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920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8-22 17:52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七十二章 坦誠相對(上)


    聽聲音便知外面的人是誰了。

    李素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瞪著門外,良久,門外進來一個脫得赤條條的大男人,四十多歲了,身材保養得很不錯,胸前兩塊大胸肌一顫一顫的,兩只胳膊上的腱子肉虬結高隆,唯一的敗筆是肚子微微有些發福。

    李世民神情很坦然,完全無視池子裏發呆的李素,仿佛走進了自己家一樣,見到滿池的熱水不由兩眼一亮,活動了一下手腳便騰空而起,撲通一聲跳進了大池子裏,濺了李素一臉水。

    跳進池子後,李世民和李素剛才的反應一樣,發出一聲舒服的歎息,雙手捧了把熱水往自己臉上淋了一把,然後他又看見了池子邊木托盤裏的酒,當下毫不客氣地將酒取過來,也不斟杯,徑自抄起曲嘴銀壺朝自己嘴裏大灌一口,烈酒入喉,李世民的臉迅速泛起微紅,抿唇瞪眼回味了片刻,終于發出一陣暢快的大笑:“痛快!這才叫過日子!”

    相比李世民的痛快,李素卻快崩潰了。

    有潔癖的人是絕對無法忍受跟別人同泡一池水的,哪怕池子裏的“別人”是當今皇帝也不行。

    皇帝就不髒了嗎?皇帝身上也有許多細菌好不好?後宮女人那麽多,說不定身上還帶著婦科炎症以及各種白帶異常姨媽不調……

    李世民泡在池子裏享受時,李素終于回過神,觸了電似的整個人光溜溜地從熱水裏跳了起來,誰知池底太光滑,李素腳下不穩,頓時失去重心滑倒,撲通一下腦袋栽進池水裏,手刨腳蹬撲騰了許久才掙紮著站起身。

    “陛……陛下。臣,臣……那個啥……”李素受了精神刺激,腦子有點亂,語無倫次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麽。

    李世民懶洋洋睜開眼,語氣有些不滿:“好好在水裏泡著,亂撲騰個啥?”

    “是是是……”李素站在池子裏遲疑了一下。猶豫是在池子裏跟李世民先見過禮還是跳出這充滿了各種細菌的池水再行禮。

    猶豫只有一眨眼,李素便飛快做了決定,先跳出去再說,現在這情況自己等于站在臭水溝裏,太髒了……

    “陛下,呃……陛下乃真龍天子,今日真龍跳進臣的池子裏便是龍遊大海,陛下您慢慢遊著,盡興便好。臣先告退……”

    李素說完便光著屁股,一條白大腿搭上池子邊沿准備爬出去。

    池子另一頭泡著的李世民閉著眼,慢悠悠地道:“給朕站住,敢爬出去朕便叫門外武士將你光著屁股扔進大雪堆裏,你信不?”

    “信。”

    李素認命地縮回了池子,仰天悲歎口氣,剛才見自家浴池各種順眼各種舒服,此刻屋內緩緩升騰的氤氲霧氣在他眼裏全變成了綠色的毒氣。熏得他整張臉都綠了。

    當然,更讓他不順眼的是池子裏莫名多出來的這個人。偏偏這個人他卻惹不起。

    一老一小二人就這樣靜靜泡在池子裏,兩兩相對無言。

    扯過浮在水面的木托盤,李世民朝他揚了揚眉,示意他喝酒。

    李素抿著唇,飛快搖頭。

    他沒忘記,剛才李世民跳進來後對著壺嘴直接灌了一口酒。也就是說……酒壺已經髒了。

    “臣在家滴酒不沾。”李素謙遜地道。

    李世民閉著眼緩緩道:“好,滴酒不沾的人沐浴時竟也不忘放一壺酒在水上,你編鬼話越來越敷衍了……”

    李素臉上閃過一絲讪然,于是趕緊又編了一句不太敷衍的鬼話:“……陛下來之前,臣已不勝酒力。”

    李世民懶得跟他計較。只是冷冷一哼,抄起酒壺又灌了一大口酒,然後發出冗長的歎息聲。

    “朕以前來過你家,卻看得不仔細,隆冬時節泡在這大池子裏,果真無比痛快,回宮後朕也叫匠人照你家原樣,在甘露殿後砌一個池子,每日批閱完奏疏後跳進去泡一泡,當真如同神仙般舒坦自在……”李世民懶洋洋的眼睛終于睜開,淡淡地看著李素,道:“渾小子,你家從那些稀奇古怪的所謂‘椅子’,到這個大池子,再想想你以前做出來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什麽白酒,香水,綠菜……”

    眼角余光朝李素一瞥,帶著幾分鄙視的味道,李世民接著道:“……朕算看出來了,你這家夥就是個安于享樂不思進取的懶人,日子怎麽舒服怎麽過,而且整日琢磨的心思,也是怎樣讓自己過得更舒服更安逸,哼,上天賜你絕世才華,你卻將它用來浪費在這等驕奢淫逸的事情上,簡直亵渎了老天的一片美意……”

    見李世民越說越難聽,李素忍不住辯白道:“陛下,臣對社稷也很用心的,以前獻的推恩策,還有火藥震天雷,還有馬蹄鐵,流水生産法……等等。”

    李世民冷笑,望向他的目光愈發鄙夷:“你這叫對社稷用心嗎?你這分明是順手,‘順手’你懂嗎?閑得無聊了覺得對不起朕發的俸祿,于是馬馬虎虎弄點對社稷有用的東西出來當是交差,以你的才華若真一心撲在社稷上,十年以後,你還只有二十多歲的年紀,朕可斷言那時你已是名滿天下的砥柱之臣,國之棟梁矣,朕百年之後,你必將是朕的托孤重臣,而如今,你看看你的心思都用在什麽地方了!”

    說著李世民一臉“你墮落了”的指責表情,擡手指著屋子裏的擺設,以及屋內北側另外一扇虛掩著的門……

    “咦?那扇門裏還有什麽驕奢淫逸之物?”

    李素茫然眨眼,有點不適應皇帝陛下跳躍的思維。

    “回話!擺出一副傻樣子便以為朕真當你傻了?”李世民不滿地加重了語氣。

    “啊!那扇門……那扇門裏是桑拿幹蒸室。”李素趕緊回道。

    “何謂‘桑拿’?”

    “就是泡過澡的人進去蒸,像蒸饅頭一樣……”

    “走,去試試。”

    李世民頓時來了興致,嘩啦一下光溜溜從池子裏站起來,皇帝陛下的**真是亮瞎了李素的狗眼……

    李世民沒理他,徑自出了池子。光著屁股朝桑拿室裏走去。

    李素急忙從池子裏跳出來,看著那一池被別人泡過的水,嫌棄地撇了撇嘴。

    等李世民走後,一定要跳進開水裏消毒,不然活不成了。

    **************************************************************

    桑拿室很簡陋,一排木板凳。中間一個鐵架子,家仆在室外用炭火將卵石燒得通紅後端進來放進架子裏,往通紅的石塊上淋一瓢水,白色的霧氣哧地往上亂竄,屋子裏的溫度頓時高了起來。

    “啊呀!熱!舒服!”李世民發出贊歎聲,喜滋滋地閉上眼享受起來,渾然忘了剛才還在責罵李素“驕奢淫逸”。

    見李世民閉上眼,李素才敢偷偷橫他一眼,報複似的往石塊上又淋了兩瓢水。這下屋子裏的溫度猛然上竄,二人身上頓時汗出如漿。

    拿塊熱巾朝身上擦了幾下,李世民似乎並不介意李素的報複,仍舊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你啊,果真是個會享福的,這個桑,嗯,桑什麽?”

    李素趕緊道:“桑拿室。”

    “對。桑拿室,回頭畫個圖紙。把秘方交給朕,回去後太極宮裏也原樣造一個……”李世民說著忽然露出一絲古怪的微笑:“前隋義甯元年,朕與父皇晉陽起兵反隋,僅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朕和父皇便親手推翻了隋楊,建了一個氣象萬千的新朝。從義甯元年算起,到如今貞觀十一年,整整二十年了,打江山時朕奮而忘死,守江山時朕勵精圖治。如今治下偌大的疆土,官廉民樂,萬邦來朝,盛世之始也,李素你說,朕……是否也該享幾天清福了?”

    李素怔了片刻,剛才那一大通話繞到這裏,總算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

    從起兵反隋到大唐立國,從玄武門奪嫡到如今國泰民安,這二十年成就非凡,終于令這位天可汗陛下滋生了自滿的情緒,簡單的說,他生于憂患,現在想死于安樂了。

    李世民終究只是凡人,人性裏總有安逸懶惰的一面,凡人不會一輩子無休止的勞碌,當他的成就到達一個自認為的,開始以神靈的姿態俯視衆生時,自滿享樂的情緒便不由自主地冒出了頭。

    李素很理解,事實上“死與安樂”的想法,今年十七歲的李素便已經懂了,而且每天踏踏實實地朝這個目標努力著,此生最大的理想便是平躺在一間堆滿了錢的屋子裏什麽都不幹,一直到老死,死後到了閻王面前一問怎麽死的,答曰“享樂享死的。”

    這才是人生正確的打開方式啊。

    李世民今年四十多歲才明白這個道理,悟性確實差了點。

    理解歸理解,李素卻不敢亂發表意見,畢竟皇帝有了享樂的想法,這個苗頭很危險,會影響一個國家的興衰。

    “陛下乾綱獨斷,萬事皆有主意,臣不敢胡言亂語。”李素恭敬地道。

    李世民嗯了一聲,笑道:“若滿殿朝臣都似你這般識趣就好了,可惜魏徵那些老……咳咳,老臣子們整日羅嗦得緊,哼,天下都是朕的,朕過幾天好日子為何不行?”

    李素沒答話,又往石塊上淋了一瓢水,哧地一聲響,屋內升騰起一股白色的袅繞霧氣。

    光溜溜的君臣二人忽然沈默了。

    李素很有耐心,他很清楚李世民在大風雪天裏跑到自己家裏來,絕不是為了來他家泡澡蒸桑拿的。

    果然,沈默許久後,李世民說到了正題。

    “李素,朕知你與東陽有了私情後強行拆散了你們,你恨朕嗎?”

    李素抿了抿唇,違心地道:“不恨。”

    李世民點了點頭:“雖然知道你說的是假話,但朕就當你說的是真話,反過來,你欺君罔上,私自與東陽生情,令天家聲名蒙羞,你猜猜看,朕恨你嗎?”

    李素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沈聲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臣與東陽從相識到相戀,一切發乎本心,並無半點假意,欺瞞陛下是臣的不對,臣知罪,但臣知的是欺瞞陛下之罪,與東陽的情意卻是兩回事,臣與東陽……無罪。”

    硬邦邦的話說出口,李世民這回居然沒發火,只是歎了口氣,道:“先不提朕的身份,便說尋常百姓人家,你若有個花容月貌的女兒養在深閨,作為父親,一心只想為她尋一門好親事,找一戶好人家托付一生,誰知女兒不聽話,偷偷與別家的小子私訂終生,你若是父親,當如何取舍?”

    李素瞟了一眼李世民的表情,見他沒有發火的征兆,于是壯起膽子滿腹怨氣地哼了哼,道:“我若是父親,一定成全女兒的心意,她喜歡誰便做主讓她嫁給誰,旁人誰敢反對,打斷他的狗腿!”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8-23 10:50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七十三章 坦誠相對(下)


    李世民的話令李素有點絕望。

    只以尋常父親的身份來說,李世民也希望為女兒托付一戶好人家,言下之意,李素並不是他眼裏的“好人家”。

    沒錯,李素只是農戶出身,一年前的今天他和父親還在忍受著饑餓,憑靠著一點急智,用給地主家拉和撒的馬桶換一口父子二人的吃和喝,那時的他為了生存,已卑微到塵埃裏。

    門不當,戶不對,李世民要的親家,要麽是千年底蘊的世家,要麽是跟隨他一起打江山的功臣,不管是哪一種,都必須對他的統治有著鞏固作用,李素沒有這個底蘊,也晚生了二十年,所以,他不是李世民眼裏的“好人家”。

    矛盾由始至終都存在著,只是當初他和東陽沈浸在愛河裏渾然忘我,將這些矛盾看輕了,看淡了,沒想到當矛盾爆發出來時,一切已脫離了掌控。

    李世民的女兒的價值,絕不止是兩張圖紙。

    李素現在懂了,然而一切也無法重來了。

    坐在桑拿房裏,君臣二人沈默以對,屋子裏很熱,呼吸間一股股熱浪直往口鼻中湧去,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從身體的各個毛孔裏流淌而下,難受中帶著幾分暢然。

    李世民狠狠擦了把汗,笑道:“是個新奇東西,蒸這麽一下子,朕只覺得輕了好幾斤,渾身暢快,李素啊,朕實在想不明白,你那顆心竅是怎麽長的,竟生得如此玲珑巧妙,旁人想破頭都想不出來的東西,經你的手隨便一擺弄,便令人欲罷不能,從治天花。到造火藥,還有那寒冬時節的綠菜……”

    語聲一頓,李世民眯著眼笑了,笑容有點森然:“……說起綠菜,最近程知節,牛進達那些老貨在朝堂上得意得很。每日有意無意炫耀府上能吃到綠菜,而且是新鮮水嫩的綠菜,朕原本不知,昨日內侍從曲江池裏撈了百多斤蓮菜,朕當成天大的人情打算給盧國公和琅琊郡公送幾十斤,結果程知節那老貨卻很嫌棄地撇嘴,聽清楚了,他很嫌棄地撇嘴!”

    李世民臉上忽然露出怒意:“何時開始,朕賜下去的東西。竟被人嫌棄了?嗯?朕後來才知,原來你小子滿長安到處送綠菜,大唐勳貴和重臣動辄送上百十斤,以往隆冬時節比金子還寶貴的綠菜,現在被權貴家中當成了家常菜式,曲江池裏種的蓮菜他們卻再也看不上眼了……”

    聽著李世民的語氣越來越憤怒,李素有些糊塗。

    這話的意思是……他不應該冬天種綠菜?

    “是,臣……臣知罪了。”

    李世民斜睨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朕何時怪過你種綠菜?能在隆冬時節種出綠菜,將來令天下百姓不分季節都能吃上。這是對社稷立下的大功,何罪之有?”

    重重一哼,李世民瞪著他道:“朕想問的是,全長安的權貴你都送了,為何獨獨漏了朕?你果真如此恨朕嗎?”

    李素額頭頓時冒了汗,不知是被蒸出來的還是被嚇出來。

    “陛下恕罪。臣……臣以為陛下不稀罕,畢竟陛下是真龍天子……”

    李世民神色不善:“真龍天子又如何?”

    真龍天子吃肉夾馍都夾兩片肉的,哪裏稀罕吃綠菜……李素心裏偷偷嘀咕了一句,不過這話不敢說出口。

    其實李素明白李世民的想法,李世民自然不稀罕那幾口綠菜。他在意的是臣子的態度,很顯然,李素的態度不端正,今日這是來興師問罪了。

    見李素神情羞愧說不出話,李世民怒色稍緩,哼了一聲後又道:“還有一事,火器局停工半個月了,此事你知否?”

    李素腦門的汗越流越多:“……臣知罪。”

    李世民倒沒說重話,只是歎道:“因東陽一事,朕知你心中不爽利,可是你扪心問問自己,你和東陽便毫處?朕不將她許給你,難道僅僅只是門戶之見麽?”

    李素垂頭不語,他很清楚,門戶之見只是其中的一個原因,或許最大的原因是欺瞞。

    一位橫掃天下乾綱獨斷的皇帝,絕對不容許臣子有任何欺瞞他的舉動,更何況瞞著他與他的女兒暗中幽會,這種行為等于在他皇城根下挖牆角了,李世民沒有當場剁了他,證明對李素是真愛。

    李素神情黯然,無論是欺瞞,還是索性向李世民求親,結果都不會有什麽區別,當初他便知道,這是個死結。

    話說到這裏,二人在桑拿室裏也有些喘不過氣了,李世民擦了一把汗,道:“屋子不錯,可惜待久了胸悶,差不多了,出去吧,帶朕去你弄的大棚地裏看看,朕想知道冬天的綠菜到底怎麽種出來的,你這娃子天生比別人多一個心竅,莫非出生時被過路的神仙點化過?”

    李素急忙掀起桑拿室厚重的門簾,出了門,溫度驟降,一股清爽的涼意侵襲全身,二人長長吸了口氣,露出舒坦的笑容。

    各自寬衣穿戴整齊,李世民大喇喇邁步走出浴室,李素恭敬緊隨其後。

    走出浴室的門,李素不由呆住,浴室外面,李家的家仆全被清空,滿院子全是穿著尋常百姓打扮的侍衛,連房頂上都站了幾個,以一副守宅祥獸之姿站在屋頂四個檐角處招財辟邪,顧盼生威……

    李素很心塞,這幫大內禁宮裏出來的家夥太目中無人了,把他家瓦片踩破了誰賠?

    往院子裏走了幾步,李世民不急不徐地觀賞著李家院子的格局,這年頭皇宮和民間都很注重風水之說了,可李家很顯然完全不在乎,院子裏東邊一棵梅樹,西邊一株牡丹,院子中間還種著一棵怎麽看怎麽不吉利的大槐樹。

    至于四周邊邊角角的地方,更是瞅准每一個空隙,抽冷子便植一小片草地,種一兩朵花,整個格局完全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不僅毫無美感,而且風水更是一塌糊塗,若是太史局那位名叫李淳風的將仕郎來李家走上一圈,恐怕會立馬斷言李家馬上要倒黴,而且是倒大黴,然後怒發衝冠的李縣子二話不說一巴掌抽上李淳風的臉……

    李世民一邊觀賞一邊臉頰直抽抽,連他這種對風水略懂皮毛的人都一眼看出院子裏好幾處凶險的擺設,可見李家院子的風水布局有多麽糟糕。

    看到最後,李世民實在忍不了了,扭過頭看了李素一眼,或許因為心理作用,這一眼望去,頓覺李素眉眼唇鼻處處不協調,似是短命夭折之相……

    百年難得一遇的少年英傑,莫非因家中風水問題而早逝?這也太冤了,李世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李素渾然不知李世民正不憚以最壞的惡意在推測他,見李世民古怪地盯著他,李素急忙露出很真誠的笑容,聊作禮節性回應。

    “哼!你家的院子是你布置的?”

    “是,臣閑來無事瞎擺弄的……”

    李世民歎了口氣,喃喃道:“果然是瞎擺弄,還真不謙虛。”

    “陛下?”

    李世民袍袖一拂,道:“明日朕命太史局將仕郎李淳風來你家,把你家這亂七八糟的擺設好好改一改,李淳風是相術風水高人,你當以禮相待,勿使怠慢。他說改哪裏你便依言而行,知道嗎?”

    李素一楞,脫口道:“哪裏亂七八糟了?分明美滴很……是,臣遵旨。”

    李世民轉頭再看了一眼李家亂七八糟的院子,萬分嫌棄地搖搖頭,生怕沾了晦氣似的趕緊出了門。

    走在去大棚地的鄉間小路上,李世民看著冬日田野一片荒蕪空曠的景象,神情頗為感慨,不知回憶著什麽。

    良久,李世民忽然道:“李素,你行冠禮了嗎?”

    “臣今年十七歲,未行冠禮。”

    李世民沈吟片刻,道:“十七歲,可行冠禮了……行了冠禮便真正成年,該成親了。”

    李素腦子嗡地一響,呆呆看著李世民,腦子裏閃過無數念頭,實不知李世民這句話有何深意。

    沒等李素琢磨透徹,李世民忽然又道:“前些日東陽上表,找了幾個爛理由說要出家,朕馬上准奏了,朕的親女兒出家,你可知朕為何答應得如此痛快?”

    李素腦子又是一響。

    果然聖心不可揣測,李世民今日來李家,從進浴室到此刻,說了無數句廢話,唯獨剛才這兩句才算是真正的幹貨,很顯然,這兩句話很重要,然而……李素卻沒聽懂。

    最恨這種說話藏頭縮尾故作高深的人了!

    …………

    …………

    李世民參觀指導大棚菜地後,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李素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腦子裏一直在琢磨李世民的那兩句話,結果……越琢磨越糊塗。

    語言晦暗不明是藝術,也是弊端,一句話不說明白,聽在別人耳朵裏便被理解出千百種意思,越琢磨越沒底,李素此刻的心情就是這樣,可謂百爪撓心。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8-23 10:52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七十四章 推背道長


    “行冠禮”,“成親”,“准東陽出家”。

    兩句話,三個關鍵詞,李素一腦袋漿糊。

    總是情不自禁地幻想,如果這兩句雲山霧罩的話是許敬宗那家夥說的該多好,自己便可以毫無顧忌地一巴掌抽過去,然後面目猙獰地掐著他的脖子,勒令他說句正常人都能說明白的話。

    可惜,說這兩句話的人是李世民,李素不但不敢抽他,還得時刻提防被他抽……

    作為一國之君,李世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不可能是無的放矢,都是有用意的,李素預感到李世民可能又會有動作了,當然,鑒于李世民惜才之心,李素認為李世民絕不會害他,要害他根本不必繞這麽大的圈子,一道聖旨足以令他位列仙班。然而,再鑒于李素瞞著他與他的女兒暗生私情的事實。李世民即將做出的新決定也必然不會如天官賜福那般祥和……

    既然想不明白,李素索性不想了。

    公主府仍在改建,工匠們日以繼夜在工地上忙得熱火朝天,大冬天一群人光著膀子在府門外拽著繩子合力打樁,一聲聲激昂的號子聲在工地上傳揚老遠,引來村民們好奇的駐足圍觀。

    道觀建得很正規,門口剛擺上兩個大香爐,隔日又請出了三尊鑲金的三清像,相傳道家鼻祖老子一氣化三清,化作三位道家至高天神,道家拜的也是老君和這三位神,“一氣化三清”是個很有畫面感的形容,依稀可見老君何等法力無邊,境界高遠,高祖李淵不惜舍了臉皮強行把老子追認為老李家的祖宗,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三清像都請來了。可這座道觀的女主人仍舊沒有露面。

    李素每天都會去工地便看一看,在工部官員和無數工匠的背影間隙裏尋找那抹熟悉的令他心動的身影,然而每日仍失望而歸。

    …………

    李世民離開李家的第二天。宮裏來了人。

    來人一身陳舊的道袍,頭頂挽成一個道髻。一手倒拎著一柄破舊的拂塵,另一手慢悠悠地捋著三寸青須,面目端正,目光無邪,隱隱透著一股無法形容的正氣,好一派仙風道骨的神仙模樣。

    開門的是薛管家,見門外站著一位道士,薛管家頓時一楞。接著一臉明了,首先客氣地朝他行了一個道家稽首禮,然後伸手入懷摸出兩文銅錢,畢恭畢敬雙手捧上,嘴裏喃喃念叨著什麽,多半在向神仙許著保佑發財之類美好願望,看來兩文錢也不能白花,神仙也要講誠信,收了錢就必須給人辦事。

    看著面前這雙手掌裏高高捧著的兩文錢,道士的老臉頓時黑了下來。手指哆哆嗦嗦指著薛管家,不知結著什麽道家秘法手印欲畫圈圈咒死薛管家……

    待薛管家聽道士說出身份,不由楞了許久。

    這位道士居然還是個官。太史局的將仕郎,也不知官大官小,跟自家少郎君比起來如何,薛管家也是伶俐人,不管官大官小,都不是他一個小小管家能得罪的,于是趕緊將道士迎進門,然後遣家仆去公主府的工地邊將少郎君請回來。

    小半個時辰後,李素這才不情不願地被家仆請回來。老遠便看見自家門前站著一位仙風道骨的中年道士,木雕似的在門口阖目養神。寒風呼嘯而過,吹起道士衣袍的下擺。只見衣袂飄飄,直欲乘風歸去。

    李素頓時驚為天人,腦中閃過第一個念頭是……薛管家老糊塗了?這個化裝成道士的臭要飯的站在門口,為何不給他兩文錢打發走?

    近前,道士睜開雙眼,清澈無邪的目光將李素從頭打量到腳,然後捋須朝他颌首微笑。

    這年頭對佛道還是很尊重的,無論朝中君臣還是民間百姓,但遇佛道之人皆不敢怠慢。

    李素急忙快行幾步,主動朝道士行了個道家稽禮,道士不慌不忙地回禮,動作比李素潇灑從容多了。

    “不知道長仙號如何稱呼……”李素一邊打量道士一邊問道。

    “貧道太史局將仕郎,李淳風!”

    李素眼皮猛地一跳。

    竟是李淳風!

    大人物啊!大唐貞觀年間僅次于孫思邈的道家名人,據說天文地理相術風水無一不通,和另一位道家名人袁天罡不知在澡堂子裏幹了什麽暧昧勾當,二人合寫了一本《擦背圖》,千年後很受搓澡師傅的歡迎,被譽為搓澡界神級教科書,大家都是對泡澡有研究的同道中人,等下一定盛情邀請他去自家浴室裏試試桑拿……

    “是《推背圖》!不是《擦背圖》!”李淳風怒目圓睜,惡狠狠打斷了李素神經病般的喃喃念叨。

    很不愉快的初次見面經曆,李淳風和煦如春風般的微笑消逝得無影無蹤,此刻他眼裏的李素面目可憎,五雷轟頂都不冤枉的那種。

    “而且,《推背圖》與擦背毫無幹系!貞觀七年五月,皇帝陛下召貧道奏對,垂問大唐國運,貧道遂與天罡道友合力推演,終不負陛下所托,當時貧道已推算到大唐之後兩千年的滄海變化,沈浸其中不可自拔,直到天罡道友輕輕推了一下我的背,言曰‘天機不可再泄’,貧道方才警醒,遂將推演下來的六十張圖示稱為‘推背圖’……”李淳風捋須的手有些顫抖,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加重語氣不善地道:“《推背圖》說的不是擦背,不是!”

    李素見李淳風怒了,急忙道歉不已,李淳風見李素態度誠懇,滿臉的怒色這才稍見緩和。

    客氣地請李淳風進門,李淳風傲嬌地捋須點頭,李素在前面引路,轉過身趁李淳風看不見自己臉上的表情時,李素眼中冒出很八卦的小火苗。

    兩個男道士,推演什麽天機,推來推去還是推了背,那幅畫面簡直……太有愛了。
alterlan 發表於 2015-8-24 09:17
第二百七十五章 有生之年

 氣氛很微妙,李淳風黑著臉,臉上的肌肉隨著步履的節奏一下又一下地抽搐,李素在前面引路,每走三步一回頭,每次回頭李淳風的臉色便更黑一分。

 李素的笑容是客氣的,和善的,充滿了祝福。

 解釋就是掩飾,解釋一大通,有點越描越黑的意思,道友也好,基友也好,只要大家熱愛和平,就值得被祝福。

 李淳風與李素並不相識,今日來李家自然也不是為了串門,事實上李淳風是奉旨而來,因為皇帝陛下說了,李家的風水亂七八糟,好好的家宅被李素那渾小子瞎擺弄,簡直變成了一座凶宅,為了這位大唐百年難得一遇的少年英才不至於死得太早,還請李道長撥冗登門指點一下風水。

 李淳風於是便來指點風水了。

 大腳剛跨進門,李淳風的眉頭便皺了起來,皺得很深。

 “李縣子,貴府緣何未立照壁?”

 “照壁?”

 “對,照壁,就是進門後應該橫立一堵牆,牆上雕祥禽瑞獸,用以驅災辟邪。”

 李素想了想,很乾脆地道:“沒錢。”

 李淳風:“…………”

 這個理由……

 今日出門忘了給自己算一卦了,分明是不宜出行的兇日。

 二人走進李家大門,李淳風第一眼便看見院子正中一株老槐樹,不由失色道:“院中立槐,是為'困'字,槐屬陰,易招陰煞穢物,大大不吉,久之家宅不寧。百病纏身,速速命人將它砍了!”

 李素不樂意了,正想反對,轉念又記起李世民昨日的叮囑,風水之事不可違了這位李道長的意思。 再說……如今東陽出家,正是拜在這位李道長門下,道名“玄慧”,衝著他是東陽的師父這一層關係,也不能叫他太難堪,稍停李素還有些事情想問他呢。

 “是是是,小子明日便叫人砍了它。”李素忙不迭答應。

 “莫明日了,馬上砍!”李淳風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多留一日便多一日的凶險。風水裡面有句話,門前柳,院中槐,無病亦有災。趕緊砍了它,早除禍患,若實在想在院內種樹,院子西北角種一棵榆樹足矣……”

 李素無奈地應了,轉身叫薛管家遣下人砍樹。

 李淳風終於對李素的表現滿意了,欣慰點點頭,抬眼再環視一圈。 見李家院子東邊一塊綠草,西邊幾朵野花,院子裡整個格局慘不忍睹。 李淳風嘆息著閉上眼睛,一副彷彿看見一坨熱氣騰騰的屎的表情,搖頭道:“你家院子……這般佈局何人所為?”

 “美滴很?”

 李淳風怒哼:“此人該被吊起來抽死!東一塊西一塊,陰陽不調,五行全亂,住在裡面遲早生橫禍。……這裡!這片草,全拔了,那裡,那幾朵野花全鏟了。還有這條迴廊,南不南。北不北的,從院子中間斜插而過。這又是個什麼說法?拆了,全拆了……”

 李淳風果真沒客氣,倒拎著拂塵四處指點起來,圍著院子轉了一圈後,李家整個前院的擺設和佈局幾乎全被他否定,總而言之,李家從裡到外全是敗筆,沒有一處勝筆,一把火燒了才最合心意。

 現在輪到李素臉發黑了。

 李淳風指點風水興起,正是意氣風發,口沫橫濺,忽聽李素在他背後冷冷地道:“……沒錢。”

 李淳風扭頭瞪了他一眼:“貧道來時陛下已有旨意,你家改風水由工部管了,不用你出一文錢,此乃陛下宏恩。李縣子還有何見教?”

 一聽工部管改建,李素頓時來了精神:“……能給我家門口添一對鎮宅的獅子嗎?純金的。”

 李淳風一口逆氣上湧,狠狠一拂袍袖:“不能!”

 “……銀的也行。”

 “沒有!”

 李素無奈了,碰到一個不肯佔國家便宜的人,很明顯大家沒有共同語言……

 李淳風指點風水似乎漸漸有了狀態,院子指點過後,又興沖衝朝前堂走去。

 李素眼睛眨了眨,他對風水之說從來不信的,論裝神弄鬼,他本人就是行家中的行家,見李淳風這股子要把他全家都拆了的架勢,李素急忙拉著他往後院走去。

 “道長,道長這邊請,先幫小子看看後院如何?”

 將李淳風拉到後院無人處,李素這才朝他長施一禮,道:“聽聞東陽公主如今已是道長座下高徒,小子想問問,……她還好嗎?進宮之前她便落下了病根,不知可調養好了?”

 李淳風捋鬚一笑,道:“貧道早知你有此一問,你和玄慧的事曾經鬧得滿城風雨,貧道亦有所聞,今日登你家的門,你若不問倒奇怪了。”

 李素恭敬地道:“還請道長相告。”

 李淳風嘆道:“修道先修心,痴男怨女,難斷塵緣,你二人此生情緣糾纏不清,玄慧哪裡能靜得下心來修道?”

 李素也嘆道:“情緣是緣,道緣也是緣,此緣生,彼緣滅,不可強求,終究是命數,道家順自然而為,道長何不成全?”

 李淳風笑道:“能將'緣'之一字看得透徹,貧道倒覺得你比玄慧更適合入我道門……罷了,今日貧道此來,一則奉旨查勘風水,二則,亦是受玄慧所託……”

 李素心跳加快了幾拍,急忙道:“東陽可有話托道長轉告?”

 李淳風緩緩道:“玄慧說,道觀落成之日,便是你與她相見之時,她還說……東陽也好,玄慧也好,名字變了,心沒變,心裡終究都有你的。”

 李素眼圈一紅,寥寥數語裡,隻字不提她自己受的委屈苦楚,卻飽含濃濃的一言難盡的情意,剛才李淳風沒說錯,如此情深意重的女子,怎能忍心負她?公主也好,道姑也好,她只是他的東陽。

 見李素紅著眼怔怔不語,李淳風嘆了一聲,道:“情緣情劫皆是命數,你剛才也說過順自然而為,怎地現在自己卻忘了?罷了,貧道便再擔一回干係,你有什麼話想對玄慧說,貧道可為你轉告,李縣子信貧道否?”

 “信。”李素點點頭,想了想,轉過身走進後院的書房裡,自己磨好墨,狼毫飽蘸墨汁後,提筆懸在白紙正上方久久不動。

 提筆瞬間,李素腦海裡如同走馬觀花一般,將曾經與東陽的相識,相知,相戀,再到如今的相思,全都回憶了一遍。

 不知不覺,認識整整一年了,當初那位赤著雪白蓮足,在河灘邊蹦蹦跳跳,露出頑皮笑容的女子,如今已成了他的心上人,僅僅一年,世事如滄海桑田,今日的他和她,皆為情所困,為情所苦,他和她之間如今唯一的交集,只有屬於彼此共同的回憶了……

 抿了抿唇,久懸在紙上的筆忽然動了。

************************************

 墨跡已乾,李素捧著紙走出書房,雙手遞給李淳風,又朝他恭敬行了一禮:“寥寥只語,聊寄相思,一切託付道長了。”

 李淳風接過寫滿了字的紙,好奇地掃了一眼,目光頓時被那一手靈巧飄逸的飛白體吸引住,情不自禁地念出了聲。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念完,李淳風眼睛一亮,脫口讚道:“好詩!好詩!足以流傳千古!久聞李縣子詩名絕世,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

 李淳風似乎很喜歡這首詩,忍不住又念了一遍,嘴裡仔細品位了一番後,神情不由黯然,嘆道:“一首詩道盡人生聚散悲苦,讀來猶覺惆悵,詩可傳世,終究苦了你和玄慧……”

 李素仰望放晴的天空,淡淡地道:“有生之年,糾纏不清,未嘗不是彼此的福分。”

****************************************

 朝廷的效率很快,李淳風離開後的第二天,工部官員便登了李家的門,還領了一群拎著巨錘橫木的工匠,進門二話不說,掄起巨錘便將李家前院拆了。

 薛管家和一眾家僕一湧而上,差點跟工匠們打起來,鄭小樓連匕首都亮出來了,正待砍怪刷經驗升級時,腦子犯抽的工部官員這才發現辦事的程序有點問題,趕緊將聖旨請了出來,旨意裡說得明白,內帑撥銀,工部營造,改建李家庭宅,這是皇恩浩蕩啊,不是強拆你家啊……

 李家眾下人怔忪片刻後,紛紛眉開眼笑,和顏悅色地看著工匠們把李家內外拆成了一堆渣,然後集體爆發出震天的喝彩聲,令人情不自禁懷疑這家主人到底對自家家僕多麼嚴苛,以至於給自己拉了這麼多仇恨……

 跟隨工部強拆隊一起來李家的,還有一位宦官。

 宦官也是來宣旨的,很正式的旨意。

 十日後,也就是貞觀十二​​年元旦,涇陽縣子李素受冠禮,欽命瑯琊郡公牛進達主持行禮。

********************************************

ps:還有一更。  。  。  (未完待續)
alterlan 發表於 2015-8-24 09:23
第二百七十六章 蹊蹺祠堂

 冠禮,在古代是非常重要的大禮,它是一種象徵著男子成年的儀式,而且不是任何男子成年時都有資格受冠禮的,首先,年紀必須要合適,也就是十六歲以上,二十歲以下左右的年紀,其次,受禮的男子必須是讀書人。

 “冠”者,冠帽也。 “受冠”的表面意思就是給男子戴上帽子,帽子是有講究的,成年且有文化的男子才有資格戴冠,那些不識字的男子則一輩子都沒機會受冠,只能繼續接受命運的詛咒。

 受了冠,便是真正的成年人了,說話和做事必須遵循成年人的標準,同時,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也必須一絲不苟地遵守,因為規則是有權有勢的成年人定下的,在李素的實力還沒有強大到推翻這些人並且另行定下新的規則之前,只能老老實實遵守它,而且以後說錯了話,做錯了事,沒有人再以“他還只是個孩子”的藉口輕易原諒他,說錯了做錯了,就必須承擔起一個成年人該承擔的責任,沒人再把他當孩子看了。

 ——為何那麼多人唱著“我不想不想不想長大”? 這就是原因。

 李素詩名才名滿天下,自然是有文化的,以聖旨的形式為一個縣子受冠禮,大唐立國以來鮮聞,足可見皇恩對李素絕不止是浩蕩,而是浩蕩得一浪接一浪了。

**************************************

 “我還只是個孩子啊……”

 李素蹲在門口,懷裡揣著新鮮冒著熱氣的聖旨,失神地喃喃自語。

 有點惆悵,從此不再受未成年人保護法的保護了,犯了錯該挨刀還得挨刀,更難過的是,再也不能恬著臉裝嫩了,會有被人扇臉的危險。

 主持受冠禮的人李世民選得頗有深意。

 按說以這道聖旨的分量,以及李素的縣子身份,給縣子受冠的人,少說也應該是個德高望重的文官。縱是國子監祭酒孔穎達也不過分,可李世民卻偏偏選了瑯琊郡公牛進達。

 人選不可能是李世民閒著沒事點兵點將瞎點出來的,自然經過了深思熟慮。牛進達與李素的關係幾乎滿朝皆知,當初唐軍與吐蕃奪取松州城,牛進達是行軍大總管,而李素恰好是牛進達帳下的錄事參軍,行軍路上,因為馬蹄磨損的問題,李素造出了馬蹄鐵,後來松州久攻不下,傷亡慘重,又是李素造出了震天雷,可以說李素因此一戰而名聞天下,牛進達作為行軍大總管,說來對李素也有提攜舉薦之功。

 曾經麾下的錄事參軍的冠禮,由曾經的老上司來主持,正是相得益彰,李世民大概便是如此思量的。

 然而李素還是從這道聖旨裡敏感地發現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朝堂臣子有文武之分。自從李素造出震天雷之後,滿朝君臣幾乎都已將歸到武將那一類去了,事實上李素平日裡來往得最多最頻繁的,也是程咬金,牛進達這些武將,李世民選牛進達主持他的受冠禮,大概並不希望李素跟文官們走得太近。

***************************************

 行冠禮是大事,比過節更重要。

 離元旦還有十天,李家上下便開始忙了,李道正興奮得直搓手,皇帝陛下親自下旨給兒子安排冠禮,這樣的榮耀是大唐立國以來頭一樁。李道正不淡定了,天大的榮耀,必須記在家譜上,將來流傳百世子孫。

 相比之下,元旦已不算什麼大事了,薛管家很隨便地叫家裡的雜役進城採購了兩車年貨,爆桿紅燭肉脯什麼的胡亂買了一些,便算是過節了。

 李家如今的工作重心放在李素的冠禮上,所有冠禮上應該準備的一應物品由全由李道正親自買來,儒服和儒冠在長安城最有名的成衣舖裡量身訂做,祭祀孔子和拜祭李家祖先的牲畜,香爐,桌案,法壇等等,全由李道正親自進城採買,李道正成了李家這幾日最忙的人,每天一大早便風風火火不見了人影。

 李素也不清閒,接了聖旨後李道正便不准他出門亂逛了,老實待在家裡修身養性,離元旦還有三天時,李素被老爹一腳踹進了家裡新修的祠堂。

 這又是冠禮的規矩,按周禮,受冠者提前三天進祠堂齋戒絕食,三天裡只能喝清水,不准進一粒米,以示對孔子和祖先的尊敬,直到正式冠禮的那一天才刑滿出獄。

 這個事實令李素始料未及,被老爹踹進祠堂前也沒有暗中準備好食物,於是李素傻眼了,無論怎樣叫喊撓門都沒用,祠堂正中只有一個蒲團,除此別無他物。

 確定自己必須餓三天肚子後,李素只好認命,老實在祠堂中間的蒲團上坐下。

 這時他才有空看李家祠堂的列祖列宗。

 一看之下,李素楞了半天沒回神,祠堂上方是擺放的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然而說是“列祖列宗”,實則台子上卻只有孤零零的一塊牌位,李素湊近看了一眼,發現僅有的這塊牌位上只寫著小小的一行字,“李氏先祖之靈位”,無名無諱無出處。

 李素頓覺蹊蹺,祖宗牌位上只寫這麼幾個字,未免太不尋常了,祖宗名諱不清不楚,說出去不僅是笑話,簡直是不孝了。

 取下牌位握在手裡,李素將它翻來覆去的看了一遍,上面除了這行字以外,實在沒有別的線索了。

 一時間李素腦子裡閃過許多念頭。

 李家祖上到底是什麼人?為何牌位上連名諱都不刻?父親李道正不像是什麼隱世的武林高手或前朝遺老遺少,同住一個屋簷下,李素對老爹還是很了解的,李道正的言行舉止純粹是地地道道的農戶,沒有任何與眾不同之處,唯獨每月去村子西邊娘親的墳地上除除草,清理一下墓碑而已。

 如此平凡的一戶人家,為何祖宗牌位卻搞得如此神秘?

********************************

ps:求一下月票,熬夜挺累的,付出辛苦後還是很希望看到月票數有一個很顯著的增長才覺得安慰。  。  。  (未完待續)
alterlan 發表於 2015-8-26 10:25
第二百七十七章 行冠加弁(上)

 李素只覺得自己的家越來越神秘了。

 雙腿盤坐在蒲團上,李素托著下巴盯著祠堂裡唯一一塊牌位,高高的供台上,牌位孤零零地立在那裡,顯示出這一家的人丁何等單薄。

 所謂“齋戒”,就是絕食,三天內除了清水,別的食物都不能碰。

 李素的性格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坐在蒲團上眼睛四下環視,尋找能偷溜出去的地方,門也好,窗也好,甚至一個洞也好,可惜李道正死心眼了,把門窗全都封得死死的,難道他不擔心三天後的冠禮變成兒子的喪禮嗎?

 李素找了很久也沒找到辦法,只好暫時死了心,抬頭望著供台上的牌位,思緒又迅速轉到另一個方向。

 他來到這個年代只不過一年而已,這一年裡聽到關於老李家的家世的議論並不多,將鄉親們口中零零散散的閒言歸納總結一下,只能得出寥寥幾條單薄的線。

 首先,李素的爹娘是十多年前遷居到太平村裡,在這之前,李家是什麼來,村裡沒有任何人知道。

 其次,李素的娘親脾氣很溫柔,遷來後似乎很少與村民來往,幾乎足不出戶,村民對她很陌生,在這個相對開放的年頭,只有大戶人家的閨女才​​有如此良好的教養和足不出戶的習慣。

 還有就是村西邊那座孤墳,靜靜地堆在一片淒涼的荒原裡,彷彿遠遠眺望著古都長安的方向,以及墳前那對明顯踰制的石馬……

 疑點多,可是線亂,李素試著歸納起來,卻發現拼湊不出一條完整的主線。

************************************

 關進祠堂半天,時已入夜,祠堂外只聽得風聲呼嘯,老樹的枯枝在寒風裡搖曳,倒映出一條條詭異的暗影。

 祠堂裡很安靜,李素肚餓得不行了。不得不起身滿屋轉悠,尋找能溜出去的缺口。

 正在猶豫要不要使個笨法從牆上挖個洞溜出去時,屋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李素急忙回蒲團上裝模作樣坐好。

 門外的如意銅鎖被打開,李道正提著白皮燈籠走進來,另一隻手裡拎著一個木食盒。

 見李素乖乖坐在蒲團上,李道正眼中露出欣慰之色,轉過身小心把門關上,然後打開食盒,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在祠堂內迅速瀰漫開來。

 “娃兒,吃吧,小聲點,莫讓家裡下人聽到……”

 李素眼睛冒著綠光,抓起食盒裡一根烤野豬後腿使勁啃了起來,兩口便吃得滿嘴油光。

 “爹。不是說齋戒嗎?為何還給孩兒送吃食?”李素捧著野豬腿吃得心花怒放。

 李道正哼了哼,道:“三天不吃東西還不餓死了,讀書人講究的怪名堂多,受冠就受冠,非要齋戒。也不知誰定的規矩,皇帝陛下都不曾如此不講道理吧?娃​​兒你莫管。放心大膽的吃,可不敢教人看見。”

 李素瞇眼笑道:“爹,你壞規矩了哦……”

 李道正眼一瞪:“我又不是讀書人,壞規矩怕啥?不吃東西餓壞我娃了咋辦?不是我壞規矩,而是這規矩本來就是壞的。”

 李素笑道:“爹,您比讀書人悟得更透徹。”

 見李素埋頭啃著豬腿,李道正目露寵溺之色,嘆道:“我娃長大咧,真的長大咧……”

 李素嘴裡飛快咀嚼著,不忘朝老爹咧嘴一笑。

 今晚的李道正似乎感慨良多,有一顆多愁善感的藝老青年的心。

 “十七年前你剛生下來,當時……只比巴掌大一點,像一隻粉紅色的小老鼠崽……”李道正說著用粗糙寬大的手掌比劃了一下,笑道:“生下來小咧,比別的嬰兒都小,當時真怕養不活你,你娘親難產,生下你便撒手走了,你沒奶喝,我抱著你在村裡到處竄,東家婆姨討兩口奶,西家婆姨又討兩口,村裡胡地主家正在下奶的母羊也不放過,每日捧著一把糧食跟胡家換羊奶……娃啊,你是喝大家奶長大的啊。”

 李素咀嚼的頻率漸漸緩了下來,垂著頭不吭聲,眼眶卻不知不覺紅了。

 以前的他儘管不是現在的他,可父母恩情終歸是一樣的沉重,一樣的厚實。

 李道正接著嘆道:“日子咋過得這麼快咧?好像只是打了個盹,十幾年就過去了,我娃也成年了,當初那個被我抱在懷裡哇哇直哭的孩迎風就長,如今也成了讀書人,堂堂正正受冠了,年歲快咧,恍恍惚惚,我的大半輩也過去咧……”

 李素紅著眼,強笑道:“爹,您還年輕著呢,孩兒還打算給您續個弦,給您尋摸個黃花閨女當婆姨,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女人,讓您好好享受下半輩。”

 李道正笑罵道:“你這是為富不仁,爹這把年紀娶黃花閨女,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我李素的爹,配世間任何女人都綽綽有餘。”

 李道正橫了他一眼,哼道:“我的事你少操心,倒是你自己的事,到底打算咋辦?”

 李素瞬間恢復飢餓狀態,用油油的豬腿肉堵住了自己的嘴。

 李道正嘆口氣,道:“你和公主殿下的事鬧得滿城風雨,整個長安城都知道了,你倒好,在家裡半個字都不提,我沒聾又沒瞎,真當我啥都不知道?娃啊,你長大咧,凡事自己拿主意,爹不便多嘴,你鍾意公主,爹無話可說,可如今公主出了家,你與她再無夫妻緣分。娃啊,李家僅你一根獨苗,下一代的香火全靠你了,喜不喜歡的,總歸要娶一個婆姨生個娃吧?等你活過半輩便知,人生一世,活著不能只為情情愛愛,許多事情比它更重要。”

 李素嘆氣,點點頭:“爹,孩兒都懂。”

 “都懂,可還是不願做,不願失了你與公主殿下曾經的盟誓,寧願背著不孝的名聲,也不願被人罵為薄倖郎。娃啊,你心裡除了公主,多少可願為爹想想?人生數十年光陰,歷經無數事。這些事注定,不願捨的,不願要的,到最後終歸被世情被人情逼得不得不捨,不得不要。”

 指著供台上那面孤零零的牌位,李道正嘆道:“你爹我也年輕過,做過許多錯事,這些事回想起來,有的很後悔,有的……至今不悔,你和你娘一樣都是死心眼,當年的她也如你一樣傻,要什麼,捨什麼,她總是拿捏不清,認定了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臨死都說著不悔……”

 李道正不知回憶起什麼傷心的事,眼眶一紅,忽然住了嘴,起身走了出去。

 屋外呼號的寒風裡,隱約聽到帶著顫抖的嘆息聲,如半生的歲月般越飄越遠。

*****************************************

 李素也不悔。

 若真能拿捏得清該捨去什麼,該要什麼,人生精打細算過得如此清醒,活著果真有意思嗎?這樣的人最終不是成就了霸業的梟雄,便是大徹大悟遁隱空門的高僧。

 李素是凡人,吃喝拉撒,悠閒懶散,有點小正義,有點小貪婪,有懦弱的時候,也有無所畏懼的時候,偶爾,或許還會幹點缺德事。

 這才是人,活生生的人,與平凡的世人毫無區別,不算高尚,也沒卑微。

 這樣活著挺好的,李素不悔。

****************************************

 元旦,一年之始。

 古代沒有“春節”的說法,所謂“春節”,那是一千多年以後的民國首先提出來的,在如今這個年代裡,元旦就是春節,就算是過年了。

 元旦的說法可上溯千年,最早見於《晉書》,曰:“顓帝以孟夏正月為元,其實正朔元旦之春”。

 一大早,太平村的村口馬蹄隆隆,隔老遠便看見一片黑壓壓的人群,騎著馬朝村裡飛奔,身後揚起漫天的雪花,不時還能聽到一陣陣豪邁的大笑。

 人群靠近了,村民們便感到一股凌厲的金鐵之氣,人群前方百餘騎部曲家將打扮,人人繃著一張鐵石般僵硬的臉,目光掃過來,透出一股令人心寒膽顫的殺氣,村民裡有些也是當過府兵的莊戶,一眼便知騎在馬上的這些部曲顯然是上過戰場,手裡多少攢著人命的殺才。

 部曲在前開,騎馬飛馳而過,後面的卻是幾位談笑風生的老將,為首一人穿著錦袍,戴著梁冠,打扮非常正式,另外幾位穿得也很講究,皆著華服朱冠,眾人騎在馬上,顧盼之間虎虎生威,彷彿一群猛虎下山覓食,有股睥睨天下的氣勢,村民們見之噤若寒蟬,紛紛避讓一旁不敢正視。

 一行人騎馬到了李家門口,隔著數十丈便紛紛下馬,部曲們在李家門前雁形列隊,朝眾老將按刀行禮。

 李道正今日也穿著玄色錦袍,恭敬地站在家門外,見一眾老將走近,李道正急忙迎上前幾步,朝眾人施禮:“鄉野村夫李道正,拜見各位勳貴。”

 眾將未及回應,程咬金卻搶上前一步,很不講究地一手搭在李道正肩上,大笑道:“哈哈,李老哥,俺老程與你可是老熟人了,何必如此多禮。”

 李道正被程咬金拍得直咧嘴,強笑著點頭。

 穿得最正式的牛進達卻橫了程咬金一眼,笑罵道:“程老匹夫休得妄言,今日是李家娃兒受冠之日,非比尋常,老貨猶須莊重,莫壞了禮儀,傳出去被那些文官們恥笑。”

 說完牛進達上前兩步托住了李道正的胳膊,不讓他給自己施禮,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老夫牛進達,今日奉旨為你家孩兒受冠,幸何如之,既為你兒受了冠,你我亦是自家人了,李家老哥莫與老夫客氣。”

 李道正神情有些局促,急忙道:“我家慫娃能得郡公受冠,正是我李家上下年之幸。高攀了,高攀了啊……”

 牛進達連連擺手:“莫說這生分話,老哥你生了個好娃子啊,當初松州之戰,你家娃子一個主意救了多少關中弟的性命,成就我大唐赫赫威名,娃子才十七歲已如此出息,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老夫能為此受冠,實是榮幸之至……”

 二人客氣了一陣,接著後面的侯君集,段志玄等人紛紛上前與李道正見禮。

 李道正聽著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見禮時神情愈見惶恐,腦中卻如被銅鐘撞過一般嗡嗡直響。

 他沒想到自己兒不聲不響間,竟與這許多開國老將們攀上了交情。一個個國公郡公的,全是朝堂上叱吒風雲的大人物,今日竟穿得周正端莊全來參加兒的受冠禮,這等榮耀,世間幾人能得之?

 奇怪的是,李道正的神情除了惶恐,更多了幾分不安,與諸將一一見禮後,不停朝他們身後張望,發現再無名頭響亮的開國老將上前與他結識,李道正的神情這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諸將皆是玲瓏人物,見李道正似乎在人群裡尋找著什麼,大家心下奇怪,卻也不說破,若無其事地在門口寒暄了一番後,李道正領著眾人進門。

 工部的工匠們為了改建李家風水,早將院拆得七零八落,然而為了李素的受冠禮,工匠們連夜趕工,臨時在院中間開闢出一塊空地。 天沒亮薛管家便領著家僕們打掃乾淨,​​院北面擺上神颱法壇,法台下面鋪好鮮紅的地毯,擺好矮腳桌案,三牲六畜齊齊整整擺在法壇上,院子四周插遍了黑色的旗幡,旗幡在寒風中獵獵飄揚。

 院正中,身著嶄新禮服的李素含笑看著諸將,諸將近前後,李素不慌不忙朝眾人施禮。

 “李素拜見各位叔伯,小小冠禮能得諸叔伯撥冗觀禮,實生之幸也。”

 程咬金哈哈一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親暱地笑道:“娃子大了,今日受了冠,日後我等便要拿你當大人看了,來日若幹了什麼不教俺們長臉露光的事,老夫抽你時下手可不像往日那麼輕了。”

 牛進達上前朝程咬金的屁股踹了一腳,笑罵道:“今日娃子受冠的大喜日,你這老貨還來嚇他,今日之後他便是大人了,哪容你像往常般說抽便抽?”

 程咬金咧嘴一笑,也不計較。

 牛進達凝目看著李素,嘆道:“確是長大了,你年少老成,以前就沒拿你當孩子,往後更不會,受冠前日要齋戒,這日子過得辛苦吧?”

 李素恭敬地道:“尚好,不能進食雖飢餓難捱,然而小子一想到冠禮之後便成年了,往後肩上要挑更重的擔,要做更多對社稷對家國有益的事,小子思來猶覺使命在肩,分外沉重……”

 牛進達與身後諸將互視一眼,帶著笑意道:“使命?說說看,你的使命是什麼?”

 這等義正嚴辭之時,正是露臉長威風的時候,李素哪裡會客氣,於是傲然一挺胸,大聲道:“使命亦是宏志,一言概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此言一出,四周俱靜。

 眾人將李素最後四句話細細位一番後,眼睛越來越亮,望向李素的目光充滿了訝異和……欣賞?

 牛進達也將這四句話喃喃念叨了一番,讚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好!有志氣,不愧是陛下誇讚的少年英才,老夫觀之,這四句話應該刻在國子監的門口,讓那些酸腐書生們好好看看,何謂讀書人之志!好,好!”

 連說幾個好字,足見牛進達何等欣賞,李素也覺得很有面子,臉上露出了矜持的微笑。

 牛進達語聲一頓,下一句話卻畫風突變。

 “繼絕學也好,開太平也好,只不過……這番慷慨激昂的話下次再說時,記得先把嘴角的油擦乾淨,老夫剛才聞了一下,似乎是烤野豬肉的味道,似乎……還撒了小茴香?嗯,齋戒日,齋戒得滿嘴油花,勉強也算一樁本事了。”

 李素面不改色地用禮服的袍袖狠狠擦了一把嘴,胸脯卻挺得更高,死扛著嘴硬道:“小子皮膚油性,很油,大冬天都冒油……”

**********************************************

ps:大章,大章。  。 嗯,又懶得分章了。  。  。
alterlan 發表於 2015-8-26 10:50
第二百七十八章 行冠加弁(下)

 人活得太明白了也不好,有的事就算看穿了也沒必要說穿,牛進達這把年紀顯然活到狗肚子裡去了。

 李素很尷尬,有種走在路上忽然被人扒掉褲子的羞惱。

 蒼白且沒有說服力的解釋很蒼白,在場的老將們臉色紛紛變得有點怪異了,老爹李道正則一臉想把兒子活剮了的表情,正站在人群裡猶豫要不要祭出降魔法器。

 良久,程咬金忽然噗嗤一笑,接著周圍的老將們全笑開了。

 “受冠的大日子還幹混帳事,幸得今日只是我們幾個行伍裡的人,若來受冠的是孔穎達,魏徵那幾個酸腐老貨,今日非扒了你一層皮不可,齋戒不好好齋戒,還吃得滿嘴油花……”

 牛進達抬頭看了看天色,道:“吉時即至,趕緊把嘴擦了,誤了時辰不吉利。”

 李素急忙擦了嘴,朝諸將露出一記訕笑,然後眼觀鼻,鼻觀心,在院子正中的蒲團上跪好。

 為了今日冠禮,牛進達穿得很正式,玄色華服,腰間系白玉扣帶,玉帶上還掛著兩個金魚袋,此刻牛進達滿面肅然,目露正色,站在李素正前方。

 冠禮的規矩很多,很森嚴,今日李素受冠行的是正經的漢禮,禮儀愈加繁瑣。

 李道正和李素是主人,程咬金等諸將為觀禮賓客,牛進達為正賓,正賓即主持受冠之人。

 今日冠禮上,曾經的村學教書先生郭駑亦赫然在列,他充當的是贊者的角色。李素曾在村學裡讀過幾天書,按理受冠的人應是村學的教書先生郭駑,畢竟二人算是師生關係,可李世民的聖旨裡指定了牛進達。 郭駑只好淪為贊者。

 所謂“贊者”,便是在一旁充當司儀的人,順便給正賓打下手,捧著盤子遞櫛掠,冠巾,梁冠等等。 雖然由正賓淪落為打下手的贊者,可郭駑今日卻一臉興奮,臉色時刻漲得通紅。

 當不成正賓本是正常,能與李素坐實了這層師生關係,又能與諸多開國老將功勳們一同觀禮,對郭駑這個落第的教書先生來說,已然是天大的榮幸了。

 日已近午,吉時即至。

 牛進達仰頭望瞭望天色,然後整了整自己的衣冠。 正冠正容之後,忽然沉聲道:“《禮》曰:'冠者,禮之始也', 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涇陽李素者,年十七,少年聰慧。天資靈秀,素備成人之資。將責以成人之道,宜行冠禮,可治人矣,《禮》曰:'夫禮始于冠,本於昏,重於喪祭。尊於朝聘,和於射鄉,此禮之大體也。'故以受冠,益慕聖賢之道,成君子之為。通經綸,識禮樂,知禮義之方,然后冠之,斯其美矣。”

 一通深奧的古文說完,李素一句都沒聽懂,只好睜著萌萌又茫然的大眼,呆滯地看著牛進達。

 牛進達一番前言說完,旁邊的讚者郭駑急忙捧著一個木托盤上前,托盤上放著一頂冠笄,所謂“冠笄”,其實就是固定冠巾的簪子,冠禮程序裡面需要“三加”, 冠笄是第一加。

 牛進達接過郭駑捧來的冠笄,親自為李素插在髮髻上,口中悠揚念道:“吉月令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維祺,以介畢福。”

 這句很深奧,一定要解釋的話,就當它是牧師的祝福術吧。

 李素跪拜,起身入東房,脫去禮服,只著裡衣而出。

 一加之後再加。

 這次牛進達給李素戴上了襆頭,並道:“吉月令辰,乃申爾服,謹爾威儀,淑順爾德,眉壽永年,享受胡福。”

 嗯,第二次施祝福術。

 李素再跪拜,起身入東房,脫去了剛戴上的襆頭。

 三加,這次與尋常人家的冠禮不太一樣,尋常人家的三加是給受冠者正式戴上帽子,而牛進達給李素戴的卻是梁冠,並且給李素換上了緋色的官袍革帶皂靴,腰間再給他掛上一個銀魚袋。

 因為李素在受冠之前便是朝臣的身份了,涇陽縣子兼火器局監正,正五品銜,必須與百姓有區別,所以戴的是梁冠,依制,梁冠上可配兩道梁。 大唐立國之後禮樂皆興,只是在貞觀時期有點亂套,無論婚喪嫁娶還是行冠,有的用周禮,有的用漢禮,只因天下世家門閥林立,隴右和關中諸多權貴世家裡鴻儒博學倍出,關於“禮”的說法也是眾說紛紜,所以造成了如今亂成一鍋粥的景象,總之,用的人開心就好。

 三加之後,牛進達的祝福術還沒完,接著補上了最後一句:“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祝福過後,李素滿血滿藍。

 接著李素向正賓,父親,贊者和觀禮的來賓一一行拜禮,贊者將酒盞遞來,李素依禮向東南西北四面逐一拜了一遍。

 拜完之後李素腦子一陣發暈,今日虧大了,不知做了多少次磕頭蟲,偏偏還不敢露出不滿之色,這麼多人盯著自己呢,理論上,這些人裡任意挑出一個都能用雙手把他生撕了。

 該拜的都拜過後,事情還沒完。

 行冠之後便是成人了,李素這個年紀可以被稱為“弱冠”,既然是成人,則必須有個表字,這個表字也是有規矩的,不能自己胡亂取,以李素的德行若是給自己取個“太帥”“無缺”之類不要臉的表字,說出去怕是連整個大唐朝廷的臉都丟盡了。

 按規矩,表字一般要由父母長輩取,李道正不識字,取表字的責任自然便落在牛進達身上。

 牛進達輕捋長鬚,露出當仁不讓的神色。

 今日在座的名將們看似粗鄙,實則都是熟讀詩書,精通韜略之輩,哪怕程咬金這種粗得不能再粗的名將,每日也必須在書房裡讀兩個時辰的兵書,一個不識兵法不知韜略只知猛打猛衝的將軍一般是活不長久的。 就算沒在戰場上送命,吃了敗仗回來後必然也會被砍頭,程咬金平安無事活到這把歲數還能恬著老臉在大街上摸閨女的屁股,顯然在學問,特別是兵法上還是有幾分本事的。

 沉吟許久,牛進達捋鬚緩緩道:“李素,你小小年紀已爵封縣子。日後前途不可限量,朝堂從政掌權已是必然,老夫只盼你日後為官時身正心正,勿入歧途,誠如你剛才所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子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老夫希望這個'正'字貫穿你的一生,有始有終,勿負父母鄉鄰,勿負君王社稷,勿負天下黎民。所以,老夫便為你取表字曰'子正'。 ”

 “子正……”李素喃喃念叨了兩遍。 抬頭望向牛進達,展顏朝他一笑,然後拜道:“李子正謝牛伯伯賜表字。”

 至此,行冠禮成。

 一干武將這才收起肅穆的神情,輪著個的上前拍李素的肩膀,拍得啪啪作響。 李素苦著臉一一朝諸人道謝,回頭望向老爹,李道正眼眶發紅,正抹著眼淚。

 牛進達也收起了嚴肅的表情,捋鬚笑道:“禮成矣。老夫幸不辱命。子正賢侄,行禮前你到底吃的什麼,吃得滿嘴流油,還不速速給叔叔伯伯們端上來。”

**********************************

 太極宮,景淑殿。

 東陽已在宮裡住了小半個月了,當初公主府改建道觀,李世民一道口諭將東陽召回宮,說是臨時居所,但李世民的本意東陽很清楚。

 父皇仍然很反對她和李素在一起,索性把東陽軟禁在太極宮裡,為了拆散這對有情人,李世民也是蠻拼的。

 景淑殿離冷宮掖庭很近,幾乎就在掖庭的旁邊,殿內常年一陣陣莫名的陰冷,東陽跪坐在側殿的暖席上,耳中聽著殿外寒風呼號,風聲裡隱約飄來陣陣真實的虛幻的哭聲。

 東陽一如往常般安靜地坐在側殿內,思緒卻不知飄到了何方。

 李淳風從殿外慢悠悠踱進來,負手而立,靜靜地註視東陽。

 良久,東陽忽然回神,見李淳風笑吟吟地看著她,東陽臉一紅,上前盈盈下拜。

 “徒兒玄慧拜見師父。”

 “免禮……”李淳風笑了笑,目注東陽道:“剛才你在想什麼?”

 東陽俏臉愈發紅了,垂頭道:“想過去,想未來,想道法自然。”

 李淳風點點頭,道:“道法既自然,你我哪裡來的過去未來?自然即隨心,自然即隨欲,玄慧,你塵緣未斷,道心不定,你的眼裡只見過去和未來,卻未見著當下,反而違了'自然'二字。”

 東陽垂頭想了想,神情羞慚道:“是,徒兒知錯了。”

 李淳風搖頭道:“不,你沒有錯,出世與入世皆是修行,入世未修得圓滿,卻強求出世,怎能不心生困惑?”

 臉上的笑意愈發深刻,李淳風從懷裡掏出一紙,笑道:“道家典籍皆在書裡,為師能教你的不多,但你此刻的困惑,為師倒是可以幫你解一解。”

 東陽好奇接過李淳風手裡的白紙,徐徐展開,紙上那熟悉飄逸的飛白體映入眼簾,東陽情不自禁地念了起來。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一首七絕念畢,東陽美眸漸漸泛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遲遲忍著沒落下。

 “師父……”

 李淳風嘆道:“明明是郎才女貌,今生卻無夫妻緣分,上天造化,何至於斯。一首詩道盡悲苦惆悵,你與他……實在是可惜了。”

 東陽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潸然而下。

 “徒兒命苦,負了道君亦負了他,求師父為徒兒開解。”

 李淳風笑道:“道君亦有慈悲心,何妨暫屈,靜待來日變化?”

*************************************

 甘露殿。

 李世民面無表情地看著手上的紙頁,遲遲不見動靜。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仍是絕世詩才,仍是我大唐俊傑,李素啊李素,可你為何偏偏選擇了東陽?為何偏偏要欺瞞朕?”

 李世民神情複雜,仰天喟嘆。

 一名宦官站在殿中,垂頭盯著自己的腳尖,任由李世民黯然而歎,卻彷彿聾了般不言不語。

 “今日李素受冠,諸將皆往觀禮,冠禮可順利?”李世民淡淡問道。

 宦官垂頭道:“一切順利,牛郡公為李素取了表字,曰'子正',典自《論語》,'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

 李世民緩緩點頭:“進達懂朕的心思,表字取得好,但願李素如表字所寓善始善終,莫令朕失望……”

 頓了頓,李世民忽然道:“既受冠,已是成年了,李素之父可曾為他婚配?”

 “回陛下,李素之父李道正曾兩次為李素定親,然則兩次皆被李素所誤……”

 李世民怔了片刻,臉上浮起怒意:“兩次皆誤,顯然認定了東陽而不易其衷,李家老父曾定了哪家閨秀?”

 “火器局少監許敬宗的遠親侄女,涇陽許氏。”

 李世民喃喃道:“許敬宗此人……當初文德皇后甫逝,喪禮上許敬宗竟無故失態而笑,可見品行不端,德操有失,不堪大任矣,李家竟然與他結親… …”

 搖了搖頭,李世民苦笑:“真不知李家老父怎生思量的,罷了,既然與許家定了親,便是注定的緣分,傳旨,涇陽許氏賜婚李素,冊許氏七品誥命,擇良辰吉日成婚,另賜李府黃金百兩,絲帛千匹,特許李素長安城騎馬,聊作朕的賀禮吧。”

 宦官領旨,恭敬退下。

 李世民仰頭望著殿梁,眼中閃過一絲愧疚。

 如此,算是徹底斷了他與東陽的情愫吧?

 世道所治,唯“規矩”二字,作為皇帝,李世民絕不容許任何人跳出這個“規矩”之外,絕不!

*******************************************

(未完待續。。) 本帖最後由 alterlan 於 2015-8-27 08:22 編輯

alterlan 發表於 2015-8-27 09:23
第二百七十九章 賜婚聖旨

 冠禮畢,李家大宴賓客,牛進達,程咬金等諸將上座。

 以往都是李素在他們家蹭吃蹭喝,這是李家第一次宴請眾將,不得不說,李家的酒宴都透著與眾不同。

 大碗的油潑面,紅燒蹄髈,清燉羊肉,炒雞丁,滷鴨腿,還有各式炒青菜,一份份佳餚端上桌,程咬金等人眼睛都直了。

 這個年頭並不流行炒菜,從古至今世人對食物的做法無非水煮清蒸或者直接放在火上烤,後世煎炒油炸種種花樣百出的美食,這個年代的人連聽都沒聽說過。

 賓客們很吃驚,他們沒想到食物原來還有這樣的吃法,諸將皆是大胃口的武夫,菜一上桌便往嘴裡胡吃海塞,吃得停不下來。

 開席上酒,李家的下人端上了三勒漿和葡萄釀,唯獨沒上李素自己釀的五步倒。

 沒辦法,老將們酒品堪憂,喝多了便四處尋釁,將軍們這些年征戰沙場,皆立下蓋世戰功,若要在這些人裡面排個名次,怕是誰也不服誰,爭著吵著便抄起兵器單挑。

 李素家的院子剛被工部推倒,如今庭院大致有了雛形,李素可不想自己的家受​​到二次破壞。

 小算盤打得啪啪響,在座的老將卻一眼看穿,程咬金和牛進達二人只顧著對付自己矮案上的美食,沒功夫搭理李素,只是揚起竹箸朝李素遙遙一指,算是警告過了。

 侯君集的吃相顯然比程牛二位賞心悅目許多,從冠禮開始到現在一言不發,大家笑他也跟著笑,程牛二位狼吞虎咽之時,侯君集卻很優雅地挾著菜,不時端起杯淺淺啜一口酒。 目光有意無意地直朝李素瞟,似乎在觀察著什麼。

 別人觀察李素,李素也在觀察別人。

 對程咬金和牛進達,李素自是不設防的,可是對侯君集,李素有點納悶,按說他與侯君集來往並不多,唯一的交集便是當初松州之戰,侯君集是統領三軍的大總管,而李素只是牛進達帳下一員閒官,大家不算太熟,今日冠禮李素沒想到侯君集竟然也來了,實在有點意外。

 都是老將,都是磊落豪邁的漢子,論軍事才能,侯君集並不比程咬金和牛進達差,曾經立下的軍功許多已成了市井間的傳奇,可李素還是很敏感的察覺到,程咬金和牛進達隱隱與侯君集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彷彿與他隔著一層淡淡的膜,雖然靠得近,但這層膜怎麼都無法撕破,於是將近在咫尺的人被隔成了兩個世界。

 杯斛交錯,賓主盡歡,這次老將們破天荒沒怎麼喝酒,菜卻掃了個精光。程咬金吃完後懶洋洋地剔著牙,不滿地抱怨分量太少,塞牙縫都不夠,李家小子成年了人卻依舊如此混帳,待客都待不出個樣子云云,聽得李素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要不是打不過他,早把他扔門外涼快去了……

 滿堂盡歡之時,聖旨就這樣突兀地闖來了。

 李家前堂裡跪滿了一地,宦官神情倨傲地揚著頭,尖著嗓子把聖旨念完,堂內靜寂無聲。

 李素抿著唇,臉色鐵青。宦官捧著聖旨遞到李素面前,他卻一動不動,直到身後的程咬金察覺不對,急忙悄悄用手指戳了他一下,李素臉色數變之後,這才神情自若從容地接過聖旨。

 接了旨後,宦官彷彿換了個人,堆起笑朝眾老將們一一招呼行禮,牛進達侯君集也打起精神與宦官寒暄客套。

 堂前角落裡,李素垂著頭,捧著聖旨的雙手微微發抖,不知想著什麼。

 一隻大手搭上他的肩,回頭一看,卻是程咬金。

 “心裡很憤怒,滿腹怨氣,對不對?”程咬金咧嘴笑。

 李素沉默了一陣,苦澀地笑:“剛開始有怨氣,後來想通了……”

 “哦?短短這一會子,你竟想通了,說說看,你想通了啥?”

 李素嘆道:“其實自從陛下將東陽賜婚與高家那天起,我與她此生便已沒了夫妻緣分,縱然東陽嫁不成高家,陛下也絕不會將她嫁給我,因為我欺瞞君上,犯了帝王的大忌,陛下不斬我已然是法外開恩,怎麼可能還將東陽嫁我?後來東陽為免日後再次被賜婚予別家權貴,於是突然決定出家為道,徹底絕了我和她成為夫妻的可能……”

 李素的笑容越來越苦澀:“……這些我早有準備,可我沒想到陛下做得如此決絕,東陽出了家還不夠,竟給我賜婚,看來陛下始終不放心我。”

 程咬金嘆道:“你和東陽殿下欺瞞陛下,犯了他的忌諱,陛下也是過來人,知道男女之情無法遏制,你和東陽都是死心眼的人,若你真犯了拗勁一生不娶,東陽一生做道姑,她的道觀離你家咫尺之遠,你問問自己,難道真不會與她做出什麼令天家蒙羞的事嗎?所以……你必須娶妻,有了妻子便有了約束,而且還是當今天子親自賜婚,你妻子沒過門便是七品誥命,打不得罵不得更休不得,如此,方能將你和東陽的情愫死死困住。”

 李素看著手裡的聖旨,細細品位著聖旨上的每一個字,良久,忽然笑了:“賜黃金百兩,絲帛千匹,還賜長安城騎馬,呵呵……一棒子把我抽得暈頭轉向,馬上又往我嘴裡塞了顆甜棗,哎呀,棗子真甜,剛才捱的打全忘了……”

 聽著這番諷刺至極的話,程咬金眼皮一跳,急忙扭頭朝侯君集和宣旨宦官方向看了一眼,發現沒人注意到李素的話後,這才鬆了口氣,接著一腳將李素踹了個踉蹌,壓低了聲音怒道:“混帳東西,剛才的冠禮白辦了,成了年首先第一件事要管住自己的嘴!知道嗎!他是君,你是臣,沒追究你和東陽欺君的事,還白送你一婆姨,又是黃金又是長安騎馬的,陛下待你很不錯了,你還待怎樣?”

 李素苦澀一笑,搖搖頭沒說話。

 程咬金捋鬚斜睨著他,道:“聖旨已下,你有何打算?”

 “除了遵旨娶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婆姨,小子還能怎樣?”

 程咬金讚許地點點頭:“總算說了句人話,當然,你若心裡不爽利,想去太極宮前指著宮門罵街,老夫也不攔你,陛下把你一刀剁了,咱們兩家合伙的白酒和香水買賣全歸老夫,你死得其所,老夫獨得其利,你我各有所得,多好。”

 說完程咬金有些遺憾地咂咂嘴,似乎真有攛掇李素去宮門前罵街的打算。

****************************************

 酒足飯飽,賓客散去,李素跪坐在堂前,呆呆地盯著聖旨出神。

 李道正今日喝得不少,兒子冠禮他是最高興的,剛開始與程咬金牛進達等國公郡公們小心翼翼喝了幾杯後,酒意一上頭,膽子莫名肥了許多,當下也不顧什麼尊卑之念了,與牛進達等人喝得愈發熱火朝天,最後勾肩搭背稱兄道弟,親熱得不亦樂乎。

 後來聖旨進門,李道正心中一陣狂喜,這個消息對他來說似乎比兒子的冠禮更高興,兒子為了東陽不娶親,李家香爐裡插著的這柱香火眼看快熄了,沒想到陛下竟給兒子賜婚,李道正當時恨不得去太極宮前朝宮門狠狠磕上八十一個頭,久懸的心事今日終於有人幫他解決了,當浮一大白。

 賓客散後,李道正臉上的笑容仍未褪去,然而見兒子神色陰沉地盯著聖旨發呆,李道正頓時斂了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娃啊,男人終究要娶親的,不娶親像啥話嘛!你和那位公主殿下……沒結果的,前些日子你們的事鬧得滿城風雨,最終還是成不了,爹對你沒什麼要求,當官若當得不快活便不當,做事做得不爽利便不做,咱家還有幾百畝田,至不濟咱們父子還能守著這些田過一輩子……”

 猶豫了一下,李道正還是把他想說的話說出來了:“……娶公主爹也沒啥異議,能娶上自然最好,公主那女娃爹見過,是個知書達禮的娃娃,沒有皇家貴冑那些個盛氣凌人的毛病,很難得,可是……你和她命裡無緣能咋辦?總不能為了她一生不娶吧?你既行了冠禮,爹以後便拿你當男人看,男人心裡不能光有情情愛愛,一輩子要擔負的東西很多,比情情愛愛更重要……”

 李道正說了一大通,李素回頭看著他笑,笑容很古怪。

 “爹,你說這些幹啥?孩兒沒說不娶親啊,既然陛下下了旨,孩兒遵旨便是。”

 李道正聽到了滿意的答案,神情頓時變得欣悅起來,一迭聲地道:“好,應該遵旨。爹這便請道士掐日子,府裡的人全動起來,給你準備親事,爹一定辦得熱熱鬧鬧的。”

 李素點頭,站起身,忽然將手中的聖旨使勁一撕,黃絹白紙的聖旨被他生撕成了兩半。

 “好!我成親!跟誰都無所謂,就這樣。”

 說完李素扔了聖旨,朝後院廂房走去。

 李道正目瞪口呆,將撕成兩半的聖旨拾了起來,忍著即將暈厥的驚恐,把它揣進懷裡,小心環視四周,見四下無人這才長鬆了口氣。

*************************************

ps:還有一更。  。  。 作息又亂了,沒辦法。  。  。  (未完待續)
alterlan 發表於 2015-8-27 09:28
第二百八十章 登門自辯

 成親已是定局。

 這次李素也想不出辦法拒絕了,裝病這招用過太多次,幾乎完全喪失了可信度,裝神弄鬼更不敢,解決東陽的麻煩就是用的這一招,若再來一次裝神弄鬼未免太巧合了,李世民必然會懷疑,那時李素絕不止下獄那麼簡單,斬首示眾是必然的,畢竟李素製造的輿論可是玄武門,觸到了李世民心底裡最深的忌諱。

 帶著東陽私奔也好,發動自己的人脈找個理由聯名請李世民收回成命也好,李素甚至產生過許多陰暗的辦法,比如派鄭小樓潛進許家,把許家那個無辜的姑娘殺掉,或者學梁山好漢那樣上山落草,造李世民的反……

 光明的,陰暗的,無恥的,暴力的……任何辦法都想過了,然而理智告訴他,這些路都走不通。

 這是李世民的天下,而且是臣民萬眾歸心的天下。

 想了很久,李素仍想不出辦法,終於放棄。

 終究輸在實力上,如果自己手下有一股令李世民無法漠視的權勢,或者有某種令社稷朝堂無可或缺的本事,李世民忌憚也好,拉攏也好,處理他和東陽之間的事必然不會如今日這般生硬蠻橫。

 活在這個世上,原來權勢竟如此重要,想做個無所事事的閒人終究是個很蒼白的理想。

 不知不覺間,李素心中滋生了一股從未有過的野心,整個人漸漸發生了蛻變。

 他發現自己需要權勢,今次以後,人生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裡!

*****************************************

 李素在房裡關了一整天,想了一整天,直到有客來訪,薛管家通禀之後,李素才施施邁出房門。

 出門迎面便碰到老爹,李道正看見李素不由一楞,擔心的眼神漸漸化為訝異,盯著他不住地打量,彷彿不認識一般。

 “爹,咋了?”

 李道正搖搖頭:“咋跟變了一個人似的?樣子還是原來的樣子。但你的臉,還有你眼睛裡的光……怪怪的。”

 李素笑道:“孩兒再怎麼變,你還是我爹,不管孩兒多大,該抄起藤條揍孩兒還是不手軟。”

 見李素笑了,李道正放下了心事,朝他點點頭,往屋外一指:“來客人咧,你去吧。”

********************************************

 客人是熟人。

 中年老帥哥許敬宗穿著玄色錦袍,只著足衣在前堂不停地踱步,神情頗有些忐忑不安。

 見李素出來,許敬宗急忙迎上去施禮:“剛才方知昨日竟是監正大人的行冠之日,下官竟未曾登門觀禮,實是失了禮數,監正莫怪。”

 李素笑著擺手:“戴個帽子而已,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日子,我本不欲張揚,怪你作甚?”

 “戴,戴個帽子……”許敬宗擦了把汗。 好吧,這位監正大人思維太跳躍,跟不上節奏亦是尋常。

 李素請許敬宗落座,二人各自跪坐在榻上,李素充滿希冀地看著他:“許少監昨日沒來觀禮,心懷愧疚之下莫非打算今日把禮品補上?”

 “啊?”許敬宗呆住了。

 見許敬宗發呆的樣子。 李素看明白了,這傢伙絲毫沒有補送禮品的意思,不由失望地嘆了口氣。

 “人不來沒關係,禮不來那才叫真正的失禮啊……”李素喃喃嘆道。

 許敬宗頓時面紅耳赤下不得台,站起身行了一禮,訥訥道:“監正恕罪,下官思慮不周,真正失了禮數,下官先告退,待採辦了禮品後再登門……”

 “哎哎,回來,跟你開玩笑的,還當真了……”李素白了他一眼,道:“臉皮多厚才會主動朝下屬伸手要禮品?吃相未免太難看了,你覺得我是這種死要錢的人嗎?”

 這話不好接,為了錢敢動手揍度支司郎中的傢伙,應該不是淡泊名利的人……

 許敬宗很明智地轉了話題:“李監正,下官昨日聽說……陛下給監正賜婚了?”

 李素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錯,賜婚了,賜的還是你許家那位遠親侄女。”

 見李素這副樣子,許敬宗實在猜不透他是喜是怒,猶豫許久也不知該堆起笑臉說聲恭喜,還是該哭喪著臉說聲節哀,神情躑躅躊躇不已,很糾結。

 “許少監上門是為了問這件事?”李素仍舊似笑非笑的表情,悠悠道:“兜兜轉轉一大圈,咱們又回到了起點,許少監,日後我要叫你一聲叔父了……”

 許敬宗渾身一抖,急忙道:“不敢不敢,監正折煞下官了……下官今日此來,是為了跟監正辯白這件事,監正大人明鑑,這次陛下賜婚,下官對天發誓絕非參與其中,雖然下官日思夜想與監正結為親家,但下官絕不會強人所難,上次結親確是下官在背後帷幄了一番,下官也受到了教訓,這次陛下賜婚與下官無關啊……”

 李素笑了,這回不再是皮笑肉不笑。

 他相信許敬宗說的是實話,許敬宗當然算不得什麼正人君子,但他有種本事卻令李素很佩服,背後玩名堂搞鬼從來不顧忌,但至少很坦誠,做了就痛痛快快認,若是沒做,那就真不是他做的。

 再說賜婚這件事很複雜,李世民對他又愛又恨才做了這個決定,其中緣由,唯有當事人才最清楚,李素知道此事與許敬宗無關,他沒那麼大的本事糊弄李世民。

 “許少監上門就是為了解釋這件事?”

 許敬宗點頭,一臉含冤莫白:“監正明鑑,此事斷非下官所為。”

 李素眨眨眼:“我若聽不進你的解釋,認定此事就是你搞的鬼呢?”

 許敬宗悲憤脫口道:“下官便在監正面前擊柱而死,以證清白!”

 李素斜眼看著他,不說話。

 這話連許敬宗自己說得都有些心虛,於是訕訕一笑:“擊柱太疼了,再說下官原本就是被冤枉的,為何還要白白再搭上我這條命?……剁小手指以證清白吧。”

 說完許敬宗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小指,似乎還是覺得證明清白的代價太大了,頹然嘆了口氣,為自己的懦弱小小羞愧了一下,道:“下官……還是跪在你面前求你放過我吧,這個好,這個不疼……”

********************************************

未完待續……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8-29 00:19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八十一章 帝心欲糜


    連證明清白都討價還價,各種怕死各種怕疼,李素覺得許敬宗肯定幹不出太缺德的事,上天給了他一顆缺德的心,卻忘了給他一個缺德的膽子。

    見李素面色無異,許敬宗這才稍稍安了心。

    聽說李世民將他許家的遠親侄女賜婚給李素,許敬宗嚇壞了。上次結親許敬宗在背後搞鬼,李素發動長安的人脈深挖許家的底細,許敬宗當時逃出關中的心都有了,從那以後他便清楚了李素的底線和能力,從此徹底絕了與李家結親的心思。

    這次賜婚許敬宗確實很清白,他擔心的是李素的智商,他怕李素以為這次又是他搞鬼,嚇得他一晚輾轉反側不成眠,天剛亮便起身朝太平村而來。

    幸好李素的智商沒讓他失望。

    “許少監勿多疑,我相信你便是。”李素笑道。

    許敬宗小心看了李素幾眼,發現他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心中愈發不敢肯定,只好試探著道:“多謝監正信任,說來陛下這道賜婚旨意來得有些倉促,下官也是許家人,事先卻沒聽到任何風聲,突然便下了旨……”

    李素歎道:“是啊,旨意太突然了。”

    許敬宗道:“下官素知李監正心有所屬,與許家的這門親委實不合時宜,若監正果真不樂意與我許家結親,要不要下官……給陛下上一道表,代許家辭了這門親?”

    很顯然,許敬宗這是句客氣話,如同吃飯時家裏忽然來了客人,主人隨口招呼一句“吃飯沒?要不要吃點?”,很敷衍式的客氣。

    誰知李素的反應卻大出許敬宗意料。

    李素聞言兩眼一亮,忙不叠點頭:“好啊好啊,便請許少監給陛下上表,推辭這門親事,一切拜托許少監了,我在家等你的好消息……”

    “啊?”許敬宗呆住了。張著嘴怔怔看著李素。

    這……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大家還能愉快的聊天麽?

    李素還很認真地幫他出主意:“許少監在奏疏上不妨說許家閨女已經許配他人了,一女不事二夫的道理陛下自然懂的,相信陛下一定會收回成命。”

    “這……這個……”許敬宗老臉頓時漲紅了,捋須的手微微發抖。無助地看著屋外的天色。

    說句客氣話居然當真了,雖然對陛下忽然賜婚的舉動感到很驚訝,可許敬宗也不是傻子,前些日子李素與東陽公主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後來東陽公主被賜婚高家。接著遭了報應後不得不解除婚約,東陽公主也出了家,再後來,陛下又忽然賜婚李素……

    一連串眼花缭亂的事件許敬宗默默看在眼裏,精明如他者,怎能不知裏面的水有多渾濁,他要是敢上這道婉辭的奏表,第二天就會被怒極的陛下扔進大牢裏反省反省自己的人生為何如此失敗。

    “早上出門天還晴著,一會的功夫咋就快下雪了?下官失禮,得趕緊回去了。雪下大了怕封了路,關中的天邪得厲害……”

    許敬宗面不改色起身告辭。

    李素想笑,天不邪,人邪,找借口都喜歡拿天色說事,老天招誰了?

    “坐下坐下,逗你的……”李素攔住了許敬宗,白了他一眼,道:“做人真誠點不行嗎?非要搞得這麽虛僞。”

    許敬宗讪笑,暗暗做了個決定……以後繼續虛僞。但不要跟這家夥聊天,太心塞。

    “說說吧,許家那閨女怎麽回事?我記得退婚是半年前的事吧,這半年裏她一直沒嫁?”李素淡淡地問道。

    許敬宗苦笑:“我那遠親是商賈人家。本來地位不高,後來鄉鄰聽說許家被縣子退了親,背後說了許多閑話,她家父母愈發擡不起頭,閨女的親事一直就這麽耽擱了,本打算明年開春後托牙子去長安東西兩市打聽打聽。若有河東道江南道的商人,便把她嫁過去,說來父母在,不遠遊,可是許家已成了方圓鄉鄰的笑話,只好將閨女遠嫁了……”

    許敬宗神情變得古怪:“……沒想到昨日宮裏的宦官去她家宣旨,仍舊將閨女許給監正,人還沒出閣便封了個七品诰命,她家父母懵了一整天,現在還沒回過神呢。”

    李素沈默半晌,緩緩道:“此事是我的不對,當初退親太生硬了,沒想到給許家帶來這麽多麻煩……”

    許敬宗搖頭苦笑,沒接話。

    李素長長一歎,道:“娶吧,當初想方設法一次又一次抗拒結親,原以為此生與許家女無緣,沒想到一道旨意終究還是把我和她栓在一起,看來緣分注定是緣分,跑得多遠都沒用,這又是一樁因果。”

    許敬宗見李素臉上露出似悲似怨的模樣,不由勸慰道:“監正勿傷懷,你和東陽公主殿下的事,下官不敢多言,下官比監正癡長幾歲,說來也算是過來人了,天下女子何其多也,嬌小者,柔弱者,喜歡笑的,喜歡哭的,千種姿色,萬般風情,監正欲求何人而不可得,非要執著于東陽公主?”

    “因為那些女子都不是東陽!”李素冷冷地回了一句,目光朝他斜掃,皮笑肉不笑地道:“許少監是過來人,情關就是一道坎,橫立在面前,你呢,一步跨過去了,我呢,還在坎後面急得團團轉,許少監你在坎那頭朝我招手,說沒事你跳過來吧,可是我膽子小,不敢跳,若是一頭栽進坑裏怎麽辦?所以,少監的好意我心領了,你就讓我在坎的這頭自生自滅吧。”

    許敬宗尴尬地揉鼻子,李素笑道:“你那位遠親侄女嫁來李家,我會以禮待之,不會讓她受委屈,她是禦封的诰命夫人,李家上下不敢對她不敬,少監回去跟我那兩位丈人丈母說一聲,請他們放寬心,三媒六禮一樣都不會少,成親該有的禮數都會盡到。”

    許敬宗徹底放了心。

    這下好了,許家終于跟李家攀上了親事,今日登李家的門可謂“圓夢之行”,有了李素這層關系,將來被陛下起複的日子或許不遠了。

    此刻許敬宗有了一種與李素同樣的感慨。世事無常,沒想到兜兜轉轉一圈,大家又回到了當初的起點,只是其中多了一樁注定的因果輪回而已。

    登門的目的達到了。許敬宗起身告辭,說實話,李素實在不是一個好的聊天對象,跟他聊天很累。

    如今許敬宗已算是李素的妻家叔父了,李素很客氣地將他送出門口。

    李道正請道士掐算了日子。婚事定在十日後。

    公主府的改建已近完工,工匠們陸續撤去了不少,一座集幽雅與恢弘于一體的道觀悄然露出輪廓,輪廓每一天都變得愈加清晰。

    李家上下忙壞了,急著采辦親事的各種用品,李道正還親自登許家的門,第二次與許家交換子女的生辰名帖,六禮裏的“納采”和“問名”已完畢。

    親事由家裏人去忙,李素實在提不起熱情,每天風雨無阻地蹲在公主府的工地邊。親眼看著一座公主府漸漸變成了幽雅出塵的道觀。

    東陽仍沒有消息,或許直到道觀竣工的那一天她才會出現吧。

    …………

    親事的效率很快,十天的時間裏,男女雙方都卯足了精神操辦,忙裏忙外團團轉。

    這是一場氣氛很詭異的親事,男女兩家忙成一團,卻看不出多少喜氣,好像雙方只是在認真做著一件皇帝陛下要求他們做的事情,把事情做好,做完美就行。

    李家覺得太倉促。許家覺得莫名其妙,無端端的一道賜婚聖旨砸在頭上,皇權,皇威。這些遙不可及的東西,許家終于親手觸碰到了它,盡管它來得那麽莫名其妙。

    至于這件事的本質……

    這件事沒有本質,只是一樁被權力強行捆綁而成的婚姻。

    李許兩家准備親事的時候,長安城裏也沒消停。

    這次的事情終于與李素無關。

    早在元旦前,朝堂便放了假。大概半月左右,名曰“休沐”,上元節那天皇帝陛下在太極宮祭天祭祖之後,才正式開始朝會和辦公,這段日子算是國家法定節假日。

    朝臣權貴們各自在家准備年節之時,李世民也在太極宮過著享受日子,李素弄出來的大浴室和桑拿房被李世民原封不動地在太極宮複制出來,每天最大的樂趣便是進去泡一泡,蒸一蒸。

    不僅如此,李世民還是個很好客的人,並不吃獨食,大抵從小被李淵教育過好東西要與好朋友一同分享,于是叫來了長孫無忌,李靖等開國功臣一同入浴。

    太極宮的浴室比李家大很多,而且也奢華很多,浴室修在甘露殿旁的側殿裏,裏面輕紗薄帳,香暖如春,進去後有一條小徑,工匠們別出心裁地用華貴的貓眼石鋪就,光腳踩在上面又痛又癢,可痛癢之後跳入池裏又很舒服,包括浴池底部也鑲嵌著各種名貴的寶石,這些年唐軍橫掃天下,嚇得各番邦國主爭相稱臣納貢,如今各國進貢的寶石大抵有小半被鑲嵌在這個新修的浴室裏。

    太奢華了,進門便覺刺眼,李世民卻很得意,拉著長孫無忌等人炫耀般指指點點,這顆明珠是哪個番邦國君所獻,當時朕的將士攻克了他多少座城池,吞下了他多少國土,那顆寶石又是哪國王子所獻,當時邊境摩擦,朕一句話嚇得國主連夜派使臣進長安磕頭賠罪……

    每一顆寶石似乎都有著一段霸氣蠻橫的故事,這座浴室根本就是李世民的個人功績展覽室。

    長孫無忌和李靖開始還面帶笑意,興致勃勃地聽李世民追憶往事,看到珠光寶氣,光芒四射的浴室後,二人的笑臉終于有點僵硬,仍保持著耐心聽李世民誇耀他此生文治武功何等不凡,長孫無忌和李靖二人不敢再搭腔,任由李世民獨自滔滔不絕。

    最後功績總算誇完了,李世民仍意猶未盡,邀請兩位功臣入浴,如此基情滿滿的邀請令長孫無忌和李靖很難為情,然而李世民實在太熱情,二人推辭不過。只好當著面脫去衣裳,君臣三人赤條條地跳進了大浴池,彼此坦誠相對。

    君臣數十年了,從未這般泡在一個大池子裏。今日……似乎有點害羞呢。

    微燙的池水刺激著日漸松弛衰老的肌膚,再環視四周奢華如仙境般的裝飾,長孫無忌和李靖只覺渾身不自在,而李世民則舒服地半躺在池子裏,李素的享受法子被李世民原封不動地照搬。水面上居然也浮著一個大托盤,盤內盛著美酒和酒杯,泡帶酣暢處,君臣三人自斟飲盡,怡然自得。

    最後李世民忽然站了起來,也不管兩位功臣內心什麽感受,李世民完全赤條條袒露著不文之物站在二人面前,手指著自己已微微發福的肚子,黯然歎息:“朕一生戎馬,功績與威名從來只在馬上取。如今登基十一年,已然大腹便便,怕是再也拉不開強弓,跨不上戰馬矣!”

    長孫無忌不知李世民想表達什麽,只好安慰道:“陛下多年征戰,打下一個固若金湯的江山,只要一聲號令,無數臣民將士甘為陛下驅使,這些年陛下文治武功,已遠邁前隋。堪比秦皇漢武,親手創下如此盛世才是吾皇的功績,何必非要拉開強弓,騎上戰馬呢?”

    這番話令李世民頗為欣悅。笑道:“輔機,你說,朕登基這十一年,果真創下了盛世麽?”

    長孫無忌毫不遲疑地道:“千百年後的史書上,陛下在位這些年必被後人稱為‘貞觀盛世’。”

    李世民兩眼發光,仰天哈哈大笑。

    “哈哈。好一個‘貞觀盛世’,十一年了,朕總算覺得這個皇位坐穩當了……”

    長孫無忌和李靖不知李世民到底想說什麽,于是笑而颔首。

    宮中內侍遞上一塊巾帕,李世民擦了擦臉上的水珠,將巾帕隨手往後一扔,內侍急忙接住,恭敬退下。

    “既然如今已是盛世,朕可以松一口氣了,輔機,你意若何?”

    長孫無忌滿頭霧水,小心地道:“陛下的意思是……”

    李世民歎道:“前隋義甯元年,朕勸父皇晉陽起兵,父皇不得已而從之,一年後遂奪取了天下……”

    長孫無忌和李靖眼皮猛然跳了幾下。

    這句看似平常的話,今日說來卻大不尋常。

    在今日之前,當初晉陽起兵的說法是滿朝一致的,那就是當時的秦王“跟隨”先帝起兵,這個說法已被寫進了史書裏,而今日,李世民卻說是“勸”先帝起兵。

    一個是“跟隨”,一個是“勸”,一個是被動,一個是主動,後面還加了一句“父皇不得已而從之”。

    小小改動了一個字眼,當年晉陽起兵的主角和配角完全掉轉了戲分,高祖李淵的功績被一個字眼全然抹殺了,取而代之的,是當今陛下何等英明,從晉陽起兵開始便一直英明到如今……

    看似尋常的一個字眼,聽在長孫無忌和李靖耳中卻大不相同,二人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接著飛快對視一眼,腦中同時閃過一個念頭。

    陛下恐怕有篡改史書的意圖!

    國富,民強,軍盛,萬邦來朝……曆代皇帝想做到的事,他都做到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朝代的皇帝都做得好,人生到了他這個境界,還能追求什麽呢?

    身後名而已。

    李世民想造神,造出的那位“神”正是他自己,從出生時天空有雲龍隱現的異象,到成年後各種戰無不勝,各種預敵先機,各種英明果決,再到登基後十多年創下一個貞觀盛世……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李世民需要這個名聲,因為這個名聲不僅能極大滿足他這個帝王的虛榮心,而且對他的統治有百利而無一害。

    篡改史書,這個事情有點嚴重。別人且先不說,若被魏徵那倔老頭知道了,會第一個撞死在李世民面前,臨死前或許還會大罵三聲昏君。

    長孫無忌和李靖讷讷不敢言。

    今日君臣泡澡根本就是一場鴻門浴,李世民第一句話便在試探長孫無忌和李靖的反應,見二人沒有果斷附和,李世民微微有些失望,接著便扔出了第二句話。

    “……戎馬十數年,勤勉十數年,朕未曾辜負你們這些跟隨朕打江山的臣子,也未曾辜負天下子民,如今天下已安,國朝富強,朕……不想再辜負自己了。”

    長孫無忌和李靖頓覺很心塞,聽這語氣,陛下又要出幺蛾子啊。

    “臣不知陛下何意……”

    李世民環視珠光寶氣的浴室,歎道:“朕已四十多歲,到了該享樂一下的時候了,這幾日朕思之再思,決意重修大明宮,卿等意下若何?”

    “重修大明宮?”長孫無忌和李靖震驚地看著李世民。

    大明宮,位于長安北面的龍首原,原名永安宮,貞觀八年開始修建,原本是修來給高祖皇帝李淵避暑所用,所以大明宮又叫夏宮。

    按照工部的圖紙,大明宮占地已不能丈量了,而是近八裏方圓,也就是後世的三個多平方公裏,五百個標准足球場的大小,其中宮閣殿宇共計四百間,亭台水榭不計其數,由此可見工程何等浩大。

    那時離玄武門之變已過去了八年,可李淵和李世民父子二人的關系卻未出現緩和,畢竟李世民不僅弑殺兄弟,還逼父皇退位,這種矛盾不可能化解的,貞觀八年,李世民決定修大明宮,說白了其實就是給太上皇李淵找個地方安享晚年,讓他好好享受退休老幹部的生活,當然,順便還帶著幾分監視和軟禁的意思在裏面。

    總之,就是建一個大房子給你,再往裏面扔無數金銀珠寶和絕世美女,老爹你在裏面胡天胡地沒人管,前提是關于朝堂國事政務方面你就別插手了,插手就翻臉。

    結果大明宮修到第二年,貞觀九年五月,李淵卻病死了,大明宮僅只修了個輪廓出來,主角都死了,道具自然用不上了,于是大明宮停工至今。


    ps:大章大章……又沒分章……昨天下狠心調整作息,所以更新延後了一點,還是0點以前更新比較好,中元節了,少熬夜,怕不小心衝撞了靈界的朋友……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c2008

LV:8 領主

追蹤
  • 39

    主題

  • 18495

    回文

  • 2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