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955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3 13:01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三十一章 初見刺史


    “唯有美食不可辜負”。

    王樁很完美地做到了這一點,或許他做得比完美更完美,不但是美食,只要能塞進人嘴裏的,跟食物有關的東西,不管味道好不好,他都沒有辜負。

    李素有時候很羨慕王樁,真的,從長安城到西州,一路上不管多辛苦王樁都沒吭過一聲,每天紮營後他唯一關心的問題是今晚吃什麽,吃完後樂樂呵呵地往營帳裏一躺,呼噜聲打得震天響,第二天繼續上路,騎在馬上百無聊賴時,便開始琢磨晚上烤羊腿時若往羊腿上多撒一把小茴香,味道會不會更美……

    只是李素對王樁的西州之行産生了些許疑惑,這家夥到底是來建功立業的,還是來親身體驗舌尖上的中國的?

    重重歎了口氣,李素雙手捂面,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你……你還是好好活著吧。”

    王樁很尴尬,他也覺得有點丟人了。

    人在尴尬的時候通常有點小智慧,或者說叫“急中生智”,于是尴尬的王樁腦中忽然靈光一閃,道:“除了吃,我還是有收獲的……”

    “啥收獲?”

    “城西那家不坑人的酒肆裏,有個人……很有人緣,每次走進酒肆別人都起身行禮,看打扮不是官員,也沒有官員那種氣度,別人都喚他‘錢夫子’,似乎在城中頗具聲望,看得出不是尋常百姓,那位錢夫子與酒肆衆人打了招呼後便徑自離開了……”

    李素眼睛亮了,望向王樁的目光充滿了贊許,連蔣權也情不自禁朝他看了一眼。

    這叫什麽?傻人有傻福?還是大塊頭有大智慧?

    “這條魚逮得不錯,後來呢?你有沒有跟上去和那位錢夫子聊兩句?或者跟蹤找到他家住哪裏?”

    “沒有。”王樁斷然搖頭。

    “為何不跟上去?”李素發覺胸口有點悶。

    “我在酒肆裏叫了一壺葡萄釀,一個胡餅……”發現李素和蔣權用殺人般的目光瞪著他,王樁頓覺氣短心虛。聲音也變小了,弱弱地道:“……錢都給了,不等不合適。”

    李素和蔣權呆立半晌。最後李素無力地揮了揮手:“你先出去,我要冷靜一哈……”

    …………

    王樁撓著腦袋出了帥帳。李素和蔣權對視一眼。

    “這個錢夫子……有價值。”李素眯著眼,很陰險的樣子。

    “此人應該住在城裏,末將去拜訪他一次?若對其許以重金……”

    “真不會過日子,動不動就‘許以重金’,你家重金很多嗎?”李素橫了他一眼:“做人呢,有時候太講禮數也不好,顯得虛僞,直接派人把那個錢夫子劫來營裏。狠狠抽他幾十鞭子,再問他西州城裏的情況,相信該招的都會招,當然,若這人是條漢子,咬死了也不招……”

    蔣權惡狠狠地道:“再抽他幾十記鞭子!”

    “不,那時我們該對他許以重金了。”李素誠懇地道,禮賢下士的嘴臉分外欠抽。

    蔣權:“…………”

    這位別駕的思維……節奏太跳躍了,實在跟不上啊。

    “那位錢夫子先不急著動手,曹刺史沒回城。咱們不可輕舉妄動,待一切情勢明了後再定行止。”

    蔣權點頭應了。

    ****************************************************************

    城外大營裏無聊過了四天,項田遣人來報。西州刺史曹余明日午時回城。

    李素精神一振,正主兒總算回來了。

    “來人,城外吊橋埋伏五百刀斧手,待我摔杯為號……”李素仰天狂笑。

    蔣權倒吸一口涼氣,震驚地瞪著他:“李別駕,你說真的?”

    “假的。”

    死心眼毫無幽默感,真不愛搭理他。

    …………

    …………

    第二天午時,曹余果然回到西州城。

    與李素來時冷冷清清的城門不同,曹余領著一千多府兵浩浩蕩蕩奔赴西州。離城尚距十裏時,城門外已密密麻麻站滿了人。西州城上下所有軍政官員皆著官服,排著整齊的隊列恭迎曹余的大駕。人群鴉雀無聲,畢恭畢敬之至。

    營地派出的探子向李素回報城門盛況景象時,饒是李素脾氣再溫和,也被氣得俊臉發綠,雖然綠起來仍是那麽的英俊……

    好歹也是長安城裏陛下親旨委任的京官,好歹頭上還頂著縣子的爵位,西州這些官員真是不拿豆包當幹糧,欺人太甚。

    曹余午時入城,李素在營地裏沒出去,待到日落時分,城裏終于來了人,手執曹余的名帖,請李素入城一會,李素這才穿戴官服,領著蔣權王樁鄭小樓,又從騎隊裏選出百余騎士充當隨從,一行人踏著落日的余晖,慢慢悠悠進了城。

    刺史府位于西州城的正中間,面東背西,大門直朝東面長安城方向,以示對皇帝和朝廷的忠心。

    城池簡陋,總共只有兩條大道,一縱一橫,恰從刺史府交叉,余者皆是民居。

    李素面無表情地從城門穿行而過,徑直來到刺史府前,仰頭打量了一下這座府邸。

    刺史府並不如他想象中那麽鮮亮豪奢,事實上它並不算很大,相比之下李素在太平村的宅子都比這座刺史府上檔次得多。

    前門光禿禿的兩扇門,門口懶洋洋站著十來個值守的府兵,門楣上挂著一面掉了漆的牌匾,除此別無它物。

    李素走到門前,遞上名帖,從側門裏走出一名家仆,恭敬地將李素請入內。

    跨進門檻,迎面便是一堵照壁高牆,繞過照壁是一個幽靜的前院,前院仍舊光禿禿的,不像別的大戶人家那樣滿院子種著樹和花草,事實上沙漠這種地理環境和土壤,基本也種不出什麽綠色植物,至于尋常大戶人家宅院裏常見的假山和池塘,在這裏就更不容易出現了。

    空曠的前院四周是一條圍起來的回廊,穿過回廊便是刺史府的前堂,這裏的前堂不是招待客人的地方,事實上刺史府並不完全是刺史的居所,更重要的是,它是一個官衙,是這個城池裏大小官員每天打卡上班處理公務的地方。

    家仆領著李素徑自穿過前堂,前堂後面才是刺史及其家眷私人生活的地方,曹余會客一般也是在這裏。

    後院西側一間雅閣內,李素終于見到了這位西州首官,刺史曹余。

    玄關前脫了鞋,李素踩在有點硌腳的地板上急走幾步,朝曹余行屬官之禮。

    “下官新任西州別駕李素,拜見曹刺史。”說完李素長長一揖到地。

    曹余站起來回禮:“李別駕一路舟車辛苦,本官數日前領兵救交河縣之危,慢待李別駕,還望別駕莫往心裏去。”

    李素連道“豈敢”,賓主見禮寒暄之後,這才各自落座。

    直到這時,李素才有空擡頭直視曹余。

    曹余大約四十多歲的樣子,身軀偏瘦,面容更是清減,颌下一縷三寸清須,端坐在席案後目不斜視,不怒而自威,單看相貌,卻是難得的一位中年帥哥,而且正經的讀書人的模樣。

    李素在打量曹余的同時,曹余也在打量他。

    眼前這位從長安調任過來的別駕,說他是少年絕不為過,十多歲的樣子,目光清澈,面帶微笑,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模樣,單看外貌和氣度,分明是某個千年世家門閥的子弟離家遊玩見識的悠閑模樣,頗具少年郎的風流之相。

    西州地處偏遠,消息閉塞,縱是李素在長安闖出偌大的名聲,可西州的官民卻從未聽說過他的名字。

    曹余越看越驚奇,這個十多歲的少年……怎麽可能是陛下親旨任命的西州別駕?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4 01:22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三十二章 群狼環伺


    李素太年輕了,年輕得就像一個未谙世事的毛孩子,應是“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年紀,也是“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的年紀。

    說來說去,李素這個年紀就應該懷裏揣著大塊的銀餅,與狐朋狗友青樓買醉狎妓,虛度青春年華,這才是李素正確的畫風。而不是領著千人騎隊穿過千裏沙漠,揣著皇帝陛下的旨意和尚書省的調任文書跑到這茫茫大漠的荒城裏當官,這幅畫面……真的太違和了。

    曹余打量著李素,驚呆了許久,直到李素微覺不耐地輕咳了兩聲,曹余這才回過神來。

    “哈哈,自古英雄出少年,今見李別駕年輕風流,本官確信了這句話。”曹余哈哈一笑,算是揭過了剛才的失態。

    “曹刺史謬贊,下官實不敢當。”李素謙遜地笑笑。

    曹余凝視著他,捋須笑道:“西州地處邊陲,與外不通消息,不過本官與長安同僚友人常有書信來往,對李別駕的聲名,本官卻是聞名已久,李別駕年幼志高,這一年多來便做下許多大事,為我大唐社稷立下大功,足堪名垂青史,陛下重李別駕之才,將你委任西州,實為西州官民之福,本官不勝榮幸。”

    李素被曹余這一通誇得有點暈乎乎的,笑得愈發謙遜了:“下官年幼不懂事,曾在長安做下不少荒唐事,也闖了不少禍,曹刺史這番誇贊,卻越讓下官羞慚無地。”

    曹余哈哈笑了兩聲,忽然拍了拍手,朝門外長廊喝道:“來人!”

    李素眼皮一跳,背後嚇出一層冷汗。

    這橋段太熟了。古往今來無數大人物都是這般德行,聊得好好的忽然翻臉,然後門外廊下埋伏五百刀斧手衝進來把客人剁成肉醬。也不知為什麽古今的大人物們都喜歡用刀斧手,而且數目也一定非要五百個。一個都不能少,少一個肉就剁得不夠碎了……

    而此時此刻,曹余這一聲暴喝,李素頓時變了臉色。

    本來就覺得西州上下對他的到來並不歡迎,李素這些日子疑神疑鬼防心甚重,現在曹余這一聲暴喝,令李素的戒備心提到。若說曹余現在叫人進來把他剁了,其實……也很符合情理的。以己推人,李素若看誰不順眼,也恨不得分分鍾剁了他。

    幸好曹余的人品比李素高了那麽一點點,話音剛落,門外出現的不是刀斧手,而是家仆。

    曹余微微一笑,朝家仆吩咐道:“今日貴客臨門,令府中備宴。”

    李素頓覺讪然,覺得自己以那啥之心又那啥之腹什麽的。

    大唐無論官場還是權貴,似乎都有這麽個壞毛病。不管碰到什麽事都是一句“備宴”,無宴而不歡,這毛病很頑固。一直傳到千年以後還不見改。

    刺史府的宴席不算太豐盛,矮腳桌上一盆炖雞,一盆炖羊肉,以及……另一盆炖羊肉。

    全都是炖菜,顔色寡淡,膻味撲鼻,李素只看了一眼便倒足了胃口,一口都吃不下去。

    酒是西域的葡萄釀,李素淺啜一口。還是覺得味不對,在長安時常在程咬金。牛進達這些老將家蹭吃蹭喝,天下各種名貴的美食和酒都嘗過。李素自己也釀出了風靡長安的五步倒,眼下曹余用來待客的葡萄釀,卻委實入不了李素的法眼。

    硬著頭皮勉強與曹余喝了幾杯,二人開始沒完沒了的寒暄客套。

    曆朝曆代的官場廢話都很多,酒宴進行了小半個時辰後,李素才說到了正題,問起了西州的景況。

    曹余笑容漸漸收斂,換上一臉憂慮的樣子,捋須沈思半晌,才緩緩道:“李別駕初來乍到,對西州或許不太熟悉,若說西州景況,本官用八個字足可概括。”

    李素身子往前微傾:“不知哪八個字?”

    曹余看著李素,一字一字道:“群狼環伺,危在旦夕!”

    李素眼皮猛跳了幾下,笑著喝了杯酒。

    曹余盯著他,也笑了:“李別駕不信?”

    李素想了想,道:“下官信不信並不重要,下官願聞其詳。”

    曹余忽然揚聲道:“來人,取地圖來!”

    家仆很快將一張羊皮地圖捧上前,徐徐展開。

    “李別駕上前請看……”曹余將李素叫到面前,二人並肩,李素盯著曹余的手指,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緩緩移動。

    “這裏,是咱們的西州,往北四百裏是庭州,在突厥人掌握之下,往西八百裏是龜茲,龜茲自隋之後,對我大唐日漸疏離,常與突厥人勾結,劫掠絲路上的商賈,千年絲綢之路,近年來因盜匪肆虐而幾近斷絕,商旅不行,道路阻斷,自貞觀六年陛下破東突厥之後,這條絲路便不太平了,突厥對我大唐素有敵視,近年大唐占了西州後,高昌,龜茲,焉耆,再加上南邊曾經的樓蘭國因缺水鹽澤而消亡,吐蕃人則趁虛而入,據南望北,對我大唐虎視眈眈……”

    曹余歎了口氣,道:“如今我西州便處在這樣一個群狼環伺的境地裏,今年開春後,周邊高昌,焉耆,龜茲等鄰國聽說我大唐皇帝欲親征薛延陀,三省抽調大唐各地府兵,重兵壓于北方國境,而致西面兵備漸疏,這些鄰國頓時動起了心思,開春後已有不穩的迹象,常化作小股盜匪洗劫我西州治下鄉縣,今日我從交河縣領兵回來,就是因為那裏出現了盜匪,其實……他們哪裏是什麽盜匪,分明是突厥,龜茲,高昌這些鄰國的軍隊喬化而成,真當本官糊塗麽?”

    李素沈思片刻,拱手問道:“敢問曹刺史,我西州兵備和戰力如何?還有城池防禦……”

    說到這裏,李素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城池防禦什麽樣子,李素進城時便看到了,只不過一圈低矮的土牆而已,這種土牆是典型的防君子不防小人,而西域突厥,高昌,龜茲等鄰國,從他們的尿性來看,與“君子”二字是絕不沾半點邊的。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4 12:39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三十三章 戍邊苦楚


    在長安接到李世民的诏令時,李素便設想過西州的模樣,那時的他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備,盡可能地將西州想象成無比貧瘠落後的樣子,以調適自己的身心在見到西州後不會受太大的刺激。

    然而真實的西州落在李素眼裏後,李素發現自己果然還是太年輕了,世上沒有最貧瘠,只有更貧瘠,僅只看西州那一圈城牆,心就涼了半截。

    “未知西州的兵力和戰力如何?”

    這也是李素最關心的一個問題。

    曹余捋須,眯著眼睛笑,笑容有點苦澀:“西州州境方圓六百余裏,貞觀九年,三省置折衝府二,按上府所設,每一個折衝府滿員一千二百人,其中一府戍守西州城,另一府設于高昌國境,兼巡邊之責,至于戰力……我大唐雄兵的戰力自是銳不可擋,不敢說以一敵十,以一敵二敵三卻不在話下,所以這幾年外敵頻頻入寇,而西州城仍在我大唐掌握中,折衝府的將士們當居首功。”

    李素的神情也有些苦澀了。

    西州所轄方圓六百多裏,下屬五個縣,朝廷卻只設了兩個折衝府,滿員加起來還不到三千人,就是靠這三千人,竟然生生將西州守住這些年,這些戍邊的將士委實不容易。

    然而,戰力再勇猛,終:究也不到三千人,小股外敵入寇或能輕松擊退,若是大規模的外敵入侵呢?靠這兩千多人,還有西州低矮的城牆抵禦外敵,城池能堅持幾天而不失陷?

    李素能問的差不多問過了,至于西州官民對他並不歡迎的態度,城裏死氣沈沈的氣氛等等問題,李素終究沒開口問。有些事情只能靠自己去發現,因為李素並不知道這些表象下面的真相裏,曹余扮演著一個怎樣的角色。

    李素的問題問完了,曹余也有問題要問李素。

    “李別駕遠赴西州上任,除了隨行的千人騎隊外,不知還帶來了什麽?”曹余盯著他。清瘦的臉上布滿了期待。

    李素愕然:“還帶了什麽?”

    除了一千多張吃飯的嘴,以及我自己這張必須吃得精致的嘴,還能帶什麽?

    見李素愕然的模樣,曹余臉上的期待漸漸化作失望,索然歎了口氣。

    “本官于貞觀九年上任西州刺史,從貞觀九年開始,我每年給長安遞奏疏不下十道,請朝廷給西州撥錢撥糧調兵……”曹余歎道:“西州之危,未身處其中而不自知。長安諸臣只知陛下如今威服四海,鄰國不敢造次,可他們卻不知道,鄰國的不敢造次只是表面,原本西州得來便名不正言不順,高昌國王室多年懷恨在心,暗裏又有突厥人煽風點火,勾結撺掇。犯我州轄屬縣,龜茲。焉耆,吐蕃等國更是虎視眈眈,妄圖從中漁利……”

    “三年來,本官上奏疏無數,言明西州之危,奈何西州地處偏遠。出師耗費糜巨,而且近年三省朝臣對西州亦頗多議論,言西州乃雞肋之地,地處大漠中心,進無可攻。退無可守,朝廷眼下最為著緊者是北邊的薛延陀和西邊的吐蕃,故而我的奏疏遞入長安後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遞得頻繁了往往還會換來尚書省的斥責,或是撥數百石糧草聊作應付……”

    曹余苦澀歎道:“朝中諸臣安坐華堂,俯視天下,哪裏知道戍守西州的苦楚,本官日盼夜盼,希望朝廷能給西州撥點錢糧,調點兵將,原以為李別駕赴任,多少能帶些恩澤過來,誰知……”

    李素臉頰直抽抽,這話說的,貌似很嫌棄我的樣子,其實我更嫌棄你好不好……

    酒宴畢,說不上賓主盡歡,畢竟是初識,而且西州這灘水有多深多渾濁,李素並不清楚,看得出曹余說話也有所保留,兩個彼此帶著戒心的人一起喝酒,這頓酒實在喝得很無趣。

    席間與曹余聊了很多,李素問西州風俗物産,曹余問長安朝堂,大家各自都有感興趣而不得解的問題,直到酒宴終了,李素告辭出府,曹余也是溫言勉慰,二人似乎都忘了一件事,作為新上任的西州別駕,曹余卻沒給李素安排任何職司,而李素也未主動相詢,大家仿佛有了某種默契。

    最大的收獲是,李素大致明白了西州如今的景況,景況不太樂觀,沒想到自己竟被李世民遣派到這樣一個群狼環伺的邊陲州城裏當官,李素忍不住真的懷疑李世民到底是不是想弄死自己了。

    走出刺史府已是傍晚時分,迎面吹來一陣凜冽的寒風,風裏裹挾著黃沙,素淨的臉上很快沾滿了一層塵土,西北大漠裏,連風沙都帶著一股蒼涼粗犷且含沙射影的味道。

    李素抹了一把臉,看著漸沈的大漠斜陽,呼出胸中一口濁氣。

    離開長安時還是開春,路上走了三個月,眼看便要入夏了,可大漠的夜晚卻還是這麽寒冷。

    出城回到營地,將士們已開始埋鍋造飯,入帥帳後,許明珠迎上前,先給李素拍去滿身塵土,然後為他脫下長靴,換上木屐,再打來一盆水淨面,把李素侍侯得周周到到。

    長途行路三個月,許明珠的臉上布滿了憔悴,曾經紅潤的臉頰如今被陽光灼曬得處處紅斑,皮膚比以前粗糙多了。

    李素心中浮上幾分心疼。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許明珠為他做到這個份上,李素能怎樣?難道還能硬起心腸繼續將她推得遠遠的?

    可是,心底裏的那個位置,終究被東陽慢慢占據著,許明珠在努力,她在努力做好一個妻子的本分,努力得到李素的歡心,李素也在努力,努力在心裏騰出一些位置來,讓許明珠占著,一點點,一絲絲,都算一個交代。

    夫妻二人的相處像極了潤物無聲的春雨,抗拒也好,認同也好,自己的態度並不重要,不知不覺間,彼此都融入了,磨合了,像自然規律一般無可逆轉。

    “夫君,今晚不吃烤羊腿了好麽?”許明珠神情有些欣喜:“今日妾身給夫君做油潑面,以前家裏的廚子說,夫君最喜此物,妾身也學會了。”

    “好……”李素腦子裏琢磨著西州的事,心不在焉地漫應,隨即回過神,疑惑地道:“油潑面?哪來的面?咱們帶的面食路上不是已經吃光了嗎?”

    許明珠笑道:“是那個龜茲商人那焉送的,今日那焉來營地拜訪夫君,夫君進城見刺史了,那焉沒見著您,便差人留了兩袋面……”

    李素咂咂嘴,嫌棄地翻了翻白眼:“這家夥越來越不講究了,以前隔三岔五好歹還送幾顆大寶石,現在改送面了……啧!”

    “夫君”許明珠也朝他翻了翻白眼。

    李素樂了,小姑娘現在出息了啊,以前老實得跟鹌鹑似的,現在敢朝他翻白眼了。

    “我聽那焉說,西州城東邊有個奴市,專賣一些鄰國的胡女,明日叫王樁和鄭小樓進城挑幾個周正點的女奴,買回來侍侯咱們,你是诰命夫人,陪我遠赴千裏大漠已夠委屈你了,以後家事不必自己動手,讓下人去做,你好好享福,把身子養好。”

    許明珠眨眨眼,飛快搖頭:“不用了,夫君自有妾身侍侯,用不著別人,妾身在太平村時便聽家裏的下人說,說胡女身上有股怪味,夫君那麽愛幹淨,怕是……”

    李素眼皮跳了跳,猶豫了一下,道:“那還是算了,待我將西州的情況摸清楚了,咱們搬進城裏住,找石料找工匠,咱們自己蓋個大房子後再買幾個幹淨點的下人,老住在外面的營帳裏也不是個事……”

    “嗯,聽夫君的。”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6 01:19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三十四章 死氣沈沈


    摸清楚西州的情況並不容易,在李素看來,西州這個城池裏的氣氛有點詭異,總覺得整個城池上空蓋著一層薄薄的黑紗布,遠看挺朦胧挺有美感,湊近一看,原來這層布的作用不是為了美感,而是為了遮臭。

    李素想掀開它,可是怕自己接受不了那股臭味,他更怕掀開以後裏面不知會冒出多少魑魅魍魉,引發多大的連鎖反應。

    昨日與曹余算得上相談甚歡,只是二人之間所謂的“相談”,其實內容並沒有多少幹貨,總的來說,曹余與李素之間是相敬如賓的,至于這種“相敬”裏面包含了多少真心實意,唯有二人心中自知。

    從刺史府告辭出城後,李素耐心在城外營地裏等了兩天,他在等曹余的安排。

    兩天過去,刺史府杳無音訊,作為新上任的西州別駕,曹余竟沒給他安排任何職司,到了這時,李素基本可以確定,曹余對他的相敬如賓是怎樣的虛僞了。

    嘴上無毛的年輕小子嘛,任誰都會看低一眼,在長安掙下再大的名氣又怎樣?這裏是西州,不是長安,李素也不是優樂美,曹余沒興趣把他捧在手心裏順便再插根吸管兒……

    很明顯的信號了,曹余根本沒打算給他任何權力。

    西州,是曹刺史的西州。

    …………

    李素不急,事實上直到現在,他也不太清楚李世民派他來西州當官的真正目的,既然沒想明白,又是初來乍到,不懶散一下似乎都對不起自己。

    所以李素又犯了懶病,每天懶洋洋癱在營地裏,跟王樁鄭小樓鬥鬥嘴皮子。跟蔣權討教一下行軍布陣的經驗,或者跟龜茲商人那焉討論一下做買賣的心得體會,細細思來。其實日子也過得挺充實的。

    獨自待在帥帳內時,李素便會取出一張羊皮地圖。看著地圖上西州的位置,還有周邊一個個畫著紅線的鄰國,漸漸露出深思之色。

    許明珠過得也很充實,李素實在不明白為何她總能找到事做,每天給他洗衣,做飯,忙著收拾帥帳,明明只在城外草草搭了個帳篷。她卻把帥帳收拾得比家更精致。

    這天,李素又攤開地圖看著上面一個個叉叉圈圈發呆時,許明珠掀開帳簾進來了。

    “夫君,你的衣物妾身都洗了,夫君晚上若欲沐浴,妾身現在便去給你燒水。”

    李素回過神,笑道:“你不必如此操勞,昨日我已跟那焉說了,讓他留心給我買幾個幹淨的身上沒味的胡女來侍侯你我,估摸這幾天會有消息。以後這些事你別做了,安心享福吧。”

    許明珠也笑,恰到好處地只露出四顆牙。溫婉動人。

    “妾身左右也是閑著,下面的人做事不用心,夫君貼身的事還是妾身親自做比較好。”

    李素歎了口氣,為了這事,他勸過許明珠不止一次了,可她從來不肯聽,漸漸地,李素只好聽之任之。

    沈默片刻,許明珠忽然露出好奇的樣子。道:“夫君,妾身有個問題……很早就想問你了。”

    “你問。”李素和顔悅色地道。

    “咱們大唐人裏面穿的都是犢鼻裈。可是夫君穿的這個……比犢鼻裈寬松多了,是夫君所創嗎?”

    多麽可愛的問題啊。李素笑得愈加和善:“是的,我管它叫**,比犢鼻裈寬松一些,穿起來更舒服一些,上下通風,此樂何極。”

    “妾身今日給夫君洗‘**’,發現上面沾滿了黏黏的,滑滑的東西,那是什麽?”許明珠眨著眼,表情既天真又無辜。

    “咳咳咳……”李素忽然咳了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俊臉通紅。

    兩根纖細的手指輕拈著他的衣袖,許明珠一臉濃郁的求知欲盯著他:“夫君,那是什麽?前幾日給夫君洗**,也沒見過上面沾滿了黏黏的滑滑的東西呀……”

    恨地無縫,無地自容。

    “咳咳,以前跟你說過,貼身衣褲我自己洗就可以了,你……”李素悲憤跺腳:“你太勤勞了!這樣不好!”

    “哦……”許明珠嘟了嘟嘴,委屈地應了一聲,隨即緊追不舍地問道:“夫君,你還沒告訴我,那個東西……它到底是什麽?”

    這姑娘除了太勤勞,還很好學,求知欲濃郁得令人發指。

    可是,李素該如何跟她解釋**上黏黏的滑滑的東西是什麽?

    “哎呀,我餓了!”

    這就是李素的回答。

    許明珠嚇了一跳,看了一眼帳外的天色,急忙道:“妾身這便給夫君做吃的……”

    說完許明珠一溜煙竄了出去,至于那個黏黏的滑滑的問題,立馬被她抛到腦後,忘得幹幹淨淨了。

    帥帳內,李素黯然歎息。

    今年十七歲了,十七歲正在發育的男人正是陽盛精足的年紀,偶爾午夜夢回,**上多那麽一點點黏黏的滑滑的東西,不是很正常麽?

    別的權貴家的纨绔在這個年紀玩女人玩得體虛腿軟,眼眶發青,而李素這位堂堂縣子兼四品別駕,這東西居然還有得剩,實在是……丟了大唐權貴們的臉啊。

    ****************************************************************

    西州城裏依舊死氣沈沈。

    似乎每座城裏都有東西兩市,西州也不例外。只是西州的東西兩市冷清得門可羅雀,商人也好,百姓也好,都耷拉著臉,有氣沒力地招呼著生意,路過西州的商隊更幹脆,進了城補充了糧食和水後,片刻都不停留,馬上啓程,夜裏情願搭帳篷睡在城外,也不願睡在城裏的館驿。

    入夏了,天氣越來越炎熱,沙漠裏的夏天更是如此,李素穿著輕便的綢衫,頂著炎炎烈日走在西州的大街上,很快便是一身大汗淋漓,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

    相比之下,走在旁邊的那焉輕松許多,或許早已習慣了沙漠裏的天氣,此刻的那焉一臉輕松,不算白淨的臉上不見一滴汗珠,負著手面帶微笑走在李素身旁,勝似閑庭信步。

    “那兄……”李素喘著粗氣開口道。

    那焉臉一黑,歎道:“李別駕,小人再說一次,我不姓那,李別駕直呼我全名亦可,只請萬莫再喚我‘那兄’了……”

    “好的那兄,那兄,有件事請你幫幫忙。”

    那焉挫敗地歎口氣,有氣無力地道:“李別駕盡管吩咐,小人一定盡力。”

    “那兄走南闖北,門路廣闊,我呢,想在城裏自己蓋一棟房子,嗯……房子要大,要寬敞,有假山有花園有前後院,還要有池塘……只是西州地處大漠,很多磚石材料一時難以湊齊,還請那兄幫忙一二。”

    那焉睜大了眼睛,驚道:“西州建城以前是沙漠裏有名的綠洲,漢朝班超因為這片綠洲而建城,城裏至今只有三口水井,你的房子裏居然還要池塘,這個……”

    “池塘便不要了,其他的都要。”李素很痛快地道,他是個很隨和的人,一向都是。

    那焉點點頭:“磚石材料運來雖有些麻煩,但若是給足了價錢,運來倒也不難,至于蓋房子的工匠,城裏亦有不少工匠,花錢雇請十來個,再請百余民夫,此事備矣。”

    一提到錢,李素心就直抽抽,那焉這番話裏帶了兩個“錢”字,再聯系以往那焉豪邁大方的出手,于是李素目光灼熱地看著他,很希望從他那張毛茸茸的大嘴裏迸出一句“錢我給了,房子我幫你蓋”,李素一定二話不說拽著他斬雞頭燒黃紙結拜兄弟。

    結果李素等來等去,那焉終究沒開這句口,畢竟蓋個有假山有花園還要有前後院的房子,實在不是個小數,比那焉以前送他的寶石貴多了,這句話實在不能張嘴,損失很大。

    李素等了很久,越等越失望,最後無比蕭然地歎了口氣。

    這人……不講究啊,兄弟做不成咧。

    “那兄,有個問題我很奇怪,你的商隊滿栽貨物從長安出發,按理應該回龜茲,可為何這些日子你卻賴在西州不走了?”

    那焉露出不太自然的表情,咳了兩聲道:“商人將本求利,手裏有貨,其實哪裏都能賣的……”

    “可是西州這模樣你也看見了,這般冷清的集市,你覺得誰會買你的貨?”

    那焉笑道:“無非多等幾日罷了,幾日後若再無生意,小人自會繼續西行回龜茲。”

    二人邊說邊走,很快便穿過了東市,出了集市後,街道愈見冷清,除了三三兩兩不成群的巡城將士,便只有一些零散的百姓滿面愁苦地忙活著自己的活計,偶爾聽到幾聲女人或孩子的哭嚎,隨即被男人一記耳光抽得沒了聲。

    李素的腳步也越走越慢,走到最後幹脆停下。

    那焉不明就裏,也跟著停下,疑惑地看著他。

    看著破落冷清的大街,李素若有所思地道:“那兄,你說好好一座城,怎會是這個樣子?難道是我見識閱曆不夠,天底下的城池除了長安以外,都是這副死氣沈沈的模樣麽?”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6 01:23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不堪一擊


    一座城該有什麽?

    它應該有絡繹不絕進城或出城的人,有在街上來往穿行的商販,城裏有各家店鋪夥計在門口拉客吆喝生意,馬嘶騾叫驢撒歡,大人笑,孩子哭,男人抽婆娘,婆娘叉腰罵大街……

    各種聲音都是城裏的風景,這才是正常的城池該有的模樣,絕非西州這般處處寂靜,透著一股子末日絕望的蕭落感。

    李素是西州別駕,這座城裏排名第二的大人物,雖然曹余沒給他安排任何職司,可他畢竟是李世民親旨禦封的別駕。

    一邊走,一邊看,城裏每個角落,每個細節,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被李素收入眼底。

    想起曹余坦言西州危若累卵的局勢,李素心裏漸漸開始著急了。

    群狼環伺的環境裏,西州如今尚在大唐的掌握中,憑的無非是貞觀六年李世民平滅東突厥之余威,令西域諸鄰國小心翼翼不敢妄動,如今各鄰**隊喬化成盜匪,在西州轄內處處搶掠,這些舉動很明顯是在試探大唐的反應,看看大唐容忍他們的底線在哪裏。

    李素非常確信,再過不久,西州的局勢即將有巨變,西域諸國特別是高昌和突厥對大唐懷恨已久,久抑的矛盾必然會在某個時刻爆發,那時的西州,該如何自守?靠那四面低矮的土城牆和僅僅兩個折衝府不到三千人的將士嗎?

    “那兄,陪我去城牆那裏四處看看如何?”李素笑道。

    那焉楞了一下,然後笑道:“李別駕有此雅興,小人自當奉陪。”

    于是那焉前頭引路,領著李素朝城牆走去。

    穿過一條筆直而簡陋的南北大街,那焉領著李素以及隨同的蔣權,王樁,鄭小樓等人來到南城牆下,此時已是傍晚時分,落日的余晖灑在城牆的夯土上。罩上一層金黃色的光芒,迎面吹拂而來的熱風夾雜著幾許黃沙塵土,給這座孤城平添幾分蒼涼遺世的蕭然。

    城牆下,李素神情凝重。注視著這面由夯土和沙粒砌成的牆,久經歲月風霜後,牆面很多地方已開裂,注視良久,李素忽然伸出手抓向牆面。微微一使勁,便抓下一把黃土。

    看著手裏的黃土化作粉塵隨風飄逝,李素的神情愈發陰沈了。

    這樣的城牆,能防住誰?一輪忘死的衝鋒,再加一根攻城木樁,便足以破城了。

    西州看似堅固,近看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如今沒被敵人攻破,靠的不是防禦和戰力,而是曾經的大唐余威。而余威,畢竟只是曾經,很快就會失效,當異國外族的軍隊有一天集結于西州城外,那時便是西州真正的末日了。

    神情陰沈地靜立城牆前,不知過了多久,李素忽然笑了:“那兄,你走南闖北,見識最廣,走過的城池也最多。能否告訴我,這面城牆如何?”

    那焉露出苦笑,歎道:“李別駕其實心裏已很清楚了,何必問小人?”

    李素笑了笑。轉過頭望向蔣權,蔣權的神情比他更陰沈,他是右武衛的果毅都尉,平日所見者皆是長安禁宮固若金湯的城高牆堅,何曾見過如此破敗脆弱的土城牆?他是武將,武將比誰都清楚一面如此脆弱的城牆代表著什麽。若遇外敵攻城,為了守住這面破敗的城牆,不知要多付出多少將士們的生命。

    看著蔣權難看的臉色,李素笑問道:“蔣將軍覺得如何?”

    蔣權重重怒哼一聲,把頭扭過一邊,道:“破爛貨而已。”

    李素沈吟片刻,道:“若有一萬敵軍攻此城,以蔣將軍之力,能守幾日?”

    蔣權哼道:“若是此城別的武將守城,此城撐不過一日,若換了末將守城,頂多能守三日。”

    李素眨眨眼:“三日後呢?”

    蔣權重重地道:“城破,人亡,唯死而已”

    李素靜立半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看著他時笑時陰的臉色,衆人皆不敢言語。

    許久以後,李素又從城牆上抓了一把黃土下來,雙手慢慢地搓動著,黃土眨眼間在李素手中化為細細的塵土,隨風飄遠。

    李素哈哈一笑,拍了拍手,道:“走,回營。”

    李素是凡人,也是懶人,來到這個世界,他只想平凡安逸地活到老,一輩子最大的理想是躺在鋪滿錢的床上懶散至死。

    一個平凡懶散而且沒有多大野心的人,連富貴功名送到他面前他也懶得用手去接,然而,這個平凡懶散的人也是有底線的,底線很低,低到不可想象,那就是保持呼吸不斷氣,一直到七老八十,最好一百歲時呼吸還沒斷,那就謝天謝地了。

    看,這麽低的底線,應該很接地氣很貼近現實吧?

    然而身在西州,西州的局勢和現狀很明顯觸犯到李素的底線了,李素左盤算右盤算,以如今的局勢和現狀來看,要保持呼吸到八十歲,似乎很難,一旦有外敵入侵,李素的呼吸大抵在十七歲時便會停止了,亂軍陣中很有可能會被敵人一刀剁了腦袋。

    與那焉道別後,李素領著蔣權,王樁,鄭小樓三人往城外營地裏走,一路沈默,氣氛壓抑。

    走進營地轅門,值守將士朝李素等人按刀行禮,李素淡淡點頭回應。

    蔣權一肚子的話憋了一路,眼見李素要回帥帳了,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

    “李別駕今日特地巡察城牆,是否有意重建它?”

    李素腳步一頓,轉過身看著他,笑道:“蔣將軍覺得重建一座城池的城牆,首先需要什麽?”

    蔣權不假思索道:“需要磚,還有青石,糯米汁,沙土……”

    說了一大串,李素卻笑眯眯地搖頭:“磚,青石這些東西,它們不會憑空而降,所以,重建西州城牆首先需要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蔣權愕然:“什麽東西?”

    李素歎道:“首先當然需要錢啊,吃飯要錢,喝酒要錢,建城牆當然也需要錢,沒錢誰陪你玩?蔣將軍難道經常在長安城裏吃霸王餐不成?”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7 00:38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三十六章 西州方略


    錢是好東西,哪朝哪代都是好東西。

    李素之所以這麽喜歡錢,正是因為深谙這個道理,這個道理放之四海皆准。

    城牆要修得牢固,青石和磚必不可少,而作為一個置于大漠中心的孤城,本地物産少得可憐,修城牆必用的青石和磚必須從外面運輸,離西州最近的取材之地是玉門關內的沙州,沙州距離祁連山脈很近,青石和磚都有途徑弄到。

    然而,這些都需要錢的,沒錢誰給你運輸?誰給你燒磚撬石?先不說城牆如何修,僅是從沙州到西州**百裏地的運輸就是一個非常浩大的工程,所以這件關乎西州和李素本人生死的大事,說到底關鍵還是錢。

    經李素一解釋,蔣權懂了。

    懂了並不代表贊同,蔣權沈思半晌,搖頭。

    “……難,難如登天。”

    李素笑道:“難在何處?”

    “西州物産貧瘠,人口只有一兩萬,所收賦稅要上交國庫,剩下的錢估摸勉強能支應刺史府官員們的俸祿和兩個折衝府的軍費,哪裏騰得空閑銀錢修城牆?”

    李素笑得愈發和善:“聽說你是關中人,家中頗殷實,你小時候若看上某個特別喜歡的東西,又沒錢把它買下來的時候,怎麽辦?”

    蔣權楞了一下,道:“管我爹要錢啊……”

    李素點頭:“對了,道理是一樣的,我是大唐朝廷的官,我缺錢的時候當然要管朝廷要。”

    “那就更不可能了,曹刺史不是說過嗎,他每年向長安遞十幾道奏疏,管朝廷要錢要糧要兵,每道奏疏皆石沈大海,杳無音訊,一州刺史尚且如此,李別駕你管朝廷要錢更是難上加難。”

    李素淡淡地道:“蛇有蛇道。鼠有鼠路,曹刺史做不到的事情,不一定我也做不到。況且,修西州城牆是個大工程。靠朝廷撥下的錢糧肯定還是不夠,我還得拿出別的法子,改變這座像大漠裏的牛糞一樣的城池……”

    蔣權愕然:“變成啥?大漠裏的珍珠?”

    李素笑道:“沒那麽文藝,頂多變成一坨香噴噴的牛糞,我就心滿意足了。”

    ***************************************************************

    這是個浩大的工程。也是一個無比艱難的工程,一切都要從零開始。

    李素回到帥帳,盤腿坐在矮案前擰眉沈思,良久,提筆奮然而書。

    時間過得很快,日頭西沈,帥帳內的光線漸漸暗淡,許明珠掀簾悄悄進來,見夫君渾然忘我地寫著字,許明珠悄然無聲地給矮案上點了兩盞燈。李素仍然連頭都沒擡一下,許明珠識趣地退出帥帳,在門口席地而坐,手托香腮靜靜地守侯,眼睛仰望天上的星辰,嘴角微翹,勾起一道動人的弧線。

    雖然不知夫君在寫什麽,可夫君是大官兒,他寫的東西一定很重要,說不定朝廷正等著他這篇東西匡扶于即傾。百姓翹首以盼這篇東西救他們出水火,嗯嗯,一定是這樣。

    想到這裏,許明珠的腰杆不自覺地挺直了許多。俏臉俨然布滿了聖潔的光輝,仿佛自己也成了救國救民的英雄中的一員,一雙水靈的杏眼很嚴肅地盯著帥帳前來回巡梭的將士,一旦路過的人弄出的聲響大了些,她便氣鼓鼓地瞪著別人,直到把人瞪走。

    一個人獨處久了。腦子裏難免有些胡思亂想的念頭,許明珠獨自坐在門口,不自覺地任思緒發散,飄遠。

    ……成親半年了,夫君還沒有跟自己圓房的意思呢,他……真的很喜歡那位出了家的公主麽?

    嫁來李家之前,許明珠便聽到很多關于夫君的傳聞,這些傳聞裏,被民間百姓渲染得最為精彩的,自然是他與皇九女東陽公主的暧昧情事,為了東陽公主,他敢當殿與皇帝陛下頂撞,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為求娶公主,甚至,她還聽說過曾經那只飄揚在公主府上空的大風筝……

    他為了公主……做了好多事啊,每一件都那麽驚心動魄,他的心,一定被公主滿滿占據著,與他成親半年了,這半年裏,他的心裏……可曾為她騰出一絲絲地方,將她妥善安放?

    或許沒有吧,不然為何半年了他還未與自己圓房……

    思緒越想越淩亂,許明珠俏臉一垮,非常泄氣地捂住了臉。

    ***************************************************************

    踏著朝陽的燦爛光輝,李素領著王樁和鄭小樓,昂然走進了西州城。

    李素的眼睛布滿了血絲,顯然熬了一夜沒睡,可眼神依然清澈。

    王樁騎在駱駝背上,睡眼惺忪地打著呵欠,懶洋洋的樣子頗具李素的神韻。

    鄭小樓仍走高冷路線,任何時候見到他,永遠板著一副討債似的嘴臉,連李素都覺得這張嘴臉太酷了,酷得令李素忍不住主動跟他搭幾句話,怕他憋壞了口臭,影響衛生。對李素主動的沒話找話,鄭小樓往往十句才回一句,說得多了,便毫無顧忌地朝他扔過來一記不耐煩的眼神,高冷得不要不要的,李素頓時覺得自己好賤……

    “李素,你昨晚一夜沒睡,到底忙活啥?”王樁打著呵欠問道。

    “忙著寫西州方略。”

    王樁茫然:“啥……方略?”

    “方略,意思是說,對一國或一城的治理發展的看法和建議,農桑啊,商賈啊,府兵啊,賦稅啊等等之類的……”

    王樁兩眼發直,很快露出莫名崇拜的樣子,雖不明,但覺厲,旁邊高冷狀的鄭小樓也頗為動容,不自覺地在駱駝背上挺直了身子,仿佛連帶著他們這兩個親衛都與利國利民之類神聖的事情聯系在一起了,瞬間有種與有榮焉的使命感。

    “別矯情了,趕緊恢複原形,我寫方略與你們半點關系都沒有。”李素懶洋洋地打斷了二人的幻覺,瞬間把他們從雲端拎起來,無情地扔進了凡塵。

    王樁和鄭小樓的身形頓時一垮,李素分明看到二人頭頂上白光閃過,上面顯示著主角釋放嘲諷技能,主角舒爽值加五,統治值減五,倆親衛忠心值減五……

    “當然,我能寫出這篇方略,與你二人的忠心護侍是分不開的,這篇方略也有你們的一份功勞……”李素慢條斯理地補充道。

    王樁和鄭小樓的腰杆漸漸又挺直了,頭頂上繼續閃爍白光,各種數據數值增加,臉上繼續布滿了那股子莫名其妙的神聖使命感。

    啧!

    李素撇了撇嘴,好吧,由得他們作。

    …………

    …………

    西州刺史府。

    曹余對李素的再次到來頗為意外,穿著一身很隨意的單薄綢衫便迎出前堂。

    賓主各自落座,又是一番冗長無聊毫無幹貨的寒暄廢話。

    趁著曹余廢話說得卡殼,沈默下來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尋找下一個廢話話題時,李素趕緊道出了正事。

    曹余驚疑地接過李素遞上來的一疊厚厚的紙,紙上寫滿了蠅頭小字。

    “好字!好一筆靈逸的飛白!”曹余沒看內容,只看字迹便是一聲脫口誇贊。

    “字太醜,曹刺史謬贊了。”李素謙虛得很虛僞。

    然後,曹余便看到了紙上的內容。

    “西州方略?”曹余皺起了眉,匆匆掃了幾眼,神情頓時有些尴尬:“……年紀來了,有些老眼昏花,看得有些辛苦,李別駕莫見怪,不如請李別駕親自說說這個方略,如何?”

    “誠如曹刺史所言,西州情勢危急,被諸多鄰國觊觎,若欲保西州不失,咱們必須拿出章程,所以下官昨晚一夜未眠,寫下這篇方略,都是下官的一些粗淺看法。”

    曹余似乎有了興趣,笑道:“何以保西州不失?”

    李素組織了一下措辭後,道:“下官寫得繁瑣,若簡單來說,無非幾個重點而已,招商,積糧,開市,收人,攬工,砌牆,練兵,募鄉軍。”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7 00:43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三十七章 事不可為


    寫西州方略,李素覺得有些冒進魯莽,操之過急了。

    他來到西州不過短短數日,西州官場和民間兩眼一抹黑,什麽內幕都不知道,便冒冒失失一臉為國為民狀寫下這篇所謂的方略。

    官場之上,潤物無聲才是最正確的做法,像春雨浸染大地一般無聲無息地融入西州,多聽多看少說話,一聲不吭地拉攏黨羽,培植勢力,待到羽翼豐滿後,再慢慢實現自己想要實現的政見策令。

    這是最穩妥的做法,道理李素都懂,可是……他等不了了。

    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安全已嚴重沒有保障,以西州如今的情勢,若說一覺睡醒城外便有大軍壓境,他也絲毫不會吃驚,情勢已然危急到這個地步,以往官場的正常做法顯然已不合時宜,因為這種最穩妥最正常的做法有一個很大的弊端,那就是需要時間和耐心。

    潤物無聲,對一個初來乍到的官場新丁來說,少則一兩年,多則三五年,李素真的等不起了,他不想有朝一日自己還在屁顛屁顛樂樂呵呵地拉幫結派時,鄰國的軍隊卻忽然把西州圍得跟鐵桶一般,而西州仍舊還是那道一泡尿便能衝垮的土城牆……

    這也是今日李素出現在刺史府的原因,當自己身處危險之時,所謂的官場規矩便顧不上了。

    曹余仿佛被李素的言論驚呆了,盯著他看了許久,才緩緩問道:“李別駕的方略,歸結起來只有寥寥數語,本官願聞其詳。”

    李素舔了舔唇,沙漠裏空氣幹燥,嘴唇已裂開了好些口子。往外滲出血絲,又痛又癢,很不舒服。

    “西州貧瘠。物産俱無,城中人口不到兩萬。商賈不昌,賦稅甚少,守城將士不到三千,城牆更是不堪一擊的土牆,而西州又正處在與高昌國相鄰的國境線邊,外敵環伺觊觎,情勢危若累卵,種種這些呈現出來。相信縱然是下官不說,曹刺史亦當知西州城已惡劣到何等地步了。”

    曹余皺了皺眉,還是點了點頭,話有些不中聽,可都是大實話,任誰都無法反駁。

    李素接著道:“所以下官以為,誠如重病須用猛藥,而西州危在旦夕也必須大治,否則前景堪憂。”

    “你所寫的便是大治方略?”曹余捋了捋長須,臉上看不出表情。緩緩道:“不知李別駕方略裏所言‘招商’是為何意?”

    “‘招商’,顧名思義,自是招攬商賈來西州長駐。開店也好,買賣貨物也好,一座城池只要駐留的商人多了,不管怎樣都會繁華起來的,這是商人天生的本事,他們懂得賺錢,也懂得花錢,利來利往,熙熙攘攘。錢財一旦流通,無論對刺史府還是西州的百姓。或是戍邊的將士,都是一件好事。”

    曹余神情不置可否。嘴角不易察覺地輕撇了一下,李素眼尖發現了,心中苦笑不已。

    商人的地位太低賤了,而商業的重要性,也普遍不被這個時代的官員們認同,甚至他們聽到“商人”這種字眼都覺得沾了銅臭味,落了庸俗。

    可是對李素的西州方略來說,商人卻是整個方略裏面最重要的一環,還是那句話,沒錢誰陪你玩?

    短暫的尴尬的冷場過後,曹余又和顔悅色地道:“招商本官明白了,後面的積糧和開市,本官大致也明白,只不知‘收人’作何解?”

    李素頗覺無奈,卻也只能繼續解釋:“一國或一城,其實皆以人為本,西州百姓戶不過三千,人丁不到兩萬,人口太少,很多事情做起來難免束手束腳,打井,挑土,運糧,修城牆,這些都需要人去做,所以下官以為,眼下西州需要擴充城池和民居,將下面所轄縣鄉的百姓移居過來,人口增加了,對商人的吸引力也大了,商人絡繹而來,百姓們被募工的機會也大了,二者互利互惠,有百利而無一害……”

    曹余點點頭:“收人這點,本官很是認同,‘以人為本’四字頗為精妙,西州城裏人丁旺盛了,許多事做起來也方便,更重要的是,城池增加了人丁,此事報上朝廷,陛下和朝中諸臣想必會對西州多幾分重視,畢竟一座孤懸大漠的兩萬人城池,和一座孤懸大漠的十萬人城池,兩者是大不一樣的。”

    李素呆了片刻,也只好笑著附和,好吧,殊途同歸,大家的結論能保持一致就夠了。

    “‘攬工’,意思是招攬工匠,手藝人,未來西州若欲大治,工匠和手藝人很重要,他們是建城的基石,砌牆,是指修砌城牆,嗯,咱們西州城牆什麽樣子,相信曹刺史比下官更清楚,練兵的意思很簡單了,下官還是建議將外面巡邊的另一個折衝府調任回城,只留百十斥候布于邊境,西州離國境不遠,朝發夕至並不贻誤戰機,至于募鄉軍……”

    說到“募鄉軍”,曹余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李素將他的表情看在眼裏,無奈的暗歎一聲,卻不得不硬著頭皮道:“朝廷不肯增調府兵,西州數百裏方圓只有兩個折衝府的守備,抗擊小股外敵猶可,若有朝一日突厥,高昌,龜茲,吐蕃這些鄰國忽然結盟聚集,組成大軍兵臨西州城下,靠咱們區區數千人馬,西州能守得住嗎?”

    曹余神情陰沈,沈默許久,冷冷地道:“不論何種理由,私募鄉軍可是犯了大忌,本官承擔不起這樁大罪。”

    “朝廷那裏,下官願獨自具名上奏,這件事下官一力擔之。”

    李素說這話很有擔當,上奏嘛,很簡單,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天下哪有這種便宜事?李世民既然把他扔到這個孤城裏,又不給他調兵撥錢糧,那麽就得容許他再募鄉軍,否則……幹脆還是把他調回長安吧,兩條路,讓李世民自己選。

    誰知李素這句擔當,卻令曹余變了臉色。

    “本官承擔不起的大罪,李別駕承擔得起?”曹余斜眼看著他,眼中似乎閃過一抹冷意。

    李素心中苦澀之意更深了,說變臉就變臉,果然,我們的友誼太脆弱,經不起歲月的推敲。

    “曹刺史誤會了,下官也是一片公心為了西州……”

    曹余目光淡然,掃了手裏的方略一眼,屈指輕輕朝紙面上一彈,歎道:“一片公心者,豈止李別駕一人哉?可是,有時候公心難免也會辦錯事的,今日李別駕所呈方略,除了收人這一款本官頗為認同外,余者……呵呵。”

    我呵呵你妹,呵呵你一臉!

    李素心裏也冒出一股怒意,目前的處境說是生死攸關也不算過分,所以李素寫這些方略的初衷,倒也並非出自為國為民之類偉光正的念頭,而是為了自己不會死于戰爭。情勢已這般危急了,而這位刺史大人卻仍舊不愠不火,似乎一點都不著急。

    “募鄉軍可以不提,那麽招商和重修城牆呢?這兩樣也不行?”李素直起身子問道。

    曹余淡淡地道:“西州地處大漠,說是與世隔絕亦不為過,招商?談何容易!修城牆就更難了,沙漠裏沒有磚石,沒有物産,拿什麽來修?若靠那些商隊運來,如此浩大的工事,錢糧誰來出?李別駕,本官相信你的想法和初衷是好的,可是……終究太不可取了,完全不可能做到的。”

    深深注視著李素,曹余歎道:“君本名士才子,閑暇時何不安心讀書作詩作賦,何苦參與這些繁雜俗事之中?”

    這句話聽著很溫和,李素肺都快氣炸了。

    輕蔑,鄙夷,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心思,全在這句話裏體現出來了,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曹刺史吧。

    沈默片刻,李素忽然大笑了幾聲,拿過矮案上的方略,朝曹余拱手:“今日確是下官唐突冒失了,還請曹刺史恕罪,下官告辭!”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8 01:25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三十八章 魑魅魍魉


    “名士才子”,很中聽的誇贊,換了別的時間和場合,李素聽到這句話會心中竊喜,說不定還會假模假樣一臉虛僞地謙虛幾句,然後心中暗暗將誇他的人引為生平知己。

    可是此時此地,與曹余之間氣氛陷入僵冷之時,曹余說出的這句話無異于指著鼻子罵人了。

    說到底,李素太年輕了,一個十幾歲就被皇帝陛下封為縣子,並且委以重任官封別駕的少年,在任何人眼裏看來都只是一種幸進。

    “幸進”是個貶義詞,意思是加官晉爵太不符合常理,摻雜了許多寵臣佞臣的意思,簡而言之,李素的官與爵,看在曹余眼裏只是他把皇帝陛下哄得高興了,陛下一時嘴快,隨意給他封個官讓他玩玩而已。

    所以自李素到了西州後,曹余表面對他客氣禮遇,但心裏卻並不是很看得起他。

    指望一個正經從科考中憑真才實學考上進士當上刺史的科班官員對一個幸進的小孩子太看得起,確實有點不現實。

    表面的禮貌與客氣太脆弱,不堪一擊。李素與曹余的第二次見面,這種不真實的表象便徹底崩塌,二人之間同時對這種客氣的表象感到不耐,都覺得與對方說話是在浪費自己的生命光陰,所以,翻臉了。

    走出刺史府↘李素怒容滿面,一雙拳頭攥得緊緊的,想揍人。

    王樁和鄭小樓一直在刺史府外等著,見李素怒氣衝衝走出來,二人頓覺詫異,王樁迎上前道:“咋了麽?誰惹你生氣了?”

    李素陰沈著臉道:“整個西州除了曹刺史,還有誰敢惹我?”

    “曹刺史咋惹你了?”

    “剛才府中飲宴,曹刺史要召幾位歌舞伎助興。我說不必了,他非要,于是堂上召來了四個長得傾國傾城的歌舞伎把我團團圍住,對我上下其手,我力氣太小,掙紮不過。終于……被她們汙辱了!這難道不值得生氣嗎?”

    王樁瞠目結舌:“…………”

    李素怒道:“你們說,曹刺史過不過分?太欺負人了!”

    王樁呆呆注視他半晌,最後幽幽地道:“以後再有人這樣欺負你,你一定要叫上我,讓那些母禽獸放開你,有啥事衝我來。”

    鄭小樓冷眼看著李素,直到這時才冷冷道:“你那篇方略在曹刺史那裏怕是碰了壁吧?”

    李素歎了口氣,總算碰到個靈醒人。

    “不錯,曹刺史覺得我這篇方略一文不值。毫無可取。”

    鄭小樓問道:“那麽,你這篇方略到底是不是一文不值?”

    “當然不是,滿篇皆是金玉良言,振聾發聩好不好?”

    鄭小樓想了想,緩緩點頭:“那麽,你對,他錯,錯的人該死。要不要我今晚摸進刺史府,把曹余做了?”

    李素眼皮猛跳。一點小事就要把人幹掉,這家夥的三觀實在是……

    “冷靜!沒到殺人的地步!”李素急忙把鄭小樓心頭竄起的那抹小火苗毫不留情地踩熄了:“……人家是刺史,正經的一州父母,你若殺了他,朝廷絕不會放過你。”

    鄭小樓不屑地一撇嘴,冷笑道:“我不怕。”

    “可是我怕。因為朝廷同樣也不會放過我。”

    被李素一勸,鄭小樓也暫時掐了刺殺曹余的念頭,三人頂著大漠上空的烈陽,慢慢吞吞地往回走。

    走了沒幾步,李素總覺得心裏不踏實。扭過頭望向鄭小樓。

    “哎,你平時也這樣麽?”

    “怎樣?”

    “別人犯了一點點小錯你就要把人幹掉,你經常這麽做?”

    鄭小樓冷冷瞥他一眼,道:“不一定,看心情。”

    “你現在心情如何?”

    “還好,沒什麽想殺人的念頭。”

    李素釋然:“所以,哪怕你知道當初你來我家時,我曾叫廚子把天賜舔過的盤子拿去給你盛飯,你也不生氣的,對不對?”

    鄭小樓的神情頓時變得比李素剛才走出刺史府時更陰沈。

    “……我現在忽然想殺人了。”

    ***

    西州的北門內有個小集市,本地的幾個百姓聚合在一起,從過路的胡商手裏販了一些做工很粗糙的鐵簪,步搖或劣質水粉之類的東西,然後蹲在城門邊叫賣。

    買這些東西的人並不多,因為實在太低檔了,城裏也沒有什麽像樣的大戶殷實人家,只有一些窮百姓,辛苦存了半年錢,咬牙給自家的糟糠婆姨買一根鐵簪回去,算是給無聊的生活增添幾分浪漫的情趣,看著日漸肥胖的婆姨攥著鐵簪高興得不知怎生表達情緒,砂缽大的拳頭一下又一下將男人擂得山響,男人這時便忍著痛咧嘴笑得很開心。

    絕大多數人的生活,大抵便是如此,平凡,單調,偶爾才閃現出那麽一點小小的激情,然後日子繼續平淡地往下過。

    李素領著王樁和鄭小樓走向北門,打算出城回營時,迎面卻見幾名官差走來,幾人一路嘻嘻哈哈沒個正經樣子,走到那幾個販賣低檔貨的百姓面前,笑容仍不減,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有些不耐地朝他們伸出了手。

    幾名百姓臉色有點難看,其中一人在懷裏掏了半天,終于掏出三枚銅錢,戰戰兢兢放到官差的手心裏。

    看著掌心那幾枚被磨得發亮的銅錢,官差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三文?呵呵,當我在要飯呢?”官差冷笑。

    販子躬腰,陪著笑:“交河鬧盜匪,胡人不敢從咱們城裏過,小人一時沒進到新奇貨色,這幾日買賣不太好,還請寬限……”

    啪!

    一記耳光重重抽在販子臉上。販子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腫了半邊,嘴裏隨之掉落出兩顆怖,鮮血不停從嘴邊淌出。

    “跟老子訴苦?有本事去魏長史面前訴苦去,說是多少便是多少,沒錢,以後別在這裏做買賣!”官差冷叱道。

    低頭看了看地上的蘆席。蘆席上隨意擺放著販子們的各色貨品,官差嫌惡地撇了撇嘴,看來連他都看不上這些東西。

    “東西都收了,啥時候有了錢,啥時候來城北箭樓上找我。”

    販子急了,拽住官差的手,哭著哀求:“官爺高擡貴手,這些貨都是小人吃飯的家夥,沒了它們。小人一家要餓死了……”

    “松手,給你臉了是吧?”官差厲聲喝道。

    販子身後,另外幾名官差拔出了刀。

    販子們嚇了一跳,急忙松開了手,眼睜睜見著官差將他們的貨品卷掃一空,揚長而去,販子臉上露出灰敗絕望之色。

    李素站在不遠處,靜靜看著這一幕人間悲喜。心中頗覺震驚。

    來到這個世界一年多了,李素所見所聞皆是官府如何和善。百姓如何愛戴,在長安時,無論官與民,講的是道理,做的是實事,官風清廉。民風純樸,官與民的關系從未有過的和諧,李素一直以身處這個時代為榮,因為這個世界相對而言是很幹淨的。

    然而眼前這一幕,卻令他如同活吞了一只蒼蠅般惡心。

    大唐貞觀盛世裏。怎麽可能會出現這一幕?

    在這個離長安數千裏之遙的西州,到底還隱藏著多少他沒有發現的魑魅魍魉?

    販子落寞地站在城門甬道內,兩手空空,悲怒交加。

    李素抿了抿唇,一言不發地騎上駱駝,繼續往城門外走去。

    駱駝路過販子身邊,一塊足有十兩重的銀餅跌落販子身前,揚起一小片黃色的塵土。

    販子一楞,愕然擡頭,看到李素那張陰沈的臉,這張臉努力擠出一抹和善的微笑。

    “拿去,當是我把你的貨全買了。”

    “這……不合適!”販子掙紮半晌,咬著牙將銀餅雙手捧還給李素。

    “我說合適就合適,貴人賞你的,不給臉是吧?”李素露出了傲驕嘴臉。

    傲驕嘴臉很管用,販子急忙將銀餅塞進懷裏,忙不疊朝李素弓腰道謝,眼裏泛了紅。

    騎著駱駝出了城門,李素的臉色一直沒有放晴過,陰沈得就像沙漠裏即將來臨的沙暴。

    王樁忍了很久,出城後終于忍不住了:“你是別駕,為啥不把那個官差剁了?”

    李素乜斜著眼從他臉上掃過,道:“剁了那個小角色,除了打草驚蛇,還有別的用處嗎?”

    王樁語滯。

    李素歎了口氣,仰頭望著蔚藍的天空,道:“今日在刺史府,我還跟曹刺史說,重病當用猛藥,西州亦當如是,現在我終于發現我錯了……”

    “哪裏錯了?”

    “大夫就算要用猛藥,首先也得把病情判斷清楚,然後才能對症下藥,我連西州的狀況都沒搞清,卻妄言什麽用猛藥,這一劑藥下去,整個西州怕是會被我害死。”

    王樁和鄭小樓沒聽懂,王樁撓頭,一臉茫然狀,鄭小樓高冷地仰頭望天,假裝懂了的樣子,耳朵卻支得高高的,等待李素的下文。

    “王樁,你還記得上次回營,你說你遇到了一個人,名叫錢夫子……”

    “記得。”

    李素臉上露出冷厲之色,道:“明日你和鄭小樓進城一趟,把那個錢夫子弄到營地裏去,小心行事,莫讓人發現了。”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8 01:26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三十九章 夜半劫持


    自從鄭小樓跟隨李素以來,似乎沒做過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偷雞摸狗,裝神弄鬼,這一次居然要去偷人。

    鄭小樓有點不高興,他覺得自己的才能被陰暗化了,或許連心態都陰暗了。

    而李素也是命不好,別家權貴命令屬下辦點什麽事,通常冷冷一句命令,屬下沈默寡言一聲不吭就把事給辦好了,辦不好也會非常壯烈地拿刀抹脖子,絕不給主家的仇人留下任何活口或把柄,這樣的屬下才叫省心省事,主家和屬下都是各種高冷各種潇灑,哪怕是壞人,都壞得令人忍不住心生仰慕。

    而鄭小樓這種屬下……他不高興了李素還得反過來和顔悅色給他做思想工作。

    “你看啊,你和我相比,誰大誰小?”李素采用迂回方式諄諄善誘。

    “我今年二十四歲,我比你大。”

    “我說的是地位,權勢。”

    鄭小樓的神情忽然變得很深沈:“佛說,衆生平等……”

    “說地位呢,別扯佛,你這人葷素不忌,殺人放火樣樣都來,這會子倒想起佛了,當心佛爺生氣,一道雷或九道雷把你轟成渣。”

    “你大。”鄭小樓不甘不願地道。

    終于得到想要的答案,李素滿意地點點頭:“所以,我是大人物,對吧?”

    鄭小樓沒答話,扔過一記熟悉的鄙夷眼神。

    李素決定原諒他,接著道:“所以,人類光明美好的一面,通常是讓大人物來表現的,對不對?史書上的大人物,個個都是偉大正派。從不偷雞摸狗,但是人世間那麽多偷雞摸狗的事情,誰做的?”

    鄭小樓這回終于聰明了。反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當然是像我這種小人物做的。”

    李素的眼神充滿了欣慰:“你終于悟了,離羽化飛升不遠了。幸甚。”

    ****************************************************************

    事實證明,鄭小樓是個多面小能手,不但能殺人放火,裝神弄鬼,還會偷人,偷得很利索,像個深谙此道的老司機。

    第二天早晨,王樁和鄭小樓出了營。一直等到晚上,二人才姗姗歸來。

    出去時兩個人,回來時已是三個人,王樁和鄭小樓一前一後扛著一個大布袋,布袋裏一道人影不停蠕動掙紮。

    李素一直坐在帥帳裏等著,見二人擡著布袋進來,李素喜道:“事辦妥了?”

    王樁擦了把汗,笑道:“妥了,袋裏的人便是錢夫子……”

    說著王樁忽然擡腳朝布袋狠狠一踹,怒道:“狗雜碎。一路上動個不停,偏不肯老實,害老子多費了不少勁。”

    李素揮揮手:“先把他放出來。不管怎麽說人家也是讀書人,咱們對讀書人一定要……”

    話沒說完,鄭小樓拽著袋子非常粗魯地一扯,將裏面的人放了出來。

    李素語聲頓止,吃驚地盯著地上躺著的人。

    這人被綁住了手腳,嘴裏倒沒有狗血地堵上一團破布,而是很講究地橫塞著一根比筷子稍粗一點的短棍,短棍兩頭用繩子固定在腦後,再配合這家夥被反綁著的雙手。一股濃郁的抖m**之氣撲面而來,非常的重口味。

    嘴裏塞著的短棍是有講究的。古時行軍作戰,若是偷襲戰的話。通常會讓戰馬的馬蹄裹上厚布,人的嘴裏塞上這麽一根小短棍,大隊行軍時便不會發出任何聲音,達到掩藏行迹的目的,常言說的“馬裹蹄,人銜枚”,便是這個意思,眼前這家夥嘴裏橫塞的短棍,就叫“枚”。

    令李素吃驚的倒不是這家夥的形象,而是他的長相。

    此人三十來歲年紀,身軀壯實魁梧,滿臉橫肉,額頭上還有一道刀疤,嘴邊長了一大圈濃密茂盛的絡腮胡,這模樣簡直……

    “你們沒抓錯人?”李素扭頭瞪著二人。

    “沒啊,這家夥就是錢夫子。”

    “來,你摸著自己的良心說說,這家夥哪個地方長得像夫子?分明是個殺羊宰狗的屠戶,你們真的沒抓錯人?”

    鄭小樓不耐煩地扯掉錢夫子嘴上塞的短棍,道:“讓他來說。”

    錢夫子徒然被劫,正是擔驚受怕的時候,在鄭小樓充滿殺機的眼神注視下,錢夫子也只好老老實實道:“這位……好漢,小人確叫錢夫子。”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李素今晚終于長了見識。

    “你讀過書?還教過學生?”

    錢夫子茫然搖頭:“沒啊……”

    李素氣壞了:“沒讀過書,沒教過學生,你憑什麽叫夫子?”

    錢夫子露出驚惶之色,顫聲道:“因為我娘生下小人時,我爹恰好出了遠門,我娘不懂取名,便隨便給小人取名為‘夫子’,意思是夫君之子,如假包換……所以小人名叫錢夫子。”

    李素的臉頰狠狠抽搐了幾下。

    ……這一家子的奇葩!

    “所以,你只是名字叫‘夫子’,而不是真正教書的夫子?”

    錢夫子連連點頭陪笑:“是。”

    “既然你不是教書的,那你是做什麽的?”

    錢夫子小心翼翼地道:“……小人確是屠戶。”

    李素:“…………”

    好吧,職業不分貴賤,都是為人民服務,只是心中那種被什麽東西堵塞住的感覺是腫麽回事?

    人抓來了,接下來呢?

    西州的水如此渾濁,李素現在已明白,若欲大治西州,首先不是搞什麽修城牆練兵之類的方略,而是先摸清楚這灘渾濁的水裏面到底藏著些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

    從踏進西州城開始,李素便一直覺得城裏的氣氛很詭異,從官員到百姓,都是一副沒精打采過一天算一天的頹廢樣子,這樣的精氣神,這樣低迷的氣氛,又在諸多外敵眼紅觊觎的目光之下,居然能守住城池沒有失陷,簡直是見了鬼了。

    所以,李素要打開一個缺口,真正掌握這個城池的內幕,而這個缺口,便著落在錢夫子身上了。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9 01:25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四十章 月照溝渠


    老婆餅裏沒老婆,荷包蛋裏沒荷包,那麽錢夫子不是夫子也能夠理解。

    現在李素要做的是把錢夫子知道的東西掏出來。

    雖然李素跟大理寺打過好幾次交道,而且每次進出時獄卒們對他都表現出比較詭異的依依不舍的態度,但李素對如何審犯人卻一概不知,因為那時他自己也是犯人。

    李素也犯了難,按慣例,抓到人以後應該審問吧?審問之前……應該先揍一頓吧,畢竟要給犯人造成一種蠻不講理暗無天日的心理威懾,他才肯老實把知道的東西說出來。

    幸好有些事情沒必要學,聽說一個大概就足夠了,比如審犯人這種事,大抵便是一些約定俗成的套路,先打,再問,問不出再打……套路有點俗,簡單且粗暴,但是效果卻很不錯,一般來說只要沒碰到那種視死如歸的英雄好漢,或是那種你一虐他就嗨到不行的心理變態人物,通常情況下還是能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

    帥帳裏很安靜,王樁巴巴地盯著李素,鄭小樓環臂阖目,事不關己的樣子,就連錢夫子也一臉惶恐和疑惑的盯著他。

    現在他也看出來了,眼前這個年輕人應該是個當官的,可是……你一個當官的沒事抓我一個屠戶,格調是不是太低了點?再說,我一個屠戶除了給你肉吃,還能給你什麽?

    “接下來,咋辦咧?”王樁忍不住打破了眼前的沈默。

    李素摸了摸光潔的下巴,沈思片刻,無比睿智地道:“揍他!”

    “啊?”王樁和錢夫子目瞪口呆。

    錢夫子呆怔片刻,急了:“為啥啊?小人從未……”

    話沒說完,一旁阖目養神的鄭小樓忽然發動了,飛起一腳狠狠踹在錢夫子的後背上。錢夫子面地而倒,慘叫都來不及發出,鄭小樓狂風暴雨般的拳腳便狠狠地無情地落在他身上。

    王樁看著錢夫子被揍的慘狀,又看了看自己砂缽大的拳頭,神情有些掙紮,扭頭望向李素。發現李素的目光很溫和,裏面充滿了鼓勵和……教唆意味?

    于是王樁狠狠一咬牙,硬起心腸也加入了慘無人道毆打錢夫子的行列。

    這一頓拳腳可不輕,王樁本來力氣不小,饒是刻意在力度上放了水,一雙拳頭落在身上也很要命,更何況還有一個身手不凡而且毫無憐憫揍起人如同喪心病狂的瘋子似的鄭小樓……

    揍了大約半柱香時辰,錢夫子的慘叫愈發淒厲,連營地都驚動了。外面巡弋的將士以為帥帳內出了事,執劍壯著膽子掀開了帳簾打算進來救駕,結果發現這慘無人道的一幕,于是趕緊放下簾子溜了。

    最後李素實在聽不下去了,他覺得自己現在像個屠戶,而錢夫子,叫得像屠戶刀下的豬……

    叫了停以後,錢夫子雙手抱頭。仍躺在地上哀哀哼哼。

    王樁喘著粗氣,道:“揍完了。我再多嘴問一句啊,……咱們為啥要揍他?”

    這個問題很有深度,而且也非常有懸念,連被揍得鼻青臉腫的錢夫子也忍不住擡頭,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是啊,沒招你沒惹你。憑啥揍我?

    迎著三人疑惑的目光,李素揉了揉鼻子,慢吞吞地道:“但凡審犯人,通常是要先揍一頓的,不然犯人肯定不會那麽輕易就招了……”

    話沒說完。錢夫子眼淚流下來了,剛才挨了那麽重的一通拳腳都沒哭,可是此刻,情感的洪流終于忍不住傾瀉而出,一發不可收拾。

    “他哭啥?”現在輪到李素疑惑了。

    王樁咧了咧嘴:“這都不知道,疼滴麽,你挨了這頓揍不哭啊?”

    李素笑了,他喜歡哭的人,有淚可流證明天性未泯,按前世的話來說,這個同志是可以搶救……挽救一下滴。

    “好了好了,把眼淚收一收……”李素蹲下身開始安慰他:“現在,你肯說說西州的事麽?為何西州這副死氣沈沈的樣子?為何百姓畏官府如虎如狼?”

    錢夫子淚眼婆娑地擡頭:“您要問的就是這個?”

    李素眯起了眼:“你還是不肯招?”

    “肯招肯招……”錢夫子忙不疊點頭,接著忍不住悲從中來,大哭道:“其實剛才挨揍之前我就肯招了,您問什麽我招什麽,真的!這位官爺,您……倒是先問啊!上來便沒頭沒腦先揍一頓,小人這頓打挨得……”

    說完錢夫子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憋屈的情緒,咧開嘴大哭起來,真正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李素臉頰狠狠抽搐了幾下,撓了撓頭,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似乎……剛才辦事的順序出了點問題?

    錢夫子哭得傷心,作為罪魁禍首,李素只好拍著他的肩安慰他:“好啦,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做人要豁達點嘛……”

    錢夫子哭聲更大了。

    一旁的鄭小樓不耐煩了,冷冷地打破了眼前的尴尬場面。

    “你若再哭一聲,我便再揍你一頓,說到做到。”

    錢夫子的哭聲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似的突然停止,然後面朝李素垂頭,萬分誠懇地道:“小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官爺想知道什麽盡管問。”

    ***************************************************************

    “西州官府常欺淩百姓,有這事嗎?”李素第一個問題很敏感,或者說,他今晚想要問的問題都很敏感。

    錢夫子片刻都沒有猶豫,脫口就答,用實際行動向李素證明剛才他那頓打挨得有多冤。

    “確有其事,貞觀六年以前,當時城裏的高昌人居多,雖說高昌國人大多皆是咱們漢人後裔,可百年來高昌國主以恩威服其心,況且西州離大唐甚遠,久不沐王化,故而漸漸的,他們便將自己當成了高昌國子民,代代傳下來,城中百姓只知高昌國主,而不知中原漢土了,貞觀六年,大唐皇帝陛下大敗東突厥後,調兵順勢占據了西州,高昌國將士懾于大唐虎威,被迫讓出了西州,可城裏的子民們並不服王化,城中常有百姓與唐軍衝突,後來皇帝陛下遣調第一任西州刺史,鑒于西州現狀,治下當用重典,對百姓施以威服,久而久之,西州百姓這才漸漸歸于王化……”

    李素皺眉道:“也就是說,如今城裏的百姓,以前都是高昌國人,所以現在的西州官府對百姓施之以威,漸漸的,官府和百姓都成了習慣,一邊習慣了威壓,另一邊習慣了被威壓?”

    錢夫子笑了笑,扯動臉上的青腫淤青,痛得直吸涼氣。

    “以前確是如此,可是後來,到貞觀九年時,為了坐實西州歸屬,大唐朝廷從玉門關內遷來唐民近萬,都是正經的大唐子民,以前的高昌國百姓或徹底臣服于大唐,或舉家西遷而去,或是……被官府尋了由頭治罪,如今的西州城裏皆是大唐百姓。”

    李素皺眉:“以前是統治異邦子民,施之以威未可厚非,如今既然都是大唐百姓,官府為何仍對他們如此苛刻?”

    錢夫子小心看了鄭小樓一眼,惶然道:“這個,小人確實不知了,真的,小人只是個屠戶啊,官爺您是不是太高看小人了?”

    李素又呆住了,這句話……確實很有道理啊。

    一肚子的問題不得解,為何要抓個屠戶來問?從刺史府裏隨便劫個小官小吏不是方便得多嗎?反正劫都劫了……

    李素開始反省自己,從事情的源頭開始反省,然後,他回憶起王樁那天說過的話。

    “你只是個屠戶,為何城裏百姓對你如此尊敬?據說你去過的地方都有人起身向你行禮,可見你在城裏是有威望的。”

    錢夫子又想哭了:“小人是屠戶啊……不論在任何地方,任何人想吃口肉,都一定要對屠戶客氣點的,不然難免短了斤兩……”

    擡起頭望向李素,錢夫子惴惴地道:“難道關中的百姓對屠戶不客氣嗎?這……不至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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