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3001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1-16 14:04
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钲 第三百八十一章 私怨暫抛


    “壯哉!廖順!”

    隨著李素話音落地,身後四十多名騎營將士神情哀恸,齊聲大吼,不少將士頓時紅了眼眶

    石破天驚一聲吼,嚇得不遠處的衆官員又退了幾步。

    李素冷冷看著衆官員,忽然道:“大唐的官,戍守大唐的國土,敬我大唐的英雄壯士,諸位覺得屈尊了麽?”

    官員人群裏一陣騷動,不知何時,人群裏忽然走出一名官員,一聲不吭地在廖順的屍首前站定,寂立半晌後,忽然雙手一攏,朝廖順長揖到地,然後,沈默地走回了人群中。

    有了第一個,自然便有第二個,第三個……

    最後,不管情不情願,刺史府前所有的官員都朝屍首行了禮。

    李素冷肅的神情終于露出幾許柔和,沒有天生的壞人,能朝廖順的屍首行禮,說明西州的官場還有救,這座城池還有希望。

    行完禮後,官員人群仍舊安靜,臉上或多或少帶著幾分驚懼和惶然。

    這些都是文官,他們的長處是能將聖賢之言如數家珍,然而面對即將到來的慘烈的城池攻守之戰,許多人還是不由自主露出了懼意。

    李素靜靜看著他們,忽然大聲問道:“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人群裏又是一陣騷動。

    李素這句話有出處,它是春秋時魯定公問孔子的一句話,但凡讀過兩年學堂的懵懂幼子都能不假思索脫口回答出下一句。

    可是李素當著諸多飽讀詩書的文官們問出這一句話後,人群裏許久不聞回答。

    千古聖賢之言,終究只有問心無愧的人才能坦然答得出。

    李素神情愈見陰沈,向前重重踏了一步,面朝衆官員再次重複問道:“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許久後,人群裏終于傳出低微而心虛的回答。

    “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答案很標准,一字不差。這句話正是孔子回答魯定公的,它被收錄進了《論語》中。

    可是,李素還是不滿意。

    嘴角勾起譏諷似的笑,李素的語氣陰冷且刻薄:“聲音這麽小,是朝廷的俸祿沒餵飽你們,還是你們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當官做多了虧心事?”

    尖酸刻薄指桑罵槐的話終于激起了讀書人的火氣,官員們動作劃一地擡起頭。漲紅了臉直視李素,眼中噴薄著怒火。

    李素渾若未見。第三次問出了同樣的話,只是這一次他負手而立,仰頭望天,仿佛在問蒼天神靈:“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蒼天神靈沒有回答他,這一次,刺史府門外空地上響起了一陣山崩地裂般的嘶吼聲。

    “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李素終于滿意了。與衆官員目光對視,笑道:“甚好,希望你們記得今日此刻說過的話,大敵當前,私怨暫抛,希望大家同心同德,共抗外敵!諸位同僚馬上各司其職。安撫百姓,籌備軍械,調集糧草,此戰過後,若西州不失,仍放不下私怨的。繼續在心裏默默恨我便是,如果有機會,歡迎你們來扳倒我!”

    人群寂靜無聲,官員們目光複雜地盯著李素的臉,那張臉年輕,稚嫩,帶著幾許滿不在乎。還有幾分討人厭的笑容,可是,那張臉上的一雙眼睛裏,此刻卻布滿了如磐石般無可轉移的堅決。

    人群久久無人說話,也不見有任何舉動。

    李素仍笑得很燦爛,但說話卻已很不客氣了:“諸位,敵軍離西州只有百裏了,你們還傻站在這裏,等著敵人請你們喝酒麽?”

    這句話終于驚醒了衆人,人群中頓時傳出竊竊的議論聲,按官職大小,衆人飛快且高效地分工,何人籌集軍械,何人調集糧草,何人挑選城中健壯百姓充作辎重民夫等等,寥寥數語裏,官員們各自領到了自己負責的工作。

    一陣議論和忙亂之後,人群很快四散而去。

    廖順傳回來的軍情很及時,可以說,他給整個西州爭取了許多迎敵准備的時間。

    小小的斥候,以生命的代價,換來了一次當英雄的機會。

    很多人漫長的一生裏,真正閃亮的,或許只有短暫的一瞬,也或許連這一瞬都沒有,一輩子庸碌黯淡至死。

    李素由衷感激廖順的同時,也不由對當初自己的決定感到慶幸。

    當初一支神秘的騎兵襲營,差點釀成大禍後,李素吸取了教訓,于是每天輪流遣出十名將士聊充斥候,巡探以西州城為半徑的百裏範圍內的敵情。

    今日看來,這個決定無疑是非常明智的,它救了自己一命,也救了西州官民將士一命。

    西州城門關閉,將士們嚴陣以待,數十名斥候再次被遣出城,朝西面飛馳而去。

    西面城樓上,各種滾木,擂石,火油,還有一筐一筐的箭矢,一應守城該用上的軍械全部堆積在城樓上。

    守城的將士們列隊站在城樓上,神情凝重,還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緊張甚至懼意。

    城中一片喧囂,李素站在城樓上都能聽到百姓們的哭嚎聲,搬糧草的,運軍械的,女人抱著孩子,男人攙著父母,夾雜著巡城軍士的呵斥怒罵,整座城池像一鍋煮沸的水,全亂了套。

    緊張,害怕,各種情緒充斥在城中,連李素都不由自主感到幾分惶然,畢竟,這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戰爭,會死人的,死的人更有可能是自己。

    扭過頭看著王樁和鄭小樓,李素試圖從他們臉上發現一點恐懼害怕的神情,鄭小樓臉色如同往常般死板,如同一潭死水,泛不起絲毫波瀾。

    而王樁……

    王樁卻一臉興奮,手裏緊握著李素給他打造的二十多斤重的大陌刀,滿臉躍躍欲試的表情,充分展示了一個未來殺才的本質。

    城樓下一陣熙攘喧嘩,一群官員簇擁著一個人,快步登上城樓的階梯。

    李素眯著眼笑了。

    這些日子刺史曹余閉門不出,甚至連西州軍政大權都索性放了手,任由李素大肆高調施為,曹余的這種表現很不正常,直到今日,他才終于出現在西州官民面前,面帶威嚴,目光含煞,也不知這煞氣是衝著即將到來的敵軍,還是衝著李素。 本帖最後由 巴爾帕金 於 2015-11-19 02:04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1-19 02:03
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钲 第三百八十二章 城防奪權


    曹余走上城樓時,李素正在指揮守城將士和民夫搬運軍械,城樓窄小的跑馬道上,每隔五步便堆放若幹滾木擂石,隔十步燒起一鍋沸油,將士們以火為單位,分別在城樓箭垛之間擺好迎敵陣勢。

    這些守城的戰術李素原本不懂的,來到西州後,李素察覺到了危機臨近,于是每日不停向蔣權求教,蔣權也不藏私,傾囊相授,此刻李素指揮下來,倒也有些模樣,蔣權站在李素身旁,李素有些命令不合適的,蔣權便附在他耳邊輕語幾句,李素再把命令更改過來。

    曹余上了城樓後,看到的便是這副景象,然後,曹余不由自主皺了皺眉。

    李素這時也看到了曹余,領著衆人上前給曹余行下官之禮。

    “敵軍有三千人?”曹余皺眉問道。

    “是,據報信的斥候說,三千敵軍自西面而來,離西州不到百裏了。”

    “三千人,……不算多,以往攻打西州的所謂盜匪,也有三兩千左右,如今西州多了李別駕的千人騎營,西州必不會有失。”曹余捋須道,神情頗有自信,而且還略帶深意地瞥了李素一眼。

    李素笑了笑,他聽懂了這句話的意思,明著是對西州有信心,實際上暗指他與曹余曾經打過的賭,當時說好了,若敵軍兩月內沒有大規模的進犯,李素則要灰溜溜的回長安去。

    如今兩月不到,敵軍果然來了,不過曹余此刻強調敵軍“不算多”,自然不會是“大規模”進犯,所以賭約到現在,還是沒有定出輸贏勝負。

    “是。三千人不算多,西州固若金湯,必無可失。”李素也隱晦地認同了賭約未分勝負的結果。大敵當前。一切私人恩怨都暫時抛到一邊,李素不願因為這點小事而破壞了同仇敵忾的局面。

    曹余點點頭。為順利賴掉一筆賭帳而欣慰不已。

    理論上說,大家的節操余額都不太多了。

    李素見曹余滿意了,又朝他行了一禮:“敵軍即至,城防危急,還請曹刺史回府居中發號施令,城防抗敵之事便交由下官代勞。”

    這話說出來有點僭越,按理李素不該說的,可是李素的疑心病太重。西州危急也代表他本人的性命危急,守不守得住城,全靠指揮者的才能,李素從來不會將自己的性命交到另一個人手上,更何況這個人與他並不太和睦,易地而處,對待仇人,李素一般是拿他擋箭的。

    曹余的臉色頓時變了,眼神立即陰沈起來:“李別駕,戍守西州。是本官的責任!”

    李素笑得很親切:“是,守土抗敵,人皆有責。戍守西州也是下官的責任,曹刺史是西州首官,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守城艱險之事,便交由下官代勞,下官若不幸為國捐軀,再請曹刺史主持大局吧……”

    朝曹余眨了眨眼,李素忽然壓低了聲音笑道:“若下官守不住西州城。三省追責起來,曹刺史也有推脫的余地呢……”

    話說到這一步。已經很直白了,為了奪過守城指揮權。李素索性把所有的責任全扛在自己身上。

    曹余眼中閃過一絲莫測的光芒,不知想到了什麽,深深朝城樓馬道上的衆將士掃視了一圈,此時西州城的守衛力量大約只有兩千來人,其中一半是西州折衝府將士,還有一半是李素帶來的騎營將士,原本還有一個折衝府,卻因為出城巡視邊境,匆促之下未及趕回。

    兩千多人,一面脆弱的夯土城牆,還有一大堆內憂外患的問題,要面對三千如狼似虎的敵軍,能不能守住這座城,真要看天意了。

    見曹余半晌不答話,李素有些不耐煩了,他要做的事情很多,沒時間跟曹余磨嘴皮子,于是李素笑容不變,催促般笑問道:“不知曹刺史意下如何?”

    曹余臉色幾番變幻,忍不住直視李素的眼睛,然後,曹余背後冒了一層冷汗。

    此刻李素笑得很甜,很討喜,只看他的笑臉的話,看起來他就是一個毫無心機,單純青澀的陽光少年,可是……李素的眼睛!

    李素的眼睛布滿了血絲,裏面並沒有一絲笑意,反而有些猙獰,面朝著他笑,眼中卻閃爍著像狼一樣凶殘的光芒,仿佛只待曹余說出半個不字,他便會暴起噬人,將曹余連皮帶骨吞進肚裏。

    這樣的眼神,曹余從未見過,今日兵臨城下之時,李素眼中的殺機與當初連斬十三名犯官時的眼神如出一轍,曹余只覺渾身骨子發冷,如同有一股寒風吹進了骨髓裏,冷得令他發顫,驚疑的目光微微一轉,然後,曹余看見了李素身後如影隨行的王樁,恰在曹余的目光轉到王樁身上時,王樁也朝他咧嘴笑,笑得很難看,右手卻忽然伸出,握住了那柄獨屬于他的,重達二十多斤的大陌刀……

    這個動作令曹余打消了心底裏最後一絲驚疑,他現在毫不懷疑,如果此刻他敢說半個不字,李素絕對有這個膽子敢把他立斬于城樓之上,這個無法無天的瘋子,在大敵當前形勢危急之時,什麽事都幹得出!

    曹余咬了咬牙,現在他連沈默都不敢了,因為怕惹到這個瘋子,于是很識時務地道:“如此,西州城防便托付李別駕操勞了,本官……回刺史府,居中調度便是,項田!”

    曹余身後的項田楞了一下,下意識抱拳:“末將在。”

    曹余語聲已漸冷,漠然道:“折衝府上下將士,皆聽李別駕號令,膽敢違命者,李別駕有臨機專斷之權。”

    項田大急:“曹刺史,這不合規矩,末將……”

    “大敵當前,本官的話就是規矩!”

    說完曹余再次深深看了李素一眼,拂袖轉身離去。

    李素笑吟吟朝曹余的背影行禮:“恭送曹刺史。”

    …………

    曹余走後,西州城樓上,無論折衝府還是騎營將士,皆沈默地看著李素。

    李素轉過身,笑容已換上一臉寒霜,面朝衆將士緩緩地道:“大家都聽到了,奉西州曹刺史令,現在由本官接管西州城防,諸將士務必遵我號令,膽敢違命者,立斬!”

    衆將士凜然,猶豫了一下,終于一齊抱拳喝道:“遵將令!”

    “現在,整軍備戰,迎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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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道將令便是將心不甘情不願的項田調離城樓,命他整肅城中糧草軍械,直到項田滿懷怒火離開城樓,一衆折衝府將士失去了主將,大家這才終于收起不服之心,振作精神有條不紊地備戰。

    直到這時,李素才稍松了一口氣。

    城防終于順利接管過來了,如果剛才曹余不肯交權,李素說不定真會下令剁了他,拼著將來被朝廷究罪,今日也不能把城防交給一個他不信任的人。

    至于項田……

    李素朝蔣權使了個眼色,蔣權會意點頭,一名騎營軍士出列,悄無聲息地跟在項田的身後。

    嗯,項田這個人,李素照樣信不過。

    …………

    敵人來得很快,比想象中快。

    一個時辰後,西州西城外的沙漠盡頭忽然掀起漫天黃沙,滾滾黃塵中,出現了三兩個小黑點,緊接著,小黑點變成了五個,六個,上百個,一炷香時辰後,三千余騎著駱駝穿著各色服飾的人從黃沙中緩緩出來,一直到離西州城牆三裏外停下,在衆守城將士各異的目光裏,三千騎不慌不忙排好陣勢,沈默對峙。

    李素眼皮直跳,扭頭看了蔣權一眼,發現蔣權也在看著他,二人眼神交流,都透露著同一個意思。

    只看這三千騎擺出的陣列,以及整支軍隊在沈默中散發出的漫天殺氣,如此陣勢,絕不是尋常盜匪之流能做得到的,他們,必然是西域某個小國的精銳軍隊!

    蔣權怒目一瞪,忽然嘶聲喝道:“敵軍已至,備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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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昨天才回家,太累了,大睡了一覺,所以休息了一天……

    嗯,從今天起,正常更新……

    對了,還有一更……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1-19 18:46
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钲 第三百八十三章 大漠玉人


    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台。

    西州城上,千戈競舉,百弓待發。

    西州城下,遊騎四顧,刀劍如林。

    隨著敵軍陣內一聲綿長嗚咽的牛角號,三千敵軍齊刷刷向前緩緩推進。

    數十騎揚著彎彎的怪異的刀,在陣前呼喝嚎叫,耀武揚威之極。

    離得近了,李素凝目望去,才發現敵軍的面容竟大致與中原漢人一般無二,只不過穿戴很亂,紅色灰色甚至明黃色都有,衣衫頗見褴褛,看打扮似乎真是一股大規模的沙漠盜匪。

    城樓上,李素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蔣權附在他耳邊,輕聲道:“眼下敵軍尚未攻城,剛才數十騎耀武揚威只不過是挑釁,希望咱們唐軍能出城與他們一戰……”

    李素冷笑:“出城?我西州城牆雖然脆弱,可好歹也是一道防線,五>則攻之,十則圍之,他們攻城要付出更大的代價,我有多傻才會派兵出城與這群蠻子一戰?”

    蔣權笑了笑,算是認同了李素的說法。

    李素思量片刻,忽然道:“去派個人,把那焉叫到這裏來。”

    未多時,一臉蒼白的那焉被軍士拉拉扯扯到城樓上,看見靜立于城樓箭垛間的李素後,那焉的臉色愈發蒼白了,眼中露出了驚懼之色。

    李素見他臉色不好看,不由笑道:“那兄莫驚,我沒有把你斬首祭旗的打算,如今世道險惡,人心不古,願意給我免費蓋房子的冤大頭太少了,死一個就少一個,我怎舍得拿你祭旗?”

    那焉聞言臉色這才好看了些。粗糙蒼老的面頰恢複了些許血色。

    指了指城外仍在耀武揚威的敵軍,李素道:“那兄幫我看看,這幫人是西域哪一國的?”

    那焉凝目看了半晌,才道:“他們是高昌國人,自漢朝班超鼎定西域後,高昌國所居者皆是漢人。後來中原大亂,高昌漸失臣禮,久不尊中原宗主,並自成一國,數百年來漸成氣候,國人又頻與突厥龜茲甚至大食通婚,血統已非純粹的漢人,而且他們也從不承認自己有漢人血脈……”

    李素點點頭,難怪看起來像漢人。可給他的感覺卻那麽奇怪,原來是高昌國人,這就說得通了。

    “裏面沒有龜茲人?”李素若有深意地看著他笑。

    那焉苦笑:“或許有吧,三千人不少,什麽人都可能有,龜茲國相素來對西州有所圖謀,出現龜茲人也不奇怪……”

    李素哼哼:“龜茲人攻我的城,而我卻和某個龜茲人稱兄道弟。越說我越生氣,現在我真該考慮要不要把你斬了祭旗……”

    那焉呆了一下:“不是說管鮑之交嗎?”。

    李素歎道:“我敲詐你那麽多錢給自己蓋房子。還把你押到城樓上打算斬你,你說說,像我這種朋友,跟‘管鮑之交’有半點關系嗎?‘狐朋狗友’才是我的真實面目好不好?”

    那焉的臉又白了。

    李素似乎有一種存心嚇唬他的惡趣味,又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狐朋狗友至少有個好處。當你的錢財足夠多,多得能免費給他蓋房子時,狐朋狗友一定舍不得殺你,最少要把你最後一絲利用價值榨幹後才會無情把你搓圓弄扁,所以。你做錯了任何事,我這位狐朋狗友都能原諒你……”

    那焉的臉色再次緩和下來,李素明顯看出他松了一口氣。

    李素笑了笑,把目光投向遠處的敵軍戰陣中,口中淡淡地道:“有錢果然是大爺,你看,我連你派人出城報信這麽不仗義的事都原諒了,忽然覺得像我這樣的朋友,說是狐朋狗友未免太抹黑自己了……”

    那焉的臉色刷地又白了起來。

    遠處,敵人中軍忽然吹起了悠長的牛角號,緊接著,隆隆的鼓聲擂響,節奏越來越快。

    城樓上李素和蔣權的臉色同時一變,異口同聲道:“敵人攻城了!”

    許明珠騎在駱駝上,頭上戴著黑紗鬥笠,將姣好的面容遮得嚴嚴實實,弱小的身軀隨著駱駝行走而搖搖晃晃。

    駱駝很累了,許明珠也很累了。

    她的前後,是近百名同樣騎著駱駝的騎營將士,一行人橫穿沙漠,從西州走到沙州,這一路走了近三個月,而眼前觸目所及的,仍舊是一片白茫茫看不見盡頭也看不到希望的沙漠。

    駱駝的駝峰上斜挂著一個黑色的牛皮水囊,許明珠有些口渴了,摘下水囊,拔掉塞子,打算喝一口水潤潤快冒煙的喉嚨,可是水囊口湊近她幹裂破皮的櫻唇後,許明珠不知想到什麽,終究只用水輕輕潤濕了一下嘴唇,然後極其吝啬地將水囊挂回駝峰上。

    她和騎營將士這一路並不太平,雖然運氣好沒遇到大股盜匪,僅只遇到兩股數十人的小股匪類,騎營將士亮出兵器,一輪衝鋒便將盜匪衝散擊潰,可路上不太平的並非**,而是天災。

    和去西州時一樣,許明珠的隊伍也遇到了兩次沙暴,第一次因為駱駝們不安的嘶鳴而提前做好了准備,算是勉強度過一劫,第二次就沒那麽幸運了,猝不及防的沙暴突然降臨,隊伍沒有防備,頓時全亂了,駱駝被嚇得到處跑,騎營將士豁出命,頂著遮天蔽日的沙塵,艱難地搭起人牆,保住柔弱無依的許明珠的周全,直到最後沙暴過去,清點人數和辎重,糧草和飲水損失了一半,而護送許明珠的騎營將士也死了六個。

    許明珠哭了很久,對一個以前連泾陽縣都沒走出過的商賈家女子來說,她這十多年過的是安逸平靜的日子,爹娘只教過她婦道女德,卻從未教過她何謂“擔當”,何謂“重任”,這些東西,本不該是她學的,那些是男人的事。然而離開西州直赴長安的這一路,僅僅三個月,她卻漸漸學到了很多。

    鄭重埋葬了六位將士,許明珠在墳前虔誠而自責地給六位將士行了跪禮,然後起身繼續前行,從那以後,許明珠再也沒有哭過,也沒有笑過。

    六位將士的死,帶給她無盡的愧疚,同時也教會了她擔當,一個女人對自家夫君的擔當,她赫然發覺自己身負的使命多麽沈重,懷裏揣著的那封書信,或許便是夫君從泥潭拔身而出的唯一希望,雖然夫君只是要她回長安給盧國公程伯伯送一封書信,雖然夫君只想從盧國公府借調幾位文人清客來西州幫他支撐局面,雖然許明珠到現在也不明白,千裏迢迢從西州回長安,為的只是請幾個文人,什麽時候開始文人竟有如此重要的作用了……

    許明珠與李素成親這些日子,一直活得懵懵懂懂,因為她根本不懂夫君的世界,盡管她拼了命想融入進去,可是夫君在她眼裏仍是那麽的深不可測,她不得不承認男人和女人的差距,或許,男人天生就是幹大事的吧,不然為何夫君的每個決定在她眼裏看來都是那麽的高深呢?

    雖然有太多的事不懂,可許明珠卻只認了死理,夫君交代她的事,一定是極重要的事,這件事一定關乎著夫君的前程,所以許明珠拼了命也要把信送到長安盧國公府,親手交到那位長了滿臉大胡子,笑起了帶著幾分陰森殺氣的程伯伯手裏。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1-20 12:31
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钲 第三百八十四章 璀璨明珠


    罡風卷起漫天沙土,打著漩兒掃過許明珠的面龐。

    大漠不見盡頭,極目之處,仍是一片毫無希望的白茫茫。

    許明珠很累了,她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不知道還要走多久,她甚至連方向都不敢確定,如果沒有這一百人的騎營將士跟隨她,護送她,或許她會獨自在茫茫大漠中崩潰,殘軀被風沙掩埋,若幹年後再被某一陣風吹拂出地面,路人從不完整的軀殼邊經過,留下一聲悲憫的歎息,和幾句無關痛癢的猜測。

    遇到兩次沙暴,隊伍損失了一半糧食和水,現在隊伍裏的糧食和水已然不多了,每個人對剩下的每一粒糧食和每一滴水都很吝啬,最渴的時候也不過用水囊微微將嘴唇潤濕一下,不敢多喝一口。

    因為這條看不到希望的路,大家不知道還要走多久,更不知道糧食和水能不能支撐到他們發現綠洲的那一刻。

    隊伍走得很慢,座下的駱駝有氣沒力地蹒跚而行,騎在駱駝背上的人也軟蔫蔫的打不起精神,大家連話都不想多說,怕多說一句便會喪**體裏更多的水分。

    護送許明珠的百人騎營原本有兩位火長,那一次沙暴死了六位將士,其中有一位便是火長之一,如今隊伍裏只剩下一位火長,帶領著大家前行。

    火長姓方,名五郎,不算什麽正經名字,取名的父母大概停留在結繩記數的知識階段。然而在這個年代,能被稱為“五郎”的人,足可見他的母親是何等英雄人物了,官府一定獎給他家不少錢。

    年輕時,方五郎還是方五郎,待到過了三十歲,方五郎便改名為“方老五”,實在不好意思恬著一張粗糙的老臉裝嫩叫什麽“五郎”了。

    方老五是一位老兵,今年快五十歲了,以前在隋朝當過府兵。後來高祖皇帝晉陽起兵反隋,義軍用最短的時間占據了關中,整編原來關中的隋朝軍隊,方老五也就稀裏糊塗的從隋朝府兵變成了大唐府兵。再然後,參加過兩次大戰,其中包括貞觀四年李世民平滅東突厥之戰,因為作戰勇敢,便被調入右武衛騎營。成了蔣權麾下的火長,麾下不多不少管著五十來號人。

    久經戰陣淬煉,方老五成了一員厮殺經驗豐富的老兵,今年快五十歲的他,說話便到退役的年齡了,這次蔣權派他護送許明珠回長安,其中不乏讓他回到長安後順勢退役的安排,這些年的戰功積累下來,方老五能夠分到二十畝永業田和十畝功勳田,回到長安後。他可以選擇任何一個莊子安居,當地官府縣令甚至會領著村莊宿老給他行禮,一輩子為國征戰,臨老能混到三十畝地,以及縣令宿老們的禮遇,對方老五來說,足夠了。

    所以隊伍雖然遇到了大麻煩,方老五的心情仍舊很不錯,迎著凜冽的罡風和黃沙,他甚至還能笑得出來。

    在死人堆裏打了一輩子的滾。眼前這點小麻煩算什麽?算個球!

    騎著駱駝在許明珠身後亦步亦趨,迎面吹來一陣與剛才稍許不同的微風,風裏夾雜著一絲涼意,方老五心情愈發舒暢。舒暢得忘記了此刻隊伍所處的惡劣環境,居然扯開了嗓子,放聲唱起了關中俚俗歌謠。

    “山尖尖兒上那個槐槐兒高,窩窩兒裏那個婆姨俏……”

    歌聲粗俗,卻豪邁,比不得詩經裏那般優雅工整。唱的人卻很開心,對粗鄙武夫的方老五來說,幾句連吼帶唱的歌,能令他心胸無比快活,至于歌詞多麽的粗俗,便不管那麽多了。

    前後的騎營將士原本耷拉著腦袋,沒精打采跟著隊伍麻木前行,聽到方老五唱歌,紛紛扭轉頭看著他,目光充滿了怪異。

    這般快缺糧斷水,前程渺茫的時候,不琢磨著少說話少動彈節省體力和身體水分,他居然還扯著嗓子唱歌……若不是因為方老五是火長,怕是不少人要指著他鼻子罵他瘋子了。

    騎在駱駝背上的許明珠忍不住回過頭瞥了他一眼,罩在黑紗鬥笠裏的俏臉看不清表情。

    方老五這時也察覺不對了,隊伍裏還有一位女眷呢,而且還是李別駕的正室,皇帝陛下金冊禦封的诰命夫人。

    于是方老五急忙朝許明珠賠罪不已:“夫人恕罪,小人得意忘形了。”

    許明珠輕輕一歎,鬥笠裏傳出略帶嘶啞的聲音:“無妨,路途遙遠,唱幾句解解乏也是情理之中,方火長無須顧忌。”

    “不敢,呵呵,不敢……”方老五陪笑幾聲,聽許明珠聲音嘶啞,急忙解下自己腰側的牛皮水囊遞上前,笑道:“水不多咧,夫人多喝幾口,小人都是一些糙漢子不喝沒啥事,可不敢委屈了夫人。”

    許明珠急忙推脫:“糧食與水每人都有定額,我不能破例,方火長莫教我為難。”

    “摸事,摸事,喝咧,額嘴兒的水還多滴很……”方老五操著一口純正的關中話笑道。

    許明珠推脫幾次無果,方老五太熱情了,只好勉為其難地接過水囊,輕輕掀開了鬥笠的黑紗,露出清麗而憔悴的俏容。

    見許明珠露出真容,方老五臉上頓時浮上幾許不易察覺的寵溺之色,無關男女之情,方老五半生行伍,未曾娶妻,更無兒女,這一路護送許明珠,路上多少聊過幾次,也共同經曆了一些患難,方老五感于許明珠這位弱女子表現出來的堅強,不由心生憐憫,漸漸的,把她當作了女兒,平日行路時對她多有照拂。

    方老五的水囊握在許明珠的手裏,可許明珠並未喝一口。

    如此困境裏,水是每個人生命賴以延續的東西,許明珠心地善良,不忍喝一口,每一口都是別人的命。

    “方火長,不知咱們走的方向對不對,也不知還有多久到玉門關,若是走錯了方向,那真是牽累衆將士了,我縱百死亦難辭其疚……”許明珠輕輕柔柔地道。

    方老五笑道:“看日頭和星辰的位置,這條路約莫錯不了。夫人且請寬心,就算走錯了,那也是大家的命,與夫人何幹?”

    許明珠垂下頭。輕柔卻用力地道:“我死不死並不打緊,只是夫君交代要辦的事,我卻……實在是辜負了夫君的信任,或許已壞了夫君的大事,累及夫君在西州舉步維艱。我縱然一死,怕也入不了夫君家的祖墳,我……”

    這是許明珠最大的心事,說著便有些哽咽,使勁吸了吸鼻子,忍住了奪眶的淚水。

    見許明珠傷心憂懷的模樣,方老五忍不住開解道:“夫人勿憂,其實啊,李別駕交代夫人的事,或許並不重要。縱然夫人沒辦成,也與西州大局無關……”

    許明珠畢竟心思聰慧,立馬聽出了不對,扭頭盯著方老五道:“你說夫君交代我的事其實並不重要?方火長何出此言?”

    方老五心裏隱隱將許明珠當女兒看,實在不忍見她憂懷,眼下也已快走到玉門關,瞞不瞞的並不重要了,于是索性道:“夫人,實話說了吧,李別駕交代夫人的事。其實是莫須有之事,他只是想將夫人送離西州,所以胡亂編了個借口,小人臨行前。李別駕已單獨召見過小人,讓小人將夫人送回太平村便可……”

    許明珠神情數變,一雙失去紅潤光澤的纖手緊緊握住水囊,仿佛溺水的人拽著一根救命的稻草,沈默片刻,顫聲道:“夫君他……他為何要將我送離西州?”

    方老五歎了口氣。神情黯然地垂首不語。

    許明珠仿佛明白了什麽,俏臉刷地一片蒼白。

    “莫非西州,西州……”

    方老五歎道:“夫人離開西州前,西州已危在旦夕,西域諸國觊觎窺視,大軍攻城頃刻即至,李別駕事先察覺到苗頭,這才預先將夫人送走,他則留守西州,整軍備戰……夫人,萬莫辜負了李別駕的一片心意啊。”

    許明珠臉上愈發不見血色,連嘴唇都白了。

    “他……他竟然……”

    心中一急,當下也顧不得所謂軍國大事,許明珠從懷裏掏出李素要她送至盧國公府的書信,手忙腳亂地拆開,雪白的箋紙上只字片語俱無,卻畫著一只惟妙惟肖的豬頭,豬頭正咧著嘴朝她笑,笑得很憨厚。

    炎炎烈日下,許明珠卻覺渾身冰涼,連骨縫裏都透著一股涼意。

    纖手狠狠一抓,雪白的箋紙連同紙上那只豬頭,被她**成了一團,隨即許明珠手一松,小心地將那團紙徐徐展開,纖手輕輕撫過紙上那只憨厚的已被揉皺的豬頭,癡癡地看著它,淚水止不住地掉落在紙上,一滴,兩滴,豬頭被浸染了一團墨漬,憨厚的笑容漸漸模糊……

    “你,你怎能如此……絕情!”許明珠幽怨哽咽。

    方老五見許明珠如此傷心,不由輕輕扇了自己一巴掌,原本只為開解她,卻不曾想越開解越惹她傷心,何苦嘴賤?

    不知過了多久,獨自傷心的許明珠忽然擡袖狠狠擦了一把臉上的淚,神情直視遠方的茫茫大漠,目光透著無比的堅毅。

    方老五一呆,看到許明珠此刻截然不同的表情,心中隱隱有種預感,剛才說的這些話,或許已闖了禍……

    良久,許明珠語氣堅決地道:“方火長,此刻起,我們加快行軍,務必趕到玉門關!”

    方老五愕然道:“趕到玉門關……做甚?”

    “夫君不負皇恩,我亦不能負他!夫君為國戍守邊城是做臣子的本分,我為夫君奔走求救也是做妻子的本分,西州告急,我們趕到玉門關,求玉門關守將調撥兵馬,馳援西州!”

    方老五呆怔,此刻的許明珠不複柔弱堪憐的模樣,騎在駱駝上的身影與剛才似乎並無不同,可方老五分明感到,一股強大的氣勢從她小小的身軀裏勃然而發,真正像一顆被埋在沙土裏的蒙塵明珠,被風吹去了塵土,須臾間綻放出璀璨奪目的萬丈光芒。

    *****************************************************************

    西州城樓。

    “蔣權!你死哪裏去了?南面敵人快爬上來了,快澆火油,燙死那些雜碎!”

    李素頭發淩亂,雙眼赤紅,一身帥氣的銀铠也破了好幾處,手臂和額頭傷痕遍布,鮮血流滿了一臉。他的手中握著一柄鑲玉嵌金的寶劍,寶劍的劍尖直指城牆南面。

    蔣權的模樣也好不到哪裏去,铠甲破損之處比李素更多,肩膀上還斜插著一支羽箭。箭尾的翎毛隨著走動而輕顫不已。

    “弓箭,上!”李素的劍尖忽然又指向西面,聲音嘶啞難聽,可每一個字仍滿含殺意,一絲不差地落入守城將士們的耳中。

    “王樁。西面竄上來兩個,給我把他們撂下去!”

    滿身浴血的王樁大聲應了,然後嘿然一聲斷喝,掄起大陌刀淩空轉了幾圈,狠狠朝爬上城頭的兩名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的高昌國敵軍身上劈去,兩名高昌人剛竄上城頭,還來不及站穩,迎面便見一道雪亮的光芒掠過,然後,二人驚駭地發現。自己的上半身飛了出去,而腰部以下的部分,卻仍留在原地,內髒腸子鮮血噴灑了一地……

    慘烈的城池攻守戰,敵我雙方在西州城牆這塊方寸之地你死我活的爭奪,厮殺,正與邪已混淆,生死勝負才是大家需要的結果。

    李素站在城頭,手中寶劍指處,將士無不豁命以赴。

    城下某個陰暗的角落裏。隨著一聲輕不可聞的弦動,一支冷箭朝李素的後背疾馳而來,李素渾然不覺,卻見一道人影閃過。當的一聲,冷箭被一柄橫刀磕飛,從李素的頭頂上飛過。

    李素頓時察覺,朝身後的鄭小樓瞥了一眼,戰場上各出機謀,各逞手段。包括暗殺敵方主將。李素甚至都記不清這是射向自己的第幾支冷箭了,幸好,自己的身邊有個鄭小樓。

    鄭小樓磕飛冷箭後,冷硬的神情浮上幾許不耐煩,劈手奪過身旁一名弓手的弓箭,搭箭後將弓弦拉成滿月,嗖的一聲,便聽城牆下淒厲慘叫,然後了無聲息。

    你攻我守,不知過了多久,夜幕已深深將這座大漠上的城池籠罩起來,隨著時間流逝,雙方士氣也漸漸頹然,李素不知道將士們殺了多少敵人,也不知道己方將士傷亡如何,他只是喘著粗氣站在城頭,像一杆標槍,立在所有將士們看得見的地方,用盡一切方法提升士氣,將竄上來的敵人趕下城池。

    城下不斷有人竄上來,然後被守城的將士劈翻,守城的將士也不斷有人倒地,然後很快又有一人補上位置,此時城池攻守已陷入膠著之勢,現在比的只是雙方主將的耐心和毅力,誰先耗不住,誰便是失敗者。

    終于,攻城的高昌敵軍主將似乎接受不了這種填命式的攻城方式,城牆外三裏,敵人中軍遠遠傳來鳴金聲,潮水般湧來的敵軍又潮水般迅速退去。

    看到敵軍停止攻城,李素此時也顧不上幹不幹淨,情不自禁一屁股癱軟在地,大口呼吸著帶著一絲炎熱的新鮮空氣。

    李素知道,敵人的這一輪攻城算是守住了,至于下一輪何時開始,下一輪進攻,西州會不會失守,李素懶得想了,那是下一輪的事。

    盡力吧,盡到自己最後一絲力,如果盡力之後仍改變不了結果,他也問心無愧了。

    所有的守城將士也累倒在地,各自用最舒服的姿勢躺著或坐著,神情疲倦且木然地看著遠處敵軍的中軍大營。

    蔣權從南面城頭蹒跚走來,緊靠著李素坐下,坐沒坐相地呈大字型癱在地上,同樣大口喘著粗氣。

    “問清傷亡了嗎?”李素閉著眼懶洋洋地問道。

    蔣權歎了口氣:“折衝府和騎營共兩千將士,死了四百多個,還剩一千六,活著的大部皆帶傷,動彈起來怕是也不利索了……”

    “敵人呢?”

    “他們死得更多,城下堆那麽多屍首,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這一戰咱們沒輸。”

    李素沈默片刻,忽然道:“你曾經說過,西州這種夯土城牆,若讓別的將領來守,不出一日,西州必破,而你,可以支撐三日,現在你還是這個說法麽?”

    蔣權苦澀一笑:“末將自大了,若敵軍照今日這般不要命的攻城,末將頂多只能支撐兩日,兩日後除了與城俱亡,為國徇身,末將別無辦法。”

    李素默然不語,手卻抓住了城頭馬道上的地面,微微一用力,一把夯土輕易被他抓在手裏,而李素的心卻漸漸下沈。

    “守城,我並不怕,敵人畢竟只有三千,等他們死得只剩一千左右時,士氣必然全面崩潰,主將便不得不撤軍,一邊是攻城,一邊是守城,雙方傷亡是有差距的,攻城的一方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價,我現在最擔心的,是西州的這面城牆……”

    李素擡起手,手中的夯土緩緩從指縫中傾瀉,像光陰,慢慢隨風而逝……

    “這面城牆太脆弱了,若敵人下一輪攻城不再選擇硬碰硬,而是想法子直接將我們的城牆挖了,那時,西州不破也不行了……”

    李素苦澀地笑,額頭上的傷痕在月色下尤覺猙獰可怖。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1-21 22:03
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钲 第三百八十五章 走留之爭


    以往西州城是怎麽守住的,李素不得而知。

    這面夯土城牆居然能擋住敵人四次攻城,對他來說很不可想象,或許,那兩支神秘的突厥騎兵起到了關鍵作用,可是今日,李素不可能把守城的希望寄托在那兩支虛無缥缈的突厥騎兵身上。

    一切還得靠自己。

    “再派人從東面出城,將外面巡邊的那支折衝府將士火速召回西州,還有,再派人去沙州求援,西州告急,危在旦夕,請沙州守將務必領兵來援!”李素平靜地連下兩道軍令。

    蔣權應了一聲,然後撓撓頭,遲疑道:“城外這支敵軍只剩兩千多人,與咱們西州的守備兵力大致相差不大,況且我唐軍將士威猛,往往能夠以一當三,現在就算出城與他們擺開陣勢正面與敵,贏面也是十拿九穩的,李別駕,咱們似乎不必求援吧?”

    李素瞥了他一眼,目光帶著幾許冷意。

    蔣權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咳,李別駕,末將說錯了麽?”

    李素歎道:“你沒說錯,但你看到的只是眼前……蔣將軍,你是不是以為,把城外這支三千人的敵軍擊潰咱們就算大獲全勝了?”

    蔣權眼皮一跳:“難道……”

    李素望著大漠盡頭的遠方,神情浮上幾許苦色:“擊潰城外這支敵軍並不難,正如你所說,出城擺開陣勢,正面接敵,區區兩千多敵人,一擊即潰。可是……西州要面對的,並非只有這兩三千敵軍啊。”

    蔣權眼睛漸漸睜大,額頭頓時沁出一層冷汗,呼吸也加快了許多。

    “別駕的意思是……後面還有敵軍?”

    李素苦笑點頭:“我大唐北征薛延陀,抽調國中兵力,致令國中兵馬空虛,而西州位置如此重要,西域諸國觊觎多年,如此絕佳的機會。他們焉能不傾舉國之兵悍而占之?城外這兩三千人的高昌國敵軍只能算是西域聯軍的一支前鋒而已,只在試探我西州的虛實,咱們把前鋒打得落花流水,對大局並無太多影響。反而會使我們城中兵力消損愈發嚴重,待到西域諸國大軍兵臨城下,我們拿什麽去抵抗人家?”

    蔣權臉色頓時白了。

    作為武將,戰場上的事情他能應付,而且得心應手。可是戰場之外的事,他卻預測不了太多。

    “如此說來,西州危矣!”蔣權頓了片刻,忽然站起身,隨手從後面蠻橫地拎了一名親衛出來,神情猙獰地瞪著他,低聲道:“你從東面出城,往沙州而去,一路不准耽擱,到了沙州後。向守將求援,西州有大變!”

    親衛被蔣權猙獰的模樣嚇到了,傻呆呆地點頭,然後轉身便准備跑。

    “回來,另外叫個人,去把巡邊的另一支折衝府將士召回來,那支折衝府據說大概在北邊庭州一帶巡視邊備,莫耽誤,快去!”

    親衛走後,蔣權的臉色終于好看了一些。一屁股坐在李素身邊,頹然道:“沙州若能遣一支援軍,再加上召回來的那支折衝府將士,四五千人約莫能守住西州了吧?”

    李素笑了笑。

    “西域諸國不是傻子。他們既然敢派兵來攻我西州,事前一定通盤了解了咱們西州的現狀,包括可能出現的援兵,既然了解之後還敢派兵來,說明他們有底氣拿下西州,對他們來說。如今的時機正是百年難遇,他們怎舍得放棄?”

    蔣權急了:“援軍來了也沒用麽?”

    李素瞥了他一眼:“我只個十多歲的孩子,你問我,我問誰去?”

    深深歎了口氣,李素悠悠道:“盡人事,聽天命吧……你看,我們該做的都做了,甚至比別人做得好,整軍,招商,遷民,練兵,甚至為了守城,我還奪了曹刺史的權……做完了這些,城池的攻守之戰已不是過程,而是立等可見的結果,無論結果是好是壞,我們都應該接受它,因為我們盡力了,對大唐的國土城池,對城裏數千戶百姓,以及對我們守城的將士,我們都盡力了。”

    蔣權神情陰郁地歎道:“別駕此言在理,可末將是大唐的武將,武將為國戰死疆場,也是應當應分的下場,城池若守不住,末將以身殉國是必然的,只是,就算我死了,城池終究失去了,縱然九泉之下,我也難以瞑目,因為城池是在我手上丟的,而且,長安家中的妻兒老小日後怕也擡不起頭,因為我縱死亦是敗軍之將,我丟了大唐軍人的臉,愧對陛下和社稷……”

    李素皺了皺眉,顯然,蔣權的想法與他很不一樣。

    “以身殉國?你怎會有如此想法?”李素滿臉不認同地看著他:“打不過就跑啊,為何要殉國?”

    蔣權吃驚地擡起頭:“打不過也要打啊,大不了一死,怎能逃跑?別駕的想法恕末將無法苟同!”

    李素背靠著城牆箭垛,半躺半坐在地上,此時已是深夜,攻城的敵軍已撤回中軍,今晚估摸不會再打了,城牆下,一隊一隊的民夫和城中的婦孺們擡著一筐筐熱氣騰騰做好的晚飯,蹒跚走上城牆,給守城的將士們輪著分發。

    大戰之後,西州的城牆上仍散發著濃濃的血腥和焦煙味道,可是此刻的畫面看起來竟有幾分甯靜祥和之氣,委實很奇怪。

    既然閑著,李素不介意跟蔣權談談人生,很嚴肅的談人生。

    他很擔心,若他和蔣權的思想不能統一的話,將來他逃跑時蔣權很有可能扯他後腿……

    “殉國……能給大唐帶來什麽好處?”李素忽然問道。

    蔣權愕然:“好處?這個……殉國,全臣節也,與好處有何幹系?”

    李素歎道:“打個比方啊,如果西州守不住,我們是領著百姓逃出城去,還是死守在城池裏,與敵血戰至死?如果我們死了,那麽,死了便死了,敵人會用刀劍在我們的屍首上戳來戳去,讓我們死得更徹底,更零碎,結果呢?城還是丟了,人也死了,敵人親手把我們變成一具具屍體,敵人也放心了。可是如果預見到守不住西州,我們事先逃出去了,然後呢?”

    蔣權傻傻地看著他,遲疑道:“然……然後呢?”

    “然後,我們可以回沙州和玉門關求援兵,我們可以上疏陛下和三省,請求撥付兵馬和糧草,請求大唐將士助我們奪回西州,最後還可以領著兵馬,橫掃整個西域,今日對我大唐失了臣禮,膽敢進犯我大唐城池的小國們,皆是我們大唐鐵蹄將來必踏之地……”

    李素攤了攤手,笑道:“你看,我們如果不死,留著有用之身,能做多少事情?這些雖然是西州失守後的事,可它的結果最終還是揚眉吐氣的,而且這些事,死人是絕對做不出來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死了,就真的永遠失去翻盤的機會了,而活著,卻有無限可能。相比之下,城池失守時以身殉國,你覺得有價值嗎?”

    一番說不上正理還是歪理的言論,蔣權被李素洗腦了,傻傻地搖搖頭。

    李素很欣慰:“蔣將軍,你終于悟了,我心甚慰……話先說前面,西州失守,我若想跑時,你不但不能攔著,還要一路護我周全,畢竟我……值得被人捧在手心裏。現在嘛,你該去巡城整軍了,你看,我們仍在為這座城池而盡力,直到它失陷前的最後一刻。”

    蔣權如同被催眠了似的,傻呆呆地站起來,雙目無神空洞,仿佛雙腳離地般飄著走了出去,顯然李素一番歪理令他的信仰有崩塌的先兆……

    李素仍坐在地上,摸著下巴開始琢磨下一步。

    理智而現實的說,西州恐怕真的守不住了,城裏不到兩千兵馬,即將到來的敵人卻很可能數萬,敵我太懸殊,李素縱有通天之能亦回天乏術,所以,擊潰眼前這兩千多敵人後,在敵軍大部圍城之前,必須想好退路,該跑路時一定要毫不猶豫地跑,而且跑得問心無愧,因為他盡力了。

    李素沈浸于思緒中,可蔣權卻回來了,這次雙腳穩穩踏在地上,不是飄回來的。

    “李別駕,末將剛才仔細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以身殉國!”蔣權語氣堅定地道。

    李素收回思緒,然後歎了口氣,很敷衍地拱拱手:“願聞其詳。”

    “沒有理由,身為戍邊武將,城在人在,城失人亡!至于以後的收複,報仇等等,自有別人來做,我看不到了,可我能讓敵人看到的是,我大唐永遠不曾屈服的精與氣!一個國度,它的將士有與敵皆亡的勇氣,那麽,任何鄰國從此以後都不敢輕捋虎須!嗯,就這樣!末將巡城去了。”

    說完蔣權轉身便走,每一步都邁得很踏實,像一座推不倒的碑。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1-22 01:58
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钲 第三百八十六章 君子之戰


    不能說蔣權錯了,當然,李素覺得自己更沒錯。

    一個物件,從正面看,從反面看,落在眼睛裏的樣子是不一樣的,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一件事的看法也是如此。

    李素是來自千年後的人,愛國情懷不是沒有,可是畢竟價值觀裏摻雜了太多現實主義的東西,做任何事情,求的是結果,而非過程,所以,為了這個結果,李素可以不擇手段,甚至並不在乎過程有多不堪,這些不堪裏,包括了抱頭鼠竄。

    一切只為了活著,活著達到最終的目的。只有活著,才有翻盤的機會,才能轉敗為勝,才能把敵人踩在腳下,笑到最後。

    蔣權顯然不一樣,或者說,這個年代的人的想法都與李素不一樣,他們重氣節,輕生死。

    求生是所有動物的本能,一刀劈過來,任何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都會下意識地用胳膊去擋,這個“擋”的動作,便是求生的本能反應,把它化而大之,當城池即將失陷時,逃跑也應該是人的本能反應,當一個漠視自己的生命,只為氣節而慷慨赴死的人出現在李素面前,李素會敬重他,仰望他,但絕不會效仿他,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價值觀是最正常的,買賣也好,戰爭也好,如何保存有用之身,去達到利益最大的結果,才是一個正常人應該做的。

    道不同,不相為謀,李素很惋惜,當然,他也不會強求,千年後有一位變法失敗者在大獄裏寫過一句詩,我自橫刀向天笑,笑完我就去睡覺……嗯。去留肝膽兩昆侖。

    “去”與“留”都是昆侖,李素選擇“去”的那一個,都一樣嘛。不必挑揀了。

    …………

    …………

    人生談崩了,戰爭還得繼續。

    那焉已被李素下令看管起來了。包括那焉整支商隊裏的夥計,護衛等等。

    那焉是個很不錯的朋友,李素對他很有好感,當他財大氣粗地幫李素的房子付帳時,李素便已悄悄把他當成了人生的知己,如果此戰過後大家能活著,一定與他痛飲三百杯順便動用自己舌燦蓮花的口才勸他答應在自己的新宅裏挖個人工湖……

    可是,在戰爭時期。特別彼此都是敵對國關系的戰爭時期,那焉這個人必須待在李素隨時能掌握的地方,沒錯,李素就是這麽霸道地圈禁了這只磨人的老妖精……

    西州度過了仍舊安詳甯靜的一晚。

    天剛亮,西面城門悄然打開,一隊唐軍將士走出來,開始清理城牆腳下堆積的屍首,屍首有敵人的,也有唐軍的,將士們面色平靜地將數百具屍首從屍堆上擡出來。再將敵我區別開來,唐軍的屍首運回城裏,敵人的則一具具整齊地在城外空地上擺成一排。

    清理完一切後。城門再次關緊。

    沒過多久,靜悄悄的敵軍大營裏也走出一隊將士,從大營到城門前,足足三裏地,這隊敵軍將士竟步行而來,而且身上未帶任何兵器,走到城門下,沈默地朝城頭的唐軍單膝跪地為禮,然後將屍首擡起。帶回大營。

    而城頭的唐軍也沈默且冷漠地看著他們擡走那些屍首,從始至終沒人放冷箭。沒人喊打喊殺,似乎此刻大家在做一件與戰爭完全無關的局外事。

    李素也站在城頭的箭垛邊。冷眼看著守城的將士和敵人擡走各自袍澤的屍首,眼中卻閃爍著幾絲複雜的感慨。

    君子之戰。

    這個年代的戰爭,似乎有著一些約定俗成的規矩,這些規矩包括公平,人道,以及禮節。沒錯,戰爭也有禮節,如古時那樣,挂上免戰牌,敵人便自動自覺地休整,戰爭暫停的空隙,敵我雙方的屍首任由彼此清理等等,在這充滿了殺戮和血腥味的戰場上,這些禮節成為戰爭裏唯一帶著溫情的風景線,如冰雪天裏的一絲暖風。

    李素靜靜看著這一切,說不上震撼,只是心中多了一絲對生命的領悟。

    活著,只是為了背負某個使命,“使命”這個字眼並沒有那麽高不可攀,救國救民是使命,庸碌無為地養活一家老小其實也是使命,逝去了,使命才真正卸下,無論有沒有完成它,都應該得到尊重,所以世上才有“入土為安死者為大”一類的詞彙,給予逝者最後一絲尊嚴。

    現實的是,活著的人,仍舊要為自己的使命拼盡全力。

    敵我雙方的屍首擡回去沒多久,城外敵營又吹響了牛角號,悠長嗚咽的號聲在茫茫的大漠裏傳揚。方才戰場上僅剩的一抹溫情,在號聲中消失殆盡,空氣中迅速被一股肅殺之氣充斥。

    “整軍!備戰!”

    李素的雙眼再次閃爍著瘋狂又冷靜的赤紅光芒,扯著嗓子嘶吼道。

    ******************************************************************

    一騎快馬飛馳入長安。

    馬上的騎士面色慘白,兩眼渙散無神,顯然長途奔波已耗盡了他的體力,可他仍咬著牙支撐著不肯倒下。

    騎士三十歲左右的年紀,正是男人一生閱曆和精力最充沛的年紀,他是蔣權身邊的親衛,名叫盛封,與蔣權不僅是上下從屬關系,而且還是蔣權多年的朋友。

    軍營裏交朋友很容易,某場戰爭,幫某人擋住某一刀,磕飛某一箭,從此便是生死袍澤,永遠能將自己的後背亮給對方的那種。

    盛封就是這種朋友,很多年前,他為蔣權擋住了一支冷箭,于是,他成了蔣權的生死兄弟,這些年來,蔣權最隱秘最重要的事情,都放心交給盛封去做,盛封也從未讓他失望過。

    這一次也不例外。

    馬至長安,盛封下了馬,很老實地跟著商賈和路人走進熙熙攘攘的長安城。

    盛封是個做事很成熟的人,不像毛頭小子那般急躁,進了城後,他牽著馬漫無目的地在長安的大街上閑逛,甚至還坐在路邊的小攤上要了一塊面餅和一碗胡辣湯,一陣狼吞虎咽後,盛封的臉色漸漸恢複了紅潤,方才進城時的蒼白和虛弱已消失不見,一雙眼睛竟也變得黑亮有神起來。

    扔給小販幾枚錢的同時,盛封順便打聽了盧國公府的所在,然後牽著馬,閑庭信步般在長安的大街上緩緩而行。

    小半個時辰後,不慌不忙的盛封站在盧國公府前,看著門楣上高挂著的黑底金字的牌匾,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1-23 13:19
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钲 第三百八十七章 星夜兼程


    見盧國公不容易。程咬金雖說是長安城人見人怕,鬼見鬼愁的老惡霸,可是這位惡霸也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國公府自有國公府的規矩,而且規矩很森嚴。

    李素以往出入程家直進直出,如入無人之境,那是因為李素有身份,而且程家上下都很清楚李素與程家父子的關系,但盛封不一樣,盛封只是右武衛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親衛。

    幸好盛封的准備做得很足,走到程府門前,還沒等門前守衛上前呵斥,盛封便飛快將李素的腰牌和一封親筆書信掏了出來,高舉過頭頂。

    然後,盛封得到了以往李素同樣的待遇,程家門房很客氣地將盛封迎進了大門,並且一路領著他往前堂走去,跨進大門沒走幾步,便見一位魁梧漢子龍卷風似的衝出來,見到盛封後也不管認不認識,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盛封右邊肩膀如同被當場斬斷了似的,頓時沒了知覺。

    盛封大驚,沒等他喝問,人已被揪住了前襟。

    “我兄弟李素可還好麽?快說說,西州那鳥不生蛋的地方,李素怎生待得下去?”

    盛封只覺得迎面一團龐大的黑影,將他整個人籠罩在陰影中,驚疑擡頭一看,卻見一個長相和身材都很粗犷的漢子正盯著他。

    門房趕緊在一旁介紹:“這位是我家大公子,老公爺的嫡長子。”

    盛封急忙見禮:“小人見過小公爺……”

    “小個屁公爺,好好答話,李素在西州咋樣了?過得自在不?”程處默神情明顯有些不耐煩了。

    “李別駕……尚好,在西州一切尚好。”

    程處默皺眉瞪著他:“真的?李素那打算活活懶死的性子,能在那荒蠻之地過得多好?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才對吧。”

    盛封苦笑道:“李別駕過得確實好。末將回城特意代別駕來給老公爺和小公爺問安……”

    程處默性子粗,見盛封如此說,也就信了。聞言咧嘴笑道:“過得安逸就好,我原以為李素那性子到了西州。住不滿倆月便哭鬧著要回長安,卻沒想到說話就一年了,看來這家夥到哪裏都活得自在。”

    盛封唯唯陪笑不已。

    …………

    程家的招待很客氣,徑自將盛封請進前堂坐下,奉上瓜果酒水,程處默親自相陪,與盛封寒暄了大半個時辰。

    等到程咬金散朝回府,盛封未見到人便聽到程咬金狂放驚駭的一串“哇哈哈哈哈”魔性笑聲。然後,一團更龐大黑影將盛封籠罩起來。

    頗受驚嚇的盛封再次受到盧國公程大將軍的禮遇,受寵若驚的同時,盛封也暗暗心驚。

    此時此刻他終于意識到,被陛下調任西州的那位少年別駕,在長安有著怎樣深厚的人脈,盧國公父子親自接待的禮遇,可不是誰都能見識的,盛封只是右武衛騎營一個小小的親衛,他很清楚。人家自然不是給他這個親衛這般天大的面子,所有的禮遇只因他代表著背後的那個人,那個人才有如此面子。看盧國公父子的熱絡勁兒,李別駕在長安時怕是可以把程家當作自己家一般隨意了。

    程咬金似龍卷風般刮進前堂,與盛封寒暄時順手把他拍了個半身不遂,然後才心滿意足地坐在首位,大馬金刀如同端坐帥帳發號施令般大聲吆喝著上酒。

    三杯入肚,程咬金長呼一口氣,這才捋著下巴亂糟糟的胡子,朝盛封笑道:“難為李素那娃子有孝心,大老遠當官還惦記長安老夫這把老骨頭。說說,李素在西州過得如何?有沒有不長眼雜碎欺負他?”

    盛封抱拳道:“回程公爺。李別駕在西州過得很好,西州雖貧瘠荒涼。卻自在惬意,以李別駕隨遇而安的性子,自有一番與長安不一樣的悠閑……”

    程咬金挑了挑眉,仔細瞥了盛封一眼,大笑道:“倒是派出了一個伶俐人辦這趟差事,呵呵,如此說來,李素那娃子果真命好,被陛下一腳踹到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都過得比常人舒坦,這小子命格生得巧,走到哪裏都有造化。”

    程咬金僅僅朝他一瞥,盛封背後便被驚出了一層冷汗,眼裏那道精光太銳利,仿佛有一種直透人心的魔力。

    “老公爺說得是,這次李別駕遣小人回長安,一則代他拜望老父,二則,也拜望程公爺,李別駕說,昔日長安時,多承程公爺照拂,本該帶點西州物産來孝敬您老人家,奈何西州太過貧瘠,並無所産,李別駕說,待來日他有機緣回長安時,一定雙倍奉上重禮。”

    程咬金大笑:“這話老夫愛聽,李家娃子不缺錢,也不缺禮數,這次雖然有些失禮,倒也情有可原,這樣吧,你回西州複命時告訴他,為了不讓李素小子太愧疚,今年釀酒作坊賣的酒錢老夫便囫囵笑納了,算是他這次給老夫送的禮吧。”

    “啊?”

    盛封目瞪口呆,這……劇本裏沒這一出啊,李別駕也沒說名震天下的開國老將竟如此無恥,一張嘴就把李別駕的酒坊所得全吞了,這話……他到底是答,還是不答呢?

    正主不在面前,程咬金很愉快地單方面私吞了李素的錢,然後很快轉移了話題。

    “西州情勢如何?聽說西域幾個小國蹦達得歡實,李家娃子的日子果真如你所說過得那般惬意麽?”程咬金不愧是老人精,一說起正事便直中紅心。

    盛封離開西州前便被李素交代過如何應答,聞言不慌不忙地道:“回程公爺,西州一切尚好,高昌龜茲等小國雖有些不老實,卻也不敢輕捋我大唐虎須,如今西州在李別駕掌控中固若金湯,絕無所失。”

    程咬金哦了一聲,神情很平靜,看不出他信還是不信,沈吟了一下。又問道:“你這次被李素遣派回長安,所為何事?”

    盛封愕然道:“剛才小人不是說過了麽?一則為拜望李別駕的堂上老父,二則拜望程公爺……”

    “哦……”程咬金點點頭。笑道:“老夫年歲大了,有些忘事。來,飲酒飲酒,進了老夫的家門,不橫躺著出去可不合規矩,你回去問問李素,哪次他從我家出來時不是被人擡走的。”

    盛封急忙端杯,恭敬地朝父子二人示意後,一口飲盡。

    然後。程咬金看似不經意地問起了西州的風土人情,以及往來路上的見聞轶事,一時間賓主倒也盡了興致。

    酒宴最後,差不多到了該散場的時候,盛封識趣地主動站了起來,恭敬地朝父子二人告辭。

    程咬金端坐主位不動,垂頭看著手中的漆耳杯,連眉眼都沒擡一下,只是笑道:“老夫真沒想到,你果真是來拜望老夫的。除此別無他事……呵呵,這位小將,你再仔細想想。李素那娃子真沒托你帶什麽話給老夫?”

    一旁的程處默正喝得暢快,聞言不由一楞,愕然望向老爹,卻見老爹一臉耐人尋味的笑意,正垂頭把玩著手上的酒杯,扭頭再看盛封時,程處默清楚地看到盛封的臉色變了一下,瞬間又恢複了原狀。

    程處默咂摸咂摸嘴,饒是粗心大意的他。此刻也覺著味道不對了。

    盛封沈默片刻,仍恭敬地笑道:“李別駕確實無話令小人帶來長安。程公爺您勞神多慮了。”

    程咬金淡淡地道:“哦,老夫年紀大了。確實多慮,既然酒喝夠了,那麽,處默……”

    程處默急忙站起,然後朝盛封笑了笑,准備將盛封送出大門。

    誰知程咬金的下一句卻忽然變了臉,冷冷地道:“處默,先把這家夥狠揍一頓,揍完了再一腳踹出大門!小崽子,敢在老夫面前耍心眼,管你是不是李素的手下,先揍了再說。”

    程處默和盛封同時呆怔住,緊接著,程處默立馬察覺到不對,轉過頭時,笑吟吟的客氣表情頓時變得凶神惡煞,也不等盛封分辯,砂缽大的拳頭便朝盛封臉上掄去……

    盛封畢竟也是軍伍出身,也經曆過殺陣,下意識便舉臂架住了程處默當頭的一拳。

    程處默咦了一聲,道:“不愧是幹親衛的,手底下果然有真章,再來!”

    說完又是一拳朝盛封揍去,盛封無奈地再次架住:“兩位公爺且住!小人究竟何處冒犯了兩位,死也要讓小人死個明白,莫教小人做了糊塗鬼!”

    程咬金笑眯眯地環臂看著他和自己兒子打成一團,笑道:“小崽子,軍伍出身的糙漢子也敢在老夫面前玩心眼,聽說你是右武衛的人,老夫當年也領過右武衛,當年的部將裏可從沒你這一號不老實的混帳東西……”

    說完程咬金神情忽然一變,目露冷光,厲聲喝道:“快說!西州到底危急到何等地步了?李素那娃子此時處境是否很危險?”

    盛封大驚,馬上停了手,失聲道:“程公爺怎知道……”

    程咬金呸了一聲,惡狠狠道:“李素那小子油滑似鬼,沒事大老遠派人從數千裏外的西州趕回長安,就只為拜望他爹和老夫?老夫剛回府的時候看見你騎的馬栓在外面,那匹馬都跑得快斷氣了,再見你這一身風塵仆仆的打扮,可知你是日夜兼程馳入長安,趕路趕得如此急,西州和李素怎會安好?”

    盛封心神俱震,接著,垂頭苦笑。

    到底是久經沙場的老將,眼力自是超凡,這點小聰明竟騙不過他。

    程處默聽老爹說完,呆怔片刻,隨即衝到盛封面前,揪起他的前襟怒道:“好個混帳,我兄弟都火燒眉毛了,你還有閑心跟我們耍心眼,為何不痛快說實話?”

    程咬金坐回位上,端起酒慢條斯理啜了一口,悠悠道:“處默放手,這事怪不得他,老夫估摸著是李素教他這麽幹的……”

    程處默愕然道:“李素處境如此危險,還跟爹您耍這心眼,所為何來?”

    程咬金歎道:“李素這小子看似油滑,心氣卻比誰都高,哪怕自己栽進火坑裏快燒死了,他也不會輕易開口求人。更不願欠人情,一句‘拜望’便算是盡了禮數,老夫若聽不懂。那便聽不懂了,長安距西州數千裏之遙。就算老夫聽懂了,西州該發生禍事也發生了,遠水救不了近火啊……”

    直到此刻,盛封臉上終于露出敬佩之色。

    三兩句話,竟把李別駕的心思揣摩得如此透徹,不得不服。

    程咬金指了指盛封,沈聲道:“現在老夫再問你一次,你一五一十老實把西州的情勢說清楚。再跟老夫耍心眼,可不是揍一頓這麽簡單,老夫非把你碎剮了不可。”

    盛封從進門開始強撐的淡定模樣,此刻終于完全崩塌,撲通一聲雙膝跪在程咬金面前,含淚道:“陛下北征,邊鎮荒馳,西域諸國觊觎垂涎,西州和李別駕危在旦夕,求程公爺義伸援手!”

    …………

    …………

    當日。趕在城門坊門落閘之前,長安郊外程家莊子緊急召集莊戶千人,在程家嫡長子程處默軟磨硬泡撒潑打滾的強烈要求下。程咬金令長子程處默領莊戶千人北出長安,星夜兼程,直奔西州而去。

    自從程咬金跟隨李世民征戰天下,被封為左三統軍開始,程家莊子便一直存在,莊戶皆是跟隨程咬金打天下的百戰老兵,他們在莊子裏是老實本分憨厚的農戶,扔了鋤頭爬犁,改握兵器。他們便是天底下最精銳最難纏的殺才。

    雖為大將軍,但程咬金不敢調動長安兵馬。畢竟是很犯忌諱的事,李世民此時又在北方征伐薛延陀。無暇他顧,出動程家莊子的莊戶部曲已是眼下最合適的選擇了。

    ****************************************************************

    西州。

    戰火漫天,烽煙四起。

    李素這次遇到了麻煩,麻煩不小。

    三千高昌國敵軍在第一次攻城失敗後,馬上改變了戰術,于是,李素一直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

    西州最大的弱點是城牆,敵人顯然也很清楚這個弱點,第二次攻城時,敵軍如潮水般朝城牆湧來,中軍後陣,數十架怪模怪樣的物事也被扛著衝向城牆,隔得近了,李素才看清楚,那件物事乃粗鐵所造,呈三角形,體積頗為龐大,三角形裏面的空間大約可以躲進四五個壯漢,敵人扛著它一直衝到城牆下面,將鐵三角朝城牆上一靠,三角的直角部分恰好與城牆和地面完美地嵌合起來,然後,躲進三角裏面的敵軍便開始用工具挖牆……

    城牆上的守軍大急,于是各種滾木,擂石,火油,狂風暴雨般朝下面傾瀉而去,可惜那件怪東西渾然不懼,三角與地面形成的斜坡將上面扔下的擂石滾木的力道完全卸去,並且順著斜坡滾到後面,對三角框架內挖牆的敵人沒有任何殺傷作用。

    數十架怪三角朝城牆下一靠,挖牆的聲音此起彼伏,李素和守城將士的臉色終于變了。

    西州的弱點,被牢牢握在敵軍的手心裏,他們知道用怎樣的法子可以在傷亡最小的情況下完美地破掉城池,一旦城牆被挖開了口子,那麽,大勢去矣!

    “蔣權!”李素站在城樓中央,聲音嘶啞地喝道。

    渾身浴血的蔣權倒提著一柄豁了口的橫刀出現在李素面前。

    “馬上集結將士,准備出城接戰!”李素急促地道。

    蔣權朝城牆下看了一眼,下面的敵軍挖牆正挖得無比歡實,西州城牆皆夯土所壘,這種城牆委實防君子不防小人,隨手一抓便是一把土,若數百人用工具不停的挖,怕是不出兩個時辰城牆便會被敵軍硬生生挖開一道口子,城牆一旦出現口子,這座城池差不多算是破了。

    蔣權只看了一眼,眼中頓時充血通紅,轉過頭厲聲喝道:“衆將士集結!出城列陣!”

    李素臉色陰沈,站在城樓上,注視著遠方的藍天白雲。

    區區三千敵軍攻城,西州都守得如此辛苦,後面的敵軍大部隊兵臨城下時,西州該如何守下去?除了逃跑,恐怕別無辦法了……此戰過後,還是趕緊收拾細軟吧,可惜了那座還沒完工的新宅子……

    一千余守城將士騎在駱駝上,整齊列隊在城門甬道內,只待城門打開,大家便衝出去與敵軍鏖戰于野。

    李素心情很差,出城與敵人直接交戰,是不得已為之的下策,沒想到敵人才第二次攻城,便逼得他出此下策。

    蔣權親自領兵,立于陣列前方,高高揚起手,隨時下令開啓城門。

    李素沈默地注視著遠方,遠方有藍天,白雲,和一條與世無爭的地平線。

    凝視那條天地一色的地平線許久,然後,李素忽然看到遙遠的地平線上揚起一陣濃濃的黃塵,他的眼睛徒然睜大,心卻漸漸沈入不見底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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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1-25 00:39
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钲 第三百八十八章 敵友難辨


    黃塵飛揚,遮天蔽日。

    西州城外,天與地連接的盡頭,漸次出現了一個小黑點,黑點越來越多,如萬川入海,漸漸彙集成一片黑雲。

    李素站在城頭,臉色越變越白,呆怔片刻後,忽然轉身朝城樓下的蔣權厲聲喝道:“蔣權!馬上關緊城門,一個不許出城,將士上城樓備戰!”

    正在整軍打算出城與敵人正面厮殺的蔣權呆了一下,聽出李素聲音不對勁,情知事變,急忙領著將士們衝上城頭,凝目朝遠處看去,看到那一片仿佛從地獄裏忽然冒出來的黑雲,蔣權臉色也變了。

    “西域諸國聯軍已至?”蔣權顫聲道。

    李素沈聲道:“絕對是衝著西州而來,只是不知道他們是西域哪一國的兵馬。”

    蔣權神情冷峻地道:“不管哪國兵馬,恐怕皆來者不善。”

    李素笑了笑,很奇怪,這個時候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大老遠跑來西州,大抵,應該不是給咱們拜壽的……”

    遠處那一片黑雲不僅李素和蔣權看見了,城頭上的守軍將士和搬運軍械的百姓民夫都看見了。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每個人臉上露出末日般絕望的神情,呆呆看著那片黑雲離城池越來越近。

    “楞著做甚?全軍戒備!”蔣權怒吼道。

    將士們手忙腳亂開始擦拭兵器,搜羅箭矢,民夫們也將一塊塊滾木擂石搬上城頭。

    人群忙亂,可氣氛卻越來越低迷,李素靜靜看著這一切,連他這個守城的主官都忍不住心生猶豫,思量要不要逃跑。若前方來的是西域諸國聯軍,那麽這座西州城無論如何也守不住的,反倒不如主動棄離,死守殉國之類的舉動對他來說是愚蠢的,毫無意義的掙紮。

    一邊猶豫著,李素一邊不經意朝城牆下望去。這一眼卻令李素呆住了。

    原本以為下面正在挖牆的高昌敵軍此刻應該歡欣高呼的,畢竟他們的大軍已經到來,西州已是西域諸國的囊中之物了,可現在城牆下的高昌國敵軍將士的反應卻很奇怪。

    挖牆的動作停下了,每個人從那怪怪的鐵三角裏探出頭,呆呆看著遠處席卷而來的那片黑雲,神情驚疑,甚至帶了幾分恐懼。

    李素的心跳徒然加快。

    這一刻腦海裏閃過無數猜測,從城牆下敵軍的反應來看。李素忽然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念頭……

    或許……遠處那片黑雲並非西域諸國聯軍呢?

    念頭通達之後,李素再望向遠方,漸漸發現了不對。

    那片黑雲離西州城越來越近,隔得近了大抵能看清楚,他們的人數並不多,大約只有一千來人,只是騎著駱駝奔跑時隊伍的間距拉得很寬,所以從遠處看就仿佛千軍萬馬一般氣勢驚人。而西域諸國若是大部兵馬集結而來的話,絕不止眼下這麽一點人數。

    思忖猜疑間。黑雲離西州城大約只有三四裏了,此刻城頭上的蔣權也看出了不對勁,驚道:“別駕,西域諸國兵馬不會只有這麽點……”

    話沒說完,看到李素臉上古怪的表情,蔣權呆了片刻。接著由驚轉喜,大聲道:“他們不是西域聯軍!”

    李素冷冷道:“是不是聯軍,要看他們到了城下後把誰當成敵人,此時評判是友是敵,為時過早。”

    說話間。那支從遠方突兀冒出來的騎兵離城只有兩裏地了,李素甚至依稀能看清他們穿著式樣怪異的長袍,松散且毫無章法地裹在身上,有的索性露出光溜溜的上身,揚著長長的彎刀疾馳而來,看模樣竟像是突厥人的打扮。

    李素眼皮劇烈跳了幾下,然後,露出愈發古怪的表情。

    在西州城下敵我雙方驚疑的目光注視下,千人突厥騎兵離城牆一裏左右時忽然左右分開,千人騎隊很有秩序地化為兩支五百人的隊伍,然後一左一右突然加快了速度,目標……竟直指城外高昌國敵軍的中軍大營!

    城牆上下攻守雙方全都驚呆了,這支怪異的騎兵隊伍居然選擇了幫助大唐將士,殺氣騰騰地朝高昌國敵軍發動了進攻衝鋒。

    “是友非敵!哈哈,是友非敵!”蔣權站在城樓前大笑。

    城外,高昌國中軍大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看著突厥人的騎隊朝己方衝殺而來,高昌敵軍頓時反應過來,接著中軍大亂。

    誰都沒想到出現如此戲劇性的一幕,沒招誰沒惹誰,只想做個安靜的攻城美男子,結果突然發生變故,禍從天降,莫名其妙被一股突然冒出來的突厥人攻擊了,高昌國主將好心塞,仰天慨歎自己命運多舛的同時,馬上傳令鳴金,將正在挖城牆的將士召集回來,並且匆匆忙忙面朝突厥騎兵結好防禦陣式。

    突厥騎兵一直行進到百丈之內也沒見減速,反而愈發加快了速度,高昌國主將終于徹底死心,他知道,突厥人果然是直衝著自己來的。

    主將面紅耳赤一陣叽裏哇啦亂喊傳令時,突厥騎兵一左一右從側翼包抄,風馳電掣般殺至,高昌國左右支應,兩軍從東西兩個方向同時狠狠碰撞在一起,隨即高昌國中軍傳來震天的轟鳴聲。

    西州城頭,守城將士和民夫們見此情形,情知戰局正朝自己有利的一方開始扭轉,不由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城頭上人人摟抱一起,大聲歡慶。

    “李別駕,此正是殲敵良機,千載難逢,末將請戰,領兵出城,全殲高昌國來犯之敵!”蔣權興奮地抱拳道。

    奇怪的是,李素卻一直沒露出過高興的表情,眉頭越擰越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遠處與高昌國鏖戰一團的突厥騎兵。

    “李別駕!”

    見李素久久沒有反應,蔣權急聲催促。

    李素回過神,淡淡瞥他一眼,道:“整軍戒備,不准出城!”

    “啊?”蔣權楞了,接著面孔迅速漲紅:“為啥啊?”

    李素不想解釋,因為他懶,懶得耗費口水,可除了蔣權外,周圍一群將士也眼巴巴看著自己,若不拿出個理由來,怕是服不了衆,于是李素只好耐著性子道:“你們看看那支騎兵,看出來了嗎?他們是突厥人……”

    蔣權焦急地朝遠處的戰場瞥了一眼,絕佳的戰機被李素慢條斯理的耽誤過去,頓時急得不行。

    “這裏是西域,什麽人都有,突厥人咋了?”

    李素瞪著他道:“蔣將軍,如果你記性不差的話,應該知道西州城曾經曆過四次外敵攻城,每次到了危急關頭,總會莫名其妙冒出一股突厥騎兵,人數千人左右,恰到時機地將敵人擊潰,然後隱于茫茫大漠之中,了無痕迹……”

    蔣權的表情終于不再焦急,而是吃驚地看著李素,接著轉過頭看了一眼遠處與高昌敵軍厮殺一團的突厥騎兵……

    “李別駕的意思,他們……”蔣權忽然變得有些結巴。

    李素也盯著遠處鏖戰正酣的兩方,面無表情地道:“這支突厥騎兵確實是幫大唐戍守西州,也在幫大唐抵抗外敵,可是,不能因為這個舉動就斷定他們不是敵人!在沒有摸清他們的底細以前,我們不能隨便相信任何人,一旦走出錯誤的一步,便是城失人亡的下場!我們為大唐戍守邊城,茫茫千裏無援無助,我們只是一支孤軍,守的是一座孤城,除了我們自己,誰都不能相信!”

    蔣權凜然,急忙點頭,周圍原本不太信服的將士頓時也明白了李素的意思,仔細一琢磨,李素說的確實有道理,打開城門與突厥騎兵合擊高昌敵軍,看似順理成章的事情,然而這支神秘的突厥騎兵若懷著別樣心思,城門一開,守軍一出,後果不堪設想。

    “那麽,咱們現在……”蔣權撓頭支吾道。

    李素笑了笑,道:“坐山觀虎鬥吧,今日必然有個結果。”

    說著話時,城外的戰場已發生了變化。

    突厥騎兵左右兩路包抄,像兩柄尖刀從兩邊側翼直插中軍,如同切蛋糕似的將高昌敵兵中軍大營從正中間橫切開來,然後在中軍陣中會師,合兵之後,千人騎兵迅速分出四支隊伍,分別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往外直插,一塊完整的蛋糕頓時被這支突厥騎兵切割得七零八落,高昌敵軍士氣大喪,馬上露出潰敗之勢。

    李素站在城樓上看著這場大戰,頓覺後背一陣涼意。

    這支神秘的突厥騎兵不僅戰力驚人,而且戰法戰術更是老練娴熟,深谙用兵之道,很難想象,一支域外蠻夷騎兵竟能使出如此精妙絕倫的戰術,若昨日攻城的是這支騎兵,怕是西州早已不保,若他們真是大唐的敵人,這支敵人比高昌國可怕多了。

    蔣權在一旁也看呆了,許久,喃喃道:“他娘的,這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一幫妖孽?戰法竟如此了得……”

    說話間,交戰的兩軍已漸漸分出了勝負,高昌國敵軍終于挽不回頹敗的戰勢,隨著中軍被突厥騎兵切割得亂七八糟,高昌國的士氣也急速頹落,最後終于有人騎著駱駝朝中軍外的大漠深處倉惶逃走,有了逃跑的第一人,馬上就有第二人,第三人,最後,高昌國敵軍全線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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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巴爾帕金 於 2015-11-25 00:53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1-25 01:50
第三百八十九章 恩將仇報


    城外的戰況令守城的軍民們歡欣鼓舞,直到高昌國全線潰敗時,城頭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將士們發了瘋似的搖著城頭代表大唐的旌旗,一時間城外突厥騎兵氣勢如虹,宜將剩勇追窮寇,城頭將士萬衆鼓舞,歡天喜地慶余生。∈↗,

    兵敗如山倒,高昌軍主將揚刀劈翻了幾個帶頭逃跑的軍士,卻仍挽不回頹勢,當全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紛紛朝四面八方逃竄時,高昌軍終于徹底敗了。

    三千人的高昌軍,攻城時死了一千余,另外千余人被突厥騎兵左右側翼包抄的戰術切割得零零碎碎,徹底喪失了士氣,全軍一旦敗退,亂象是驚人的。駱駝嘶鳴,將士慘叫哭嚎,亂軍中互相擁擠踩踏,還有氣急敗壞的將領揚刀殺一儆百,卻被求生心切的普通軍士奪過彎刀,反劈于亂軍之中……

    亂軍中,突厥騎兵的隊伍不見散亂,仍然有條不紊地分成四支隊伍,不慌不忙地追擊著敗軍,氣定神閑地收獲著此戰的戰果。

    西州城頭上已是一片歡樂的海洋,連蔣權都露出了笑容,無論那支突厥騎兵是敵是友,城外的高昌國敵軍終究已潰敗,西州暫時保住了。

    衆人歡慶之時,唯獨李素面無表情,目光散發出一股冷意,死死盯著那支不慌不忙追殺敵軍,收獲戰果的突厥騎兵。

    良久,突厥騎兵已完全將高昌軍擊退,正在城外打掃戰場時,李素忽然厲聲大喝道:“蔣權!”

    蔣權一呆,馬上抱拳:“末將在!”

    “領兵出城,把他們截下來!”李素下了軍令。

    蔣權傻了:“截……截下來?可,可他們已經敗退了啊……”

    李素扭過頭。滿臉猙獰地瞪著他:“你傻了嗎?我要你截的是那支突厥騎兵!”

    蔣權倒吸一口涼氣:“突厥騎兵……剛才不是幫咱們……”

    李素眼神愈發凶狠:“不把他們的底細摸清楚,你憑什麽斷定他們是在幫我們?就憑他們剛剛擊退了高昌軍嗎?焉知他們下一個要擊敗的會不會是我們?”

    蔣權呆呆看著李素,臉上仍布滿了不敢置信。

    這個年代的人道德觀念還是很強的,無論讀沒讀過書,廉恥與節操是從小便被教育的內容,真正的狼心狗肺之輩還是很少的。對一支剛剛幫助過自己的騎兵突下狠手,蔣權委實有些不能接受。

    可惜,李素與這個年代的人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戰機稍縱即逝,蔣權,你還在等什麽?馬上把他們截下!”李素厲聲喝道。

    軍令如山,無論蔣權和麾下騎營將士再怎麽不情願,李素終究是守城首官,他的軍令無可違抗。

    蔣權咬了咬牙。一聲不吭轉身走下城頭,一邊走一邊大吼著集結兵馬。

    很快,西州城門被緩緩開啓,千余大唐將士騎著馬匹和駱駝,出城朝城外突厥騎兵方向疾馳而去。

    李素靜靜看著蔣權和將士們的背影,神情露出幾分凝重。

    自從來到西州,聽錢夫子說過一支突厥兵馬幫大唐守住西州後,李素便一直坐立不安。這支神秘的突厥兵馬已成了深紮在心中的一根刺,他總覺得這支兵馬的背後深藏著某些東西。如果能把他們掌控在手裏,西州許多不可見人的秘密或許便會大白于天下。

    李素需要這些秘密的真相,意欲經略西州,將整個西州完全掌握在手中,那麽西州方圓千裏內,不能容許有任何他所不知道的秘密。對西州的了解必須像佛一樣,無所不知,無所不在,西州才真正完全掌握在手裏。

    西州藏得最深的秘密,或許便著落在這支突厥兵馬身上。更何況,當初李素領兵入城,殺官立威的那天,有支突厥兵馬襲擊了他的空營,這件事八成也是這支突厥騎兵幹的,所以今日盡管這支突厥騎兵幫他們抗擊高昌軍,可李素仍不敢相信他們,仍對他們懷著深深的戒意,原因就在這裏了。

    此時此刻,這支突厥兵馬就在眼前不遠,而且,他們剛剛經過一場大戰,無論人畜的體力,還是兵馬的士氣,都處于即將消耗殆盡的狀態,更重要的是,這支突厥兵馬死活想不到城裏有一位狼心狗肺的守城主官,竟敢悍然對剛剛幫助過他們的友軍痛下殺手,這位主官豈止是沒節操,簡直是沒人性。

    …………

    蔣權出了城,領著千余將士朝突厥騎兵慢慢悠悠地走去,臉上挂著幾許無奈和愧疚的神情。

    正在打掃戰場兼歡呼勝利的突厥騎兵忽然停下來,滿是戒備地盯著這支出城朝他們行來的唐軍。

    蔣權騎在駱駝背上,臉上甚至擠出了一絲難看的僵硬的笑容,這抹笑容令突厥騎兵漸漸放松了戒心。固有的道德觀念害死人,他們怎麽想也覺得眼前這支唐軍不可能對他們動手,畢竟他們剛剛可是在城池最危急的時刻力挽狂瀾,扶大廈之將傾,有了這份施恩的底氣,再加上前方領兵的將軍那滿臉和藹可親的笑容……這分明是來犒軍順便感恩的架勢啊。

    蔣權心中滿是苦澀,更充滿了濃濃的罪惡感,他覺得此刻自己正在幹一件畜生行徑,而向他下這道軍令的人卻毫無愧疚地站在城頭,笑眯眯地看著他的背影,令他的後背直發涼……

    一千余頭畜生……將士離突厥騎兵越來越近,雙方大約二十丈距離時,突厥騎兵們漸漸察覺不對了,因為對面這支唐軍一邊走一邊以不著痕迹的方式悄悄擺成了陣型,而且是適用于騎兵進攻的錐子陣型,錐尖恰好便是那位一馬當先笑得和藹可親的將軍。

    突厥騎兵頓時開始騷動不安起來,為首一名長著大胡子的主將揚手指著蔣權,不知說了幾句什麽,蔣權臉上的笑容忽然一變,變得冷酷凶悍無比,忽然拔出腰刀,遙遙朝前方一指,厲喝道:“攻!”

    轟!

    唐軍將士同時發力,像一頭餓極了的凶獸,惡狠狠地撲向突厥騎兵。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1-25 12:25
第三卷 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钲 第三百九十章 使命在肩


    許明珠和百名護送她的將士正在大漠不知名的深處艱難而蹒跚地行走。

    大家走得很慢,糧食和水已經全部耗盡,一行人在絕望中走向未知的前方,原本對方向頗為笃定的火長方老五,現在也變得猶疑不定,對前方的終點充滿了茫然。

    糧食和水沒了,人在沙漠裏幾乎已絕了生望,恐慌的情緒在將士們中間漸漸蔓延開來,隊伍行走間愈見低迷不振,誰都不想多說一句話,整支隊伍仿佛成了一隊沒有思想的行屍走肉,在茫茫無垠的沙漠裏慢慢走,慢慢等待死亡的來臨。

    駱駝被殺了五匹,沒有辦法的辦法,一刀捅向駱駝的脖頸,眼看著它發出臨死前最後的悲鳴,拔出刀,血像噴泉般湧出,將士們各自用水囊接了,再把味道鮮美的駝峰肉割下,靠這五匹駱駝的血和肉,斷水斷糧的隊伍在沙漠裏多支撐了三天。

    許明珠快瘋了,精神已處在崩潰的邊緣。

    她很想就此倒下,埋在黃沙中一睡不醒,那又腥又臭還帶著幾分騷味的駱駝血,每次喝一口下去都仿佛要了她半條命,一個如花似玉般的女子,在沙漠裏卻活得如蝼蟻般苟且偷生,許明珠實在忍受不了了。

    若非夫君正在遙遠的西州身陷絕境,等待她去救,或許她早已拔出雪亮的匕首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人在絕境裏,害怕和煎熬的並非缺糧斷水,而是走在前後不見盡頭的茫茫沙漠裏,完全喪失了希望,不知道要走多久,也不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是自己要到達的終點,或是自己的埋骨之地,死亡,時刻籠罩在黯淡無光的路途上,隨時擇人而噬。

    許明珠想死,但她不能死。因為她有使命,夫君的命就是她的使命。

    其實,她今年才十七歲,一個對情事懵懵懂懂的如花季節。懂事的時候開始,受到的便是將來嫁人後相夫教子的教育,嫁給李素後,無論她對李素是奉承還是服侍,一切緣于自小的教育。因為那是婦德。

    東漢有位名叫班昭的女史學家,這位女史家不好好研究史學,卻不務正業寫了一本《女誡》,用以告誡自己的女兒所謂三從四德,這本書為今後上千年的男男女女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男尊女卑因此書而始,而《女誡》也成為了曆朝曆代婦女們閨閣之中最基本最經典的婦德必讀之物,順便說一句,這位贻害中國婦女上千年的女史學家,她的哥哥卻正是打通絲綢之路。鼎定西域,並在沙漠中建起了西州城的班超。

    許明珠,無疑也是《女誡》的受害者之一。

    說是“受害”,倒也有些過了,總的來說,她與李素的夫妻感情是很薄弱的,可是女子出嫁從夫的觀念在她心中已根深蒂固,哪怕她的丈夫心裏還裝著別的女人,可她仍將李素當成了她的天,她的脊梁。天不能塌,脊梁不能斷,所以求兵馳援西州救夫君的命也就成了她的一種本能的選擇,如同救自己的命一般。

    至于心裏對夫君有沒有情意。那就是有目共睹了,……穿越茫茫大漠,忍饑耐渴,曆經千難萬險,只為救援夫君,一個女人為丈夫做到這一步。若說她對丈夫未生情意,又怎會無怨無悔為丈夫付出如此之多?

    前途莫測,前途渺茫,前途日月無光。

    許明珠騎在駱駝上,身軀有些搖晃,長期的缺水令她的俏容都失去了血色,憔悴的樣子與當初那個嬌豔欲滴的美嬌娘判若兩人。

    方老五離許明珠很近,這一路他幾乎都盯著她的背影,他很擔心許明珠會突然栽倒在地,因為他看得出,這幾日許明珠的精神和身體越來越差,整個人已萎靡得不行了,若非還有一股信念在她小小的身軀裏支撐著她,恐怕她早已倒下不醒了。

    一個弱女子,一路曆經常人所無法想象的艱困和辛苦,咬著牙走到今日,連方老五這種糙漢子都忍不住暗暗佩服她的堅韌。到底有著怎樣超凡的念想,才能讓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願意付出如此代價,方老五不懂,可他不能不佩服。

    見許明珠騎在駱駝上的背影越來越佝偻,眼看有栽倒的危險,方老五急忙趕上前,輕喚道:“夫人,夫人……”

    許明珠扭頭看著他,面孔被罩在黑紗鬥笠裏,看不清眉目和表情。

    方老五笑了笑,道:“夫人從今早趕路到現在還滴水未進,小人見您似乎撐不住了,先喝兩口潤潤吧。”

    說著方老五摘下腰間水囊,遞給許明珠。

    許明珠頓時露出嫌惡的目光。

    行走在已是絕境般的大漠裏,本不該如此挑剔,可她實在恨透了這又腥又騷的駱駝血,情願渴著也不願再喝一口。

    許明珠搖了搖頭,還是很識禮數地露出一抹笑意,道:“多謝方火長,我不渴,你留著給渴了的將士們用吧。”

    方老五知道她不喜駱駝血,也不勉強,順勢收回了水囊,然後笑道:“駱駝血味道腥騷,倒也難為夫人了,只是夫人長久不飲水也不好,小人倒知道一個法子,勉強能弄到一點水,不過這法子很髒……”

    許明珠喉頭蠕動了幾下,她確實很渴了,但有駱駝血之外的法子,再髒她都不介意。

    “什麽法子?”

    方老五笑道:“等會兒咱們找一塊背陽的沙丘,選在沙丘腳下挖個洞,不停的挖,大約挖個半丈深淺,裏面的沙子便帶了幾分水味兒了,只不過出不了真正的水,頂多沙子有點濕,那時夫人把嘴湊上去,吮吸那片濕沙,雖然有點髒,而且解不了渴,但潤潤嘴皮和喉嚨還是可以的……小人是聽西州城裏一個胡商說的,也不知真假,等會兒咱們試試便知。”

    許明珠頓時露出感激之色,歎道:“多謝方火長,這一路若沒有你,怕是我們大家都……方火長,真是對不起衆將士,大家都被我連累了……”

    方老五擺擺手:“夫人莫說這種話了,我等護送夫人回長安,是遵了李別駕和蔣將軍的軍令,軍令如山,哪怕刀山火海都得蹚過去,只是小人見夫人這一路打不起精神,倒確讓小人擔心,要不……小人給您吼幾句咱們關中的俚歌解解悶?”

    許明珠失笑,搖頭。

    使命在身,心急如焚,再加上身陷絕境,不知能不能支撐著走到玉門關,諸多心思壓在心間,她哪裏有心情聽什麽俚歌?

    見許明珠仍郁郁寡歡,方老五也沒了轍,正在腦海裏尋思著用什麽法子讓這位弱女子開心一點,忽聽前方將士傳來一陣驚喜至極的歡呼,甚至還伴隨著某些將士喜極而泣的嗚咽聲。

    “夫人,方火長,前方十裏之外,隱約可見一座城樓,約莫是玉門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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