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3006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2-5 14:18
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钲 第四百零一章 烹茶論道


    西州。刺史府門前。

    裹挾騎營兵威,李素一腳重重跨進了刺史府,身後王樁和鄭小樓亦步亦趨跟隨,而蔣權則一聲令下,騎營將士發出排山倒海的喊殺聲,衝進了刺史府。

    衆人進了刺史府不由楞住,府內前庭靜悄悄空無一人,數十株光禿禿的胡楊樹靜靜布滿前庭四周,中間一條曲徑通往前堂。

    前堂回廊下,一位老態龍鍾的家仆正在打掃,慢條斯理的樣子,幽靜而從容,除此別無一人。

    意料中曹余最後的負隅頑抗並沒有到來,或者說,曹余最後的防線便是府外的項田和折衝府將士,既然項田已敗退投降,刺史府內便成了一個完全不設防的擺設。

    見到刺史府靜悄悄的場景後,李素果斷舉手,蔣權急忙喝止了喊殺不休的將士們。

    不知何處傳來一陣悠揚的古琴聲,琴聲悲涼古樸,充滿憂懷滄桑之感,仿佛有一種無法言喻的魔力,無欲無爭的曲調漸漸衝散了刺史府內濃郁的兵戎戾氣,李素靜靜站在前庭內,阖目聽了半晌,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良久,琴聲忽然一頓,接著前堂遠遠傳來曹余平靜淡然的聲音。

    “上門是客,足下可願與曹某烹茶把盞,共論天下是非成敗?”

    李素搓了搓剛才一直冷凝肅然的臉,笑道:“今日李某倒真做了回焚琴煮鶴的俗客,實在辜負了良辰雅趣,罪過!”

    說完李素哈哈一笑,舉手朝後面一揮,然後,蔣權領著將士們一步一步從前庭退回大門外,唯有王樁和鄭小樓一步不離地跟著李素。

    三人穿過前庭破敗蕭瑟的胡楊林,不急不徐走到前堂玄關前站定。

    曹余今日穿著一身白色長衫,圓領處繡著星星點點的幾朵梅花,搭配著衣衫純白的底色。如迎雪的臘梅般高潔,孤傲。

    曹余站在前堂回廊下,靜靜地看著李素,臉上沒有任何喜怒。仿佛看著一個陌生人,直到李素走到前堂下站定,曹余才擡手施了一禮,做出一個請入內的動作。

    李素毫無遲疑,擡腿便走上玄關。安靜地脫下鞋子,走進堂內。身後的王樁和鄭小樓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李素進了前堂。

    前堂正中架著鐵釜,下面燒著木炭,釜中水已沸,咕噜冒著泡,熱氣袅袅,如臨仙境。

    鐵釜旁邊置一矮腳桌,桌上木托盤內放置著許多小碟,碟內分別裝滿了各種烹茶香料調佐。姜,茴香,橘皮,茱萸,牛油等等,矮桌兩邊各置一方榻。

    李素看了一會兒,然後上前跪坐在方榻的賓位上,含笑看著曹余。

    曹余一直表現得很平靜,同樣也跪坐在方榻上後,用木勺輕輕在釜中的沸水裏攪動了幾下。然後神情肅穆地將牛油倒灑一些進去,再放了一小搓茴香,繼續攪動……

    “李別駕自來西州上任,我還未曾以茶禮相待。說來確是曹某怠慢了,今時不同往日,你我不妨先品一品這茶中三味,再論恩怨,如何?”

    李素拱手笑道:“能品嘗曹刺史的烹茶手藝,下官口福也。願掃榻領教。”

    曹余擡頭深深看了李素一眼,面無表情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意。

    “其實,早該與李別駕烹茶論道的,或許……”

    話沒說完,曹余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苦澀之意,然後垂頭繼續烹茶。

    李素笑道:“今日也不晚,時辰正好。”

    王樁和鄭小樓頗為費解地看著二人,只覺此刻畫風很不對。

    不正常啊,二人見面應該打得頭破血流,再互相慰問幾句對方祖上女性長輩,並且表達強烈的欲與對方女性長輩發生超友誼關系的願望才是正確的畫風啊餵……

    現在兩個算是仇人的人竟坐在一起烹茶論道,互相笑得很友善,就差在堂內豎一張古琴,一個談高山流水,一個阖目聆聽,知音得一塌糊塗,畫面也和諧友愛得一塌糊塗,王樁和鄭小樓這兩位親衛此刻站在堂內真心覺得自己很多余。

    畫面繼續和諧。

    曹余仍不慌不忙朝沸水裏放進各種作料,而李素則笑吟吟地閉上眼,仿佛正在感受茶湯中的人生五味,不時還輕輕點頭,似乎在贊許曹余的烹茶手法如何地道。

    烹茶是件很麻煩很繁瑣的事,而且等待的時間很漫長,“其沸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緣邊如湧泉連珠為二沸,騰波鼓浪為三沸”,准確的說,這種烹茶法其實不叫茶,而叫“茶羹”,這種茶羹的味道被風雅且廚藝差到掉渣的名士們四處宣揚,說是茶羹的味道暗合儒家要義,每一種味道對應著儒家的一種至理,于是茶羹也就成為權貴和名士們才有資格烹煮的高雅之物。

    這種東西的味道究竟如何呢?不妨試想各種姜啊,蔥啊,橘皮啊,牛油啊亂七八糟的東西往裏面灑,嗯,還得灑點鹽。數十年後有一位聖人將會出世,長大後對茶情有獨鍾,不過他只單純鍾意茶葉,而不是茶羹,這位聖人名叫陸羽,茶聖大人是如何形容當今茶羹的味道呢?

    他把茶羹形容為“溝間廢水”。

    由此可見茶聖對如今的烹茶手法是怎樣的嫌棄了。

    此時此刻李素跪坐前堂,笑意滿面地看著曹余慢吞吞地朝釜內不停灑著姜啊蔥啊鹽啊,說實話,李素內心裏其實是拒絕的……

    烹茶的暇間,二人保持著沈默,曹余神情很肅穆,他是讀書人,正經的科班進士,既然烹茶跟儒家要義扯上了關系,那麽烹茶自然是一件很神聖很嚴肅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曹余盯著眼前不停翻滾的沸水,終于淡淡開口了。

    “李別駕知否,我是貞觀二年的進士,當年殿試時,陛下親自站在太極殿前迎接我等一百三十四位進士,待我等殿前站定,陛下卻搶先朝我們先施了一禮,他說,‘家國社稷,萬千黎民,便托付諸位了’,當年陛下這一禮,這一句話,引得一百三十四位進士痛哭不已,並大禮以還,當著太極殿滿朝文武的面,誓言為大唐社稷流盡最後一滴心血方止……”

    曹余面無表情盯著沸騰的茶湯,眼眶中卻蓄滿了淚水。

    李素靜靜看著他,透過袅繞升騰的熱霧,他只看見了曹余白衣圓領上的那幾朵梅花,紅得像血。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2-6 02:21
第四百零二章 意外謀殺


    李世民能創下閃耀千古的貞觀盛世,自然有他獨特的本事和魅力,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他有著一群經天緯地之才的治國臣子,也有一群戰無不勝的當世名將,更重要的是,他有著謙遜謹慎的做人態度,和無比寬宏博大的胸懷,連女兒被壞小子勾引了他都能忍住脾氣沒剁了那小子,還對他委以重任,這胸懷博得沒邊了。

    李世民迎出殿門,向新科進士主動行禮,無論這種禮遇是真心也好,做秀也好,終究令無數進士熱血沸騰,痛哭不已,從此收盡天下士子之心,所以李世民才有底氣說出“天下英才盡入吾彀中”這句略嫌狂妄的話。

    事隔十年,曹余說起當年的情景,仍激動得落淚。

    堂內熱霧萦繞,茶湯已一沸,曹余卻仍沈浸在往事的追憶裏,忘記了釜中翻滾沸騰的茶湯。

    李素也很好心的沒提醒他,畢竟這東西光聞味道便很折磨人了,實在不敢想象喝下去是什麽效果。

    曹余吸了吸鼻子,接著道:“我是貞觀九年六月被三省調任西州為刺史的,你想象不到當初我第一次走進西州城時,城內是什麽景況……這座城裏有無數異族人,中原百姓反而不多,陛下當初占據西州時太強勢,此舉不僅令高昌國不滿,城裏的異族百姓也頗多怨恨,所以我進城後,看得最多的是百姓仇視的目光……”

    李素苦笑道:“我能想象得到,因為我第一次進西州城時,看到的也是這種目光,而且直到現在,這種目光也沒見少。”

    曹余搖頭歎道:“不一樣,當初對我的仇視。那是國與國之間的仇視,當初大唐占據西州,令西域諸國頗為不安,他們不明白大唐的皇帝陛下想做什麽,說到底,占據西州實則是不義之舉。而我赴任西州的職責,是必須要將大唐這個不義之舉繼續維持下去,為了戍守這座城池,還有轄下六個縣,你可知我花費了多少心力?”

    “漢朝班超鼎定西域,並建西州城,時已六百多年,這六百多年裏,西州一直貧瘠窮困。我上任西州刺史後,也沒能扭轉貧瘠的事實,反而因為西州易主而令西域諸國心懷怨懑,平靜的西州這三年來曆經數次外敵攻城……”曹余苦笑兩聲,道:“說是費盡心血,可不得不說,西州在我治下越來越亂,甚至差點被外族破城。這三年來我不斷的扪心自問,不斷找原因。以圖西州崛起,兵強馬壯,百姓富足,為陛下守好這座城,可是……我試過無數方法,終究只換來失敗……”

    李素垂頭盯著沸騰的茶湯。淡淡地道:“為了守住西州,既然正途不可為,你便走了邪道,對嗎?”

    曹余沈默了,良久。擡頭看著他道:“巴特爾應該都招認了吧?”

    李素點點頭:“都招了,所以,我今日來找你。”

    曹余苦笑:“那我也無甚可說了,糜費城中百姓賦稅,私養異族軍隊,此罪……,我的父母妻小皆居關中長安,陛下欲誅我九族,倒也方便,曹某戍守西州三年,不僅一無所得,還犯下這潑天的大罪,曹某……辜負了聖恩。”

    李素盯著他的臉,忽然道:“你辜負聖恩,但是,你問心無愧,對麽?”

    曹余一呆,然後,情緒像釜中的沸湯一般漸漸激動起來,全然撕去了剛才淡定平靜的僞裝。

    “不錯!曹某確實問心無愧!盡管苦了西州的百姓,盡管我私養異族軍隊,盡管這三年城中商旅不行,百姓被盤剝得愈加困苦,可我曹余仍問心無愧!”

    充血的眸子狠狠瞪著李素,像狼一般低沈喘息。

    “我一切都做錯了,可是,西州直到今日,仍是我大唐的治下!它仍是大唐的城池,大唐皇帝陛下的聖旨來到西州展開,城中無論官吏將士還是百姓皆須下跪聆旨!這座城池真正的主人,仍是我大唐皇帝陛下!”

    曹余激動得像一頭困在籠中的病虎,來回徘徊,低沈咆哮。

    “李素,我告訴你,從見你第一眼起,我便厭惡你了,很厭惡!你憑什麽?你有什麽資格用居高臨下的姿態評判我做得對或不對?你可知你踏進的這座西州城,是三年來我和項田以及折衝府將士還有那些突厥人花費了多少心血,付出了多少人命代價才守住的!西州百姓被盤剝,商人被苛以重稅,他們都受苦,而我,也在受苦!為了西州城,為了養那支突厥騎兵,我這三年來變賣家産,散盡萬貫,原本殷實的家境如今一貧如洗,家中老父老母和妻小被我連累,日子越過越窮苦,項田更是索性連家中的侍妾田地都賣了,為了西州城,我連自己都盤剝,誰不是在受苦受害?”

    李素悚然動容,神情漸漸凝重起來,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曹余那張委屈而扭曲的臉。

    “貞觀九年上任刺史,這三年來我向長安朝廷三省上疏無數,要錢,要糧,要工匠,要民夫,每次上疏皆石沈大海,杳無音訊,陛下和三省朝臣們似乎已完全忘了西州這個地方,完全不記得西州也是大唐的國境疆土之內,我這個西州首官缺錢缺糧缺人,什麽都缺,卻要為陛下守住這座城,只要我還在西州任上一天,西州就必須仍是大唐的城池,李素,你告訴我,我已被逼至如此絕境,除了不擇手段,還能如何?”

    曹余形若瘋狂,通紅的眼眸吃人般瞪著李素,須發皆張,怒目可怖,盯著李素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我曹余對不起西州百姓父老,但我對得起陛下,對得起朝廷!因為不擇一切手段後,西州,它還是大唐的西州,寸土未失!”

    李素長歎口氣,默然不語。

    說到底,這是價值觀的衝突,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價值觀,自小形成的,長大後因環境而漸漸改變的,怎樣都好,曹余這番話,說不上是歪理,畢竟已被逼到這般絕境,如果不盤剝百姓,便只能眼睜睜看西州失陷,然後異族軍隊對城中百姓大肆屠戮,西州沒了,對不起陛下,對不起朝廷,也對不起百姓,兩頭皆空,所以曹余只能選擇盤剝,選擇私養異族軍隊,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抵抗外敵入侵,如此,西州仍在大唐手裏,百姓雖然被盤剝得愈加窮苦,可至少性命還在,沒被破城而入的異**隊殺害……

    李素不由扪心自問,易地而處,若他是曹余,只有一個迂腐的讀書讀傻了的腦子,不懂發展民生,不懂繁榮城池,卻又要拼命守住這座城,他該怎麽辦?

    大抵也只能和曹余做出同樣的選擇吧。

    茶湯在釜內咕噜冒泡,不知已沸騰了多久,二人誰都沒心情繼續烹茶,都呆呆地注視著茶湯。

    良久,曹余長長一歎:“這些話,藏在我心中多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今日終于說了出來,不是為自己犯的大罪辯解,這樁罪報上長安,任何辯解都沒用,我只是想把自己和折衝府將士們這些年受的苦楚說出來,未來的史書上,我曹余可能被史官罵得體無完膚,可是,我終究要在世上留下我的聲音,告訴世人我的苦處……”

    嘴角微微一勾,曹余漸漸恢複了淡定平靜的模樣,道:“今日這茶,已過了火候,曹某手藝不精,贻笑大方矣……李別駕,今日以後,西州便由你來主持了,我……很累了,只想躺下來好好睡一覺,若能釋仇,便請李別駕轉告陛下,曹某辜負了聖恩,令大唐蒙羞,死不足惜,只願來生,曹某還能生于煌煌盛世,為大唐再盡一份心力……”

    說完,曹余的臉上亦露出深深的疲累之色,眼神空洞無光,一片毫無生機的灰白,然後,李素眼睜睜看著曹余從懷裏掏出一顆藥丸往嘴裏塞去,藥丸呈猩紅色,像死亡後幹涸的血。

    李素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曹余的手:“曹刺史且慢……”

    這個動作,李素的本意是好的,是善良仁厚的,可惜,似乎有點……不合時宜。

    原本曹余只是兩根手指輕拈著藥丸,而且藥丸離他張開的嘴大約只有兩寸距離,被李素一拽,曹余的手腕倒是被抓住了,可那顆輕拈住的藥丸卻因這股多出來的大力,停不住慣性的飛進了曹余的嘴裏,那畫面……就如同華夫人仰天大笑時,周星星輕描淡寫把含笑半步癫主動送進了她的嘴裏一般。

    然後……曹余和李素都呆住了,身後的王樁和鄭小樓也呆住了。

    這……算不算謀殺?

    李素大汗,睜著無辜的大眼看著他:“吞進去了?”

    曹余無語地點點頭。

    砰!

    斯文溫潤的李素發了瘋似的,狠狠一拳揍向曹余的肚子,曹余猝不及防,被揍得哇的一聲,李素索性暴起身形,朝著曹余的肚子拳打腳踢,喪心病狂的樣子連身後的鄭小樓都忍不住臉頰直抽抽。

    一拳又一拳,曹余被揍得不成人形,狼狽抱頭時猶不忘怒道:“混帳住手!士可殺不可辱,我都吞毒藥了,你還待怎地?再等片刻我便死給你看!”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2-6 14:23
第四百零三章 喪心病狂


    曹余覺得今天是自己有生以來最黑暗的一天,如果能活到老年去寫一本回憶錄,今天的種種經曆他甚至都不忍寫,太心疼自己了。

    該交代的事情全交代了,該訴的苦都訴了,連死法都給自己定好了,一顆穿腸毒藥入喉,此生萬事皆休。

    其實回過頭來想一想,多麽完美的一生,縱有瑕疵,可問心無愧,特別是死法,幹脆利落,十足像條漢子,如同當年烏江邊的楚霸王,四面楚歌,英雄末路,一臉悲壯地自刎江邊,無論成與敗,從此聲名閃耀千古,令無數後人扼腕嗟歎不已……

    曹余覺得自己就像那位時勢不利的楚霸王,雖然敗了,但留給了世人一個完美的謝幕方式,或許連最公正最無私的史官都會忍不住為他露出一個同情的表情,下筆時也不至于太狠辣,多少留給後人一個相對美好的形象。

    好的文人,壞的文人,都非常在意自己的身後名的,這是可以千古傳揚的東西,曹余雖然肯定自己絕不會有什麽好名聲,可他還是想最後挽救一下,多少也得跟失時失勢的楚霸王形象沾點邊,換一點後人並非完全唾罵的惋惜聲吧?

    所以自刺史府前項田和折衝府將士投降騎營後,曹余便撤去了刺史府內所有的守衛,並且還非常風雅地令人在後*院彈奏一曲無欲無爭的古琴,然後自己則在堂前高設茶台,像個真正的儒雅君子,與李素侃侃而談之後再服下毒藥,從容死去。

    曹余把自己向世人謝幕的儀式安排得很好,高雅且悲壯,連氣氛都營造得恰到好處。該悲歎時悲歎,該發怒時發怒,曹余看得出,李素已不知不覺沈浸在這種悲壯惋惜的氣氛裏。然而,千算萬算,曹余沒想到的是。李素,這該死的混帳……

    一顆毒藥,竟被李素陰差陽錯之下塞進了他曹余的嘴裏,這個事實令曹余錯愕來不及反應,太意外了,而且事情的性質已完全變了。

    自願吞毒藥,和被人塞毒藥,這是完全不同的性質,將來史官筆下的他。可以肯定絕非楚霸王江邊自刎的悲壯形象,寫下來絕對是“泾陽縣子鸩殺惡吏,為國除賊”雲雲,或許寫得意猶未盡的史官還會在後面加一句“惡吏不甘就戮,拼命掙紮,被泾陽縣子痛毆後,終于伏法,哎呀。美滴很……”

    想想史書可能對他的評價,曹余就惡心得想吐。想死。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離曹余苦心安排的畫面已相差得何止萬裏計?畫風完全變了啊。

    李素發瘋了,瘋得很厲害,狂風暴雨般的拳腳沒頭沒腦傾泄在曹余身上,主要的目標是肚子,一手揪著曹余的前襟。另一手一拳又一拳重重砸著他的腹部。

    開始三兩下,曹余還能忍住,後來李素越打越重,曹余終于痛呼出聲,揍了十來下後。曹余終于受不了了,士可殺不可辱,這混帳是想虐殺士大夫嗎?

    李素悶不吭氣,仍一下又一下地揍著他,見曹余開始奮力掙紮,李素停了手,忽然擡起頭瞪著王樁和鄭小樓,怒道:“楞著做甚?趕緊幫我按住他的手腳!”

    王樁和鄭小樓回過神,傻傻哦了一聲,然後趕緊一前一後把曹余的手腳牢牢按住,並且呈“大”字型固定在地板上,姿態非常的……嗯,不好形容。

    又驚又怒又痛的曹余見自己的姿勢如此羞恥,頓時腦血上衝,差點當場氣暈過去,閉眼咬牙悲怆長歎……太汙了。

    李素沒理會他,見二人已將曹余手腳按住,頓時解放了雙腳,擡腿第一下便朝曹余的腹部狠狠踩去,曹余痛得慘叫,身子不由自主像只大蝦米似的弓起來,然後李素緊接著又是第二腳,第三腳……

    不知踩了多少下,曹余嘴裏酸水,膽汁,食物殘渣一個勁的往外噴,最後噗的一聲,剛剛吞下去的那顆圓溜溜的毒藥藥丸終于從嘴裏噴出來,並且衝天而起噴得老高……

    李素似無所覺,仍一下又一下狠狠踩著曹余,而且似乎踩上瘾了,一下比一下重,曹余最後已痛得陷入半昏迷狀態,連慘叫都變成了若有若無的哼哼,任由李素在他身上施暴。

    一旁的鄭小樓看不下去了,李素為何忽然暴起揍曹余,鄭小樓自然是清楚的,見地板上躺著的那顆圓溜溜完好無損的毒藥藥丸,再看一眼喪心病狂專心揍人的李素,鄭小樓猶豫了一下,忍不住提醒道:“那顆毒藥已吐出來了……”

    李素很忙,仍一下又一下地狂踩曹余,頭也不擡地道:“知道,我看見了,就想多踩幾下,畢竟機會難得……

    好了,鄭小樓不說話了,這個理由他無法反駁。

    曹余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軟軟倒在地上,任由李素一腳又一腳狂踩著他,鄭小樓冷眼看著,最後終于還是忍不住提醒道:“以你現在的力道,再踩五下他的五髒六腑就碎了,還不如把毒藥塞進他嘴裏呢。”

    李素聞言這才停了手腳,喘著粗氣擦了把額頭的汗,剛剛的運動量不小。

    “揍人也很累啊,以後盡量少幹這事……”李素喘著氣做了總結陳詞。

    瞥了一眼旁邊有出氣沒進氣的曹余,李素朝他努了努嘴,對鄭小樓道:“死不了吧?”

    鄭小樓搖頭:“還成,怕是得將養一兩個月。”

    “沒死就成。”李素撣了撣身上的灰塵,站了起來,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鄭小樓看了看曹余的模樣,猶豫了一下,還是從懷裏掏出一顆綠色的丹藥塞進他嘴裏,曲指朝喉頭一彈,丹藥便入了腹。

    李素樂了:“又給他塞毒藥?我要不要再揍他一頓,幫他把毒藥吐出來?”

    鄭小樓頭也沒擡,沒好氣道:“這是助他療傷的藥,你下手不輕,怕真會把他弄得半殘不死。”

    丹藥入腹,過了大概一炷香時辰,曹余終于幽幽醒轉,痛苦地**了幾聲,然後睜開眼,一張英俊白淨又分外討厭的臉出現在他眼中,還朝他笑,笑得很刺眼。

    “我救了你一命,快感謝我。”李素氣定神閑地道。 本帖最後由 巴爾帕金 於 2015-12-6 14:30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2-7 13:58
第四百零四章 恩怨釋懷


    曹余的眼神很呆滯,剛睜開眼,周遭的一切都呈模糊狀態,如隔雲霧,唯獨李素那一臉討厭的笑容卻在眼瞳中顯得分外清晰,越清晰越討厭。

    “幸虧我當機立斷啊!”

    見曹余無恙,李素轉過頭,跟王樁和鄭小樓吹噓起了功績,趁著曹余沒開口先把揍他這件事定性,搶先一步占領道德高地再說。

    “曹刺史也真是淘氣,什麽東西都往嘴裏塞,毒藥啊,吃起來味道可能不錯,但肯定會要命的,他也往嘴裏塞……”李素說著猶不忘回過頭,扔給曹余一記“你真調皮”的嗔怪眼神。

    作為聽衆的鄭小樓和王樁反應不一,鄭小樓臉頰抽了兩下,決定懶得理他,扭頭望向屋外的藍天白雲,而王樁,則咧著嘴笑,大腦袋一點一點的,顯然對李素的話很認同,聽李素吹噓的同時,也不忘朝曹余扔一記“以後莫貪吃”的警告眼神。

    “什麽叫眼疾手快?剛剛我那便叫眼疾手快,見曹刺史吞下毒藥,我馬上朝他的腹部猛擊,如此反複多次,那顆入了喉的毒藥在重擊下根本無法滑入腹中,再多猛擊幾下,毒藥便被我揍出來了……”李素吹噓得很投入,最後面朝西方虔誠合十,歎道:“功德無量,善哉善哉……”

    說完李素轉過身看著一臉呆滯的曹余,盯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道:“所以,我剛剛救了你一命,你應該感謝我。”

    曹余渾身仍發痛,無神地看了李素一眼,然後閉上眼睛,他在猶豫要不要裝暈過去算了。

    想想又覺得不甘心,曹余睜開眼瞪著他。聲音嘶啞地道:“你……故意的!”

    李素愕然:“毒藥是你自己吞的,與我何幹?”

    “毒藥吐出來了,……你還揍我。”曹余有氣無力,但目光很憤怒。

    李素眼睛眨得飛快:“吐出來了?我沒看見,當時急于救人,腦海一片空白……”

    曹余怒道:“我已聽到了……你說多踩幾下。機會難得。”

    李素同情地看著他:“曹刺史,我必須告訴你一個常識,人嗑了藥以後呢,會有幻視幻聽的,而且神志不清,胡言亂語,所以你剛才一定幻聽了,哪怕是現在,你還神志不清。不然不會對救命恩人怒目以對,神志清醒的正常人是幹不出這種事的……”

    曹余:“…………”

    剛才死了多好,至少比現在生不如死要好。

    …………

    毒藥吐出來了,人死不了了,但曹余受的傷卻不輕,全是被李素揍的。

    自李素上任西州別駕後,與曹余積怨不小,近一年了。你來我往互相爭鬥,最後李素的強勢和不計後果的做法終于占據了上風。一步一步將曹余架空,如今西州城裏的百姓和商人漸漸只知李別駕,而不聞曹刺史。

    但李素對曹余也有不小的怨意,尤其是指示突厥騎兵兩次襲營,第二次差點把許明珠害了,這個仇說大不大。畢竟事實上沒造成什麽太大的惡果,說小也不小,就差那麽一線,便會造成永生的遺恨,所謂其心可誅。便該應在曹余身上。

    所以李素剛才揍曹余揍得喪心病狂,心裏存的便是報仇的念頭。

    機會確實難得,錯開今日,曹余是上司,李素是下官,人前人後都得客客氣氣禮來禮往,說真話說假話,動怒動殺機都可以,但就是不能動手,而今日……真是老天眷顧,把這個絕好的揍人機會送到李素面前,而且揍完後沒有任何後遺症,曹余的良心但凡沒被狗吃掉的話,被李素揍完還得真心誠意向他道謝……

    至于曹余的感受……這個沒關系,李素覺得,死過一次的人至少應該懂得感恩的。

    “為何救我?”曹余緩過勁後,忍著痛問道:“我若死了,你掌控西州從此再無掣肘,我的死對你來說有利無害,為何還要救我?”

    李素笑道:“別把西州說得跟香饽饽似的,這麽一座窮城,我縱掌控了它又能怎樣?其實剛來赴任的時候,我對權力並無任何念想,你可能沒聽說過我這個人,我這個人很懶,懶到令人發指,當初若非你和下面的官員咄咄逼人,一心想除掉我或把我趕離西州,我根本不會參與到這些事裏面去,我原本是打算在西州蓋一座房子,每天在房子裏躺著,坐著,或是半躺半坐著,什麽事都不幹,一直到陛下把我召回長安,或是……在這座房子裏壽終正寢。”

    曹余呆怔片刻,黯然苦笑道:“原來……今日我的處境,竟是被我自己逼的。”

    李素斂起笑容,歎道:“一開始,你便不該把我當敵人,可惜,你還沒見到我的面,便指使突厥人在玉門關外襲營,我到了西州後處處針對,一忍再忍,我終于忍不下去了,人善被人欺的道理大家都懂,可是我這種算不上善良的人也被人欺,那我就忍不住了。”

    “可你今日為何又要救我?”曹余擡頭盯著他。

    李素又笑了:“正如你剛才所說,無論這幾年你幹了什麽,西州終歸仍在大唐治下,我沒資格評斷你的功過幾何,只是憑本心覺得你不該死,所以我救了你,再說……”

    李素語氣一頓,目光有些不一樣了:“再說,你嗑顆毒藥眼一閉腳一蹬,死便死了,可你死在我面前,將來我怎麽說得清?陛下和三省朝臣們誰相信你是自殺的?這口黑鍋最後還不得背到我頭上?我難道長著一張擅背黑鍋的臉嗎?所以……曹刺史你若還想死,我不攔著你,拜托你找個人多的地方,在衆目睽睽之下把毒藥嗑了,那時我一定為刺史大人風光大葬。”

    曹余又想暈過去了,這人一張嘴真是……要不是被揍得躺在地上不能動,真想拂袖而去啊。

    曹余不想說話了,李素也忽然安靜下來。

    王樁和鄭小樓互視一眼,很自覺地起身離開了前堂。偌大的前堂內只剩李素和曹余二人。

    不知過了多久,李素緩緩道:“曹刺史,從我本心來說,你這幾年的做法並不一定錯了,當年若換了我是你,或許我也會和你同樣的做法。甚至做得更過分,只不過,事情既然敗露,你的做法拿到陛下和三省朝臣面前說不過去,所以你犯下了彌天大罪……”

    曹余聞言驚訝地看著他:“你的意思是……”

    李素再次沈默,然後忽然一笑:“我沒什麽意思,曹刺史這幾年在西州做的事,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看見。只不過若再被別人知道,我可就不擔保發生什麽了……”

    曹余呆住了,接著臉上露出狂喜的表情。

    李素這句話,分明是放了他一馬,這樁內幕是李素挖出來的,若上奏長安,曹余必死無疑,可李素的選擇是把挖出來的東西重新填土蓋上。就當他什麽都沒挖,相比剛才被痛毆。李素的這句話才是真正的救命之恩。

    “多謝……多謝李別駕。”曹余潸然淚下,感激涕零。

    李素笑了笑,道:“先別急著感謝我,我必須與你做個約定。”

    “李別駕請說。”曹余此刻對李素的態度已截然不同了。

    李素肅然道:“恕我直言,曹刺史無論治民還是治軍,皆一塌糊塗。否則也不會行此私養外軍的下策,西州危在旦夕,我要西州上下軍民歸心,並且整軍修城囤糧械等等,所以……在我被調離西州以前。我要曹刺史你的全部權力,你可答應?”

    曹余被李素說得面紅耳赤,若換了當初,怕是早就翻臉了,可是今日不同往昔,雖然身份未變,但……有些東西卻變了,變得微妙而不可言喻。

    “我答應。”曹余的回答很痛快,以李素最近的強勢,特別是守城之戰大勝後,他已成了事實上的西州刺史了,答不答應都改變不了事實。

    權力到手了,李素並沒有任何欣喜的感覺,心頭反而愈發沈重。

    因為巨大的危機越來越近了,前幾日攻城的高昌軍很可能只是西域諸國聯軍的一支先鋒而已,接踵而至的必將是西域大軍主力,到了那時,西州還守得住嗎?

    相比之下,驟然卸下權力的曹余卻顯得輕松多了,並且似乎連剛才被痛毆之仇也忘得幹幹淨淨,以一種旁觀者的語氣問道:“前日別駕擊潰來犯之敵,功莫大焉,只是聽說不日西域諸國將有大軍主力到來,別駕當如何應對?”

    李素歎道:“盡力守吧,如果實在守不住,便只能棄城了,與城同亡這種蠢事我是決計不會做的……”

    曹余一呆,急道:“可若是陛下將來怪罪……”

    李素瞥了他一眼,道:“你是刺史啊,守不住城當然怪你,我只是別駕……而且還是個孩子。”

    玉門關下。

    程處默愕然看著不遠處的對峙,雙方他都認識,一個是玉門關守將田仁會,另一方是李素的正室夫人許氏,李素與許明珠成親後,程處默來太平村李家串門,偶爾也見過許明珠幾次,在他印象裏,許明珠是個沈默寡言,循規蹈矩的女子,當初遠遠看見程處默也只是垂下頭,默不出聲地屈身一禮,然後識趣地躲進了內院,從來沒與程處默說過話,膽小得像只兔子。

    可是今日此時此刻,這只膽小的兔子居然……挾持了玉門關守將?

    程處默只覺得兩眼發黑,一遍又一遍揉了自己的眼睛後,才終于承認眼前這一幕是真實的。

    可是……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許明珠看到程處默後,眼淚一直沒斷過。

    這種喜悅,可不止是他鄉遇故知這麽簡單,身陷絕境時竟能遇到夫君的兄弟,許明珠第一個念頭便是……夫君有救了!

    程處默卻仍未搞清楚狀況,他奉老爹之命,領著程家莊子千余名卸甲老兵,千裏馳援西州,沒日沒夜趕路,到了玉門關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迎面便遇到了這樁事。

    方老五的匕首仍架在田仁會的脖子上,與親衛們保持著一丈左右的距離,雙方仍在僵持著,程處默是個粗性子,而且典型的幫親不幫理,眼前的狀況他也懶得問原由,心中只有一個判斷,許明珠是弟妹,是熟人,田仁會也算熟人,但肯定沒有弟妹熟,于是……

    “這麽多人欺負一個弱女子,你們玉門關的漢子們還要不要臉?我呸!”程處默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充滿鄙夷的口水,然後大手一揚:“來人,給我把他們圍起來!弟妹莫慌,你先過來,把事情說清楚。”

    呼啦一聲,程家莊子上千名老兵將十幾名親衛圍得水泄不通。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2-8 14:29
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 第四百零五章 胡攪蠻纏


    玉門關前亂成了一鍋粥。

    挾持守將已是很嚴重的大事了,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的兒子,現在的情形更混亂了。

    方老五挾持田仁會,田仁會的親衛圍著方老五,外圍還有一千名程家莊子的老兵圍住親衛,而程處默,則站在外圍指著親衛口沫橫濺地罵娘,許明珠站在程處默身旁抹淚大哭……

    太亂了,被挾持的田仁會覺得腦仁疼,想揉揉太陽穴,手剛擡起來,方老五的匕首刃尖緊了一緊,田仁會的脖子上又多出一道血痕。

    程處默是個糙漢子,而且充分繼承了老爹蠻不講理的作派,對任何事的評判只看哪邊是熟人,然後二話不說先站熟人一邊。把對方罵了揍了再來講道理,現在也是這樣。

    程家莊子的老兵很有素養,程處默一聲令下後,老兵們非常迅速地將雙方圍了起來,中間分出百人,很有程家行事作派地橫插入親衛與方老五中間,將雙方蠻橫地隔開,這下田仁會的親衛們完全絕望了,其中兩人飛快轉身朝大營和城頭跑去,調集玉門關兵馬。

    程處默滿不在乎地嘁了一聲,轉頭看著淚如雨下的許明珠,疑惑地皺起了眉:“弟妹莫忙著哭,說說怎麽回事,若是玉門關哪個雜碎敢欺負你,俺老程今日便為你主持公道,反正道理站在咱們這一邊,弄死一兩個也不打緊的……”

    仍被方老五挾持的田仁會臉頰直抽抽,原本許明珠挾持他意圖調集兵馬已然很不講理了,這下來了個更不講理了,不問青紅皂白先給定了性,是非黑白全混淆了。

    “程小公爺,還記得田某否?先讓這位把刀拿開,咱們把道理講明白,若我田某理虧,死也甘心。”田仁會不得不大聲喊道,沒辦法。事情越搞越亂,越鬧越大,再不說點什麽的話,今日怕是難以善了。

    程處默斜眼睨著他。哼了哼,道:“原本認得你的,可你今日欺負我弟妹,老程還真不想認得你了,弟妹。我不聽他講道理,先聽聽你的道理,你盡管放開說,有我老程和程家莊子的部曲在,玉門關五千甲士也不一定有勝算。”

    許明珠垂泣許久,終于漸漸平複了情緒,擡眼婆娑看著程處默,目光充滿焦急:“程家大哥,快去西州救我夫君吧!西域諸國大軍即將兵臨西州城下,西州孤城。兵少將寡,四面無援,夫君獨力支撐大局,再晚……”

    許明珠小嘴一癟,又哭了起來:“再晚……怕是來不及了!”

    程處默眼皮直跳,從長安出來時他便已明白西州危急,否則他也不會日夜兼程往關外趕路,然而見到許明珠後,程處默發覺西州比他想象更危急,幾乎已到了倒懸一線的地步。

    “弟妹且寬心。我領著程家莊子老兵從長安出發,就是為了馳援西州,李素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子,這般危急時候也拉不下臉求人。臭德行真該改改了,咱們在玉門關補充了糧水之後馬上啓程……”程處默說著忽然一頓,疑惑地看著許明珠:“不對啊,西州危急,弟妹你跑到玉門關挾持老田作甚?”

    許明珠還沒說話,田仁會眼眶一熱。差點流出淚來,這渾小子總算問到正題了。

    許明珠抹著淚道:“夫君心善,大戰之前編個借口把我支離西州,快到玉門關我才知真相,心急夫君性命,來玉門關求田將軍發兵馳援西州,可田將軍不肯,萬般無奈,只好出此下策……”

    程處默倒吸口涼氣,小眼睛震驚地盯著許明珠。

    作為將門子弟,調動兵馬的利害他自然比誰都清楚,未奉皇帝诏命,未得三省調兵文書而私自調兵,那可是殺頭的罪過,玉門關縱然兵精將廣,縱然素無戰事,西州縱然火燒眉毛,可關內的兵馬也是一兵一卒都不能動的,很要命,要田仁會的命。

    有些尴尬地咳了兩聲,程處默小眼睛眨得飛快,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幫親不幫理,沒辦法,生下來便具有不講道理的屬性,這是老程家祖傳的遺傳基因。

    “咳,按說呢,田將軍確實不能私自調動兵馬的,幹系太大,可是……西州是我大唐治下,城池有了危險,玉門關當然要發兵馳援,哪有眼睜睜看西州城池陷落的道理,這事便拿到長安朝堂上說,咱們也占著理……”

    程處默大約也是個混帳性子,眼前如此複雜的情況被自己毫無意識地捋了幾句後,忽然覺得自己越說越有道理,于是腰杆漸漸挺了起來,說話的聲音也大了。

    “對啊!西州危急,玉門關調兵馳援,沒虧任何道理啊!來日陛下得知,老田不但無過,反而有功才是……”程處默說著眼睛便瞪了起來,指著田仁會罵道:“老田,這就是你不仗義了,手裏明明握著五千甲士,卻遲遲不肯發兵馳援,你存了什麽心思?眼睜睜看西州陷落你就高興了?混帳東西,以後別說認識俺程家!”

    田仁會欲哭無淚……

    今日太邪性了,皇曆上一定寫著“不宜巡城”,不然碰到的人怎麽一個比一個不講道理?

    “我……我懶得跟你說!反正玉門關的兵馬我絕不會調動一兵一卒,刀就在我脖子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田仁會終于怒了,對李素的同情,對許明珠的感佩,還有對程家的敬畏,在經過程處默一番胡攪蠻纏後,田仁會所有的耐心終于漸漸耗盡,目光斜瞥著程處默冷笑道:“盧國公府勢大,程小公爺殺個把守將應是無礙的,末將性命就在這裏,有本事把我大好頭顱拿去便是,想調兵?做夢!”

    程處默呆了一下,頓時大怒:“好你個田仁會,給臉不要臉,當初你在長安時我爹還把你請到府上飲酒,晚上還遣了兩個胡姬給你暖床,如今你是中郎將了,眼睛鼻子高了,做人也不仗義了是吧?我家的酒算是餵了狗!你……你……”

    程處默氣得滿臉通紅,真殺田仁會他當然不敢,只是氣極之下也不知該如何罵他才能使他受到良心的譴責。結巴半晌,終于狠狠一跺腳,大手朝他一伸:“給酒錢!給過夜錢!把我爹請你的酒錢和兩個胡姬的過夜錢給我!以後我程家就當不認識你!”

    田仁會真想仰天吐一口狗血。

    太沒面子了,真後悔認識程家父子啊。這種事居然大庭廣衆說出來,簡直……無地自容。

    田仁會氣得直哆嗦,程處默指天大罵,許明珠垂頭啜泣,方老五一臉平靜。手裏的匕首仍穩穩架在田仁會脖子上,場面亂糟糟難以控制。

    濃霧已漸漸散去,街道兩頭忽然傳來有節奏的腳步聲,衆人臉色一變,情知剛才跑出去的兩名親衛終于調來了玉門關兵馬,今日的事鬧得愈發大了。

    “田仁會,你居然調兵?想圍剿我們嗎?今日我便死在這玉門關,讓你來日去長安報捷!”程處默大怒道。

    田仁會仰天歎了口氣,跟這種人真的沒法說話了,道理在他一邊時他得理不饒人。道理不在他這邊時便胡攪蠻纏,程家的人都這個樣子。

    “小公爺,你要弄清楚,你們的刀此刻還架在我脖子上,你麾下部曲現在也正把我團團圍住,你能圍我,我為何不能圍你?難道我便該死麽?”

    程處默想了想,確實是這個理,于是他很快做了個決定,……他決定暫時不講道理了。因為道理沒在他這邊。

    “廢話不多說,西州危急,你到底調不調兵?老田,我也不讓你為難。來日陛下責罪,我程處默一肩擔了便是,絕不讓你受委屈,如何?”

    田仁會冷哼道:“小公爺說得未免太輕松,如此大罪,你說擔下便擔得下麽?陛下會聽你的?最後九族被誅的還不是我田家!”

    程處默也漸漸失去耐心了。使勁一跺腳,怒道:“既如此,我索性不跟你說了,兀那前面拿刀的弟兄,你架著田仁會往關外走,別怕,程家的老兵護著你,老田,得罪了,今日我便把你劫出關,一路劫到西州去,看你玉門關的兵馬跟不跟來!”

    田仁會大急:“程處默,你知不知道你在給程家闖禍?不要命了麽?”

    程處默大笑:“要不要命的,先救了我兄弟再說,弟兄們,走,咱們出關!”

    挾持著田仁會,千人的隊伍一步步走到玉門關的城門甬道下,然後便走不下去了。

    數千兵馬在甬道前早已列好了陣勢,幽冷的箭矢,寒光閃爍的刀尖長戟,還有一排排拒馬,鐵蒺藜,滾木……將甬道堵得嚴嚴實實,滴水不漏,玉門關數千將士神情冷凝,嚴陣以待,甬道前一片肅殺。

    程處默呆了一下,接著臉色冰冷地看著田仁會,森然道:“老田,真要拼個魚死網破麽?”

    田仁會重重地道:“末將之責是守玉門關,五千甲士未奉诏命,絕不出一兵一卒!”

    沈默片刻,程處默忽然放聲大笑:“今日本要稱量玉門關甲士的斤兩,但我麾下一千部曲要馳援西州救我兄弟,路上不容折損,今且記下這一遭,待我從玉門關回來,非把你們拆零碎了不可!”

    扭過頭看著許明珠,程處默眼中充滿歉意:“弟妹,玉門關兵馬已指望不得了,我麾下就這一千兵馬,咱們先去西州吧。”

    許明珠點點頭,面朝程處默屈膝盈盈下拜:“程大哥高義,夫君幸甚,沒交錯兄弟。”

    程處默大笑:“這話中聽!老田,你不仗義,你要保命升官且由著你,來日西州解了圍,我再來與你講講道理,但願朝堂和我爹那裏你能說得過去,今且放了你,後會有期!”

    方老五拿開架在田仁會脖子上的匕首,狠狠一推他的後背,田仁會朝前踉跄幾步終于站穩。

    眼看著程處默和許明珠領著程家莊子的老兵列隊朝關門外走去,明明是赴身生死難料的險地,可每個人的神情卻那麽的顧盼飛揚,仿佛赴一場奢華高貴的盛宴。

    田仁會呆呆看著隊伍,眼眶忽然一紅,握緊了拳頭嘶聲道:“我豈是不仗義的小人之輩!小公爺你看錯我了!只是,忠與義,你教我如何取舍?你如此說我,我田仁會不服!”

    程處默身形一頓,然後哈哈一笑,接著邁開腳步往前走。

    田仁會正在郁憤之時,卻聽身後馬蹄隆隆,只聽馬蹄聲便估摸有千騎之數,田仁會心中不由一沈,今天到底什麽日子,出的大事為何一樁接著一樁?

    扭頭望去,卻見一名商賈模樣的中年漢子領頭,後面跟著一支千人規模的商隊,商隊裏無論夥計還是護衛,皆是平民短衫打扮。

    田仁會僅只看了一眼,眉頭便深深皺了起來。

    他久守玉門關,見過南來北往的商賈商隊如恒河之沙,數都數不過來,只消一眼便看得出路經玉門關的商人身家如何,哪國人,裝著什麽貨物,可眼前這支商隊落在田仁會眼裏,他的第一反應卻是馬上調兵。

    實在太不像商隊了,隊伍裏沒有老弱,每個人皆是二三十歲的壯年漢子,每個人的神情皆是冷凝寡言,一臉肅殺的模樣,換下平民裝扮,配上一身铠甲,分明便是一支百戰沙場的精兵!

    田仁會還沒來得及開口,卻見為首的商賈漢子策馬在他面前停下,仔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尊駕可是玉門關中郎將田仁會?”

    田仁會楞了一下,淡淡道:“正是。”

    商賈從懷裏掏出一卷明黃色的絹布,還有半面金色的虎符,伏身遞給他,大聲道:“陛下旨意,玉門關中郎將田仁會即刻調動三千精銳兵馬出關,日夜兼程馳援西州,接旨後馬上啓行,不得耽誤!這裏是陛下的聖旨和調兵虎符,請田將軍核對後馬上集結兵馬!”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2-10 00:00
第四百零六章 關塞馳援


    突如其來的聖旨,令田仁會整個人懵住了,呆呆地看著那位宣旨的漢子,眼裏充滿了疑惑。

    宣旨的漢子似乎看出田仁會在想什麽,騎在馬上滿是傲然地笑了笑,田仁會眼睛迅速眯了一下。

    這笑容,他太熟悉了。

    田仁會也是在長安做過官的,當初科考高中進士後,他在長安任過尚書省錄事,苦熬資曆三年,這三年裏,這種笑容他見得太多了,那是太極宮裏出來的人才會露出這樣的笑容,因為他們是天子近臣,不論官職大小,似乎都天生帶著一股子優越感,太極宮裏逢人便哈腰行禮,可一旦出了宮門便鼻孔朝天,看誰都比自己矮一截。

    從古至今,曆朝曆代,宮廷裏出來的人都是這副德行,無論戍守大內禁衛的武將,或是內侍監署宦官,出了宮便神氣得不得了,田仁會在長安任職尚書省,是負責傳達和執行朝廷政令的中樞衙署,每日見得最多的便是宮裏來來回回的宮人武將,這種笑容自然也是最常見了。

    見馬上漢子的模樣,田仁會心裏便信了三分,然後便看見馬上漢子從腰側摘下一面牙牌,連同著聖旨和調兵文書一同遞到田仁會面前,似笑非笑地道:“我姓黃名丘,乃右武衛左騎營折衝都尉,隨侍陛下左右的大內禁衛,聖旨,虎符和調兵文書是陛下從塞北前方黃金禦帳內發出來的,田將軍若不信,不妨仔細核對。”

    田仁會也是官場老油條了,聞言連連陪笑曰不敢,但還是接過聖旨虎符和文書,當著黃丘的面仔仔細細地核對起來。許久之後,田仁會舒了口氣,臉上露出了輕松的笑容,朝黃丘拱了拱手,道:“天使稍待,末將即刻點兵。”

    轉過頭。田仁會大吼道:“來人,擂鼓,聚將點兵!”

    黃丘仍舊一臉傲然的笑容,擡頭眯著眼朝關門外看了看,道:“前方千余騎隊是何人?”

    田仁會表情頓時變得很苦澀:“是……盧國公府的小公爺。”

    黃丘眼皮跳了跳,盧國公的名頭在長安可謂人見人怕,鬼見鬼愁,他兒子的名聲也好不到哪裏去,黃丘混迹宮廷。自是對程家父子的德行很熟悉了,于是再也不敢露出傲然的笑容,神情一凝,道:“程小公爺出玉門關作甚?”

    田仁會歎了口氣道:“和咱們一樣,馳援西州,只不過長安國公府收到消息甚早,程公爺無權擅調兵馬,于是從自家莊子裏調集了千余老兵。去西州馳援泾陽縣子……”

    黃丘眼皮又跳了兩下,不知不覺擺正了態度。一個小公爺已然夠令他仰望了,可看現在的架勢,程老公爺為了那位泾陽縣子,竟不惜冒著閑言碎語的風險,從莊子裏調老兵,並且領嫡長子領兵馳援。這位縣子的分量比自己想象中重多了,日後若見了他,還須把姿態擺低點才是,這種欠抽的傲然笑容再莫拿出來了。

    黃丘回過神,垂頭看著田仁會。好奇道:“剛才我遠遠見此地亂糟糟的,你們在作甚?”

    田仁會表情更苦澀了:“末將被李縣子的夫人挾持,借以要挾末將出兵馳援西州,然後程小公爺來了,末將又被程小公爺挾持,要挾我出兵,我都拒絕了……”

    “你堂堂玉門關守將,竟被挾持了兩次?”黃丘的表情也有點不對了,望向他的目光有些異樣,不知是同情還是鄙視。

    田仁會臉頰抽了抽,這人……真不會聊天啊,不知道世上有種悲傷叫“陰溝裏翻船”嗎?連翻兩次船也不奇怪嘛。

    黃丘看著遠處程家莊子老兵的隊伍,神情若有所悟:“擅調兵馬幹系太大,田將軍拒絕了,所以,程小公爺方才與田將軍恩斷義絕,領著一支孤軍上路了?”

    轉過頭同情地看著田仁會,黃丘道:“可是,此刻你又要調動兵馬趕上程小公爺,嚴詞拒絕變成了欣然景從,這事幹得……啧!”

    田仁會垂頭望著手裏的聖旨和虎符,無限糾結地道:“天使若早來一個時辰,末將何至于鬧得裏外不是人?”

    *****************************************************************

    西州城外,騎營。

    李素躺在帥帳裏直哼哼。

    中箭的肩膀疼得厲害,城裏的大夫來看過,給李素用了一種看起來髒髒的如同黑泥般的藥,而且非常簡單粗暴地裹在箭傷處,李素幹淨的肌膚每天接觸這種髒髒的像陰溝裏挖出來的淤泥般的藥,人已快瘋掉了。

    受了傷嘛,自然有了完美的借口,于是李素的懶病開始發作,發作得比傷病更嚴重,每天躺在帥帳裏一動不動,睡醒了便睜著眼看著帥帳的圓頂發呆,或者在陽光不是太猛烈的時候弄一張軟榻置于帳外沙地上曬曬太陽。

    歲月靜好,人生如夢。

    大戰之後,與曹余長談了一番,李素終于全面接管了這座城池。

    奪權並非權欲,李素對權力的愛好並不大,只是他做事喜歡利落幹脆,不喜歡七嘴八舌的議論,更不喜歡有人在背地裏掣肘,對西州來說,眼下最重要的是令出一門的指揮,一個人可以有雙手雙腳,但絕對只能有一個大腦,多一個便會亂套,既然曹余能力欠缺,李素只好上了。

    守城第一戰結束,西州城滿目瘡痍,重建修複城池是第一要務,李素定下了規劃,其余的事情便交由西州刺史府的官員去實施。

    重點自然是城牆,西州的城牆是守城的軟肋,但是,卻不能不修。

    第二件重要的事是打探敵情,如今已經可以肯定,西域諸**隊已聯合起來,高昌軍只不過是大軍的一支先鋒,所以大戰結束後的當日,李素便遣出了斥候分赴西州的四面八方一百裏外,每日的軍報源源不斷地送進帥帳內,不僅如此,李素還吩咐斥候在百裏開外搭建了簡易的烽火台,若遇敵而來不及報信,可點燃烽火,以備應戰。

    最後是整頓三軍。

    巡弋于西州邊境的另一支折衝府已被緊急召回西州,與騎營和原先守城的折衝府將士一起集結于城內,人數大約兩千八百余。

    西州下轄六縣的百姓也被遷移進城,所有能吃的能用的東西全部帶上,帶不走的就地銷毀,不僅如此,李素還下令拉壯丁,百姓中但有年輕力壯者,全部拉入軍中,臨時建了一個鄉勇營,人數大約兩千余,由蔣權親自負責每日的操練和守城戰術。

    正規和不正規,精銳和烏合之衆,李素如今不挑食,什麽都要,一切只為守住這座城。

    該做的都做了,誠如李素當初所言,他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至于努力過後能不能守住西州,那時只能看天意了。

    帥帳外的陽光有點刺眼,李素別出心裁,在軟榻上方支了一塊蓬布遮蔭,榻旁再置一方矮桌,桌上擺了幾樣瓜果和一小壇葡萄釀,這要是再戴上一副墨鏡的話,活脫就是悠閑度假的架勢了。

    一覺睡醒,不知時辰,擡頭看看天色,太陽已漸漸西沈,李素躺在軟榻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半睜著惺忪的眼,開始思量今晚吃什麽。

    鄭小樓對李素這種好吃懶做的作派很鄙夷,開始兩天還耐著性子盡一名親衛的義務,每天有模有樣侍立在李素身後,可是鄭小樓很快發現這種行為毫無意義,李素每天只顧著呼呼大睡,睡醒了便琢磨該吃什麽,吃完後望著天空發一陣呆,然後腦袋又開始一點點,開啓睡眠模式……

    于是鄭小樓終于發現自己每天煞有其事地侍立在這麽一位吃飽了睡,睡醒了吃的大爺身後的這種行為很愚蠢,深刻檢討過自己腦子抽風後,便不再理李素,找了空僻靜的地方練功去了。

    王樁對環境的適應能力明顯比鄭小樓強多了,見李素每天呼呼大睡,他也跟在後面搭了個小涼蓬一起睡,于是來往的騎營將士們最常看到的便是別駕和親衛四仰八叉睡成一團,若非兩人都穿著衣服,畫面更汙穢……

    然後,李素開始覺得不爽了,因為王樁打呼的聲音太大,李素甚至敏感地發現,地面上的沙粒隨著王樁的鼾聲而微微發顫。

    李素不能忍了,很不客氣地一腳踹去:“魂兮歸來!”

    王樁的鼾聲一頓,大嘴咂摸幾下,半睜著眼茫然看著李素:“咋了?”

    李素無奈地看著他:“你就不能換個地方睡嗎?”

    王樁呵呵憨笑:“這話說的,我是你的親衛,當然要寸步不離護你周全……”

    李素很想再踹他一腳。

    睡得比豬還沈,鼾聲打得地動山搖,好意思恬著臉說什麽護周全。

    ****************************************************************

    ps:還有一更……胃痛幾天都沒好,明天要去醫院檢查……希望不會查出大毛病……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2-10 13:17
第四百零七章 愚忠務實


    “愁啊,愁死我咧……”王樁蹲在地上,抱著腦袋歎氣,苦惱迷茫而又滄桑的樣子,活像被小三逼著跟黃臉婆離婚的中年渣男。,

    李素樂了:“太少見了,難得看到你發愁的樣子,你愁啥?沒吃好還是沒睡好?”

    王樁瞪了他一眼,道:“你還笑得出,西域大軍說話就要兵臨城下了,就憑咱們西州這幾千號人,還有那道尿都能衝垮的城牆,頂個甚事?早早晚晚咱們怕是得死在這裏。”

    李素眨眨眼:“所以你愁這個?”

    “是啊,愁得晚上睡不著……”王樁神情嚴肅,一臉欠抽的憂國憂民。

    “晚上睡不著,白天呼噜打得山響……我說,你發愁好歹也拿出點發愁的誠意,就算沒有誠意也別在我旁邊睡,行不?”

    王樁自動跳過這個問題:“西域諸國大軍主力肯定會來攻打西州麽?”

    李素點頭:“肯定會來。”

    “大概還有多久?”

    李素想了想,道:“高昌軍新敗,或許出乎他們意料之外,再說諸多小國的軍隊要集結,要融合,要分出主次,他們也需要時間,所以我們會有一段喘息的日子,不過也喘不了多久,少則兩月,多則四五個月,差不多該來了。”

    “你有辦法沒?”王樁神情有些陰郁。

    “兵來將擋,還能怎樣?不管怎麽說,咱們西州如今也有五千多兵馬,敵人若來攻城,勉強能頂一陣了。”

    王樁嘁了一聲,鄙夷輕蔑的模樣頗得李素的神韻,也不知暗裏練這個表情練了多久。

    “西州兩個折衝府再加咱們騎營,正經的府兵攏共也就兩千多。難為你把那些新募的百姓當作鄉勇算進去,這些鄉勇操練時威風,喊殺聲喊得地動山搖,真上了殺人的戰陣,第一回合就得尿褲子,指望他們?呵呵……”

    李素攤攤手:“不然我還能怎樣?如今的情勢。但有一絲能用到的力量,我都要把它們用起來,盡最大的努力守住城,只待頂過了這一輪,拖到陛下在北方騰出手來,那時咱們便可揚眉吐氣了。”

    王樁愁意滿面地道:“吐啥氣啊,那時咱們怕是連氣都摸有咧……”

    神情怔忪片刻,王樁忽然轉過頭,認真地盯著李素的臉:“你一直是個有本事的。天大的難事到了你手裏都能解決,這次也不例外吧?你是不是藏了啥好主意沒說?快告訴我,你一定有辦法的。”

    李素苦笑搖頭:“兵戰,死生之大事,自古便是直來直往,沒有半點捷徑,古往今來的大戰何止千萬次,真正能夠以寡勝衆者屈指可數。我只是個好吃懶做的農戶子弟,從無領兵的經驗。哪裏有什麽法子抵擋來犯之敵?你太高看我了,這次,我是真沒法子了。”

    王樁呆了呆,然後露出失望之色:“如此說來……西州怕是真守不住了。”

    李素語氣沈重地道:“盡人事,聽天命吧,我會守在城頭上。一直到城池陷落的最後時刻……”

    “城池陷落以後呢?”

    “當然棄城而逃啊……”李素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會以為我會與城皆亡吧?我可沒那麽偉大,盡到最後一份心力便夠了,天留一線,人留一線,凡事沒有必要做得太死。殉國殉城什麽的,死得毫無意義。”

    王樁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咋能棄城呢?棄不得,將來回到長安都沒臉見關中父老……”

    李素奇怪道:“咋沒臉見?你看,我為西州做了這麽多事,無論戰前的准備,還是戰時的堅持,我已堅持到城破前的最後一刻,對家鄉父老也好,對陛下和社稷也好,哪怕對我自己也好,我都覺得沒有愧對任何人了啊,難道非要我死在西州才算得上盡了忠?我未來明明可以為大唐社稷發揮更大的作用,為大唐增添更多的輝煌,一個未來有大用處的人,為何一定要死在這裏?”

    王樁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比嘴皮子,王家兄弟從小到大都不是李素的對手,以王樁那簡單得近乎白紙般的腦回路,連李素這番話是正理還是歪理都分辨不清,哪裏還有能力去辯駁他?

    “是……是這樣嗎?”王樁陷入糾結。

    “當然,看我真誠的眼睛……看到了嗎?看懂了嗎?裏面有什麽?都是對大唐社稷滿滿的愛啊,留存有用之身,去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不比死在西州好得多嗎?城守不住就不要守了嘛,為何世人總喜歡幹些與城皆亡的蠢事?與城皆亡能證明什麽?忠心?氣節?為了這兩樣東西,付出生命的代價,你難道不覺得這很愚蠢嗎?”

    王樁默不出聲,從他眼中已能清楚看到一圈圈的暈紋,顯然已進入被催眠狀態,很好,洗腦成功。

    價值觀不同,決定了對事物的做法不同,李素來自後世,上輩子所受的教育便是務實教育,那個年代沒有硝煙戰火,沒有生死線上的慷慨激昂,所以每一件事都務求以最小的代價來收獲最大的利益。

    命都搭上了,還有什麽意義?城池畢竟是死物,放在那裏又跑不了,被敵人占了便占了,留著性命想辦法積蓄力量再奪回來才是最正確的做法,這便是務實,在他看來,殉國殉城這種事簡直是白癡才幹的。

    欣慰的是,王樁現在這副剛被洗腦的模樣盡管看起來有點蠢,但至少脫離了白癡圈子,為王家賀。

    “有件事你去辦一下,這件事只能交給你辦……”李素壓低了聲音道。

    王樁回過神:“啥事?”

    “記得我曾經在松州城下造的震天雷麽?”

    王樁咧嘴:“咋不記得,那陶罐罐厲害很咧。”

    李素沈聲道:“三樣材料,你速去准備,硫磺,硝石,木炭,還要一些蛋清和石墨粉,去找西州城裏那幾位商人,就說騎營以兩倍的價收購,不能直接把三樣東西告訴他們,怕被有心人記住,中間摻點別的,比如花崗岩,楠木,石灰等等,達到混淆視聽的目的……”

    王樁興奮地搓著手:“如果這玩意造得多的話,西州還真有可能守得住!”

    李素苦笑:“你太高看它了,再厲害終究只是死物件,扔出去或許能收個震撼的作用,用久了,敵人便能琢磨出對付它的法子,它就不管用了,所以,它能輔助咱們守城,但千萬不能完全指望它。”

    “有用,咋用都合適!炸起來響得很咧,兩丈方圓沒活物,咱們造它幾千上萬個,不信守不住西州!”王樁樂得眉開眼笑,看來很不贊同李素的消極態度。

    李素笑了笑,也懶得跟他爭辯。

    “我親自拉一支騎隊,跑一趟沙州,秘方可不敢讓外人知道,陛下會怪罪的。”王樁此時特別靈醒,可能跟剛被洗腦有關。

    李素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又道:“王樁,自家兄弟不說見外話,到了沙州采買了東西後,你叫騎隊回西州,你先回一趟長安……”

    王樁楞了一下,臉頓時黑了:“咋咧?用诳你婆姨的爛借口把我也诳走?大戰在即,你叫我丟下兄弟自己跑回長安,這簡直……簡直比你棄城而逃還可恥!我呸!以後這話再莫讓我聽到,不然兄弟做不成咧!”

    說完王樁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口水,怒衝衝地轉身離開。

    李素糾結地看著地上那口泛著白沫的口水,有點惡心,想吐……

    都說近朱者赤,王樁近了自己十多年,不愛幹淨的毛病咋就改不過來呢?

    而且……

    李素咂摸咂摸嘴,忽然回過味來,起身朝王樁的背影怒道:“你給我回來!棄城而逃咋可恥了?哪裏可恥了?你啥意思?”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2-12 23:32
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 第四百零八章 善始善終


    西州的城牆每日摩肩接踵,忙碌不休。

    從下轄六縣遷了許多百姓進城,人口多了,可糊口的活計卻太少,于是李素下令每戶抽調壯年男丁一兩人為民夫,每日上城樓修繕城牆,挑土壘石,搬運守城軍械等等,管兩頓幹飯,還發三文錢,如此算是穩定了城中百姓的人心。

    從沙州來的商隊也越來越多,運送的都是糧草,生鐵和磚石,這又是一筆大開支,以前沒掌權不清楚,如今看來,維持一座城池的穩定,甚至讓它更加繁榮,其難處果然堪比登天,難怪曹余那麽迫不及待地把權力交了出去,心虛和被人抓了把柄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恐怕也是因為管理城池太繁瑣太艱難了。

    李素現在就覺得頭很痛,痛得快炸了。

    商隊運來的東西多,對西州是好事,可是東西運來了,錢呢?拿什麽支付給商人?

    以前有個冤大頭那焉幫忙撐著,畢竟幫他支付的只是小數目,城裏一棟私宅而已,再貴也貴不到哪裏去,可這一次是修繕城牆,打造兵器,成千上萬的磚石和生鐵運進來,便意味著要花出去成千上萬的銀錢,那焉再有錢也支應不了一座城池的開銷,而西州這些年養著那支突厥騎兵,府庫早空得能跑耗子了。

    活人不能讓尿憋死,更何況李素還算是活人中的聰明人,有尿當抖直須抖。

    所以李素一橫心,索性把曹余的刺史官印拿來了,商隊運來了東西,李素沒錢給,不過……可以打白條。

    誰都不喜歡白條,可李素的白條有講究。他在白條上蓋了官印,並且寫明了所欠款項以每月一分利錢計。

    蓋上官印的白條,代表的便不是私人欠款,而是整個大唐朝廷了,白條上的官印是實實在在的,如今這年頭是個講誠信的年頭。官府和商人都一樣,無信而不立,無論西州將來守不守得住,白條哪怕拿到長安城,官府也得認了,至于朝廷找曹余和李素的麻煩,那是以後的事了,李素要守住西州,別的細枝末節便顧不得許多。

    所以盡管商人們不太情願。但白條上的官印還是具有一定的公信力,商人們還是捏著鼻子認了,再說……白條上每月一分的利息,也令商人們心底裏最後一絲不快化為飛灰,官府既然如此有誠意,款項拖欠一陣也不是什麽太不可接受的事,有利息的呢。

    消息傳開,實力雄厚的商人們再無顧忌。盡管每次拿不到現錢,可從沙州運送物質的商隊仍絡繹不絕。一堆堆的磚石,生鐵便在城牆下堆積起來,雖說對整個西州數十裏長的城牆來說,這點磚石委實沒有太大的用處,但聊勝于無。

    城內開了五座鐵爐,從百姓中抽調了數十個有打鐵手藝的鐵匠日夜不停地開爐煉鐵。打造兵器。

    兩個月後,王樁領著一支騎隊風塵仆仆從沙州趕來,這支騎隊裝載著李素急需要的東西,硝石,硫磺和木炭。然後,蔣權從騎營裏抽調了五十名心腹將士,在大營東面開了一座工坊,外層被將士們團團圍住,任何人都不准進入,李素和那五十名心腹將士便鑽進了工坊內,白天黑夜的忙著造震天雷。

    震天雷的每一個制造細節,再加上流水線生産法,李素教了幾天後,五十名將士全都會了,他才滿意地離開了工坊。

    誠如李素所言,為了守住這座城,該做的努力他都做了,接下來的結果,要看天意,如果天意注定這座城仍守不住,李素也不會留下任何遺憾和愧疚,拔腿開溜時比誰都心地坦蕩。

    …………

    “你怎麽這麽快就被我榨幹了呢?”

    西州城樓上,李素一臉不滿地看著那焉,不時還搖頭歎氣,如同老爹看著自己不爭氣的敗家子兒子。

    “多帶點錢在身上會死嗎?來西州才多久,就沒錢了?”李素念叨了幾句,隨即狐疑地眯著眼看他:“你該不會藏著私房錢吧?這可不是好習慣,乖,快拿進我碗裏來,以後我連本帶利還你。”

    那焉的老臉已擰成了苦瓜,一口氣歎出三生悲苦,很淒涼的表情。

    “李別駕,李縣子……講點道理好嗎?我一個商人被你困在西州已一年了,這一年人吃馬嚼,再加上給你蓋房子,隔三岔五被你敲詐一兩顆貓眼石,美玉什麽的……如今我是真的窮了。”

    “胡說,我有那麽壞嗎?不知道的人聽到了還以為是真的,不許敗壞我名聲!”李素嗔怪地推了那焉一把,兩人此時正站在城樓憑欄遠眺狀,這一把差點把那焉直接從城頭上推下去。

    肥羊瘦了,李素心底裏不由冒出一股憂傷,有種自己快破産的感覺,雖然破産的明明是那焉,或許潛意識裏,他已將那焉的錢完全當成自己的錢了吧。

    “李別駕,你的房子已快蓋好了,這些日子您統領守城之戰,城裏的宅子可沒閑著,大致的模樣已經建好了,就差一些精細的瑣碎打磨,約莫再過一個月就能住進去了……”

    李素臉上頓時露出喜色:“這是我最近幾個月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不錯,總算趕在你破産之前把我的房子湊出來了。”

    那焉看著他的目光有些複雜,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道:“恕我冒昧,你的心思我真的很難猜透,當初你說要蓋房子,我沒多想,為你出錢出工出力,房子快動工時,我見工地上堆滿了各種磚石木料,當時便覺得不對勁,仔細一尋摸,揣度你蓋房子可能只是個幌子,用來蓋房的磚石木料可能會用到修繕西州城牆……”

    那焉苦笑搖頭道:“直到今日,你的華宅已快落成我才相信,商隊從沙州運來的磚石木料,……它們果然是給你蓋房子的,李別駕,你的心思。我實在無法揣摩……”

    李素笑得很得意:“那兄太高看我了,我看起來像是那種因公廢私的人嗎?城牆要修,我的大房子也要蓋,兩不耽誤嘛,反正出錢的又不是我……”

    那焉苦笑幾聲,搖頭不語。

    對李素。那焉是又敬又懼。從泾州城外與李素結識開始,李素的一舉一動皆在他的視線內,而且李素的大部分舉動,皆出乎那焉的意料之外,這個人,似乎有著與常人完全不同的思維,讓人根本摸不著他的脈,很多事情看似已是無法解開的死結,看似李素已被逼到了絕境。可是李素兩手翻覆之間,卻很容易便破了局,這種本事,那焉尤為驚歎不已。

    不論李素的身份地位立場如何,對那焉來說,這是一位值得交的朋友,盡管這位朋友已快把他榨幹了,可那焉並不看重這些。

    可惜的是。偏偏他與他身後代表的立場完全相悖,于是二人的關系至今還是那種亦敵亦友。敵友難辨的狀態裏,無法寸進一步,人生不如意十之**,這些不如意包括想辦卻辦不成的事,想抛卻抛不掉的情,還有。想交卻交不到的人。

    二人站在城頭上,閉眼感受著沙漠深處吹來的熱風,不知怎地都陷入了沈默。

    良久,那焉睜開眼,看著城外遠處茫茫無盡的沙漠。忽然道:“西州大限不遠了吧?”

    李素也睜開眼,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大限?這個字眼有意思,那兄是個講究人呐。”

    那焉歎道:“我的身份,在你面前勿須隱瞞,不錯,我是龜茲人,可是,我打心眼裏不願與大唐敵對,更不願與你敵對,我來往大唐已二十年了,對大唐甚至有了一種家鄉的歸屬,可惜……我生不逢時,生不逢地。”

    扭頭看著李素,那焉深深地道:“李別駕,你我皆知,西域諸國大軍兵臨西州城下之日不遠矣,那時重兵壓境,戰雲密布,李別駕當如何處之?”

    李素沒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被太多人問過了,他回答得膩味了,再說……這個問題的答案說出來未免有點泄氣,有損自己的光輝偉岸形象。

    于是李素不答反問道:“那兄是龜茲人,這次西域諸國大軍裏,龜茲恐怕也是傾舉國之兵共襄此盛舉吧?說不定領兵的正是你的堂叔國相那利?”

    那焉顯然也不笨,這個隱含機鋒的問題他也不答,只是眨眨眼,笑道:“別駕可算問錯人了,我……只是一介商賈啊。”

    李素也笑,然後露出純純萌萌的爛漫表情:“我也只是個孩子啊……”

    二人相視而笑,笑容裏的意味很複雜,像各懷鬼胎,又像無可奈何。

    “總之……大軍到來之日,西州必無幸理,李別駕,你我一場結識緣分,我以朋友的身份再勸你一句,大勢無可逆轉,當避則避,我真的很不想看到一位風華飛揚的少年戰死在這座孤城的城樓上。”那焉深深地道。

    李素大笑:“放心,我沒那麽傻,留得命在,一切皆有可能,命沒了,就什麽都沒了。”

    那焉笑道:“你能如此想,說明你不是個迂腐愚忠的蠢人,甚慰矣。”

    李素扭頭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那兄,你真沒錢了?”

    那焉頓時露出苦色,一句話都不說,仰天悲苦地歎了口氣。

    李素笑道:“既然被我榨幹了,你便沒有利用價值了,那兄,你領著你的商隊出城吧,回龜茲也好,去長安繼續做買賣補這一年的虧空也好,總之……你自由了。”

    那焉一楞,目光帶著幾分震驚地盯著他,然後,眼眶漸漸發紅了。

    李素沒看他,只盯著遠處白茫茫的大漠,笑歎道:“以後與別人結伴而行切記小心謹慎,若再碰到像我這樣的少年俊傑,能躲多遠便躲多遠,千萬別被他訛上……”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2-13 01:16
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 第四百零九章 大敵將至


    那焉走了,領著他的商隊迎著清晨的朝陽,一步一回頭的離開了西州。

    李素親自將他送出城門,看著他的身影被火紅的朝霞拖得冗長孤瘦,不由怅然歎氣。

    王樁站在他身後不停撓頭,每次他撓頭時,便代表他遇見了一件以他的智商無法理解的事情,撓頭的動作大抵是為了刺激腦部皮層的活躍以達到短時間提高智商的目的……

    “想不通啊……你為何放這個龜茲商人離開?”王樁終究還是無法理解李素的行為。

    李素仍盯著那焉漸行漸遠的背影,頭也不回地笑道:“那焉這一年對我不錯,雖然他的堂叔正調集大軍攻打我們,但與他無關,眼看西域大軍要攻城了,我既然狠不下心把他綁到城樓上當肉票,索性放他走吧,凡做人做事,都應該留一線的,把事做絕了,天道也會把你自己的路絕了,王樁,以後你也要記住。”

    王樁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隨即又道:“我剛才看見那焉出城的一刹那哭了……”

    李素笑道:“我也看見了,不過我裝作沒看見……”

    王樁忽然咧嘴憨笑道:“被你關在城裏一整年,而且這一年被你榨得一滴油都不剩,換作是我,出城的那一刻我也哭,呵呵……”

    李素:“…………”

    真想不通啊,自己已經把智商拉低了一大半,努力保持和王樁同一個水平了,可大家為何還是不能愉快融洽地聊天?

    那焉的背影更遠了,在視線的盡頭處,李素忽然發現那焉停了下來,轉過身面朝西州城頭,呆呆靜立許久。忽然長揖到地,久久未起身。

    李素笑了,也不管那焉能不能看見。朝他揮了揮手。

    扭過頭瞪著王樁,李素怒道:“看見沒?人家那叫感動!感動得哭了!”

    **************************************************************

    整座城池都在整軍備戰。在李素強硬的命令下,無論軍隊還是百姓,皆進入戒嚴管制期,兩個折衝府一個騎營還有一個鄉勇營總共五千人左右,每日天沒亮便被各自的火長叫醒,然後操練,不停的操練,百姓們也被統一管制起來。男人當民夫,女人做軍糧,城裏的一切工作皆以備戰為主題。

    城池裏的氣氛因此而陷入緊張壓抑,刺史府被李素狠狠整頓過一次後,官員們也忽然變得積極起來,很識趣地配合李素維持城內的穩定,並且按李素的吩咐,將城內異族百姓驅趕出城,這是沒辦法的選擇,李素對異族太不放心了。留他們在城裏,終究是一個隱患,誰知道裏面有沒有敵人的奸細等著與即將到來的大軍裏應外合?

    異族人被淒淒慘慘趕離了西州城。李素仍舊站在城樓上,硬著心腸目送他們離開。

    戰爭永遠是最殘酷的,容不得半點縱容或心軟,盡管知道這些異族百姓裏面絕大部分都是老實本分的,可李素冒不起這個險,眼下只是驅離異族,對李素來說已經算是盡量溫和的方式了。

    每日城門前斥候來往進出不斷,大戰在即,斥候已被李素放出三百裏之外。不停地來回禀報軍情,打探敵軍大部的行止。

    平靜的西州城醞釀著狂風暴雨。城內百姓人心惶惶,卻還是咬著牙強撐。這個時候,中原漢人的特性便顯露無遺,他們善良,勤勞,而且對王朝社稷有歸屬感,特別是大唐的百姓,平日嗓門大,罵罵咧咧沒個正形,誰都不服的樣子,一旦遇到危難,卻非常配合官府調派,讓做什麽便做什麽,只要不被官府慢待,他們甚至可以豁出命幫忙。

    …………

    “蔣權,明日開始,組織百姓撤離西州,一路往東朝玉門關而去,記住,城裏一個百姓都不要留,西州即將成為凶險之地,留百姓在城裏無異要他們的命……”帥帳內,李素很嚴肅地下了令。

    蔣權重重點頭,然後又道:“曹余和那些官員呢?”

    李素歎道:“那些人,去留隨意,若隨百姓出城,一路上由他們負責統領百姓行止,我們分不出兵去照拂他們,便由他們自己照顧自己吧。”

    “別駕宅心仁厚,末將佩服。”

    李素笑道:“我是很宅,而且有一顆很宅的心,但仁厚倒不至于,說到底也是為我們自己開脫,西州丟了便丟了,可百姓皆是陛下的子民,他們不容有失,否則陛下真會怪罪我了。”

    “李別駕,城裏一切都准備妥當了,按別駕的吩咐,軍糧已做好,存余約莫能夠支撐兩個月,擂石滾木火油這些也存了不少……”蔣權說著說著忽然興奮起來,搓著手笑道:“至于別駕所造的震天雷,果然是個好東西,末將曾命人試放了一個,哈,方圓兩丈之內無論人畜皆無幸理,端的厲害得緊。這東西我們也造出了五千來個,想必守城問題不大……”

    李素搖頭苦笑,沒說話。

    火器或許是守城的助力,不過也只是助力而已,不能當成指望,戰爭的根本還是在人,當然,這些道理李素沒解釋給蔣權聽,因為……他懶得解釋,會耗費很多口水的。

    “李別駕,該安排的都安排,末將不懂,別駕為何對守城的將士沒有任何安排?這個時候該布置防衛了,哪一營哪一火守城牆的哪一處……”

    李素慢悠悠地道:“這個不急,大敵將至之時臨時安排也來得及,若來的敵軍太多,西州注定守不住,我又何必安排?到時候領著大家逃命便是了。”

    蔣權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他沒想到李素准備了這麽久,整座城池都在為備戰而忙碌,可李素仍舊打著棄城而逃的主意。

    李素似看出蔣權所思,盯著他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忠誠氣節,還是愚蠢?”

    “氣節!”蔣權果然回答,隨即垂頭想了想,挺起胸道:“是氣節,城是大唐的城,明知不可守也要守,這是臣子的本分和氣節。”

    李素搖頭歎氣:“這一點上,我們聊不到一塊去,換個話題吧,今晚吃什麽?”

    …………

    三天的時間,西州的百姓被官員們集結起來,攜帶各自的細軟和家眷,由東城而出,離開了西州城,一路蹒跚且緩慢地朝東面而去。

    城內除了五千守軍,再也看不到一個百姓,整座城池瞬間變得空蕩蕩的,恢複了當初那座死城的模樣。

    貞觀十三年二月初四,一個晴朗無雲的好日子。

    三百裏外的斥候軍報入城,西域諸國大軍已發兵!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2-13 14:57
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 第四百一十章 去留之爭


    該來的果然還是來了。

    聽到斥候軍報後,李素長長松了口氣,胸中湧蕩著一股很激昂風發的情緒,有一種……馬上打包行李收拾細軟的衝動。

    第一次軍報過後,斥候們禀報軍情的頻率徒然加快,無數人騎著駱駝和快馬飛馳出城,或是風塵仆仆回城,一道道軍報將原本單薄的敵情漸漸豐滿起來,敵軍的輪廓和樣子在斥候們的禀報下勾勒出骨架和血肉,很直觀地呈現在李素面前。

    西域諸國聯軍,人數大約三萬左右,集結于龜茲國,目前前鋒一萬人離西州只有三日行程。

    三日說多不多,大概也只有數百裏的距離。

    三萬人說多……確實很多,西域人口原本單薄,諸小國聯軍三萬,委實算是近年來少有的大手筆,更說明了諸國對西州是何等的勢在必得。

    李素心情很沈重,城中只有區區五千兵馬,說是五千,其實有一半是臨時組成的鄉勇,說難聽點實則是一群烏合之衆,真正有戰鬥力的只有兩千多。

    兩千多守軍加一道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城牆,抵擋敵人三萬兵馬,如果要堅守,將是一場慘烈的血戰。李素懷疑連敵人的一萬前鋒都抵擋不住,不是悲觀,殘酷的事實現狀實在沒法給他信心。

    帥帳內,蔣權和項田一左一右端坐,曹余面無表情坐于一旁,捋須不語,李素神情冷凝,注視著面前的羊皮地圖,地圖上劃了一道紅線,箭頭直指西州。

    良久,蔣權按捺不住,耐心已被耗盡,起身抱拳道:“別駕,敵軍已至,請別駕下令布置城防,調動兵馬!”

    項田也跟著起身抱拳。

    李素與曹余的恩怨徹底揭過後。項田自然便歸心了,說來他和曹余一樣,對朝廷並無二心,只是西州這些年太艱難,項田不知不覺被曹余所影響,于是為了守住這座城而漸漸變得沒了節操。

    曹余仍舊不發一語,如同局外人般靜靜坐在一旁。而李素,在曹余面前雖是下官。卻當仁不讓地坐在帥帳主位,帳內各自的位置有點怪異,可帳中衆人誰都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天經地義一般。

    “李別駕,請下令。”項田也抱拳催促道。

    李素沒理他,仍定定注視著地圖,不知過了多久,李素的目光從地圖上移開,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此題無解。簡單的說,死定了。

    轉過頭看著閉目養神的曹余,李素忽然咧嘴一笑:“曹刺史,我把權力還給你,你還當你的刺史如何?”

    曹余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呵呵。”

    好熟悉的呵呵,依稀記得自己以前用過。而且短短兩個字信息量很大,大部分是髒話……

    “李別駕,還是莫推搪了,趕緊下令布置城防。”曹余慢悠悠地道。

    李素沈默片刻,道:“若我來布置城防,很簡單。城樓置草人數千,以為疑兵,旌旗不易,城門緊閉,城中的五千余兵馬全部出城……”

    蔣權聽到這裏,臉色已有些灰暗了,項田不明究竟。興奮地接口道:“莫非別駕欲于城外伏擊敵軍前鋒?”

    李素咳了兩聲,面不改色地道:“不,五千兵馬出城,往東面玉門關而去,簡單的說……”

    項田臉色也變了,脫口道:“棄城?”

    李素點頭:“不錯,棄城,水無常形,兵無常勢,注目于大唐西域大戰局,不必在意一城一隅之得失,只待時日,陛下從薛延陀騰出手來,再遣大軍西進,收複西州只在我大唐雄兵的翻覆之間。”

    帳內衆人皆不說話,臉色都有些不好看。

    李素歎了口氣,繼續解釋道:“棄城只是避其鋒芒,西州百姓已被盡數遷出,兵馬走後,此城變成了一座空城,讓敵軍占去,他們能討得什麽便宜?據說如今陛下禦駕親征薛延陀,大軍推進得越來越順利,半年內必能滅其國,半年後,我大唐將士集結兵馬西征,那時攻守已易位,敵人區區三萬兵馬,守這麽一座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城池,我大唐收複西州,豈非翻覆之間可定?從戰略上來說,眼下放棄西州,正是明智之舉。”

    帳內仍舊沈默,李素心情也沈重起來。

    他不明白這個年代的人到底有著怎樣的價值觀,看衆人的架勢,似乎想在西州堅守下去,這些人……是不是傻啊?

    “李別駕,若你早有棄城的打算,為何這些日子不停做軍糧,囤軍械,甚至造火器,你做的這些,不是為守城而准備的嗎?”項田遲疑地問道。

    李素點頭:“是為守城准備的,不過有個前提,那就是敵我數量相距不大,比如說,如果西域諸國攻打西州的兵馬只有一萬左右,我可以選擇留下來堅守,我做的這些准備也是為了這一萬兵馬,我算了一下,以西州眼下的城防和兵力,一萬敵軍已是守城的上限,超過一萬,城必破,如今你們也聽到軍報了,來犯之敵有三萬……”

    李素嘴角一勾,悠悠地環視衆人:“各位,咱們只有五千守城將士,其中有一半還是烏合之衆,這點兵力對敵人久已蓄謀的三萬攻城兵馬,勝算何在?明知沒有勝算還堅守此城,豈非愚蠢之極?”

    這番話是大實話,從一開始,李素便做了兩手打算,敵人來得少,他可以守下去,所以囤糧囤軍械,造火器,都是為守城而准備,但敵人若來得多,比如眼下的三萬敵軍,李素便完全沒有興趣也沒有信心守下去了。

    很殘酷的現實,哪怕換了當世名將程咬金李靖等人,守這座西州城恐怕也守不住,戰爭終究靠的是實力,沒有那麽多的捷徑可走,以寡敵衆而勝的例子不是沒有,但很少,通常來說,以寡敵衆的下場都是被注定了的。

    見大家仍不說話,李素有些不耐煩了,環視衆人道:“諸位的意思莫非要守?”

    衆人不說話,神情卻分明露出堅決之色。

    李素笑了,朝三人拱了拱手,道:“好,李某生平最佩服的便是各位這種鐵漢子,曹刺史,兩位將軍,以數千敵三萬,李某請教各位,如何守?能守住嗎?”

    說著李素露出天真爛漫的目光,開始惡意賣萌:“我還只是個孩子,你們教教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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