目的矮小男人,就像耗子似的探頭探腦朝外張望。

  牛大力不耐,用力一推,門朝裡面大開,王巴散也摔了個四仰八叉。

  水兵們沒好氣的啐了口:「王巴散,你長本事了啊,本營俞、沈兩位長官大駕光臨,你還縮著頭裝烏龜王八蛋?」

  王巴散點頭哈腰,堆起一臉的媚笑:「小的哪裡敢?各位長官、總爺,剛才是小的唯恐哪裡歹人來了,所以不敢立刻開門,請各位多包涵包涵。」

  俞咨皋找了把椅子,用袖子擦了擦之後請秦林坐下,然後指著王巴散斥道:「這位秦爺問什麼,你就答什麼,若有半句不實,老子扒了你的狗皮!」

  「豈敢,豈敢。」王巴散眼珠子滴溜溜亂轉,水營俞守備和本縣知縣平起平坐,竟對這年輕人畢恭畢敬,不曉得什麼來頭?
jomlin 發表於 2014-7-18 22:58
八○九章 疑竇漸顯

  秦林先沒急著問話,而是四下掃視這座房子,果然是又小又舊,地面有些潮濕,空氣中帶著股淡淡的霉味兒,桌子椅子既陳舊又破爛,床後面靠窗口斜著拉一根繩子,掛著七八片臭烘烘的裹腳布。

  微微一笑,秦林打量打量王巴散,不緊不慢的問道:「你姘頭叫做賀桂姐對不對,她什麼時候失蹤的?」

  「回、回老爺的話,她是大前天晚上出去的,就沒再回來。」王巴散小心翼翼的答道,他做慣龜奴的,臉上那諂笑真是習慣成自然,眼睛、鼻子、嘴巴都擠到一塊了。

  俞咨皋和沈有容都點點頭,王巴散在縣衙報官時也是這麼說的,時間倒是對得上,前天清晨發現屍塊,也就是賀桂姐離家整夜之後。

  秦林又道:「賀桂姐年紀多大、身材胖瘦、有多高、膚色是黑是白,一一道來!」

  王巴散連個磕巴都不打,順溜溜的答道:「她今年二十五歲,身材嗎有點瘦,皮膚不算白,比我稍微矮一點點,大約有這麼高。」

  說著王巴散就伸手,在自己額頭往上的位置比了比。

  那認得賀桂姐的水兵就悄悄朝秦林點了點頭,表示王巴散沒說謊,賀桂姐確實長成這樣。

  王巴散的身材在男性中算比較矮小的,大約四尺七寸,賀桂姐比他矮一點點,那就是四尺六寸左右了。 (明制一尺合現在三十四釐米,賀桂姐身高一米五六)

  「嗯,很好,你沒有騙本官。」秦林點點頭,神色也轉為和緩:「那麼,她身上有什麼獨特的標記嗎,比如黑痣、胎記、傷疤之類的。」

  王巴散撓了撓頭:「讓小的想想,哦對了,她屁股上有塊青黑色的胎記,脖子右邊長了顆黑痣,還有、還有左腿曾經跌傷過,膝蓋旁邊有道手指頭粗的傷疤,然後就沒別的什麼了。」

  噗~~陸遠志噴了,心道老天爺你不是玩我們吧,賀桂姐身上各處都有好認的特徵,偏偏找到的是沒有任何特徵的胸腹部位,也太巧了吧!

  秦林低著頭思忖片刻,突然冷電般的目光直直盯住王巴散,厲聲喝道:「她胸口有顆紅痣,你怎麼不說出來?刻意隱瞞,居心何在!」

  在場諸位齊齊一驚,那屍塊上面,並沒有什麼紅痣啊,秦林這麼問的意思是?

  王巴散嚇得渾身一哆嗦,前言不搭後語的道:「紅痣,我沒看見啊,沒、沒有,她身上沒有什麼紅痣。」

  秦林沒就紅痣的問題繼續糾纏下去,又問道:「那麼賀桂姐失蹤,又發現了碎屍塊,你是不是認為她已經被殺了?你覺得什麼人會殺她?」

  「當然是那夥西洋人!」王巴散不假思索的道:「裡頭有個叫瓦韋的,就對桂姐糾纏不休,想來是桂姐沒答應他,這人惱羞成怒,才下了毒手。​​」

  秦林緊追不捨:「既然如此,為什麼她失蹤的當天你不報官,要到屍塊發現之後的第二天才報官呢?」

  王巴散訕笑起來:「老爺您也知道,桂姐是做那個生意的,出去之後被什麼人留下來過夜,甚至一兩天才回來,以前也是有過的。直到發現碎屍,又等了一天,桂姐還沒回來,小的這才心慌去報官。」

  這樣啊……秦林略為思忖,從王巴散嘴裡掏不出什麼有用的線索,只好帶著眾人離開。

  剛剛走出沒多遠,就迎面遇到一夥凶神惡煞的人,把袖子高高的挽起來,乍著膀子走路。

  這夥人見對面來的是俞咨皋、沈有容這些水師軍官,就自覺的站到路邊,擠出副笑臉。

  俞咨皋絲毫不理會他們,沈有容倒是衝他們點點頭,又告訴秦林,這些人是當地的碼頭幫會,專放高利貸的。

  哦?秦林眉頭一挑,放慢了腳步。

  不一會兒,就從遠處傳來乒乒乓乓一陣亂打,混著王巴散的叫喊:「各位大爺,不是不還錢,桂姐已經死了,哪裡有錢還你們?不信,你們去衙門裡頭問,大卸八塊餵了魚啊!」

  「呸,算我們晦氣!要不是桂姐死了,就抓她去賣給番鬼!」為首的刀疤臉壯漢朝王巴散臉上吐了口唾沫,派人衝進屋裡翻找,也沒找到什麼值錢的東西,只好率領手下氣咻咻的原路往回走。

  秦林一行並沒有走遠,就在拐角過去一點兒等著他們,刀疤臉見狀就頗為吃驚,不曉得這夥水師有什麼打算。

  「來來來,這位秦老爺有話問你們。」俞咨皋招了招手。

  碼頭幫會再厲害,也不敢和正規水師別苗頭,刀疤臉只好苦笑著捱過去,朝秦林唱個肥喏:「秦老爺在上,小的有禮了,不知您要問什麼?」

  秦林笑道:「不關你的事,只要你把賀桂姐找你們借錢的事情,通通說一遍。」

  賀桂姐一個暗門子私娼,死了就死了,還有水師查她的案子?刀疤臉心頭納罕,臉上自是畢恭畢敬的,竹筒倒豆子說了個清清楚楚。

  原來王巴散極為好賭,把賀桂姐掙來的皮肉錢輸了個一乾二淨,還欠了一屁股債,拆東牆補西牆才勉強支吾,但要再借新債,就沒有人肯借給他了。

  兩個月前,是賀桂姐找到放高利貸的刀疤臉,說要借一筆錢修修房子,買點字畫、盆景什麼的裝飾裝飾,好讓生意有點起色。

  賀桂姐姿色很平常,甚至可以說有點醜,但她接客生冷不忌,連東西兩洋的番客也肯接,是以生意還過得去。刀疤臉覺得她裝修房子、添置裝飾,生意說不定還會更上一層樓,還錢還是有把握的,至不濟,把賀桂姐抓去賣給番鬼,也能保住本錢,於是便把錢借給她了。

  哪曉得兩個月過去,賀桂姐這邊一點動靜都沒有,一問起來才曉得,賀桂姐借錢的第二天,王巴散就在賭臺上把差不多數目的銀錢輸了出去,刀疤臉這才曉得他們打了什麼主意,趕緊三天兩天來逼債,一天比一天兇。

  「唉,沒想到賀桂姐居然被殺了,還落得個屍骨無存,也算是她的報應吧!」刀疤臉假惺惺的嘆口氣。

  俞咨皋冷笑一聲:「哼,若不是你逼債逼急了,逼得她跑去和西洋人糾纏,又怎麼會死於非命?」

  「小的,小的也損失很大呀!」刀疤臉哭喪著臉,扳著手指頭算帳:「利滾利的利息足有二十八兩,這且不算,五十兩的本錢是十足的,剛才在她家裡抄到的,連三兩銀子都不夠!罷了,人死帳爛,小的自認倒霉,也不再來找王巴散了。」

  秦林微微搖頭示意,俞咨皋就讓刀疤臉滾蛋,他只是個放高利貸的,應該和命案沒有直接關係。

  「秦哥,那個王巴散很可疑啊,」陸遠志壓低了聲音:「會不會是為了躲債,冒認屍首呢?剛才那刀疤臉也說了,現在只能人死帳爛,但如果賀桂姐沒死,他就沒這麼好說話了吧!」

  秦林點點頭,他的感覺比陸遠志更為清晰,多年形成的直覺告訴他,賀桂姐和王巴散有問題。

  不過,只找到三片碎屍,加起來也只有巴掌寬、一尺多長,而且只是軀幹前部的肉塊,還沒有什麼可供識別的特徵,提供的線索極為有限,怎麼才能找到更清晰的線索呢?

  秦林想了想,率眾回到縣衙旁邊的殮房,詢問剛才的老仵作:「王巴散有沒有見過那些屍塊?」

  仵作收了銀子,當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回老爺,他報官之後,薛老爺就叫他來認屍的。」

  「昏聵糊塗!」秦林冷冷的扔下四個字,轉身就走。

  仵作吃了一驚:這什麼人啊,口氣大得像個八府巡按似的,不過也別說,看看水師的俞守備,在他身邊和跟班差不多。

  出了殮房,陸遠志就犯迷糊了:難道不應該認屍?薛知縣做的……

  秦林苦笑,如果是完整的屍首,或者有突出的特徵,叫屍親來認也是辦案的常規手法,可這三塊屍首沒有任何突出特徵,也不涉及容貌,就算是她親媽來認,怕也認不出來,又何必讓王巴散認?無端的洩露了官方掌握的全部情況,給有心人可乘之機!

  要不是這樣,剛才秦林突然詐稱屍首胸口有紅痣,也許就詐出什麼來了呢。

  「要不,把那傢伙抓起來拷打?」一名錦衣弟兄摩拳擦掌的,重刑之下不怕王巴散不招。

  秦林瞥了他一眼:「以為咱們還是北鎮撫司呢?」

  校尉笑著摸了摸頭頂,這才想起來,秦長官已經被革去一切職務,發往瓊州錦衣衛效力,這是路上正好遇到的案子,哪有權力去刑訊逼供?萬一被某些人知道了,參劾他流配路上行為不法,反而不美。

  查案遇到困難,秦林越挫越勇,本來這起案子和他並沒有多大關係,但既然撞上了,也插手其中了,他就非把案子查清不可。

  更何況他心底隱隱覺得,那夥葡萄牙人的行為,很有點兒古怪……

  秦林立刻分派人手,請沈有容回水師調動水兵,乘船檢索月港海面,看看能不能發現新的屍塊。誠然距離發現第一塊屍首已有兩天,風吹浪打、魚鱉吞噬,還能找到的機會非常渺茫,但只要有一線機會,秦林就不肯放棄的。

  「遵命,反正咱們就當水師出海演練,也不費甚麼功夫,」沈有容不假思索的應承下來。

  然後,秦林請他調派熟悉本地情況的水兵,到處找人查問,看大前天晚上之後,還有沒有人看見過賀桂姐。

  ……

  「哎呀呀,上帝,寬恕我吧!」打著葡萄牙語的叫喊聲,混著劈劈啪啪的板子聲,從縣衙大堂的方向傳來。

  薛新顏是位留著八字鬍的中年文官,他身穿公服端坐公案之後,兩邊三班衙役雁翅排開,端的是威風凜凜,底下的幾個西洋人,被衙役們拖翻在地,板子劈劈啪啪亂打,登時打了個滿堂彩。

  「還不從實招來,本官絕不容情!」薛新顏頓了頓,又呵呵冷笑道:「你們這些西洋人,都是些無君無父的禽獸之類,殺人又有什麼稀奇?不消說,那賀桂姐一定是你們殺的了!」

  這時候的東方世界,大明是煌煌天朝,對東西兩洋那是相當的鄙夷,即使薛新顏這種昏聵之輩,動板子打洋人也是一點壓力都沒有,說打就打。

  「仁慈的上帝啊,我們不會被打死在這裡吧?」羅布滾在地上,哭喪著臉:「祖國葡萄牙,我沒有機會看到你從西班牙魔掌下掙脫的那一天了!」

  瓦韋也被打得皮開肉綻,兀自叫道:「我的甜心們,永別了……東方的美麗公主啊,只有讓別的騎士來拯救你啦!」

  別的葡萄牙人氣得想揍瓦韋,如果不是你和那妓女糾纏不休,哪裡會惹來今天的禍事?咱們要把命送在東方了。

  薛新顏冷笑不迭,反正屈打成招,讓這些西洋人認罪服法,他就算把案子破了,至少得個「審斷明白」的考語。

  況且,西洋人不懂中國律法,找不到還有府控、省控、京控這些翻案的門路,把他們屈打成招,作為地方官真是一點風險都沒有啊!

  這時候審案是要公開的,大堂門檻外面許多百姓來看,比起薛老爺,百姓們到底淳樸得多,議論紛紛:「聽說這些西洋人在呂宋燒殺擄掠,很兇很壞,以前在咱們月港倒也老實,沒想到終究做出事來。」

  有人立刻駁斥:「說哪裡話?呂宋那是大佛郎機(西班牙),這幾個是小佛郎機(葡萄牙),小佛郎機人剛來的時候,倒也逞過兇,可這幾十年裡都很老實,澳門的小佛郎機人到咱們這裡來做生意的,還少了嗎?」

  百姓們說的是事實,明朝對西洋人那是相當硬氣的,前後有汪直集團和鄭氏集團獨霸海上,西洋人必須給他們交保護費;官府方面,租了澳門給葡萄牙人做生意,但和後世的租界、殖民地有很大區別,澳門的葡人要歸當地縣官管轄。

  如果犯了法,縣官毫不客氣的打他們板子,在官府看來葡人就相當於土司所轄番人的地位,比尋常老百姓的地位還要低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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