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981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19 01:06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五十一章 霸臨西州(下)


    李素發飙了。沒有一絲顧慮,也沒有一點防備。

    這幾日李素和城外騎營的名聲臭了大街,不僅李素被西州官場所孤立,騎營的將士也成了西州百姓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在外人眼裏看來,李素和騎營將士目前是最艱難的時候,面對內部的斷糧,和外部的仇視,李素和騎營將士除了選擇向曹余妥協,或是自己知難而退回長安,別無他法。

    所有人都是這麽看的,千夫所指,解不開的死結,偏偏李素卻選擇了發飙,而且是聲勢浩大的發飙。

    自西州被大唐占據以來,從未有過大唐的軍隊擺出進攻的陣勢強硬進城的先例,偏偏李素開創了這個先例。

    西州北城門前,騎營千余將士列陣,果毅都尉蔣權橫刀立馬,李素面沈如水,大漠裏的熱風掀起漫天黃塵,騎營戰陣前,一面上繡著“泾陽縣子定遠將軍李”的旌旗迎風獵獵招展。

    未多時,西州折衝府果毅都尉項田匆忙趕到北城門外,後面跟著數百名折衝府將士。

    見城門外空地上列隊整齊的騎營將士,項田臉色大變,當即拔劍遠遠指著李素,氣急敗壞喝道:“聚兵結陣,列于大唐城池前,李別駕意欲何為?”

    李素面無表情掃了他一眼,然後……阖眼養神,竟一句話都懶得搭理。

    倒是旁邊的蔣權冷哼一聲,道:“西州百姓窮苦,吏治敗壞,諸官蒙蔽刺史,倒行逆施,猖獗之至,今查明刺史府司馬馮善欺上瞞下。設奸計構陷朝廷官員,惡官橫行于市,百姓陷于水火。李別駕深為西州官民憂慮,遂領兵入城。施重典以治亂象,誅奸賊以撫民心!”

    一番話說得大義凜然,落地有聲,城外空曠沙地上悠悠回蕩著蔣權的余音。

    項田呆怔片刻,這才完全消化了蔣權的這番話,頓時勃然大怒:“一派胡言!曹刺史奉皇命經略西州三年,數次外敵寇城,而西州穩如泰山。城中官員商賈百姓各居其屋,各安其業,何來百姓窮苦,吏治敗壞之說?”

    挺直腰杆,項田望向蔣權身後一直默不出聲的李素,凜然道:“李別駕,請恕末將不敬,末將想問問別駕,今日如此陣仗,假以入城施重典誅奸賊之名。而行篡權謀城之實乎?李別駕意欲何為?”

    兩位武將在城門前爭了幾句,李素一直默不出聲,只是面無表情地望著蔚藍的天空。不知在想著什麽。

    見二人大有城門前開一場關于忠奸的辯論會的趨勢時,李素終于不耐煩了。

    他很忙的,沒空跟人鬥嘴皮子。

    “蔣將軍……”李素輕輕喚道。

    蔣權湊近李素身邊:“李別駕有何吩咐?”

    李素盯著遠處一臉驚怒的項田,淡淡道:“去告訴項田,給他一炷香時間,一炷香時間過後若折衝府不讓道,則視為敵對,你可下令進攻!”

    蔣權吃了一驚,他原以為今日騎營擺出陣勢只是嚇唬西州官員和武將。卻沒想到李素居然真的決定與折衝府開戰,一旦與折衝府將士動了手。這後果……

    見蔣權遲遲不領命,李素明白他的顧慮。輕笑道:“欲大治西州,必先剜其膿瘡,去吧,朝廷那裏,自有我來擔待。”

    蔣權遲疑片刻,終于狠狠點頭。

    轉過身瞪著項田,蔣權大喝道:“李別駕有令,一炷香之後若折衝府將士不讓開道,則視為敵對,騎營將士,拔刀!准備進攻!”

    項田大驚,差點一頭從馬上摔下來。

    他竟真敢對折衝府開戰!這得鬧出多大的事,事後將有多嚴重的後果啊!這豎子簡直……

    不,他不是豎子,是瘋子!

    “李素!你……你想造反嗎?”

    當下項田也顧不得官職尊卑了,揚刀指著李素氣急敗壞地大吼道。

    被指名道姓的李素阖上眼繼續養神,從頭到尾沒搭理過項田。

    蔣權面無表情地望著天,冷冷道:“還有半炷香時辰……”

    城門外,項田身後數百名折衝府將士隊伍出現了小小的騷動。對于李素到底敢不敢真的對折衝府動手,作為將領的項田猶在半信半疑之間徘徊,可他身後的將士們卻信了。

    不能不信,諸將士都是見過殺陣的,今日此刻,只看騎營將士擺出的陣勢,還有那被漫天飛舞的黃沙掩蓋的肅殺之氣,衆人一眼便能看得出,騎營說要進攻絕不是鬧著玩的,他們是真有動手的打算啊……

    項田又急又怒,此刻他終于察覺到事態已超出了曹刺史和他的控制,李素所言所行,根本不能以常理揣度,是啊,哪個正常人能揣度一個瘋子的所思所行?可笑昨日他還在和曹余商量怎樣將這個李素拿捏在手裏,這種瘋子,是他們能拿捏得住的麽?

    “李素,你今日所行,與造反無異,勸你懸崖勒馬,切勿自誤!”項田氣極吼道。

    李素睜開眼,看著蔚藍的天空裏飄浮著的一朵雲彩,輕輕歎了口氣。

    這一聲歎氣仿佛成了石破天驚的軍令,騎營戰陣後,隆隆的進軍鼓聲忽然擂響,陣前蔣權眼中殺機大熾,執刀平舉,暴烈大喝道:“弓箭上前!全軍,准備進攻!”

    轟!

    漫天黃沙終于掩蓋不住直衝雲霄的殺氣,騎營將士迅速變幻陣式,陣前兩排的將士拉弓搭箭,中陣林立的長矛長戟動作整齊劃一地平舉,呼嘯的風聲裏,一陣激昂威武的聲音響徹雲霄。

    “大唐,萬勝!”

    “大唐,萬勝!”

    轟!

    話音落,千人騎營裹挾漫天殺氣,一齊朝前踏出一步,一往無前的氣勢,仿佛世間一切堅壁鐵牆都在他們腳下碾壓成糜粉。

    項田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現在他確信了,李素是真要對折衝府動手。這個十多歲的少年娃子……竟有掌控整個西州的野心!

    “快,快去刺史府請曹刺史,……出大事了!”項田扭頭顫聲吩咐身旁軍士道。

    ****************************************************************

    刺史府內。

    當驚惶失措的軍士幾乎以連滾帶爬的姿勢跑到刺史府。告知北城門外發生的一切時,刺史曹余也驚呆了。

    “這豎子!他。他怎敢……他不要命了麽?”曹余神情灰敗,睜著無神的雙眼喃喃自語。

    “曹刺史,項將軍請您速至北城門,李素馬上要下令進攻了!”軍士語氣惶急道。

    曹余回過神,臉上布滿怒容,狠狠一咬牙,道:“走!去北城門!”

    軍士仿佛遇到了救星般長松一口氣,馬上領著曹余出門。

    時間過得很慢。從刺史府內院到大門,短短幾丈距離,曹余卻仿佛走了半輩子,腦子裏各種思緒不停閃爍浮現。

    即將跨過刺史府大門時,曹余的動作卻忽然停滯了,軍士不明就裏,卻見曹余的臉色陰晴不定,時紅時白變幻莫測。

    “曹刺史……”軍士焦急地催促道。

    曹余卻緩緩搖頭,跨出大門的那一腳竟縮了回來。

    作為西州首官,此時此刻。他曹余去北城門制止李素動手,真的合適嗎?

    現在事情已經鬧到這般地步,眼看要有流血衝突了。大唐立國至今,唐軍尚無自相殘殺的先例,此例竟首破于西州,若然傳到長安,陛下如何處置李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作為西州首官,陛下將如何處置他曹余?若僅因此事而被處置倒罷了,怕就怕陛下龍顔大怒之下一挖到底,那麽西州官場和折衝府隱藏了三年之久的秘密。必將在陛下的眼中無可遁形,那時……可就是天大的災禍了。

    所以。此時此刻,他曹余不能出面!

    不出面。代表著一切還有轉圜回旋的余地,哪怕李素那個瘋子真的動手了,折衝府和騎營的衝突有了傷亡,只要他曹余沒出現在兩軍對壘的戰場上,這件事仍在可以轉圜的範圍內,一旦出面了,這件事便無可逆轉,勢難回天了!

    想清楚了利害,曹余頓時做了決定。

    “你去告訴項田,馬上給騎營讓道!李素就算要把天捅個窟窿,今日便由著他,讓項田萬莫與李素衝突,否則一切休矣!快去!”曹余陰沈著臉下令。

    軍士滿頭霧水,卻一刻不敢遲疑,行禮後朝城門飛奔而去。

    曹余站在門檻內,看著軍士飛奔的背影,臉上露出懊悔之色。

    倒真是小瞧了那個少年了,只看今日他弄出的大手筆,這個十多歲便被封官賜爵的少年娃子,錫受天寵絕非僥幸,總歸是有些斤兩的。

    大意了!

    曹余是刺史,是政治官場人物,最初的憤怒過後,很快便恢複了冷靜,只有冷靜才不會犯錯。

    可是……他今日領兵進城到底想幹什麽?

    終于不再將李素當成尋常少年娃子看待的曹余,此刻又陷入深深的疑惑中。

    ****************************************************************

    西州北城門外。

    驚惶的軍士附在項田耳邊低聲輕語幾句,項田的臉色變得一片鐵青。

    數十丈的對面沙地上,蔣權揚刀大喝。

    “一炷香時辰已到!騎營,進攻!”

    轟!

    “騎營將士且慢!且慢!”項田大急,揚臂嘶聲吼道。

    蔣權揮手,騎營將士令出隨行,止住了腳步。

    “項將軍,有何賜教?”蔣權冷冷注視項田道。

    項田老臉漲成豬肝色,目光既憤怒又畏懼地看著隊伍中陣不言不語的李素,沈默許久,表情無比屈辱地道:“同是大唐袍澤,怎能同室操戈?李別駕意欲何為,末將不敢相問,只求李別駕對得起朝廷,對得起陛下……”

    說著項田又停頓了片刻,忽然狠狠一揮手:“折衝府將士讓道!請李別駕和騎營將士入城!”

    說完項田策馬默默退到一邊,身後的將士們也紛紛讓開,北城門和騎營之間頓時空出老大一塊空地。

    直到這個時候,李素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

    “蔣將軍……”

    “末將在。”

    “傳令,全軍進城!”

    “是!”

    …………

    …………

    騎營進城不到一炷香時辰,城外騎營的營地外黃沙漫天,十裏之遙的茫茫大漠上,一支穿著黑衫蒙著臉,裹著黑色頭巾的騎兵隊伍掩殺而至。

    這支來曆不明的隊伍軍紀森嚴,隊伍裏除了駱駝和馬兒行進時不安分的響鼻和嘶鳴聲以外,再聽不到任何聲音,隊伍沈默有序地朝騎營的營地進發,沈默得令人壓抑,仿佛心中堵著什麽東西似的。

    行至大營北面十裏左右,遠遠已能看見大營模糊的輪廓了,為首一名蒙著黑巾的漢子拔出腰刀,腰刀的樣式頗為特別,呈半月弧度微微彎曲,刀柄以黃金打造,柄端刻著一串不知哪國文字的銘文,銘文下面還有一只栩栩如生的狼頭,在陽光照射下散發出詭異的金色光芒。

    隨著為首的漢子揚起彎刀,這支古怪的不知來曆的騎兵隊伍徒然加快了速度,離大營尚距三裏時,隊伍的速度愈發加快,全速朝大營發起衝鋒,隊伍飛馳時,隊列也在悄然發生改變,離大營一箭之地時,騎兵隊伍已結成了一只錐子陣式,錐尖正是那位為首的黑衣漢子,揚著的黃金彎刀散發森嚴寒光,整支隊伍充滿了無堅不摧的鋒銳之氣。

    衝鋒至大營半裏左右,大營內外仍是一片靜悄悄,放眼望去,四周內外皆空無一人。

    為首的漢子終于察覺到不對勁了,就在隊伍馬上要衝進大營轅門時,漢子果斷揚起手,騎兵隊伍頓時紛紛勒停飛馳的駱駝,止住去勢。

    漢子眯著眼,仔細打量著大營,最後終于發現大營裏竟果真空無一人。

    漢子充滿殺氣的眼中頓時露出又急又氣的目光,仰頭望天大吼了幾句後,狠狠一揮手,騎兵隊伍後隊改前隊,迅速朝原路撤離歸去。

    一望無垠的沙地上,只剩一串雜亂不堪的駱駝蹄印,大漠熱風一吹,蹄印仿若夢中春水,消失無痕。 本帖最後由 16883 於 2015-10-21 08:52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20 23:57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五十二章 西州立威(上)


    蠻橫不是解決爭端的辦法,千年前的儒家思想用盡各種方式告訴願意學它的世人,以理服人才是王道,各種名言金句,歸結起來三個字,“和為貴”。

    李素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事實上他是一個很講道理的人,就算道理無法說服別人,他也會非常君子地選擇沈默和轉身離去,道不同不相為謀,哪怕是翻臉都保持著翩翩風度,從來不會打個頭破血流。

    然而,道理是有範圍的,有些地方,有些人,不講這個東西。

    入鄉隨俗,李素也只好蠻橫一回了。

    騎營入城,街道兩邊無論商鋪還是民居全部關門上板,城裏的百姓和商人早早被集結在西面集市的空地上,數千人靜靜聚集在一起,忐忑不安地注視著北面的長街。

    黃沙隨風旋舞,揚起漫天黃塵,透過迷霧般的塵霾,遠遠只見兩隊騎兵一左一右緩緩行來,中間簇擁著一位身著淺绯官袍的少年,少年的旁邊,兩名親衛亦步亦趨跟隨,後面一騎卻是一個五花大綁的中年胖子,胖子身著淩亂,頭發披散,臉上帶著各種淤青傷痕,顯然受過不輕的刑罰,此刻騎在駱駝上一臉灰敗,形若癡癫。

    騎營行近,聚集于西市的百姓和商人們頓時騷動起來,人群裏各種議論此起彼伏,待到騎營走到衆人跟前,議論聲卻戛然而止,整個西市的空地上鴉雀無聲。

    西市前方搭著一個小木台子,原本是奴市所用,胡商和唐商們從西域小國裏販來各種男奴女奴,千裏迢迢來到西州後便在這個小木台上發賣,往往是男奴或女奴站成一排,讓男奴展示壯碩的肌肉,讓女奴展示俏麗或勻稱的身材,然後下面的看客紛紛出價,一記銅鑼敲響,塵埃落定。

    今日此刻。木台自然也被騎營征用,迎著無數道或忐忑或憤恨或麻木的目光,李素負著手走上木台,後面的騎營將士押著馮司馬緊隨而上。王樁鄭小樓一左一右隨侍,再後面,項田等一衆折衝府將士遠遠站著,一臉敢怒不敢言的樣子。

    空地上站滿了人,都是西州定居的百姓和商人。裏面不乏胡人,西州是個多民族混居地,這裏的胡人占了三分之一有余,突厥,龜茲,高昌,甚至更遠的吐蕃,大食,波斯等國,皆在其列。由此也證明了西州情勢的複雜並不是沒有原因的,這麽多小國的百姓們共居一城,平日裏摩擦也好,信仰衝突也好,生活習俗也好,總之,生活在這座城裏,日子過得不可能太平。

    有意思的是,西州胡人雖多,但無論是突厥還是龜茲波斯。容貌雖充滿了異域風情,但每個人都穿著正經的大唐中土服飾,許多金發碧眼的老外穿著一身唐裝,看起來像一只只金毛猴子。

    李素走上木台。先朝鴉雀無聲的人群淡淡掃了一圈,然後再看了看遠處的項田,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上前踏了兩步,李素面朝數千百姓,大聲道:“本官乃大唐泾陽縣子,大唐皇帝陛下欽封西州別駕。定遠將軍,我的名字叫李素,你們認不認識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從今日起,你們一定要記住我的模樣!”

    “三日前,城北趙家閨女被人糟蹋而自盡,城裏這幾日有流言,說這樁喪盡天良的慘案是城外騎營的將士幹的,今日本官領兵進城,為的就是這樁案子,我和騎營的將士們來自大唐關中,關中人做事敢作敢當,是我和騎營將士們做的事,拍拍胸脯認便認了,殺人償命,二十年後再活一回,但若不是我和將士們做的事,一個字都不能認,是非曲直,黑白善惡,公道自在人心,知道你們都不信,我們有口難辯,今日帶來一個人,這個人你們都應該認識,黑與白,是與非,讓他來說!”

    說著李素轉過頭,眼裏的笑意漸漸變冷,揚聲道:“馮司馬,其中黑白曲直,想必你最清楚,當著全城老少的面,你來給個交代吧!”

    押著馮司馬的兩名將士將他往前一推,馮司馬肥碩的身軀踉跄兩步,被推到台前站定。

    馮司馬在西州為官多年,城中百姓全都認識他,見他此刻被五花大綁的模樣,台下人群發出一陣驚疑的竊竊議論聲。

    馮司馬臉色蒼白,神情慘淡,當著全城百姓的面垂頭不語,李素耐心等了片刻,見他不發一語,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身後的王樁頗有眼力,見狀上前朝馮司馬膝彎處狠狠一踢,馮司馬撲通一下面朝百姓跪在台前,疼得不由自主慘叫。

    “馮司馬,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別磨蹭,趙家閨女被糟蹋,真凶到底何人,還望馮司馬還我騎營將士清白。”李素冷冷地道。

    聽出李素語氣裏森然的殺意,馮司馬身軀狠狠抽搐幾下,擡頭朝百姓掃了一眼,然後垂下頭去,哭道:“……趙家閨女被糟蹋,實與騎營無幹。”

    台下百姓茫然以對。

    “大聲點!”蔣權忽然暴喝道。

    馮司馬嚇得身軀一抖,帶著哭腔嘶吼道:“趙家閨女被糟蹋,與騎營無關,不是騎營將士幹的!”

    這次台下百姓終于聽清楚了,人群短暫寂靜片刻,然後發出轟然的議論聲。

    西市空地邊沿,遠遠靜觀的項田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見事態已覆水難收,項田咬著牙,原地狠狠跺了跺腳,轉身朝刺史府跑去。

    木台上,李素緩緩朝前走了一步,森然道:“把事情說清楚!”

    馮司馬肥胖的臉頰不停哆嗦。冷汗流了一臉,垂著頭哭道:“趙家閨女被糟蹋,真凶是……是……”

    “是什麽?”

    馮司馬擡起頭,無助地朝台下看了一眼,木台下方空地邊沿,四名將士將一對粉雕玉琢般的小兒女圍在中間,將士身材高大,一對小兒女被簇擁在人群裏面一點都吧顯然,可馮司馬仍一眼認出了他們。

    馮司馬目光露出絕望之色,大哭道:“是受我指使幹的……”

    台下頓時嘩然,百姓們呆怔片刻後,緊接著跟炸了鍋似的喧囂起來。

    百姓的反應李素一一看在眼裏,趁熱打鐵步步緊逼問道:“你指使何人所為,那人如何行凶,事後哪裏去了,為何要陷害我騎營將士,當著全城老少的面,你給我一五一十老實交代!”

    案子已承認,馮司馬此時反而沒了顧忌,說話痛快多了。

    “我指使的是一支胡商隊伍裏的護衛,聽說是個突厥人,花了五百文錢命那個突厥人打扮成騎營將士服色,趁夜在酒肆內宣稱自己是騎營的騎曹,以亂人耳目,然後假裝醉酒闖進趙家,將趙家閨女的爹娘打昏後,故意鬧出大動靜,最後……將他家閨女糟蹋,事後趙家報官,我又派人勘察,將趙家閨女缢死在房內,第二天一早,這人跟著胡商隊伍啓程往長安而去,再尋不著了……”

    李素陰沈著臉道:“我騎營何時得罪過你,為何要陷害我們?”

    馮司馬閉目泣道:“李別駕,西州邊陲,多國聚居,朝廷欲棄而不舍棄,鄰國欲奪而不敢奪,在這個地方,哪裏有真正的是非黑白?陷害了,便是陷害了。”

    李素心頭一震。

    短短一句話,似乎道出了西州真正的境況,棄而未棄,奪而不奪,于是這裏成了龍蛇混雜之地,誠如馮司馬所言,這個地方哪裏來的是非黑白?

    李素陷入了沈思,然而台下的人卻無法冷靜了。

    兩道人影飛一般跑到台上,掄起拳頭雨點般打在馮司馬身上,卻正是趙家閨女的爹娘,二人一邊打一邊哭罵:“畜生!畜生!我家閨女何辜,竟被你們這些禽獸如此糟蹋,我等賤民苟喘于西州,這裏難道真沒有天理公道了嗎?”

    馮司馬垂著頭,任由雨點般的拳腳打在身上,卻流淚直盯著李素,泣道:“李別駕,今日我死便死矣,百姓不知究竟,李別駕你說,這樁喪盡天良案子的罪魁禍首難道真是我麽?真是我麽?”

    李素沈聲道:“或許不是你,可你仍罪責難逃,馮司馬,這樁案子有頭有尾,謀劃得方,這不是你一個人能辦成的事,告訴我,西州刺史府官員還有多少人參與此案謀劃?”

    馮司馬渾身一顫,臉色迅速蒼白,連肥厚的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抿著嘴一句話也不說。

    李素冷冷一笑,彎腰附在他耳邊輕聲道:“明日我派人將你父母妻妾兒女送去長安,給他們買地蓋房送錢,保你馮家不斷根,不會被西州同僚暗算滅門。”

    馮司馬眼淚流得更急。

    此刻他終于意識到,自己親手謀劃這樁案子嫁禍李素和騎營,是一件多麽蠢不可及的事情,這個十多歲少年的心智豈是他能算計的?

    木台上,李素負手望天,冷冷地道:“馮司馬,我在等你回答。” 本帖最後由 16883 於 2015-10-21 08:57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21 02:45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五十三章 西州立威(下)


    一個接一個追問,李素一步接一步緊逼。

    大家都沒有選擇,李素要在這座荒城裏活下去,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想活得滋潤一點,惬意一點,那麽,該死的就是別人了,只要是該死,死多少人都沒關系。

    馮司馬這時也大概明白,今日怕是自己的大限到了,當著滿城百姓的面,一切陰謀交代得明明白白,縱然李素饒過他,百姓也饒不過他,至于曹刺史,肯定不會為他出頭的,更何況……

    馮司馬忽然擡起頭,望向遠處被騎營將士簇擁在中間的一雙兒女,眼裏露出留戀和懊悔的目光。

    嘴唇抖抖顫顫,馮司馬幾次欲開口,卻仍猶疑踯躅不已。

    幹系太大了,若把參與此事的西州官員交代出來,西州官場無異一次山崩地裂般的地震,他的嘴一張,刺史府的官員會死多少人?

    馮司馬猶疑的模樣被李素看在眼底,李素冷笑道:“馮司馬,此時此刻此地,你已自顧不暇,西州官場怎樣對你而言還重要嗎?識時務者為俊傑,馮司馬,我一直以為你應該是俊傑才對。”

    這句話終于擊破了馮司馬內心最後一道防線,馮司馬仰天絕望一聲長歎,黯然道:“參與此案者,刺史府博士劉余生,刺史府錄事胡笃,刺史府司戶孫宏,司倉潘貴……”

    一連串官職和名字從馮司馬嘴裏說出來,每說出一個名字,馮司馬的臉色便白了一分,十余個名字說完後,馮司馬大汗淋漓,滿面灰敗。無力地癱軟在台上,再也提不起一分力氣。

    李素的眼神卻越來越冷,待到馮司馬說完,李素眼裏的目光如同萬年寒鐵般冰冷。

    擡頭望著台下呆若木雞的百姓,李素忽然揚聲道:“都聽清楚了嗎?耳朵都不聾吧?我不知道你們平日受了多少官員的欺淩,可你們都摸著良心問問自己。我李素自來西州十余日,我與騎營將士們可曾欺淩過你們?可曾做過任何一件對不起西州父老的事?爾等何以待惡賊如上親,待良善如仇寇?難道你們要和趙家一樣,等到自己災禍臨頭,才知痛呼天理公道?你們自己瞎了眼,聾了耳,天理公道靠誰給你們?”

    台下數千百姓靜寂無聲,不少百姓悄然羞慚垂頭。

    李素沈默片刻,忽然暴喝道:“蔣權!”

    “末將在!”

    “剛才馮司馬說的名字。都記住了嗎?”。

    “記住了,一字不漏!”

    “按圖索骥,拿人!”

    蔣權呆了一下,神情有些遲疑。

    李素終究只是別駕,上面還有刺史呢,今日馮司馬念出的一串名字,幾乎占了西州屬官的一小半,這些人若全部被拿下。曹刺史那裏會有怎樣的反應?

    見蔣權遲疑,李素不耐煩了:“蔣將軍。是不是要我親自去拿人?”

    蔣權狠狠一咬牙,自從離開長安開始,他的命運已和李素緊緊綁在一起,在西州這個內外皆險惡的地方,只能選擇與李素同進同退,今日此時。李素清洗西州官場到了最緊要的時刻,就算他李素現在在發瘋,蔣權也只能陪著他瘋,李素是瘋兒他是傻。

    “末將遵令!”

    思忖畢,蔣權重重抱拳。領著一群如狼似虎的將士飛奔而去。

    西州城池不大,官員在城中各處居住,要找到他們並不難,大家只知道今日李素領兵進城鬧出了大動靜,官員們卻並不著急,李別駕哪怕把天捅了個窟窿,上面還有一個曹刺史頂著,至多也就把馮司馬一刀砍了。

    所以這個時候,大家都在自己家裏等著最終的結果,誰都沒想到,他們等來的卻是一隊隊凶神惡煞的將士破門而入,然後將他們綁上便走。

    半個時辰後,十余名官員慘叫連連,被將士們粗魯地押赴西市木台上,每個人看到台上面無表情的李素時,表情都充滿了不敢置信。

    這小子瘋了?他真敢動自己?他知不知道今日會闖下多大的禍?

    轉眼再看到面色慘白的馮司馬,不少人頓時露出怨毒的目光。

    “馮善,你敢出賣我們,不想活了嗎?”。

    馮司馬此時已知道自己今日必無幸理,又得了李素保他全家平安的保證,索性也豁出去了,嘿嘿冷笑不已。

    “李別駕,還有人參與此案,犯官願為李別駕指認。”馮司馬凜然道。

    李素搖搖頭,微笑道:“夠了,足夠了,我不需要知道更多人了。”

    馮司馬愕然,嘴張了張,終究還是不再說話。

    李素表現得很平靜。

    對他來說,確實夠了,馮司馬名單上的官階一個比一個大,再交代幾個,曹余怕是真會拼個魚死網破了,從拿到馮司馬的供狀到現在,事態一直在李素的掌控之內,就是因為李素拿捏住了尺度,“除惡務盡”這個字眼在西州不適用,至少現在不適用,清洗要有個範圍,株連蔓引只會令西州的局勢愈發惡化,殺雞儆猴才是最合適的做法。

    盯著台上被五花大綁的十余名官員,李素的目光像一只鎖定一群綿羊的狼,戲谑中帶著森森殺意。

    “糟蹋良家,構陷上官,瞞上欺下,目無王法,各位,你們信不信報應?”

    十余人身軀同時劇顫,看到李素那張充滿了殺機的臉,頓時心頭一沈,一種不祥的預感徒然而生。

    預感沒有騙他們,李素盯著衆人看了一會兒,忽然暴喝道:“犯官馮善,及西州十二名屬官橫行不法,喪盡天良,按律當斬……”

    衆犯官嚇壞了,其中一人忍不住挺直了身子,大怒道:“李素!你好大膽,我乃大唐三省所任朝官,你只不過區區別駕,有何資格斬我?不怕陛下降罪麽?”

    李素森然一笑:“陛下降不降罪,是我這個大活人以後該考慮的事。就不必勞煩死人操心了……刀斧准備,開斬!”

    刺史府大門不斷有人進出,無數家仆和差役神情驚惶頻頻來往于刺史府和西市之間,將西市發生的事一樁樁禀告刺史曹余,而李素滿帶殺機的那張臉,自然也被家仆們繪聲繪色描述得清清楚楚。

    “這豎子……好重的戾氣!”曹余鐵青著臉冷笑。

    直到此刻。曹余仍坐得住。

    馮胖子已無法救了,索性舍去,成熟的政治人物懂得在危急時刻該保住什麽,該舍去什麽。

    今日便由得這豎子胡鬧,至于馮胖子,殺了剮了都無所謂,豎子發泄了心頭的火氣後,明日再與他好好聊一聊,既然他不似自己想像中那麽容易對付。日後換個方式與他相處便是。

    思忖方畢,一名家仆慌慌張張跑進來,顫聲道:“不好了!馮司馬供出了十多位官員,李素已派騎營一一緝拿,他……他要殺那十多位官員!西市現在已炸了鍋了!”

    “什麽?”曹余心神大震,拍案而起,渾身劇烈顫抖著,咬牙怒道:“這豎子。這豎子他怎敢……怎敢……”

    “是真的!那十幾位官員被按跪在台上,騎營派出了十幾人在磨刀。眼看馬上要問斬了!”

    曹余的臉色刷地白了,失神地喃喃道:“瘋子……他簡直是個瘋子!”

    “走!去西市!本官就不信,他真敢殺我西州十多名官員!”

    聽到李素命人赫然拿下西州十余名官員,五花大綁准備問斬,臉色鐵青的曹余終于坐不住了。

    拿了馮司馬倒也罷了,是殺是剮任由他。情當是曹余為自己低估李素而付出的代價,也算是對這位重新認識的李別駕做出的妥協,殺了馮胖子便殺了,大家以後還能愉快的玩耍。

    誰知李素那混賬得理不饒人,竟打算深挖趙家閨女一案。欲將所有與此事有幹系的官員連根拔起,這般做法可就有點不講究了。整個西州雖不敢明言是他曹余的西州,可是……它也不是你李素的西州啊,都是朝廷正經任命的官員,你一個別駕哪有說殺便殺的資格?而且一殺便是一大批,此事傳到長安,陛下將會怎樣震怒?西州這座城池裏深藏的那些見不得人的秘密還保得住嗎?

    帶著幾名隨從,曹余身形慌張地朝西市趕去,每走出一步,心頭便愈沈墜一分。

    …………

    李素在等。

    他在等曹余。

    今日要做一件震驚西州的大事,這件事必須當著曹余的面,否則收不到立威的效果,所做的一切便白費了。

    十多名臨時充作劊子手的騎營將士威風凜凜站在台上,手上的橫刀在陽光下璨然生輝,折射出幽冷的寒光。

    一衆官員垂頭喪氣跪在台上,絕望地等待著加頸的鋼刀揮落。

    馮司馬神情最為淡定,他知道,今日自己已無任何生機,人一旦確定無法逃出生天,反而變得豁達了,眼神充滿懊悔和依戀地看著人群的某處,時而又仰首看著晴朗無雲的天空,似乎在追思自己一生的喜悲。

    半個時辰後,西市大街轉角的盡頭,幾道慌張的身影快速朝他走來,開始是幾個模糊的小黑點,然後小黑點慢慢變大,最後曹余那張熟悉的臉已能略見輪廓。

    李素嘴角勾起一抹冷冷的笑。

    “李別駕刀下留人!此事尚可商榷……”曹余惶急的聲音遠遠傳來。

    話沒說完,李素忽然暴喝出聲。

    “時辰到,西州犯官十三人罪無可赦,斬!”

    雪亮的刀光毫不猶豫地揮落,在曹余驚駭萬分的目光裏,十三顆大好頭顱衝天飛起,十三道觸目驚心的血泉噴湧而出。 本帖最後由 16883 於 2015-10-21 09:02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22 13:50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五十四章 進退維谷


    十三顆人頭齊刷刷落在地上,台下的人們仍陷入呆怔狀態,包括曹余在內。

    直到這十三名犯官被騎營將士抓到台前跪成一排時,所有的人都只認為李素只是在走個過場嚇唬嚇唬他們,至多抽幾鞭子當是立威,其實只是將那些犯官抓到台前跪下,李素立威的目的便已達到了,從此西州必然有了他的立足之地,哪怕連刺史曹余都得客氣相待,十足找回了這幾日被滿城百姓謾罵誤會的面子。

    然而,李素似乎並不滿足于小小教訓一下這些官員,而是選擇了一了百了。

    誰都不相信李素會真的動手,可李素卻真的動手了。

    十三顆人頭在沙地上翻滾,鮮血如箭,仰天噴灑而出,台下丈余方圓盡被熱氣騰騰的血染紅,人群呆怔片刻後,發出一陣驚恐的尖叫。

    李素負手站在台上,眼裏閃過一絲嫌惡,對這種鮮血噴薄的畫面,有潔癖的他自是非常不喜歡看到的,可是,他已沒有別的選擇。

    人群尖叫過後,很快出現一陣短暫的騷動,再然後,人群猛地往後退了好幾步,女人和孩子驚恐的哭泣聲剛開了頭,立馬被旁邊的男人用手捂住。

    相比驚恐萬狀的百姓,曹余卻快氣瘋了。

    當著他的面,不,可以說李素特意等到他趕來,然後特意當著他的面下令將十三名官員斬首,曹余久曆官場,對這種小把戲自然再清楚不過,無非是打壓他這個刺史的威信,從而樹立他別駕的威信,或許裏面還摻雜了幾分報複的成分,畢竟前幾日針對李素的陰謀。裏面也有他曹余的份。

    台下死一般寂靜,隔著老遠曹余似乎都能聞到那淡淡的隨風飄過來的血腥味道,在這安靜得像墳墓的廣場空地上。曹余甚至能聽到那十三具無頭的屍首脖頸處鮮血仍如一汪汪活泉般汩汩往外流淌。

    太血腥了。

    十三條人命,而且個個都是朝廷正經封的官員。這個瘋子一聲令下說殺便殺了,他知不知道快意恩仇過後要承擔怎樣的後果?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曹余站在空地邊沿,呆呆注視著台上面無表情的李素,一時間竟不知該露出怎樣的表情才能符合他的刺史身份。

    應該勃然大怒以示自己的權威,還是嘿嘿冷笑以示對這種幼稚的立威手段表示不屑?

    可是,這種手段真的幼稚嗎?

    曹余情不自禁望向圍觀的數千百姓,以及人群裏若隱若現瑟瑟縮縮的幾名官員的身影。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個瘋子身上,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都布滿了深深的恐懼和敬畏。

    十三顆人頭達到了這樣的效果,如此立威手段……誰能說它幼稚可笑?

    現在真正可笑的,恐怕是他曹刺史了。

    曹余不由深深懊悔,早知這十三個人已絕了生望,剛才便不應該出門的,不出門的話,他這個刺史可以當作全不知情,刺史的面子和威嚴多少能留有幾分轉圜的余地。進亦可,退亦可,自在從容。

    然而此時此刻他站在這裏。親眼見到十三顆人頭落地,西州城內無數人都看到了他,這個時候他該進還是該退?退回去,以後這西州城怕是只認李別駕,而不知他曹余是何人了,進一步,上前斥責痛罵固然爽快了,可是……站在台上那家夥是個瘋子啊,此時他正殺得性起。萬一言辭過重激起了他的殺機……

    曹余非常確信,敢一口氣殺十三個官員的瘋子。絕不介意再多殺一個西州刺史的。

    此時此刻此地,曹余發現自己已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站在廣場邊不知說什麽或是做什麽,腦子裏飛快轉動著,卻遍尋不著一個合適的主意。

    很快,震驚的人群漸漸回過神來,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往後看,于是,臉色青紅交織的曹余便落在所有人的眼裏,然後大家都靜靜地看著他,等著看這位執掌西州的刺史大人面對十三顆人頭,會有怎樣的反應。

    李素也站在台上看著他,眼裏帶著幾分笑意,他也很好奇,今日自己可以說是把西州官場清洗了一遍,現在屍首未冷,鮮血未幹,這位西州刺史該如此處置自己呢?

    于是,廣場上數千人包括李素在內,都在等著曹余的反應。

    這種時刻很煎熬,曹余只恨剛剛自己太衝動,一聽到李素要殺十幾個官員便坐不住了,匆匆忙忙跑來卻于事無補,反而將自己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大家互相沈默著,李素視力好,遠遠便能看清曹余臉上的尴尬之色,以及那副進退維谷的表情。

    李素笑了,曹余臉上那精彩的表情告訴他,今日立這個威看來是沒錯了。

    凡事該有個度,咄咄逼人並不是好事,它會把本來對自己有利的事態徒然轉變成劣勢,李素很清楚這個道理,此時人也殺了,威也立了,見好便收才是聰明人的選擇,也該給曹余一個台階下了。

    于是李素揚聲道:“曹刺史,西州官員自司馬馮善而始,上下共計十三人合謀欺虐良家女子,構陷上官,更過分的是,他們竟然瞞著曹刺史做了這些喪盡天良的事,多虧曹刺史明察秋毫,一眼看穿這些犯官的陰謀,下官遵照曹刺史吩咐,西州犯官共計十三名,全部斬首伏法,請曹刺史查驗。”

    人群裏又發出一陣驚疑的吸氣聲,李素這番話說出口,每個人望向曹余的目光又不一樣了。

    曹余聞言卻差點背過氣去。

    遵照我的吩咐?我會吩咐把自己刺史府裏的心腹屬官全殺了嗎?你當我和你一樣瘋了?

    憤怒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李素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時,曹余卻忽然冷靜下來了。

    他知道,現在是李素給他台階下,如果他不接下這個台階,而選擇當著全城百姓的面跟李素翻臉的話,那麽,李素接下來會有什麽反應只有天知道了,畢竟,這家夥是個瘋子啊。

    深吸一口氣,曹余終于生生忍下了滿腔的怒火,努力擠出笑臉,甚至還不忘挺腰負手端起官威,露出“一切皆在本官掌握之中”的樣子,緩緩點了點頭。

    “李別駕所言不虛,西州沈疴已久,官員瞞上欺下,狼狽為奸,欺壓良善魚肉百姓之事本官常有聽說,今日伏法的這十三人的惡迹本官早已查清,特意請李別駕調動騎營將士將這些官場敗類悉數拿下,事出緊急,為防犯官同黨營救,本官決定先斬後奏,明日再向長安上疏請罪,諸位父老不必驚慌,此事與爾等無關,大家自行散去吧。”

    廣場上的百姓們仍驚疑不定,面面相觑間,發現彼此的目光裏都寫滿了不相信。

    人群深處不知哪裏傳出質疑的嘟嚷聲,大意無非是今日你說早對他們橫行不法之事有察覺,前兩日你領著西州官員和百姓跑到騎營轅門前討要公道又是什麽說法?豈不是自相矛盾麽?

    嘟嚷只是嘟嚷,沒人敢大聲說出口,況且百姓們現在也都明白了,這是官場爭鬥,確實與百姓無關,曹刺史前後言行再矛盾,也輪不到百姓來質疑,活得不耐煩的人才會較真,誰較真誰死。

    曹余端著官架子,一派威嚴不可侵犯的模樣,心裏卻有苦難言。

    李素這豎子好算計,殺人殺爽快了,黑鍋卻毫不猶豫扔給了他,剛才曹余被情勢所逼,不得不順著李素給的台階走下去,然而下台階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剛才當著全城百姓的一番話,無疑承認了這件事是他主使,然後呢?

    西州出了這麽大的事,難道不需要善後?給朝廷的奏疏上怎麽說?如何給這些官員羅織一個說得過去且不惹陛下懷疑的罪名?如何打理垮塌了一半的西州軍政事務?甚至……如何瞞住那一樁最見不得人的秘密?

    太多的問題,太多的後患,曹余只覺得此刻自己腦門上簡直刻著“麻煩”兩個字,而這一樁樁的麻煩,還只能由曹余自己親自善後,誰叫自己剛才嘴賤,把這十三條人命擔了下來呢?

    台下曹余愁容滿面,思緒萬千,百姓們議論紛紛,驚疑猶存,李素卻不管那麽多,見曹余很識趣地順著台階走下去了,李素開心極了。

    “下官幸不辱命,西州犯官十三人盡數伏法,往後西州再無欺壓良善的壞官,曹刺史是貞觀二年的進士,是有學問也有慈悲心腸的好官,下官相信在曹刺史的帶領下,西州百姓的日子一定一天比一天好。”

    這番馬屁拍得連李素自己都臉紅不已,胃裏直犯惡心。

    如此賣力的馬屁,曹余卻不領情,台階下來了,黑鍋也背了,一天之內發生這麽多倒黴事,豈是幾句馬屁能揭過去的?既然下了台階,背了黑鍋,曹余也沒必要跟李素再虛僞地互相吹捧了,他現在只想趕緊回家,然後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哭一會兒…… 本帖最後由 16883 於 2015-10-23 01:24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23 21:09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五十五章 神秘兵馬


    人群漸漸散去,騎營將士慢慢將十三具屍首收攏裝殓,黃沙拂過空地,街邊幾家寥落店鋪的旗幡迎風旋舞,給這座邊陲荒城平添了幾分蕭瑟蒼涼之氣。

    李素站在台上,與遠處的曹余沈默對視,二人相隔太遠,都看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奇怪的是,大家都清楚對方臉上是怎樣的表情。

    許久,李素忽然朝曹余一笑,遠遠地拱了拱手。

    曹余怒哼一聲,狠狠一甩袍袖,轉身離去。

    李素笑了笑,也轉過了身,想到剛才曹余對自己甩了袖子,又覺得不甘心,于是又遠遠朝曹余的背影也做了一個甩袖的動作,很潇灑。

    “馬上派人去東西兩市的商人那裏采買糧食,不妨多買一些,大營裏多囤點糧食總是沒錯的……”

    回營的路上,李素騎在駱駝上半眯著眼,嘴角噙著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神態懶洋洋的,不時張開嘴,打出一個慵懶乏困的呵欠。

    “今日立了威,相信整個西州沒人再敢為難騎營了,如果真有那種不怕死的家夥繼續為難,那麽……成全他,他舍得死我們就舍得埋。”李素又打了個呵欠,覺得好困,今天可能起得太早了,天沒亮便起床,然後大營點兵,領兵進城,又是訓話又是殺人,忙得有點過分了。

    蔣權與李素並騎,神情多了幾分敬畏和崇拜,看李素的目光都不一樣了,水汪汪的,令李素渾身炸毛冷戰。好想一巴掌抽過去……

    說是並騎,實則蔣權隱隱落後李素一步,如此恭敬的姿態以前可沒見過,不僅是蔣權。今日西州立威後,騎營所有將士看李素的目光都和以往不同了,與蔣權一樣,都是水汪汪的,李素有點崩潰。這簡直是精神攻擊……

    “李別駕放心,自今日始,咱們騎營總算在西州有立足之地了,不止是立足,相信城裏所有官員和百姓都不敢輕捋咱們騎營的虎須,采買糧食絕無半點難處,騎營斷糧之危總算過去了。”蔣權笑得有點拘謹,看來今日李素下令殺人的模樣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李素半眯著的眼睛稍微睜開了一點,扭頭看著蔣權正色道:“今日殺人立威,實是不得已之舉。騎營從此能在西州立足,蔣將軍要告誡麾下將士,絕不可仗著今日立威而對官員百姓倨傲欺淩,說到底,咱們仍是外來的,殺幾個人不代表從此便能稱王稱霸了,將軍回去一定要重申軍紀,若發現騎營將士有欺淩官員百姓之舉,一定要嚴加查辦。”

    蔣權重重點頭:“李別駕放心,末將麾下的將士都是關中子弟。關中人脾氣不大好,但個個都是講道理的,末將保管麾下的將士不會欺淩百姓……”

    帶著一絲敬畏意味的笑了笑,蔣權補充道:“特別是李別駕今日一聲令下。十三顆人頭落地,不僅給西州立了威,也給咱們騎營立了威,相信從今日起,騎營上下沒人敢拿李別駕的軍令不當一回事了。”

    李素笑道:“有敬畏心是好事,手下的殺才們有了約束。說話做事才不會百無禁忌,也給咱們少添了許多麻煩,不然若是下面的人犯了軍紀,都是多年相處的老弟兄,殺或不殺都為難。”

    “李別駕說得是……”蔣權附和了一句,接著神情變得有些憂慮:“今日李別駕下令斬殺十三名官員,固然在西州城裏立威了,可是……這件事終究鬧得太大,若是曹余派人將此事奏報長安,陛下和三省宰相們怕是會震怒,後果……”

    李素哂然一笑:“後果?會有什麽後果?今日曹余當著全城百姓的面把這件事擔下來了,若上奏朝廷,他這位西州首官第一個倒黴,況且……”

    李素冷笑道:“況且,曹余有那個膽子敢奏報長安麽?西州這塊地面上不知藏著多少見不得光的事,拔出蘿蔔帶出泥,事情捅開了,他會比我更倒黴,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奏報。”

    蔣權奇道:“西州還有見不得光的事?”

    李素怪異地看著他:“難道你沒察覺到西州的味道很不對麽?”

    “……沒有。”蔣權有點羞愧地道。

    李素一攤手:“你看,你的存在就把我的英明神武襯托得淋漓盡致,所以說,你們現在崇拜我,敬畏我,是一件絕對正確的事……”

    蔣權:“…………”

    二人說著話,離大營尚有百來丈距離時,遠處轅門內踉踉跄跄跑出一道嬌小的身影,卻正是許明珠。

    李素有些奇怪,急忙迎上前去。

    “夫君……”許明珠忽然撲進李素的懷裏大哭起來。

    李素不自覺地將她環進懷裏,許明珠的身軀不停發顫,顯然受到不小的驚嚇,而且渾身上下髒兮兮的,頭發和身上沾滿了草屑和塵土,活像剛從土裏刨出來似的。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許明珠哭道:“夫君領兵出營後不到一個時辰,大營外衝來一支兵馬,都騎著駱駝,手裏拿著刀……”

    李素心頭咯噔一下,失聲道:“兵馬?多少兵馬?你確定是衝咱們大營來的嗎?”

    許明珠在他懷裏連連點頭:“大約五六百人,確是衝咱們大營來的,妾身不識軍陣,可他們擺出的陣勢像一只大錐子,每個人手裏拿著刀,離大營還有數十丈時,約莫發現大營無人,于是停了攻勢,轉頭離開了……”

    李素急忙扶著她的手臂上下打量:“你沒事吧?”

    許明珠搖搖頭:“夫君點齊兵馬後,大營只剩了幾十位留守的將士,妾身本在營帳裏,聽到地面微微發顫,妾身頓知不妙,出帳看見那支兵馬後,妾身急忙朝圈養駱駝的馬廄裏跑,然後藏在餵駱駝的草料堆裏,還用大捆的草料把自己埋得嚴嚴實實……”

    李素長出一口氣,臉色這才好看了一點,幸好這個女人還算聰明,就算那支來曆不明的兵馬衝進大營屠戮,藏在草料堆裏多少也有幾分幾率躲過敵人的搜尋和追殺,若是不管不顧往大營外面跑,茫茫大漠無所遁形,那可就是真正的找死了。

    摟住許明珠的力氣不知不覺更緊了些,李素心中湧起無盡的愧疚。

    自己思慮不周,也太低估了西州的情勢,根本沒預料到在這茫茫大漠居然會有人來襲營,把許明珠留在大營裏差點釀成此生無法彌補的憾事。

    許明珠把頭埋在李素的懷裏,感受著他強有力的臂膀緊緊摟著自己,最初的懼意緩和以後,心裏悄然湧起幾分甜蜜,嘴角不知不覺翹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許明珠漸漸發覺不對勁,擡頭一看,發現李素身後的騎營將士們皆呆怔地看著她,許明珠大羞,俏臉刷地通紅,發出“啊”的一聲驚叫後,像只受驚的小鹿般捂著臉扭頭便跑。

    看到許明珠的身影跑進大營後,李素的臉色迅速陰沈下來。

    蔣權的臉已是一片鐵青,莫名其妙被人襲了營,上官的家眷差點性命不保,對一名武將來說,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到底是何方雜碎幹的好事?”蔣權咬著牙狠狠地道。

    “來曆不明的兵馬?”李素露出了陰沈的笑容:“茫茫大漠,怎會有那麽多來曆不明的東西?”

    蔣權怒道:“必是曹余搞的鬼!這雜碎,竟欲對咱們下殺手!”

    李素奇怪地看著他:“下殺手很正常啊,別忘了今日我也對西州的官員下了殺手,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你這麽生氣幹嘛?”

    蔣權一滯,頓時有些氣短,接著不知想通了什麽,挺起胸惡聲道:“不一樣!我們是好人,他們是壞人,好人可以對壞人下殺手,但壞人不能對好人下殺手!”

    李素歎道:“能說出如此蠻橫霸氣的道理,而且還說得理直氣壯,蔣將軍,我覺得你更像壞人才是。”

    蔣權自己也覺得沒道理,撓撓頭尴尬地笑了。

    “李別駕,末將是武夫,只懂舞刀弄槍,您是名滿長安的大才子,心眼肯定比末將活泛,您說,這支兵馬是不是曹余……”

    李素搖搖頭:“這件事沒拿到確實的證據,我也不敢亂說,西州一共兩個折衝府,曹刺史確實有調兵的權力,若說是他下令讓折衝府的將士扮成盜匪來襲營,我卻不太敢相信,幹系太大了,大唐的將士想必也不會幫著他做這件事,若說是他指使外面的人幹的,呵呵,這事可就有意思了,西州地面上,除了咱們大唐折衝府以外,還有哪股勢力能夠有一支五六百人的兵馬甘願為曹余所指使?”

    扭頭望著營地外那片無垠的茫茫大漠,李素歎道:“小小荒城,天隔地遠,誰能想到這裏竟然暗潮湧動,波詭雲谲,早知如此……”

    蔣權很睿智地接道:“早知如此,咱們應該向陛下懇求多帶一些兵馬過來……”

    李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帶那麽多兵馬作甚?我想說的是,早知如此,當初咱們在路上時就該把那焉的商隊洗劫了,分了財寶後散夥,你回你的高老莊,我回我的花果山……” 本帖最後由 16883 於 2015-10-24 04:26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24 03:17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五十六章 管鮑之交


    被人惦記自己財産不是好事,老天都看不下去,于是賜給那焉一點警示。

    走在冷清的西州大街上,龜茲商人那焉忽然打了幾個噴嚏。

    狐疑地看了看天空,那焉揉了揉鼻子,繼續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那兄,注意身子啊……”李素滿臉關懷地道。

    那焉苦笑:“李別駕,小人不姓……唉,算了。”

    身後跟著二十來名侍衛,李素的腳步很慢,慢得仿佛在一步一步測量腳下的土地一般。

    街道兩旁的商人和百姓隔著老遠看見他後紛紛變色,然後嗖的一下好像被狗咬了一口似的躲得遠遠的。

    李素的笑容有點不淡定了。

    殺人立威確實顯出了效果,效果是立竿見影的,而且似乎有些……用力過猛?

    現在只要李素進城走在西州的街道上,身邊方圓一丈之內絕不會有人敢靠近,西州的百姓們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像一群蚊子不幸遇到了滅蚊片,有多遠躲多遠。

    還有西州的官員……只要李素進城,西州大街上已找不到一個官員了,至于刺史曹余……曹余怎樣看李素已不重要,反正可以肯定,他絕對不會祝李素長命百歲。

    二十多名侍衛簇擁著李素和那焉,在冷清寥落的大街上信步而行,方圓一丈無論人畜蝦蟹皆慌忙閃避,遠遠看去就像領著還鄉團橫行鄉裏的胡漢三似的。

    人人都在躲著李素,唯獨那焉卻主動湊了上來。

    很有意思的人,前幾日李素和騎營被人構陷時,那焉仿佛從世上蒸發了似的,完全不見人影,李素殺人立威後。那焉嗖的一下出現了,帶著如沐春風的笑容,令人神清氣爽。

    商人的勢利特征在那焉身上表露無遺,可奇怪的是,那種勢利的笑容出現在那焉臉上,卻令人生不出任何的反感。和許敬宗一樣,明知道這種人只會錦上添花,絕不會雪中送炭,可是當他真正來添花的時候,李素還是忍不住覺得心曠神怡。

    人生總要交到各種各樣的朋友,一個心智成熟的人會將自己的朋友劃分成好幾類,比如王家兄弟這種,屬于手足類,李素在任何時候都可以毫無戒備地放心把自己的後背亮給他們。比如鄭小樓這種,屬于平淡的君子之交,能交命,但不一定能交心,一交心就忍不住想和他翻臉成仇,又比如許敬宗和那焉這種朋友,便是典型的狐朋狗友,危難時別想看到他們的身影。一旦危難度過了,他們便會在非常恰當的時機冒出來。這裏添朵花,那裏添朵花……

    人的一生太漫長,而人與人之間的交際充滿了不確定性,朋友裏面總有幾個好人,也總有幾個壞人,還有的朋友如果相處久了。就會發現他根本不是人……

    對那焉這樣的朋友,李素不拒絕也不會太親密,危難時躲開是情理之中,李素並不怪他,太平時湊上來。李素也不會一腳把他踹開,如果可以的話,盡量多在他身上占點便宜,錦上添花嘛,不出點血怎麽算添花?

    如果那焉的心裏也把自己的朋友劃分了類別,李素這種人明顯屬于不是人的那一類。

    “占地還是太小了,不合我的身份……”李素站在劃好的宅地前,看著這片寬闊得可以跑馬的黃土地,不大滿意地搖頭。

    那焉歎道:“李別駕莫怪小人多句嘴,您的這座宅院比刺史府都大,實在不能算小了……”

    “可是,我想在府裏挖個大坑啊,僅是這個大坑占地大概便要十畝左右吧,再加上前堂,後庭,內院,回廊等等,這點地方實在很不夠……”李素一臉受了委屈的表情。

    那焉奇道:“自己家裏挖坑作甚?”

    李素眨眨眼:“挖坑……當然用來灌水造湖啊,那兄你想想,如果自己家裏有一個占地廣袤的湖泊,夏天造一扁舟,與家眷泛舟于湖上,迎面吹拂暖風,岸邊種上一排垂柳,湖中再造一個水榭,閑暇時醉臥花間,宿眠柳下,該是多麽的詩情畫意……”

    那焉臉頰直抽抽,神情呆滯地道:“造湖?在這水比金子還貴的茫茫大漠裏……造湖?”

    “很有創意吧?我就是這麽獨特……”李素挑挑眉:“你覺得這個主意咋樣?”

    那焉的臉色有點難看:“別駕,……李別駕,您莫鬧!”

    “不可行嗎?”

    那焉斷然搖頭:“絕不可行!”

    “可以打造大木箱子讓駱駝拉著,從遠處的沙洲運水過來啊。”

    那焉歎道:“一方平湖……那得需要多少商人,運多少水啊,商人運東西都要花錢的,李別駕可曾想過,僅僅這個湖便將花費幾何?李別駕承擔得起這筆錢嗎?”

    “我當然承擔不起……”李素笑得很陽光,一把拽住那焉的袖子,朝他扔了一記“我倆誰跟誰”的親密眼神,欣然道:“幸好我認識你這位很有錢的朋友,朋友是不分彼此的,你的就是我的,春秋時有兩位很賢德的人,一個叫管仲,一個叫鮑叔牙,二人一生相知,不分彼此,視錢財如糞土,後人謂之賢,以‘管鮑之交’名之,又謂之‘通財之義’,二人名垂千古,不誇張的說,我與那兄的交情就好比管鮑之交,我們和管鮑一樣視錢財如糞土……”

    那焉一臉驚恐地打斷了李素不要臉的忽悠:“李別駕莫鬧,小人怎麽可能視錢財如糞土?真是愛說笑,小人視錢財如祖宗牌位才是……”

    李素歎了口氣:“你看,我拼了命的往高處擡你,順便也擡擡我自己,而你卻很不爭氣的往下出溜,想把咱們的交情擡到管鮑之交的高度,可你卻始終堅持當我的狐朋狗友……那兄啊,你這麽幹令我很困擾啊。”

    那焉苦笑道:“李別駕的‘管鮑之交’實在太貴了,小人家資單薄,花費不起,‘狐朋狗友’的說法似乎便宜一點……”

    李素失望地歎了口氣:“好不容易交到了一個有錢的朋友,誰知這個朋友選了一款最便宜的狐朋狗友……”

    朝那焉眨眨眼,李素的笑容忽然變得有些深邃。

    “那兄,有個問題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咱們從關中一直同路到西州,我上任別駕已然半月有余,西州這地方地廣而貧瘠,毫無商機可言,不知那兄何故一直待在西州流連不去呢?” 本帖最後由 16883 於 2015-10-24 04:28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25 13:13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五十七章 敵友難辨


   李素對那焉的觀感不錯,以前其實挺一般,後來那焉只收了李素兩顆貓眼石當訂金,答應給李素運磚石蓋房子後,李素便將他當成了朋友,如果這位朋友更大方一點,願意給他在西州挖一個人工湖的話,李素甚至願意拿他當知己,管鮑之交的那種。

    可惜的是,朋友之間不容易交心,李素的心思誰都猜不透,而那焉的心思,李素也猜不透,二人之間的交往過程就是一段足以令耐心不好的人打呵欠的廢話連篇的過程。

    那焉這人很樸實,或許因為堂叔是龜茲國相的原因,那焉的氣質也不像純粹的商人,多少帶了幾分雍貴的意味,以商人的身份跟李素說話,神態不卑不亢,很平等的姿態,偶爾說幾句奉承話也只是春秋筆法,馬屁拍得毫無誠意。

    說是朋友,可大家處著處著都有了幾分心懷鬼胎的意思,在李素眼裏,那焉不僅僅是個商人,或者說,他不是個純粹的商人。從西行路上開始,李素便對那焉頗感興趣,與李素一同到了西州後,那焉卻住在城裏不走了,李素想破頭也想不通,一個地處茫茫大漠的荒城,百姓消費能力低下,官府如狼似虎,各種貨物無法流通,這座處處透著絕望和荒涼的城池,到底有什麽值得那焉駐留忘返?

    李素做人很實在,心機城府不是沒有,可他太懶了,他的心機城府留著跟曹余鬥心眼,實在沒興趣跟那焉繞圈子,所以心裏有了疑問索性直接問了出來。

    那焉苦笑不已:“李別駕,就算是一頭牲口,背上載著貨物,走累了也會四肢跪地不肯再走。一個商人領著商隊,路過一個城池,走累了多歇幾天。實在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小人總不能連牲口都不如吧?”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嗔道:“以後不許你這樣侮辱自己,你比牲口強多了,牲口可不會給我蓋房子……”

    那焉:“…………”

    似笑非笑看著那焉,李素悠悠道:“那兄,咱們從泾州城外開始就認識了,我的夫人當初混在你的商隊裏,也多虧你費心照顧,更何況。咱們一路從泾州走到西州,路上經曆過天災*,還一起對抗過盜匪……那兄你看啊,咱們一起經曆了這麽多事,算不算有緣人?”

    那焉不住地點頭,含笑道:“當然算。此生能與李別駕結緣,是小人莫大的福分。”

    “嗯,盡管這句奉承話聽起來毫無誠意,但我就當你說的是真心話……說來自從認識你以後,西行這一路上盡碰上什麽沙暴啊。流沙啊,盜匪啊之類的災禍,嗯。越說越覺得你是個掃帚星,這種奇怪的感覺是腫麽回事……”

    那焉瞠目結舌:“…………”

    李素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啦,我不嫌棄你便是,你看,一路走來,經曆許多,咱們就只差沒在一起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了。共同擁有如此豐富的經曆,咱們應該是朋友了。對吧?更何況你還免費給我蓋房子……”

    那焉臉色有點難看,問題不好回答。因為兩個問題的答案截然相反,那焉嘴唇嗫嚅幾下,還是覺得不能吃悶虧,決定按順序回答。

    “那個,李別駕啊,能與您做朋友實是小人莫大的榮幸,只不過啊,蓋房子的事您可能誤會了,小人不是免費給您蓋房,而是當初收了您的訂金,‘訂金’這個東西的意思是說,蓋房子的時候您還得繼續出錢……”

    “好了好了,不要在意這種細枝末節,蓋房子的錢你先幫我墊上,以後我有錢了再還你……”李素敷衍似的揮揮手,接著道:“說正事,不要偏題,你看,咱們是朋友對吧?朋友之間是不是應該坦誠相待?”

    “是。”那焉非常認同地點頭,如果賬目錢財之間的來往更清白一點就好了。

    李素不正經的模樣忽然有了幾分怪異的改變,黑亮如星辰般的眸子緊緊盯著那焉的臉,李素緩緩道:“既然應該坦誠,那兄為何拿什麽走累了要歇息之類的廢話敷衍我?那兄,你這是在傷朋友的心呐。”

    那焉面不改色地直視李素:“小人說的是實話。”

    李素笑了笑,道:“你知道我前日在西州城裏大開殺戒,想必你也看得出,我這人做事喜歡簡單粗暴,習慣用最快捷最有效的法子達到目的,你若遲遲不肯說真話,而我們又是朋友……”

    笑著歎了口氣,李素苦惱地道:“那兄,你說我該拿你怎麽辦呢?”

    那焉眼皮子劇烈跳了幾下。

    很普通的一句話,可那焉卻從裏面聽出了殺機!

    是的,一個十多歲的少年郎簡單尋常的一句話,竟帶著無邊的殺機!事先毫無征兆,一股殺氣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彌漫在二人之間。

    那焉毫不懷疑眼前這位少年的果決,西州集市空地上的血腥味還未散去,事過已經好幾天了,阖城官員百姓路過那片空地時仍掩飾不住驚恐,紛紛捂鼻掩口繞道而行。

    這位看起來溫文爾雅的翩翩少年,一旦露出獠牙,面目比誰都猙獰可怖。

    有魄力一口氣殺十三個官員,還會在乎殺他一個龜茲商人嗎?怕是告上大唐朝廷都沒人拿它當回事……

    “李別駕……小人從泾州認識您起,一直對您執禮甚恭,自問未做過對不起您的事,別駕何苦如此相逼?”那焉神情黯然地道。

    李素也歎了口氣,道:“咱們敞開了說亮話吧,雖然從認識你到現在,你對我一直很不錯,可是……我懷疑你了,你也別問你到底什麽言行引起了我的懷疑,懷疑就是懷疑,毫無道理可言,更沒有一絲一毫的證據……幸好西州這座荒城裏,說話做事不必太講道理的。有時候只能靠拳頭。”

    李素笑道:“我一個十多歲的少年,若在關中長安,像我這樣的少年才剛到娶妻的年紀。對世事人情懵懵懂懂,或許免不了要走許多彎路。收獲許多人生教訓,二三十歲後才會漸漸成熟,你看,別人十幾歲,我也十幾歲,而我卻被陛下調任到茫茫大漠的荒城裏當官,這裏是春風不度的玉門關外,朝廷政令不暢。皇帝恩澤不至,內有憂,外有患,說不准哪天睡醒便是鋼刀加頸,或是外敵兵臨城下……”

    李素的笑容漸漸收斂,眼裏露出了難得一見的銳利鋒芒。

    “……身處如此險地,我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你在內,西州太險惡了,我若走錯一步路。信錯一個人,等待我的或許便是萬劫不複的深淵,而現在。有一個人來曆不明,目的不明,行迹詭異,心思莫測,引起了我的懷疑,那兄,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那焉聽懂了李素的意思,不由露出無奈的苦笑。歎道:“我若是你,怕是會叫人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問。如果他不說實話,一刀剁了便是……”

    李素欣慰地笑了:“我們果然是朋友。果然心有靈犀,我也是這麽想的,不一樣的是,我到現在還比較溫柔,沒叫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認識我這樣的朋友,實在是三生有幸,人生當浮一大白……”

    那焉沈默。

    雖然李素說這些話時口吻多少帶著幾分玩笑的意味,可那焉很清楚,語氣雖然玩笑,但話裏的意思卻不是玩笑,如果他真的把李素的話當成玩笑,那麽他離倒血黴的時刻便不遠了。

    李素笑看著那焉的沈默。

    其實那焉這些日子一直表現得很正常,至少在李素面前很正常,完全沒有值得懷疑的地方,只不過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有了沙州城外被突厥人突襲的經曆,而那焉對那夥盜匪的來曆知之甚詳,道來如數家珍,還有前日城外大營外又一次被突襲,再加上那焉是龜茲國相那利的侄子的身份,龜茲國自隋朝以後便一直對中原王朝采取敵視態度,這位敵視國的國相侄子每天無所事事在西州這座完全撈不到任何好處的城池裏駐留,還違背商人唯利是圖的原則秉性,大方的幫李素張羅蓋房子的事……

    種種迹象疊加起來,若說那焉這人純粹只是個龜茲商人,未免有些可笑了。

    李素剛才說的都是心裏話,西州局勢險惡,內憂外患繁多,處在這樣的環境裏,若李素還傻乎乎的隨便相信一個人的話,可以肯定他一定會被後人劃到“英年早逝”那一類,而且還沒資格享用“天妒英才”這麽高級的贊語,“死不足惜”比較合適。

    外患暫時解決不了,內憂卻是可以預防和杜絕的,比如前幾天被砍了腦袋的十三名官員,又比如眼前的那焉,也在李素的杜絕範圍之內,今日李素選擇與那焉攤牌,也是存了清除內憂的心思。

    那焉沈默了很久,大概想通了,終于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沈默。

    “李別駕,我是龜茲國相的堂侄,這個身份想必別駕已知曉了……”

    李素笑著點頭:“不錯,西行路上我便知道了。”

    那焉歎道:“我沒有瞞騙李別駕的意思,我的身份也從來沒有遮掩過,因為我對你,對大唐並無惡意……”

    李素眨眨眼:“聽這話的意思,對我和大唐有惡意的另有其人?”

    那焉猶豫了一下,點點頭道:“是。”

    李素沈吟片刻,緩緩道:“我聽說龜茲國內頗不太平,國主白诃黎布失畢與國相那利內鬥得很厲害,你是那利的侄子,以經商之名多年行走于大唐和龜茲之間,你的目的是什麽?”

    那焉歎道:“我沒有明確的目的,只是奉我堂叔那利之命在長安打探,或者說是試探。”

    “試探什麽?”

    那焉目注李素,沈聲道:“雖然李別駕您只有十多歲,但我不敢拿您當尋常少年看,您是大唐官場人物,應當清楚官場之上沒有不死不休的敵人,也沒有永不背叛的朋友,利之所趨,勢之所趨,敵人可以一夜之間變成朋友,而朋友一夜之間也能變成敵人,官場如此,國與國之間也是如此……”

    “我要試探的是大唐君臣的態度,若我堂叔那利選擇與大唐修好,大唐君臣能否支持我堂叔推翻國主白诃黎布失畢,而冊封我堂叔那利為新的龜茲國主……”

    李素心中一震,卻面不改色笑道:“若大唐君臣不答應呢?”

    那焉歎了口氣,無奈地道:“權欲動人心,大唐君臣若不答應,我堂叔該做什麽還是會做什麽,龜茲自隋朝以來便一直投靠西突厥可汗乙毗咄陸,可以說兩國敵對已百年,大唐君臣不扶持我堂叔,對我堂叔來說無非多了一個本就存在的敵人,讓他更加徹底地投靠到乙毗咄陸可汗那一邊,況且大唐的皇帝陛下如今正調集天下兵馬北征薛延陀,根本騰不出手對付西域,但是龜茲卻不一樣了……”

    那焉目光複雜地看了一眼李素,道:“相信李別駕對西州的周邊很熟悉,您應該知道,西州再往西不過數百裏便是龜茲,龜茲只是小國,舉國兵馬不到兩萬,這點兵馬自然不敢輕捋大唐虎須,但龜茲後面站著西突厥的乙毗咄陸可汗,而且離西州又只有數百裏地,可謂朝發夕至……”

    李素的笑容漸漸變得冰冷了:“所以,你堂叔那利意欲何為?”

    那焉直視李素,緩緩道:“只待他推翻國主,一統龜茲國後,第一件事便是兵發西州!”

    李素冷笑:“那利有這個膽子嗎?他不怕我大唐王師頃刻間蕩平龜茲國?”

    那焉也冷笑:“然則,大唐師出何名耶?別忘了,如今的西州,名義上屬于高昌國!況且,高昌國主早與龜茲互為盟友,而大唐占據西州,本來便是不義之舉,高昌與龜茲聯兵拿回西州是天經地義的事,何況龜茲和高昌後面還站著一個西突厥,而那時大唐皇帝陛下剛剛征完薛延陀,無論是勝是負,大唐終究傷了元氣,再征龜茲無疑動搖國本,為了區區一個西州,大唐的皇帝陛下會發兵嗎?”

    李素臉色頓時陰沈下來,烏雲密布,山雨欲來。

    見李素臉色不對,那焉歎了口氣,道:“李別駕,我只是奉命之人,堂叔命我做什麽我便只能做什麽,你縱殺了我也無濟于事,反而給我堂叔提供了一個出兵的借口,我經常領著商隊往返于長安和龜茲,不得不說,我已深深迷上了大唐的風土人情,還有那沈澱千年的學問,以及一個個樸實勤勞的關中百姓,我對大唐並無惡意,相反,我很喜愛它,並且真心不想看到龜茲與大唐兵戎相見的那一天,若李別駕能說服大唐君臣扶持我堂叔,那便再好不過,你我也能再續這段朋友緣分……” 本帖最後由 16883 於 2015-10-25 23:43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27 10:34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五十八章 守牧一方


    西州頭頂懸著無數把劍,龜茲,突厥,高昌,甚至吐蕃,這些鄰國安靜盤踞在西州周圍,等待著最合適的時機將西州一口吞下。

    李世民登基這些年征伐四方,唐軍所至,望風披靡,無往不利,然而李世民這些年的戰略重點放在唐境的北面和東面,在李世民的布局裏,北面的薛延陀,東面的高句麗才是他最大的心腹之患,至于大唐的西面,皆是一些小國,形如癬疥,不足為慮。

    簡單的說,西域諸國自大唐立國以來,基本沒挨過李世民的揍,所以不知道大唐的拳頭揍在臉上有多疼,于是上躥下跳挑釁生事,西州便成了他們眼裏最肥的一塊肥肉,人人都想把它一口咬下。

    最糟糕的是,李世民如今北征薛延陀,根本騰不出手來掃平西域,而李素,便身處在這個最危險的時期,西域諸國挨李世民的揍是遲早的事,可李素至少要在李世民騰出手之前把西州牢牢守住。

    西州地處茫茫大漠的中心,和平時期從地圖上看去,西州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荒城,為此朝廷三省至今仍有爭論,商議要不要放棄西州,然而如果在戰爭時期的話,再仔細看看地圖,西州的位置卻突然變得非常重要了,地處荒漠,孤懸西域,城池若在唐軍的掌握中,進可為唐軍的橋頭堡和補給據點,退可據城而守,像顆釘子一樣牢牢紮在西域諸國的中間,不拔掉這顆釘子,西域諸國誰都不敢往大唐國境妄進一步。

    想到這裏,李素不由驚出一身冷汗,此時此刻,他大抵明白李世民把他派來西州的目的了。不是貶谪。也不是賭氣,對一個沒事便看著地圖,摸著下巴琢磨今天打誰明天揍誰的無聊霸道總裁來說。西州這個城池的位置大概不知被李世民默默注視了多少次,它的重要性旁人包括三省朝臣或許都不清楚。但作為一個主宰大唐現在未來若幹年戰略布局的皇帝來說,自然不可能不清楚。

    相對于不知根底的曹余來說,李世民更願意相信李素,于是,李素來了,一個不尴不尬的別駕,一個毫不起眼的少年官員,對群狼環伺的西域來說。根本沒有翻起任何波瀾。

    在李世民的布局裏,他只需要李素好好為他守住西州,在他騰出手之前,西州必須仍在大唐的掌握之中。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連李世民都沒想到李素來了西州後居然不肯做個安靜的美男子,到了西州沒幾天便大開殺戒,一口氣殺了十多名官員,平靜無波的西州被李素攪和得天翻地覆,人人自危。

    …………

    難的是揣摩聖意,聖意揣摩透了。李素便有了把握。

    至于眼前這位龜茲商人那焉……

    “那兄可否賜告,如今龜茲國的國王和國相內鬥到何等地步了?雙方孰優孰劣?”

    那焉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這些事我縱不說。你也有辦法打聽到,告訴你也無妨,如今龜茲國王已陷劣勢,國相那利籠絡朝中內外人心,平日對百姓多有施恩,故國中無論臣民皆對那利尊崇不已,若非缺少一個名義,早就取而代之了。”

    李素笑道:“所以,龜茲兵發西州是遲早的事?甚至發兵攻打西州的不止是龜茲。還有可能是西突厥,高昌等國?”

    那焉苦笑道:“不會那麽快。我奉堂叔之命試探大唐君臣,請求大唐君臣支持國相。除非長安那邊傳來消息,國相完全沒有希望得到大唐的支持,那利才會選擇對西州動手。”

    “不是朋友就是敵人,你們這是強盜的做法啊。”李素歎道。

    那焉歎道:“國與國之間哪有真正的君子之交?做不成朋友自然便只能是敵人了,容我說句不敬的話,大唐天可汗陛下登基十二年,這十二年裏他不也是這麽做的嗎?”

    話說得太有道理,李素竟無言以對。

    “李別駕,我並不贊同龜茲與大唐為敵,我在大唐來往多年,龜茲人或許不知大唐的厲害,我卻是非常清楚的,曾經也向我堂叔上言許多次,言稱大唐兵鋒正利,不可與之敵,可是堂叔他未納谏,他與龜茲國主已成水火之勢,處境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大唐君臣若不支持他,他只能選擇與大唐為敵,攻打西州不僅可以徹底博得西突厥乙毗咄陸可汗的歡心,同時西州也是與高昌,吐蕃等諸國結盟的籌碼……”

    那焉深深注視著李素,道:“如若大唐不支持那利,西州勢必被那利所取,李別駕,西行這一路我與別駕相處甚厚,雖然你經常占我便宜,可我還是很欣賞你,觀前日李別駕對西州官員所施的雷霆手段,我也漸漸明白大唐天可汗陛下為何會派你這樣一個弱冠少年來西州為官,別駕之才,果然名下無虛,然則國爭之戰,無關個人之才,趁情勢還未到兵臨城下的地步,李別駕還是尋個由頭早回長安吧,作為一個龜茲人,我只能言盡于此了。”

    李素的心情變得十分沈重。

    早知西州局勢危急,可是他沒想到局勢已惡化到如此地步,現在他只覺得頭上高懸著一柄劍,這柄劍不知什麽時候便會落下,在李世民沒能騰出手掃蕩西域以前,李素不得不在這座城池裏繼續守下去,也就是說,這柄劍會一直高懸在他頭上,躲都沒法躲,因為他是大唐的官,他要為大唐守牧西州。

    看著李素沈吟凝重的臉,那焉苦笑道:“李別駕,該說的我都說了,龜茲與大唐不和睦並不是什麽秘密,自隋朝便是如此了,你我終歸有過一段同路的緣分,我不願你一個十多歲的弱冠少年死于刀兵之下,其實……你今日縱然不逼問,我也會尋個機會主動跟你說的,李別駕,西州危急,早謀後路方為俊傑。還請別駕考慮清楚。”

    李素沈默著點點頭。

    氣氛很凝重,那焉試著緩和,于是笑道:“此刻我已將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別駕還欲殺我否?”

    李素展顔一笑:“難得碰到這麽痛快又仗義的人,我怎舍得殺你?你以後一定要活到長命百歲才是。”

    那焉哈哈一笑。拱手道:“便承吉言了,李別駕,小人告辭……”

    說完那焉潇灑轉身,朝館驿走去。

    步子還沒邁開,那焉忽然感覺自己腰帶一緊,令他無法邁步。

    回頭一看,那焉愕然發現李素一只手緊緊拽住他的腰帶,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萌得不要不要的。

    “你還是不要離開西州吧,我舍不得你……”李素動情地道。

    那焉感動壞了:“李別駕……”

    “你堂叔要打我,我很受傷,所以你必須留在西州給我蓋房子,免費的哦,上次給你的兩顆貓眼石還我……”

    ***************************************************************

    出城回營,李素鑽進帥帳伏案不知寫著什麽,直到日落天黑也沒出來。

    許明珠知道夫君一定在處理公務,非常配合地托腮坐在帥帳門口,像只忠犬般不准任何人進入。做好的油潑面涼了又熱,熱了再涼,一遍又一遍。可李素還是沒出來。

    許明珠不由有些心疼,幾次想進帥帳催促夫君用飯,又怕打擾夫君處理公務的思路,在她單純的心思裏,處理公務是一件澤被萬民的事,這種事一定很費心力,是一件非常神聖而且絕不能被打擾的大事。若她貿然闖進帥帳,夫君的思路被自己攪和了,或許原本可以得到十分恩澤的百姓便只能得到八分了。那她豈不是成了被千古唾罵的罪人?死後要遭報應的呢……

    可是,夫君一整天沒吃飯了。餓壞了還怎能澤被萬民呢?

    許明珠在帥帳前徘徊猶豫,糾結掙紮得不行。小臉愁得皺成了一團。

    猶豫踯躅間,李素終于在她的怨念中走出了帥帳,掀開門簾,看著漫天繁星,深吸了一口大漠夜裏冰涼的空氣,李素伸展雙臂,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許明珠急忙迎上去,笑道:“夫君忙完公務了麽?快來用飯吧,妾身再去熱一熱……”

    李素楞了一下:“你一直守在門口?”

    許明珠點頭,喜悅裏帶著幾分邀功的神色:“剛才王大哥和蔣將軍要見夫君,被妾身回絕了,夫君處理公務是大事,那麽那麽……大的事,自然不能被外人打擾的。”

    說著許明珠還用手比劃了一下,用肢體語言表達處理公務是一件多麽大的事。

    李素深深看了她一眼。

    大漠日夜溫差很大,白天熱成狗,晚上凍成狗,許明珠只穿著單薄的衣裳,小臉被凍得通紅,卻一直安靜守在門外,她……還只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啊,需要怎樣的毅力和耐心,才能忍受這刺骨的寒意?

    “夫人,我處理公務無所謂被人打擾的,以後不必守在門口,外人要進來便讓他們進來,夜裏涼,你多穿些衣裳,在我的帥帳裏避一避寒意,明日我便叫人生一爐炭火給你取暖……”李素終于露出了難得一見的關懷之色。

    許明珠的小臉愈發通紅了,也不知是激動還是害羞,只是抿著嘴輕輕點頭。

    李素歎道:“說來,咱們老在城外大營裏住著也不是個事……明日該催一催那焉,蓋房子的進程要加快了。”

    許明珠猶豫道:“可是……夫君,蓋房子要花很多錢的,夫君上任西州,並未帶足銀錢,房子怕是要很久才蓋好呢。”

    李素正色道:“相信我,你的夫君是個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蓋房子一般不花錢的。” 本帖最後由 16883 於 2015-10-28 05:18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27 10:35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五十九章 忠君之事


    有本事的人會有辦法讓別人的錢成為自己的錢,巧取豪奪也好,陰謀算計也好,總之,錢這個東西是流通的,既然要流通,最後自然會流通到有本事的人手裏。

    當然,流通的過程並不重要,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反正最後李素一定會免費得到一套房子,至于蓋房子的錢,這個……也不是重點。

    前世今生兩輩子,房子都是大事,前世為了買一套像樣的房子省吃儉用,存了半輩子堪堪湊個首付,然後每月不停的賺錢,還貸,繼續賺錢,繼續還貸,一輩子的辛苦便耗在一套房子上了。而今生雖然出身莊戶,但很容易便湊到了房子錢,而且非常奢侈地在西州擁有了不用交稅的第二套房,除了證明前世的地産商人多黑心外,還說明李素……出息了?

    活了兩輩子,總該長點本事了不是?比如巧取豪奪占便宜什麽的,不過敲詐那焉這種事跟本事無關,這個屬于臉皮的範疇。

    “夫君,咱們在西州也有自己的房子了?”許明珠眼裏掩飾不住的喜悅。

    這些日子跟著李素住在騎營,每天睡在帳篷裏,白天帳篷熱得仿佛被困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裏,晚上又仿佛被太上老君從煉丹爐裏拎出來,扔進了冰窖裏,極冷與極熱交織,實在是苦不堪言,盡管許明珠從來沒有半句抱怨,可是看得出她對能在城裏住磚石房子還是很欣喜的。

    李素笑道:“對,咱們有自己的房子了,以後咱們無論在哪裏,都會有自己的房子,夫君不差錢。”

    許明珠高興地連連點頭,隨即又道:“地,夫君,重要的是買地,咱家有爵位,可以多買點地。地才是造福子孫後代的根本呢。”

    李素失笑,這姑娘,成親到現在還沒同過房呢,倒開始為子孫後代著想了。未雨綢缪得太沒順序了,現在她該考慮的是如何想方設法把他弄到她床上去才是正理。

    ***************************************************************

    “派人把這道奏疏遞到陛下階前,陛下如今離開長安禦駕親征薛延陀,北方離西州數千裏之遙,路上一定要小心。”

    李素將一份打著鮮紅火漆的奏疏遞到蔣權手裏。神情很凝重。

    蔣權接過奏疏,再看了看李素凝重的神情,心中咯噔一下,頓時緊張起來。

    “李別駕,按理末將本不該問的,可末將近日也看出來了,西州這塊地面怕是險惡得緊,難道又發生了什麽事,已緊急到要呈奏陛下的地步了?”

    李素歎了口氣,神情抑郁地道:“確是一件麻煩事。西州危在旦夕了!”

    蔣權大驚,急道:“還請別駕賜告。”

    李素當即將那焉與他的那番話原樣道來,說完已是小半個時辰後了,李素說完後口幹舌燥,端過帥帳矮桌上許明珠為他備好的一碗奶酥喝了一口,古怪的味道令李素直皺眉,趕緊吐了出來,再也不肯看它一眼。

    茶啊,茶啊,這年頭的茶還是權貴們的專享。而且味道很奇妙,比這碗奶酥好不了多少,烹制的方法便是朝裏面猛放作料,姜啊。油啊,鹽啊等等,口味重的人說不定還會在裏面撒上幾許蔥花,據說這種東西裏面的各種味道正合了儒道的精髓,能夠讓人領略到人生的不同哲意,發明這個東西的人的想象力如此瘋狂。也不知道他最後結局如何,明明是一鍋重口味菜湯,非要說是高雅的茶,還牽強附會把它跟儒道扯在一起,死後怕是連閻王都饒不過他。

    李素暗暗決定,日後回了長安,一定要把炒茶弄出來,這個可以不求賺錢,自己躲在家裏享受就行,這年頭沒個合口味的飲料,日子很難過的。

    當李素的思緒已無限發散,開始琢磨炒茶的各種工序時,旁邊的蔣權卻已一臉鐵青。

    “這幫蠻夷猢狲,竟敢觊觎我大唐的城池,不知死活!”蔣權壓低了聲音怒吼。

    “種族歧視言論……”李素指了指他,然後又道:“算了,原諒你,現在我也越來越發現,這幫蠻夷果然跟猢狲一樣,大唐輕易捏死它呢,覺得血肉模糊的挺惡心,不想搭理它呢,它又在面前上躥下跳招人煩。”

    蔣權急道:“李別駕,龜茲高昌等國失臣禮,竟欲圖我大唐西州,該如何是好?”

    李素歎道:“你覺得咱們能守住西州嗎?”

    蔣權猶豫了一下,道:“若來犯之敵在萬人以內,末將有把握擊潰他們,若在萬人以上……末將怕是守不住,若西州城牆能再堅固一些,兩個折衝府的將士能與末將麾下騎營同心協力抗敵,城中官員不從中掣肘牽制的話,五萬敵軍末將都有把握讓他們啃不動西州這塊硬骨頭!”

    李素譏诮一笑:“說的都是廢話,修城牆是個大工程,而且耗日持久,沒個兩三年看不出模樣,至于折衝府和城中官員……求他們與咱們同心協力,無異緣木求魚,殊為可笑,西州城太複雜了,官員和將士且不論,僅只是城中雜居的突厥人,龜茲人,高昌國人,甚至還有吐蕃人,這些異族百姓本就是一個大麻煩,來日敵人兵臨城下,誰敢保證這些異族百姓裏面沒有與敵軍裏應外合的奸細?更別說與咱們貌合神離的折衝府將士和官員,以及那跟紙糊似的夯土城牆,想要守住西州……太難了。”

    蔣權臉色漸漸浮上一層灰敗,頹然片刻,忽然直起身子,凜然道:“為臣者,盡忠君之事,付此殘軀又何妨!守城縱艱難,末將也要守下去,為陛下和大唐戰死,也算是個好下場!”

    李素神情有些抑郁,不滿地瞥了他一眼。

    這年頭的文人武將都有病,而且病得不輕,動不動就是“戰死”啊,“殉國”啊什麽的。把自己的老命當成爹娘充話費送的贈品,說扔就扔了,留得青山在的道理難道都不懂嗎?你們一個個慷慨就義了,教我怎麽好意思逃跑?

    “蔣將軍。離敵人攻打西州還早著呢,乖,把你的慷慨激昂先收一收,等到他們兵臨城下時再拿出來,你不知道你激昂的樣子多麽凶惡。敵人看到你一激昂說不定嚇得扭頭便跑,那可省了大功夫了。”

    蔣權一肚子忠君愛國的勁頭被李素一番話澆得頓時熄了火,哭笑不得地看著他,歎道:“李別駕,您……什麽時候都喜歡鬧。”

    李素笑道:“我這人比較務實,實實在在做事才是正道,口號這東西嘛,偶爾拿出來練練嗓子還行,別老喊,喊多了沒誠意。喊個一次兩次,讓別人知道你站哪頭的就夠了。”

    與李素相處多日,蔣權也漸漸明白這貨的秉性了,索性懶得跟他計較,于是道:“現在咱們該怎麽辦,李別駕您心思比末將活泛,你拿個主意,您怎麽說末將怎麽做。”

    李素伸了個懶腰,無比困乏地看了看帥帳外的天色,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蔣權道:“午時剛過。”

    李素歎道:“走吧。去刺史府裏拜會一下曹刺史,忙活了半晚,根本沒怎麽睡,還得馬不停蹄繼續忙。我明明是來享清福的啊,為何起得比雞還早,幹得比狗還累,天生拉磨的驢命……”

    …………

    騎上駱駝,李素不停打著呵欠,晃晃悠悠進了城。

    身後跟著蔣權王樁。還有數十名騎營將士,由于李素前些日大開殺戒,城裏的氣氛有點緊張,李素是個很惜命的人,既然得罪的仇家太多,那就多帶些人,說不定什麽時候就碰到暗殺之類的狗血事件呢……

    刺史府仍是原來的老樣子,門口蹲著兩只巴兒狗似的小石獅子,一臉有心降魔無力回天的頹喪模樣,連帶著整個刺史府門楣的氣質都變成有氣無力,家宅不甯的倒黴景況。

    李素大部分時候還是一個很識禮數的人,被惹急了除外,上次情非得已大開殺戒,與刺史曹余直接衝突上了,曹余礙于刺史的尊嚴和面子,不得不順著李素給的台階下來,雙方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終究沒有直接撕破臉。

    既然沒撕破臉,相處自然要按沒撕破臉的模式來對待,該有的禮數不能少。

    迎著刺史府門房驚恐萬狀的目光,李素命蔣權遞上名帖求見,並且很和氣地朝門房笑了笑,嚇得門房渾身一哆嗦,慘白著臉如同捧著閻王的催命帖似的,一溜煙跑進刺史府禀報去了。

    李素和蔣權等衆人靜靜站在刺史府門前等候,不急不躁,涵養好得一塌糊塗。

    一炷香時辰過去,刺史府仍舊大門緊閉,裏面沒有任何動靜。

    嗯,不急,或許日理萬機的曹刺史正在睡午覺,剛被下人叫醒還沒回神。

    半個時辰過去,李素不急不躁的神色終于有了些許變化。

    嗯,還可以再忍一忍,年輕人嘛,最多的就是時間了,曹余能做到一方刺史,應該也是個識禮數的人,凡事要往好的地方想,或許刺史大人不是故意慢待,而是走路不小心掉井裏去了,此刻正手刨腳蹬往井外爬呢,耽誤點時間也是可以理解的……

    整整一個時辰過去,刺史府仍舊大門緊閉,毫無動靜。

    身後的蔣權和一衆騎營將士紛紛露出憤慨之色,緊閉的大門後面,李素眼尖發現一雙腳的影子在門後若隱若現。

    李素等不下去了,年輕人的時間雖然多,但也不能浪費光陰啊,畢竟當初他自己也作過“勸君惜取少年時”的詩句。

    “蔣權……”

    “末將在。”

    李素仰頭望天,似喃喃自語般道:“曹刺史這麽久不出來,怕是在府裏出了什麽意外,被歹人劫持了也不一定,你說咱們要不要從騎營調集兵馬強攻進去,把刺史大人救出來呢?”

    蔣權沒來得及答話,便聽見大門內發出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接著呼吸聲愈發粗重,門後那雙腳也匆匆忙忙快步走開。

    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過後,曹余身形踉跄地跑了出來,又驚又怒地站在門口,指著李素怒道:“李別駕,這裏是刺史府,你可別亂來!” 本帖最後由 16883 於 2015-10-28 05:18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28 02:04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六十章 國戰私仇


    李素是個異類。

    至少在曹余眼裏,李素絕對是個異類。

    所謂“異類”,意思是對世人約定俗成的規矩從來都視而不見,說話做事如羚羊挂角,無迹可尋,讓人永遠摸不著他的脈。

    比如前幾日,任誰都以為他絕不敢殺人,任誰都以為他只是想嚇唬嚇唬大家,可他偏偏下令殺了,十三顆血淋淋的人頭令全城人驚駭萬分,再比如今日,名帖遞進刺史府,等了整整一個時辰沒人領他進去,官場俗成的規矩自然是上官不待見你,故意把你晾在門外,要麽是拒客,要麽是存了敲打你的意思,正常的屬官只會誠惶誠恐施禮後識趣地回去,然後夜裏輾轉反側反省自己哪裏做錯了,而招上官如此不待見……

    而李素呢?

    這豎子居然想調集兵馬強攻刺史府!

    混賬啊!小小年紀不學好,跟誰學的這混賬性子?

    曹余其實早就躲在門內,那雙腳的主人就是他,曹余把李素晾在門外後,自己便悄悄到了大門內,隔著緊閉的大門偷偷聽著外面的動靜,對一州刺史來說,這個舉動未免有些輕佻不莊重,可他實在很好奇被晾在門外的李素會有什麽反應,結果萬萬沒想到李素的反應竟如此的簡單粗暴……

    對這號不講規矩的人,大家以後如何愉快的玩耍?

    大門外,曹余憤怒地瞪著李素,黑亮的長須氣得微微發顫,瞪著眼一句話也不說,試圖用眼神殺死李素。

    相比之下,李素的態度親切多了,二人上次面對面是在西州集市的刑場上,當時二人之間相隔著一片冒著熱氣的鮮血和十三顆猙獰可怖的人頭,相見的場面有一種悲殘如血般的詩意。

    只不過數日未見,李素今日的態度卻截然相反,渾然未覺曹余要殺人的憤怒目光。李素滿臉笑意上前,二話不說先行了一個屬官的禮,笑容親切而和善,前幾日大開殺戒時的猙獰面目全然不複。

    “曹刺史久違了。數日不見,如隔三秋,下官見刺史大人紅光滿面,印堂發亮,整個人充滿了大漠旭日初升般的蓬勃朝氣。一州父母能有如此氣色,下官實為西州官員百姓賀……”

    上來便一通令人牙酸倒胃的馬屁,曹余頓時一呆,滿臉的戒備和憤怒霎時分了神,不知不覺緩和下來。

    當然,曹余只是對李素的馬屁感到有點意外,畢竟如今這位李別駕可是西州實打實的殺星下凡鬼見愁,能讓這位鬼見愁主動拍自己的馬屁,可見……豎子圖謀不小!

    “李別駕,做事不要太過分了!你我皆是大唐皇帝陛下的臣子。同在邊陲荒城為官,正應同心同德才是,而你一言不合竟欲調兵強攻我刺史府,你當本官是泥捏的不成?大唐的體統都被你丟盡了!”曹余寒著臉斥道。

    李素滿臉茫然:“什麽調兵強攻刺史府?曹刺史您在說什麽?”

    曹余愈發憤怒:“你敢說你剛才沒說過這句話?”

    李素怔了片刻,然後果斷搖頭:“沒說過。”

    曹余:“…………”

    …………

    “說吧,今日別駕登門可有事?”曹余揉著太陽穴,現在他的頭很疼,和曹操一樣頭疼得想殺人。

    嘴裏問著話,曹余身子卻站在門外一動不動,顯然沒有絲毫邀請李素進去坐一坐的意思。

    李素撇了撇嘴。很大度地原諒了這位州官不識禮數的沒素質行為。

    側頭踮腳朝敞開的大門裏面望了一眼,李素頓時露出驚訝之色:“咦?曹刺史的庭院頗別致呀,實在是大繁若簡,雖然光禿禿的什麽都沒有。但看上去卻非常的高雅幽靜,名士之居也……”

    說著話,在曹余目瞪口呆注視下,李素飛快繞過他,自顧自一腳跨進了刺史府的大門,走進門內庭院中負手紮馬四處打量。一副請神容易送神難的模樣。

    曹余臉黑得不行了,怒目圓睜只待叱喝幾句,然而看到騎營將士和自己府中諸多下人的表情,終于還是硬生生忍住了脫口而出的惡言。

    …………

    刺史府前堂,賓主坐定,氣氛沈默,堂內陰風陣陣。

    彼此都沒有好感,彼此都在克制,曹余想一腳把李素踹死,而李素又何嘗不想用鞋底子狂抽面前那張討厭的臉呢?

    只不過,現在不是抽他的時機。

    因為大敵當前。

    “說吧,李別駕找本官到底有何事?”曹余冷冷地問道。

    李素拱拱手:“先容下官問一句,曹刺史治下折衝府可曾向西域諸國派遣探子,探知諸國兵馬動靜?”

    “諸國兵馬動靜?”曹余眉頭緊緊擰起:“李別駕何出此言?”

    李素歎道:“不出下官所料的話,西州怕是快有禍事了……”

    “什麽禍事?”

    “兵臨城下,奪取西州,對你我而言,算不算禍事?”

    曹余臉色頓時變得凝重了:“李別駕從何處得來的消息?”

    “一個遙遠而神秘的地方……”

    曹余:“…………”

    跟這種人說話簡直令人眨眼間想剁死他一百遍啊一百遍……

    “消息來源不是重點,但下官可以擔保,消息絕對無誤,龜茲國主與國相內鬥,國相那利欲求大唐皇帝陛下支持,請我大唐扶助他推翻國主,如若大唐不答應,國相那利則決定徹底投靠西突厥,並出兵奪取西州,用以向西突厥乙毗咄陸可汗邀功,順便以西州為籌碼,尋求與高昌,突厥和吐蕃等國的結盟……”

    曹余冷哼道:“軍國大事,不容兒戲,李別駕莫說得太肯定,龜茲國相那利非無謀之輩,其中利害他最清楚,得罪突厥高昌不要緊,得罪大唐的後果他承擔得起嗎?再說……若皇帝陛下和三省朝臣們答應支持那利又當如何?”

    李素也冷笑:“答應支持那利?曹刺史,您這句話才是真正的兒戲,如今的龜茲國主是布失畢,那利只是龜茲國相,一個是君,一個是臣,以臣伐君本是大逆之舉,我大唐曆來尊奉儒家正統,怎肯為一篡位逆臣張目?更何況……十二年前玄武門之變,當今陛下也是以臣子身份而居大寶,此事被天下人诟病十二年,陛下這些年竭盡全力扭轉天下人對他的看法,怎麽可能為了區區一個番國逆臣而壞了這十二年好不容易建起來的名聲?”

    曹余驚奇地看了他一眼,道理自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可這番道理從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嘴裏說出來,未免太過駭俗,曹余一時間竟有些恍惚,仿佛眼前的並非那個乳臭未幹的少年郎,而是一位久經風浪老謀深算的老狐狸。

    李素說完後靜靜看著曹余,等了半天只見曹余發呆,久久不見回答,不由有些不耐煩了。

    “曹刺史,下官這點淺薄陋見,不知尊駕以為若何?”李素忍不住出聲催促。

    曹余仍舊呆呆的睜著眼,失去焦距的目光渙散茫然,不知想著什麽。

    李素歎了口氣,這種人太不會聊天了,若非情勢逼人,鬼才願意跟他廢話。

    不知過了多久,曹余回過神,老臉不由一熱。

    眼前的少年仍是少年,剛才那種以為對方是老狐狸的錯覺是怎麽回事?

    掩飾般咳了兩聲,曹余輕捋青須,緩緩道:“本官貞觀九年上任西州刺史,時來已有三年,這三年裏,西州共計被外敵攻城四次,敵軍每次皆以盜匪裝扮,可進攻時令行禁止,陣列整齊,絕非盜匪之流能練得出來的,可見西域諸國觊觎我西州不止一年兩年了,然而他們扮作盜匪攻城,說明諸國心中多少有些顧忌,他們顧忌的是我大唐的威名,有了顧忌,殺陣之上難免弱了氣勢,所以四次攻城皆被本官率領折衝府將士們守住了……”

    看著李素笑了笑,曹余道:“李別駕,若果如你所言,龜茲國相欲圖謀我西州,如果和前面四次一樣只是區區數千人虛張聲勢,就算他們真打來了,本官也不懼他們,我的意思你明白了麽?”

    李素明白了,曹余不相信會有大軍壓境,他以為還是那幾千個裝扮城盜匪的小股敵軍,或者直白點說,曹余根本就不相信李素說的每一句話,這種不信任來自于他心中埋藏著的對李素深深的怨恨之意。

    議事的氣氛是心平氣和的,可是大家的觀點卻有了相當大的分歧,主觀不認同也好,二人之間的私人恩怨也好,總之,矛盾不可調和。

    李素忽然覺得很疲累。

    做一件事,而且是一件絲毫與自己利益無關的事,為何如此艱難?誰都覺得自己最聰明,誰都希望自己掌控全局,可是,發號施令的人永遠只能一個,出主意的人多了,下面的人聽誰的?

    “曹刺史,相信我,這次敵軍攻城絕非以往小打小鬧可比,陛下拒絕龜茲國相那利篡位的請求已是毫無懸念的結果了,那利求助不成,必生歹心,而高昌國對我大唐占據他們的西州更是心懷怨恨,還有一旁虎視眈眈等待坐收漁利的西突厥,吐蕃等等,下官可以肯定,這次來攻打我西州的,必然是聲勢浩大,人數逾萬的諸國聯軍,曹刺史,大敵當前,莫教你我的私人恩怨而誤了軍國大事,咱們應該早做防範,方可爭取西州官民將士的一線生機!” 本帖最後由 16883 於 2015-10-28 05:2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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