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錦醫衛 作者:貓跳 (已完結)

 
Nickice 2014-6-12 19:4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5 789065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0:18
八三○章 明察秋毫

  海瑞的一張老臉,頓時漲得通紅,身子劇烈的抖起來,喉嚨裡呼嚕呼嚕痰響,快要被氣得暈過去了——堂堂青天大老爺,被罵不說人話,真是從來沒有過的羞辱啊!

  秦林很傻很天真的笑著:「不好意思啊海老先生,您學問大會說外國話,可我是錦衣武官,聽不懂你說的那些啊,要不你拿人話——哦不,我可沒罵你不說人話的意思啊,我就是想請你拿老百姓說的話再說一遍。」

  海瑞呆了半晌才想起來,秦林是個錦衣武官,剛才自己那些之乎者也的未免太過深奧,說不定他真的沒聽懂。

  唐敬亭別過臉,因為他快忍不住笑了,老師一向嚴肅端莊,什麼時候吃過這個癟?偏偏遇到秦林這粗人,實在拿他沒有半點辦法。

  陸遠志、牛大力幾個卻格外開心,明曉得秦長官和徐文長、張紫萱拽文時,也有說有笑的,哪裡會聽不懂?明明就是變著方兒罵海瑞呢!

  解氣!白霜華心頭一直有點堵,到現在終於舒坦了,海瑞什麼清官啊,還以為是為百姓好的,原來也知曉得什麼禮儀廉恥國之四維,可著勁兒替朱明偽朝塗脂抹粉,我呸!秦林罵得好!

  海瑞看著秦林「天真無邪」的目光,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又解釋了一遍。

  他認為斷案時,不損害原告的利益,就要損害被告的利益,反正針鋒相對的雙方不可能皆大歡喜,這時候為了維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禮義廉恥、三綱五常這套東西,就寧願委屈弟弟,不要委屈哥哥;寧願委屈刁頑,不要委屈愚直。如果是爭產業呢,就委屈士紳,不要委屈小民;如果是爭面子呢,就委屈小民,不要委屈士紳。

  說罷,海瑞就把顧克瀆盯了一眼:「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傳揚出去,不免有傷士林聲譽,也有損世道人心,所以老夫替你遮掩過去,但你自己須得反躬自省切勿再犯!」

  顧克瀆腦門上汗珠子滲出來,朝海瑞深深一揖,站起來已經面紅過耳。

  顧晦明神色稍有變幻,磕了個頭,拉著羞愧的兄長與眾人道別離開。

  秦林心頭冷笑一聲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所以,第二起案件是爭產業,海老先生就在小戶與大族之間,選擇委屈大族;而第三起案子涉及臉面,您就委屈小民,顧全巨室的臉面了!」

  海瑞很滿意秦林的回答,朗聲道:「所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士大夫要保持清譽引領世道人心,這臉面不得不看重,而市井小民唯利是圖,有利益就滿足了。剛才老夫下判,既顧全士大夫的清譽,又讓小民得利,這才兩全其美。」

  「老師真是明天理、查人心,所思所慮皆極為深遠!」唐敬亭做出感動莫名的樣子,大大捧了海瑞一下。

  斷案時顧全士大夫的臉,又顧全老百姓的錢包,還有什麼比這更公道的呢?怪不得海瑞政見不受歡迎、做官一再貶謫,但他斷的案從官紳士大夫到百姓,都交口稱譽啊!

  哈、哈、哈,秦林心頭大笑三聲,暗道:「海青天原來是這樣的青天,如果這麼斷案,張公魚都比他做得好,肯拿自己錢包補貼原、被告,豈不是活菩薩了?」

  當然,張公魚的名氣永遠不會趕得上海瑞,人家多清廉啊,一毫不取,布衣芒鞋,四十畝薄田,一所又破又爛的房子,任誰看到了都會感動莫名啊……

  這真是見面不如聞名,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了,早聽得海瑞名震九州,秦林就算做夢也沒想到,他本人竟然和傳說中的那個青天大老爺完全是兩回事。海瑞根本就不是什麼維護百姓利益,他只是機械、武斷、自以為是的維護儒家的綱​​常廉恥!

  從這個出發點,他根本罔顧事實,害怕士林傳出醜聞,就以寬縱罪犯的方法,來保護世道人心!

  比起想方設法查明案情的包拯包龍圖,比起寫下第一本法醫學著作的宋慈宋提刑,海瑞斷案完全就是另外一種模式,一種秦林絕對不可能認可的模式。

  「好一個事在爭產業,與其屈小民,寧屈士紳;事在爭言貌,與其屈士紳,寧屈小民。」秦林霍的一下站起來,衝著海瑞拱拱手:「可我誰也不想屈,只想查明案情,還世人一個公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海瑞臉上怒容閃現,好不容易忍住氣:「秦小友,我做的都是為了維護綱常,為了澄清世道人心,你可知禮義廉恥乃國之四維……」

  「如果禮義廉恥要靠作假、冤枉好人、寬縱罪犯來維護,那一定是假仁假義。」秦林冷笑三聲,將手朝一招:「弟兄們,我們走!」

  「走嘍!」陸遠志、牛大力帶著弟兄們,大搖大擺的離開,進府之前人人對海瑞海青天充滿敬仰,這時候卻懶得看他一眼。

  白霜華心情愉快,頗為不屑的撇撇嘴:所謂清官,不過如此,取大明朝的天下,也許並沒有那麼難……

  ……

  走出府衙回到自己家中,正廳上幾個人吵得翻了天:「你們為啥把咱抓來?綁票啊,綁票啊!」

  「錢老大,我求求你,田地是我爺爺那輩傳下來的,你明明沒有借錢給我,為什麼要誣告?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己!」

  「別吵,現在咱們能不能活著離開都不一定,你還記著那點田地!」

  秦林吩咐陸遠志出去佈置,文昌縣的趙小四、錢老大,定安縣的老張和老李,兩起案件的原、被告都被提了來,由親兵弟兄看守起來。

  這四位嚇得膽子生毛,看看身邊的親兵校尉,一個個膀大腰圓、神情彪悍,腰間懸著利刃,心頭未免害怕得很。

  錢老大頗有家產,定安縣的老張是大族,這兩個且罷了,趙小四窮得叮噹響,老李也是小門小戶的,心說要綁票也不會綁我們倆啊!

  正在說話間,秦林踱著四方步走進來。

  四人一看是曾經和海青天、唐知府坐在一起的錦衣官員,心頭就打了個哆嗦,要知道這些緹騎都是心狠手辣的貨色,落到他們手中可不見得有好果子吃。

  陸遠志向他們介紹:「不要怕,這位是我們秦長官,斷案如神,他要重審你們的案子,只管從實招來吧。」

  重審?四個原被告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趙小四才遲疑道:「真要重審小人的案子?那不是海青天審過了嗎?」

  秦林微微一笑:「他審他的,我審我的。」

  「如果審下來不一樣呢?」趙小四眼睛變得亮亮的。

  秦林自信滿滿:「誰審得對就按誰的來。」

  「喂,你什麼人啊,我的案子是海青天審過的,你別胡說八道啊!」錢老大不服氣了,梗著脖子直嚷嚷。

  牛大力舞著鑌鐵蟠龍棍,刷的一棍揮下去,帶起的勁風叫錢老大頭皮直炸,再看看那棍子的粗細重量,就差點把尿嚇出來,脖子一縮,什麼也不敢說了。

  秦林笑著擺擺手:「老牛不許如此,這次審案我不動他們一根手指頭,要叫他們心服口服。」

  準確的說,是要叫海瑞和唐敬亭心服口服,特別是海瑞!秦林要用自己的方法向那個頑固的老人證明三個字:你錯了!

  「借條給我。」秦林朝錢老大伸出手,掌心攤開,四根手指頭招了招。

  錢老大無可奈何,只好把借據給了秦林。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著趙小四向錢老大借白銀五十兩,月息一分二釐,限六個月還清,到期不能還款,就以​​祖傳田地抵償。在借方、貸方和中保人的名字底下,不是畫著花押,就是按了指印。

  借據本身是沒問題的,連趙小四自己都承認借據是他出給錢老大的,爭論則在於,錢老大說是實打實借了錢的,趙小四卻說因為孫三哥把錢借給他,他就沒有找錢老大拿錢。

  「你既然這麼說,為什麼當時不找錢老大拿回借據呢?」秦林看著趙小四。

  趙小四頓時叫苦連天:「哎呀,長官您不知道,那時候我去找他討還借據,他說已經撕掉了,也就只好作罷。哪曉得過了六個月,他又拿出借據,要收我的祖傳田土啊!真是冤枉,冤枉……」

  秦林笑著彈了彈借據,又問著錢老大:「不用說,你肯定是說一手交錢、一手交借據,當時就交易了吧?」

  「對對對,有中保人作證。」錢老大不停點頭。

  「中保是被你收買了的!」趙小四委屈得哭起來。

  秦林察言觀色,已把案情猜了個十之八九,民間借貸不規範,常常有各種各樣的情況發生。趙小四自己辦事不周上了當,而五十兩銀子的交易額,錢老大拿出一半來,估計中保人不會介意做個偽證吧。

  這時候,怎麼證明趙小四所說的是真實的呢?

  白霜華湊上來,在秦林耳邊低聲道:「我去找那中保人,用上分筋錯骨手,不怕他不招供。」

  果然是魔教教主啊!

  不,秦林搖了搖頭,如果這樣刑訊逼供,總脫不了屈打成招的嫌疑,自己做這件事就失去了意義,而且要打的話,直接打這錢老大就行了,何必去打中保?

  秦林又拿著紙條看了看,沉著臉道:「錢老大、趙小四,你們都把當時的情況說一遍,怎麼拿的借據,怎麼拿的銀子。」

  趙小四先說:「這張借據是小的找村口私塾吳先生寫的,寫好之後小人想反正要按指印,就在家裡把指印按了,然後拿到錢老大家裡。中保人正好有事離開了,我出去找中保,路上遇到孫三哥,說錢老大的驢打滾借不得,他和幾個朋友替我湊錢,這就沒有再回去,過了幾天再去討那張借條,結果、結果……」

  說著說著,趙小四眼睛就紅了,又抽抽噎噎的哭起來。

  「那麼你呢?」秦林目光移向錢老大。

  「不是這麼回事兒。」錢老大梗著脖子,大聲道:「明明是一手交錢、一手交借條的,中保人在場做了見證,他當時就用了一隻藍布口袋,把五十兩銀子裝走了!」

  趙小四急得蹲在地上,十根手指頭插進頭髮裡面,懊惱的道:「我、我哪裡有個藍布口袋!」

  秦林又迎著光線,仔細觀察那張欠條,然後問道:「那麼,錢老大你還記得不記得,當時三個人都在,怎麼打的這張欠條?」

  錢老大想了想,不明白秦林為什麼這麼問,就隨口道:「是中保人叫我們落名字,然後他來簽花押,我先寫了,又叫趙小四寫,他說不會寫字,就按了個手印,最後中保人簽了花押。」

  「你確定?」秦林賊賊的笑起來,那副笑容格外奸詐。

  錢老大心頭突的一跳,沒來由就害怕起來,但前面話已經說出口,就不能再反悔了,只能硬著頭皮說絕對沒有記錯。

  秦林又彈了彈借條:「你的借條還保管得真好,如果不是這樣,我還不會發現你的破綻呢!」

  錢老大心頭發虛,他為了謀奪趙小四的錢財,確實把借據保管得非常完美,連半點汙損都沒有。

  「它證明了,你就是在說謊啊。」秦林眉頭一挑,將借據抖了抖:「因為趙小四的紅手印,有很小的一點點被你名字最後拖長的一捺蓋住了。」

  什麼?錢老大從秦林手中接過借據,迎著陽光看來看去,半晌才乾笑道:「什麼啊,看不出來嗎……」

  「有這東西,你該看清楚了吧?」陸遠志促狹的笑起來,手裡拿著個凸透鏡,換句話說,放大鏡。

  錢老大沒見過這東西,但是稍微觀察一下就知道了功用,只見陸遠志將它放在借據上面幾寸高的地方,借據上的字跡就放大了好幾倍,原來非得仔細看才能看清楚的細小筆鋒走向,變得非常粗大而清晰。

  錢老大的大字最後一捺,確實有那麼一道細細的筆跡拖下來,一直蓋到了紅手印上頭!

  秦林戲謔的問道:「既然是你寫之後,趙小四再摁的手印,為什麼你的筆跡會蓋在紅手印的上面?」

  撲通,錢老大直接跪在地上了,哭喪著臉:「小的知罪,小的知罪。不該見財起心,圖謀賴趙小四的錢財和田地,求長官饒恕!」

  「本來吧,準備打你五十大板,」秦林話音剛落,錢老大就抖得越發厲害了,他又話鋒一轉:「說來也巧,你肯定是非常小心的保管借據,才讓它到現在還整潔如新吧?如果太髒了,那遮蓋的筆跡還真不容易發現呢……罷了,你寫道供狀,再賠償趙小四陪你打官司費功夫,折算三兩銀子,今後再不許如此!」

  謝長官恩典,謝長官恩典!錢老大跪著把腦袋磕得砰砰作響,然後就有親兵弟兄帶他去寫供狀了。

  精心保管的借條,不敢有半分汙損,滿擬可以敲詐一筆錢財,最後卻落得個可笑的下場,錢老大真是作繭自縛。

  趙小四也千恩萬謝,隨著錢老大一起退下。

  定安縣的老張和老李看到這一幕,老李神情有些惶急,而老張就笑逐顏開。

  「現在你們還堅持自己在府衙說的那些話嗎?」秦林好整以暇的問道,目光在老張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老李把牙齒咬了咬,暗道嶄新的借據秦林能看出毛病,我和張家的地契都有上百年了,上頭非常模糊不清,只要一口咬定,他還能變出什麼花樣?

  「啟稟長官,委實那界石是在他那邊的,並沒移動過,是張家憑藉本族勢力,要硬占我家的田。」老李非常肯定的回答。

  老張當時就不依了:「明明是你借去年夏天的暴雨,把界石往我們這邊移動了三丈,這話就算當著長官,我也是這麼說。」

  走,秦林招了招手。

  哪兒去?牛大力和胖子眨巴眨巴眼睛。

  定安縣。

  ……

  定安縣距離瓊州府城不算遠,就在東邊幾十里,而張家和李家產生糾紛的田地在本縣靠西的位置,離瓊州就更近了,眾人策馬奔馳不到一個時辰,就抵達了目的地。

  老張很有點感動,現在這些官兒肯策馬驅馳幾十里地來實地辦案的,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老李則神情惴惴不安,沒想到府裡的官兒會這麼較真。

  聽說府城官兒下鄉辦案,許多鄉民都來圍觀,田間地頭站著好幾百口子,大姑娘、小媳婦、屁大孩子、七老八十歲的都把秦林瞅著。

  現在的界石,擺在兩塊田之間,這兩邊田看起來沒什麼區別,中間的田埂也是新起的。

  去年夏天發洪水,這裡被水淹沒過,所有的田埂都被沖毀了,是按界石位置重新起的田埂。而起好之後,張家就不服了,他們認為界石朝自己這邊移了三丈,吃了大虧。

  「唔,這樣啊。」秦林聽完介紹,毫不遲疑的下達命令:「挖!」

  分兩邊挖,一邊是現在界石所在的位置,一邊是張家指認的原來的位置。

  牛大力揮動鋤頭,簡直就是一臺人形挖掘機,沒多久就把界石從地裡刨了出來,而另外一邊,張家指認界石的位置,也挖出了一個大坑。

  「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秦林笑著問老李。

  看看界石坑底,再看看張家指認的位置,老李垂頭喪氣的跪下來:「長官明斷,小的認輸了!」

  界石坑底,赫然有著顏色截然不同的黃泥巴!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0:19
八三一章 三橋謎案

  瓊州開發不久,張、李兩家爭論的田地,就是永樂年間新開墾出來的,田泥呈現出肥沃的褐色。

  唯獨挖出那塊埋入地裡很深的界石,三尺多深的坑底卻有一層黃色偏紅的泥土,與普通的田泥顏色區別很大,再聯繫案件爭議的開端,那場淹沒了田地、沖毀了田坎的洪水,答案也就昭然若揭:這是洪水漫過沉積下來的新鮮浮土。

  為什麼深埋土中的界石底下會有新鮮浮土呢?毫無疑問,界石被挪了地方。

  「真、真是沒想到啊,當時看起來全部田地都是這麼黃不黃、紅不紅的,哪曉得過了幾個月,上頭的變成熟土,底下埋著的還是原來的顏色!」老李嘆口氣,搖頭苦笑不迭。

  他想占張家的便宜,利用山洪暴發沖毀田坎的機會改變了界石位置,卻沒想到就是給他提供機會的山洪,又留下了界石被挪動過的確鑿證據,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秦林把老李訓誡幾句,同樣讓他在供狀上畫了花押,令他將界石移回原來的位置,今後再不可想這些歪點子。

  李家和張家都表示心服口服,那姓張的大族尤為感激,苦求秦林留下來吃酒,他笑著拱拱手,上馬飛也似的去遠了。

  瓊州府城,留下來的兩名親兵弟兄,已在五峰海商的配合下,悄悄找到了戚老大和戚秦氏的住處。

  這是一所有些破敗的背街小院子,收拾得倒還乾淨,戚秦氏就木木呆呆的坐在院子裡面,兩隻眼睛空洞無神,手拿著鞋樣和針線,久久刺不下一針。

  秦林踏入院子之前目光四下一掃,低聲問親兵弟兄:「戚大郎呢?」

  親兵苦笑起來:「拿到銀票就去嫖去賭了,暗門子、黑賭檔太多,還沒找到。」

  這樣來的錢,虧戚大郎肯要,也虧他還有心情去吃喝嫖賭!秦林很不舒服的抓了抓頭髮,強壓下胸中竄出的火苗子,緩步走進了小院。

  啊!戚秦氏立刻站起來,看樣子她精神非常緊張。

  「不要怕,別著急,我們是來幫你的,我們是好人。」白霜華柔聲安慰著,她輕緩的語聲帶著獨特的韻律,戚秦氏散亂的目光被她吸引過去。

  白霜華笑盈盈的看著對方,她的眸子裡似乎有種神秘莫測的力量,戚秦氏散亂的目光漸漸凝聚出了焦點,神情平靜下來。

  從府衙出來就神志昏亂的戚秦氏,終於被魔教秘術安撫下來,神志恢復了七八分,朝著秦林和白霜華點點頭:「嗯,你們是好人,你們幫我的,可、可為什麼海大人他……」

  戚秦氏低頭嚶嚶啜泣,白霜華趕緊柔​​聲安慰,半天才讓她止住涕泣。

  「我、我不哭了。」戚秦氏擦了擦眼淚:「從府衙出來,大郎就拿著銀票走了,當時我就下定決心這輩子再也不哭,沒想到剛才……真是不好意思。」

  秦林朝白霜華讚許的笑了笑,不是教主大人親自出手,戚秦氏這種遭受了嚴重心理打擊的情況,只怕不容易平靜下來接受詢問呢。

  白霜華扭過臉,誰要你誇獎,好稀罕嗎?

  秦林誠懇的看著戚秦氏,溫言道:「儘管這樣做可能讓你很痛苦,但我必須請你再想想,有沒有誰可能站出來作證?物證可能是取不到了,主要得靠人證,有了人證,本官就可以想別的辦法,撬開顧克瀆的嘴巴。」

  「讓我想想,花紅、柳綠,芯芳姐?」戚秦氏苦苦思索著,半晌又搖了搖頭:「不行,我不能害她們!」

  秦林和白霜華相顧苦笑,這種事情發生的地點,和普通的強奸案有很大區別,就是在庭院深深的大宅門裡面,有可能作證的不是顧府下人,就是府中同族親戚,誰會幫戚秦氏這麼個外人,來指控自家老爺?而且顧府勢大,明裡暗裡的報復,也足夠嚇倒很多人了。

  戚秦氏忽然眼睛一亮,不過很快又黯淡下去,想說什麼又不沒說。

  秦林觀察力何等敏銳,立刻追問道:「你想起什麼了?說來聽聽也無妨嗎。」

  「我是想顧二老爺來作證,大老爺對我、對我那個完了,我聽見二老爺在屋外頭喊,讓大老爺放過我,唉,可惜那時候已經晚了。」戚秦氏遲疑著說道,神情又羞又怒。

  話剛出口,秦林和白霜華就露出古怪的神色,顧二老爺就是顧晦明,他會站出來指證自己大哥?明明他在斷案時,一個勁兒的為顧克瀆辯解嗎!

  戚秦氏見狀就急了:「我、我不是胡說,你們不知道,二老爺和大老爺是不一樣的,大老爺真是壞透了,吃喝嫖賭什麼都來,對下人也非常凶狠;二老爺卻為人正派, 勤勤懇懇做事,對我們下人也很好……審案時他幫大老爺,畢竟是兄弟手足,但我想如果他良心發現的話,說不定……」

  唔,這樣啊,秦林摸著下巴稍作思忖。

  「顧家兄弟就沒一個好的,虧你還替他說好話,賤貨!」戚大郎被親兵弟兄拖著,腦袋上鼓起來幾個大包,不停的掙扎,嘴裡又叫道:「放開我,你們什麼人啊?我花自己銀子去賭去嫖,關你們什麼事?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嗎!」

  戚秦氏別過臉,眼淚一串串掉下,她發誓不哭,可總忍不住要哭。

  「摁在地上!」秦林冷著臉,森冷的目光盯住戚大郎。

  牛大力冷笑著走上去,一用勁兒,就把戚大郎臉朝下摁在花圃裡,秦林不慌不忙的踱著步子,突然提起腳,粉底官靴狠狠踩在他臉上,踏上勁兒來回碾動,把他那張討人嫌的臉深深的踩到了泥裡。

  「哎唷哎唷,這位長官,饒命、饒命啊!小的嘴賤,嗚嗚嗚……」戚大郎已說不出話了,因為被秦林踩得嘴巴張開,不由自主的含了滿嘴汙泥。

  「長官,饒了他吧。」戚秦氏跪在地上,看看像條癩皮狗的戚大郎,又哀懇的看著秦林,丈夫再不成器,見他受苦,終究心軟難受。

  秦林把腳慢慢挪開,吩咐牛大力放開戚大郎。

  嘔~~戚大郎費力的掏著口中汙泥,被整得狼狽不堪,眼角餘光躲躲閃閃的打量秦林,以他混跡市井多年的經驗總算看出來了,這位長官是絕對惹​​不得的。

  「你剛才說顧家兄弟沒一個好人,顧克瀆就不用說了,顧晦明在海公審案時幫他​​哥哥說話,也算人之常情,難道你知道他還有什麼劣跡?」秦林瞇著眼睛,銳利的眼神釘在戚大郎臉上。

  著啊!白霜華心頭叫好,如果能抓住顧晦明的什麼把柄,就可以逼他說出實情。

  戚大郎諂媚的笑著,口氣非常委屈:「顧晦明當然不是個東西,本來答應咱五十兩銀子,這件事不就結了?後來又說他哥哥不願給,弄得小人只好告到衙門去,結果還不是賠了原來的數?我看吶,那顧晦明一開始就是想黑了咱這五十兩,揣他自己腰包裡頭,所以才騙我,說他哥不願給錢。 」

  原來還有這麼回事,秦林頓時覺得奇怪,顧家算瓊州府的世家大族了,家中廣有錢財,戚大郎怎麼說顧晦明要黑他五十兩銀子?

  細問才知道,顧克瀆是顧家老太太親生兒子,長房長子,底下還有顧克漣、顧克汐幾個兄弟,而顧晦明是個私生子,長到三歲才認祖歸宗,連名字都沒按輩分來排,在顧家的地位也就比大管家稍微高一點,盡心竭力做事也只能拿自己那份月例銀子,手頭並不豐裕,所以戚大郎才有這種懷疑。

  戚秦氏聽了半天,終於忍耐不住:「不,二老爺不是你說的那種人,我在顧家聽人說,顧家的產業,如果不是他費心保著,早就被大老爺幾兄弟折騰光了!」

  「你個小賤人,別是你和那顧晦明有一腿吧?」戚大郎罵罵咧咧的,只礙著秦林這凶神在場,不敢動手打戚秦氏。

  「住口!」秦林一聲斷喝:「戚秦氏,你放心,我會盡力幫你洗刷冤屈;戚大郎,你這王八羔子,老婆已經夠可憐了,你還拿那造孽錢去吃喝嫖賭,還算人嗎?摸著良心好好想想!」

  說罷秦林拂袖而去,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戚大郎和戚秦氏今後的路還長得很,要怎麼走,得看他們自己……

  ……

  秦林回家時,天色已經擦黑,老管家拿著一封大紅請帖,說是顧二老爺親自來拜,因主人不在,留了這張請帖,明日顧家老太太壽辰宴請四方貴客,懇請秦長官大駕光臨。

  「我正要去找他,就主動送上門。」秦林彈著請帖,冷笑數聲。

  第二天上午,秦林騎上馬,帶著親兵弟兄們去瓊州城西的顧府,他是掐著時間的,果然路上就撞見了乘涼轎的海瑞和唐敬亭。

  「昨天的兩起案子,在下詳查了一遍,這是原被告的供狀,請兩位看看。」秦林面無表情,把兩份供狀分別丟給海瑞和唐敬亭。

  「唔,秦長官查案還真是仔細啊,老夫倒是粗疏了。」海瑞畢竟是海瑞,看了看他就很爽快的承認有疏失。

  唐敬亭就不服氣了,臉色黑沉沉的:「昨日不歡而散,原來秦老弟是查這個去了,些許爭產業的小案算得什麼?老師和本官若不是為著『三橋迷案』殫精竭慮,沒得閒工夫管這些小案子,也不會這麼粗粗下判。」

  三橋迷案?秦林眉頭一挑。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0:21
八三二章 賭賽

  「秦小友,你有所不知,最近一個月裡瓊州府城外已經發生了三起命案。」海瑞臉色變得非常嚴肅,沉聲道:「而且,死者都是在橋上被殺的!」

  瓊州府治所在地瓊山縣,地理位置靠近海邊,與雷州半島隔海峽相望,蜿蜒曲折的南渡江流經城外,雨量豐沛、水網密布。人們為了行走方便,搭建的橋梁也就特別多,簡便的木橋、堅固的石橋、帶頂蓋能遮風擋雨的廊橋……各式各樣的橋,在縣境中星羅棋布。

  上個月八日,就在其中一座石橋上,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命案,傍晚時有個賣米糕的小販死在了橋頭,頭頂被砸開個大窟窿,血流了滿地。奇怪的是褡褳裡的錢並沒有少,他把所有的米糕都賣掉了,足足有兩貫多銅錢呢。

  官府以為這是一起普通的殺人案件,並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唐敬亭責令瓊山縣盡快破案,而知縣則給捕快設下比限,催逼他們捉拿兇手。

  不料就在七天之後,第二起案件發生了,行凶地點是在一座木橋,受害者是個身強力壯的樵夫,他被兇手用捆柴的繩索套住脖子,懸掛在橋欄杆上,屍體在橋面底下晃晃悠悠。官府認定絕不可能是自殺,因為和第一起案件的受害者一樣,他腦袋上有個血糊糊的大窟窿。

  到這時候,唐敬亭就有點吃不住勁兒了,親自調動府衙捕快偵破案件,只可惜好幾天過去了,沒有任何進展。

  第三起案子發生在上個月二十五號,在城外一座廊橋又發現了新的受害者。

  當時正在下小雨,一名婦女牽著三歲的兒子走過廊橋,這種廊橋就是普通的橋梁上帶著遮雨的迴廊,在南方比較多見。此前孩子的頭頂被雨淋濕了,母親就在廊橋中拿出手帕替兒子擦乾頭髮,卻赫然發現手帕上殷紅一片!

  嚇壞了的母親趕緊檢查兒子的腦袋,卻並沒任何傷口,再往回一看,剛才走過的地方,血色的雨水正從廊橋天篷一串串往下滴!

  接到報案,府縣衙門官吏冒雨出動,他們在廊橋天篷找到了屍體,一名老鰥夫腦袋被砸開半邊,仰躺在天篷頂上,早已死去多時,雨水混著血水沿著破裂的瓦片往下滴,這才被母子倆發現。

  唐敬亭壓低了聲音,補充道:「而且有個事情,怕老百姓害怕,並沒有傳出去,就是所有死者的下身都被閹割了,我們懷疑是有人在搞採補,或者黎族巫師在行某種邪法!」

  秦林心頭一驚,用眼角餘光看了看白霜華。

  白蓮教主微微點了點頭,武林中確實有搞這套的邪派人物,不過瓊州府這偏遠地方,是哪位邪派高手來了呢?

  另外,海南黎族頗多,靠近沿海地區的已經開化,風俗和漢人相差不多,五指山——又稱黎母山——的瓊州島核心區,則有不少未開化的生黎,會不會某個生黎巫師遊蕩到此,做下案子的呢?

  海瑞捋著鬍鬚,淡然道:「秦小友,老夫和唐府尊昨日匆匆下判,就是想和你切磋切磋這起案子,還沒來得及說,不料你就拂袖而去……」

  「老師匆匆了解那幾起小案,就是想破獲這起大案,哪怕有所疏漏,也是瑕不掩瑜!」唐敬亭說著話,就又把老師捧了一下。

  秦林沉默不語,陸遠志和牛大力旁邊聽著,就低聲議論起來,覺得海瑞斷錯了似乎也情有可原,畢竟比起三橋迷案,昨天的幾起案子就算不得什麼了。

  白霜華英挺的眉毛微微一皺,有什麼想反駁,卻又抓不住那點模模糊糊的想法。

  秦林抬起頭,毫不退縮的迎上海瑞的目光:「海老先生,三橋迷案固然該破,你匆匆下判也情有可原,但預設立場的做法,我絕對不能苟同!就算案件疑難,難以確鑿認定,也應該按照雙方證據和能查明的事實部分下判。

  你說那套與其屈兄,寧屈其弟;與其屈叔伯,寧屈其姪;與其屈貧民,寧屈富民;與其屈愚直,寧屈刁頑。事在爭產業,與其屈小民,寧屈鄉宦;事在爭言貌,與其屈鄉宦,寧屈小民。實際上把公堂上的兄弟、叔姪、貧富、愚直和刁頑、小民與鄉宦,在斷案之先就放在了不平等的位置上,斷案者心中早已存了成見,則偏頗在所難免!」

  對啊!白霜華幾乎要擊節叫好了,秦林這番話把她悶在心裡的都說出來了,「事在爭產業,與其屈小民,寧屈鄉宦;事在爭言貌,與其屈鄉宦,寧屈小民…… 」,尤為可惡。前一句鄉宦的錢財不是錢財,似乎假模假樣的站在老百姓一邊,可後面一句小民的名節不是名節,則百姓就活該受欺辱了?

  牛大力和陸遠志也立刻恍然大悟,他們跟著秦林辦案,總是用證據說話,雖然身為錦衣官校朝廷鷹犬,卻很少對嫌犯刑訊逼供。因為秦林在​​斷案時,都會盡量站在客觀公正的立場上破解案情謎題,而不是用個人好惡、私心情感或者什麼儒家綱常來預設立場。

  與海瑞在斷案之前,就預先假設了屈這個、屈那個的做法相比,和秦林的方式、方法不啻天淵之別!

  海瑞和唐敬亭卻對秦林的話不以為然,他們滿腦子明儒的綱常思想,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士大夫的臉要緊,荷包可以稍微鬆開點,小老百姓唯利是圖,有點錢糊弄過去就行了嗎!

  「秦小友,你的說法似乎也有點道理,不過老夫現在並不想討論這個……」海瑞微笑著,捋了捋鬍子:「既然是斷案方式上的爭論,咱們就以三橋迷案為賭,老夫、唐府尊和你,哪邊先破了案子,哪邊就服輸認錯。」

  唐敬亭眼珠一轉,看出老師到現在仍很喜歡這個頗有點傲骨的年輕人,就補充道:「如果秦老弟輸了,除了認錯之外,還得拜入海老師門下!」

  「如果你們輸了呢?」秦林嘿嘿的壞笑起來,看了看海瑞的一把白鬍子,意思是我可不收你這把年紀的門生。

  你!唐敬亭臉漲紅了。
 
  海瑞也有點生氣了,賭氣道:「設若秦小友獲勝,老夫上表替你鳴冤,盡力保舉你官復原職!」

  唐敬亭聞言心頭突的一跳,要知道文官保舉、彈劾武職是沒有品級限制的,只要在自己職權範圍內,七品巡按亦可保舉、彈劾一二品的總兵大帥。比如正七品的浙江巡按御史,就可以上表褒貶本省都督、都督同知銜的一二品總兵官。

  而且海瑞清官之名聞達天下,又是朝廷即將起復重用的耆宿……

  「保舉啊,其實無所謂的……」秦林雲淡風輕的笑笑,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老實說他要起復原官,海瑞的保舉或許有點作用,但肯定起不到決定性的作用。

  秦林將三橋迷案的賭局接了下來,不過他接著就聲明,並不會放棄顧克瀆強暴戚秦氏的案子,在此期間兩案都要辦,海瑞和府衙方面必須給予配合。

  「哼,不知天高地厚,三橋迷案就夠喝一壺了,還要辦顧家那無關緊要的案子,到時候你一定輸!」唐敬亭連連冷笑。

  海瑞倒是很硬氣,坦然道:「一言為定!顧家的案子,既然秦小友要繼續辦,老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聽說那顧晦明是私生子,顧家的產業主要靠他打理?」秦林試探著問道。

  「一樹之果,有酸有甜,一家數子,有愚有賢……」海瑞果真兌現了承諾,將所知娓娓道來。

  戚秦氏說得沒錯,顧氏幾兄弟確實有差別,顧大老爺顧克瀆年少時風流不羈,與不少文人詩酒唱和,在嶺南薄有文名。頭上捐了個內閣中書,儼然衣冠中人,其實是個空心大佬倌,就連海瑞都聽說他經常流連青樓,做生意也隨心所欲,經常惹亂子。

  顧二老爺顧晦明就不一樣了,為人謹慎小心、做事兢兢業業,撐起了顧氏的大半個家,海瑞很欣賞他,坦言收了他八十兩銀子,替顧家老奶奶撰寫賀壽文章。

  「顧晦明拿八十兩銀子,請海老先生寫賀壽文?」秦林皺著眉頭,眼睛微微瞇起來。

  唐敬亭以為秦林有所指摘,急忙辯道:「老師當年做官一清如水,家中只有四十畝薄田,所以晚年賣字貼補家用,八十兩乃是時價,其中絕無情弊!」

  秦林搖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咦,這裡又有座橋啊,沒有派人看守嗎?」

  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石拱橋,約莫七八丈長,一丈寬窄,兩邊石欄杆還雕刻著獅子滾繡球,橋下流水潺潺,橋頭則是青翠欲滴的竹林。

  唐敬亭和秦林鬧得有點不愉快,翻翻白眼,沒好氣的道:「本府大小橋梁成百上千,哪裡都能派人守住?又不知道兇手哪天會出來犯案!」

  海瑞指著石拱橋道:「這是友恭橋,是顧家三代之前的一對兄弟所建,取兄友弟恭的意思,當地老百姓又叫它顧家橋。」

  秦林想想也只好同意唐敬亭的看法,畢竟這時候一個縣衙的人手是相當有限的,根本做不到防守每一座橋梁,而貿然發動百姓協防的話,恐怕會引發大規模的恐慌,更加難以收拾。

  況且,如果守住橋梁,兇手卻改到山坡、海濱或者村落中犯案呢?

  秦林心頭想著事兒,把海瑞和唐敬亭提供的信息在腦海中拼湊成完整的圖景,然後再掰碎了一項一項的分析……

  白霜華也凝神思考,將搞採補的邪派武林人物通通過一遍篩子,列出了幾個重點懷疑對象。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聽得不遠處傳來歡天喜地的嗩吶聲,眾人就曉得顧府到了。

  顧府建在一片比較平緩的坡地上,背山面水,四面樹木鬱鬱蔥蔥,風景極為優雅,粉牆青瓦的房舍占地寬廣,顯示出世家豪族的氣派。

  顧晦明站在門口迎賓,穿件寶藍色的綢緞長衫,臉上喜氣洋洋,衝著賀客連連作揖行禮。

  他眼睛很好,老遠就看見海瑞一行人過來,立刻滿臉堆歡,小跑著迎上:「顧氏何德何能,有勞海老先生、府尊大人、秦長官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啊!」

  海瑞、唐敬亭落轎,秦林下馬,都笑著拱拱手,和顧晦明寒暄兩句。

  ……

  本城錦衣百戶莫智高剛剛踏進大門,聽得身後喧鬧,回頭正巧看見了秦林,立刻把腦袋一縮,一溜煙的躲遠了——他害怕秦林又亮出九龍玉帶,那就有得好看啦。

  「姓秦的,我跟你沒完!」莫智高咬牙切齒的,神情可怖。

  他身邊一個臉色白中泛青的年輕人,看了看遠處的秦林,陰惻惻的笑道:「莫大人,咱家看你可不是那位秦長官的對手啊,嘻嘻嘻嘻……」

  這些沒卵蛋的太監!莫智高暗地裡啐了口。

  裴敬裴公公是張司禮派來的人,為著秦林發配到瓊州,提前一個月就到這裡等著了,也上門拜訪過莫智高,言語中透出點口風,意思是知道劉守有劉都督授意他對付秦林的事兒,要雙方攜手來幹。

  莫智高接到劉守有的書信裡頭,卻沒提起這茬事兒,他也不敢去信問劉守有啊,只好對裴敬敷衍過去。再者,他覺得秦林一個被革職發配的人,自己整他也不會費勁兒,用不著和這死太監合作。

  結果莫智高吃了虧,裴敬又找上門來。

  「難道你就是秦某人的對手?」莫智高冷笑兩聲,其實心頭已經有點意動。

  裴敬的聲音永遠是那麼陰森森的:「我帶來的人,就是對付他的,只要莫大人你……」

  莫智高眼睛一亮,然後狠狠的咬了咬牙。

  海瑞一行由顧晦明引領進入顧府,秦林左顧右盼,沒看到什麼感興趣的,就朝白霜華使了個眼色。

  白霜華輕輕點了點頭,很快消失在了人流之中。

  ……

  一名丫鬟端著茶盤行走在花廳和正廳之間的迴廊上,迎面走來一位俊俏的後生,她打量兩眼,越看越歡喜,卻不料那後生竟直直的朝她走了過來,魅惑的一笑……

  片刻之後,白霜華穿著丫鬟的衣裙,端著茶盤行走在迴廊上。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0:22
八三三章 劇毒

  白霜華扮成丫鬟,在顧府四外查探。

  顧家的丫鬟本來就很多,今天是老奶奶八十三歲大壽,又請了不少親戚家的丫鬟僕人來幫忙,由各家的管事監管著,但忙忙碌碌的哪裡能管得過來?

更何況,堂堂白蓮教主,如果闖入紫禁城恐怕還有點難度,在這區區鄉宦家宅裡面,真真是如履平地。

  一陣爭吵聲,吸引了白霜華的注意力,她支起耳朵聽了聽,當機立斷將茶盤一擲。正好前面房間門開著,那茶盤就平平的飛了進去,穩穩當當落在桌子正當中,茶壺和好幾個杯子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

  與此同時,白蓮教主身形拔地而起,如同羽箭般射到房簷下面,在飛簷斗栱間飛快的穿梭,神不知鬼不覺的到了後院。

  顧府後院花園,一個肥肥白白的女人正高傲的揚起了下巴,衝著看上去清秀柔弱的女子大聲嚷嚷:「不要臉,我們顧家老奶奶過大壽,你這野媳婦湊什麼熱鬧?」

  「對對對,她沒有資格參加!」好幾個女人指手畫腳的,紛紛對這清秀女子怒目相向。

  這幾個女人都生得又肥又白,模樣是團頭團臉的,身上穿金戴銀,質地極佳的錦緞襖裙,身邊跟著許多眉眼刁蠻的姑娘媳婦,看上去氣勢洶洶。

  而那清秀女子穿得就要樸素得多,身邊跟的兩個丫鬟也低眉順眼的,不敢和對方相爭。

  她被眾人指摘,眼睛幾乎掉下淚來,柔聲懇求道:「大娘子,三娘子,四娘子,我也是顧家的媳婦兒啊,為什麼不讓我去拜婆婆?」

  「呸,誰是你婆婆,你好意思?!」肥肥白白的女人就是大娘子,她朝地上啐了一口,斜著眼睛滿臉的不屑。

  四娘子、三娘子也七嘴八舌的,幫著大娘子說話。

  清秀女子幾乎要哭起來:「看在二郎勤勤懇懇為顧家操持的份上,只求姐姐們給妹妹留三分薄面。」

  「野種娶野媳婦,都是臭不要臉的,別讓我把你那醜事說出來!」大娘子冷笑著,臉上肥肉直抖。

  清秀女子神情大變,臉色像死灰一樣,狠狠的緊咬著嘴脣才沒有出聲,最後只好轉身離開。

  大娘子這幾個女人終於得意的笑了:「婆婆還在大廳上,咱們去替她老人家賀壽!」

  白霜華看著清秀女子的背影若有所思,她臉上剛才痛苦淒絕的那種表情,讓白霜華想到了一個人,戚秦氏。

  ……

  正廳上賓主落座,有頭有臉的客人坐在廳內,地位較低的客人在廳外露天的桌子落座,女客則在第二進院子的花廳裡頭。

  以秦林被貶謫的身分,恐怕連第一進院子的門檻都進不了,但借海瑞和唐敬亭的光,他也坐在了首席上,並且緊鄰著海瑞,和唐敬亭分居海青天的左右位置,登時就吸引了無數道目光,不少人都在猜測這個身穿飛魚服的普通校尉是什麼人物,居然能和唐府尊平起平坐。

  殊不知秦林被貶謫之前,唐敬亭還沒有和他平起平坐的資格呢!

  角落裡,和莫智高密議良久的裴敬,毒蛇般陰濕寒冷的目光緊緊盯著秦林,低聲對身邊一個灰衣人吩咐幾句,那灰色的身影就藏進了房屋的陰影之中。

  秦林,你死定了!莫智高敬畏的看著裴敬,他剛才已經見識過了那灰衣人的手段,所以毫不懷疑顧老太太壽宴就是秦林的死期。

  顧家老奶奶拄著龍頭拐杖,由三位肥肥白白、團頭團臉的夫人攙扶著,大群丫鬟僕婦簇擁,巍巍顫顫的走出來,溝壑密布的老臉上堆滿了笑容,昏花的老眼也笑得幾乎張不開了。

  顧克瀆、顧克漣、顧克汐三兄弟趕緊迎上去,顧晦明目光在人群中一掃,似乎愣了一愣,臉色沒來由的一黯,稍微遲疑之後也跟了過去,落後三兄弟半步。

  這時候幾兄弟差異就很明顯了,顧克瀆、顧克漣和顧克汐都是尖圓臉,不高不矮,顧晦明卻是國字臉,身材比三位兄弟足足高了兩寸。

  「恭賀母親壽辰,願母親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顧家四兄弟大聲祝賀,當眾給老母親磕頭道賀。

  顧老奶奶目光在眾人臉上一掃,微笑著伸出手:「好、好,你們都好,我的兒啊!」

  她把兒子們一個個扶起來,唯獨到了顧晦明,她像沒看到一樣收回了手,顧晦明只好自己站起來,神情有點尷尬。

  「果然不是親生的。」秦林嘿嘿冷笑,記得很清楚,顧克瀆這三兄弟是顧老奶奶生的,顧晦明是三歲才認祖歸宗的私生子。

  海瑞也瞧出了幾分,目光微微一滯。

  「各位賓客吃好喝好,克瀆,替娘陪好客人。」顧老奶奶說罷,又在媳婦兒攙扶下,領著大群的丫鬟僕婦走回了二進院子的花廳,和女眷們坐在一起。

  顧克瀆高舉酒杯:「來來來,諸位貴客光降,顧家何其有幸,諸位痛飲此壽酒,俱各福壽綿長!」

  眾位賓客舉杯痛飲。

  顧家四兄弟各坐在上首的一張桌子上陪客人,海瑞這是首席,自然是顧家老大顧克瀆來陪。他看到秦林,神色就有些不自在,戚秦氏一案,秦林很明顯和他不對付。

  「顧大老爺,您還在為前日之事,和在下心存芥蒂嗎?」秦林笑盈盈的問道。

  顧克瀆在嶺南士林廣通聲氣,約略知道點兒秦林的事情,從府衙回家之後一打聽原來是這位爺,就把他嚇出了半身冷汗。

  此時秦林笑盈盈的問起,顧克瀆就滿臉不自在了,訕笑著舉起酒杯:「不敢、不敢,秦長官說笑了,克瀆請長官滿飲此杯,自釀的椰子酒,甘香醇厚。」

  同桌的幾個賓客就大吃一驚,顧克瀆是內閣中書,在嶺南士林也算得上一號人物,怎麼對這錦衣校尉如此恭謹?他究竟是什麼人?

  秦林玩味的看著顧克瀆,將酒杯拿在手中輕輕搖晃,並不和他碰杯,眼神中帶著戲謔之意。

  顧克瀆越發不自在,只好和海瑞、唐敬亭說笑,海瑞愛理不理的,唐敬亭倒是談笑風生。

  或許是借酒遮臉吧,顧克瀆一杯接一杯的灌,不一會兒說話都大舌頭了,臉紅得像煮熟的螃蟹。

  顧晦明看到這一幕,趕緊從另一桌跑過來,搖著顧克瀆的肩膀:「長兄、長兄,暴飲傷身哪,來來來,我替你敬諸位貴客!」

  海瑞滿意的笑了,瞅了眼快要爛醉的顧克瀆,又鼓勵的朝顧晦明點點頭,朗聲道:「兄友弟恭,顧氏家風,足可為瓊州士林表率,咦,老夫當浮一大白!」

  說罷,海青天一仰脖子,將杯中酒盡數喝下,同桌的賓客也紛紛舉杯痛飲。

  唯獨秦林仍然笑嘻嘻的端著杯子輕輕搖晃,竟不給海瑞半點面子。

  海瑞臉上青氣一閃,好不容易強壓下去,終究沒說什麼,反而朝快要發火的唐敬亭擺擺手,讓門生控制脾氣。

  剛峰先生治學以剛,自謂不*「吐剛茹柔」,對同僚、對上司的脾氣極大,唯獨戚秦氏的案子自覺心中有愧,秦林再怎麼甩臉色,他也只能竭力忍耐。(註:吃軟怕硬)

  其實海瑞會錯了意,秦林倒不是給他臉色看,而是不肯吃顧家的酒菜,這傢伙外柔內剛,看起來嬉皮笑臉,心性卻堅如磐石。若不如此,整天剖屍驗屍和死神打交道,哪裡堅持得下來呢?

  既然種種跡象認定顧克瀆有罪,自始至終秦林都不嘗他家的酒菜,要嗎笑瞇瞇的端著酒杯搖晃,要嗎伸著筷子停在半空又縮回來,看起來好像在吃,其實什麼都沒碰。

  ……

  吃啊,喝啊,怎麼就是不沾嘴脣?莫智高有點坐不住了,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吶喊著。

  就連陰沉的裴敬,也皺了皺眉頭,十分不耐。

  秦林的酒杯裡面沒有毒,他的筷子也沒有毒,他面前的碗更沒有毒,但是只要他把任何一樣東西放進嘴裡,那東西就會變得有毒,能殺死一頭大象的劇毒。

  這就是剛才那位灰衣人的本事。

  可他們做夢也沒想到,秦林根本不碰酒席上的任何東西,不是端著酒杯玩,就是舉著筷子晃來晃去,一滴酒、一粒米、一樣菜都沒有放進嘴裡,叫他們心急火燎的等了大半天,瞪大的眼睛都酸痛得快要流淚了。

  「怎麼回事,難道他發現了?」兩人面面相覷。

  正當此時,一名親兵打扮的俊俏少年走到秦林身邊,附耳低低的說了兩句話,然後順手抓起他的酒杯,將酒喝得精光。

  糟了,沒毒死秦林,毒死他身邊一個親兵,真是打草驚蛇!

  裴敬和莫智高都失望得很,準備等那親兵毒發身亡,就趁亂溜走。

  哪曉得那親兵喝了之後,若無其事的放下酒杯,一下、兩下、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半點反應都沒有。

  這、這是怎麼回事?難道灰衣人失手了?莫智高和裴敬兩人看了看回到身邊的灰衣人,他也同樣莫名其妙,三人簡直快要抓狂!他們並不知道那親兵的真實身分,否則一定會趕緊挖個地洞鑽進去。

  ……

  「椰子酒味道不錯,毒藥味道更好。」白霜華低低的對秦林道:「如果我來晚一會兒,你就死定了!」

  「我不會死,因為你會救我,有魔教教主在身邊,我還擔心什麼?」秦林篤定的笑著,他非常放心。

  真拿你沒辦法!白霜華咬了咬牙齒,比起飛天蜈王高左使的毒藥,這個就顯得太小兒科了,對她來說就像白開水似的根本不起作用,於是冰與火交織的雙眸,開始搜索著下毒之人。

  灰衣人以宴席成百上千的賓客為掩護,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0:23
八三四章 顱骨塌陷

  宴席上的投毒兇手,秦林和白霜華終究沒有抓出眉目。

  瓊州錦衣衛系統捏在莫智高手裡,單靠秦林帶來的十幾個親兵校尉,人生地不熟的,放出去也打探不到什麼消息;瓊州地方太偏,到現在整個島只有一圈兒沿海的住著漢人,離海稍遠一點的山裡就是黎寨,白蓮教沒心思往這兒發展,所以神通廣大的魔教教主也幫不了什麼大忙。

  倒是五峰海商在這裡頗有勢力,金櫻姬派來替秦林操辦宅院的老管事一口答應下來:「咱們在碼頭布有眼線,往來雷州、廣州的大船也布了暗樁,這個下毒的高手只要是坐民船過來的,和他朝過相的人裡頭,說不定就有知道他根腳的。」

  民船嗎?秦林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以前最想殺死秦林的,毋庸置疑就是魔教中人,可現在他已被朝廷貶謫,魔教教主白霜華又察覺他對朝廷忠心有限得很,一力要拉攏秦林、五峰海商和白蓮教並肩造反,當然不可能對他下手。

  秦林略作思忖,就自嘲的笑起來:「哼哼,那頓廷杖沒把我打死,某些人心有不甘啊!」

  「以本教主之見,也別講什麼一年賭約,咱們乾脆現在就反了!聖教於閩浙湘贛高舉義旗,五峰船主舟師橫行海上,頃刻間便能席捲江南半壁河山…… 」白霜華眼睛裡燃燒著火焰,不愧為造反專業戶,三句話不離本行。

  老管事悄悄退了出去,接下來的話他不應該聽了。

  秦林心中自有打算,並沒有正面回應白霜華,而是壞笑著打量打量教主大人:「怎麼著,大教主想食言而肥?其實也不一定非得執行那賭約,你也知道,我這人缺點挺多的,不是什麼鐵骨錚錚的硬漢子,莫說抽筋扒皮、剔骨刷洗的大刑侍候,單是一條美人計,我就立馬躺倒……」

  「我看還是動大刑吧!」白霜華瞪了秦林一眼,繃不住吃吃笑起來。江湖上多少人拍著胸脯沒口子的自誇英雄好漢,唯獨這傢伙滿臉賴皮相,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呢。

  兩人相顧莞爾,白霜華令人生畏的目光變得溫軟了許多。

  「小冤家,別花心。小冤家,別花心!」金櫻姬的鸚鵡在走廊上怪腔怪調的叫嚷。

  剛剛升起的一點兒旖旎氣氛,被鸚鵡叫聲破壞殆盡,白霜華的俏臉又罩上了一層寒霜。

  秦林鬱悶得不行,這扁毛畜生,老子要拔光它的鳥毛!

  瓊州風景與中原大有不同,熱帶植物極為茂盛,盛產各色瓜果,五峰海商又從港口送來每天新捕的海鮮,秦林住得舒服、吃得舒服,沒事兒還可以逗逗冰霜美人白大教主,秦林的小日子過得就跟度假似的。

  不過梁園雖好,終非久留之地,瓊州的舞臺太小了,秦林遲早得回到萬眾矚目的京師,重新站回皇極殿高高的丹陛之上。

  「仰望星空,不忘腳踏實地,還是先破了案子,堵住海老頭的嘴吧!」秦林自嘲的笑了笑。

  如果能折服海瑞,無疑對秦林起復原官有積極作用,相反,要是在瓊州的第一起案子就折戟沉沙,將來被海瑞唧唧歪歪的日子簡直看不到盡頭。

  還有一層心底深處的信念鞭策著秦林,被貶離京,但他不是黯然離開,而是主動做出的選擇,他提醒自己:就算在萬里之外的邊陲,老子也不會消停,一定要折騰出點動靜,把名字弄到邸報上頭,讓天下人都知道,老子官沒了,氣還在!

  府衙的殮房是地下兩丈深處挖的地*窖,瓊州地方濕熱,只有這樣才能讓屍首稍微保存久一點。陰冷潮濕的地窖是陽光永遠照射不到的地方,兩盞油燈幽幽如豆,光線暗得彷彿陰曹地府,空氣中混著屍體的腐臭和揮之不去的霉味兒,與陽光燦爛、熱帶植物百花盛開的地面完全是兩個世界。(註:「叫」)

  「嘶~~好冷。」陸遠志打了個寒顫,不由自主的起了滿身雞皮疙瘩。

  秦林白了他一眼:「不冷的話,以瓊州的天氣,屍首早就爛掉了。嗯,有艾葉的味道,管殮房的也算有心了。」

  「回大人,咱們做這行的,就怕蛇蟲鼠蟻啃咬屍首嗎!」仵作點頭哈腰陪著小心,他很清楚,能和海青天、唐府尊平起平坐的角色,絕不是自己能得罪的。

  陰冷的地窖適合​​保存屍體,卻不適合驗屍,因為光線不好的情況下,難以發現重要的線索;而自然光則是法醫最好的朋友,很多平時不容易發現的東西,都會在陽光下纖毫畢露。

  牛大力把第一具屍首搬出了地窖,放在殮房外面的小院子,這裡平時很少有人來,地面的荒草都長得很高了。

  「秦、秦長官,」仵作討好的笑著,面露為難之色:「本來屍首要發還屍親的,唐府尊把屍首留在這裡,已經……」

  「放心,如果沒有疑點,我不會剖屍的。」秦林笑了笑。

  屍首是第一起案子裡被害的小販,揭開葦席之後,發現屍體已經呈現出輕度腐敗的現象,眼球有所鼓突,皮膚呈現灰黑色,身體低下部位血管中沉積的血液,顏色已從生者的鮮紅變成了死者的墨綠色……

  得,這還算是保存很好的了,仵作還拿艾葉和別的香草熏過呢,否則早就生滿了蛆蟲,被啃成光骨頭了——秦林以前曾經辦過一起案子,屍首在炎熱潮濕的野外環境下,兩個星期就被蠅蛆啃成了白骨。

  「死者身中、面黑、微鬚,體長四尺九寸,傷在腦後強間穴,三寸寬窄,入腦二寸,傷及腦髓……」

  秦林看著仵作寫下的屍格,算得上條理清晰,基本上把屍體狀態描述出來了。

  檢查顱骨傷口,骨折出血的生活反應非常明顯,傷口邊緣沒有割裂痕跡,是某種比較光滑的鈍器砸擊形成的,大面積骨折塌陷的形狀接近圓形,中間深邊緣淺,凶器應該是個表面光滑的球型物。

  秦林低聲問白霜華:「江湖上有沒有使鐵鎚、流星錘之類的邪派高手?」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0:25
八三五章 第四起命案

  白霜華秀氣好看的眉毛輕輕一皺,思忖著道:「江湖上使錘的人不多,流星錘、鐵鎚都是走陽剛一路的外門功夫,並不需要採割生人啊!」

  採割生人簡稱採生,是非常血腥惡毒的邪魔外道,巫師殺死活人祭祀邪神,淫賊淫辱婦女「採陰補陽」,邪派高手吸人血、挖人心以修煉陰毒功夫,都可以叫做採生。

  白霜華將所知和盤托出,神色間頗為氣憤——就連魔教也看不起這些搞採生的魑魅魍魎。

  屍體腐朽的味道有點嗆人,秦林揉了揉鼻子:「這麼說的話,嘉靖皇帝搞的那套,也要算採生了?」

  白霜華毫不猶豫的點點頭,眼睛裡火焰高熾,冷笑道:「偽朝偽帝,沐猴而冠,做出這種天怒人怨的事情來,一點也不稀奇!」

  得得得,又開始了,秦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白霜華說的是壬寅宮變,當年嘉靖帝寵信方士陶仲文、段朝用等人,以「紅鉛」也即是處女月經,煉製長生不老藥,肆意摧殘妙齡宮女。以至於楊金英等十餘名不堪忍受的宮女,趁嘉靖帝熟睡時,突然用繩子套在他脖子上,差點把這位皇帝活活勒死。

  這件事皇室自然秘而不宣,但終究有消息走漏出去,白蓮教既與朝廷為敵,當然要大肆宣揚,作為朱明偽朝荒淫無道的鐵證。

  「好吧、好吧,嘉靖帝是個王八蛋,行了吧?」秦林無可奈何的苦笑著,事實俱在,也只能順著白霜華。

  哼!教主大人衝著秦林晃了晃拳頭,眉眼間卻帶著三分笑意:總算你這傢伙不是朱明偽朝的忠實鷹犬,否則本教主豈肯輕饒?咦,現在他肯說出這種話來,聯手反明的希望似乎越來越大了……

  陸遠志、牛大力在旁邊聽著,早就習以為常,萬曆時期既不是管制嚴厲的明初洪武、永樂,也不是後面箝制士民之口的滿清。這個時代,大儒何心隱公開宣揚帝王乃天下之蠹蟲,大清官海瑞扶棺死諫,奏章上把嘉靖帝罵得豬狗不如,秦林絕非愚忠之人,手下這夥弟兄受他影響,對皇帝、對朝廷也沒多大敬畏之心。

  唯獨那仵作聽到這些話,嚇得面無人色,心道這夥人是做什麼的,隨便指摘先皇嘉靖爺……不過聽著倒是挺解氣的。嘉靖嘉靖、家家皆淨,那幾十年老百姓日子苦啊,到了萬曆年張太師執政才漸漸好起來,要不是怕被人聽見,我老仵作也想罵嘉靖幾句!

  秦林繼續檢查屍體,既然說到了採生,那就看看他的胯下吧。

  揭起遮蓋屍首的草蓆,雙腿之間那皮肉翻捲的一片,直叫人心底發寒,原本應該有那麼一坨的地方現在是空空盪盪,人體組織上留著利器切割的痕跡。

  看著這場面,陸遠志、牛大力菊花一緊,忙不迭的夾攏雙腿——蛋疼啊!

  秦林也噁心得很:「這個樣子,倒像是做了太監,老兄你真倒霉啊,被人活活打死,做鬼還是個太監鬼……」

  白霜華忍不住拍了秦林一下,哂道:「胡說什麼呢?」

  聖教主和秦林相處越久,這動作和口氣都越來越隨意了。

  「喂,你個姑娘家,好像不太​​方便吧?」秦林戲謔的看著白霜華。

  「有什麼不方便?」白霜華挺起了胸膛,色厲內荏的道:「反正都割掉了,看上去什麼都沒有嗎。」

  呃,說得也是……秦林滿頭黑線,只好撓著頭皮,繼續思考案情。

  案卷裡面寫得很清楚,發現死者的生殖器被割掉之後,府縣官吏立刻派衙役在案發現場附近尋找,結果沒有找到被割掉的人體組織,這就說明兇手把那玩意兒帶走了。

  至於帶走之後做什麼用了,或許是祭祀邪神,或許是餵了狗,當然還有一種不容忽略的可能,那就是……吃了!

  想到最後這種情形,連重口味的秦長官都感覺惡寒啊。

  陸遠志湊上來,兩隻小眼睛閃閃發亮:「秦哥,這割小弟弟的手法很利落,你看兩邊大腿,挨著的地方一點皮都沒有傷到,傷口中間沒有停頓,一刀斷根,犯案的肯定是個*劁豬匠!」(註:「敲」,閹牲畜)

  「你咋不說是殺豬的?」秦林虎著臉。

  陸胖子很委屈:「咱們殺豬都是這麼一刀直著捅下去,和他手法完全不同嗎!劁豬才這麼彎著割,他們是用那種小鉤刀,你看這刀痕……」

  一邊說,陸遠志一邊比比畫畫小鉤刀的形狀。

  秦林哈哈笑著拍了拍他肩​​膀,胖子說的其實很有道理,後世如果發現碎屍案中切割手法比較利落,首先就會懷疑外科醫生、屠夫這幾種職業。陸遠志家裡是世代殺豬的,和劁豬的也算半個同行,他既然說手法很像劁豬匠,那就八九不離十。

  這具屍體檢查得差不多了,秦林覺得沒有進一步解剖的價值,就讓牛大力把它送回地窖,抬出第二具屍首。

  這是在石橋上遇害的樵夫,屍身的腐化程度比第一具輕些,即使死後多天,屍體變得蒼白乾癟,也能看出這位樵夫生前強壯有力,胳膊、大腿等處都是腱子肉。

  「兇手很厲害啊,這麼壯的樵夫也能吊在橋欄上。」秦林抓了抓頭皮,吩咐陸胖子去檢驗。

  陸遠志非常篤定的道:「兇手一定是個特別孔武有力的劁豬匠。」

  驗屍的結果與前面那小販是完全相同的,致命傷在後腦,被圓球形鈍器砸擊而死,生殖器被利刃割掉,除此之外別無傷損。

  輪到第三起案子的受害者老鰥夫了,屍體更加新鮮,保存的線索也越多。

  頭部、頸部、胸部……陸遠志按照秦林的傳授,從上到下的檢查著,一直沒有發現異狀,直到他把屍體的手往上抬,開始檢查腋窩為止。

  「咦,這是什麼?」陸遠志驚訝的指了指屍體腋下位置,皮膚破損,有些被摩擦的痕跡。

  秦林翻開屍格:「嗯,屍格沒有記載,怎麼回事?」

  仵作慌張起來,想了片刻才回憶起當時情形,紅著臉道:「小的真是該死!當時屍體僵硬,手抬不起來,就沒檢查腋下,求老爺不要告訴唐府尊,否則小的飯碗……」

  屍僵時確實不好檢查腋窩,秦林看這仵作還算負責,會用艾草熏走蚊蟲,就想寬慰他兩句。

  不過還沒等他開口,就有幾個瓊州府的差役慌慌張張的奔來:「不好了,又有人被殺!秦老爺,海青天和唐府尊請您過去一趟。」

  誰被殺了?秦林眉梢一揚,瞇著打量屍體的雙眼,刷的一下睜開。

  差役喘著粗氣:「是、是顧克瀆顧大老爺!」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0:26
八三六章 魂斷友恭橋

  秦林曾經向戚秦氏做出承諾,終究要還她個公道,但被她指控的顧克瀆顧大老爺,卻永遠不可能聆聽那正義的裁決了,因為他已經去了黃泉地府。

  友恭橋上,顧克瀆仰面朝天躺臥著,死亡終止了血液的流動,皮膚變得蒼白乾癟,兩隻眼睛直愣愣的暴突出來,肌肉扭曲的臉,將死亡瞬間的神情凝固下來:驚悸、恐慌和不敢置信。

  死亡原因是很明顯的,腦後流淌著一攤烏紅的血液,其中間雜些許粉紅色的東西,那是灰白色的腦組織被鮮血浸染之後呈現的顏色。褲襠位置也濕淋淋的,因為死者穿著玄色長袍,遠看還以為是屎尿,但只要走近一點兒,就能看到血液的赭紅色反光。

  海瑞小心翼翼的審視著現場,一聲不吭,臉色比鍋底還黑,他是明鏡高懸、以決斷疑難案件著稱的海青天,居然在眼皮子底下發生這樣的命案,簡直就是對他的挑釁和侮辱。

  唐敬亭的臉更是拉成了苦瓜,瓊州地方偏遠、漢黎雜處,上司對治安方面比較寬容,所以前面三起案子,他還沒著急上火;但這一起不同了,死者是嶺南士林中很有名氣的顧克瀆,瓊州本地的大士紳,就算用腳指頭想想也知道,唐府尊必然遭到政敵的彈劾。

  顧家肥肥白白的大娘子崔氏已經哭成了淚人兒,丫鬟僕人們死死拖住才沒讓她撲過去,三個二十多歲的兒子則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竄,一會兒說給娘揉胸口,一會兒要丫鬟去端參湯,簡直四六不著調。

  顧克瀆這幾個兒子都是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的貨色,老子死掉了,也不見他們有多傷心,搞不好因為沒有了老頭子的管束,反而暗暗得意吧!

  顧克漣、顧克汐兩兄弟呆若木雞,白愣著眼睛不知道該做什麼,大哥從來都是顧家的參天大樹,現在這棵樹突然倒掉,他們都有種大廈將傾的悲涼……

  唯獨顧晦明非常沉穩老道,頂著一雙哭紅的眼睛前後張羅,又叫家裡人瞞著老太太,不要讓她知道兒子暴斃這碼事,又吩咐管事準備喪葬,還派出顧府奴僕驅散橋兩頭圍觀的鄉民……

  最後他來到海瑞和唐敬亭身邊,眼睛不忍去看那屍首,泣不成聲的道:「沒想到、沒想到家兄竟慘死在這顧家橋上,難道真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天哪,天哪!」

  「顧世兄,節哀順變。」海瑞長長的嘆了口氣,友恭橋、友恭橋,兄友弟恭、顧氏家風,為什麼顧克瀆偏偏死在這先輩所建的友恭橋上?既是老天無眼,又叫沒能及時破案的海瑞慚愧不已。

  顧晦明突然跪了下來,朝著海瑞連連磕頭,腦袋在石橋上撞得乒乓直響:「晦明求海青天抓出兇手,還家兄一個公道!」

  海瑞連叫使不得,將顧晦明扶起來時,他額頭上已經鮮血直流,叫海瑞和唐敬亭感佩不已:顧克瀆雖薄有文名,其實為人貪花好色、橫暴無良,偏偏有個如此賢良的弟弟,正應了那句古話,一樹之果,有酸有甜,兄弟手足,有愚有賢。

  「顧世兄,殺害令兄的兇手,我們一定會盡力緝拿的。」海瑞微笑著寬慰他,但剛峰先生不善作偽,臉上的神色終究帶出了幾分愧疚。

  死者為大,顧晦明為了兄長也顧不得許多了,追問道:「海公有了線索嗎?殺害我兄長的惡賊,究竟是誰?」

  這個嗎……海瑞捋著頷下花白的鬍鬚,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對答,神情尷尬萬分。

  唐敬亭有心替老師解圍,但案子八字還沒一撇,這時候把話說大了,要是將來真有個波折,搞不好顧家還要去上控,那就把自己都栽進去了呀!

  正在尷尬難解之時,橋頭傳來秦林的笑聲:「喂、喂,要破尊兄被殺的案子,磕頭未免太『口惠而實不至』,倒不如送些金銀美女,請海公笑納吧!」

  海瑞見秦林到來,面色就是一喜,可聽到他說的話,就氣得把鬍子一抖:「秦小友,你胡說八道!老夫兩袖清風,哪裡要什麼金銀美女?」

  秦林把腦門一拍:「哎呀,忘了您老是清官,好吧,讓我來把案子破了,顧老哥就把禮物送給我吧,我這兒是來者不拒的。」

  海瑞老臉微紅,心道秦林這話明明是說老夫沒本事破案嗎,罷罷罷,且任他說嘴,到時候手底下見真章。

  白霜華扮成親兵跟在後面,聞言撲哧一笑:秦林這傢伙真是憊懶,一點面子都不給海瑞,不過話說回來,還真解氣!

  顧晦明不知道秦林是說笑還是真要,直愣愣的呆站在那兒,卻見秦林不慌不忙的走過來,俯身就去查驗兄長的屍首,他便愣了一愣。

  這時候,地方官自己是不查屍體的,仵作在一邊查驗,地方官在遠處喝茶等候,眼睛都不瞧屍體的。像海瑞在仵作驗屍時守在旁邊,已是極為認真負責的表現,而秦林這樣親自動手的,的的確確一個也沒有。

  「秦老弟出身錦衣武官,做這些事情倒是輕車熟路了。」唐敬亭笑著說道,明褒實貶又替海瑞和自己開脫,咱們不是錦衣武官,自然不好去沾滿手血腥嗎。

  秦林卻不管那許多,一邊看一邊問道:「什麼時候發現的屍首?有沒有目擊者?」

  海瑞並不隱瞞,將所知盡數講出。

  每天午後,顧克瀆都不要僕人跟著,獨自外出散步,大約兩個時辰後回來,途中他必定經過這座友恭橋。

  今天午後時分,顧克瀆又獨自外出,家人也沒當回事兒。

  另一方面,是鄰村放牛的李水娃趕著水牛從友恭橋經過,午後的道路上行人非常稀少,他慢悠悠的趕著大水牛走上橋,忽然就發現顧克瀆倒斃在橋中間,他嚇了一跳,趕緊去找了地保,地保一面通知官府,一面到顧家報信。

  「這麼說,沒有直接的目擊者了?唐知府應該派人再找找嗎!」秦林邊說邊將屍首翻了過來,檢查它腦後的砸擊傷。

  唐敬亭沒好氣的道:「你也看見了,橋兩邊都是​​茂盛的竹林,視線被竹林阻隔,從兩岸根本看不到橋面,哪裡去找目擊者?」

  秦林沒理他這茬,仔細檢查腦後那處血窟窿,突然就奇道:「咦,這個傷口不大對頭啊……」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0:49
八三七章 似是而非

  海瑞和唐敬亭連忙問傷口有什麼不對頭,在他們眼裡就是屍體後腦勺上血糊淋當的一個大窟窿,和前面三位死者沒什麼區別啊。

  秦林並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你們都認為,顧克瀆和三橋迷案的三名被害者,死於同一名兇犯之手?」

  海瑞白眉擰成了川字,畢竟有多年斷案的經驗,仔細品味著秦林言下之意,若有所思。

  唐敬亭捺不住性子,將袍袖一甩:「秦老弟說的什麼話,簡直明知故問!顧克瀆和前面三位死者都死在橋上,都是後腦勺被重擊而死,這不明擺著的嗎?」

  秦林搖搖頭,扒開屍體後腦勺被鮮血和腦漿浸濕的頭髮,指著那個足有小孩拳頭大的血窟窿:「請唐府尊仔細看看,這個傷口和前面三起兇案被害者的傷口,還真有所不同呢。」

  什麼不同啊?唐敬亭勉強掃了一眼,嘴裡就嘶的一聲,忙不迭的移開了目光,面露羞惱之色——殷紅的鮮血混合著灰白色的腦質,呈現出詭異的粉紅色,血腥味道撲鼻而來,慘不忍睹的景象把他嚇得後背冷汗津津。

  倒是陸遠志第一個叫起來:「咦,這個傷口好多碎骨頭,形狀也不均勻,秦哥,讓我看看。」

  秦林站起來,牛大力遞了塊香胰子,他走到橋下,就著清澈的河水,洗去手上的血腥。

  胖子仔細檢查,很快就有了結論,驚喜的叫道:「秦哥,果然有問題!這個屍體的腦袋是被一種有棱有角、形狀不規則的凶器砸破的,砸爛的傷口邊上崩出好多骨頭碴子……」

  咳咳,海瑞乾咳兩聲,唐敬亭連忙和老師一起定睛細看,可不是嗎,顧克瀆後腦勺被砸破的窟窿,邊緣參差不齊,翻著白慘慘的骨頭碴子,和前面三起案件被害者腦後圓形的砸擊傷有所區別。

  海瑞略一思忖,也學秦林剛才那樣蹲下身子,姿勢雖然不雅,沒有了青天大老爺的官威,可湊近了倒是看得清楚些,觀察著傷口問道:「這究竟是什麼凶器打傷的,八棱錘?鋼扦?」

  「我想凶器可能已經找到了。」正在橋下洗手的秦林,突然來這麼一句。

  難道就扔在橋下?眾人齊齊扶著石拱橋的橋欄,探出半邊身子往下看,可秦林站在河邊,腳下沒長草的河灘泥地一目了然,並沒有什麼凶器啊。

  秦林指了指橋下的河面,笑道:「看,那裡有好多魚,我想一定有什麼東西,吸引了它們吧。太陽很大,你們被橋的陰影和河面泛光迷住眼睛了,到我這裡來就看得很清楚。」

  海瑞顧不得老胳膊老腿,拔腳就往橋下去,唐敬亭無可奈何,只好跟在他身後。

  眾人紛紛下到河岸,從這個角度就沒有陰影和泛光了,橋底下確實有一群比指頭略大的小魚聚集在一起,徘徊不肯離去。

  海瑞是瓊州本地人,立刻驚道:「咦,這個是瓊州的馬口魚,最聞不得血腥味,弄點雞血鴨血就能釣很多——啊呀,原來凶器就在水底!」

  聽到這話,唐敬亭、顧晦明等人的臉色就有幾分改變,像秦林這麼見微知著的觀察力,破案實在事半功倍……

  河水不深,牛大力戴著手套跳下去,很快就從河底摸出了一塊石頭,差不多成年人拳頭大小,有棱有角的,表面非常粗糙,帶著淡淡的血色。

  陸遠志拿著石頭和屍體後腦勺的窟窿一對比,石頭帶血的尖角和傷口形狀完全吻合。

  「秦哥,取指紋!」陸遠志舉著石頭,洋洋得意的向官吏們炫耀:「咱們秦長官審陰斷陽、神目如電,但凡被人摸過的東西,都能取到手印,找到誰碰過這玩意兒,揪出真兇!所以我們都要戴上手套,免得留下自己的手印。」

  紫禁城曲流館命案中,決定性證據的那個漆器小船被水弄濕,秦林仍以熏蒸法取到了指紋,所以胖子一點也沒懷疑他的本事。

  真的嗎?唐敬亭驚訝的張大了嘴巴,顧晦明則伸出手想去拿那塊石頭,拖著哭腔道:「誰,是誰殺了家兄?秦長官,求你讓手印現出來……」

  陸遠志沒給他,手往後一縮:「哎,別碰啊,這是證據,碰了就說不清楚啦。」

  「胖子,你太高看我了!」秦林嘆口氣,這塊石頭表面太粗糙,又被水泡過,輕易取不到指紋,否則拿指紋對比,應該比較容易找到真兇。

  沙子和流水是法醫的死敵,太粗糙的平面,也和沙子差不多的……

  不過,找到凶器對案件定性,乃至於最終偵破,也具有決定性的推動作用,任何刑偵案件都會以尋找凶器作為重點環節,顧克瀆之死也不會例外。

  秦林打起精神,朗聲道:「海老先生、唐府尊,試問以前三起命案,有沒有發現凶器?」

  海瑞和唐敬亭互相看看,都搖了搖頭,因為案子發生在橋上,前三起案子他們都有派人下水打撈凶器,但什麼都沒有撈到——這也是剛才案發之後,沒有第一時間派人打撈的原因,他們認為會和前三起一樣,撈不到什麼。

  秦林又道:「而且可以肯定,前面三橋迷案的作案凶器,和這個並不相同,仵作驗得很清楚。三橋迷案的凶器是個光滑的球狀物,可能是圓頭鐵鎚、流星錘,也有可能是堅硬的鵝卵石——我更趨向於前者,而這起案子的凶器,卻是個有棱有角的石塊。」

  海瑞低著頭思忖片刻,品出了秦林話裡的一點味道,突然抬起頭看著他:「唔,三橋迷案,確實是鐵鎚什麼的可能性比較大。」

  畢竟有多年辦案的經驗,秦林一提點,海瑞就明白過來,如果是鵝卵石之類的玩意兒,兇手應該隨手丟棄了,誰會砸死人之後,還把鵝卵石帶走?

  這樣一來,首先應該會在案發現場附近發現帶血的鵝卵石,其次,每次所用的鵝卵石靠兇犯隨手撿拾,大小形狀必然不盡相同。但是案件偵查的結果卻是完全相反的,既沒有找到凶器,三起命案的死者,傷口形狀也完全相同。

  這就證明了,兇手不僅帶走了凶器,這個凶器還是一件比較趁手的、隨身攜帶的武器,或者說工具。兇手每次都用它作案,那麼圓頭鐵鎚、流星錘之類的可能性就比較大了。

  「難道真的不是同一名兇犯所為?」海瑞喃喃自語,神情將信將疑。

  唐敬亭終究不服氣,指著屍體下身位置,大聲道:「秦老弟所言,本官不敢苟同,請看屍首下身鮮血淋漓,和前面三起案子是一模一樣的。這件事除了府縣兩級衙門之外,並沒有別的人知道,如果另有凶手,試問他怎麼會做這碼事呢?」

  秦林看了看屍體被鮮血染紅的下身,眉頭一皺,倒是有些費腦筋。

  「什麼,連下身也……」顧晦明驚訝之極,仔細看了看屍首,忽然就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長兄啊長兄,你死得好慘哪!連下身都被、都被……」

  秦林思忖著,命陸遠志解開屍體的褲子,就在褲子剛剛褪下的一剎那,在場眾人包括海瑞、唐敬亭、牛大力、陸遠志在內,齊齊驚呼起來

  雙腿之間血肉模糊,稀巴爛的一團爛肉,兩條大腿內側都有不少擦傷和砸擊傷,顧克瀆的那玩意兒,竟被砸成了爛泥!

  顧晦明頓時嚎啕大哭,哭聲是那麼的刺耳,半晌之後發覺氣氛詭異,他抬起頭來看看眾人,見眾人神情古怪得很,才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小心的問道:「海青天、唐府尊,你們這是?」

  奇哉怪也,海瑞捋了捋頷下鬍鬚,前面三起案子,死者的那玩意兒被齊根割掉帶走,估計是遭遇了採生,顧克瀆的卻被砸得稀巴爛。

  前三起案子和最後這一起,有不少共同點,但也有不少差異,總感覺似是而非……

  唐敬亭將顧晦明扶起來,極不忍心的告訴他:「前面三起命案,死者的胯下確實有傷,不過是那玩意兒被連根割掉帶走了,唯獨尊兄的,竟被砸得稀巴爛。唉,不知什麼人與尊兄有此深仇大恨。」

  顧晦明愣了一愣,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搥胸頓足的道:「還有誰?一定是和家兄打官司的戚大郎和戚秦氏了!他們告狀不成,就下此毒手……」

  海瑞聽到這裡,就朝唐敬亭招了招手,低聲囑咐他幾句。

  於是唐敬亭就苦笑一下,問著顧晦明:「事關尊兄一條人命,賢弟也別瞞著本官了,究竟令兄和戚秦氏有沒有……」

  顧晦明臉色一紅,遲疑著不答話。

  唐敬亭搖頭嘆息,伸手招了招,衙役就將顧家的一名管事帶過來,只見唐敬亭拿腔拿調的問了片刻,那管事看看滿臉通紅的顧晦明,又看看死去多時的顧克瀆,終於咬著牙,猶豫著點了點頭。

  「不消說,就是戚大郎了!告狀不成就殺人行凶,真是凶頑歹毒!」唐敬亭非常興奮,即刻下令府縣官差緝捕戚大郎。

  海瑞則臉色一暗,神情比前面委頓了三分,如果真是戚大郎告狀不成憤而殺人,他前面「事在爭言貌,與其屈鄉宦,寧可屈小民」的裁決,就成了為凶案推波助瀾,於心何安?

  戚大郎嗎?秦林看著那些捕快飛也似遠去的背影,摸著下巴若有所思……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0:49
八三八章 畏罪自殺?

  捕快們首先在戚家找到了戚秦氏,她並不知道丈夫去了哪兒,戚大郎一有錢就出去吃喝嫖賭,顧家賠的五十兩銀子不是筆小數目,足夠他逍遙快活一陣子了,所以最近他幾乎沒有回過家。

  既然如此,捕快們立刻在瓊州府內外的青樓楚館、黑賭檔、暗門子展開搜索,結果一無所獲,在所有戚大郎經常去的地方,都沒有找到他的下落。

  日落時分,瓊州府的捕頭李大嘴垂頭喪氣的回到府衙,匯報了這半天的工作,眼看唐敬亭鐵青著臉要設下比限,事關自己屁股的安危存亡,他連忙跪下稟道:「啟稟大老爺,小的雖沒捉住戚大郎,但也小有收穫,提到了他的幾個狐朋狗友,多多少少問出些話來。」

  哦?唐敬亭和海瑞相顧而笑,忙叫把那幾個傢伙提進來,也就沒給李大嘴設比限。

  秦林低頭沉吟,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李大嘴出去就不一樣了,滿臉凶神惡煞的,把三個常和戚大郎一塊吃喝玩樂的酒肉朋友提溜進了府衙。

  這三人都不是什麼良民,自己曉得底子*潮,進到大堂就跪下連連磕頭。(註:低劣)

  唐敬亭把驚堂木一拍,抖起官威斷喝道:「呔,堂下老實招來,戚大郎這幾天到底有什麼異動,說過什麼話,做過什麼事,但有半句差池,小心你們屁股!」

  頭一個爛邊眼的傢伙哭喪著臉:「啟稟大老爺,小的黃四郎,和、和戚大郎是朋友,最近他從顧家得了五十兩意外之財,大夥兒都拉著他吃酒會鈔,除了吃喝嫖賭之外也沒做別的什麼事兒啊……對了、對了,記得前天他說要做一件大事,從此揚眉吐氣!」

  大事,揚眉吐氣?海瑞本來老神在在,聽到這裡就睜圓了眼睛,支棱起耳朵,唐敬亭更是越發來勁。

  唯獨秦林沒什麼動靜,始終神遊天外。

  第二個瘌痢頭的矮子也急忙道:「是啊,昨天下午戚大郎吃酒醉了,還說顧家忒不是東西,要有仇報仇、有冤報冤。」

  「他還說要發財,狠狠敲顧家一筆什麼的,還問我有五百兩銀子,能不能替春意軒的頭牌—翠喜姑娘贖身。」第三個額角貼著膏藥的瘦子補充道。

  黃四郎陪著笑,衝著唐敬亭說:「他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什麼德行,五百兩銀子,就算殺了他也拿不出來!大老爺,您說是吧?」

  唐敬亭鼻子裡重重的哼了一聲,將袍袖一揮,吩咐把三個無良之輩監押起來,一天找不到戚大郎,就一天不放他們走。

  三人當堂大叫冤枉,李大嘴哪兒理會這些?帶著群如狼似虎的捕快,老鷹抓小雞似的把他們押了下去。

  「原來是戚大郎存心敲詐,事情不成,惱羞成怒殺死了顧克瀆。」海瑞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心頭確實輕鬆了不少——如果是戚大郎告狀不成,怒而報復,他之前那道「事在爭言貌,與其屈鄉宦,不如屈小民」的裁決,責任就非常重大了。

  唐敬亭湊趣的道:「戚大郎作案時模仿三橋迷案,意圖蒙混過關,殊不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到底還是被老師查明真相。哼哼,學生這就發下海捕文書,瓊州四面環海,諒他插翅難飛!」

  說罷,唐敬亭還分外得意的看了看秦林,心說你不是神目如電、審陰斷陽嗎?但是這起案子,也就在橋下找到凶器而已,還是我們把案子破了嗎!接下來只要捉住戚大郎,全案也就告結了。

  秦林不置可否的笑笑,低下頭自言自語:「案子還破得真容易啊……」

  「怎麼,你覺得?」白霜華用傳音入密的功夫和秦林交談。

  秦林揉了揉鼻子:「戚大郎癩皮狗一樣的貨色,敲詐勒索他是幹得出來,不過行凶殺人嗎,恐怕借他個膽子也不敢吧?」

  唐敬亭已寫好海捕文書,蓋上瓊州知府的大印,立刻派夜不收連夜發往瓊州府治下各縣,叫他們通力協​​作,務必盡快逮捕戚大郎。

  注定這道海捕文書出不了府衙,還沒等夜不收拿著文書出門,就聽得遠處梆子敲得密如鼓點,亂糟糟的腳步聲朝著府衙而來。

  「不好了,不好了!」幾個地保、里長打扮的人打著燈籠火把,七嘴八舌的叫喊著湧進府衙。

  啪!唐敬亭又把驚堂木重重一拍,厲聲呵斥:「有什麼事速速稟來,不許喧譁吵鬧!」

  眾人推出一個地保,朝上稟道:「大老爺,小的們是城東五里溝的地保、鄉約,因溝裡發現一具屍首,正要去瓊山縣首報,有人認出那死的是府尊大人您要捉的戚大郎,所以大夥兒就到府衙來了。」

  什麼!戚大郎死在了溝裡?

  眾人齊齊大驚失色,本來坐在太師椅上的唐敬亭霍的一下站起來:「他怎麼死的?」

  「看、看樣子是畏罪自殺。」地保說,在發現屍首那地方,有塊大石頭,石頭上刻著八個字:大仇得報,以死贖罪。

  自殺?唐敬亭怔了一怔,繼而微笑起來,連聲道:「哈哈,死的好,死的好,死有餘辜!海青天斷案如神,老爺我雷霆手段,戚大郎自知難逃法網,只好一死了之,倒是替本府省了許多事。」

  「畢竟是一條人命哪!」海瑞嘆口氣,又道:「所謂自作孽不可活,他存心敲詐勒索,不成就憤而殺人,走到這一步也是咎由自取。」

  真的是自殺?秦林似笑非笑的把他們看了看:「我想去現場看看,然後再下結論也不遲吧,海老先生您說呢?」

  當然,當然,海瑞連連點頭,老臉有些兒發紅,為了自己心中安寧,這結論確實下得稍嫌草率。

  唐敬亭黑著臉嘀嘀咕咕的,倒是不便公開反對,畢竟人命關天,地方官須得到場查驗,否則政敵彈劾你草菅人命,那就不好說了。

  ……

  一行人從府衙出發,此時太陽早已下山,天色黑了下來,眾人就打著燈球火把在夜幕下趕路。

  好在五里溝離城不算遠,顧名思義就是五里路,秦林、唐敬亭騎馬,海瑞坐涼轎,轎夫跑得汗流浹背,約莫一刻鐘就到了發現屍首的地方。

  五里溝名為溝,實際上是兩座小丘所夾的河流,地形曲曲折折的比較複雜,兩邊岸上還有些光禿禿的大石頭。

  河床有深有淺,在兩座小丘之間穿行,形成了大小不一的水潭,其中一個水潭旁邊聚集著不少鄉民,地上用草蓆蓋著一具屍首,伸出草蓆外面的兩隻腳毫無血色,在火把照耀下越發顯得顏色慘白。

  海瑞和唐敬亭吩咐仵作上去驗屍,秦林則注意到,就在水潭旁邊的一塊大石頭上,用尖利的石塊刻出了白色的字跡,正是「大仇得報,以死贖罪」八個大字,是單線條的,看上去刻得很匆忙、潦草。

  仵作很快查驗了屍首,回稟道:「死者係瓊山縣莠民戚大郎,年二十七,身中、面白、微鬚,長五尺一寸,全身冰冷、面無血色、五指鉤抓、口鼻中有泥沙,遍體並無可疑傷痕,死因實為水中溺斃。」

  唔,海瑞點了點頭,確實是溺斃的,沒有任何傷痕,那麼投水自盡的結論就非常可靠了。

  唐敬亭也鬆口氣,甚至盤算著既然戚大郎畏罪自殺,要不要把前面三橋迷案也推到他身上?怕就怕三橋迷案的兇手再作案,那就不好說了……

  這時候戚秦氏也被差役帶來了,她頭髮散亂,神情淒惶,看到僵臥的戚大郎,眼睛裡滴下淚水,卻咬緊牙關沒有哭出半聲,然後撲通一聲朝著秦林跪下了,咚咚咚磕了三記響頭。

  秦林不慌不忙伸手虛扶,白霜華踏前一步,將戚秦氏攙扶起來,低聲在她耳邊寬慰著。

  「求秦長官替拙夫主持公道!」戚秦氏眼睛紅得像個桃兒,極為複雜的看了看戚大郎:「雖然、雖然他對我很壞,但他畢竟是我丈夫……我也知道他是個王八蛋,可、可他下不了那麼狠的手,不管是對顧大老爺,還是對他自己!」

  對!白霜華頗有同感,朝著秦林點點頭,像戚大郎這種膿包衰人,典型的有賊心、沒賊膽,敲詐錢財沒什麼問題,不管殺人還是自殺,試問他有那膽量和決心嗎?

  「你來看看這些字,是不是戚大郎的字跡?」秦林指了指岩石上的八個字。

  戚秦氏疑疑惑惑的道:「像倒是像,不過這石頭上面刻的,終究有些走樣。」

  戚大郎早年家裡很過得去,還在私塾學過幾年,後來才吃喝嫖賭敗了家,所以他寫字是不成問題的。

  唐敬亭就冷笑起來:「秦老弟,你就別白費工夫了,屍親已認出是他的字跡,你還有什麼話說?」

  秦林沒搭理他,看著戚秦氏:「戚大郎在外面吃喝嫖賭,賭檔打的欠條、酒樓賒賬、叫妓女寫的局票,應該有很多吧?」

  戚秦氏不明所以的點點頭。

  「也就是說,他的字跡並不難模仿囉。」秦林微微一笑,指著石頭上的字大聲道:「這塊石頭凹凸不平,上面刻字必然走形,再加上用石塊刻字,和用筆寫字,在運筆方向和力度方面本來就有很大區別,所以如果別人刻意模仿戚大郎寫字,我們也難以辨認!」
jomlin 發表於 2014-7-19 20:50
八三九章 腹中之證

  你!唐敬亭生氣的瞪著秦林,心頭簡直要抓狂,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傢伙屢屢和自己作對,明明可以蓋棺定論的案子,偏要扯出許多枝節,以至於糾纏不清。

  海瑞擺擺手,止住快要發飆的門生,不鹹不淡的問道:「秦小友說石頭上刻的字跡難以鑑別,老夫倒是與你所見略同,但是秦小友懷疑戚大郎並非自盡,恐怕也缺乏足夠的證據吧!」

  「豈止缺乏,根本就是除了臆測之外什麼都沒有!」唐敬亭憤憤不平的嘟噥著,只礙著老師在這裡,才沒有怒斥秦林,他算是看出來了,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秦林絕對不可能投入老師海瑞門下的。

  屍體本身並沒有可疑的傷痕,現場環境方面,因為很多鄉民聚集過來圍觀,地上腳印踩得亂七八糟,根本查證不了什麼。

  「喂,到底行不行啊?」白霜華壓低了聲音,擔心秦林在海瑞這個愚忠偽朝的老傢伙面前露怯。

  秦林揉了揉鼻子:「嗯,死亡時間……」

  死亡時間?白霜華皺著眉頭,沒弄清楚他什麼意思。

  「兩位稍安勿躁,我很快就能證明剛才的推斷。」秦林笑著告訴海瑞和唐敬亭,然後吩咐陸遠志用自己教授的方法,檢查戚大郎的死亡時間。

  一般來說,死亡時間在三個時辰以內的屍體,屍溫是非常方便快捷的檢驗指標,有經驗的法醫單憑手摸就能粗略估計死亡時間,但戚大郎是不久前才從水裡撈出來的,屍溫就不準確了。

  所以陸遠志第一個檢查的還是屍斑,剛才府衙的仵作已經把衣服從屍首上剝下來了,他請牛大力打著燈籠照亮,自己動手把屍體翻過來,卻見那屍體背部慘白一片,並沒有什麼屍斑。

  咦?陸遠志心頭奇怪,又將屍首從頭到腳檢查一遍,的的確確沒有屍斑出現。

  屍斑是較早出現的屍體現象之一,由血液在屍體低下部位沉積而形成,早在宋慈宋提刑的時代就被人們充分認知。通常它在死亡後一到兩個時辰出現,經過六七個時辰發展到最高度,一到一天半固定下來不再轉移,一直持續到屍體腐敗為止,所以破案時可以由屍斑的狀態,來判斷死亡時間。

  「難道是剛死不久的,所以屍斑還沒出現?」陸胖子撓了撓頭皮。

  唐敬亭也覺得困惑,低聲問府衙的仵作,那仵作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秦林笑瞇瞇的指點陸遠志:「胖子,你先莫管屍斑,接著查屍僵嗎,看看怎麼樣了?」

  陸遠志先前搬動屍身,就覺得它硬梆梆的,這下仔細檢查,先摸了摸屍體眼瞼周圍的肌群,硬得跟石頭似的,再試著去掰屍體的下巴,咬肌咬得緊緊的,任他怎麼使勁兒,死人那張失去血色的嘴巴就是不肯張開,雙手抱著死者的腦袋試圖讓它點頭或者搖頭,同樣因頸部肌群僵硬而無法實現……

  從上到下一一試過去,肩關節、肘關節、大腿都動不了,最後直到小腿關節,終於能夠作較小幅度的活動。

  「屍僵上看,倒是死了有三個時辰左右了。」陸遠志困惑的眨巴眨巴小眼睛。

  一般來說,屍僵在死亡後一個時辰左右開始出現,它並不是全身同時產生,而是各個肌群次第擴展。這種擴展在大多數情況下遵從「下行次序」,也即是眼瞼、咬合肌等顱面部肌群最先僵硬,接著按頸部、上肢、下肢,以從上到下的次序逐步發展。

  戚大郎屍身的大部分肌群都發生了比較嚴重的屍僵,只有膝關節以下的小腿,屍僵程度還比較輕,這就說明他的死亡時間在二到三個時辰的範圍內。

  但是為什麼屍斑沒有出現呢?隨著死亡降臨,血液停止流動,一兩個時辰,屍身的低下位置就會出現屍斑啊!

  屍斑和屍僵體現出不同的死亡時間,陸遠志就有點為難了。

  秦林笑著提醒他:「先別忙著下判斷,還有眼球沒有檢查呢。」

  陸遠志拍了拍腦門,立刻扒開死者的眼皮,觀察他的眼球狀況,只見戚大郎泛著失去生命光澤的眼睛,瞳孔已變成了淡淡的灰白色。

  正常人的瞳孔是無色透明的——要是瞳孔有顏色,豈不看什麼都是花的?只有人死之後,瞳孔的蛋白質發生變化,在死亡兩個時辰左右逐漸變成灰白色,並且隨著時間增長,顏色越來越深,瞳孔的透明度越來越低,兩天後就再也看不到瞳孔,變成灰白色的「死魚眼睛」。

  屍體的瞳孔已變得灰白,但顏色還非常淡,陸遠志以此得出死亡時間在兩到三個時辰的結論——和以屍僵情況得出的判斷完全吻合。

  嘿嘿嘿,陸胖子搓著手,直把秦林瞅著。

  知道他要問什麼,當然這也許是在場眾人都想問的,秦林也不賣關子了,朗聲道:「瞳孔顏色和屍僵情況體現出的死亡時間是正確無誤的,而屍斑沒有出現,原因也正因為屍首的死因。他是被溺斃的,冷水將熱血激回,體表沒有血液,這五里溝的水潭又是活水,屍首被水流推動翻來覆去,血液沉積不下來,當然就沒有屍斑!」

  屍斑是血液沉積在低下位置,從毛細血管滲出而形成的瘀傷樣花斑,所以它的形成,第一要有血液,第二要有沉積。可溺斃之人,渾身浸在冷水裡頭,毛細血管劇烈收縮,血液都回了體內大血管,留在體表的很少,同時屍身又被水流推著輕輕翻滾,少量血液也沒法沉積到固定位置,自然無法形成屍斑。

  原來如此!瓊州府仵作兩眼放光,喃喃的自言自語:「怪不得呢,原來是這麼回事,怪不得海青天和唐府尊都對這位秦爺待若上賓,剛才一席話,真叫我茅塞頓開!」

  得了,唐敬亭鬱悶得不行,本來還想問問老仵作,秦林話裡話外有沒有失實之處,現在看樣子是完全沒必要了。

  海瑞捋著鬍鬚,他多年為官,辦案經驗豐富,一下子就醒悟過來:「看樣子溺斃倒是沒有問題的,不過……死亡時間,對,死亡時間有問題!」

  「什麼問題?」唐敬亭莫名其妙,還掐著手指頭把時間算了算。

  現在是酉時末,戚大郎兩到三個時辰之前死的,那就是未時(下午一點到三點)。

  友恭橋案發是在午後未時初刻,那條路雖然午後時段行人比較少,但也不可能太長時間沒有人走。捕快們找到了報案者李水娃之前一個過橋的人,也就早兩炷香的時間,並沒有發現橋上有異狀。也就是說,顧克瀆是在這人過橋之後、李水娃過橋之前被害的,時間大約是剛交未時(下午一點鐘)。

  友恭橋的地理位置在城西十里,五里溝則位於城東五里,十五里的路程,如果腳程快一點,半個時辰多一點差不多能到。那麼戚大郎未時初在友恭橋殺人,未時末在五里溝投水自盡,時間倒是對得上。

  唐敬亭說出自己的疑問,還頗為仔細的把時間推斷說了一遍,自覺各處都對得上,並沒有什麼疏漏。

  敬亭啊敬亭!海瑞恨鐵不成鋼的看了看學生,又頗為遺憾的瞅了瞅秦林,心道唐敬亭若是有秦林一半的心性,老夫何必千方百計想將秦林收錄門牆?

  他苦笑著捋了捋鬍鬚,現在看來,這念頭還是早打消掉吧,所謂學無先後、達者為師,再這麼下去,恐怕不是老夫收秦林做門生,而是要拜入他門下啦!

  秦林瞅著唐敬亭就笑起來,不緊不慢的道:「未時初在友恭橋殺人,未時末在五里溝投水自盡,時間上固然勉強能對得上。但從友恭橋到五里溝,一路上水井、池塘、河溝、海港幾十上百,何處不可投水,何處不可自盡,為什麼戚大郎殺人之後,要在正午的大日頭底下暴走十五里,從城西跑到城東來投水?」

  啊?唐敬亭驚得往後退了一步,張口結舌,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兩隻眼睛直瞪瞪的發楞。

  因為他也明白了,這種情況根本就是不合理的,完全經不起推敲!

  秦林又向戚秦氏問道:「不要急,不要慌,請你仔細想想,戚大郎有什麼特別的理由,要到這裡來自盡?比如他父母墳塋安葬在附近,他少年時常到這裡來戲水什麼的。」

  對對對,有這種可能啊!唐敬亭像撈到了救命稻草,直勾勾的看著戚秦氏,似乎她臉上要開出朵​​花兒。

  戚秦氏冥思苦想半天,終於搖了搖頭:「並沒有這些原因啊,我家公婆葬在城南,離這裡很遠呢;另外,拙夫很討厭鄉下,從小到大只在城裡、碼頭、街市玩耍,根本就沒到五里溝來過。」

  唉~~唐敬亭像洩了氣的皮球,失望之色溢於言表,強撐著知府的派頭沒有倒架,心下卻懊惱得無以復加;本來戚大郎殺人自盡就算結案了,哪曉得橫生枝節,現在看來,戚大郎並非自殺的可能性越來越大……

  海瑞倒要實誠得多,朝秦林拱拱手:「秦小友,現在畢竟只是推論,有沒有更加實在的證據呢?老夫願洗耳恭聽。」

  「當然有,」秦林朝屍首一指:「就在他的肚子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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