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958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28 11:53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二十二章 夜半敵襲(上)


    說過了沙漠的事,李素眼睛眨得很快,歪樓是他的強項,話題不知不覺間被他引到龜茲國。√∟,

    作為西州別駕,一座荒野小土城的二把手……好吧,不管這個身份聽起來多矬,但該了解的事情還是必須了解的,現在的李素對西州以及西州周邊的情況兩眼一抹黑,很需要這方面的情報。

    那焉與李素目前是同行的夥伴,胡人商隊要想順利穿過沙漠,震懾沙漠裏的盜匪宵小令其不敢侵犯搶掠,就不得不依靠李素麾下騎隊的武力,所以對李素的詢問,那焉也算是知無不言。

    李素問得很詳細,龜茲國的國土大小,人口多寡,兵力優劣等等,皆問得清清楚楚,不僅如此,李素甚至問到了龜茲國的文化,宗教,風俗等等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

    那焉也清楚李素即將赴任西州,迫切需要弄清西州周邊的一切,于是也很詳細地回答李素的每一個問題。

    從那焉有些生澀的關中話裏,李素聽懂了大概,龜茲國是西域三十六邦國之一,國土人口兵力等等,數目並不大,可龜茲的文化和宗教卻頗為複雜。

    目前的龜茲國並沒有屬于自己國家的文字,官方文字以漢字為主,但數十年前由于吐火羅汗國的擴張,以及與大唐關系的日益緊張,難免影響到龜茲的文化,現在龜茲國內已漸漸有使用吐火羅文字的趨勢,這兩年已有人提出將吐火羅文字稍加修改後變成正式龜茲文的說法。

    龜茲國裏信奉的宗教很雜亂,有天竺佛教,中原道教,還有西突厥襖教,甚至還有波斯拜火教。太多了,龜茲國對宗教的態度似乎很寬容,仿佛任何一種宗教到了龜茲國內,只要雇人打幾天廣告就馬上能召到一大批信徒似的,這些信徒給人一種很不誠懇很不踏實隨時會反水的感覺,信誰都可以。大家開心就好。

    什麽都包容,什麽都有,簡直就是一鍋大雜燴。

    李素聽那焉說到這裏,不由撇了撇嘴,很嫌棄地啧了一聲:“貴國真亂。”

    那焉:“…………”

    難道又是溝通出了問題?

    龜茲國的事該問的都問了,至于龜茲王與國相之間的明爭暗鬥,李素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問,畢竟這裏面涉及到那焉的堂叔。直接問出來未免有些不敬。

    龜茲國的事問完了,李素開始問他最關心的問題。

    “那兄……”

    這聲稱呼令那焉差點跳起來:“李別駕萬莫如此稱呼,直喚小人其名即可,再說我也不姓那,我的名字是中原漢話直譯,真正的姓氏很複雜……還請李別駕莫再稱呼‘那兄’了。”

    “好的,那兄。”

    “…………”

    “坐下吧那兄,說正事。”

    那焉歎了口氣。索性懶得計較稱呼了。

    “那兄,西州刺史名叫曹余對吧?不知那兄可認識?”

    那焉搖頭:“小人以往領商隊路經西州。往往只是落完腳便啓行,曹刺史是一州首官,小人哪裏有資格認識他……”

    “其人性子如何,官聲如何,那兄也沒聽說過嗎?”

    那焉嘴唇嗫嚅幾下,神情頗為猶豫掙紮。李素活了兩輩子,這點眼力還是有的,盡管那焉沒說一句話,李素卻從他臉上看到了太多,于是心也漸漸往下沈。

    “我懂了……”李素苦笑。

    顯然。這個名叫曹余的刺史,也就是李素未來的頂頭上司不太像好人,最起碼不像是好打交道的人,看來在西州的名聲不怎樣。

    這就麻煩了,原本西州這個小城池被無數外敵虎視眈眈,城裏還有一個名聲官聲很差勁的刺史,內憂外患全齊了……

    奇怪啊,李素離開長安時也打聽過了,這位名叫曹余的刺史赴任西州三年多了,就憑他這麽差勁的名聲,這三年西州是怎麽守住的?

    “最後一個問題……”李素沈思許久後緩緩道。

    那焉笑了笑:“別駕請問。”

    “西州……亂嗎?”

    那焉又歎了口氣,還沒開口,一直侍衛李素左右的鄭小樓忽然神情一緊,然後無緣無故趴在地上,一只耳朵緊緊貼著地面。

    李素和那焉愕然看著鄭小樓的舉動,沒來得及問,鄭小樓神情冷酷地道:“有大隊人馬從西面奔來,多半是敵非友。”

    李素愕然:“你怎麽知道?”

    鄭小樓根本懶得回答他,雙手抱劍站起身,冷漠的眼睛盯著漆黑的大漠西面,一副高手空虛寂寞冷的欠抽樣子。

    李素忽然間産生一種索性敵友不分叫蔣權糾集一幫人把鄭小樓痛揍一頓再說的衝動,很強烈。

    很快,鄭小樓的判斷得到了驗證。

    片刻之後,大漠的西面傳來隆隆的馬蹄聲,蹄聲在空曠無人的夜色裏傳揚回蕩不息。

    李素臉色大變,與那焉互視一眼,發現彼此眼中皆布滿了驚恐。

    “蔣權,騎兵結隊列陣,西面迎敵!”李素忽然放聲暴喝。

    其實不用李素吩咐,蔣權聽到馬蹄聲的第一時間裏已迅速做出了反應,一千名右武衛禁軍騎士幾個呼吸間便集結起來,動作飛快地跨上各自的戰馬,並且很快在李素那焉等人面前橫成四排,靜靜等待來自黑夜深處未知的敵人。

    看著大唐精銳騎兵整齊劃一絲毫不慌亂的動作,那焉兩眼大放光彩,驚恐的神情漸漸消失,脫口贊道:“不愧是橫掃天下的天可汗陛下,不愧是稱霸寰宇的大唐雄兵!”

    說完那焉也行動起來,朝緊挨著唐軍營地的商隊營帳大聲喊了幾句,商隊的商人和夥計護衛們也紛紛趕著駱駝和貨物朝騎兵陣列後方集結,並且很自覺地將所有的馬匹和駱駝首尾相連,連成一個防護圈,李素揪住驚恐不已的許明珠躲進了圈子裏。

    至于王樁,早在聽到馬蹄聲後。李素便一腳將他踹醒,迷迷糊糊的王樁發現有敵襲後,稀裏糊塗找了匹馬跨上去,抄起路經涼州時李素找城中鐵匠給他打制的一柄二十來斤重的陌刀,准備和蔣權一同禦敵,被李素很粗暴地拉下馬。連打帶踹地趕進了防護圈內。

    鄭小樓就不管了,高手嘛,越酷越高,酷成鄭小樓這樣的,少說也可以封他個東方不敗了,李素懶得操心他。

    西面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轟隆的巨大聲響裏,帶著壓抑人心的窒息,漸漸彌漫在衆人心頭。

    仰起頭。迎面吹來一股剛烈的夜風,李素仿佛能聞到這陣風裏伴隨而來的金鐵氣息,還有一股濃郁的摻雜著血腥氣的味道。

    這股味道很熟悉,當初在松州城下,他也聞到過。

    或許,這便叫做“殺氣”吧。

    許明珠死死摟著李素的腰,腦袋像支小金剛鑽,使勁往他胸膛裏鑽。似乎想鑽進他的胸腔裏躲起來,聽到越來越大的馬蹄聲。許明珠猛然擡頭,俏臉早已嚇得面無人色,驚恐地嘶喊道:“夫君!夫君!”

    李素暗歎一聲,摟緊了她的肩,笑著安慰道:“莫怕,夫君在這裏。但有一口氣在,夫君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懷裏的許明珠在瑟瑟發抖,抖若篩糠。

    李素心中沒來由地浮起幾許心疼。她,畢竟只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啊,何曾見過真正的戰爭?何曾知道戰爭是多麽的可怕。

    身軀抖得厲害。聽到李素的話後,許明珠擡頭看著他,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嗯,妾身不怕,妾身一點都不怕,有夫君在呢。”

    嘴裏說著不怕,誰知話剛說完,許明珠終于克制不住內心的恐懼,小嘴一癟,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然後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哭聲頓止,許明珠哽咽道:“妾身真的不怕,娘親說了,出嫁要從夫,從夫才能得到夫君的歡心,夫妻共過患難,夫君才會不離不棄,娘親的話永遠是對的……妾身不怕!”

    這番話,說得太用力,仿佛一柄重錘狠狠擊在李素的心上,李素一時心亂如麻,卻不知該如何回她,只好將她摟得更緊,舒緩她心中的恐懼。

    馬蹄聲已近在耳旁,李素甚至能感覺到腳下的黃沙地在微微發顫,那股金鐵和血腥交織的味道也更濃了。

    李素經曆過戰爭,相比許明珠的恐懼,他卻鎮定多了,此刻他的眼睛卻緊緊盯在不遠處列于中陣的蔣權身上。

    事到如今,也只好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蔣權確實是一員良將,自己和許明珠王樁等人的性命,便交托在他身上了。

    片刻之後,馬蹄聲更近,黑夜裏看不清敵人,蔣權默默估算了一下,覺得距離已夠近了,于是忽然抽出腰側的橫刀,暴喝道:“放箭!”

    時年唐軍騎兵征伐,隨身帶著的兵器並不止于橫刀或長戟長槍等等,還有鈎鐮,鐵觿(錐子),弓,箭壺,三十支箭……這些都是大唐騎兵的標准配備。

    敵人還在遠處時,經驗豐富的騎兵們便紛紛將橫刀斜插在馬鞍旁的皮囊內,反手取出了弓和箭,待得蔣權一聲令下,千支利箭順著馬蹄聲的方向無情激射而去,接著又是第二輪,第三輪……

    漆黑的夜色裏,只聽得對面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嚎聲,落馬聲,踩踏聲,還有對方首領人物大聲的斥罵聲……

    *************************************************************

    ps:祝大家中秋快樂,阖家團圓!但願人長久,千裏共……那啥……

    哎呀,這句詞傳唱千古,到了現代越說越俗越肉麻了……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30 00:14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二十三章 夜半敵襲(下)


    一場未經宣戰的遭遇戰在漆黑的大漠邊緣突然開啓,令人猝不及防。

    人吼,馬嘶,慘叫,還有臨死前的哀嚎,不見五指的黑夜裏,各種聲音成了恐懼的源頭。

    弓箭已放三輪,不知傷亡敵兵多少人,蔣權確是一員良將,漆黑的環境裏敵情不明的情況下,他沒有下令主動進攻,反而嚴令所有人熄了火把和篝火,並且收縮防禦圈,以守代攻,靜觀其變。

    西面的敵兵估摸也沒想到唐軍防衛如此嚴密,三輪箭雨過後不大不小吃了點虧,夜色下,對手首領暴喝了幾句後,針對唐軍的攻擊暫時停止,紛紛收攏暫撤。

    胡商人群裏,那焉遠遠聽到敵方首領說的那幾句話,臉色不由一變。

    李素離他最近,盡管夜色漆黑,可還是依稀看到了他臉上的表情。

    “他說的什麽地方的話?”李素悄然問道。

    那焉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贊歎。

    不問對方話裏什麽意思,第一句卻問說的哪個地方的語言,這個問題比敵將話裏的意思更重要。

    那焉現在也漸漸清楚了,一個十多歲的少年被英明無比的天可汗陛下封官賜爵,而且聽說頗受榮寵,是啊,若沒個幾斤幾兩的本事,憑什麽讓大唐天可汗陛下如此垂青看重?

    身處險惡的環境裏,李素的頭腦卻仍舊十分清醒,這,也是本事。

    那焉沈吟片刻,壓低了聲音道:“說的突厥話,靠近大唐庭州北邊一個突厥部落的方言,有些生僻……”

    李素睜大了眼:“你確定是突厥話?”

    “確定,小人多年行走絲綢之路,左近每個地方的方言都略知一二。”

    李素眉頭擰得更緊了,喃喃道:“這裏才剛過玉門關啊,突厥人怎會出現在此處?”

    那焉笑道:“大唐西面的國境說是遠至西州,可是在這一望無垠人煙罕至的大漠裏,怎會有真正的國境?突厥人來去如風。玉門關以外,出現在哪裏都不奇怪。”

    二人低聲說著話,不遠處,唐軍與突厥人卻陷入了僵持中。

    夜色太黑。敵我雙方都難以分辨敵情,突厥人剛才吃了一個小虧後不敢輕舉妄動,又不甘就此離去,雙方隔著數十步的距離靜靜對峙著。

    許明珠初時嚇得瑟瑟發抖,被李素摟進懷裏後。慢慢地平靜了許多,後來發現大唐軍隊輕易將敵人的第一波進攻打退,雙方進入僵持後,許明珠竟也不害怕了,不但不害怕,腦子裏似乎還能想到些別的東西,比如……此刻被夫君摟在懷裏,生平第一次被異性摟著,也是夫君第一次對她如此親密,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原來男人的胸膛那麽溫暖。安全……

    腦子裏越想越多,然後,許明珠的臉蛋漸漸紅了,鴕鳥似的把頭埋在他懷裏,不管外面什麽狀況,死活也不肯出來。

    相比許明珠此刻滿腦子的旖旎念頭,李素卻清醒多了。

    深擰的眉頭一直沒有舒緩過,漆黑的夜色裏只聽得數十步外敵人的馬蹄聲,還有他們騎的戰馬偶爾不耐地打個響鼻,可敵人的人數。方位,戰陣的陣型等等,一概不知。

    今晚的敵襲太突然了,事先完全沒有任何預兆。也不清楚對方襲擊的目的,求財還是屠戮,或是……刻意針對他這個新上任的西州別駕?

    僵持不是辦法,這只是短暫的微妙的平衡,戰場上這種千鈞一發時刻的平衡通常很快會被打破,或許因為一聲咳嗽。一聲弓弦,甚至因為一陣不起眼的微風……

    李素眉梢跳個不停,如果說第一次只是敵人的試探的話,打破僵持平衡後的第二次攻擊,必然比第一次要慘烈得多,大家都清楚戰機萬變的道理,誰都不會愚蠢的繼續僵持下去。

    咬了咬牙,李素將許明珠放開,囑咐王樁保護好她,然後貓著腰走出由駱駝和貨物堆砌起來的防護圈,走到前方列陣的蔣權馬前。

    “蔣將軍,這樣僵持下去不是辦法……”

    蔣權神情抑郁地看著前方,歎道:“僵持確實不是辦法,再拖下去對雙方都有害無利,末將猜測,敵人很快會發動第二次了,李別駕快回去,末將必豁命以護別駕周全。”

    李素沒動,他跑出防護圈不是為了說這句廢話的。

    “蔣將軍,咱們必須把主動權抓在自己手裏,否則若敵將下一次進攻時采用分而化之的法子,一邊牽制我騎兵主力,另一邊從側翼襲擾商隊,那時我們的麻煩就大了。”

    蔣權心中一沈,若敵將果真如李素說言,確是一樁天大的麻煩,漆黑的環境對敵我雙方都是公平的,大家都施展不開手腳,可敵人卻有一個優勢,他們無所顧忌,一刀劈下去,殺到誰都是賺了,可蔣權和麾下的騎兵不行,他們還要護住李素和胡人商隊,有了顧忌便難免被動,這本是戰場大忌。

    “如何主動?眼下一團漆黑,只能列陣防禦,若貿然出擊,恐會吃大虧……”蔣權苦澀地搖頭,隨即神情忽然變得憤慨,握緊了拳頭怒道:“恨只恨敵人卑鄙,趁夜偷襲,若換了白日亮堂之時,一切皆在目視之內,縱然敵軍成千上萬,也管教他們知曉我大唐鐵騎的厲害!”

    李素朝遠處望去,隱隱可聞對面有人馬喘息之聲,偶爾還能聽到馬蹄不安的刨著地,可不管如何凝目注視,仍舊是一團漆黑,不見一人一馬。

    思索許久,李素忽然眨了眨眼:“蔣將軍知道照明彈嗎?”

    蔣權愕然:“何謂照明彈?”

    “聽我說,現在雙方都不能點火,一點火便暴露,一暴露便被攻擊,但若是讓敵人那邊首先出現光亮呢?”

    “李別駕的意思是……”

    “我聽了一下敵軍人馬的動靜,大約離我們五十步上下,若我們點亮一支火把,奮力朝敵軍扔過去,火把扔到敵軍陣前,至少有一刹的光亮……”

    蔣權呆了片刻,接著大喜,他並不笨,所以李素一點即通,戰機瞬息萬變,但有那麽一絲絲的光亮,對經驗豐富的將領來說,足夠了。

    “好法子!”蔣權也顧不得跟李素客氣,馬上壓低了聲音下令:“來人,搜集軍中松枝火把,前隊列陣,弓箭准備!分兵五百人,左右側翼壓陣,准備衝鋒!”

    李素轉身把王樁從防護圈裏拉了出來,拍著他的肩朝蔣權笑道:“這小子曾在陌刀營裏當過陌刀手,別的沒有,就有一把子傻力氣,火把讓他來扔。”

    王樁笑得既矜持又矯情,裝作不露痕迹地鼓了鼓胸肌……

    蔣權鄙夷地掃了他一眼,勉強點頭應了。

    無數搭箭拉弦的聲音,在靜谧的黑夜中格外清晰,兩排箭矢顫悠悠地指向前方敵軍戰陣,無聲之中,殺氣盈天。

    一支塗了火油的火把在唐軍後陣中被點燃,對面敵軍一呆,來不及反應,便聽到一聲暴喝,火把被人扔出來,呈抛物線朝突厥人的陣列中飛去。

    從高到低,從遠到近,那支火把在夜空裏轉著跟頭,恰好落到敵軍陣列正中,刹那間,敵軍的陣型,人數,兵器,甚至連他們臉上愕然的表情都照得纖毫畢現。

    只有一刹,但這一刹已足夠。

    搭箭拉弦,蓄勢待發的唐軍將士們在那一瞬間將敵軍看得清清楚楚,蔣權暴烈大喝“放箭!”

    嗖嗖嗖!

    一輪,兩輪,三輪……

    對面傳來敵人此起彼伏的慘叫和落馬聲,頓時亂了套。

    王樁適時又扔出一支火把。

    一瞬間,敵軍陣內的亂象落在唐軍眼裏。

    又是三輪箭雨激射而出。

    蔣權咬著牙冷笑:“狗雜碎,才三五百人馬,竟敢挑釁我大唐雄兵,今夜差點著了你們的道!左右側翼,給老子衝鋒!”

    轟!

    令出如山,分兵的左右側翼騎兵越陣而出,高揚著橫刀朝敵陣衝去。

    嗖嗖!

    王樁將自己的一把傻力氣發揮到極處,兩支火把很配合地扔出去,再次將敵人暴露在唐軍衝鋒的將士眼中,僅只一瞬,將士們愈發有數了。

    須臾間,唐軍已衝進了敵陣,雙方像兩輛疾馳的馬車猛烈撞在一起,戰場開始了慘烈的厮殺。

    蔣權也抽出了腰側的橫刀,暴喝道:“中軍,攻!”

    前陣列隊的另外五百騎兵默默將弓箭收回馬鞍旁的皮囊內,抽出橫刀,鞭馬衝鋒。

    三五百人的突厥敵軍被一千人的大唐騎兵咬住,頓時身陷苦戰之中,再也無法抽身。

    半柱香過後,厮殺的聲音明顯弱了許多,李素靜靜站在防護圈裏,忽然笑了。

    厮殺已進入收尾階段,這次必勝無疑了。

    火把一支支地點亮,唐軍將士騎在馬上,高舉著火把,將突厥人圍在戰圈之內,此時已無所謂暴露,因為突厥人已被碾壓得差不多了,圈子裏還剩下數十個裹著皮裘的突厥人仍在負隅頑抗,唐軍將士將圈子越縮越小,騎在馬上也不跟他們直接交手,而是用長戟隔著丈余的距離,冷酷無情地朝他們身上戳去,血淋淋的屠戮,畫面觸目驚心。

    李素注視半晌,忽然揚聲道:“留幾個活口!”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30 00:15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二十四章 勝敗生死


    今晚的夜襲很突然,沒頭沒腦又透著詭異,留幾個活口審問一下很有必要。

    三五百個突厥人敢朝一千唐軍精銳發動夜襲,原本還是有一些把握的,夜戰最忌有心算無心,雙方都是騎兵,趁著夜色朝唐軍營地發起一輪衝鋒,僅只需一輪,猝不及防之下便能將唐軍打懵,接下來的第二輪第三輪,基本就是屬于單方面屠殺了。

    然而突厥人卻沒想到,唐軍將領竟有臨危不亂的將才,第一輪衝鋒不僅毫無戰果,己方反而折損了不少,更沒想到的是,唐軍裏面居然有人出了一個如此陰損的主意,用火把當照明彈,將他們的形迹和人馬照得分毫畢現,大家都是夜戰,其中一方若突然亮了,敵人還不把你當成苦海明燈啊?

    輸了,輸在意料之外,也輸在大意輕敵之中。

    大唐鐵騎無敵于天下,一千對五百,特別是這五百人還亮得跟黑夜裏的螢火蟲一樣鮮明出衆,若還不輸那就真是沒天理了。

    圈中數十個突厥人渾身傷痕,揮舞著刀劍的手臂明顯虛弱脫力,卻咬著牙一聲不吭,一次又一次重複著漸漸已失去殺傷力的劈砍動作,眼瞳渙散無光,布滿了絕望。

    隨著李素大喊一聲留活口,殺得哈皮無比的蔣權頓時醒覺,斷然下令:“下馬!生擒來敵!”

    將士們紛紛下馬,戰圈也越縮越小,像一座座四面八方堵住生機的大山,將僅剩的數十名突厥人圍在中間。

    見包圍圈越縮越小,活著的數十名突厥人神情越來越絕望,為首的突厥頭目忽然厲聲咆哮了幾句,數十名突厥人猶豫掙紮片刻。蔣權心道不妙,正待阻止時,卻見數十名突厥人發了瘋似的忽然掉轉刀口,各自厮殺起來,幾十人你捅我一刀,我插你一劍。眨眼間自相殘殺得幹幹淨淨。

    最後還剩下那名長相剽悍的突厥頭目,頭目以刀撐地,怒目瞪著周圍的唐軍將士,忽然慘笑幾聲,嘴裏冒出一句聽不懂意思的突厥話,然後悲壯地用刀割了自己的脖子,轟然倒地。

    一場夜襲,敵軍完敗,卻沒留下一個活口。

    唐軍將士沈默地看著地上的屍首和染紅了黃沙的鮮血。片刻後,有條不紊地開始打掃戰場,將突厥人的屍首從裏到外搜了個遍,試圖發現蛛絲馬迹。

    李素遠遠看著一具具突厥人的屍首被擡在空地上擺成一排排,眼中浮出震驚之色。

    慷慨赴死,視命如草芥,竟壯烈至斯,且先不論敵友。單只說這份決絕,實在令人震撼。

    李素靜靜看著這一切。心情卻越來越沈重。

    大漠玉門關外,還沒到西州便遭遇如此突變,西州……是否更加凶險?

    “這不是尋常的盜匪!”

    沈思之時,李素耳邊傳來那焉笃定的聲音。

    李素斜眼瞟了他一下,懶得搭理他。

    這是句廢話,尋常的盜匪縱然事敗。也沒有自相殘殺,決然抹脖子把自己滅口的道理。

    那焉渾然不覺李素正悄然鄙視著他,仍然表情深沈,用非常權威的語氣道:“小批突厥人入唐境屠戮搶掠倒是經常聽說,他們主要搶掠絲綢之路上來往的商人。可甚少糾集三五百人馬,三五百人足夠攻下大漠外的一座城池了,這不是搶掠,是有預謀的刺殺!況且事敗後也沒有決然自戕的做法,所以他們……別駕?李別駕?咦?人呢?”

    轉過頭看著李素的背影越走越遠,那焉呆了片刻,黯然歎道:“大唐的官兒……太失禮了!”

    ***************************************************************

    勝利了,大唐雄兵不愧是天下無敵,被突厥人短暫的打懵後很快回過神,然後便是單方面的屠戮。

    當然,李素出的主意也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天幸突厥人與唐軍對峙時只相隔了幾十步的距離,一支小小的火把,一刹那間的光亮,成了他們失敗的主因。

    王樁得意了,因為他立了功。

    清理完戰場,蔣權難得對王樁露出一絲笑臉,然後敷衍式的誇獎了他幾句,大意無非是王樁那幾支火把扔得很不錯,希望再接再厲超越夢想一起飛之類的。

    被團級軍官親口誇獎,王樁有點飄了。

    然後王樁開始滿世界得瑟,隊伍裏的胡商,蔣權麾下的將士,還有鄭小樓等等,都成了他荼毒的對象,逢人便開始吹噓,火把點燃時自己經曆了怎樣的心路曆程,想到江山社稷賦予自己的重任,想到世界和平需要一個怎樣的超級英雄,想到皇帝陛下如何焦慮地等待一位鼎定江山,匡扶社稷的英雄出現,當時如何的氣沈丹田,如何的奮力一擲,這場遭遇戰又是怎樣因為一支神奇的火把而獲得勝利……

    李素忍了,王樁不容易,一門心思想著建功立業,結果一路坎坷,不但報國無門,還每天被婆姨揍三頓,今好不容易露了臉,哪怕他逢人便吹噓的德行有點討厭,可李素還是決定不打擊他,讓他好好得瑟一下。

    李素是好人,一直都是。

    可是好人的好,也是有底線的,李素的底線就是,你跟別人吹噓完全沒問題,別在我面前吹。

    “你知道我多厲害麽?知道麽?知道麽?”王樁眉飛色舞地在李素面前作死。

    “不知道,你說說。”李素笑容可掬,一臉親和。

    “火把啊,那支火把,刷的一下飛出去,然後突厥蠻子兵敗如山倒……哎呀,美!美滴很!”

    “哎,李素,你說我立下的這個功勞算不算大?多少該寫個捷報送進長安吧?陛下客氣一點的話,也給我封個縣子不過分吧?”王樁開始暢想敞亮的未來。

    “這個……估摸不大可能。”李素顯然現實多了。

    王樁呆了一下:“可……這次我大唐大勝,全靠了我這支火把啊……”

    李素眉眼不擡,皮笑肉不笑地道:“……可是你醜啊。”

    王樁愕然:“這跟模樣有關系麽?我……我那支火把扔得那麽准,恰好扔進突厥人的中軍陣裏啊,換了誰都沒這份准頭,封個縣子什麽的……”

    “可是你醜啊……”

    “我,我曾隨軍出征,陌刀營裏揮舞陌刀密不透風,松州城下也曾斬下百十個吐蕃賊子的首級……”

    “可是你醜啊……”

    王樁的氣勢顯然開始走下坡路了:“……我們能不能好好說話,不說醜的事了?”

    “好。”

    “這次斬殺三五百突厥賊子,我扔的火把不管怎麽說也算是首功了吧?就算不封縣子,也該給個果毅都尉什麽的……”

    “你一天被婆姨揍三頓。”李素冷冷地換了個打擊他的姿勢。

    “……果毅都尉不行,當個兵曹,騎曹什麽的……”

    “你一天被婆姨揍三頓。”

    “…………”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30 00:22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大漠盜匪


    當一個人太得意忘形的時候,不能太慣著他,得時刻記得給他當頭淋一盆冰水,越冰越好,這是做兄弟的作用之一。

    當王樁臉上寫滿了“我好厲害,快誇我”之類的表情,李素毫不猶豫給他淋冰水了,效果很不錯,王樁傻了似的呆立當地,良久,發現在李素面前吹噓實在不是個好選擇,于是果斷轉身離開。

    李素半躺在帥帳裏,眯著眼嘿嘿直笑,很快,帥帳外傳來王樁繼續得瑟的聲音。

    “你知道我多厲害嗎?知道嗎?知道嗎?當時那支火把離敵軍……”

    “再不滾遠,我親手把你舌頭割了,我說話算話。”鄭小樓冷酷的聲音,比冰水還冰。

    王樁很痛快地滾遠了,不但滾得遠,而且滾得快。

    李素坐在帥帳裏撓頭。

    嘴上打擊則罷了,可該王樁得的功勞不能少,而且爭得越多越好,李素是這支隊伍的主官,這份大捷的奏報自然由他來寫,該如何動筆,如何分配下面人的功勞,這也是一門學問。

    考慮很久,李素決定還是據實上報,只是在王樁的功勞上面,適當的潤色一下,功勞這東西很虛幻,遠在千裏之外的事情,你說它有它便有,李世民也只能聽著。

    據說大唐的諸多名將當年跟隨李世民打江山時,也有爭功勞的壞毛病,其中尤以程咬金為其中翹楚,任何微末小功到了他嘴裏便是蓋世奇功,不給個說法便滿地打滾耍賴,死在太極殿不走了,李素發現自己似乎被老流氓帶壞了……

    **************************************************************

    突厥人的屍首在黃沙地裏擺成一排排,屍首渾身上下被搜遍了。沒發現什麽有價值的東西,部落圖騰之類的東西不少,卻並不統一。刀柄上有的雕著一只狼頭,有的雕著一只鷹。還有的雕著一些看不懂的圖騰,雕工水平特別差,李素就親眼見到有刀柄上雕著一只胖胖的米老鼠,萌得不要不要的,驚得李素差點跳起來,結果那焉告訴他,那其實是一只熊……

    屍首被堆在一處,蔣權收集了一些枯木。搭起木架子,一把火將突厥人的屍首全燒了,幹幹淨淨隨風化去。

    留著滿肚子的疑問,李素下令隊伍繼續啓程。

    這次李素和蔣權都留了幾分小心,隊伍也破天荒地將斥候遣出三十裏外。

    有了這次抗擊突厥人的大勝,後面緊跟著的胡商也信心倍增,那焉領著胡商對李素千恩萬謝,當然,貴重的珠寶是必不可少的,李素十分痛恨自己的情不自禁。怎麽老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呢?任何東西別人一遞過來,李素的手便飛快伸出去接住,比腦子做出的判斷更快……

    沙州的破落小集市裏。所有的馬全換成了駱駝,補充了水和糧食,請了兩位對沙漠熟悉的老向導,離開玉門關,隊伍正式踏入茫茫大漠。

    這是真正的沙漠,千裏不見人煙,只聞風聲呼號。

    馬兒換了,馬車留在沙州了,一切豪奢的享受全都化為浮雲。李素只好苦著臉坐在駱駝上,曬著毒辣的太陽。當然,為了預防自己俊俏白淨的臉蛋被曬成黑炭。他還戴上了一頂罩著黑紗的大鬥笠,整個人看起來就像那種馳騁于大漠的絕世孤傲大俠客。

    “沙漠裏盜匪猖獗,末將出長安時也向胡商打聽過,大漠裏的盜匪通常少則三五十人,多則上百人,常糾集成一夥,在沙漠深處找一處綠洲留駐,專等在絲綢之路附近,待有商隊經過便傳出訊火,當晚趁商隊紮營時便一哄而上,將商隊的貨物全部劫掠,老人或孩子全部殺掉,年輕的女子或壯年男子則被當成奴隸,往大食,吐火羅那邊販賣……”

    又是枯燥的一天過去,夜晚紮營,蔣權巡完營地後坐在篝火旁,與李素聊天。

    原本李素和蔣權之間並不太熟悉,充其量只是上下屬關系,只是經過前幾日共抗突厥之後,二人有了並肩作戰的情分,這才漸漸有了許多話聊。

    不得不說,“男人四大鐵”總結得還是很精妙的,沒經曆過這四件事,男人之間的交情確實深不到哪裏去。

    “前幾天夜襲咱們的那夥突厥人也是沙漠裏的盜匪嗎?”

    蔣權撇了撇嘴:“三五百人的盜匪,聽都沒聽說過,咱們這支可是千人騎隊,隔著十幾裏望去都能看得出是大唐的精銳騎兵,哪家盜匪如此不長眼,敢以區區數百人來進攻訓練有素的千騎?”

    “所以,他們應該不算盜匪?”

    “他們隨身帶的圖騰很亂,應該不是同一個部落出來的,而是一群在沙漠各城池裏流浪的突厥人臨時七拼八湊起來的隊伍,說是盜匪也算,說是刻意針對咱們的敵軍也說得通……”

    李素歎道:“若不是盜匪,這事就不單純了,我倒真希望他們只是臨時湊起來搶點錢財的盜匪,這樣我就不必那麽費腦子想事了……”

    蔣權猶豫了一下,道:“末將以為,別駕現在不必思慮太多,等咱們到了西州,該冒出來的,終究會冒出來,至于路上的,騎隊碾壓過去便是。”

    李素大悅,這話聽著霸氣,也提神。

    是啊,一切問題的答案,到了西州自然便會迎刃而解。

    右側忽然伸過來一塊肥嫩的羊腿肉,扭頭看去,許明珠一臉燦爛的笑。

    這幾日許明珠學會了李素烤羊腿的竅門,于是烤肉的重任便由她接管了,烤出來的味道越來越香,李素頗覺欣慰。

    蔣權見許明珠一臉愛慕之色看著李素,頓時發現自己很多余,于是急忙仰頭望天,胡亂找個了家裏竈上還炖著湯之類的借口,閃遠了。

    羊腿肉好吃,又鮮又嫩,可許明珠那道能甜膩死人的目光實在是……

    “啊呀,差點忘了,我帥帳裏也炖著湯,怕是快熬幹了……”李素一臉焦急地往帥帳走去。

    “夫君……”白皙纖細的小手拉住了李素的衣袖,許明珠朝他飛了個嬌俏的白眼:“帥帳裏哪有炖湯,夫君縱是诓騙妾身也不肯多費心思找個正經借口……”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30 14:09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二十六章 天威無常


    夫妻間相處的氣氛越來越怪異,至少看在李素眼裏,這叫“怪異”。

    維持以前相敬如冰舉案齊眉的客氣狀態不好嗎?為何要飛白眼?為何要用這種軟軟糯糯的聲音撒嬌?

    李素很不習慣,自從那晚抗擊突厥人之後,許明珠的態度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或許因為有過共患難的經曆,或許當時李素為了安慰她而將她摟進懷裏的親密動作,也或許一個弱女子在這支完全陌生的軍隊與商隊混搭的隊伍裏缺少安全感……

    于是許明珠將身心完全寄托在李素身上,他是她不顧一切來到這荒原大漠的唯一原因,他是她明正言順的丈夫,他們的婚姻甚至是當今天子賜予的,諸多理由,其實只有一句話他是她的丈夫,她自小受到的教育裏,女人必須愛丈夫的。

    不管什麽原因,可李素卻仍舊不習慣。

    “夫君,到了西州咱們住哪裏?刺史大人會給咱們安排府邸嗎?”許明珠的想法並沒有李素那麽複雜,她的心思都在日常的柴米油鹽上。

    李素笑道:“應該會安排吧,不過那種沙漠裏的小土城,府邸也好不到哪裏去,我打算自己出錢雇工,蓋一座新房子,無論身處何方,讓自己過得舒服才是最重要的。”

    許明珠理所當然點頭:“夫君有縣子爵位的,妾身聽說連刺史都沒有爵位呢,所以夫君雖說是別駕,可地位還是比他高,嗯嗯……所以夫君的房子理所當然要比刺史住得好。”

    一言斷定了自家夫君的政治地位後,許明珠從李素手中將那塊有些發冷的羊肉拿過來,重新用精巧的小匕首插上一塊剛烤好的熱乎羊肉遞過去。

    “夫君吃這塊,趁熱吃,香著呢。”

    說完將剛才那塊發冷的湊到篝火邊烤了一下,熱了以後,許明珠張開小嘴一口一口吃著剛才李素吃剩的。神情很坦然,嘴角甚至漾起一抹動人的輕笑。

    當她丟棄了诰命夫人的儀態,抛開一切是耶非耶的鄉鄰議論,獨自一人孤苦伶仃混雜在胡商隊伍裏出長安,不遠千裏尋找那位陌生得甚至有點冷淡的丈夫,為的是什麽?

    火光照映著她的臉,那雙如星辰般閃亮的黑色眸子裏。兩團火焰在閃耀,跳躍。

    許明珠呆呆注視著篝火。嘴角的弧度越揚越高。

    今生,一定是幸福的,像這團火。

    一路西行,每天重複著枯燥乏味的旅途,紮營,啓程,再紮營,再啓程……

    平靜的沙漠裏隱藏著看不見的凶險,最大的敵人是惡劣的氣候。進入沙漠才十幾天,隊伍便遇到了兩次沙暴,其中一次運氣好,雇請來的向導提前發現了不對,居然還能找到一處不知風化多少年的岩山,沙暴來時衆人躲在背風處,眼看著黃色的沙塵遮天蔽日。漫天無光,連呼吸都仿佛被掐住了脖子。

    第二次沙暴就沒那麽幸運了,這次連向導都沒提前看出預兆,沙暴便突然降臨,有經驗的胡商和向導急忙將隊伍領到一處地勢低窪類似于小盆地的沙地裏,所有的貨物和辎重圍成一圈。再將駱駝圍在內圈裏,所有人全都埋著頭,用盡一切能用的東西捂住嘴臉,並且手挽著手緊緊連在一起,沙暴來得異常凶猛,狂風卷集著沙塵,每一粒細小的塵埃都成了殺人的利器。李素與衆人咬著牙苦苦支撐,直到半個時辰後,這場沙暴才過去。

    事後清點,損失不小,駱駝死了四十多頭,商隊的夥計和護衛死了十來個,蔣權麾下的將士也死了四個,貨物和辎重損失了不少,幸好大家都清楚沙漠裏糧食和水有多麽寶貴,沙暴來臨時每個人都將糧食和水囊死死抱在懷裏,事後清點時發現糧食和水的損失並不大,能支撐著大家走到下一個綠洲再行補充。

    這一路很辛苦,不但辛苦,而且艱險。

    沙漠裏的敵人不僅僅只有沙暴,平坦的沙地上也隱藏著無數危機,帶毒的蠍子,看似平靜無波的流沙等等。

    走了大半個月後,李素發現自己快瘋了。

    “散夥怎樣?”

    夜晚紮營,李素不知第幾次在蔣權耳邊提建議了,每走一天,李素想當逃兵的念頭便更迫切,給再高的官他也不想幹了,回家陪老爹種田,賣菜,做個一生衣食無憂的田舍郎,總比在這塞外吹著風沙,承擔著不知多麽凶險的未來強得多。

    蔣權臉色有點難看,拳頭幾次握緊,又松開,顯然在天人交戰,李素很清楚,若非自己是這支隊伍的主官,而且官職和爵位都只能令他仰望,蔣權早就一拳把自己的腦袋揍爆了。

    官大了不起嗎?

    官大真的了不起,所以李素明明很清楚蔣權恨不得揍爆自己的腦袋,可他還是日複一日不怕死地煽動著蔣權散夥回家。

    “散夥吧,沒前途,真的沒前途,咱們把行李分一分,或者幹脆把那焉的商隊洗劫了,你我五五分帳,然後你回你的花果山,我回我的高老莊……咋樣?”

    蔣權不理他,仰頭望天,深呼吸。

    “給點反應啊,望天啥意思?你看啊,咱們進沙漠還不到一個月,而此處離西州卻還要走近兩個月,如果此時往回走,我們不到一個月就能走出這該死的沙漠,若仍然往前呢,則還要承擔無數的風險……”李素誠懇地看著蔣權不住抽搐的臉,深深地道:“我是主官,而且是弱不禁風的主官,我若在這沙漠裏有個三長兩短,你作為被陛下遣來護我周全的果毅都尉,你還不得引咎抹脖子?蔣將軍,你還年輕,前途無限光明,我舍不得你死……”

    “李別駕放心,末將拼了命也會護住你的周全,絕不讓你有任何三長兩短,若然做不到,末將願以死謝罪!”

    聽著蔣權硬邦邦的回答,李素咧了咧嘴。

    人一旦陷入痛苦和焦躁的情緒裏,很容易變得沒下限,比如此時此刻的李素……

    要不,晚上去找找那焉,和他聯合起來把蔣權做了,然後分行李,跑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1 11:36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二十七章 終至西州


    無論在朝堂,在江湖,或是在路上,安全第一。

    西行路上顯然不安全,沙暴,盜匪,毒蠍,流沙……各種危機四伏,各種天災**,簡直有一種西天取經刷怪升級的錯覺,對李素這種以享樂為畢生志向的人來說,無異于行走鬼門關,生出當逃兵的念頭自是情理之中。

    李素是凡人,凡人的壞毛病他一樣不缺,日子過得不痛快了,便要改變它。

    可惜的是,蔣權不答應。

    李素是這支騎隊的主官,論衝鋒陷陣的本事,騎隊裏隨便拎一個人出來都比李素強得多,怎麽也不該輪到他當主官,可是人家官大啊……

    主官萌生退意,剩下的人怎麽辦?陛下的旨意是遣李素去西州赴任,而他蔣權的職責是護送李素去西州,中途若李素跑了,蔣權和麾下的將士跟誰玩去?

    所以接下來的路程,蔣權索性寸步不離李素身邊,兩眼死死盯著他,生怕李素一不小心就從他眼皮子底下溜了。

    艱險辛酸,一路跌跌撞撞。

    奇怪的是,自從那晚團滅三五百突厥人後,這一路雖遇著不少天災,但卻再沒遇到任何盜匪,連常年來往于沙漠的那焉都犯了嘀咕,若說這條絲綢之路上最大禍患,便是隔幾百裏便冒出的一小股一小股的盜匪了,每年商隊出行總要招攬大批身手高絕的武士,防的就是路上的盜匪,有的盜匪比較和善,給點錢打發過後也不跟商隊死拼,自行便退去,見面多了混個熟臉,說不定還給你個貴賓折扣價。

    有的盜匪則屬于比較缺心眼的那種。無論商隊裏面的高手有多少,鐵了心要搶掠商隊,于是開場便是你死我活,殺到最後盜匪全死了,頭子留了最後一口氣說一句我只想搶點錢,商隊領隊跺腳憤恨不已。要錢你早說啊,一上來就明刀明槍拼命的架勢,還以為你搶我籃子裏的雞蛋呢……

    絲綢之路,盜匪猖獗,這是自漢朝開始便有的現象,千年仍無法斷絕。盜匪屬于不同的國家,有龜茲人,吐火羅人,突厥人。高昌人等等。

    然而李素這支騎隊自從團滅突厥人後,一路上卻再沒遇到過盜匪,那焉心裏不踏實了,沒人搶他,他很沒有安全感……

    走走停停,李素和千人騎隊被折騰得苦不堪言,每個人都面容憔悴,許明珠紅潤的臉蛋上更是被烈日灼得片片紅斑。美豔的紅唇也失去了血色,幹枯得像老樹皮一般開裂。唯有那雙眼睛仍舊明亮,清澈得如同一汪清泉,每天露向李素的笑容也依舊燦爛。

    多了一個許明珠,李素的日常吃穿住行全被她包了,每天醒來睜開眼,第一眼便看到許明珠的笑容。還有一塊用水稍稍浸濕的巾帕,沙漠裏用水奇缺,可李素的潔癖也無法克服,許明珠深知李素的怪毛病,每天偷偷從皮囊裏倒丁點水沾濕巾帕給李素淨臉。除此之外,李素別的衛生要求實在愛莫能助了,比如他想痛快洗個熱水澡之類的……

    雇請的兩位向導很有經驗,沙漠裏的城池並不多,但兩位向導卻知道沙漠裏面很多不為人知的小綠洲,沙漠的地下水少得可憐,而且地下水的流向並不固定,向導們的法子是李素這些漢人們死活都學不會的,有時候一股輕輕飄來的微風,有時候挖開沙子的表面,撅著屁股趴在上面使勁聞一聞沙子裏面的味道,向導便能判斷這附近到底有沒有水源。

    很神奇的本事,李素大感興趣,送了向導一人一顆大珍珠,纏著向導要學這種本事。兩位向導很和善,呵呵一笑把珍珠收了,然後指手畫腳嗯嗯啊啊裝語言不通,李素耐著性子不知跟他們比劃了多久,兩位向導死活沒肯透露一個字,而珍珠……則被他們笑納了。

    李素忽然覺得自己幹了一件蠢事,這件蠢事的性質跟肉包子打狗是一樣一樣的,更令他心塞的是,他一次扔了倆包子……

    兩位向導是胡人,據說來自碎葉城,名字有點耳熟,仔細想一想,前世諸多傳說裏,若幹年後一位名叫李白的詩人似乎也出生在那裏,這座城遠在天邊,千年以後,它成了一個名叫“吉爾吉斯斯坦”的國家裏的某個城市,照此推斷的話,李白的國籍其實……

    好心塞的結果,趕在李詩仙出生前趕緊把他的詩都偷了,讓李大詩仙這輩子無詩可作,做一個地地道道純正的酒鬼,除此別無特長,日後詩仙長大了,每有興致作一首詩,別人一讀,咦?抄襲?再作一首,咦?又抄襲?無辜的詩仙大人哭暈在茅房……

    辛苦,枯燥,壓抑的旅途,李素領著騎隊咬牙又走了兩個月,路上諸多坎坷,終究有驚無險地走過來了。

    直到有一天,李素騎在駱駝上打瞌睡,王樁和鄭小樓百無聊賴擦著隨身的刀劍,許明珠則勾著嘴角一臉笑容地用五彩絲線編著納福袋,隊伍沈悶而單調地行走在茫茫黃沙大漠上。

    一名遣出三十裏外的斥候騎著駱駝飛奔而來,隔著老遠揚手興奮大喊:“前方十裏有城!西州城!咱們終于到了!”

    所有人猛然擡頭,短暫地楞了片刻後,忽然響起一陣地動山搖般的歡呼聲。隊伍沸騰了,久違的昂揚和興奮瞬間傳染了整支隊伍,無數人高舉雙手仰天大笑,也有人脖子上暴著青筋力竭聲嘶地狂吼,發泄心中積蓄多日的沈悶和壓抑,還有人雙手捂面,失聲痛哭……

    許明珠也高興得淚流滿面,忽然忘形地拽住李素的胳膊,哽咽道:“夫君,我們終于到了……”

    李素騎在駱駝直起腰,眯眼朝遠處使勁眺望片刻,漫天黃沙的盡頭,一片貧瘠的黃土平原上,依稀可見一座低矮城池的輪廓,在茫茫黃沙裏靜靜矗立,曆盡風霜。

    “是啊,我們終于到了。”李素疲憊的臉上露出釋然的微笑。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1 11:37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二十八章 荒涼破敗


    西州,一個建在茫茫大漠中心的城池,一座仿佛被世人遺忘的大漠荒城。最新章節全文閱讀

    《晉書》所載,後漢班超鼎定西域,置戊己校尉戍守邊疆,王師西行至高昌壁,見“地勢高敝,人物昌盛”,遂以“高昌”名之。晉成帝鹹和年間,官拜張駿為大都督,大將軍兼涼州牧,後拜涼王,張駿秉政涼國勵精圖治,版圖漸擴,東取河南,盡收隴西,遂置高昌郡,北魏太和年間,阚伯周據高昌,自立為高昌王,後被高車族部落首領阿伏至羅所殺,阿伏至羅立敦煌孟明為高昌王,後漸為一國,不屬中原統歸。

    說來話長,其實一段話已將高昌國近千年的曆史簡單說了一下,看起來很複雜吧?歸結一句話,高車族首領阿伏至羅立敦煌孟明為高昌王之後,高昌王室便竄了種,從以前的純血藏獒變成了京巴串串兒,國屬外族統治了。

    為何不說西州,而說高昌國呢?

    因為今時今地的西州,名義上其實是屬于高昌國的。

    這實在是個很令人吃驚的消息,李素走在大漠半路上,閑來無事跟那焉唠嗑,才漸漸從那焉嘴裏得知這個驚人的事實,回過頭找蔣權求證,蔣權吭哧半天,也承認如今的西州確歸高昌國所屬。

    這就很不能理解了,別人家的國土,別人家的城池,大唐跟他八竿子打不著,卻在別人家的城池裏設立刺史,建都護府,軍政大權全接手了,政體與軍體全以唐制而命,軍政首腦也皆是唐人,這就好像兩戶人家比鄰而居,一戶比較強壯,一戶比較弱小,強壯的那戶鄰居有天忽然跑到弱小的鄰居家串門,類似于今天我家吃醋。來你家借點螃蟹的性質,一進門覺得他家處處寒酸,萬分鄙夷嫌棄的同時,也放出了豪言壯語。我要扶貧你,我要幫助你。

    扶貧沒問題,弱小的鄰居巴不得呢,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嘛,可是這位強壯的鄰居怎麽扶貧呢?他說。我在你家安排個親戚住下吧,弱小的鄰居自是滿口答應,然而漸漸地,他發現情況不對了,因為那位親戚已有了賓至如歸的感覺,把別人家當成了自己家,最後家裏的大小事全由親戚做主,原來的主人竟插不得手了……

    喧賓奪主,鸠占鵲巢,西州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大唐內聖外王的國策就是這麽流氓。

    西州被大唐占了,刺史府有了,駐軍有了,基本已算是大唐的領土和城池了,如今缺的只是一個名正言順的說法。

    而原來那位弱小的主人高昌國呢?高昌國很不爽,可又拿強大的鄰居沒辦法,于是除了偷偷摸摸畫圈圈詛咒大唐皇帝不得好死之外,暗裏跟西突厥部落勾結起來,潛伏在絲綢之路的路邊,幹起了敲悶棍宰肥羊的無本買賣……這個。實在是很消極。

    老實說,如果李素不是大唐子民的身份,他也會忍不住罵李世民一句“臭流氓”。

    而如今,李素被李世民這個臭流氓從千裏之外的長安派到西州。在別人的國土上,別人的城池裏,當著大唐的官兒……這事幹的,李素還沒進城就從骨子裏透出一股心虛。

    反觀蔣權,他的神情似乎並不心虛,相反。他挺著胸膛大搖大擺,一臉理所當然理直氣壯,也不知道他這股子莫名其妙毫無羞恥的氣勢從哪裏冒出來的。

    “西州是大唐的!”蔣權惡狠狠地道,隨即又補充道:“……高昌國漸失臣禮,不久以後也是大唐的!”

    霸氣漏得不能再漏。

    看著蔣權一臉巧取豪奪的盜匪嘴臉,李素漸漸也不心虛了。

    “沒錯,西州是大唐的!高昌國馬上也會是大唐的!”李素挺起了胸膛,擡手朝遠處的西州城池遙遙一指:“進城!”

    許明珠跟在李素後面,滿眼閃耀著花癡般的小星星,自家的男人,就應該如此霸氣。

    西州城很破敗,破敗得根本不像一座城,倒是有點像一個設在荒郊野外的小集市。

    城池的輪廓越來越清晰,而李素的心也越來越涼。

    這哪裏是座城池啊,分明是一個周圍砌上四面土牆的小鎮,城牆全部都是實土夯成,若論它的防禦能力,嗯,大概一泡尿就能造成城牆的泥石流……

    城門開兩面,一北一西,城外寸草不生,唯一的長處便是地勢比較平坦,城門前一個守衛的士卒都不見,兩扇木制的城門有氣無力地耷拉著,透著一股子奄奄一息臨終彌留的味道。

    城外偶爾有兩個牽著駱駝的胡商走進去,不到半個時辰便很快走出來,顯然人們駐留的唯一原因只是補充糧食和水,然後繼續上路,這座城池根本沒有任何讓人流連的理由。

    領著騎隊和商隊走近城門,距離西州城池尚有五裏時,城門忽然關閉,低矮的城牆上出現一片黑壓壓的守城將士,拉弓搭箭斜指著遠處的李素所部,看城頭上的披挂穿戴,卻是唐軍。

    李素眉頭微皺,扭過頭朝並肩騎行的蔣權瞟了一眼,蔣權會意,趕著駱駝單人單騎飛奔到城門下。

    “來者何人?”城頭上一聲暴喝。

    蔣權高高揚起手中一份告書官憑,面朝城頭大聲回道:“大唐泾陽縣子,西州別駕李素,奉旨赴西州上任,此乃大唐三省所具官憑,出來個人送進去,呈于西州曹刺史查驗!”

    許久,城門悄然打開一條縫,一道人影走出來,滿懷戒意地接過蔣權手中的官憑,一聲不吭進了城,破敗的城門再次關閉。

    城下等了約莫半個時辰,城門終于打開,兩隊近千人的唐軍出城列隊,一名披挂將領出城走到李素座騎前躬身行禮。

    “末將,西州折衝府果毅都尉項田,拜見李別駕!”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2 10:58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二十九章 隱見妖風


    項田是個中年漢子,三十多歲年紀,身軀魁梧,眉目生威,最大的特點是黑,黑得像塊炭,令人情不自禁懷疑他的祖上先人年輕時是不是風流過甚,跟不同民族不同物種的女人那啥之後再那啥。

    西州城門口,蔣權與項田照了面,二人面無表情對視片刻,畫面很有意思,蔣權耳朵大,項田長得黑,兩人碰在一塊就像一只可愛的兔寶寶遇到了熊瞎子……

    “泾陽縣子,西州別駕李素,奉旨赴任西州,本將長安右武衛果毅都尉蔣權,此乃長安三省調令文書,請項將軍查驗!”蔣權遞過文書。

    項田單手接過,眼睛只朝文書上瞟了一眼,上面的內容沒細看,只見文書上落著尚書省左仆射房喬的钤印,當下再無懷疑,朝蔣權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後朝李素側身一讓。

    “末將恭請李別駕入城!”

    李素朝城門掃了一眼,發現出城迎接的除了項田麾下千余將士外,西州刺史府的官員們卻一個都不見。

    李素微微皺起了眉,隨即很快恢複如常。

    西州別駕是二把手,除了刺史之外最高的官,雖說李素不喜排場,可官場是有規矩的,別駕赴任,刺史不來猶可,畢竟比他高了一級,可刺史以下的官員不管怎麽說也該出城相迎,這是官場規矩,在這個講究尊卑的年代裏,屬官不出來迎接上司,簡直是失禮之極了。

    連蔣權這種武夫都看出了不對,眉頭皺得比李素更緊,不悅地對項田道:“別駕赴任,為何不見官員相迎?”

    項田淡淡地道:“李別駕來得突然,城內官員尚不知情。還請別駕恕過。”

    李素點點頭:“不必講究這些虛禮,進城吧。”

    …………

    穿經那扇破敗的城門,李素特意多看了它一眼。然後撇了撇嘴,人還沒進城。城門便成了他第一件嫌棄的物事。

    在其位,謀其政,李素已是西州別駕,西州城內的大小事務就必須放在心上,這扇城門必須要換了,還有城牆,這種一泡尿就能衝垮的土牆,連擺設都不如。也必須換了,只不過換城牆可是個大工程,耗費多少人力且先不說,在這茫茫大漠裏,城牆需要的青石磚的運輸就是個很麻煩的問題。

    項田在前領路,李素帶著許明珠,王樁,蔣權等人默默跟在後面,騎隊將士則被安排在城外紮營,那焉領著商隊也跟著進了城。跟李素暫別後那焉領著商隊找住處去了。

    一進城,李素便四處張望打量,西州城的一切景象盡數收入眼底。

    剛才遠遠隔著十裏地。李素對這座城的第一印象是太破敗了,現在進了城,李素馬上對它産生了第二印象,那就是……它果然很破敗。

    從北門而入,進城後便是一條筆直的街道,城池內的布局跟大唐所有的城池並無太大差別,城裏很髒,髒得不忍視睹,各種馬糞駱駝糞到處堆積。散發著一陣陣惡臭,也不見有人打掃。街道兩旁零零散散開著十幾家店鋪,大路兩頭有兩個集市。聊作東西兩市吧,集市裏倒是頗為熱鬧,不少胡人和漢人模樣的商賈或蹲或坐在大道兩旁,悠閑地喝著酒,路人從身旁穿行而過他們也懶得擡頭,偶爾有人看中了他們的貨物上前問個價,商人們才懶洋洋地擡頭,心不在焉地隨意報個價。

    街上有兩家館驿,說是館驿,其實也只是用籬笆圍起來的幾間小土屋,門口的木樁上拴著幾頭駱駝,店內空蕩蕩的,夥計用手撐著腦袋打瞌睡,一堆蒼蠅哼著愉悅的歌兒嗡嗡飛舞。

    城裏的百姓並不多,偌大的城池大約只有一兩萬人左右,大多數是高昌阚氏之後的漢人後裔,由于西州地處西域,當地的漢人多與胡人通婚,所以說是漢人後裔,實則多少都帶了一些胡人的血統,放眼望去滿大街的混血兒,除此還有諸多西域民族比如鮮卑,突厥,高車等族共居此城。

    從穿著能看得出,城裏的百姓很窮困,每個人穿著各異的服色,衣裳褴褛面容憔悴地走在街上,李素刻意看過他們手裏拎著的東西,胡餅,蕨菜,麸糠……觀察許久,李素看懂了,這些大致便是百姓的日常吃食,至于肉類,他還真沒發現過。

    有點奇怪,西州地處沙漠中心,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各國商人落腳打尖補充糧水的中間站,如此地理位置,又天生自帶招商屬性,按理這個地方應該很繁華才是,雖是沙漠中心,但畢竟是商人雲集之地,而且還是大唐西面的國境邊陲重鎮,商人多的地方一定窮不了,可西州卻窮成這般景象,放眼望去如同進了丐幫總舵似的,滿大街走來走去的都像幫中三袋四袋弟子……

    *****************************************************************

    “不該這麽窮啊……”李素擰著眉喃喃自語。

    “李別駕說什麽?”項田依稀聽到幾句,忍不住扭頭問道。

    “沒什麽……”李素搖頭。

    出乎意料的是,項田將李素領到城西一個由實土夯成的小宅院外,然後帶著幾分歉意地笑道:“李別駕應該看到了,西州頗為貧瘠,只好委屈李別駕及隨從暫住此處,來日曹刺史當為別駕另建華宅。”

    看著那幢窯洞似的宅院,李素眉頭越皺越深:“不知刺史府在何處?本官新任,首先自當拜會曹刺史才是正理。”

    項田笑道:“曹刺史不在城中,前日不知哪路盜匪洗劫了西州轄下交河縣,曹刺史聞訊後連夜領兵趕去,至今尚未回城,別駕舟車勞頓,不如暫歇幾日,待曹刺史回城後,末將自當引別駕拜會。”

    說完項田便告退了,從頭到尾項田都很客氣,而且絲毫不曾逾矩,言語間執屬將之禮,禮數之周到,連讀書人都望塵莫及。

    項田走後,蔣權臉上卻露出怒色,重重一哼道:“李別駕,這西州城裏好大的妖風!”

    李素眉梢一挑,笑道:“哦?蔣將軍何出此言?”

    蔣權冷笑道:“這項田禮數倒是周全了,教人挑不出半點錯處,可言語不盡不實,不像是老實人,而且說什麽曹刺史領兵去了交河,這話也不知能不能信,轄下屬縣鬧盜匪,就算西州領兵去救,也該是這個項田領兵才是,曹刺史一介文官,況且身負戍守西州城的重任,怎能輕易領兵出城?這話本身就有問題!再看看這項田給咱們安排的宅院,哼哼,我等一行五人,其中有男也有女,卻只給咱們一間簡陋土屋,連個家仆雜役也不派,咱們麾下騎隊將士的食宿也不聞不問,簡直欺人太甚!”

    李素笑道:“你有沒有想過,這個項田為何對咱們不敬呢?”

    蔣權哼了一聲,道:“鬼知道這裏面有什麽勾當!”

    李素歎道:“鬼不知道,不過我似乎知道了點什麽……”

    蔣權直起身子,奇道:“別駕知道?”

    “我只知道,這座西州城其實已形成了一個整體,他們……並不歡迎我這樣的外來官員,因為我的到來,勢必打破了西州的利益平衡……”

    蔣權王樁等人茫然看著他,一臉既不明,也不覺厲。

    李素笑眯眯地道:“不懂是吧?不懂沒關系,你們只要大聲叫好,高呼‘別駕高才,吾不能及也’之類的馬屁就能令我心情很愉悅了。”

    蔣權臉色有些難看:“別駕……別駕莫鬧,都這般境地了,正經點行嗎?”

    “好,說正經的,此時離日落還早,這個小土屋反正我是不會住的,今晚咱們去城外與將士們紮營同住……”

    “這……為何?”

    李素苦笑道:“你剛剛說過啊,西州城裏妖風大,況且我又很怕死,恨不得把千軍萬馬拴在腰帶上到處跑,若是住在城裏,萬一稀裏糊塗被人半夜剁了腦袋怎麽辦?你賠我啊?”

    蔣權想了想,點頭:“別駕言之有理,咱們都不能住城裏,必須與麾下將士們住一起!”

    李素沈吟片刻,又道:“既然曹刺史不在城裏,這幾日無事,咱們幾個在城裏到處轉悠一下,跟城裏的百姓啊,商人啊,守城將士什麽的多結識一下,和他們交交朋友,聊聊天……”

    “交朋友?”蔣權滿頭霧水。

    “對,交朋友……”李素歎道:“人這一輩子,朋友永遠不嫌多的,沒有朋友的人生多麽悲哀,夜深人靜之時,你不覺得空虛,覺得寂寞,覺得冷嗎?冷不冷?”

    “還好……吧?”蔣權遲疑半晌。

    李素落寞地歎道:“我是覺得冷的,特別是夜深人靜之時……”

    李素這副模樣令蔣權王樁等人瘆的慌,吞了口口水後,二人轉身就走。

    “你們上哪裏去?”李素叫住他們。

    “我們……交朋友去。”

    “你們又錯了……”李素歎道:“我們應該先出城紮營,明日再交朋友……奇怪,難道我的關中口音有問題?”
liuzihax 發表於 2015-10-3 00:40
第三百二十九章 隱見妖風

項田是個中年漢子,三十多歲年紀,身軀魁梧,眉目生威,最大的特點是黑,黑得像塊炭,令人情不自禁懷疑他的祖上先人年輕時是不是風流過甚,跟不同民族不同物種的女人那啥之后再那啥。

西州城門口,蔣權與項田照了面,二人面無表情對視片刻,畫面很有意思,蔣權耳朵大,項田長得黑,兩人碰在一塊就像一只可愛的兔寶寶遇到了熊瞎子……

“涇陽縣子,西州別駕李素,奉旨赴任西州,本將長安右武衛果毅都尉蔣權,此乃長安三省調令文書,請項將軍查驗!”蔣權遞過文書。

項田單手接過,眼睛只朝文書上瞟了一眼,上面的內容沒細看,只見文書上落著尚書省左仆射房喬的鈐印,當下再無懷疑,朝蔣權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后朝李素側身一讓。

“末將恭請李別駕入城!”

李素朝城門掃了一眼,發現出城迎接的除了項田麾下千余將士外,西州刺史府的官員們卻一個都不見。

李素微微皺起了眉,隨即很快恢復如常。

西州別駕是二把手,除了刺史之外最高的官,雖說李素不喜排場,可官場是有規矩的,別駕赴任,刺史不來猶可,畢竟比他高了一級,可刺史以下的官員不管怎么說也該出城相迎,這是官場規矩,在這個講究尊卑的年代里,屬官不出來迎接上司,簡直是失禮之極了。

連蔣權這種武夫都看出了不對,眉頭皺得比李素更緊,不悅地對項田道:“別駕赴任,為何不見官員相迎?”

項田淡淡地道:“李別駕來得突然,城內官員尚不知情,還請別駕恕過。”

李素點點頭:“不必講究這些虛禮,進城吧。”

穿經那扇破敗的城門,李素特意多看了它一眼,然后撇了撇嘴,人還沒進城,城門便成了他第一件嫌棄的物事。

在其位,謀其政,李素已是西州別駕,西州城內的大小事務就必須放在心上,這扇城門必須要換了,還有城墻,這種一泡尿就能沖垮的土墻,連擺設都不如,也必須換了,只不過換城墻可是個大工程,耗費多少人力且先不說,在這茫茫大漠里,城墻需要的青石磚的運輸就是個很麻煩的問題。

項田在前領路,李素帶著許明珠,王樁,蔣權等人默默跟在后面,騎隊將士則被安排在城外扎營,那焉領著商隊也跟著進了城,跟李素暫別后那焉領著商隊找住處去了。

一進城,李素便四處張望打量,西州城的一切景象盡數收入眼底。

剛才遠遠隔著十里地,李素對這座城的第一印象是太破敗了,現在進了城,李素馬上對它產生了第二印象,那就是……它果然很破敗。

從北門而入,進城后便是一條筆直的街道,城池內的布局跟大唐所有的城池并無太大差別,城里很臟,臟得不忍視睹,各種堊馬糞駱駝糞到處堆積,散發著一陣陣惡臭,也不見有人打掃,街道兩旁零零散散開著十幾家店鋪,大路兩頭有兩個集市,聊作東西兩市吧,集市里倒是頗為熱鬧,不少胡人和漢人模樣的商賈或蹲或坐在大道兩旁,悠閑地喝著酒,路人從身旁穿行而過他們也懶得抬頭,偶爾有人看中了他們的貨物上前問個價,商人們才懶洋洋地抬頭,心不在焉地隨意報個價。

街上有兩家館驛,說是館驛,其實也只是用籬笆圍起來的幾間小土屋,門口的木樁上拴著幾頭駱駝,店內空蕩蕩的,伙計用手撐著腦袋打瞌睡,一堆蒼蠅哼著愉悅的歌兒嗡嗡飛舞。

城里的百姓并不多,偌大的城池大約只有一兩萬人左右,大多數是高昌闞氏之后的漢人后裔,由于西州地處西域,當地的漢人多與胡人通婚,所以說是漢人后裔,實則多少都帶了一些胡人的血統,放眼望去滿大街的混血兒,除此還有諸多西域民族比如鮮卑,突厥,高車等族共居此城。

從穿著能看得出,城里的百姓很窮困,每個人穿著各異的服色,衣裳襤褸面容憔悴地走在街上,李素刻意看過他們手里拎著的東西,胡餅,蕨菜,麩糠……觀察許久,李素看懂了,這些大致便是百姓的日常吃食,至于肉類,他還真沒發現過。

有點奇怪,西州地處沙漠中心,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各國商人落腳打尖補充糧水的中間站,如此地理位置,又天生自帶招商屬性,按理這個地方應該很繁華才是,雖是沙漠中心,但畢竟是商人云集之地,而且還是大唐西面的國境邊陲重鎮,商人多的地方一定窮不了,可西州卻窮成這般景象,放眼望去如同進了丐幫總舵似的,滿大街走來走去的都像幫中三袋四袋弟子……

“不該這么窮啊……”李素擰著眉喃喃自語。

“李別駕說什么?”項田依稀聽到幾句,忍不住扭頭問道。

“沒什么……”李素搖頭。

出乎意料的是,項田將李素領到城西一個由實土夯成的小宅院外,然后帶著幾分歉意地笑道:“李別駕應該看到了,西州頗為貧瘠,只好委屈李別駕及隨從暫住此處,來日曹刺史當為別駕另建華宅。”

看著那幢窯洞似的宅院,李素眉頭越皺越深:“不知刺史府在何處?本官新任,首先自當拜會曹刺史才是正理。”

項田笑道:“曹刺史不在城中,前日不知哪路盜匪洗劫了西州轄下交河縣,曹刺史聞訊后連夜領兵趕去,至今尚未回城,別駕舟車勞頓,不如暫歇幾日,待曹刺史回城后,末將自當引別駕拜會。”

說完項田便告退了,從頭到尾項田都很客氣,而且絲毫不曾逾矩,言語間執屬將之禮,禮數之周到,連讀書人都望塵莫及。

項田走后,蔣權臉上卻露出怒色,重重一哼道:“李別駕,這西州城里好大的妖風!”

李素眉梢一挑,笑道:“哦?蔣將軍何出此言?”

蔣權冷笑道:“這項田禮數倒是周全了,教人挑不出半點錯處,可言語不盡不實,不像是老實人,而且說什么曹刺史領兵去了交河,這話也不知能不能信,轄下屬縣鬧盜匪,就算西州領兵去救,也該是這個項田領兵才是,曹刺史一介文官,況且身負戍守西州城的重任,怎能輕易領兵出城?這話本身就有問題!再看看這項田給咱們安排的宅院,哼哼,我等一行五人,其中有男也有女,卻只給咱們一間簡陋土屋,連個家仆雜役也不派,咱們麾下騎隊將士的食宿也不聞不問,簡直欺人太甚!”

李素笑道:“你有沒有想過,這個項田為何對咱們不敬呢?”

蔣權哼了一聲,道:“鬼知道這里面有什么勾當!”

李素嘆道:“鬼不知道,不過我似乎知道了點什么……”

蔣權直起身子,奇道:“別駕知道?”

“我只知道,這座西州城其實已形成了一個整體,他們……并不歡迎我這樣的外來官員,因為我的到來,勢必打破了西州的利益平衡……”

蔣權王樁等人茫然看著他,一臉既不明,也不覺厲。

李素笑瞇瞇地道:“不懂是吧?不懂沒關系,你們只要大聲叫好,高呼‘別駕高才,吾不能及也’之類的馬屁就能令我心情很愉悅了。”

蔣權臉色有些難看:“別駕……別駕莫鬧,都這般境地了,正經點行嗎?”

“好,說正經的,此時離日落還早,這個小土屋反正我是不會住的,今晚咱們去城外與將士們扎營同住……”

“這……為何?”

李素苦笑道:“你剛剛說過啊,西州城里妖風大,況且我又很怕死,恨不得把千軍萬馬拴在腰帶上到處跑,若是住在城里,萬一稀里糊涂被人半夜剁了腦袋怎么辦?你賠我啊?”

蔣權想了想,點頭:“別駕言之有理,咱們都不能住城里,必須與麾下將士們住一起!”

李素沉吟片刻,又道:“既然曹刺史不在城里,這幾日無事,咱們幾個在城里到處轉悠一下,跟城里的百姓啊,商人啊,守城將士什么的多結識一下,和他們交交朋友,聊聊天……”

“交朋友?”蔣權滿頭霧水。

“對,交朋友……”李素嘆道:“人這一輩子,朋友永遠不嫌多的,沒有朋友的人生多么悲哀,夜深人靜之時,你不覺得空虛,覺得寂寞,覺得冷嗎?冷不冷?”

“還好……吧?”蔣權遲疑半晌。

李素落寞地嘆道:“我是覺得冷的,特別是夜深人靜之時……”

李素這副模樣令蔣權王樁等人瘆的慌,吞了口口水后,二人轉身就走。

“你們上哪里去?”李素叫住他們。

“我們……交朋友去。”

“你們又錯了……”李素嘆道:“我們應該先出城扎營,明日再交朋友……奇怪,難道我的關中口音有問題?” 本帖最後由 liuzihax 於 2015-10-3 00:43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3 02:01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三十章 民心不穩


    李素的猜疑心堪比曹操,他的生存原則是安全第一,要安全就必然免不了猜疑,不管遇到什麽事,腦子裏多想幾步,千萬不能傻頭傻腦往裏栽,這種人的壽命通常不太長,而且死于非命的幾率非常大。

    情況不明朗以前,李素絕不會住進西州城裏,太不安全了。從進城到現在,他基本已確定了一件事,西州的官員對他的到來其實並不太歡迎,這個“不歡迎”,裏面便包含了很多值得玩味的內容。

    或許他空降而來觸及到了西州官場的利益,盡管李素死活也沒看出來這座貧瘠得如同丐幫總舵的城池裏到底有什麽利益能讓西州官員們如此惦記,難道大家都窮怕了,擔心李素來搶他家雞蛋?

    也或許他的到來會讓一些見不得人的秘密變得不再是秘密,這些秘密一定很驚人,驚人到如果傳進長安太極宮,這裏的官員上下人等全部都會被暴怒的李世民一刀剁了……

    一切只是李素的猜測,不管怎樣猜測,西州城他是肯定不會住的,利益這東西很可怕,萬一人家真的半夜摸黑把他殺了,他冤不冤?如果人家是因為怕李素搶他家雞蛋而殺了他……那就更冤了。

    所以李素選擇住在城外,與蔣權麾下的將士們住在一起,人生地不熟的,只有跟著他們,李素才有安全感。

    進城當日,李素與衆人在西州城裏隨便逛了一圈後,領著許明珠,王樁等人馬上出了城,在離城十裏的大漠平原上紮營生火。

    第二天一早,李素把王樁,蔣權等人召集起來。命他們去西州城裏四處走走看看,搜集市井坊間的消息,什麽消息都要。一句話都不能錯過。

    “那你呢?”王樁忍不住問道。

    “我?”李素一臉愕然:“我當然在帥帳裏睡覺啊,睡眠不夠。臉上會長痘痘的。”

    “你為啥不進城?”王樁不樂意了。

    “因為城裏很臭啊,到處都是馬糞駱駝糞,啧!那麽髒,我怎麽受得了?”李素露出嫌棄的表情。

    “況且……”李素露出自矜的微笑:“況且西州城裏並不太平,相貌如我這般英俊的男人,走在城街上,若被不懷好意的壞**害了怎麽辦?行走江湖,事前能躲開麻煩還是盡量躲開比較好……”

    王樁遲疑道:“那我……”

    “你沒關系……”李素拍著他肩。語重心長地道:“你本來長得就像個麻煩,別人會爭先恐後躲開你的,你這模樣進了城,不去禍害別人大家便謝天謝地了。”

    對于新任別駕李素離城紮營,項田和城內諸官員並無太多表示,直到現在,除了那位名叫項田的果毅都尉,別的官員李素一個都沒見到。

    大家似乎都很忙,忙得連官場規矩都忘得幹幹淨淨了。

    項田還算識禮數,李素城外紮營而居。項田第二天還跑來一臉關心地詢問原因,順便檢討自己禮數不周,令李別駕受委屈了雲雲。

    李素也很客氣。找了一堆認床啊,城外適合賞月啊,城裏空虛寂寞啊之類蹩腳的理由應付過去了。于是項田“哈哈哈”,李素“呵呵呵”,你客氣我也客氣,最後項田仿佛完成了關懷任務似的回了城,也不再提請李素入城居住的事了。

    兩天後,王樁蔣權出城歸營,將這兩天從城裏探得的消息一一禀報李素。

    “沒多少收獲……”蔣權搖頭。神情有些挫敗:“城裏無論過路的商人還是長居的百姓,對外人的戒心都很重。閑聊也好,買東西也好。說話都不太客氣,聊起刺史府,折衝府,或是緊鄰西州的突厥,高昌國等話題,個個都變臉,二話不說掉頭便走,脾氣火爆一點的當場就跟末將動手……”

    沮喪地一歎,蔣權看著自己的雙手,落寞地道:“這兩日僅只打架,末將便打了不下十次,現在城裏的人都認識我了……”

    李素笑道:“打架打出名聲了,你還歎啥氣?應該高興才是,日後江湖上給你封個‘一言不合被揍小郎君’的雅號,拿出去也能嚇唬一些宵小了。”

    蔣權苦笑道:“都這般時候了,李別駕莫開玩笑,末將只覺對不起別駕,辜負了別駕交予末將的重任……”

    李素笑道:“只是讓你們出去探探風聲而已,探得到固然不錯,探不到也沒關系,別什麽事都往‘重任’上扯……”

    李素笑容漸漸收斂,道:“其實,你們這兩日已經探到了許多有價值的東西……城內商人和百姓一提起刺史和官員便大打出手,或者畏之如虎,這說明西州的官員們不簡單,必然做了不少令百姓和商人不滿的事,否則不會是這般表現……”

    “陛下聖明,登基這十余年來勵精圖治,所頒國策皆是迎合士子百姓的善政,然而西州地處邊陲,所謂天高皇帝遠,由此觀之,長安的政令在隴西這塊地界上頗為不暢,又或者西州的軍政官員上瞞下欺,對西州的百姓做下許多惡事,所以我們看到城中貧瘠如斯,百姓商人沒精打采,從這些現象裏能看出西州百業凋零,民心不穩。外有突厥,高昌,龜茲等諸國觊觎,內憂外患皆俱,此城……險惡萬分啊。”李素神情陰沈地搖頭。

    蔣權眼皮跳了幾下,原只覺得城裏官員不太歡迎他們,只是件小事,大不了獨善其身便是,可經過李素這番分析後,蔣權頓覺情勢嚴重,若真如李別駕所言,西州情勢如此險惡,可真不是輕飄飄一句“獨善其身”便能說得過去的事了。

    “李別駕,咱們現在該怎麽辦?”蔣權急了。

    李素又笑了:“最好的辦法嘛,自然是我往床上一倒,你呢,派人八百裏快馬進長安,就說我病了,病得很嚴重,大夫說只有回關中靜養才能治好,然後我們拍拍屁股走人,西州嘛……管他去死。”

    蔣權的臉上頓時泛上一層鐵青……

    李素失望地歎了口氣,從蔣權的臉色可以看得出,他很可能不太贊同這個天才般的提議。

    “死心眼!”李素翻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

    “既然蔣將軍無法接受我裝病欺君,接下來咱們只有慢慢等了,等曹刺史回城,曹刺史是西州首官,只有等到他回來,一切該咱們看見的,不該咱們看見的,都會看見。”

    蔣權猶豫了一下,也覺得眼下只有這個法子了。

    扭頭看了一眼王樁,李素忽然好奇地指著他道:“蔣將軍這兩日探聽消息沒有收獲,這家夥呢?”

    蔣權鄙夷地掃了王樁一眼,哼了哼,道:“他,自然更無收獲。”

    “他在城裏怎麽探聽消息的?”

    蔣權臉上浮起幾許怒容:“這家夥進了城便找地方吃,城裏大小酒肆店鋪都被他光顧過,胡餅,酪酥,葡萄釀……但凡能吃的東西,他全塞進嘴了,這兩日吃得好不痛快。”

    李素眨眨眼:“除了吃呢?”

    “除了吃,當然還是吃……今日末將離城時,他還賴在人家店裏,拉都拉不走。”

    王樁黑臉透出一抹潮紅,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李素忍不住道:“除了吃,你總有點別的收獲吧?”

    王樁垂頭忸怩地道:“收獲……自然是有的,比如,城東頭那家酒肆賣的葡萄釀裏摻了水,相比之下,城西那家酒肆明顯厚道多了,量足,價也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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