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926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8-30 00:52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八十二章 驕奢之心


    重修大明宮不是蓋幾間房子那麽簡單,占地五百個足球場的面積,好幾平方公裏的土地上要全部蓋滿宮殿,空地種滿花草和湖泊,以及各種亭台水榭,甚至還要有專門的皇家植物園動物園,每一間宮殿內的裝飾都要按照最高的皇家規格來布置。

    磚瓦銀錢且先不說,僅僅是殿內那些奢華的皇家裝飾,縱將國庫和內帑裏所有的寶石明珠全部掏出來還不夠。

    這是一項浩大繁瑣的工程,這個工程足以動搖國本。

    長孫無忌和李靖徹底震驚了,他們不知道李世民何時冒出這等驚世駭俗的想法。

    由此可見,皇帝勤儉的時候,宮裏的吃穿用度其實比尋常的權貴朝臣們高不了多少,這些年李世民用膳穿衣,包括出行的儀仗和排場都很節儉,內帑一年結算下來,居然收高于支,略有盈余。

    可是,當皇帝打算驕奢淫逸一下,好好享受生活時,一個國家的國庫全賠給他都不夠,比如現在。

    長孫無忌和李靖終于明白今日陛下宣他們進宮的目的了。

    目的很簡單,試探,吹風,埋伏筆等等,無論怎樣的說法都好,反正陛下現在要享受生活了,于是把朝中地位最高最重要的文武兩位朝臣叫來,先獲取他們的同意,他們同意了,李世民驕奢的計劃才能繼續進行第二步。

    典型的坑臣啊,好日子你去過,背黑鍋我們來……

    長孫無忌和李靖臉色有些僵硬了,此情此景,他們實在不知該如何反對。

    他們甚至不清楚從何時起,陛下的心態漸漸變了。變得自傲自大,目空一切,在這個剛剛見到盛世曙光的時候,忽然決定停下腳步,告訴大家朕的人生不能太匆忙,需要靜靜。也別問朕靜靜是誰,反正朕要享受,要傾聽花開花落的聲音,要歲月細水長流,總之朕要實現從暴力帝往文藝帝方向的蛻變……

    一個尋常人的心態若變化了,影響無非一家,而君王的心態若變了,影響的卻是一國。

    其實李世民這個決定並不突兀,只是朝臣們未曾發覺罷了。

    男人無論創出多大的成就。身後終須有個人約束,這個人可以是長輩,可以是铮友,也可以是一位賢惠的妻子。貞觀元年登基後,李世民不是沒有産生過驕奢的想法,一朝登上人間至尊的位置,地位上已別無追求,除了享受還能做什麽呢?

    幸好那時李世民的身邊有一位賢惠的妻子。長孫文德皇後,每當李世民開始自我膨脹時。長孫皇後便適時地出現,用各種方法勸谏丈夫,李世民被妻子無數次勸谏後居然還能對長孫皇後一如既往地敬愛,說明長孫皇後很懂得男人的心理,勸谏時從不說重話,用一種商量的語氣循序漸進地讓李世民自己認識到錯誤。然後自動自覺地改正。

    貞觀九年,長孫皇後不幸逝世,李世民失去的不僅是一位妻子,而且還是一位時刻在身邊約束他的人生伴侶,李世民的身邊從此無人再敢約束他。于是徹底成了一只脫了缰的野……馬,長孫皇後在世時他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情,一個個從腦子裏冒了出來,比如重修大明宮。

    長孫無忌和李靖眼皮猛跳。

    一位帝王生出驕奢的想法,對一個國家而言簡直是場災難,可是,該如何勸谏?伴君多年,二位重臣也察覺到李世民如今漸生狂妄之心,漸漸聽不進勸谏了,貞觀九年之前,铮臣魏徵上谏疏的數量最多,那時的陛下納魏徵之谏者十有八九,而且態度非常謙遜謹慎,現在呢?魏徵上谏疏,陛下納者十不過三四,態度還很不耐煩,看在朝臣們眼裏,這已是一個很強烈很直觀的對比了。

    如今的陛下,再不是當年的陛下了。

    “朕欲重修大明宮,卿意若何?”見二人久久不出聲,李世民又問了一次。

    長孫無忌斟酌了一下用辭,小心翼翼地道:“陛下……重修大明宮三五年無法完工,況且大明宮耗費糜巨,若欲動工,須加重民間稅賦徭役,此事……不易為也。”

    很聰明的回答,長孫無忌不愧是跟隨李世民最久的心腹,他沒有直接提出反對,也絕口不提自己對此事的喜惡,而是直接用最客觀的困難委婉地勸谏,方式很溫和。

    李世民扭頭望向李靖,李靖卻比長孫無忌實誠多了,作為大唐赫赫威名的軍神,他的性格太直爽,無法像長孫無忌那樣委婉,見李世民望向他,李靖沈默許久,才緩緩道:“臣是粗鄙武夫,只為陛下開疆辟土,陛下內事,臣不知也。”

    回答很生硬,但也算得上聰明,這種事絕不能直接表示態度,贊成的話,會被別人罵成千古奸臣佞臣,史官的筆可饒不過他們,反對的話……惹得陛下不高興,從此漸生疏遠,現有的權勢也保不住。

    沒有態度已是最直接的態度,李世民並不笨,見兩位重臣躲閃回避其問,頓時明白了二人的想法。

    有些失望地歎了口氣,李世民忽然展顔笑道:“二卿莫當真,朕不過泡在此浴池裏通體舒泰,故隨口一說,稍停泡夠了,你我君臣再去桑拿裏面蒸一蒸,滋味愈發妙不可言……”

    “桑……拿?”二人面面相觑,滿頭霧水。

    李世民哈哈大笑道:“朕也不瞞二位,浴池和桑拿皆是李素那個渾小子搗鼓出來的新奇玩意,朕試過後難忘,依樣也在宮裏建了一套,二卿覺得如何?”

    提起李素,長孫無忌露出了笑容,連一貫嚴肅的李靖也情不自禁扯了扯嘴角。

    “那個娃子,總能造出新奇玩意,當然,惹禍也惹得不少,倒教臣等對他又愛又恨……”長孫無忌捋著濕漉漉的長須笑道。

    李靖難得地表了一句態:“是個好娃子,英才百年難遇,我大唐不可或缺,臣只望他能多造幾樣犀利的火器,少添大唐將士的傷亡,便是積了大德了,至于惹禍……年少難免輕狂,再過幾年,把性子磨平實了,可為國之棟梁砥柱。”

    這番話很中肯,李世民和長孫無忌緩緩點頭不已。

    “說到李素……”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莫測的笑,淡淡地道:“明日,便是他大婚之日了。”

    長孫無忌和李靖顯然也聽說了,于是笑道:“臣等已備了厚禮,今日已遣犬子送去,讓那渾小子在鄉鄰裏漲幾分臉面,臣等日後也好多訛他幾斤綠菜……”

    衆人哈哈笑了幾聲,李世民搖搖頭:“二位不忙的話,明日還是親自道賀為宜……”

    二人訝然,不解地看著李世民。

    兩位都是國公,而且也算李素的長輩,李素大婚按說只需送上厚禮並遣子侄過去代為道賀便算給足了面子,若是親自到場,未免不合規矩。

    李世民卻只笑笑:“還是去吧,此子年紀雖幼,顔面還是要給足的。”

    ***************************************************************

    給足顔面算不得什麽好心,李世民的皇恩沒那麽容易浩蕩。

    讓開國重臣親自道賀李素大婚,李素的婚禮算是名滿天下了,夫人未過門便是七品诰命,成親時諸多重臣功臣參加,如此熱鬧隆重,李素日後若與東陽公主暗中私情不斷,便要仔細衡量一下身敗名裂的後果了。

    貞觀十二年的第十天,李素大婚之日。

    …………

    婚禮的每一個流程都很嚴謹,嚴格按照周禮執行。

    因為是皇帝賜婚的性質,而且一個是縣子一個是诰命夫人,禮部特意派了一位官員來幫忙指導布置,于是李素的大婚變得愈發像極了一樁政治任務,呆呆板板的感受不到任何喜氣,除了從頭到尾樂呵呵的老爹李道正。

    長孫無忌和李靖果然也來道賀觀禮了,坐在李家前堂內,看著大婚一絲不苟地走著流程,新郎李素一直繃著一張臉,死氣沈沈如同出席自己的葬禮一般。

    觀禮的重要賓客不止是長孫和李靖,還有程咬金和一幫軍中老將,火器局的幾位少監和監丞也來了,長安城裏各權貴家的纨绔們來了大半,賓客的人數和地位分量算是很足夠了,可大家卻分明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壓抑,沈甸甸地彌漫在看似喜氣洋洋的李家宅院內。

    氣氛不對,長孫無忌和程咬金等人紛紛互視,然後不動聲色地繼續保持著微笑,程咬金還不停針對李素玩笑耍寶,淋漓盡致地演繹何謂老不正經,大家都努力讓這場婚禮看起來不那麽像葬禮。

    李家的氣氛不對,許家也好不了多少,今日所有人的笑容似乎都是被一只無形的手強行扯出來的。

    在這詭異壓抑的氣氛裏,程處默和王家兄弟被點為傧相,傧相就是伴郎。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8-30 00:54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八十三章 相逢夜色


    若換了平日,傧相是要挨打的,氣氛越喜慶,傧相挨的打越重,這是關中婚禮的風俗。

    按照流程,六禮的最後一步是親迎,也就是新郎帶著男方的兄弟朋友去女方家,風風光光把新娘接來自己家,而男方的傧相便要充當開路護衛的角色,到了女方家,女方的閨蜜和親友們會用軟布將一根根木棍包裹起來,待男方來接新娘時,女傧們便很不客氣地掄著棍子朝男傧相們鋪天蓋地揍去,揍得越重越吉利,越喜慶。

    很遺憾,李素的婚禮不走尋常路,選了一位小國公當傧相。

    牛高馬大的程處默穿著禮服站在許家大門前,如同當陽橋前的猛張飛一聲暴喝,嚇得許家忙不叠開了門。

    許家大門內,一群女傧們舉著棍子,猶豫地看著前來迎親的李素和程處默等人。

    或許許家之前已說過李素等人的身份,許家的女傧們也只是一些尋常的商賈碧玉出身,看見什麽小國公啊縣子啊之類高高在上的權貴,膽氣首先便弱了一陣,哪裏真敢掄起棍子揍他們?

    意料中的棍棒沒落下,准備挨打的程處默很詫異,等了許久,才見一名女傧小心翼翼地舉著棍子走近程處默,虎口拔牙般悲壯地輕輕碰了程處默一下,生怕程處默咬人似的趕緊跳開。

    程處默原本長得一臉凶相,被棍子碰了之後下意識地環眼一瞪,相貌愈發凶惡,揍他的女傧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棍子一扔捂著臉大哭起來。

    這個小風波算是給當日死氣沈沈的婚禮增加了一絲唯一的輕松喜意。

    …………

    當日李素醉了,跟所有醉酒人的狀態一樣,腦子無比清醒,眼中的一切景象卻搖搖晃晃。

    不記得喝了多少杯,也不記得送走賓客時程咬金和牛進達等長輩拍著自己的肩膀說了些什麽,似乎是安慰,也似乎是歎息。

    賓客散盡。管家和下人們默默無聲地收拾著狼藉的前堂和院子,李道正也喝多了,被下人攙扶著睡在前院廂房裏,李家的後院便理所當然歸了小主人。後院裏除了李素和幾位侍侯的丫鬟外,從今日起還要再加一位女主人。

    薛管家扶著搖搖晃晃的李素走到後院的拱門處,後院的丫鬟接手,一左一右扶著李素往新房走去。

    快走到新房時,李素忽然站直了身子。擡手揮退丫鬟。

    丫鬟們很意外,見李素站得筆直,眼中一片清明,全然不複方才晃晃悠悠的模樣,也不知他到底真醉還是假醉,但丫鬟們還是小心地放開他的胳膊。

    廊下四周無人,李素站在新房的木窗外,靜靜地沐浴著房內透出的昏黃光暈。

    新房內,有一個素未見面的女人,紅蓋覆面。她或許眉眼如畫,溫婉如水,坐得筆直端莊,絲毫不失诰命夫人的儀態……

    可是,終究只是個陌生人啊。

    李素已醉了,最後一杯合卺酒,他真的喝不下去。

    在窗外站了一陣,李素甚至能感受到新房內的新娘細細悠長的呼吸,連呼吸都那麽的陌生。

    不知站了多久,寒冷的夜風穿過廊下。李素的酒意愈發醒了幾分,抿了抿唇,竟轉身離去,留下新房內的孤燈只影。

    薛管家擔心地看著李素出了門。暗中遣了兩名家仆悄悄跟上少郎君,大晚上的怕出意外。

    李素獨自走在冷寂的夜裏,剛喝過酒,寒風吹在身上格外冷冽,仿佛掉進了冰窟一般。

    不知走了多久,李素回過神時赫然發覺自己竟走到了熟悉的河灘邊。

    李素不由苦笑。這個地方真是命裏注定的曆劫之地,此生的一切喜與樂,苦與悲,皆由此而起。

    快開春了,河灘邊卻比村裏寒冷得多,呼嘯的冷風不停地灌進口鼻之內,李素迎著寒風,走得頗為艱難。

    每次總抱著一絲冀望,期待著河灘邊有一道熟悉的袅娜身影靜靜地等著他,安靜恬淡,不染凡塵。

    每次的期待總會落空,李素此刻高一腳低一腳,離那塊熟悉的地方越近,心中也越來越期待。

    漆黑的夜色,伸手不見五指,李素忽然發覺自己的呼吸愈發急促。

    心裏一道靈犀,如同夜空裏的流星劃過,忽然亮堂起來。

    他感受到了熟悉的味道,熟悉得仿佛刻入了骨子裏。

    一道模糊婀娜的身影靜靜地站在河灘邊,面朝泾河,靜靜傾聽著河水的流淌。李素心跳徒然加快,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往前走了兩步,生怕碰碎眼前的錯覺。

    那道熟悉的身影似有所覺,竟同時轉過身來,二人相隔數尺,互相凝視,黑暗裏不見眉眼,卻能看到彼此眼裏的光亮,深情而專注。

    “東陽……是你嗎?”李素顫聲問道。

    那道身影似乎很激動,想撲上前摟住他,又生生克制住不合時宜的衝動。

    “我……貧道,貧道玄慧,施主你……你……”

    仍是熟悉的語調,李素閉著眼都仿佛能看到此刻她緊張迷茫卻結結巴巴的可愛模樣。

    道姑不敢做的事,李素敢。

    確定是她後,李素快步上前,將她用力摟在懷裏,力道令人窒息。

    東陽愈發慌張,手足無措地在他懷裏安靜了一陣後,忽然奮力掙紮起來:“你,你快放開,我……貧道玄慧,你不能對貧道輕薄……”

    “知道啦知道啦,玄慧嘛,別亂動,好好讓我抱一會,離開你太久了,久得都快忘記你的味道了……”李素很敷衍地安撫她,摟住她的力道依舊,鼻子埋在她的脖頸處,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你別這樣,會壞了我的清修……”東陽埋在他懷裏弱弱地抗議。

    “讓我先抱一陣,然後你再清修……對了,你何時回村裏的?”

    東陽似乎認命了,安靜地被他摟在懷裏,無奈地道:“剛剛才回來,道觀建好了,父皇遣人告訴我,可以出宮了……”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1 19:24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八十四章 塵緣難斷


    昔日的東陽公主,今日卻成了玄慧道姑。

    李素懷裏的她,身子比以前更單薄了,不知這些日子在宮裏獨自承受了多少酸楚和委屈,這一刻,李素心裏泛起濃濃的自責。

    一段不合時宜的情,在這個並不平等的年代裏,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漆黑的夜色裏,二人無聲摟在一起,不知過了多久,時間如身旁的泾河水一般靜靜流淌,直到凜冽的寒風令東陽渾身輕顫了一下,李素才回過神,將身上外袍脫下來,把她裹在外袍裏。

    “別,你會冷……”東陽推脫,抗拒。

    “別亂動。”李素不由分說,將她裹緊。

    扳住她瘦弱的肩,李素這才仔細打量著她。

    夜色太黑,近在咫尺也只能模糊見到她的眉眼。一個多月未見,東陽清瘦了許多,臉色泛著不健康的蒼白,連嘴唇的血色都很淡。

    昔日的公主華服已換上了一身百衲道袍,寬大的袍子裏包裹著她瘦小柔弱的身軀,頭上曾經的高雲鬓也挽成了道髻,縱然換了衣裳,變了裝扮,仍然是傾城絕色的風貌。

    李素忘情撫著她的臉,道:“前些日子你大病一場,據說還吐了血,如今可好些了?”

    東陽點點頭:“宮裏每日有宮女煎藥,身子好多了……”

    說著她忽然反應過來,又開始在李素懷裏掙紮,急道:“我……我已是出家人了,我們,不能這樣……”

    李素只好又摟緊她,不讓她掙紮,歎道:“別亂動,見你一次太珍貴了,我們不要把時間浪費在出不出家這種無謂的廢話上,行嗎?”

    東陽又羞又猶豫,讷讷道:“可是……我拜過老君像了,說好了出家的……”

    李素氣道:“出誰的家?你問問老君。他答應收你了嗎?二八年華的女子,怕是連《道德經》都背不全。哪裏真斷得了塵緣?當初我預料到你可能會走這一步,為了避免將來你父皇沒完沒了的賜婚,所以我沒攔著你,念了幾天經,還真把自己當出家人了?”

    東陽被李素說得沒了脾氣,把頭埋在李素的懷裏,良久。忽然悶悶地道:“……我背得全的。”

    “啥?”

    “道德經……我背得全的。”東陽的語氣似乎有點不服氣,躲在李素的懷裏不安分地扭了幾下。

    李素哭笑不得:“好吧,以後有空你慢慢背給我聽。”

    東陽點頭,頭埋在他懷裏,偷偷的想笑,想露出幸福的模樣,又想到自己的出家人身份,此刻與男子摟在一起多麽的傷風敗俗,想掙脫。又舍不得……

    來來去去,兜兜轉轉的心理鬥爭,東陽糾結得不行。最後索性幽幽一聲歎息,像只鴕鳥般使勁把頭往李素胸膛上鑽。

    外面的一切紛擾戒律。只要我在他懷裏,便是現世安好,煩惱俱無。

    …………

    夜空無星也無月,二人不知時辰,就這樣靜靜地摟在一起,河面吹來的風依舊冷冽刺骨,李素卻不覺得冷,胸膛裏仿佛有一團火焰燃燒著。

    許久以後,東陽幽幽的歎息打斷了此刻靜谧美好的時光。

    “我出宮前。聽宮裏內侍說你今日成婚了?……是父皇賜的婚麽?”

    李素身子一僵,苦笑道:“不錯。今日確是我大婚之日。”

    東陽垂著頭,眼淚緩緩滴落,淒然道:“你我今生……果然沒有夫妻緣分呢。”

    李素神情忽然變得冷厲,雙手捧著她的臉,沈聲道:“你聽清楚了,這世上沒人能把我們分開,只要我們活著,未來便有無限希望和轉機,所以我們要好好活著,等待一個時機,或者,等我制造一個時機,就像曾經我親手炮制的鬼火一樣,你我的緣分不是天注定的,是你和我注定的,只要我們不放棄,終有撥雲見日的一天,懂了嗎?”

    東陽眼淚不停,卻還是使勁點頭:“我信你。”

    躲在他懷裏吸了吸鼻子,東陽低聲道:“你的夫人……她美麽?”

    李素苦笑:“送完賓客後我便出門到了這裏,新房還沒進呢,哪裏知道她長啥樣,說不定長得眼歪嘴斜,說話結巴,一臉的美人痣……”

    “一臉的……美人痣……”東陽呆了一下,接著開始捶他的胸:“說話也不積點德,哪有這樣說你夫人的?”

    頓了頓,東陽落寞地道:“今日大婚,你把夫人獨自扔在新房裏,這樣不好,你……回去陪陪她吧,她終究是無辜的,你我今生已是這般了,李素,好好珍惜眼前人。”

    李素苦澀地道:“你教我如何與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女子同房?”

    東陽忽然犯了拗勁,搖頭道:“不,她不是陌生女子,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以後要與你同度一生,禍福共之的良人,李素,此刻你不應該在這裏,快回去吧,莫讓她再等你了,等人的滋味很難受,當初我娘親在宮裏等父皇,癡癡等了一輩子,直到死後閉了眼,終究沒能等到他,李素,莫讓世間再多一個苦命的女子了,回去吧,當我求你,行嗎?”

    見李素沈著臉不說話,東陽急了,掙開他的懷抱,道:“快回去!我也回道觀了,天這麽冷呢……”

    李素終于不甘不願地點點頭。

    東陽淒然一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與他道別,轉身便走。

    李素抿了抿唇,見她的背影越行越遠,長歎口氣後,也轉身離開,二人背道而行,仿佛各自走向不再有交集的人生。

    走了十幾步,李素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前方的一片漆黑。

    對面的腳步聲也停下了,遠遠傳來東陽的催促:“為何不走了?”

    李素笑了:“你看得見我?”

    “……我聽得見你,你停下了。”東陽遠遠飄來的聲音發顫。

    李素朝她揮揮手,也不知她能不能看見:“這就走了,你回去路上小心,莫摔了。”

    “知道了,你快回去。”

    兩頭各自又傳來腳步聲,走了十幾步。又停下。

    “怎麽又停下了?”東陽的聲音帶著幾許哭意。

    “走呢,我正在走呢。”李素的眼眶也紅了。

    “快回去。莫誤了良辰。”

    “嗯,我真回去了。”李素忍著淚揚聲笑道。

    腳步聲再次響起,漸行漸遠,直至消失。

    離開河灘邊,李素靜靜在田陌邊站了一會兒,估摸東陽差不多已回去了,他又轉身朝河灘走去。

    夜色仍舊黑得深沈。李素找了塊石頭坐下,望著河水發呆。

    一夜過去,天邊露出朦胧的晨光,東邊的魚肚白漸漸映亮了熟悉的一草一木。

    李素揉了揉凍得僵硬的脖子,歎了口氣,身後卻赫然傳來一聲啜泣。

    李素猛地回頭,東陽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癡癡盯著他,仍舊一身道袍,伫立寒風裏泣不成聲。

    *************************************************************

    第一縷陽光照耀大地時。李素終究還是回家了。

    家裏依然平靜無波,大門早早已打開,幾名家仆正打掃著門外的空地。見李素回來,衆人紛紛行禮。眼神裏露出幾分怪異。

    主人大婚當晚,居然徹夜不歸,可謂驚世駭俗了。

    見李素臉色不好看,家仆們也不敢多說,行禮過後依舊各行職司。

    薛管家踮著腳快步迎上來,管家到底懂得做人,對李素扔下新娘獨守空房的惡劣行徑只字不提,大著嗓門吆喝著丫鬟給少郎君備水洗漱,並且小聲地給李素禀報家裏的動靜。

    老爺昨晚大醉。到現在還沒醒,前院廂房裏的呼噜打得山響。怕是日上三竿也起不來。

    新房裏的紅燭燃了整整一夜,有好事的丫鬟半夜偷偷隔著窗子看了一眼,少夫人仍一動不動坐在床榻上,似乎坐了一整夜。

    下人的眼睛往往最勢利,主人對夫人的態度決定了下人對夫人的態度,薛管家小心看了看李素的臉色,遲疑道:“少郎君,夫人畢竟是您明媒正娶的,喜不喜歡的另說,名分終究擺在那裏,要不……還是遣兩個丫鬟服侍少夫人的起居如何?”

    李素心中閃過幾分愧疚,聞言點點頭:“昨夜火器局裏有緊急公事必須等我去辦,所以臨時離家,倒不是我對少夫人有成見,薛叔回頭告訴下人們,少夫人永遠是少夫人,背後莫亂嚼舌頭,更莫對少夫人有絲毫不敬,若讓我知道有誰怠慢了少夫人,直接打斷腿扔出去。”

    薛管家會做人,對李素編的鬼話毫無懷疑,至少表面上毫無懷疑,聞言忙不疊點頭:“老漢早吩咐過下人了,少郎君和少夫人是主,我們是仆,這點輕重還是分得清的,以後家中大小事務,除了老爺和少郎君外,老漢也會向少夫人禀報,不敢欺瞞。”

    李素滿意地點點頭,擡步往內院走去,邊走邊道:“少夫人一夜沒睡,現在睡下了嗎?”

    薛管家笑道:“後院丫鬟說,少夫人一直沒出新房,沒有吩咐她們也不敢擅闖,倒真不知她睡下沒有。”

    二人邊走邊說,很快走到後院的拱門處。

    到了這裏,薛管家就不方便再進去了,大戶人家講究規矩,除了男主人以外的男性下人進後院會被打死的。

    李素擡腿准備跨進拱門時,忽見迎面走來一位陌生的女子,穿著大紅的禮服,靜靜站在拱門內,朝李素盈盈一拜。

    “妾身許氏,拜見夫君。”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1 19:26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八十五章 陌生夫妻


    這是李素第一次見到他的妻子。

    定親退親,來回折騰了半年,最無辜的便是這位許氏了。

    許氏看起來年齡很小,十四五歲的樣子,模樣很文靜,黛眉如柳,紅唇如櫻,微垂著頭眼睛不敢看人,因為昨日已大婚,她的頭發高高挽成婦人雲髻,臉蛋上輕施了一層胭脂,眉心中間貼著菱形花钿,一晚未眠,她仍是昨日成親時的裝扮。

    李素打量了她片刻,很快轉移了目光。

    挺美的姑娘,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嘴歪眼斜還一臉美人痣,事實上她的容貌已是上上之選,難怪當初向許家求親的人家絡繹不絕,老爹李道正還是憑借兒子的縣子身份才打敗了諸多競爭者,與許家定下了親事。

    對這位許氏,李素心懷濃濃的愧疚,盡管無意,可他還是影響了她的人生,她原本應該找個踏實本分的男子,平靜恬淡地度過一生,可她偏偏身不由己嫁給了李素,未來注定風風雨雨的日子,她能堅持下去嗎?

    打量過後,李素也朝許氏施了一禮:“見過夫人,終此一生,夫人多費心了。”

    簡簡單單的第一句話,客氣得像兩個陌生人的相遇。

    許氏急忙屈身還禮:“夫君折煞妾身了,萬不敢當夫君之禮。”

    李素直起身,遲疑了一下,道:“昨夜火器局有緊急公事,被屬下臨時叫去,事發突然,來不及知會夫人,夫人莫怪。”

    說完李素也禁不住嫩臉一紅,這個爛借口……為何用了一次又一次?

    身旁的薛管家沒說話,很隱秘地用鄙視的目光掃了他一眼。

    許氏略見慌張。俏臉一紅,頭垂得更低了:“自是公事為先,妾身怎敢怪夫君,夫君為國操勞,為陛下治軍管民,妾身什麽都不懂。還望夫君多多教誨。”

    治軍管民?

    李素滿頭霧水,這些事他沒幹過啊,對這個時代最大的貢獻充其量是發明了幾個大炮仗而已……

    “啊,啊!對,治軍管民,很累的!”李素順杆子往上爬:“……每日處理公文往往通宵達旦,夫人剛進門,許多家事還不熟悉,往後你便住在後院的新房裏。家裏有什麽事問我爹,或者問薛管家,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候睡,我每晚在後院西廂房批閱公文,便不回新房睡了。”

    許氏睫毛微微一顫,垂睑溫順地道:“是。”

    李素沈吟片刻,轉身吩咐薛管家把家裏所有的雜役。丫鬟,廚子等下人都召集起來。

    很快。李府的下人們在後院拱門前列隊。

    李素指了指許氏,朝下人們大聲道:“這位是少夫人,都認識認識,往後她便是李家的主母,若有人敢對主母不敬,我也不要你們的命。打斷了腿直接扔外面去,家裏的事問我爹,問主母,問薛管家,別問我。獎功罰過一應事務,皆由少夫人一言而決,好了,該幹啥幹啥去,都散了!”

    簡短介紹完畢,下人們紛紛散去,連薛管家也顛顛兒地去忙活了。

    許氏杏眼圓睜,吃驚地看著李素,或許她沒想到自己夫君的風格如此利落痛快。

    直到李素轉過頭來,許氏急忙垂下頭去,臉上泛起一絲紅暈。

    李素笑道:“我爹只對田地裏的事上心,家事通常不管,我呢,公務繁忙,無暇多顧,往後家裏的事便拜托你操持了,夫人辛苦。”

    許氏屈身一禮,道:“妾身的本分,這裏以後也是妾身的家,哪能說辛苦?”

    “聽說你一夜未眠,今日無事,你回去睡吧。”

    許氏搖頭:“妾身不累,聽說昨夜公公大醉仍未起,妾身去給公公熬一碗羹湯……”

    “這些事自有廚子去做……”

    這次許氏卻沒有百依百順了,仍垂著頭,語氣卻很堅決:“旁人便罷了,侍奉公公和夫君是妾身的本分,自當親手做的。”

    說完許氏行了一禮,盈盈朝廚房走去。

    李素苦笑搖頭,夫妻這番客氣話,比陌生人見面更生硬,別扭得不行了,同住一個屋檐下,以後的日子該怎麽過?

    李素忽然想唱歌,唱《最熟悉的陌生人》,關中方言版的。

    ************************************************************

    火器局上下今日的效率很差,因為屬官和工匠們都很忙,忙著傳八卦。

    “監正大人新婚第二天便來應差,這是咋了麽?”工匠甲擺弄著工坊案上的黑色火藥,揉面團似的揉啊揉。

    “胡咧咧個啥,監正大人心系家國社稷,多給大唐造點震天雷,連新婚夫人都顧不上了,你們還在猜疑,說的是人話嗎?”工匠乙正義得一塌糊塗。

    “監正才十幾歲啊,怕是昨夜新婚才嘗到女人滋味,咱們都是過來人,嘗過女人滋味咋舍得第二天來應差?”工匠丙提出質疑。

    工匠丁摸著下巴開始推理:“唯一的解釋就是,監正娶的婆姨太醜了,估摸眼歪嘴斜一臉麻子,監正看不下去,于是眼不見心不煩,躲來火器局了……你們想想,以前監正大人三天兩頭不見人影,今大婚第二天便來應差,裏面有名堂啊……”

    衆工匠紛紛點頭,贊曰:“有道理!”

    …………

    李素靜靜站在工坊門外,臉上陰雲密布,許敬宗陪在一旁讪讪地笑,隨著工匠們說得越來越離譜,話題明顯朝下三路招呼的時候,許敬宗臉上終于挂不住了,重重咳了兩聲。

    工坊內頓時一靜,工匠們見李監正陰沈著臉站在門口,立馬靜若寒蟬。

    “把剛才說話的那幾個都叫出來,站在前院裏。”

    李素說完拂袖便走。

    前院裏,傳八卦的四名工匠站成一排,神情忐忑地看著李素在他們面前晃悠。

    “好。都來齊了,本官很欣慰,來,都轉過身去,屁股對著我,乖。都把屁股撅高一點……”

    李素看著面前四個圓溜溜的屁股,滿意地點點頭,接著退後兩步,短短一個助跑,淩空飛起一腿,重重朝工匠們的屁股踹去。

    四腳過後,工匠們紛紛倒地。

    李素滿足地舒了一口氣,道:“管好你們的嘴,好好做你們的事。與你們不相幹的事少嚼舌頭,工坊內再有議論本官者,二十記軍棍不饒!”

    工匠們臉嚇白了,急忙躬身賠罪。

    李素怒哼一聲,轉身進了署衙,工匠們剛准備回去,卻被許敬宗叫住。

    “你們還不能走!”許敬宗的臉色和李素一樣陰沈。

    “是。”

    “來,照剛才監正大人吩咐的那樣。你們轉過身,再把屁股撅起來……”

    一名工匠壯著膽子道:“許少監。咱們嘴欠議論監正大人的婆姨,該打該罰咱們認了,可……這事與少監您無關呀。”

    “有關。”許敬宗回答得很肯定。

    “啥關系?”

    許敬宗緩緩道:“因為監正大人的婆姨,不幸,恰好,偏偏。是本官的侄女……”

    看著工匠們尴尬無比的臉色,許敬宗又補了一句:“……而且,本官的侄女面貌端正,姿色上佳,可謂千裏挑一的絕色美人。絕非眼歪嘴斜一臉麻子。”

    工匠們滿臉通紅,愈發無地自容。

    “認打嗎?”

    “認!”

    …………

    踹完人的許敬宗一臉神清氣爽,走到前堂玄關處忽然想起李素的臉色不太好看,于是急忙斂住臉上的微笑,露出同樣沈重的表情。

    上司心情不好時,下屬的表情最好不要太高興,否則上司有一百種法子讓你的心情突然變得比他還差。

    “監正大人,那幾個嘴欠的貨下官已教訓過了,往後下官再聽到工匠們背地裏議論監正,一定往死裏抽。”

    李素幽幽歎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往死裏抽把人抽壞了咋辦?”

    許敬宗一記熟稔的馬屁送上:“監正大人仁義厚德,下官感佩,說來咱們火器局的風氣是該整一整了,往後若再碰到這些碎嘴的家夥……”

    “直接抽當然不行,吊起來抽吧……”李素心不在焉地下了指示,然後道:“許少監,你家那位侄女……”

    許敬宗心一懸:“侄女怎樣了?莫非她惹監正大人不快?大人盡可把她吊起來抽!”

    李素斜眼朝他一掃,這家夥夠狠的,對自家親戚也狠。

    “你家侄女家教很好,看得出丈人丈母知書達禮,才教得出這樣的好女兒,後天回門,便煩許少監陪我一起去,如何?”

    許敬宗受寵若驚,急忙應是。

    說完了私事,許敬宗又開始禀報公事。

    “前日尚書省房相特意差人來請監正,那時監正大人忙著操辦大婚,下官鬥膽便代監正大人去了一趟尚書省,房相奉旨,說下月起,火器局所産減半,工坊裏的工匠抽調一半出來,另有他用……”

    李素楞了一下,皺眉道:“為何?有什麽事比造震天雷更重要?”

    許敬宗苦笑道:“火器局這幾個月所造震天雷兩萬多個,兵部估算了一下,足夠應付一場大戰,抽調出來的工匠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做什麽?”

    “陛下……欲重修大明宮,命工部滿天下搜羅工匠民夫呢。”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3 00:25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八十六章 動搖國本


    重修大明宮?

    李素愕然:“蓋個宮殿而已,還‘滿天下’搜羅工匠?有這必要嗎?”

    許敬宗亦愕然:“‘蓋個宮殿’?監正大人,重修大明宮不止是‘蓋個宮殿’啊……”

    李素漸漸回過味了,終于問出一個不算太愚蠢的問題:“大明宮……有多大?”

    這話問到點子上了,許敬宗歎了口氣,道:“大明宮不算太大,四個大明宮差不多算一個長安城而已。”

    李素大吃一驚,一座宮殿,相當于長安城的近三分之一,長安城可是如今世上最大的城池,百萬人口之巨啊。

    “陛下吃錯了什麽……咳,陛下可能最近龍體不適……”李素飛快改口,為了掩飾自己剛才的不敬,又胡亂找了個方向就當是太極宮,敷衍似的拱拱手,表示了一下臣子對吃錯藥的皇帝陛下的慰問。

    許敬宗歎道:“大明宮早在貞觀八年開始動工,原本為了給太上皇安養天年之用,當時陛下決意修大明宮時,三省六部的朝臣們都很反對,無奈那時陛下心意已決,鐵了心要給太上皇建一座宮殿,把太上皇……”

    許敬宗說著忽然一頓,神情有點尴尬。

    言中未盡之意,李素卻忽然明白了。

    簡單的說,大明宮原本是玄武門之變後,李世民給他老爹李淵建的一座監牢,不同的是,這座監牢裏亭台水榭,酒池肉林皆俱,裏面塞進各種美女各種金銀珠寶,凡是能滿足人的所有**的東西,裏面都有。

    奪取了皇權,李世民不希望上面還有個太上皇時刻在他耳邊叨逼叨。千辛萬苦奪下來了,就必須獨自一人享用,所以李世民把他老爹軟禁起來,不准其參與國政朝務。大明宮動工以前,李淵被關在大安宮裏,為了孝順老爹。李世民給大安宮塞進了無數美女供其淫樂……

    這個舉動,實不知到底是孝順還是坑爹,誰都不能排除李世民是否有別的心思,當時李淵六十多歲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正是禁欲養生的年紀,兒子卻給他塞了一大堆絕世美女,泡在美女堆裏每天不知來幾發,對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來說,晚年活得太爽歪歪的話。注定活不長了。

    “貞觀八年開始動工,工部僅圖紙便堆得比山高,這些圖紙每一張都要建成實物,當時國庫錢不過三百多萬貫,用這些錢去建一座史所未見的宮殿,工部和戶部做了預算,用未來國庫十年所入,亦只能建大明宮十之四五。當時群臣反對,而陛下卻不納其谏。執意動工。貞觀九年時,大明宮僅只打下地基,建起了含元殿,宣政殿和紫宸殿三大主殿,太上皇六月忽然駕崩,國喪過後。群臣再次上疏,陛下沒了建大明宮的理由,遂下旨停工……”

    許敬宗慢悠悠地解釋著,神情有點複雜,似乎想露出幾分憤慨正義之色。像魏徵那樣擺一個一言不合血濺五步的造型,可終究心裏缺了點正義的底氣,壞人偶爾正義一下都透著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心虛。

    “許少監覺得大明宮不該重修?”李素看著許敬宗糾結的模樣有點好笑。

    許敬宗急忙道:“修自然要修的,陛下為國操勞多年,治下如此錦繡江山,朝堂清明,百姓安居,此皆陛下之功,修座宮殿享享福,委實無可厚非,只不過……只不過若是再晚幾年便好了。”

    說完許敬宗似覺未能與陛下思想保持同步而羞愧,面朝太極宮方向遙遙拱手為歉,李素很困惑,剛才自己拱手的方向似乎與許敬宗的不太一樣……

    “貞觀大治十一年,雖說眼下官員清廉,百姓安居,可大唐遠未到富足的程度,不僅是錢糧的事,一旦動工重修大明宮,勢必向天下各道州征調數十萬的民夫,增加天下徭役,民夫征調入京兆,家裏誰來種地?誰來入府兵?誰來餵飽一家老小?誰來娶妻生娃添人加丁?監正試想,我大唐關中人口僅百萬戶,百萬戶裏抽調數十萬民夫,各戶所余人丁幾何?剩下的這點人能幹點啥?牽一發而動全身,陛下決意今年重修大明宮,委實……”

    許敬宗搖頭一歎,接下來的話沒敢再說了,估摸不是什麽好話。

    連許敬宗這樣的壞人都覺得不對,說明這事確實錯得厲害了。

    李素笑道:“對我們火器局來說,只不過抽調了一半的工匠,許少監你把事情安排妥當,其余的事嘛,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那些該是三省六部大臣們該操心的。”

    許敬宗也笑道:“是是,下官也和那些工匠一樣,閑來與監正碎嘴唠叨一番,真正能勸谏陛下的,也只有三省的朝臣們了。”

    李素緩緩道:“抽調火器局的工匠去修大明宮,這是陛下的旨意,你我反對無用,我關心的只有一個問題……火器局的工匠都是一幫造震天雷的殺才,把他們抽調去修宮殿,難道工部要安排他們去爆破拆遷嗎?”

    許敬宗苦笑:“監正大人,咱們的工匠許多都是軍中府兵,這些人被調來火器局之前皆有過蓋房修橋的資曆,謂之‘工匠’者,皆是手藝人啊。”

    “哦,那沒事了,我只是擔心陛下的宮殿快修好了,莫名其妙轟的一聲,沒了。陛下哭暈在茅房……”

    許敬宗:“…………”

    許敬宗走後,李素跪坐在方榻上,臉上帶著幾分古怪。

    上次李世民去李家,也不嫌自己多髒,跳進李素的大浴池裏享受得人五人六的,那時他便忽發感慨,說什麽到了該享受的時候了,直到此刻李素才明白,李世民這句話並非有感而發,而是早已有了決定……

    “該不會因為在我家的浴池裏泡得太舒服,所以滋生了驕奢淫逸之心吧?”李素疑惑地喃喃自語。

    “修宮殿多費事,想搞點娛樂活動還不容易麽……太極宮前的廣場那麽大,我可以教他跳廣場舞啊。”

    李素喃喃自語了幾句。忽然從懷裏掏出幾張圖紙。

    那是他親手所畫的兩樣火器圖,一曰地雷,二曰百虎齊奔箭,當初他曾打算用這兩張圖紙為籌碼與李世民談判,求娶東陽,結果東窗事發。再拿來當籌碼的話,李世民真有可能會殺了他,于是一直藏而未示。

    看著手裏的圖紙,李素露出複雜的神情,將它們湊近堂內燭火,火光乍現,圖紙化為飛灰。

    重修大明宮的決定並未與朝臣商議,李世民忽然間下旨,抽調關中十萬民夫徭役入長安。

    一石激起千層浪。尚書省侍中魏徵第一個站出來強烈反對,數次跪于承天門前請求觐見天顔,李世民避而不見。

    這一次李世民的反應實在不像聖明天子。

    心態很容易理解,登基以來這十多年裏勵精圖治,起得比雞早,幹得比牛累,每天都是堆積如山的奏疏和沒完沒了的朝會,完全沒有個人的享受時間。偶爾想玩只鳥,不巧正逢倔老頭子魏徵觐見。嚇得把鳥捂在懷裏活活捂死了……

    當初又是殺兄又是殺弟,死皮賴臉搶來這個皇位,結果累成狗,當初的舉動怎麽看怎麽犯賤。李世民有沒有在夜深人靜時懊悔得狠狠抽自己大嘴巴子,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過了十一年勵精圖治的日子,他深深厭倦了。

    十一年來對內的仁政,對外的強硬,滿朝君臣堅定不移地貫徹著“內聖外王”的國策,登基僅僅四年。積攢的國力和軍力終于破了東突厥,一雪渭水之盟的恥辱,再後來萬邦敬畏,爭相來朝,去年與吐蕃松州一戰,五萬關中精銳不僅收複松州,更突進吐蕃境內近千裏,北方的強敵薛延陀被一條推恩策鬧得雞飛狗跳,內部動蕩人心惶惶,已成唐軍囊中之物,更何況大唐平添了一件攻無不克的犀利火器……

    內平外安,李世民的心態終于不知不覺有了變化,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作為一位站在世間巅峰,寂寞得一塌糊塗的帝王,他還有什麽追求呢?

    只能造座豪華的宮殿,愉快的玩耍了。

    然而,李世民的想法並不能被朝臣們認同。

    朝臣們的想法也很直接,皇家蓋個園子,修繕某座宮殿什麽的都可以,但是若在平地建起一座占地五千多畝的宮殿,這個……雅蠛蝶,敢修我就死給你看。

    …………

    朝堂裏吵吵鬧鬧亂成一鍋粥,李素則穿著簡便的長衫,跟著王直來到東市。

    東市一家綢緞鋪的前堂裏,李素坐在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邊,看著掌櫃夥計來回奔忙招呼客人,他和王直則慢條斯理地喝著金黃色的奶酥。

    等了小半個時辰,門外走進兩道身影,王直笑了笑,指著走在前面的那個白白胖胖的胖子,輕聲笑道:“那位便是江南道嶽州商人,宋公羊,後面那人,是托了太常博士劉方仲贖買出來的稱心。”

    李素凝目望去,只見胖子身後果然跟著一個身影頗顯畏縮的人,雖作男裝打扮,然而姿色太過妖娆,引得店鋪內的客人和掌櫃紛紛側目而視。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3 00:26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八十七章 絕色男姿


    不得不承認,稱心確是人間絕色。

    沒錯,男人也能用上“絕色”這個形容。

    李素一直覺得自己是千古未見的帥哥俊男,至少在如今的大唐,他還沒發現過比他更帥的男人,潛意識裏,李素一直有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看誰都是醜貨。

    這種優越感後來慢慢變成了嫉妒心,看見一個稍微帥一點的男人,就忍不住想毀他的容,比如火器局的許敬宗,李素就不止一次産生過發明硫酸淋他臉上的陰暗想法。

    然而今日近距離看到稱心,李素發現自己連嫉妒心都沒法産生。

    太美了,比自己的英俊不知高了多少檔次,說句泄氣點的話,縱然朝他臉上淋了硫酸,李素也不見得比他英俊。

    王直在李素耳邊悄悄議論時,宋公羊已領著嬌嬌弱弱的稱心走到綢緞鋪內,掌櫃殷勤上前招呼,宋公羊很客氣,先跟掌櫃行禮,然後拉過身後的稱心,請掌櫃為他量身做幾套衣裳,稱心表現得一直很沈默,任由宋公羊將他擺弄來擺弄去,宋公羊的手不太老實,拉著稱心時還忍不住在他手背上輕輕摩挲……

    “啧!”李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幅畫面真是……閃瞎狗眼啊。

    “這個稱心……他果真是男的?”李素忍不住湊在王直耳邊問道。

    “是男的……吧?”王直見到稱心的模樣後,也有點不太確定了。

    “扒了他的褲子驗過沒?”

    王直:“……等下我便跟宋兄說一聲,讓他驗一下。”

    李素點點頭,又見宋公羊不停在稱心手背上摸啊摸,不由皺了皺眉,道:“這位宋公羊。以前好男色?”

    王直納悶道:“以前沒聽說過他有這毛病啊……”

    李素看著宋公羊那只不老實的手,忽然心情大好。

    不錯,稱心有把直男掰彎的實力。

    李素和王直坐在角落裏。不動聲色看著宋公羊吃著稱心的豆腐,稱心垂著頭。白嫩的臉上泛起幾絲羞紅,想抽回手,又不敢用力,看在外人眼裏,分明是欲迎還拒的風情……

    “小浪蹄子……”李素撇嘴。

    王直撓了撓頭,道:“按你說的,把稱心贖回來了,然後呢?總不能特意把他送給宋公羊吧?……還不如送給我呢。”

    李素扭頭震驚地看著他。名字裏面帶個“直”字的都有變彎的迹象,稱心有這麽大的威力麽?

    “王直啊,沒事多回村裏,如今東陽成了道姑,但當初救下的那個胡女還一直在她道觀裏呢,你多跟她聚一聚,幹出任何丟人現眼傷風敗俗的事我都幫你兜著……”李素語重心長地道。

    王直呵呵一笑,指了指不遠處的稱心道:“他咋辦?”

    李素目光裏露出難得一見的陰戾之色,淡淡笑道:“你在東市找個空地,搭個台子。再找一些樂師組個樂班,讓稱心上台賣藝,並且把他風情絕色的名聲傳出去……”

    王直不解:“然後呢?”

    “然後……便等著有人去找宋公羊吧。”

    *************************************************************

    這兩天李素很少回家。

    家裏無端多了個陌生女人。這個陌生女人卻是名義上要和他共度一生的夫人,李素沒法適應這個變化。

    火器局的工匠抽調了一半,平日熱火朝天的工坊變得有點冷清,李素這兩天便睡在火器局,派了人回去給夫人傳話,又拿公務繁忙當借口。

    不管怎樣,該盡的禮數還是要盡到,許氏被牽扯進這樁亂成一團麻的情事裏,李素很清楚她是無辜的。既然拜了堂,夫妻間要做到相敬如賓。同不同房是另一碼事,至少要對她有足夠的尊敬。不能太傷她的心。

    火器局裏睡了兩天,李素各種不舒服,因為認床。

    到第三天時,李素沒法再躲了,這一天是回門日,關中自古有風俗,成親的第三天,丈夫要陪著妻子回娘家,拜見丈人丈母。

    回門亦稱“歸甯”,又叫“雙回門”,顧名思義,自然要夫妻二人一同回娘家的。

    天沒亮李素便起了,吆喝著把許敬宗也折騰起來,二人騎馬趕到太平村時天邊剛露曙光。

    李府大門已開,薛管家大著嗓門,叱呵著下人准備禮品,馬車上紮滿了紅綢,後面還跟著兩輛馬車,上面堆滿了給丈人家備的禮品,每車各坐著一名車夫。

    老爹李道正攏著袖子站在門口,見李素騎馬趕回來,李道正幽然歎了口氣,神情頗為複雜。

    兒子成親了,是喜事,可李道正聽下人說,兒子自成親那晚開始便沒與兒媳同過房,李道正愁壞了,不同房咋生娃,不生娃咋傳繼香火?

    李素不知老爹的惆怅心緒,趕到門口下了馬,許氏仍穿著大紅的禮服,從大門外跨出來,先給李道正屈身行了一禮,又給不遠處的許敬宗行禮,最後給李素見禮。

    李素也回了禮,然後看到門口當先的馬車只有一匹馬,頓時皺了皺眉。

    “薛叔,我縣子府有資格駕雙馬,為何只備單馬?”李素不滿地問道。

    薛管家見李素神情不悅,急忙欲解釋,誰知許氏卻截住了薛管家的話頭,垂首輕輕地道:“妾身進門後與薛叔聊過,方知夫君平日鮮少儀仗出行,怕驚擾左右鄉鄰,妾身身為縣子夫人,不敢壞了夫君的規矩,單馬便單馬吧,夫君願陪妾身回門,妾身心中已感激不盡,何必在意那些繁瑣儀仗……”

    李素心中愧然,搖了搖頭,道:“平日不動儀仗確實是擔心驚擾鄉鄰,以前我退過親,丈家怕是聽過不少閑話,今日是回門日,必須隆重一些,也好教丈人丈母臉上有光,薛叔,把馬車換了,換雙馬,還有,府裏打出縣子儀仗,快點,莫誤了時辰!”

    許氏聞言,臉上頓時露出感激之色,杏眼裏淚水晃晃悠悠,卻努力不讓它落下,垂頭間,兩滴晶瑩在地上飛濺。

    李素歎了口氣,道:“好了,准備妥當便出發……”

    “夫君……夫君恕罪,妾身,妾身想……想換上陛下賜的诰命服……可以……嗎?”許氏垂著頭,越說越心虛,臉也越來越紅了。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3 00:30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八十八章 翁婿相會


    許氏在李素的目光直視顯得很局促不安,垂著頭,俏臉愈發紅得厲害,手指不停地揪著衣角。

    李素盯著她許久後,忽然笑了。

    與這位新婚夫人其實總共才見過兩次面,第一次處處端著成熟懂事的樣子,十幾歲的年紀說話滴水不漏,不但教養好得喪心病狂,語氣和姿態也客氣得令人發指,李素甚至懷疑這姑娘小小的軀體裏是不是藏著一個八十歲老太君的靈魂。

    直到此刻李素才終于發現她本性的一面,現在的她終于像一個符合她年紀的小女孩,如同前世那些初中生小妹妹放學後求哥哥給她買零食的模樣,害怕被拒絕的不安,再加上幾分羞怯,令人忍不住想給她……買根棒棒糖?

    穿诰命服回娘家的要求,李素也忽然理解了。

    兩次退親,許家承受了太多的流言蜚語,許家父母甚至有過把女兒遠嫁外地的想法,如今第三次嫁給了李素,還意外得到皇帝陛下親旨賜婚,並封了诰命夫人,許家算是苦盡甘來,許氏想穿上诰命服回娘家的心情,大抵便想在鄉鄰面前把許家曾經失去的面子找回來吧。

    李素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展顔笑道:“快去換吧,我在這裏等你。”

    許氏紅著臉朝李素屈身一禮,然後匆匆跑進門內。

    …………

    十名家仆高舉儀牌,兩名丫鬟手捧香爐,翅屏,一人在前鳴鑼開道,後面跟著三輛馬車。

    標准的縣子府儀仗出行,沒離開太平村便引來鄉鄰紛紛側目,以往李素在村裏與村民們嬉皮笑臉沒個正形。然而今日正式打出了儀仗,鄉鄰們頓時換了一種態度,紛紛避往大道兩旁。並躬身行禮直到儀仗穿行而過。

    許氏坐在馬車裏,好奇地用手摸著車裏的裝飾。然後悄悄掀開簾子,看著前面拉車的雙馬,還有大道旁避讓施禮的鄉親,許氏俏臉激動得泛紅,鼻尖甚至沁出了幾顆晶瑩的細汗。

    原來……這便是人上人的滋味,這種禮遇,這種威風,委實比商賈人家強上百倍。

    一個商戶家的女兒。能嫁給一位豐神俊秀又是縣子爵位的翩翩少年郎,其實……自己真的很幸福呢。

    許氏坐在馬車裏,看著車前騎著高頭大馬,腰杆挺得筆直的李素,臉上漸漸洋溢甜蜜的笑容。

    許家仍住在泾陽縣城內,儀仗進城後直奔許家商鋪而去。

    在李素的吩咐下,儀仗進城後叱喝開道,隆重而風光,引無數路人慌忙避讓。

    平日裏李素根本不是這般張揚的人,然而今日。或許是為了彌補對許家的愧疚,也或許為了補償余生有可能對許氏的冷落,李素破天荒地大張旗鼓。用自己的儀仗把許家的面子撐得足足的。

    一行人就這樣大搖大擺,穿街過市,到了許家商鋪門口,儀仗停下,丫鬟上前掀簾,在衆多圍觀百姓的注目下,一身華貴高明服的許氏被丫鬟攙扶下車。

    許家父母得了通傳,早早等在門外,見到縣子府儀仗招搖過市。自家女兒身著诰命,盈盈款款下車。許家父母激動得老淚長流,這一瞬間。當初受過的委屈和苦楚,似乎全都補償回來了。

    李素也下了馬,與許氏並排站在一起,一齊朝許家父母行禮。

    老丈人興奮得臉上的褶子都在綻放著幸福的光芒,忙不叠將女兒女婿扶起,然後……無視諸多圍觀百姓的目光注視,旁若無人地站在大門口寒暄,不時擺出各種造型,頗具閃光燈下的嫩模風範,各種高貴,各種高冷。

    虛榮心可以理解,李素不介意配合一下老丈人,並且很有耐心,一直等到老丈人的虛榮心血槽滿格,因為李素聽許敬宗說過,許家這一族支近百年來勢微落魄,數十年前終于淪為最低等的商人,處處受盡白眼和委屈,能與李家攀上親事,怕是許家近百年來最風光的一刻。

    老丈人顯然很希望把這風光的一刻延長,再延長,所以女兒女婿到了門口也不說請進門,反而站在門口拉著李素以無比熟稔親密的姿態,大聲寒暄著連李素都聽不懂的家常。

    也不知老丈人啥心態,從見面開始似乎沒說過一句人話。

    “賢婿安好乎?無恙乎?那啥……乎!”

    若不是眼前這人是他的老丈人,李素早一巴掌乎上去了。

    虛榮心可以理解,但不說人話就實在不能理解了,李素的理解心是有限度的。

    完全無法代入老丈人的心態,好好的不說人話,非要乎來乎去,話裏摻幾個古文字眼難道就成了上流社會人士?

    李素被老丈人拉著手,臉上的笑容已僵硬,掙又掙不開,只好騰出一只手把站在身旁笑吟吟的許敬宗拉過來,湊在他耳邊悄聲道:“我這老丈人以前都這模樣?”

    許敬宗的笑臉其實也在微微抽搐,聞言搖搖頭:“以前說的句句都是人話啊,不知今咋了……”

    “許少監去勸勸他?顯擺差不多了,趕緊消停,不然我馬上翻臉。”

    許敬宗急忙上前拽住許老爹的胳膊,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老丈人臉色一變,立馬堆起滿臉笑容:“哎呀,老夫真是老糊塗了,賢婿與女兒回門,咋能站在門外呢?快快裏面請,來人,開門迎貴客……乎!”

    李素身形一個踉跄,想了想,深吸口氣,最後一次忍了這個“乎”!

    …………

    顯擺夠了,老丈人滿面紅光跪坐在堂前,李素和許敬宗忝陪客座,許氏卻和丈母坐在一堆,娘兒倆竊竊私語不知說著什麽私密話。

    關上大門,進了堂前,老丈人終于恢複正常,方才門外那副誇張得欠抽的樣子不複再見,轉而換上沈穩老練的模樣。

    李素長舒一口氣,很好。他喜歡跟正常人打交道。

    挺起腰緩緩環視堂內四周,老丈人似有許多感慨,輕捋長須看著李素。笑道:“賢婿啊,緣分自有天注定。得見賢婿今日坐我明堂,老夫甚慰。”

    李素嘿嘿幹笑,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老丈人說得含蓄,實則暗指去年李素登門退親之事,當初也是坐在這前堂裏,翁婿二人鬧得頗不愉快,如今李素還是成為了他的女婿。

    見李素沒回應,老丈人似乎也覺得這句話說得稍嫌敏感。于是展顔笑道:“小女年幼,自小老夫和她娘親對她寵溺過甚,如今她已成了李家婦,不懂事的地方還望賢婿多擔待一二,賢婿是國之棟梁,胸中自有吞雲之志,胸壑間皆藏軍國大事,想必不會與小女這般婦道人家太過計較的。”

    李素急忙道:“丈人言重了,夫人賢良淑德,端莊秀麗。是宜家宜室的正婦之姿,小婿定會與夫人相敬如賓,丈人盡可放心。”

    翁婿仍不太熟悉。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沒營養的廢話,許敬宗充分發揮了醬油男的角色,不停在旁邊玩笑調和氣氛,把一盤寡淡無味的菜變成了一盤……醬油放多了的無味菜?

    前堂另一頭,許家母女仍在竊竊私語,看來母女平日關系很不錯,女兒是母親的貼身小棉襖嘛,有時候連褲衩的角色也要臨時充任一下的。

    聊到正酣時,許家丈母忽然仔細打量了一下女兒的眉宇和神態。見女兒眉宇未開,神態稚嫩。仍是出嫁前的青澀少女模樣,不由起了疑心。湊在女兒耳邊輕輕問了一句話,許氏的俏臉頓時紅得快滴出血來,深深垂頭不語,許母急了,不甘心地又問了兩次,許氏捱不過追問,只好輕輕搖搖頭。

    許母馬上扭頭朝李素望去,神情浮上擔憂之色,猶豫半晌,覺得茲事體大,不可輕忽,于是也顧不得翁婿二人正在進行的沒營養的廢話,起身走到老丈人身邊,附在他耳邊輕語了幾句。

    老丈人笑臉一僵,夫妻二人同時朝李素望去,目光很古怪。

    李素的笑臉更僵硬,他大概猜到剛才母女二人的對話內容了。

    “咳,賢婿啊……小女新嫁人婦,真的懂事嗎?”老丈人面帶尴尬地問道。

    李素真誠地看著他:“太懂事了,丈人丈母教得好,小婿之福也。”

    老丈人神情愈發疑惑,喃喃道:“既然懂事,不應該呀,出嫁前婆姨不是教過她男女之事了麽?就算聽不懂,春宮圖總看得懂吧?難道說……”

    人類的想象力很可怕,老丈人自語過後,神情漸漸不對了,狐疑的目光直朝李素的下三路招呼,很下流,李素瞬間有股扔桌子砸他腦門的衝動。

    “小婿身子很好,並無暗疾!”李素咬著牙一字一字地道。

    “哦……”很敷衍的應和,狐疑之色仍未消。

    丈母則一臉譴責地瞪著李素,顯然是個敢愛敢恨的典型關中婆姨性子,此刻她大概在恨李素……為何不禍害她閨女?

    一個很隱秘的問題,搞得前堂的氣氛很尴尬。

    許家夫婦倒也不笨,女兒嫁過去三天竟然沒被破身,顯然裏面有原因的,再想想前些日子鬧得長安城沸沸揚揚的泾陽縣子和東陽公主的傳聞,許家夫婦頓時秒懂。

    沈默許久,許老丈人試著打破眼前的尴尬氣氛,想了想,道:“賢婿啊,老夫早聞賢婿詩才絕世,作過好幾首詩至今被長安的士子國生吟頌,老夫讀的書不多,倒是對賢婿其中一首詩頗為喜愛……”

    “丈人謬贊矣,不知丈人喜愛哪一首?”

    老丈人擰眉沈思狀,不太確定地道:“那句啥來著?‘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哎呀,好詩,美滴很。”

    李素立馬接口:“丈人學識不凡,這首詩是小婿作來勸學所用,寓意惜取少年時光,莫蹉跎歲月,終一事無成,小婿以此句與丈人互勉……”

    “啊?”老丈人頓時變了臉色,茫然地道:“這句……不是說男女行房之事嗎?咋成勸學了?”

    “噗”幹坐一旁打醬油的許敬宗再也忍不住了,一口奶酥噴出老遠,最令人佩服的是,噴了奶酥之後居然面不改色,只擡頭看了看堂外的天色。喃喃道:“咦?今日的北風……好喧囂啊,老夫出去看看……”

    然後許敬宗便很利落地殺青了醬油男角色,起身毫不留戀地朝屋外走去。看喧囂的北風去了。

    ***************************************************************

    回門圓滿,至少李素覺得圓滿。

    回去的馬車上。許氏羞得不行,躲在車裏死活不肯露面,對一個才十幾歲的少女來說,“行房”的話題終究太生猛了一些,有點承受不住。

    儀仗快進太平村口時,許氏這才悄悄掀開了簾子一角,偷偷朝前面騎馬的李素看了一眼,又趕緊放下。端著诰命夫人的儀態坐了一陣,又忍不住掀開……

    “夫君……”

    李素微微勒了一下缰繩,馬兒速度放滿,與馬車並肩。

    “夫人有事?”李素淡淡笑道。

    許氏咬了咬下唇,臉泛桃紅,忽然沒頭沒腦說道:“妾身李許氏,但妾身出嫁前有閨名的,女兒家閨名不能隨便說,但對夫君無妨,妾身名叫明珠。”

    “許明珠?掌上明珠。好名字……”李素贊得有點敷衍,笑道:“看來老丈人對夫人寵溺得緊啊。”

    許明珠臉又紅了,顯然不是得意。只幽幽歎了口氣:“倒不是寵溺,只因妾身出生那日,爹恰好與鄰鋪商人耍錢,那日賭輸了一顆明珠,虧大了,爹氣憤不過,于是給妾身取名明珠……”

    李素發現自己的笑臉又有點僵硬了:“…………”

    這一家子……貌似,有點奇葩啊。

    …………

    長安,程府。

    滿滿三大車綠菜齊嶄嶄列于程府大門前。這次李素學乖巧了,用馬拉車。沒敢用牛。

    程咬金神情不喜不悲,對綠菜似乎不太熱情。用平靜無波的表情告訴李素,混世魔王不是吃素的。

    不過程咬金對李素倒是很熱情,二話不說強拉進府,大手一揮,開宴。

    每次進程府,李素總要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一不小心便醉倒在這片深沈的土地上,然後從進門到醒來這期間的記憶全部失去,很難受。

    程咬金今日飲酒的興致不太高,神情頗為抑郁,所以也沒勸李素喝酒,正合了李素的意。

    “長安城裏最近很熱鬧啊……”程咬金亂糟糟的胡子上沾滿了酒漬,搖頭歎道。

    “小子近日不常進城,不知發生何事了?”

    程咬金神色複雜,沈默片刻,道:“陛下欲重修大明宮,朝臣們鬧得歡快,朝堂民間燒了一鍋沸水似的,到處咕噜冒泡。”

    “‘歡快’的意思是……”

    程咬金歎道:“娃子,知道修大明宮要花費多少錢糧徭役麽?”

    李素點頭:“略聞一二。”

    “本來嘛,武將開疆,文官治國,自古常理,咱們這些粗鄙武夫向來不喜摻和這些內政之事,這次也一樣,鬧得最歡快的都是文官,陛下欲重修大明宮,滿朝文官皆反對,連一向與陛下同進退的長孫老兒和房老兒,這次也不吱聲了,可陛下不知怎麽了,這次心意竟無比堅決,群臣所谏,一言不納……”

    程咬金咧嘴笑了笑,道:“……昨日朝會上又鬧了風波,陛下不知何故說起晉陽起兵反隋之事,此事史官早有定論,是高祖皇帝起兵伐無道,當時還是秦王的陛下隨之,誰知昨日朝會上陛下卻說當初晉陽全因他勸高祖皇帝起兵……同樣一件事,只改了幾個字,可意思全變了。”

    李素聽得饒有興致:“然後呢?”

    程咬金歎道:“史書已定論,豈是那麽容易篡改的?陛下說家常似的剛把這番話說完,尚書省侍中魏徵出班,當著滿殿君臣的面,跪在地上磕頭請求陛下收回剛才的話,直磕得額頭血流如注,陛下大怒,朝會不歡而散。”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4 01:46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八十九章 锱铢必較


    老將不是不關心政治,而是不能太關心政治。

    這些在軍中擁有著極高聲望的將軍們若對朝堂國事太熱心,李世民就該擔心了。胸襟再博大的君王都會産生猜疑,于是程咬金李績等一幫老將學會了不對國事指手畫腳,每天杵在朝堂金殿裏,做一群安靜的老男子。

    從古至今,政治向來是文官們玩的東西,而且也只有他們玩得最熟練,比如李世民重修大明宮,魏徵能狠下心當著君臣的面把自己的額頭磕得鮮血直流,用一種無傷性命的慘狀來引發滿朝文武反抗昏君的情緒,若換了程咬金出班勸谏,以老流氓的脾氣,大抵只能罵髒話,順便跟李世民的十八代女性先人長輩發生超輩分兩性關系,胡攪蠻纏將一件明明占理的事搞成無理取鬧。

    所以武將不摻和政治是對的,除了打仗,其他的時候讓文官們抛頭顱灑熱血便是。

    李素和程咬金也是同樣的想法,不同的是,李素是沒資格摻和,小小縣子,剛剛成年,朝堂上誰拿他的話當回事?

    大家都是不摻和政治的老實人,坐在一起便只管飲酒作樂便是。

    程家前堂內,李素難得主動地端起漆耳杯,朝程咬金遙敬:“程伯伯,咱們莫談國事,只論風月,小子滿飲,您……您也別隨意,都幹了。”

    一杯酒下肚,李素眉毛眼睛鼻子全皺成一團,只覺得肚裏著了火似的,又辣又痛。

    程家不講究,自從發明了五步倒之後,再沒在程家見過別的酒了,你弄幾壺三勒漿會死嗎?

    李素幹杯了。程咬金連隨意都懶得隨意,斜著眼很輕蔑地嗤笑一聲:“慫樣!還‘莫談國事’,江山是陛下和老夫這幫子武夫一起打下來的。怎麽就談不得了?還‘風月’,成親三四天了還沒跟婆姨同房。老夫跟你有甚風月好說?”

    “啊?”李素臉上血色翻湧,悲憤萬狀。

    活不成了,家裏有程府的密探?這麽隱秘的事他咋知道?

    “程伯伯咋知道的?”

    程咬金又斜了他一眼:“俺咋知道?你牛伯伯李伯伯他們都知道,婆姨討來不就是讓你睡的嗎?成了親不同房是個啥說法?放著嬌滴滴的婆姨不用,連家都不敢回,每天孤零零睡火器局裏,還有臉跟老夫論什麽風月……”

    李素眼睛眨了眨,瞬間明白了。

    許敬宗!這個老混蛋!明日去火器局把他吊在樹上抽!

    李素直起腰杆。一臉正色道:“程伯伯,您與小子皆是朝堂重臣,咱們爺倆還是談談國事吧……”

    程咬金的表情更輕蔑了:“呸!乳臭未幹的小子,還‘重臣’,老夫跟你有屁的國事談,酒喝不下去趕緊滾蛋,以後給老夫多送些綠菜,除此之外再弄點實在的,你家莊子上難道就沒有偶爾摔斷腿的牛嗎?明給老夫摔斷一頭,老夫不多要。肉分一半足矣,快滾。”

    “是是,小子告退……不過摔斷腿的牛。真沒有。”

    程咬金氣笑了:“護犢子的貨,滾吧,記住,重修大明宮是朝堂裏該議論的事,你個小娃子千萬莫參與,否則引火燒身。”

    “程伯伯放心,小子又不傻……”

    **************************************************************

    快開春了,天氣仍然很冷冽,感受不到任何春天的氣息。貞觀十二年的春天姗姗來遲。

    在這寒冷的天氣裏,李家卻迎來了大豐收。

    五十畝大棚地裏。白色的薄如蟬翼般的素布被拉開,阡陌間堆滿了各種水靈靈綠油油的綠菜。如山般高高堆在地上,引來無數村民圍觀,以及各種羨慕嫉妒恨。

    在這個連皇帝冬天都只能吃兩口蔫蓮菜的年代裏,李家的豐收委實值得別人嫉妒。

    薛管家吆喝著雇請來的莊戶采收後,將綠菜全部搬運到李家前門外的大院子裏,過秤一稱,足有兩萬多斤。

    李道正和薛管家樂開了花,李素卻有些不滿意。

    五十畝兩萬多斤,平均每畝四百斤,其實産量算是比較低下的,對農事,李素只是半桶子水晃蕩,勉強記得前世大棚菜的幾個細節而已,具體的耕種維護等等,卻一竅不通了,全靠摸索,跌跌撞撞過來,收獲時只得到了這個産量。

    兩萬多斤也不是小數目,至少李家絕對吃不完,加上送長安城裏各家叔叔伯伯的,也送不了多少,如何解決這些綠菜便成了李素要辦的大事。

    李家大門外的院子從未這麽亂過,一筐筐黃瓜茄子(昆侖紫瓜)芥菜高高堆在院子裏,平日幹淨整潔的院子今日看起來像難民營的食堂倉庫,各種髒亂差,愛幹淨的李素難受得臉都擰成了一團。

    必須趕緊解決它們!

    …………

    王直人脈最廣,這些日子在東市厮混,認識的商人也最多,宋公羊不行,目前而言不能讓宋公羊知道李素這個人的存在,還有一位,李素有過一面之緣,當初賣大棚素布給他的毫州商人孫平貴。

    “嘶綠菜!”

    孫平貴應邀而來,見著滿院子的綠菜,頓時直了眼,眼裏都冒綠光了。

    “咋弄的?綠菜啊!大冷天裏居然有綠菜啊……”孫平貴吃驚不小。

    “好看吧?”李素朝他挑挑眉。

    “好看,比我婆姨好看……”孫平貴說著上前扯了一把芥菜葉子,洗也不洗便往嘴裏塞,看得李素直皺眉。

    孫平貴似乎也被自己的醜陋吃相弄得有點不好意思,忸怩道:“整個冬天光吃肉,便秘好些天了,貴人恕罪……”

    “上次弄那些爛布頭,我把它們全買了,最近咋樣?沒再做虧本買賣了吧?”

    孫平貴愈發不好意思。先朝李素行個禮,算是感謝了當初李素的恩情,然後笑道:“托貴人的福。後來小人又去毫州弄來兩千匹絹布,囤了不到一個月。被一個胡商全買下了,小小賺了一點。”

    “所以,你只賣布,不賣別的?”

    孫平貴笑了:“看貴人說的,商人哪有鐵了心思只賣一樣東西的,啥東西能掙錢便賣啥,若是長安百姓都缺糞叉子,小人立馬扔了布倉去賣糞叉……”

    李素懂了。在商人眼裏,貨物沒有永恒的,但錢是永恒的,只要能賺錢,什麽都能賣。

    很好,李素甚慰。

    指了指滿院子堆成山的綠菜,李素問道:“這些東西你能賣不?”

    孫平貴如同被強攻灌了春藥似的,臉上泛起一層激動的潮紅,呼吸也急促起來,顫聲道:“貴人願意讓小人幫忙賣綠菜?”

    “這話多奇怪。我不願意把你叫來村裏幹啥?說句痛快話,能賣不?不能賣我找別人……”

    “能賣!”孫平貴忘形地大聲道,接著發覺自己有些不敬。又朝李素躬身一禮當是賠罪,語調正常地道:“……能賣,有多少綠菜小人能賣多少,小人保證誠信,若給貴人短了一兩,拿小人的人頭充數!”

    李素點頭,這個年代的人還是很講誠信的,哪怕是最狡猾的商人也不敢拿自己的誠信開玩笑,他說不會短一兩。那就肯定不會短,有時候商人的承諾甚至比尋常百姓的分量更重。

    “好。你辛苦一遭,我也不虧著你。賣得的錢咱們七三開,我七你三……”

    李素話沒說完,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很突兀的女聲。

    “九一開,李家得九。”

    二人愕然轉身,發現許明珠俏生生站在身後,今日許明珠終于換下了禮服,穿著一身素淡的高腰衽裙,頭發挽成高高的雲髻,髻上一支金簪隨步搖曳。

    許明珠的臉色不太好看,李素有點納悶,不知誰惹她生氣了,二人目光注視下,許明珠盈盈走到面前,先朝李素屈身一禮,輕聲道:“先給夫君賠罪,妾身不該失了規矩亂插言,妾身的罪,回屋後任夫君責罵……”

    李素撓撓頭:“啊……沒事,插句嘴嘛不要緊,你是我的夫人,家裏的事本也該知會你一聲的,剛才忘了。”

    許明珠嘴角輕輕扯了一下,算是笑過,隨即俏臉繃得緊緊的,起身看著孫平貴,道:“這位應該是在長安城裏行商的商人了,論行商,其實我家也是商人,這裏面的規矩我比我家夫君更懂,行商無非將本求利而已,今日這樁買賣卻不同,所謂的‘本’,全是我李家出的,而您只在中間經了一道手,既無投入也無風險,若憑此便得三,怕是您也覺得不合適吧?”

    李素睜大了眼愕然看著她,孫平貴一張老臉羞得通紅,急忙解釋道:“貴夫人多心了,剛才是貴人自己說的七三分,小人還沒答應呢,貴夫人沒說錯,小人只是中間經個手,扯個嗓子吆喝幾聲,實在不值拿三成的……”

    許明珠笑了笑,道:“既如此,妾身便鬥膽替夫君做主了,這兩萬斤綠菜全賣掉,所得銀錢我李家拿九成,您拿一成,還有,一應裝運的馬車,車夫,勞力和城裏的店鋪,夥計,人手等等,李家一概不問,只派兩名帳房與您同去,方便監管這筆買賣的帳目,您看如何?”

    孫平貴額頭上滲出了冷汗,顯然這場談判許明珠給了他不小的壓力。

    “還有,兩萬斤綠菜不是小數,一股腦在長安城兜賣卻賺得不多,您不妨先拿兩千斤出來,以低價兜賣,長安城的百姓必然聞風而動,那時再把價提到最高,然後把這批綠菜按品質分成上中下三等,三種品質的價自然不一樣,賣的人也不同,上等品賣給長安的王侯權貴家,中等賣給商人和官員,下等賣給百姓,如此既能讓權貴們心裏舒坦,百姓們對比了價格後也願意買,您看怎樣?”

    孫平貴眼睛瞪得大大的,瞠目結舌半晌沒說話。

    李素卻一臉羞慚,有種撞牆抹脖子的衝動。

    穿越人士啊,饑餓營銷和精品路線啊。利潤最大化啊……明明該知道的道理,卻比不上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這顆大好頭顱應該剁了……給她當夜壺?

    論起行商。今日的許明珠鋒芒畢露,強勢得令李素有些陌生。

    氣勢如泰山壓頂。孫平貴除了點頭還能說什麽?

    于是孫平貴屁顛顛回城找馬車去了,而許明珠,卻仍舊繃著一張俏臉,兩只蔥白纖手拈著李素衣袖一角,將他拉到後院廂房裏,關上門,然後朝他盈盈下拜。

    “夫君見諒,妾身今日失了禮數。更不該在外人面前折您的面子,妾身請夫君責罰。”

    李素呆了片刻,道:“啊,不失禮,不失禮,我說過,家裏的事該由你做主的,今日倒是我疏忽了。”

    “謝夫君體諒,妾身剛才……其實站在您身後很久了,一直忍著沒出聲。後來……妾身實在不能眼睜睜看著咱們李家吃虧,這才僭越失禮站出來。”

    又是下拜又是賠罪的,李素真看不出這姑娘到底哪裏失了禮。根本就是太多禮了。

    李素也客氣得不像話:“說來今日多虧夫人,為李家挽回了損失,本來只能拿七成的,卻拿了九成,實在賺大了,應該多謝夫人挺身而出才是。”

    許明珠臉蛋一紅,垂頭道:“夫君莫說了,再說妾身便無地自容了……”

    事情揭過了,李素呵呵笑了兩聲。起身拉開房門准備離開,誰知許明珠又叫住了他。

    “夫君。妾身還有件事想與夫君說。”

    李素頓了一下,轉過身和顔悅色地道:“你盡管說。”

    許明珠臉蛋更紅了。神情似乎不太像羞怯,反而生氣的成分比較多,神情間又帶著幾分怯怯,最後深吸了口氣,似乎在給自己鼓足勇氣,然後輕輕地道:“……妾身先給夫君賠罪,妾身的話或許有點不中聽,還請夫君聽完後再責罰。”

    李素愈發奇怪了,笑道:“哪有動不動責罰的,我沒那麽不講道理,說吧,到底什麽事?”

    許明珠咬了咬牙,道:“夫君是陛下禦封的縣子,妾身嫁過來以前便聽說了夫君的名聲,妾身的娘家便在泾陽縣,而夫君正被封為泾陽縣子,對妾身和許家來說,已是登了天的人物了,聽說縣子之爵是因夫君當初曾在松州城下立了潑天的軍功,大唐惡戰吐蕃,全托夫君一人而力轉乾坤,改變了戰局,不僅收複了松州城,還挺進吐蕃境內千裏,遇城克城,遇敵殺敵,大漲我大唐國威軍威……”

    李素笑道:“這話太誇了,雖然是事實,也不要說得這麽**裸,我會不好意思的……”

    許明珠扯了扯嘴角,接著道:“……妾身嫁過來以前,縣裏的扈司戶來我家做媒,說起夫君的人品和官爵,還有立下的種種功勞,我父母也高興得不行,根本沒考慮便點頭應了,妾身當時知道後,心裏也是……也是歡喜的,妾身雖未見過夫君,但妾身知道夫君是頂天立地的英雄,能嫁給夫君,定是妾身修了十世功德,才被老天垂憐眷顧……”

    許明珠說著,忽然變了話鋒:“……在妾身眼裏,夫君應該是為了國朝殚心竭慮的朝堂砥柱,上馬治軍下馬管民的頂天人物,往來皆是奏疏和公文,言談皆是軍國機要,夫君是陛下禦封的縣子,是體面的,高貴的官宦人家,是咱們李家的頂梁柱,可是……夫君怎可行商人販夫锱铢必較之低賤事?”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5 09:00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九十章 彎仔碼頭


    李素愕然。

    他怎麽也沒想到許明珠竟能說出這番話,語氣裏譴責的味道很重,似乎縣子參與行商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我只跟孫平貴聊了一下利潤分配……”

    許明珠搖頭打斷了他的話:“夫君,您是縣子,是天子近臣,您的心思能安民,能治軍,這些都是大事,也該是您想的事,可是行商這種低賤之事,夫君您委實不該參與,連過問都不行,平白辱沒了咱們李家的身份,長安城裏權貴繁多,可從沒聽說過哪家權貴的家主親自過問商賈謀利之事,大唐立國這麽多年,一個都沒有。”

    李素張了張嘴,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良久,指著門外道:“我一個縣子兼五品監正,朝廷發的俸祿那麽少,不做點買賣怎能養活一家人?”

    許明珠說了一大番話,本覺得有點僭越了,說完後神情變得怯怯,可李素一張嘴,許明珠忍不住又道:“長安城誰家權貴不做點買賣?但那些都是家裏遠親,幕賓,帳房做的事,家主可從沒有親自參與的道理,權貴家不能提錢的,但權貴家從來不缺錢,本身有了權勢,外地入長安的商賈,胡人的商隊都要爭先巴結討好,權貴家意思一下隨便出點錢算是入了份子,掙錢的事情自不消說,商賈主動給家主送上門來,既無風險也不失體面,萬一商隊遇到麻煩,家主一封書函便能遇災消災,夫君,咱們李家也是權貴,錢財方面的事,您真的無須過問。有了體面的身份,錢財自然不缺的……”

    李素睜大眼看著她:“你為何知道這麽多?”

    許明珠臉蛋一紅,垂頭細聲道:“妾身出嫁前。叔父與妾身聊過一些,他是有官身的人。而且曾是秦王府學士,對長安城權貴家的生財之道自然清楚。”

    李素恍然。

    這個許敬宗……哪兒都缺不了他啊。

    “夫君,妾身本是商賈出身,身份並不高,能嫁給夫君是妾身修來的福分,本來家裏買賣之事,妾身還可以幫夫君打理一二,可妾身也被陛下禦封為七品诰命。買賣的事妾身也不好插手了,傳出去怕汙了夫君的聲名,夫君若信得過妾身的話,何妨讓妾身的爹娘幫忙打理?丈家畢竟隔了一層,旁人縱然知道了也說不得咱李家什麽,咱們李家只須遣一個信得過的帳房監管,夫君意下如何?”

    李素眨眨眼:“……夫人知道咱家有幾樁買賣麽?”

    許明珠搖頭:“嫁過來以前隱約聽說過夫君是個死要錢……”

    語聲一頓,許明珠惶然賠罪:“妾身失言了,只是耳聞而已,定是旁人汙蔑。夫君莫往心裏去……”

    李素哂然一笑:“不用忌諱,我本來就是個死要錢的,有啥不好意思承認?”

    許明珠紅著臉道:“妾身只是隱約聽說。而且外面說夫君賺錢的本事很了得,幾樁買賣皆是長安獨一份,妾身嫁過來後再看咱李家排場用度,才知所言不虛。”

    李素點點頭:“不錯,李家確實有幾樁很掙錢的買賣,活字印刷術是一樁,烈酒是一樁,還有香水和綠菜,本來火藥也該是一樁的。不過陛下可能不太同意,就算了。”

    許明珠輕聲道:“有這幾樁獨份買賣。咱家以後用度不愁了,夫君果然厲害。”

    李素凝視著她。許久,忽然從腰側掏出一串鑰匙,交到許明珠手裏。

    “東廂房有個暗室,裏面是咱家的庫房,一應錢財和帳簿都在裏面,往後你來管家,家裏一應收支用度,每月跟我說一次便是。”

    許明珠俏臉激動得愈發紅潤,纖細的手緊緊抓著手裏的鑰匙,指節微微泛白。

    李素意味深長地道:“夫人,你我一生,但願相敬如賓,勿生怨隙。”

    顯然許明珠並未聽懂李素的言外之意,興奮地連連點頭。

    **************************************************************

    長安東市莫名搭了一個戲台。

    這個年代的娛樂活動並不多,尋常百姓家裏往往自娛自樂,當家的心情好時哼幾句怪聲怪調的黃腔,絕沒有《詩經》那般高雅纏綿,基本都是黃色俚語段子,不過這只是音樂類娛樂缺乏,實際上民間別的娛樂活動還是很豐富的,比如搏力,牽鈎(拔河),逢年過節的觀燈,社火等等,至于權貴的娛樂活動就更多了,每家權貴府養一個樂班是必須的,美貌的歌伎舞伎每年要換好幾茬,還有蹴鞠,長行(賭博),投壺,圍棋等等。

    所以說,只要有一顆想嗨的心,再落後的地方都能嗨起來。

    但是在東市裏搭戲台免費讓過往的商人百姓聽樂班演奏唱詞的,倒是從未有過。

    戲台位于東市一塊空地上,占地大約十余丈方圓,原本是一家露天的酒肆,後來不知怎的,那家酒肆一夜之間消失無蹤,第二天酒肆的玄關,木榻和矮桌全部被拆去,原地搭起了一個高二尺許的戲台。

    笙箫絲竹鑼鼓編鍾等等樂器一湊齊,樂師們穿著華麗的宮裝上台演奏一番,相貌中等的歌舞伎們扭動著婀娜的身姿,迎來過路商人和百姓們的陣陣喝彩。

    樂班的頂梁柱莫過于一位絕色美女壓軸,出場先笑,一曲旨在宣揚佛法輪回的長歌《目蓮變文》唱得抑揚頓挫,令路人駐足神往。

    戲台搭好的第一天,東市尚無太多動靜,畢竟人流量太大,路人們看個新鮮後便笑笑而去,直到第二天,第三天,戲台外面圍的人越來越多,觀衆的喝彩聲也越來越響亮,那位壓軸美女的美貌和身段更被東市的商人和百姓們傳揚四方。

    第四天。人群裏混雜著一位面白無須的中年人,臉帶富態,身形微福。一雙眼睛細而狹長,臉上時刻堆著笑容。看起來很討人喜歡。

    站在看熱鬧的人群裏,這位面白無須的中年人盯著戲台上那位千嬌百媚的壓軸美人,不由有些震驚,眯著眼仔細看了一陣後,發出贊歎般的歎息聲,深深注視過後,滿意地轉身離去。

    第二天,那位中年人又來了。這次不是孤身一人,旁邊還有一位穿著玄色長衫的年輕男子,年輕男子臉帶孤傲之色,夾雜在擁擠的人群裏頻頻皺眉,中年人手忙腳亂為他分開貼近他的路人。

    許久以後,壓軸美人上場,眉目如畫,膚若凝脂,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朝台下輕悄一掃,便含無限風情。將人的魂魄都勾沒了。

    年輕男子站在台下不遠處,原本嫌棄不耐的表情漸漸變了,一雙陰沈的眼睛定定注視著台上那位美人。連呼吸都不自覺地屏住,片刻之後,他的目光裏很快升起*裸的*和占有欲,非常霸氣。

    面白的中年人一直小心觀察著他的神色,見到他眼裏升騰而起的**,中年人終于笑了,這次邀媚顯然是極為成功的。

    “殿下,此女佳否?”中年人湊在他耳邊悄悄問道。

    年輕男子正是喬裝後的東宮太子李承乾,而那位面白無須的中年人則是東宮的一名宦官。東宮內給事,黃奴兒。

    自上次李素在東市廢了東宮內給事胡安的手腳後。李承乾將胡安杖斃,屍首扔給了大理寺。而接替胡安職位的,便是這位黃奴兒,此人頗具靈性,而且很懂得拍馬屁,時常為李承乾搜羅民間的歌伎舞伎和新奇的貓貓狗狗寵物,漸漸的,終于在李承乾心中占了一席之地,成了東宮目前最受寵的宦官。

    黃奴兒經常出宮,為的便是給李承乾搜羅美女和新奇物事,昨日在東市見到那位戲台上的絕色美人,連黃奴兒這種見慣了美色的宦官亦驚為天人,當時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要將她收入東宮,獻給太子殿下。

    經過黃奴兒的吹噓後,李承乾也動了心,他本來就不是什麽清心寡欲的人,聽說有絕色美人埋沒于民間,怎能不去看上一眼,救美人于水火之中呢?

    于是今日,李承乾和黃奴兒來到東市,忍著東市各種髒亂差站在戲台前。看到壓軸的那位美女出場後,李承乾只覺心弦狠狠被人撥動了似的,胸腔裏回聲陣陣,激蕩人心,台上美人的一颦一笑,都令他深深著迷,那嬌柔美豔的模樣,令他恨不得狠狠將她摟進懷裏,發瘋般撕去她的衣裳,把她壓在身下肆意蹂躏寵愛……

    黃奴兒見太子殿下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戲台上的美人,渾然沒搭理他,不由笑了笑,湊在他耳邊再次重複了一遍。

    “殿下,此女佳否?”

    李承乾終于回神,抿了抿唇,眼中的**仍不曾絲毫掩飾,只是點點頭,道:“此女,孤誓得之。”

    黃奴兒高興壞了,如此看來,這記馬屁拍得既准又狠,重重拍中了太子殿下的癢處,可謂馬屁界的經典案例。

    “殿下既喜,奴婢可為殿下分憂……”

    李承乾終于舍得移開目光,贊許地看了黃奴兒一眼,點頭道:“若能為孤得此女,孤必厚謝。”

    黃奴兒眨眨眼:“這樂班設在東市,想來亦是尋常的民間班子,奴婢許以財帛,相信沒人不會動心的,若財帛不能動人,奴婢再借一借東宮的權勢,權錢皆下,萬事必成。便請殿下稍候片刻,奴婢這就去找班頭分說一番……”

    李承乾懶得答話,神情冷漠地輕揮了一下袍袖,黃奴兒笑著離開。

    等了大約一柱香時分,台上的美人已唱完了一曲,行禮退下了,沒了美人養眼,李承乾頓覺不耐,皺眉四顧。

    良久,黃奴兒忽然出現,臉上仍習慣性地堆著笑,只是臉色不大好看。

    李承乾見他臉色不對,頓時沈下臉:“怎麽?班頭不肯割愛?”

    “這……殿下恕罪,全是奴婢辦事不力……”黃奴兒額頭冒著冷汗道。

    “哼!”李承乾冷冷剜了他一眼,袍袖一甩,怒道:“這大唐的天下,還沒有孤做不到的事情!這班頭不想活了嗎?你有否亮出東宮的名頭?”

    黃奴兒神情愈發尴尬,哭喪著臉道:“全是奴婢失察,辦事不周,倒不是班頭不肯割愛,而是奴婢疏忽了一件事……”

    “何事?”

    “奴婢昨日見戲台上的美人端的美豔不可方物,絕色之姿如天仙下凡,一時只顧向殿下禀報,卻忘了問這美人是男是女……”

    “啊?”李承乾大吃一驚,臉色比黃奴兒更難看:“狗才!你的意思是……”

    黃奴兒惶恐垂頭,任臉上的冷汗滴落,顫聲道:“方才奴婢問了班頭才知,那位美人……並非女兒身,而是須眉男兒漢,殿下,奴婢錯了,求殿下饒奴婢一死……”

    李承乾身形一踉跄,差點栽倒,臉上的神色分外精彩,時青時紅,痛苦得仿佛剛失戀的純情少男……

    “怎……怎會是男兒身?不該啊,不該啊……”李承乾盯著空蕩蕩的戲台,失神地喃喃自語。

    “殿下,奴婢錯了……奴婢明日定為殿下在長安城尋一真正的絕色美人,聊補今日奴婢之過,殿下……殿下!”

    李承乾被喊回了神,目光陰冷地掃了他一眼,卻不答話,狠狠地拂袖而去。

    黃奴兒神色慘白,絕望地看著李承乾的背影。

    他知道,但凡讓太子殿下失望的,難堪的,最後的結局都很淒慘,東宮從來不缺宦官下人,少了他一個內給事,不知多少宦官爭著搶著往上撲。

    而他黃奴兒今日辦砸了事,不出意外的話,壽命大概只到今日便可以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了,除非太子殿下將來偶爾想起他,然後為他招魂……

    失魂落魄地慘笑兩聲,黃奴兒正打算擡步跟著李承乾回東宮受死時,生命終于出現了一絲曙光。

    只見李承乾氣衝衝往前走了十幾步,腳步忽然一頓,接著飛快轉身往回走,走到黃奴兒面前時,李承乾的面容扭曲成一團,帶著幾許猙獰。

    “……男的孤也要了!”低聲咆哮了一句後,李承乾仿佛在給自己安慰打氣似的,語氣有一種獻身般的悲壯:“……男的,關上燈,也可以用的!”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6 01:53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九十一章 順勢逆勢


    李素沒猜錯,稱心果然有把直男硬生生掰彎的實力。

    李承乾終于無法抗拒稱心的絕色魅力,只好安慰自己,既然都是走道,走旱道與走水道有什麽區別呢?至于沒胸……也不是不能接受嘛。

    黃奴兒死裏逃生,頓覺生命如此可貴,同時也對太子殿下充滿了信心,他相信在太子殿下的帶領下,長安城會掀起一股搞基的流行風暴……

    于是黃奴兒趕緊回過頭找到了樂班的班頭,班頭不太樂意,稱心是這個樂班的壓軸靈魂戲子,他若走了,以後樂班怎麽辦?後來黃奴兒許了班頭一大筆錢財,又亮出了東宮的招牌,班頭這才不甘不願地答應下來。

    二十貫錢扔在班頭面前,嬌柔妩媚的稱心垂著頭跟在黃奴兒身後,盈盈袅袅走進了東宮。

    …………

    “稱心真被太子買進東宮了?”李素睜大眼盯著王直。

    王直點頭:“宋公羊遣人傳來消息,昨日晌午,東宮屬官買走了稱心,打的是東宮的名頭,估摸真被東宮買走了……”

    李素喃喃道:“這家夥……還真被掰彎了……”

    王直不解道:“何謂‘掰彎’?”

    這就沒法解釋了,李素腦子裏閃過許多詞彙,試圖解釋直與彎的區別,可是終究覺得詞不達意,沒法開口。

    “其實啊,男風自古盛行,從春秋戰國開始便有士大夫有好男風者,甚至把它宣揚成一件風雅之事,比如大家都知道的龍陽君,還有三闾大夫等等,那時的士大夫誰家不養幾個娈童?這個嘛……也不算驚世駭俗……”

    李素說著,臉上漸漸繃不住了,忽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可我為何還是覺得這般好笑?”

    王直滿頭霧水地看著李素狂笑,搞不清這件事的笑點在哪裏。

    李素一邊笑一邊使勁拍著他的肩:“你咋不笑呢?太子啊,被掰彎了啊。吹了蠟分不清前後啊,哈哈哈哈……”

    見李素笑得如此開心,王直也只好配合著幹笑兩聲,或許笑聲有傳染性。漸漸的,王直笑得越來越大聲,最後笑出了眼淚,捧著肚子哎喲哎喲直叫喚。

    雖然到現在還沒弄清到底有啥好笑,但是一定很好笑。笑完了再問笑點在哪裏好了。

    二人笑累了,王直喘著氣,抹著眼角的淚花兒,道:“稱心進了東宮,接下來咋辦?李素,你下的這局棋我為何一步都看不懂?”

    “棋不是下給別人看的,最終的目的是要把對手逼到死角無路可退,旁人看不看得懂,並無關系……”李素語氣很平淡,眼裏卻閃過一絲殺意。

    扳倒李承乾並無任何壓力。哪怕是前世的曆史上,李承乾這個太子也當不了幾年了,李素只不過順勢而為。既然與這位未來的國君結下死仇,再無化解的可能,那麽,索性把他弄下去,李素受不了一個勁敵還活在世上,並且每天不知在哪個陰暗的角落裏冷冷盯著他,而他還要提心吊膽防一輩子,太累了。弄死了比較輕松。

    扳倒李承乾的火候還不夠,這個沒關系,李素可以默默無聲地在暗地裏添柴加火,讓火候提前到來。現在李素在做的,便是這樣的一件事。

    “接下來,讓稱心好好在東宮裏待著,屁股撅高一點,獲得太子殿下的無盡寵愛,然後再通過宋公羊把稱心從東宮裏叫出來。囑咐他幾件事……”

    王直遲疑道:“這個稱心如今已被太子買去,算是攀上了高枝,他還願意聽宋公羊的話嗎?”

    李素淡淡道:“這個不是問題,只要是人,總會有弱點,拿住了他的弱點,便等于拿住了這個人,任他攀上高枝不可一世,只要弱點在,他便會服服帖帖……”

    重修大明宮終于成了令長安城沸騰的話題,漸漸鬧到不可收拾。

    貞觀大治十一年,從正面來說,國庫盈余確實比武德年時多了不少,李世民很幸運,他不僅得到了諸多名將的擁戴,多年來一直不離不棄地跟隨他,連他要幹弑兄殺弟這樣大逆不道的事,名將們也二話不說陪著他幹,不僅如此,李世民麾下還有一批忠心耿耿的治世名臣,如長孫無忌,房喬,還有早逝的杜如晦等等……

    由此可見,李世民天生有著培養鐵杆腦殘粉的本事,只要釋放蠱惑技能,任何名將名臣皆逃不過腦殘中毒,死心塌地跟著李世民,任何大逆不道的事都敢幹,而且幹得毫無顧忌。

    因為這個了不起的本事,李世民與朝中的名將名臣們共同治下了一座越來越有希望的錦繡江山,對內施以仁政,對外強硬蠻橫,與武德年相比,貞觀這十一年來無論國力還是軍力,無論國庫還是民間,無疑比當年強盛許多,整個大唐漸漸在朝國富民強的方向大步邁進。

    然而,終究只是“邁進”,而並非真正達到了國富民強的地步,事實上這些年雖然強盛了一些,但李世民登基後一次又一次地發動對外戰爭,也消耗了不少國力,更重要的是,如今大唐人口奇缺,整個關中才一百多萬戶人口,真正的壯年勞力更少,他們要種地,要生産,要采桑織布,要燒窯制瓷……行業太多,而人口太少,朝廷和官府不得不出台許多政策鼓勵民間百姓多生多育,連寡婦都不放過,三天兩頭有官媒上門催嫁……

    當一個國家站到巅峰上,用俯瞰的姿態掃視周邊時,往往會産生一些幻象,這些幻象有的情當自娛,有的卻足以致命。

    李世民便沈入了這個幻象裏。

    唐軍天下無敵了,皇帝指誰滅誰,蠻夷藩屬被嚇得爭相朝賀,國家一天比一天強盛了,國庫每年所入盈余越來越多了,更該死的是,一個名叫李素的小屁孩搗鼓出了一種無比犀利的火器,可令大唐百年內邊境無虞,難遇可堪一戰的高手,寂寞得一塌糊塗。

    內無憂,外無患,作為創下這一切功績的天可汗陛下,還能幹點啥呢?

    除了享受,李世民實在想不出該幹點什麽了。

    可是,李世民站在山巅往下終究都是一場幻象。

    …………

    …………

    過完元旦,李世民便下令征調關中十萬民夫入長安,調撥國庫錢百萬貫,開始修建大明宮。

    十萬民夫是有說法的,他們不是朝廷雇請,而是服徭役。

    這個年代每戶皆有徭役任務,官府修個路,鋪個橋,建個防洪大堤等等,都是百姓人家的徭役任務,按工時計算,做滿了工時便算完成了徭役,明年官府又要動工什麽工程,則繼續服第二年的徭役,跟賦稅一樣每年都要執行,家中有子成年者,子服役,無子或子尚幼小者,老爹上。

    當初李素尚幼時,李道正也被官府征調過幾次,沒有報酬,但管兩頓飯,一頓幹的,一頓稀的。

    如今李世民征調的十萬民夫入長安,一道政令下來,卻給整個關中帶來了不小的影響。

    人口太少,壯年勞力更少,地方官府只能將當地的工程全部暫停,民夫們全部聚集起來往長安城裏送,民間怨聲四起。

    朝堂裏更不平靜。

    重修大明宮無疑是一項惡政,以尚書省侍中魏徵為首的一群文臣們拼死上谏,請求李世民收回成命,每天不知多少朝臣磕破了頭,跪在金殿內哭嚎不已。

    感性的朝臣們打著為民請命的旗號,百姓多苦多累,民間怨聲多沸騰等等,理性的朝臣比如戶部的度支司,金部和倉部等幾位郎中則從國庫和勞力的角度,來理性分析重修大明宮的可能性,這些年積累下來,國庫略有盈余,有錢也有糧,但是,若要重修大明宮,半年之內便能將國庫耗得幹幹淨淨,空得能餓死耗子,那時大唐境內若發生任何突變,比如這裏鬧災,那裏打仗等等,國庫便不可能再拿出任何多余的錢糧去赈濟,大唐將面臨著崩潰的危險。

    大明宮的工程太浩大了,不是目前的國庫能承當得起的,它不是大唐目前這個國力階段能做的事情,若能再等上十幾二十年,或者說幹脆等到下一任君王即位,那時大唐的國力或許可以把大明宮建起來,而且哪怕到了那時,修建的速度也不能太快,征調的民夫更不能過多,一旦玩得太嗨,社稷還是會有崩潰的危險,至于目前,陛下您趕緊回宮做做夢去,夢裏在大明宮玩幾個時辰便可以了,千萬別玩真的……

    接連幾天的朝會上,武將們悶聲不語,文臣們則拼了命的一撥接一撥反對,口誅筆伐者,捶胸頓足者,認真講道理者,文臣們以各種態度向李世民進谏,所有人的口徑出奇的一致,大明宮絕不可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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