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953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18 04:02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一十二章 遷調西州


    兄弟情深,令人感動,李素真想為他們輕哼一曲《當年情》。

    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李素把家小托付給王家兄弟,在這個陌生的世上,李素能相信的人太少了,只有王家兄弟,他能毫無顧忌地把後背亮給他們,完全不用防備,家裏的事托付給他們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蹲在村口的銀杏樹下,李素眯著眼,深深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看著近處的泾河緩緩流淌,看著遠處的山巒疊嶂。

    分別時才發現,原來故鄉如此美。

    …………

    長安城的血腥氣漸漸消散,人們神態從容地在街市上行走,談笑,為自家的生計而奔忙,日子平靜而充實,至于數日前被斬首棄市的朝臣和家眷,似乎已漸漸被人遺忘。

    別人的悲喜看在眼裏,聽在耳裏,新奇與感歎過後,繼續過自己的日子,仿佛一顆小石子投進湖水裏,泛起一圈圈漣漪後,又恢複了平靜。

    終究只是一場熱鬧而已。

    朝堂裏卻頗不平靜,對朝臣們來說,李世民大開殺戒可不是熱鬧,身在朝堂,誰知道下一個被殺的會不會是自己?

    能站在朝堂裏的都不是蠢貨,仔細回憶一下建大明宮這件事的始末,再看看被殺的那些人背後的世家門閥背景,大家終于有了數。

    這場殺伐清洗,陛下針對的是世家,是警告,也是試探。警告世家不得妄動,用那些門生的人頭試探世家的反應和底線。

    反應令李世民頗為滿意,兩百多顆人頭齊嶄嶄擺在城外亂葬崗上,那些有著千年底蘊的世家們卻集體失聲。

    李世民對世家的感情可謂又愛又恨,如情人般纏綿。

    當初李淵晉陽起兵反隋,第一時間聯合的便是關中各大世家門閥。同時,李家本身也屬于隴右軍事集團,麾下有著不小的軍事勢力。依靠各世家明裏暗裏的幫助,李家起兵僅僅一年左右便拔了隋朝的大旗。坐擁了整座江山,幸福來得如此突然。

    然而坐穩了江山之後,李家的心態又變了。

    總之一句話,“額滴,額滴,都四額滴!”

    奪取江山前的各種許願全部選擇性失憶,對世家門生充斥朝堂指手畫腳的行徑也越來越不滿,久抑的矛盾終于在貞觀十二年爆發。李世民舉起了屠刀,用鐵血的手段告訴世家,這座江山,姓李。

    李世民是睿智的,英明的,他的屠刀舉得很小心,刀鋒掠處,死的全是他希望死的人,余者秋毫無犯。

    清洗過後,李世民召集群臣。連著三日開朝會,痛斥這三十多名犯官的罪狀,罪狀是早已安排好的。反正人都死了,說你什麽罪就是什麽罪,不同意?有本事你從墳裏爬出來擊鼓鳴冤去啊……

    痛斥罪狀後,接下來便是安撫人心,不少因與世家有來往而忐忑不安的朝臣,李世民單獨召見他們,溫言安撫稱許,家裏夫人晉诰命,子女蔭余恩。順帶再送幾個無關痛癢的虛銜,一個個戰戰兢兢進殿。眉開眼笑出門。

    朝堂清洗出乎意料的完美,李世民袍袖一揮。動蕩的朝局瞬間撫平,再無一絲風波,可謂皆大歡喜。

    ****************************************************************

    擺平了朝堂後,李世民罪惡的雙眼終于有空盯上了李素。

    李素出獄的第五天,意料中的聖旨終于來了。

    宦官倨傲地揚著臉,仿佛用鼻孔讀完了聖旨,然後平伸著雙手,等著李素接旨。

    同跪在地上的李道正和許明珠驚愕萬分,怔怔地看著一臉平靜的李素雙手接過聖旨,宦官與李素客套了兩句後告辭離去。

    火器局監正仍兼任,只不過成了遙領,少監許敬宗代行監正職權。

    李素卻升官了,西州刺史府別駕,從四品銜,爵位不變,卻多加了一個“定遠將軍”的武散銜,文武兼備,頗耐尋味。

    聖旨裏沒有多說一句廢話,按照以往的聖旨格式,無論是升官遷官或是貶谪,開頭都應該有一大段或褒揚或痛斥的話,但是給李素的這道聖旨裏卻言簡意赅,開頭便直接宣布了李素的官職,三日內啓程赴任,最後欽此,結束。

    李素嘴角勾起,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西州別駕”,很有意思的官名,“別駕”是從四品官,大唐的州府分上中下三種,以人口多寡為標准,西州地處荒蠻,城池建在茫茫大漠之中,可想而知人口少得可憐,自然屬于下州,一州的最高行政官員是刺史,可斷一切民生政令,而別駕則是刺史的佐官,地位僅次于刺史,屬于州裏的第二號實權人物。

    給一個剛剛才行過冠禮,年紀不過十多歲的毛孩子授予別駕實權,李世民也蠻拼的,難道他就不怕李素把西州玩壞?

    宦官離開很久,李道正和許明珠仍呆呆跪在地上,兩雙眼睛茫然地盯著李素。

    李素收起聖旨,暗暗一歎,上前扶起老爹和許明珠。

    李道正這才回過神,臉上布滿了驚愕之色:“西州在哪裏?陛下咋讓你去西州當官咧?這不對呀,十多歲的娃子……這不對呀!”

    許明珠眼眶泛淚,小嘴一癟似乎要哭出來,看著四周下人們的目光,還是死死咬著牙,沒哭出聲。

    李素歎道:“西州……在很遠的地方,千裏之外吧,地處大漠深處。”

    李道正失神地看著他,喃喃道:“咋把你遣到那裏做官?咋會這樣咧?你不是說陛下不會計較金殿你寫文章罵他的事嗎?”

    李素強笑道:“陛下沒有計較,孩兒是陛下的臣子,陛下需要孩兒去西州,孩兒只能去,君上所遣,不可違。”

    李道正挺拔的身軀瞬間變得佝偻,長長歎了口氣,失神地往屋裏走去,不停地喃喃自語:“咋會這樣咧?才十多歲的娃子,不應該啊,太狠心了,太狠心了……”

    李素抿唇,靜靜看著老爹佝偻的背影,心中忽然浮起許多酸楚。

    十多年的相依為命,第一次與老爹長別,忠與孝,果真無法兩全。

    身後傳來許明珠輕細的啜泣聲,回頭看去,許明珠眼眶發紅,淚珠兒成串地滑落臉頰,卻捂著嘴死死不發出哭聲。

    李素歎了口氣,注視著她,認真地道:“夫人,我啓程赴任西州後,家裏的一切便托付夫人了,替我好好照顧爹,他苦了一輩子,該享兒孫清福的時候,我卻不能膝前盡孝……”

    許明珠卻出乎意料地搖搖頭:“家裏有管家,有下人,自會好生侍侯公公,可夫君你卻獨自一人在外,受盡風劍霜刀,凍了沒人添衣,餓了沒人做飯,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人照料,夫君怎生受得了?夫君,赴任西州帶上妾身好嗎?妾身隨你一同啓程。”

    李素楞了一下,然後搖頭:“不行,此去千裏,路上不知多麽辛苦艱難,況且西州局勢不明,已呈亂象,你一個婦道人家絕不可去,好好待在家裏,替我照顧爹。”

    誰知許明珠卻忽然執拗地揚起頭,一反平日溫順恭良的模樣,毫不畏懼地與李素直視,道:“妾身出嫁前,娘曾告訴妾身,嫁夫從夫,甘苦與共,妾身讀書不多,也不懂太多的大道理,爹娘怎麽教,妾身便怎麽做,夫君有爵位,有官身,妾身未出嫁便被陛下賜封诰命,說來皆是妾身和娘家的光彩,可夫君獨自一人在外受苦,卻教妾身在家安享太平奢逸,妾身做不到!”

    “我沒受苦,只是被調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當官……”李素幹巴巴地解釋。

    “夫君莫诳妾身,西州位處隴右,是大漠的中心,四處荒涼無人,僅只一座小小的土城,衣食不裹,三餐難繼,說是西州別駕,卻不如太平村的莊戶,夫君養尊處優,素來不沾家事俗務,獨自一人到了那裏,誰來侍侯你?誰來給你操持衣食?”許明珠使勁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妾身……嫁進李家,夫君雖以禮相待,可妾身知道至今並未得到夫君的寵愛,若放任夫君一人在外受苦,妾身卻不能患難共之,日後夫君歸來,心中焉存妾身立錐之地?妾身怎可安然獨享太平?”

    見許明珠垂泣,李素心中泛起許多感動,卻暗暗歎息不已。

    得此賢妻,此生無憾,可是……為何上天偏偏安排他先遇見東陽?

    “我在外當官,夫人操持家裏,本是天經地義的事,你我各司其職,說什麽獨享太平?西州局勢莫測,亂象紛呈,隨去一事萬莫提起!”李素硬起心腸拒絕了。

    怕許明珠又說出什麽甘苦與共的話,李素說完後一拂袍袖,逃避似的進了屋。

    許明珠靜靜站在院子內,暗自垂泣半晌,忽然擡袖狠狠擦了一把眼淚,發紅的眼眶注視著李素的廂房,一雙攏在水袖內的小拳頭暗暗攥緊,眼中悄然浮起決然之色。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20 21:00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一十三章 離人愁緒


    啓程的准備工作不少。

    李素仍是那個好逸惡勞安于享受的李素,從長安到西州,路上那麽辛苦,對李素來說是一種艱辛的考驗,所以要准備的東西很多。

    首先要准備三輛大馬車,一輛用來乘坐,另外兩輛用來裝食物和酒水,以及各種享受的東西,大漠風沙大,做幾個簡陋版的口罩是必須的,日夜溫差大,不但要准備扇子和被褥,連冬天取暖的暖爐也要備兩個……

    “洗澡咋辦?”李素面沈如水,擰眉思索。

    這是個大問題,一天不吃飯可以,一天不洗澡李素便覺得自己不屬于人類,而是牲口了。

    薛管家有點吃驚:“大漠裏洗澡?這……”

    這位少郎君知不知道大漠裏的水有多麽寶貴?

    李素思索很久,道:“再准備兩輛馬車,馬車上砌個大木桶……”

    “用來幹啥?”

    “裝洗澡水。”

    “…………”

    鄭小樓也扳著一張酷臉收拾自己的行李。

    原本李素打算把鄭小樓留在家裏,以照應家中老父和夫人,可鄭小樓卻朝他投去一記鄙夷的眼神。

    李素看懂了那記眼神。

    家裏位于關中,長安城郊,村裏民心純樸,盜匪無迹,頂著縣子府的名頭,連縣令有什麽事都得客客氣氣商量著辦,更何況還有王家兄弟在村裏照應著,李家不可能發生什麽大事,反之,李素要去的西州荒涼無人煙,路上盜匪叢生,更何況西州局勢複雜。危若累卵,相比平靜安逸的李家大院,此去西州自是凶險得多。多一個忠心的侍衛等于多帶了一條命在身邊,將鄭小樓留在太平村確實值得鄙視一下。

    李素想通以後還是決定帶鄭小樓上路。人家都那麽鄙夷那麽自願當人肉盾牌了,不帶不合適。

    五輛馬車的東西,足足准備了三天,這三天裏李道正愁眉苦臉忙前忙後,許明珠郁郁寡歡,老在李素面前有意無意地晃悠,逮著李素好奇回視的目光,便抽冷子扔過一記幽怨的眼神。幽得人心尖子直顫,牙都酸倒了。

    李素也忙,忙著進長安城跟諸多老將告別。

    老將們都是見慣了生離死別的老殺才,對李素的離開並無太多情感波動,從他們古井不波的情緒上看得出,對于李素的離開,大家都抱著同一個態度,走就走吧,死就死吧,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早死晚死都得死……

    老將們的直爽令李素渾身直發毛,這語氣就像李素過的不是玉門關而是鬼門關。反正老將們年頭也不長了,過幾年在下面與賢侄重逢便是。

    不過老將們還是充分利用了李素告別的機會,在家中大開宴席,因為這次是出塞,酒宴的主題走的是豪邁風格,酒一壇壇的往嘴裏灌,煮好的肉一塊塊往嘴裏塞,很詭異,每位老將封地裏的莊子都恰好摔死了一頭牛。李素這三天牛肉吃到吐。

    貌美的胡姬一群群往李素這塊小鮮肉身上撲,至于酒宴正酣時的舞刀舞劍舞斧助興。則是每位老將不可缺少的酒宴節目,題中應有之義。一套眼花缭亂實則根本看不懂的劍法斧法舞弄下來。毫無例外地博得滿堂喝彩,仿佛被觸中g點似的顫栗得不行。

    整整三天與群魔共舞的日子過下來,李素每天醉成一灘爛泥,第一次産生了盡快離開長安赴任的想法。

    混迹長安一年,李素做人也越來越圓滑,除了拜會老將外,長孫無忌,孔穎達,魏徵這些名臣也都備了禮物親自登門告別,相比老將們豪邁的作風,文臣們明顯斯文多了,見李素到來皆親自出迎,然後……下令府中開酒宴。

    文臣家裏開宴有講究,行酒令,投壺,酒正酣處作畫作詩,甚至研討聖賢經義,說得興起往往爭論得面紅耳赤。

    更倒黴的是,盡管李素這一年多裏與武將們走得最近,可在許多文臣眼裏,李素才名滿天下,是典型的文人中的文人,只是這個文人有點自甘墮落,喜歡與粗鄙武夫來往,既然進了文臣的家門,不留下幾筆墨寶怎能放他出去?

    于是依舊被灌得七葷八素的李素不得不胡亂留了兩首詩,自是引得滿堂喝彩,和武將們舞斧一樣集體達到*,嗨翻了。

    算算自己在長安的人脈,李素忽然想起了孫思邈,自從治好天花後便一直沒拜見過他,說來委實有些失禮,打聽到孫思邈目前住在長安城外的三清觀裏,于是李素趕緊備了重禮前去拜見。

    孫思邈還是那副道骨仙風的模樣,站起來一襲道袍衣袂飄飄,我欲乘風歸去的做派,這次李素終于沒被灌酒,孫思邈最重養生,酒這種東西是一滴也不沾的。

    拜見孫思邈的過程很順利,老孫沒責怪李素沒來拜望他,對李素的告別也表現得雲淡風輕,最後百無聊賴地揮了揮手,語重心長說了句算是告別的話,大意是你愛走不走,莫打擾貧道飛升……

    該道別的人基本都道別了。

    落日的余晖灑滿長安,李素走在出城的路上,回首望著遠處皇城的宮宇飛檐籠罩在一層金光中,李素眯了一下眼,笑了笑,繼續往城門走去。

    對李世民,就不告別了吧,認識一年了,李世民與李素之間的關系複雜難明,說是恩寵,實則也經常敲打,與東陽的兒女情更是被他親手拆散。

    東陽是他的女兒,李素連反抗似乎都帶著幾分心虛,但對這位心機深沈的天可汗陛下,李素卻越來越敬而遠之,李世民將他遷調出塞或許不乏磨練提點之意,李素並不反對,說到底,自己哪裏是不被朝堂所容,分明是性格裏面有些地方不能被李世民所容而已,所以李世民要磨去他的棱角,磨去他的鋒芒,讓李素變成他想要變成的模樣。

    *************************************************************

    時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長恨離亭,淚滴春衫酒易醒。

    大清早拜別了老爹李道正,與薛管家和下人們道別,再與送別的鄉親們一一別過,李素不舍的目光在人群裏轉悠了一圈,卻發現許明珠沒來,李素無謂地一笑,或許上次攔著不讓她跟去西州,小姑娘心氣不順,今日耍起了小脾氣吧。

    在老爹和鄉親的殷殷相送下,李素坐上馬車,後面跟著四輛改造過的寬廂馬車,晃晃悠悠地上路了。

    李素是四品別駕,在地方上來說算是高官了,更何況又有縣子爵位,出行必有儀仗。

    不僅如此,李世民也特意下了旨,予他一千精騎,劃歸他麾下,隨之一同赴西州上任。

    這個舉動有點意思了,李素琢磨了許久,然而他對西州目前的情況全然不知,也猜不出李世民給他這一千精騎究竟是為了對付內憂,還是抵禦外患。

    一千精騎在長安郊外的灞橋邊等他,李素索性免了儀仗,只帶了鄭小樓和幾名車夫上路。

    路過東陽所在的道觀,李素忽然叫停,透過馬車的木窗癡癡地看著不遠處那扇緊閉的觀門,李素怅然歎了口氣,心中隱隱有些失落,放下簾子下令繼續前行。

    離別最*,無端愁煞有情人,還是不告別了吧。

    車過泥濘的鄉道,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地平線上悄然冒出頭,籠罩在路邊山林上空的氤氲霧氣在陽光的照耀下漸漸消散,一陣陣悅耳的鳥鳴在山林中此起彼伏。

    李素坐在車廂裏,悠然閉上眼睛,不知在想什麽。

    忽然,山林內的鳥鳴停住,鳥兒撲騰著翅膀紛紛驚飛。

    一道熟悉的樂聲悠悠從山林邊傳來,樂聲入耳,李素猛然睜開眼,高喝一聲停車,隨即瘋了似的掀開了車簾,站在車轅上翹首眺望。

    樂聲低沈嗚咽,如泣如訴,山林邊的一棵銀杏樹下,東陽竟穿上了久違的豔麗宮裝,長發柔順地披散在肩上,沐浴著金色的晨光,仿佛臨世孤傲的九天仙子,靜靜站在銀杏樹下,纖指握著一只模樣奇特的樂器,湊近唇邊輕輕吹奏著傷懷的離曲。

    李素眼眶一紅,他知道,東陽在用她自己的方式送她,不惜破去出家人的戒律,換上他曾經最喜的宮裝,連披散的長發也是迎合他的所好,而她此刻吹奏的奇特樂器,是他曾經親手燒制出來的埙,吹奏的曲子也是他曾經奏給她聽的那首《故鄉的原風景》。

    沒想到這些日子,東陽竟不聲不響學會了這首曲。

    看著晨光裏仿若仙子般的東陽,李素心跳徒然加快,跳下馬車便待朝她奔去。

    埙聲忽然停頓下來,遠遠地,東陽朝他擺了擺手,一邊流淚一邊笑,卻不讓他過來。

    李素腳步一滯,黯然地站在原地,也朝她揮了揮手。

    大家都軟弱吧,經受不起離別的苦楚。十裏春風,吹拂離人愁緒。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20 21:01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一十四章 灞橋折柳


    初春時節,長安城郊灞橋邊,垂柳抽出了綠色的新芽,軟軟的枝條隨風拂動。

    春風吹不散眉彎。

    馬車悠悠而行,灞橋邊,一隊千人精騎列隊相候,見李素的馬上到來,為首一名騎士策馬行來,到李素乘坐的馬車前數丈外,騎士下馬行禮。

    “右武衛骁威營果毅都尉蔣權,拜見泾陽縣子,定遠將軍李別駕。”

    李素已出了馬車,見這位武將躬身行禮,急忙跳下馬車把他扶了起來,作為有禮貌有素質的末等權貴,李素也給他回了一禮,雙手剛成揖,腰還沒來得及彎下去,卻見蔣權的臉色已然有些惶恐了,旁邊一直靜立不語的鄭小樓眼疾手快,一把將李素的胳膊肘扶住,適時制止了李素彎腰的動作。

    “……莫鬧!果毅都尉是從五品武官,你是正四品文官,還有正五品武散銜號和五品爵位,你給他行禮是害了他!”

    鄭小樓語氣淡淡,說完猶不忘再朝李素扔去一記鄙夷的眼神。

    蔣權卻感激地看了鄭小樓一眼,垂首道:“這位壯士說得沒錯,李別駕萬不可折煞末將。”

    李素有點尴尬,雖然當官很久了,可他對大唐的官制和規矩還是很陌生。

    “啊,那就算了,此去西州千裏之遙,李某先謝過蔣將軍和麾下將士一路同行護衛之恩了。”

    蔣權急忙躬身道:“職命所在,皆是末將本分。”

    李素笑道:“同行千裏,大家還要在一起消磨許多時日,你我之間莫太客氣了,一路上便不計官職尊卑,大家平輩而交吧。你喚我表字‘子正’即可。”

    蔣權連道不敢。

    寒暄過後,李素這才仔細打量蔣權。

    上下掃一眼,確是條威武漢子,蔣權大概二十四五歲的樣子,身軀魁梧,面色黝黑。唇上蓄著一把黑須,整個人看起來成熟許多,眼睛不見閃爍精光,太陽穴也沒有高高隆起,只是他的一雙耳朵頗為有趣,似乎是一雙招風耳,而且李素總覺得那雙耳朵時刻保持著支楞的狀態,像只小心翼翼的兔子,對外界永遠保持警惕心。一有風吹草動便撒丫子跑路的架勢。

    李素心中不由犯起了嘀咕。

    大家初交,知人知面不知心,若路上不幸遇到盜匪,這家夥該不會真的跟兔子似的扔下他獨自跑了吧?

    不能怪李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素本身疑心病很重,想獲得他的信任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

    …………

    與千人精騎會合後,李素理所當然便成了這支出塞隊伍的行政和軍事主官,擡頭看了看天色。李素揮了揮手,下令啓程。

    隊伍出發。剛走了沒多遠,身後蹄聲隆隆,李素回首望去,卻見遠處塵土飛揚,又一隊精騎飛馳而來。

    “賢弟稍候,俺來送送你!”

    一道粗犷的聲音遠遠飄來。

    李素笑了。聽聲音便知來者何人。

    片刻間,程處默領著盧國公府一群部曲殺才咋咋呼呼趕到李素身前。

    “賢弟不夠意思,走了也不說一聲,說好俺今日來送你,卻為何不等我?”

    程處默不滿地朝他翻白眼。剛才趕路趕得太急,勒馬之後黃黃的塵土布滿一臉,混合著臉上的汗珠,融成了一道道黃泥湯,沿著粗糙的臉頰往下直淌。

    李素眼角抽了幾下。

    他發現近年自己的潔癖有治愈的趨勢,換了以前遇到這麽髒的人,分分鍾跟他絕交了,現在居然還能跟他談笑風生,實在是……怕他老爹的大斧子。

    “程兄辛苦,你我兄弟何必拘泥于俗情,不送也罷了。”李素拱手笑道。

    程處默咧嘴道:“送!好兄弟出塞,俺咋能不送?”

    說著程處默露出羨慕和失落交織的神色,歎道:“你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長安,俺老程的兄弟又少了一個,不過你運氣真好,第一次外調便去塞外,又是文官又是武官的,一兩年內必然建功立業,比我這傻等老爹蹬腿繼承爵位的纨绔強多了……”

    李素眼皮又跳了,想抽他。

    人的價值觀相差這麽大,要不要真跟他絕交算了?

    “你覺得我運氣好?”

    程處默重重點頭,眼裏充滿了豔羨,顯然沒說假話。

    “趁我還沒出長安,要不你去跟陛下說說,讓你頂替我去西州咋樣?”

    程處默兩眼大亮,興奮得聲音都發顫了:“就知道俺老程這雙招子沒瞎,沒白認你這兄弟!好兄弟,此話可當真?”

    “當真。”李素很認真的點頭,絕對心裏話,放著家裏好吃好喝不享受,跑去千裏塞外餐風露宿,傻子才幹呢。

    “等著!俺這就進宮求見陛下!”

    程處默二話不說,撥轉馬頭便待揚鞭。旁邊一名部曲眼疾手快拽住了他的缰繩,臉色難看地輕聲道:“小公爺……莫鬧!”

    程處默一楞,然後回了神,總算沒傻到家,終于意識到這個想法多麽的不現實,于是頹然地歎了口氣。

    李素也歎了口氣,他和程處默同樣失望,同時他也發現,但凡大人物身邊,總有一個眼疾手快的屬下,適時跳出來制止大人物幹蠢事。

    “俺……還是送送你吧。”程處默愁眉苦臉地道,李素很清楚,他的愁眉苦臉跟離愁別緒完全無關,純粹是為他自己不能跑到塞外撒歡而愁苦。

    程處默下了馬,眼角余光一瞥,發現灞橋邊栽種的一排垂柳,于是上前折了根柳枝下來,將它插在李素馬車的車轅上。

    李素急忙躬身道謝。

    這是唐人的習俗,長安外的灞橋一直便是友人親朋道別之地,臨別折柳相送亦是關中風俗,因為“柳”音近“留”,友人折柳,寓意“留下”,聊表不舍之意,于是灞橋作為送別的黃金地段,橋邊沿河栽種的垂柳便倒了血黴。

    長安作為百萬人口的大城,迎來送往的友人多如繁星,每天這個折一節,那個折一節,好好的垂柳樹被折得七零八落,素質高一點的還知道不好意思,現場揮毫作詩一首以紀念離別之情,順帶著提一句這節沒招誰沒惹誰的柳枝,素質低一點的大概拍拍屁股便走,頂多留下一句“走了,下次見面一起喝酒。”

    …………

    “走了,下次見面一起喝酒!”

    大男人送別不矯情,李素扔下這句話,在程處默羨慕的目光注視下,千人騎隊護衛著李素的五輛大馬車,晃晃悠悠上路了。

    李素乘坐的車廂很舒服,廂內的裝飾頗豪奢,矮腳桌,暖爐,軟墊俱備,地上甚至鋪著一張品相完好的黑熊皮,矮腳桌被李素刻意設計過,底部有六個小抽屜,拉開後裏面裝滿了各種零食和酒,連車轱辘也被李素請了工匠改造過,裝了幾片極其稀貴的千煉軟鐵在車軸上,當作避震系統,坐在裏面搖晃程度很輕微,非常舒服惬意。

    行路千裏如此辛苦,李素是絕計不會讓自己太勞累的,能享受的地方一定要好好享受,哪怕花費巨金來達到享受的目的也在所不惜。

    長安外的官路頗為平坦,馬車車廂穩如泰山,李素坐在車內,從抽屜裏取出一張泛黃的羊皮地圖,開始凝神研究起來。

    看著地圖上圈圈點點的城池,還有那條彎彎曲曲無限冗長的路,李素便覺得一陣頭疼。

    這條路太長了,長得讓人絕望,真想索性死在路上算了。

    出長安後,首先往北到泾州,然後漸漸折往西面,至原州,涼州,甘州,再沿著祁連山脈以北,走素州,沙州……到了沙州,這條路才算走完一半,另一半的路更辛苦,因為要進入沙漠了。

    出沙州往北,過玉門關……沒錯,就是唐詩裏面那句“春風不度玉門關”的那個玉門關,入大漠,再走數百裏到伊州,然後……千人騎隊陪著自己作死,進入沙漠深處,西州便在那片沙漠的中心。

    唐僧取經好歹還有一只法力無邊的猴子保護他,李素呢?李素身邊只有一千號凡夫俗子,遇到大漠裏的風暴,個人武力再爆棚,該怎麽死還得怎麽死。

    李素收起地圖,長長歎了口氣,臉上露出憂慮之色。

    良久,不知想起什麽,李素忽然掀開了馬車的簾子,將騎著馬一直護衛在馬車旁的鄭小樓叫過來。

    “咱們出村的時候鄉親們送我,你有沒有在人群裏見到王樁?”李素問道。

    鄭小樓擰眉回憶半晌,搖搖頭:“只見到他弟弟王直,不曾見過王樁。”

    李素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喃喃道:“我記得也沒見過他……這可糟了。”

    “糟了?”

    李素歎道:“跟蔣權說一聲,騎隊慢一點,這小子多半會跟來了……這事他們倆兄弟以前幹過。”

    鄭小樓酷臉抽了抽,道:“他婆姨那麽厲害……應該不會吧?”

    雖然鄭小樓走的是耍酷風格,但同住在太平村裏,總免不了聽到一些八卦,比如王家那位身手頗厲害的婆姨。

    “說不准,這小子一直渴望建功立業,被婆姨揍得半死也會拖著另外半條命趕來的。”李素冷冷道。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21 00:54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一十五章 單手活擒


    王樁外表傻大憨粗,王家幾兄弟裏,他是最沒有心眼的一個,被欺負了也好,被婆姨揍了也好,跳起身抖落抖落塵土,也不生氣,呵呵一笑就當過去了,被婆姨揍狠了,頂多氣急敗壞罵幾句粗話,換來更慘重的一通揍,揍完也就揍完了,他也不放在心上,對任何人從來沒有隔夜仇。

    然而李素卻很清楚,這樣一個憨直得有點傻乎乎的人,其實也是很有主見的,而且這種憨厚的人一旦主見成形,輕易不會動搖,犯了一股子拗勁拼了命也要達到自己想要的目標。

    今早鄉親們送別,人群裏沒見著王樁的身影,李素當時沒往心裏去,也沒想得那麽複雜,然而過了灞橋,隊伍正式啓程後,百無聊賴的李素坐在馬車裏靜靜這麽一思索,頓時覺得不對味了。

    他敢拿自己的腦袋打賭,王樁這家夥一定悄無聲息地追上來了。

    建功立業啊,對一個年輕人來說是多麽大的誘惑,尤其是眼見著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李素每天打著呵欠伸伸懶腰,懶洋洋不聲不響便創下這般連皇帝陛下和百官們都為之側目的功業,仿佛信手一拈似的,高官,爵位便接踵而至,想躲都躲不了。

    這是什麽?這是人生的境界啊!王樁胸膛裏的火焰愈發熾熱了,他是年輕人,有著奮發向上的上進心,也有著每個年輕人都有的野心和朝氣,年紀尚輕,未來有無限可能,建功立業,封爵拜官,李素能做到的事情。誰敢斷言王樁做不到?

    然而,若王樁此生只蝸居于太平村的小小方寸之地,一生庸庸碌碌無作無為,只做個尋常的莊戶漢子,那麽,他的一生真的沒有任何可能了。活到老,充其量也就是個老莊戶,勤奮一點的話,聰明一點的話,或許臨老還會被鄉親誇一句“種田能手”?

    這不是王樁想要的,他要的是功業,為自己,為妻小,為家人博一個百世恩蔭!

    王樁雖然憨。可他不傻,或者說,憨厚只是他懶得計較,但他卻有著自己的小精明,只要跟著李素去外面闖蕩,便意味著他的未來有無限可能。

    江湖那麽大,總會遇到建功立業的機會,遇到了。便遇到了。

    李素不是個喜歡沒事琢磨別人的人,他太懶了。懶得琢磨。但對相處最久的王樁,他卻看得很清楚,這麽一個傻大憨粗的人整天在自己面前轉悠,想不琢磨都不行。

    隊伍才走出長安城沒多久,沿著灞河岸走出不到十裏,李素便下令隊伍停下。

    領隊的果毅都尉蔣權有些疑惑。于是安頓好隊伍後策馬過來相問,畢竟這是一支軍隊,軍隊的行止命令不能太過隨意。

    “等人……”李素坐在馬車裏,沒精打采地回答了蔣權的疑問。

    蔣權在馬上直起身子,朝後眺望了一陣。不得不問得詳細一點:“敢問李別駕,等的人是誰?莫非宮裏還有旨意來?”

    “等一個熟人……”李素繼續有氣沒力地道。

    “這位熟人……”

    “這位熟人是一個傻大憨粗的人……”

    蔣權:“…………”

    好吧,他終于意識到如此追問上司的舉動有多麽的不妥,同時也意識到自己說了多少句廢話,問那麽多廢話,別人自然只好回答你廢話,不然能怎樣?

    再一次在心裏暗暗提醒自己,這位李別駕是上官,是這支千人騎隊的軍事主官,上官的事情問那麽多,不想混了嗎?

    蔣權是聰明人,或許剛才不夠聰明,但現在聰明了。

    神情一凜,蔣權行禮告退,半句話都不說,老老實實整頓隊伍去了。

    車簾掀開一絲縫隙,露出裏面一雙黑黝黝的眼睛,李素看著蔣權的背影,悄然一笑。

    對嘛,這才是當下屬的樣子嘛,現在這樣多可愛,多順眼。

    上司與下屬初見,同在一支隊伍裏,兩者之間必然有摩擦,有摩擦就必須磨合,恩威並濟,打壓拉攏,無非都是前世職場裏用爛的招數,李素信手拈來,不輕不重先敲打一記再說。

    于是隊伍便在路邊停下,安安靜靜地喝水,餵馬,補充體力,為的,僅只是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傻小子。

    …………

    李素恨死了自己的料事如神,長得這麽英俊已是天怒人怨了,明明只靠這張臉便能混飯吃,偏偏老天還給了他才華和聰明……

    說起“英俊”……

    李素忽然從懷裏掏出一面小銅鏡,開始認真且細致地欣賞起來,不時偏一下頭,擡高一下額頭,最後很不要臉地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哎呀,美滴很,任何一個角度都是那麽的完美無暇,潘安宋玉那種小白臉都能在史書上留下英俊的名聲,我李素也可以啊,日後回長安了打聽一下當朝史官是誰,跟他搞好一下關系,請他在本朝史書上單獨為自己出一個人物列傳,啥話都不用說,列傳上只須寫一句話便足夠,“泾陽李素者帥!”,一句話足夠閃耀千古了。

    美滴很,美滴很……

    照鏡子的時光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路邊大約等了半個時辰,灞河沿岸的小路上便鬼鬼祟祟走來一道熟悉的人影。

    顯然事前准備得很充分,頭上戴著一個大鬥笠,身上裹著一件狐皮大氅,背著一個大包袱,手裏一根行路杖,做了虧心事似的一步一踮,不時回頭張望一下看有沒有追兵。

    掩藏得再怎麽好,他那魁梧的體形終究還是出賣了他。

    李素眯著眼,看著王樁身上那件狐皮大氅,淡淡地笑了。

    這一年王家日子過得挺不錯,都穿上皮草了,就沒人教過他要愛護小動物嗎?小狐狐多可憐……

    還有,此去西州千裏,連匹馬都不買,打算靠一雙腿走過去,可長點心眼吧。

    王樁走得不快,走幾步停一下,回頭張望一番,然後繼續再走,走了一段後,這家夥終于想起來應該往前方看一看,于是趕緊擡頭,灞河邊是一片平原地帶,一千人的騎隊等在路邊簡直不要太顯眼,王樁擡頭,見遠處黑壓壓一大片人馬,頓時吃了一驚,下意識便打算轉身扭頭,一臉心虛地躲開。

    “後面那人鬼鬼祟祟跟了咱們一路,本官懷疑是奸細,誰與本官活擒之?”李素站在馬車車轅上,揚鞭指著遠處的王樁笑道。

    哎呀,太酸爽了,英雄指點江山,試問天下誰與敵,李素終于找到了當年長坂坡前曹丞相的感覺。

    李素這一開口,還真有人應景而出,太配合氣氛了。身後諸騎士裏躍馬而出一將,卻正是剛才被輕輕敲過一記的蔣權,或許為了挽回剛剛在李素心裏丟掉的分數,蔣權特別配合地一揚鞭,馬兒吃痛,嘶鳴一聲向前躍出。

    “末將願往!”

    李素一龇牙,啧啧,這句回話……更酸爽了,好吧好吧,在心裏給蔣權偷偷加五分。

    蔣權鞭馬,如一支離弦的利箭般朝王樁衝去,一身殺氣連隔著老遠的李素都能聞得到。

    見隊伍裏有一將朝他衝來,王樁嚇壞了,人家根本沒招惹你好不好?

    于是王樁趕緊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驚恐地回頭直叫喚:“咋了麽?咋了麽?追我做甚?還講不講理咧?”

    蔣權沒理他,既然李別駕說他是奸細,他就一定是奸細,再說……現在也根本不是講道理的時候好吧?

    一人前面跑,一人後面追,王樁畢竟只有一雙腿,哪裏跑得過馬兒的四條腿?很快便被蔣權追上,策馬與王樁並排跑時,蔣權猛地一彎腰,一只腳從馬镫裏抽出來,單臂一伸,便將身軀魁梧的王樁整個人都拎了起來,嘿地一聲暴喝,王樁被重重摔在馬鞍上,蔣權將缰繩一勒,撥轉馬頭,轉身朝李素奔去。

    李素兩眼大亮,這個蔣權……不簡單啊,看似一個簡單的拿人動作,無論時機,力氣都要恰到好處,才能完成得如此漂亮利落。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21 14:11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一十六章 小試身手


    看見蔣權小露了一手本事後,李素對西州之行的安全感終于多了幾分。

    想來也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手上沒有半點本事,怎麽可能混到果毅都尉?大唐的府兵制基層以折衝府為主,一個折衝府裏置折衝都尉一人,果毅都尉兩人,一個折衝府統兵一千多人,果毅都尉差不多算是團級軍官了,軍隊是直接展示實力的地方,沒有幾分本事的人是爬不了那麽高的。

    蔣權騎著馬,馬鞍前打橫放著魁梧壯碩的王樁,臉上隱隱帶著幾分得色,顯然剛才那一手他也存了故意賣弄的念頭,李素看看馬鞍上不停掙紮哭嚎的王樁,又看看一臉喜意的蔣權,不由啧了啧嘴。

    這幅畫面像極了搶到壓寨夫人的土匪頭子急不可待回去拜堂成親,然而馬鞍上卻橫放著一個不停掙紮的糙漢子,畫面頓時充滿了基情,很有愛……

    騎馬到李素身前,蔣權單手一掀,王樁被狠狠摔落在地。

    “禀別駕,末將幸不辱命,已將奸細活擒,回營交令。”蔣權抱拳道。

    “奸細?”王樁頓時止了哭嚎,楞了一下,接著仿佛被人用無形的手來回抽了一百記耳光似的,整張臉黑裏透著紅,勃然怒道:“誰奸細?你才奸細!老子也是為大唐上過戰陣,殺過吐蕃賊的府兵,咋就成奸細了?不給我個說法,今跟你拼了!”

    “嘁!”

    這是蔣權的回答,順便還扔出一記鄙夷的眼神。

    王樁被徹底激怒了,原地一個鯉魚打挺,第一次沒成功,第二次終于爭氣地挺起來,撸起袖子便准備跟蔣權幹架。隨即聽到一陣刀劍出鞘的聲音,無數柄橫刀冷冷地指著王樁,王樁眼皮直跳,任他再是憨直,也知道如果自己再多做任何一個動作,那些橫刀便會毫不留情劈下來。把自己剁成肉醬。

    “行了行了,把刀都收回去……”李素懶洋洋地道。

    橫刀入鞘,李素笑吟吟地看著王樁。

    王樁直到這時才看見李素,暴怒的臉色頓時一變,神情變得有些尴尬,心虛,目光躲閃著望向別處。

    “咋了?不認識了?再這副鬼樣子,我真讓人把你當奸細綁了啊。”李素笑嘻嘻地道。

    王樁歎了口氣,只好扭過頭瞪著他:“不能好好說話嗎?非要別人把我拎過來……”

    “你跑得比兔子還快。怎麽才能跟你好好說話呢?說吧,是不是又跟你爹娘鬧了一出不告而別?”

    王樁哼了哼,甕聲甕氣道:“是!”

    李素歎道:“這次我真不能讓你跟去,西州不太平,真的很危險,你若欲立功業,日後我給你在禁軍營裏尋個好差事,好好幹幾年。博個果毅都尉不是難事。”

    王樁執拗地一梗脖子:“我有手有腳,功名我自己能賺。你幫我謀來的官職我不要,這不是漢子幹的事!”

    “聽話,回去,這次真不能帶你,前途艱險,我不能害兄弟。”李素神情嚴肅地道。

    王樁神情絕望地道:“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李素大奇,他很想知道,王樁怎會冒出這句文藝腔十足的話,太合他的胃口了,莫非這家夥也讀過張愛玲?

    “是啊。我們回不去了……”李素仰望天際的一朵白雲,喟歎道:“回不去的,除了歲月,還有自己……”

    “你在說啥咧?”王樁很不給面子地打斷了他:“我回不去咧,因為……臨出門前,我婆姨攔著不准我走,我一時火起,抽了她一記,半邊臉都腫咧……”

    說著王樁露出淒然之色:“回不去咧,我回不去咧,回去會被她殺了,你若不收留我,我只好一路要飯出關中,找個地方終了一生……”

    李素:“…………”

    他家婆姨真沒用,怎麽不活活抽死他?

    “後面找書吏給你造冊,以後你和鄭小樓一樣當我的親衛,你真要找死,我也不能一次又一次的攔著,累了,不想攔了。”李素冷冷地道。

    王樁高興壞了,大腦袋重重一點,咧嘴笑得很開心。

    一旁默不出聲的蔣權現在總算看明白了,這位被他活擒的家夥原來不是奸細,看他和李別駕說話時的熟稔勁兒,這兩人關系恐怕不淺。

    王樁喜滋滋地往後面走,路過蔣權身邊,不知想起什麽,王樁指著他道:“今你騎馬,擒了我不算好漢,找一天咱們再練練,你不一定是我對手。”

    蔣權臉一黑,轉頭見李素笑吟吟看著他們,心中有所顧忌,忍住了。

    蔣權忍了,李素可忍不了,滿肚子冒壞水地挑撥道:“蔣將軍,這你都能忍?我不是挑事的人啊,換了我是你,我可忍不了,都當到果毅都尉了,連股子血性都沒了,還當啥都尉……”

    蔣權忍不住道:“若李別駕不怪罪的話……”

    “不怪罪,當然不怪罪,軍中拳頭大的說話,我懂的……”李素笑得很不善良。

    話音剛落,蔣權忽然暴喝一聲,朝王樁衝去,一拳狠狠揍上王樁的腮幫,然後腳下一勾,王樁像座大山般轟然倒地,方才的高冷全然破功。

    “嘁!”一旁冷眼旁觀的鄭小樓從鼻孔裏發出一個單音節,然後白眼一翻,不屑地望向天空,不知是嫌棄王樁的身手,或是看不上蔣權的身手,或是……嫌棄李素剛剛挑撥離間的行為?

    李素搖頭,啧啧有聲。

    王樁曾在陌刀營裏當過陌刀手,可是也僅僅只會一套刀法和合擊戰術,論起真正的身手可差遠了,這麽爛的身手還想建功立業?

    回頭得請鄭小樓和蔣權多教教他才是,不求立多大的功勞,只求日後遇到危難時能保住命,自己以後回長安才有臉見他的爹娘……

    收了王樁,隊伍繼續啓行,春風吹過十裏長堤,一支騎隊舉著旌旗,默默奔向不可測的遠方。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23 01:54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一十七章 西進意圖


    行軍苦,行軍難。

    行軍是一件非常枯燥無味的事,雖說是一支一千多人的隊伍,可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沈默地騎著馬前行,大唐軍紀森嚴,行軍途中沒人敢大聲喧嘩聊天。

    隊伍一路向北,往泾州方向行去,李素百無聊賴,閑得快發黴了。

    傍晚紮營,一切交由蔣權安排,軍士們下馬,默默紮下營盤,直到一切布置妥當,李素才打著呵欠下了馬車,睡眼朦胧地四下一看,不由有些吃驚。

    觀察一名將領是否合格,並非完全只看他衝鋒陷陣時的本事,在老將們眼裏,懂得帶兵,懂得讓麾下心甘情願擁戴並為之抛頭顱灑熱血,懂得行軍,布陣,紮營等等,這些才是真正實打實的本事,是如何當好軍官的基本功,基本功紮實了,才有資格去談建功立業的事。

    李素吃驚的地方也在這裏,從紮下的營盤來看,蔣權這家夥的基本功很是不弱,他選擇了一處依山臨水之地,營盤開口正對平原開闊地帶,背後臨山的部分布下了明暗崗,短短時間內,轅門,柵欄,拒馬和營帳布置得完美無缺,營盤內數十個營帳以梅花狀非常規則地分散開,將中間的帥帳衆星拱月般圍住,帥帳周圍再布一圈柵欄,布上明崗,整個營盤紮得分外牢實,防衛森嚴,它只是靜靜地矗立在那裏,便能讓人感到一股隱而未發的肅殺之意。

    只看紮營盤的功夫,便知蔣權此人確是個將才。李世民選擇他來護送李素,顯然也是經過精心挑選的。

    對李素來說,蔣權布下的梅花狀營帳尤得他的欣賞,太工整太對稱了,望一眼從內而外的賞心悅目。

    李素身旁的王樁也看直了眼,他是跟隨大軍出征過的,當時他所在的陌刀營的營盤紮得可沒這般細致。

    見王樁發呆,李素拍了拍他的肩。指著錯落有致的營盤笑道:“覺得怎樣?”

    王樁重重點頭:“好!”

    李素歎道:“若欲建功立業,不能只看殺多少敵人。博多大的軍功,王樁,光是這手紮營盤的功夫,你就得學幾年,基本功紮實了再談建功立業封妻蔭子的事。這一路多跟蔣權親近親近。此人是個人物。”

    王樁扭頭瞥了他一眼。

    能被李素稱為“人物”的人,委實不多,這一年多裏李素認識的人也不少了,除了那些開國老將外,真正入李素法眼的人很少,火器局的楊硯算一個,只是楊硯這人的性格顯然不對李素的胃口,許敬宗算半個。如果他長得再醜一點的話,可以算一整個了,至于其他的人,包括王家兄弟,李素看重的是交情。說到本事,還真差了點火候。

    夜晚營盤內架起了篝火。軍士分批次進食。

    帥帳外一堆篝火燒得正旺,李素一手抓著一只生羊腿。另一手握著一柄鋒利的匕首,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眼瞳裏,跳躍著火紅的光芒。

    王樁和鄭小樓圍坐在篝火旁。看著李素烤羊腿,仍舊披甲戴盔的蔣權幾次路過李素的身後,見李素烤羊腿的程序頗為奇特,忍不住駐足看了一會兒,見李素回頭,蔣權便急忙走開,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假裝看風景的樣子……

    如此反複幾次,李素歎了口氣,頭也不回地道:“想學我的手藝就老實坐下來,正大光明的看,這不是什麽不傳之秘,誰學了都只是一道吃食而已,來來回回的轉悠,你矯不矯情?”

    蔣權老臉一紅,猶豫了片刻後,索性便坐在李素的身旁,只是臉色有些赧然。

    李素烤羊腿很特別,不是尋常手法,羊腿是提前腌好的,上面用匕首劃了幾道口子方便入味,烤到外表金黃滋滋冒油時再撒上小茴香和細鹽,最後快熟時再撒一些磨成粉的茱萸。

    蔣權今日算是開了眼界,從李素乘坐的豪奢馬車,再到後面跟著兩輛裝滿各種零食各種酒肉的馬車,後面還跟兩輛精心改裝,載滿了水的大馬車,蔣權私下套近乎問過李素的貼身親衛鄭小樓,得到一個很酷的回答,那兩輛裝的居然是洗澡水!

    蔣權快瘋了,這得奢侈到什麽地步才會幹出如此奇葩的事,一千多號人進大漠,那麽珍貴的水居然用來洗澡……不怕老天降道雷下來劈死你嗎?

    羊腿烤熟了,滋滋地冒著油,金黃色的外皮在火光照映下格外誘人,一股濃濃的香氣彌漫四周,圍坐在篝火旁的王樁和蔣權眼中頓時露出饞色,連扳著一張酷臉的鄭小樓也不易察覺地蠕動了一下喉頭。

    李素慢吞吞用匕首從羊腿上切下一大塊肉,遞給蔣權。

    蔣權一楞,接著急忙道謝,也不管羊肉多燙,徑自往嘴裏一塞,一邊咀嚼一邊呼呼地吸著涼氣,燙得龇牙咧嘴又吃得爽快,李素自己也切了一塊肉,剩下的全遞給王樁和鄭小樓。

    “好吃!”蔣權大贊,嘴裏的肉咽下去後似乎還想來一塊,結果看見剩下的羊腿被王樁和鄭小樓搶來搶去快打起來了,蔣權眼中露出遺憾之色,意猶未盡地咂咂嘴,然後……舔起了自己的手指。

    “啧!”李素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又從旁邊取過一條腌好的生羊腿,用匕首劃開幾道口子後,繼續架在火上烤。

    蔣權大喜,搓了搓手,滿臉笑容地等待下一波烤羊腿……

    “好吃嗎?”李素注視著羊腿的火候,一邊淡淡地問道。

    “好吃!人間美味,李別駕高才!”蔣權贊不絕口。

    沒過多久,羊腿又烤好了,李素這次很慷慨,遞了一大塊肉給他,看著蔣權狼吞虎咽,笑得很開心。

    “你快樂就是我快樂。不過……吃了我的就是我的人了,以後別人若欺負我,你要幫我揍他,我要欺負別人,你也幫我揍他……”

    “噗”蔣權嘴裏的肉毫無預兆地噴了出去,一臉錯愕地看著他,然後再垂頭看看自己手裏的羊肉,神情頗為掙紮。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把剛才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還給李素……

    “逗你的!”李素拍了他一下,搖頭喃喃道:“大唐人太缺少一顆童真的心了……”

    …………

    連烤了四只羊腿。蔣權王樁三人的肚子還是沒填飽,不過蔣權在一旁偷師,慢慢的也學會了李素的手法,接下來便由蔣權動手。

    看著蔣權手法熟練地劃口子,撒小茴香和鹽。李素看著他那張黝黑的臉,忽然問道:“你是右武衛的?”

    “是。”

    “右武衛是禁軍吧?”

    “是,右武衛值守太極宮,不過並非常例,每隔三月由左武衛和金吾衛接手換崗。”

    李素若有所思道:“我離開長安前,朝堂裏有什麽動靜嗎?”

    蔣權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動靜?”

    “比如,三省六部有沒有調動兵馬什麽的……”

    蔣權想了想,道:“三日前確有調動。左武衛三萬兵馬奉命拔營離京,不知去向。這幾日三省朝臣入宮的也多,陛下似乎在布置什麽……”

    李素點頭,緩緩道:“看來,陛下真打算北征薛延陀了。最遲三月內會動手……”

    蔣權一楞,扭過頭盯著李素:“北征薛延陀?”

    “嗯。北征薛延陀。”李素從懷裏掏出一張泛黃的羊皮地圖,蔣權急忙湊了過來。借著昏暗的火光盯著地圖。

    “你看,大唐正北方是西突厥,這幾年陛下對突厥各部落分化。打壓,拉攏,突厥人大部已為我大唐所用,阿史那族更是宣誓效忠陛下,突厥暫不必慮,突厥再往北,便是薛延陀汗國,這才是大唐真正的心腹之患,去歲至今,陛下對薛延陀用推恩之策,致使薛延陀內亂不休,可汗家族父子兄弟阋牆,聽說現在連各部落都亂起來了,此時北征,正其時也,陛下對火候看得通透,禦駕親征已是必然。”

    蔣權呆呆看著地圖,許久,目光忽然露出懊惱之色。

    李素看懂了他的表情,笑道:“是不是覺得心氣不平,為何不能跟隨陛下北征博軍功,反而被派遣出京,一路護送我這個毛頭小子去西州?”

    蔣權回過神,急忙抱拳:“末將不敢,末將絕無此念。”

    “這麽想也沒關系,說實話,西州那個地方,我也不想去,你我皆是君命難違……”李素垂頭又看了眼地圖,忽然道:“你知不知道陛下為何遣你送我去西州?”

    蔣權又楞了一下,搖頭:“末將只遵命而為,卻不知其中究竟。”

    李素的手指向地圖的西方,徐徐往左,再往左。

    “西州,恰在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再往西去便是高昌國,這幾年高昌國主勾結西突厥,搶掠過往商販,數次切斷絲綢之路,對我大唐愈發不敬,而西州,正與高昌毗鄰,西州方圓數百裏皆是大漠,後勤斷絕,糧草不繼,守軍愈疲,一不留神便會被高昌國所趁,若西州被高昌國所奪,傳到長安必然臣民激憤,然而彼時陛下正調集大軍征討薛延陀,根本無法騰出手收拾高昌,久而不為,難免令臣民失望,令高昌和西突厥愈見張狂,從而得寸進尺……”

    蔣權露出恍然之色,神情漸漸凝重起來。

    直到李素把這件事掰開了揉碎了告訴他,蔣權才意識到此去西州是一件多麽危險多麽嚴重的事。

    “所以,陛下遣李別駕去西州的意圖便是……”

    李素笑道:“我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陛下卻遣我去西州,當然是犯了錯發配千裏,然而發配只是其中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西州不太平,但我一定要好好經營它,而且還要守住它,至少要守到陛下征討完薛延陀,我大唐關中精銳能騰出手西進,那時我才算完成了任務。”

    蔣權盯著地圖怔忪半晌,神情漸漸變得興奮起來,眼中閃耀著湛然的光彩。

    李素歎了口氣,又碰到一個戰爭狂人,這年頭當兵的都是瘋子,好像軍功都拴在敵人的脖子上似的,只消一刀劈下去軍功便到手了,可以博個閃亮的前程封妻蔭子了,卻絲毫沒想過敵人手裏也拿著刀,他們也會為了軍功而拼命的。

    “蔣將軍現在知道,此去西州,前程並非黯淡無光了吧?”李素笑吟吟地看著他。

    蔣權重重點頭,臉上露出狂傲之色:“高昌與突厥,在末將眼裏不過土雞瓦狗爾,若敢犯我大唐西州,末將單人匹馬可直取敵酋首級!”

    “你又錯了……”李素歎道:“你的任務是保護好我,不能讓我有一絲一毫的損傷,我若有了什麽閃失,你在西州砍多少顆敵人的腦袋都沒用,回去陛下肯定會親手剁了你……”

    蔣權愕然,轉念一想,臨行前陛下親旨所遣,旨意的內容確實是讓他保護李別駕,至于守衛西州,進擊敵寇之類的話,卻一句都沒提。

    “……是!末將遵命,一定不讓李別駕有絲毫閃失。”

    李素由衷地笑了:“你看,你我多聊聊天,還是很容易達成共識的,所以我們可以回到剛剛的話題上,還是那句話,別人欺負我,你要幫我揍他,我欺負別人,你也幫我揍他……這不止是陛下所命,更何況你剛剛還吃了我的羊肉……”

    蔣權:“…………”

    ******************************************************************

    蔣權吃飽了,挺著肚子巡營去了,李素和王樁,鄭小樓三人仍圍坐在篝火邊。

    篝火炙烤著臉龐,微微發燙,火堆不時發出輕輕的噼啪炸響,與周圍的鳥叫蟲鳴作合。

    李素靜靜地坐在草地上,盯著篝火發呆,獨自想著心事。

    在蔣權和王樁眼裏,西州的前程漸漸敞亮了,他們的想法並不複雜,只要多砍幾個敵人的腦袋,砍到足夠的數量後,朝廷便會升他們官,如此而已。

    可李素卻不能想得這麽簡單。

    西州……會是什麽樣的局勢?他的頂頭上司西州刺史是什麽人,什麽性格,自己會不會被看輕,如何爭取當地的軍心民心,如何與上司融洽相處,盡量避免爭鬥,如何發展城池,將西州建成沙漠裏最繁華的地方,如何抵禦很有可能會遇上的外敵進犯等等……

    未來太不可測了,李素仿佛置身與迷失了方向的沙漠裏,他自己也在一步一步的摸索前行。

    王樁湊了過來,神情與方才的蔣權一樣興奮:“哎,西州那裏真的有仗打嗎?砍多少敵人的腦袋可以被朝廷封官?”

    李素斜睨著他:“我做幾十個震天雷,你把它們綁在身上,然後獨自一人衝進高昌國王宮咋樣?轟的一聲立下曠世奇功,陛下一定龍顔大悅,封你當個國公……”

    王樁臉色一喜,隨即覺得不太對勁:“轟的一聲以後……我呢?”

    “沒了啊,啥都沒了,哦,忘了跟你說,你的國公之爵陛下是追封的,‘追封’懂嗎?意思就是爵位有了,人沒了,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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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一十八章 胡人商隊


    王樁不傻,就是笨了點。

    李素的提議顯然不太合他的胃口,神情凝重地仰望夜空的繁星,良久,像個深沈的中年男人跟小三商議離婚似的,滄桑地歎口氣:“這事……恐怕不能幹,有點虧。”

    李素也深沈地歎口氣:“虧是虧了點,仔細想想,對後代還是很劃算的……”

    王樁神情愈發滄桑:“不行啊,我和婆姨還沒生娃呢,哪來的後代?追封國公之後,爵位給誰呢?”

    “給王直啊,以後王直代你好好活下去……”

    王樁終于聽出不對了,斜睨了他一眼:“美死他了,憑啥?”

    見王樁回過味了,李素也就懶得調戲他了,大腳朝他屁股一踹:“想清楚了你以後就好好活著,以後少琢磨那些建功立業的事,建功立業那麽簡單嗎?要拿命來換的!命沒了,給你追封個國公有啥意思?”

    王樁眨眨眼,咧嘴傻笑兩聲,沒答話。

    李素歎了口氣,這家夥屬驢脾氣,別人不撞南牆不回頭,他是撞了南牆還不信邪,還得多撞幾下。

    ****************************************************************

    三天後,隊伍到達泾州。

    進泾州城,很遺憾沒看到萬千百姓夾道出迎,刺史諸官列隊迎接的畫面,事實上李素還得主動進刺史府拜見泾州刺史。

    地位決定一切,李素雖然有個縣子爵位,但大唐的縣子實在太多了,而李素正式的官職也只是別駕,比刺史低了一級。不管怎麽說也輪不到刺史親自迎接他。

    幸好泾州刺史劉宏是個很和氣的人,而且泾州離長安不遠,劉宏多少聽說過李素的才名。對李素的拜見,劉宏表現得很客氣。府中設宴,請來州府諸官相陪,滿堂贊頌仰慕聲裏,李素被灌得七葷八素,最後轟然倒地,接待工作圓滿完成。

    因為醉酒,李素不得不在泾州休息了兩天,宿醉太可怕了。腦子裏整日嗡嗡作響,昏昏沈沈的不知天日。

    李素醉酒第二天,劉宏再次入館驿探望,並且滿懷盛情地提議……再開酒宴,幹了這杯還魂酒,宿醉不藥而愈。

    李素當即拒絕了這個陰險的提議,太不厚道了,欺負小孩很有快感嗎?

    劉宏探望過一次後便回衙署辦公,再沒露過面。

    對李素的招待已盡到了他的禮數,一府首官能做到這個地步已夠了。雖然李素有才名,亦深受陛下看重,但劉宏也不能失了一府首官的面子。這個年代的文官普遍還是要臉的,當然,許敬宗是個例外,他比劉宏可愛多了。

    城裏住了兩天,李素的宿醉好得差不多了,于是決定啓程北進。

    與劉宏和泾州諸官道別過後,蔣權領著騎隊,護送李素繼續上路。

    出了泾州城,仍能感受到關中的繁華。野外炊煙袅袅,村落鱗次栉比。路上不時能看到不少來往的商隊,有的往南趕往長安。有的滿載大唐特産貨物踏上絲綢之路回國,來來去去,利來利往。

    李素躺在馬車裏哼哼唧唧,離開長安才短短幾天,隊伍還沒走出關中,他便已厭倦了枯燥無味又辛苦的旅途,習慣了前世飛機的快捷,再遠的路嗖的一下就到了,再看看現在坐著慢慢悠悠的馬車,路上不知走幾個月,李素頓覺心塞。

    王樁和鄭小樓在車外騎著馬,二人算是李素的親衛,一個板著酷臉自以為走偶像路線,一個整天傻呵呵的不知樂什麽,那些大人物的親衛一個個飛天遁地,本事超凡,再看看李素的親衛……

    李素忍不住掀開馬車簾子,伸出腦袋往外看去,迎面便看見王樁騎著馬一顛一顛的,朝他咧嘴一笑,傻乎乎的露出滿嘴白牙:“看啥咧?”

    李素馬上縮了回去,然後重重歎氣。

    沒救了,看來自己沒有成為大人物的命。

    想想還是不甘心,李素又掀開簾子,瞪著咧嘴傻笑的王樁,歎道:“我說,你就不能努力朝眉清目秀的方向發展一下麽?”

    王樁愕然:“啊?”

    李素滿懷期待地看著他:“努努力呀,做人不上進,跟鹹魚有啥區別?”

    王樁精神一振:“啥鹹魚?好吃嗎?”

    李素放下簾子長長歎氣,算了,頻道不對。

    掏出懷裏的銅鏡開始欣賞,嗯,閱盡萬千糙漢,還是自己最順眼……

    …………

    枯燥的旅途,無聊的時光,只能以沈睡來打發,李素躺在馬車裏昏昏欲睡,正快要沈入夢鄉時,忽聽馬車外的王樁驚疑地“咦”了一聲。

    李素懶得理他,繼續沈睡,顯然王樁不太想放過他,砂缽大的拳頭開始哐哐捶著馬車的外壁。

    “李素,快出來看!”

    “沒空,別吵我!”李素懶懶地在馬車裏答道。

    見李素不回應,王樁急了,又叫住了鄭小樓,急吼吼地道:“小樓兄,是我眼神不好嗎?你看那支胡人商隊,裏面那位……那位……小樓兄,我沒看走眼吧?”

    鄭小樓酷酷地揚起臉,凝目朝後面跟著他們的胡人商隊望去。

    很快,鄭小樓的神情也不對了,砂缽大的拳頭哐哐開始砸馬車的外壁。

    李素的瞌睡終于被吵醒了,不耐煩地掀開簾子,憤怒地瞪著鄭小樓。

    鄭小樓毫無愧疚,氣定神閑地指了指後面跟著的胡人商隊,淡淡地道:“你最好親自看看,商隊裏有個熟人……”

    “見鬼了!人都到了泾州,還能碰到什麽熟人?”李素怒道,但還是順著鄭小樓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眼過去,李素神情大變,兩眼驚駭地睜圓,一副白日見了鬼的樣子。

    鄭小樓斜眼瞥著他。非常傲驕地從鼻孔裏發出輕輕的哼聲。

    李素直著眼看了半晌,忽然摸著鼻子苦笑道:“我果然見了鬼……”

    後面緊跟著的胡人商隊裏,一個眼熟的身軀穿著男裝長袍。戴著胡人的氈帽,垂著頭一言不發地坐在一只駱駝雙峰間。隨著駱駝行走的節奏而上下顛簸起落,小臉被風沙吹得通紅,樣子很憔悴,可眼中卻透著一股子不服輸的執拗勁,咬著牙在這漫長的旅途中堅持下去。

    李素怔怔看了半晌,終于確認了,神情複雜地喃喃道:“許明珠……這個女人真是……”

    回過神,李素忽然道:“全隊停下!”

    千人騎隊令行禁止。很快停下來。

    後面的胡人商隊見前方大唐的騎隊停下,他們也跟著停下,商隊領頭的是一個長了滿臉絡腮胡的中年胡人,李素這一停下,胡人領隊也犯起了嘀咕,與另外幾名胡人湊在一起商議了幾句後,胡人領隊下了駱駝,獨自朝李素的隊伍行來。

    走到離李素隊伍大約十丈左右時,蔣權忽然策馬攔在胡人領隊的面前,鼻孔朝天。神情異常傲慢地揚起手,大喝道:“大唐官駕在此,來人止步回避!”

    種族歧視的嘴臉實在是……爽歪歪。

    胡人領隊嚇了一跳。急忙高舉雙手,示意自己沒帶武器,綠色環保無公害無汙染,然後摘下自己的帽子,朝蔣權躬身一禮,用生澀怪異的關中腔道:“神靈賜福天可汗陛下戰無不勝的勇士……小人是龜茲國商人那焉,對天朝上國無比敬仰,並無半點惡意……”

    這個名叫“那焉”的龜茲人羅嗦半天,反複強調自己對大唐的善意。蔣權戒備的神情稍霁,冷冷一哼。傲驕得很欠抽,

    對蔣權傲慢無禮的樣子。那焉也不生氣,反而一副大唐人本就應該如此傲驕的理所當然表情,表達完自己的善意後,那焉也提出同行的建議,惴惴不安地看著蔣權,等著他表態。

    絲綢之路不太平,廣袤無人煙的沙漠裏什麽變故都可能碰到,進入隴右荒原後,絲綢之路上充斥著各種土匪,沙盜等等,商人來往與本國和長安之間,路上要承擔的風險不小,盡管商隊都有自己的護衛武裝,可是這點人馬的用處委實不大,遇到盜匪該被搶的還是被搶。

    所以聰明的商人們在長安買賣完貨物後並不急著啓程回國,而是在長安城的館驿裏等候別的商人,十幾個,幾十個,胡商們聚在一起組團,路上遇到盜匪的話隊伍得勝的幾率便大了許多。

    今日這位名叫那焉的龜茲商人很幸運,路經泾州城時,他發現城外大道上居然有一隊大唐的千人騎隊,而且看騎隊的裝束,居然是正經的關中精銳騎兵,對那焉來說這可是十足的意外驚喜了,跟著這支騎隊走,路上哪個不長眼的家夥敢來進犯?

    所以李素這支騎隊對胡人商隊來說很重要,整支商隊的胡商在路上便達成了共識,死皮賴臉也要跟膏藥一樣死死貼著這支大唐騎兵,怎麽趕都不走。

    當然,作為商人,那焉也深知錢財的妙處,朝商隊大喊了幾句後,很快有人送來一個樟木箱子,當著蔣權的面打開,裏面堆滿了各種寶石和無暇的美玉,蔣權冰冷的神情此刻也有點不自然了,不自覺地扭頭看了看李素。

    李素沒理他,站在馬車的車轅上,靜靜看著商隊裏一身男子打扮的許明珠,凝視許久,李素臉上忽然綻開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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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一十九章 重逢相認


    李素從來不知道世上還有如此執著如此死心眼的女人,而這個女人恰好是他的妻子。

    直視人群裏的許明珠,李素的笑容一直沒斷過,穿過迷霧般清澈的目光緊緊盯在許明珠身上,一眨不眨。

    許明珠垂著頭,躲在胡商人群裏,對隊伍外面的事並不太關心,長久的旅途勞頓,令她的精氣神都變得有些麻木了,只知道騎在駱駝上走走停停,到了該休憩的時候便跟著商隊紮營,該上路的時候默默整理好行李,跨上駱駝繼續走向未知且陌生的遠方。

    此刻胡人商隊停在路上已有一段時間了,許明珠卻仍不知隊伍前方發生了什麽事,一直垂著頭想心事,片刻過後,仿佛一道靈光閃過腦際,許明珠猛然擡頭,凝目望去,穿過嘈雜的人群,她第一眼便看到李素那道柔和溫暖的目光。

    許明珠驚呆了,不敢置信地閉上眼,似乎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了幻覺,再睜開時,那道目光依舊那麽真實,真實得仿佛近在眼前,觸手可及。

    淚珠瞬間蓄滿了眼眶,隨即如珍珠般簌簌而下,許明珠用力咬著下唇,布滿淚痕的臉上綻開如春風般的笑靥。

    對視良久,李素跳下馬車,朝胡人商隊走去。

    蔣權不明所以,急忙攔住他:“李別駕,此時敵我不明,別駕還是莫靠近他們。”

    那焉眼皮猛地跳了幾下。

    別駕?如此年輕的男子竟是別駕?他……才十幾歲吧?

    壓下心中的驚疑,那焉躬身朝李素行禮:“天可汗陛下的忠心臣子,龜茲商人那焉向您問候,小人來往于大唐和龜茲之間,販賣一些貨物賺取錢財,對大唐的任何人皆無惡意,請別駕大人明鑒。”

    李素在那焉面前站定,瞥了他一眼,然後朝遠處胡商人群裏的許明珠招招手,揚聲笑道:“夫人。快過來。”

    那焉和蔣權同時倒吸一口涼氣,異口同聲驚道:“夫人?”

    扭頭望去,卻見許明珠動作笨拙地從駱駝背上下來,猶不忘擡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風吹得淩亂的發鬓。這才像只歡樂的小鹿般蹦跳著朝李素跑去。

    “夫君……”許明珠微微喘息,跑到李素面前,似乎想張開雙臂抱一抱他,然而終究對這種男女間親密的動作不習慣,雙手扭弄衣角半天。終于還是屈身朝李素行了個蹲禮,楚楚且柔弱地垂頭,嘴角卻悄然揚起一抹動人的輕笑。

    臉紅得厲害,心跳也快,許明珠發現自己好像病了,從見到夫君那一刻起,她就病了。

    從家裏偷偷跑出來,對許明珠來說已然是大逆不道的事了,與多年受到的婦德教育完全相悖,重逢的喜悅和激動過後。許明珠心中難免惴惴,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了李素一眼,發現李素臉帶笑容,似乎並無生氣的迹象,許明珠急忙又垂下頭,心虛地不敢看他。

    許久,聽到李素無奈的歎息。

    “你啊……你真不該來的。”

    許明珠不敢擡頭,低垂著腦袋讷讷道:“夫君怪妾身麽?”

    李素板著臉道:“我知道你心裏預估我的回答,有很大的可能我會說不怪你……”

    許明珠俏臉白了。

    看著她惴惴不安的模樣,李素忽然展顔一笑:“好吧。你猜對了。”

    許明珠臉色這才恢複了紅潤,然後察覺自己剛才可能被夫君調戲了,忘形地擡頭白了他一眼,又覺這個舉動太過輕佻。于是再次垂下頭。

    完全置旁邊目瞪口呆的蔣權和那焉不理,李素看著她,溫和地笑道:“你何時從家裏跑出來的?”

    許明珠忸怩地道:“夫君前腳啓行,妾身後腳便悄悄跟來了……”

    擡頭怯怯地朝不遠處的王樁看了一眼,許明珠遲疑了一下,補充道:“妾身路上見到了王大哥。他……躲躲藏藏的也跟在夫君的騎隊後面,走得不太穩,妾身眼睜睜看他摔了好幾次。”

    李素扭頭看了一眼王樁,這家夥,丟人丟到婆姨家了。

    “你為何不與王樁結伴而行呢?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許明珠搖頭:“妾身婦道人家,除了夫君以外,不該與別的男子結伴,再說……妾身也不知王大哥會不會強行把妾身趕回家去。”

    李素指了指前方的胡人商隊,道:“所以你跟胡商一起結伴了?你膽子可不小。”

    許明珠輕笑一聲,道:“後來妾身覺得女子裝扮太危險,所以在東市成衣鋪裏買了一身男裝和一匹駱駝,然後等在城門口,遇到要出城往西去的商隊便攔下來問一問,給他五貫錢,只求結伴到涼州,到了涼州妾身再找別的商隊結伴到西州……”

    李素不知該笑還是該歎氣,這女人……膽子可真不小,她以為換身男人打扮別人就真當她是男人了?皮膚也好,隆起的胸脯也好,還有說話的聲音也好,李素僅只一眼瞟去,便能發現她身上五處以上的漏洞,這幫胡商沒欺負她,恐怕多半還是他們都老實,不敢對唐人有觊觎之心,怕給自己惹來大麻煩,當然,錢的面子也是其中一個原因。

    總的來說,許明珠命太好了,許家祖宗把許敬宗這輩子本該具有的品德全都化為運氣,填補到許明珠身上了,所以許明珠運氣這麽好,而不肖子孫許敬宗又那麽缺德……

    “你……”李素張了張嘴,卻實在不知該如何評價自己這位妻子,千言萬語只好化為一句話:“以後再敢亂跑,腿打斷!”

    “哦……”許明珠垂頭委屈地應了,嘴角卻勾起淡淡的微笑,她知道,夫君這句場面話說過後,這件事便不會再與她計較了。

    龜茲商人那焉一直保持驚呆狀態,見自己的商隊裏莫名冒出一個女人,而且居然還是眼前這位年輕得不像話的李別駕的夫人,後背頓時冒出了一層白毛汗。

    腦海裏心念電轉,那焉仔細回憶與這位別駕夫人的認識經過,從頭到尾捋了一遍回憶,發現自己和商隊的同伴們對她並無失禮之處,這才抹著冷汗放了心。

    同時那焉也感到一陣慶幸和後怕,幸好他和同伴沒對這位別駕夫人怎樣,其實早在出長安城時大家便看出了許明珠的女人身份,只是收了她的錢,況且在大唐境內,胡人們還是頗守大唐律法的,天朝上國的威嚴令他們不敢做出任何違法的事。

    夫妻重逢相認後,那焉擠出一臉喜色,先是忙不叠恭喜二人,接著趁熱打鐵,自以為非常含蓄地在李素面前邀功,大意無非是我們這一路上把你的夫人照顧得如此周到,連根寒毛都沒少,風吹掉的不算,唐龜兩國作為友好鄰邦,是不是可以允許我們與別駕大人同行雲雲。

    話說到這份上,李素不承情也不行了,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

    休息半天後,隊伍繼續啓程,這次又多了一隊百來匹駱駝的商隊,隊伍愈發壯大。

    在諸多羨慕的目光注視下,許明珠被李素扶上了馬車,夫妻二人以特權階級的姿態,以最舒服的方式繼續旅途。

    許明珠憔悴得不行了,以往紅豔欲滴的嘴唇如今也幹枯得裂開了口,李素從馬車內的抽屜裏摸出一個裝了水的皮囊,遞給她。

    許明珠遲疑了一下,搖搖頭,把皮囊推回去:“妾身不渴,聽說路上水很珍貴呢……”

    “喝吧,水多的是,看見咱們後面兩輛大木桶馬車了嗎?裏面裝的都是水。”

    “妾身知道呢,只是不清楚兩馬車的水用來做甚的,都用來喝嗎?”

    “不,用來洗澡。”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28 11:50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二十章 出塞玉門


    夫妻別後重逢,而且重逢得如此有詩意,可李素和許明珠卻沒有夫妻間那種重逢後的激情,最初的激動過後,二人又恢複了以往相敬如賓的樣子,一個扮演盡責的丈夫,另一個扮演賢惠的妻子,盡管大家心裏都清楚,彼此客氣的表象下,分別藏著一顆或疏離或無奈的心。

    李素一直希望這種關系能夠維持到老,最好他和她一輩子都這般客氣,互不添堵,雖然今日許明珠面容憔悴而激動地跑到他面前時,當時他的心裏確實有過淡淡的感動,為這個女人的傻而感動。

    可是,李素心裏的那個人,並不是她。

    殘酷,卻無可奈何。

    晃悠的馬車車廂裏,許明珠文文靜靜地跪坐著,坐姿非常端莊,反觀李素,卻像一灘爛泥似的癱軟在墊子上,一副隨波逐流完全放棄自己的樣子。

    夫妻無話,事實上除了上次金殿頂撞李世民之前,他以決絕的心情和交代後事的語氣與她聊過半宿後,夫妻二人之間似乎多了些東西,又似乎仍如往常一樣陌生。

    馬車很晃悠,出了泾州後,道路並不平坦,許明珠跪坐在馬車裏,身軀卻紋絲不動,馬車再怎麽晃悠,她嬌小的身軀仍如釘子一般釘在車廂裏。

    李素看著她,越看越驚奇。

    “夫人怎麽做到的?教教我……”

    “嗯?”許明珠不解地看著他。

    “就是你這手坐姿功夫……你怎麽做到可以紋絲不動的?”李素大感興趣地問道。

    許明珠臉上閃過一抹羞意,連坐姿都開始不自在了,扭了扭身子,垂頭輕聲道:“小時候娘親教的,娘親說,許家雖是低下的商賈人家。可家風和規矩不能低下,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要爭氣,將來許家無論男人出去闖蕩。或是女人出嫁,都不能被別人看不起。”

    李素楞了一下,由衷贊道:“丈母真是巾帼英豪,好一條漢……咳咳,好一位女英豪。”

    “巾帼英豪?”許明珠喃喃重複了一遍,臉上綻開了歡欣的笑:“夫君不愧是名滿天下的才子,用辭很講究呢。”

    李素咂咂嘴,家教確實很重要。商賈出身的許明珠一言不發坐在那裏,撲面而來便是一股濃郁的貴族氣息,但只看到她的言行舉止,誰都不會拿她當低下的商賈女子看,十足一位久經貴族教育的大家閨秀,天生當诰命夫人的料,然而,再看看李素他自己……

    許明珠一雙俏眼朝李素偷瞟了一下,見李素坐沒坐相,睡沒睡相。扶不上牆的爛泥一樣癱在墊子上,像極了一位行動不便的終生癱瘓人士,許明珠嘴角一勾。急忙垂下頭不敢再看。

    李素顯然也意識到自己現在這副樣子有點不堪入目,于是赧然而笑,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

    “那啥……旅途太勞累,再說事殊而從權,你我不必拘泥于俗禮的。”

    許明珠忍著笑點頭:“夫君說的是,男人家的,也不必講究太多,況且夫君是國朝重臣,深受天子恩寵。有官有爵,縱是不講究俗禮。天下任誰也不敢輕看。”

    李素正色道:“雖然夫妻之間說話難免有偏向,但我從你誠懇的表情裏看得出。你剛才說的都是大實話,是經得起錘煉和考驗的……”

    許明珠急速眨眼,顯然不太適應如此不要臉的談話模式,然後看著李素發呆。

    李素苦笑,換了東陽聽了這句話,一雙粉拳便直接砸過來了,而且還會一連聲的罵他不要臉,而許明珠……只能發呆。

    這就是許明珠和東陽的區別,雖然李素很清楚,兩個女人的性格看似都那麽溫婉,實際上卻有很大的不同,比較起來並無意義,可李素還是控制不住地暗暗比較,畢竟這兩個女人都走進了他的生命裏。

    “以後莫到處亂跑了,知道嗎?外面很危險,沒你想像的那麽太平,你都不知道自己的運氣多好,跟著不知根底的胡人商隊居然還能全須全尾的見到我。”李素歎道。

    許明珠輕聲道:“出嫁前娘親說過,出嫁……要從夫,夫君去哪裏,妾身也去哪裏。”

    “我若是壞人呢?我若去幹喪盡天良的壞事呢?”

    許明珠擡頭,似乎對李素的自汙有點不滿,加重了語氣道:“夫君是好人!”

    李素笑道:“我只是比方一下。”

    許明珠撅嘴,輕聲道:“不該這麽比方的,夫君是好人,夫君做的事都是好事,妾身出嫁前便聽說過了,夫君造出了一個圓罐罐,點燃了扔出去可以炸死許多敵兵蠻子,去年大唐對吐蕃的松州之戰,就是靠了夫君造的圓罐罐才收複了松州,減少了無數關中子弟的傷亡,還有前些日子夫君寫了一篇名垂千古的佳作,讓陛下納了谏,停了建大明宮的惡政,給了百姓和無數民夫一條生路,反正……夫君是好人!”

    好吧,被人崇拜的感覺確實挺不錯的,李素咧開嘴,表情頓時充滿了矯情的自矜。

    馬車搖晃不已,李素有些昏昏欲睡,睡著之前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剛才不是打算勸她以後莫亂跑嗎?什麽時候開始歪樓了?算了算了,睡醒了再勸吧……

    于是李素沈入了夢鄉,照例,睡無睡相。

    許明珠跪坐一旁,溫柔地看著自己夫君呼呼大睡,嘴角露出幾分甜蜜的微笑,扯過車廂裏的一張薄毯蓋在李素身上,然後雙手托腮,癡癡看著李素沈睡的面容。

    ****************************************************************

    晃晃悠悠的旅途不知不覺過了半月,出泾州後,騎隊往北一路前行,過原州,穿涼州,半月後已到了甘州。

    這裏已出了關中。靠近隴右道了,站在甘州城門外,能感覺到塞外荒原的罡風凜冽。無論空氣和土壤都與關中大相徑庭,似乎來到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四面皆是黃土平原。沒進入大漠已能感到迎面而來的罡風裏摻雜著風沙,外面站一小會兒滿面沙塵,空氣異常幹燥,有種即將枯萎般的心慌。

    甘州城的百姓也和關中大不一樣,這裏的人似乎少了一些柔和,多了幾分霸道和剛勁,從裏到外透著一股剽悍的味道,大西北的粗犷漢子單獨走在城裏。遠遠望去就像一位身手高絕的寂寞俠客,多幾個人走在一起,畫風立馬又變了,像一群馬匪進城潛伏踩點……

    甘州城裏有館驿,但館驿沒法住人,太簡陋了,根本就是一個用黃土夯成的土房,李素懷疑打個呼噜都會造成慘不忍睹的房垮屋塌大慘案。

    甘州刺史姓陳,是個中年胖子,據說還是大唐立國第一次科考的進士。與大理寺卿孫伏伽是同一批,也不知上輩子造了什麽孽,被分配到這個鳥不生蛋的荒城裏當官。李素還沒同情完甘州刺史,轉念再想想自己的處境,似乎……自己造的孽更大啊,西州那地方是沙漠的中心,論荒涼貧瘠的程度,甘州這座小破城已然算得人間仙境了,如此倒黴的運氣,上輩子難道跟猴子一樣在如來佛的中指上撒過尿?

    想到這裏,李素整個人都不好了。

    甘州刺史很客氣。此地離長安甚遠,關于李素的名聲聽說的不多。可一個十多歲的娃子,又是縣子爵位又是一州別駕。足可見皇帝陛下和朝廷對這個娃子有多看重了,甘州刺史是個有眼力的,對李素愈發不敢怠慢,盛情邀請李素一行住在自己的刺史府。

    李素對他的盛情原本頗為感激的,然而看了看那座比前世兩室一廳大不了多少的刺史府,頓時心裏涼了半截,于是婉謝堅辭,下令拔營繼續啓程。

    太破舊了,李素甯願選擇睡在馬車上,他的馬車都比刺史府豪奢百十倍。

    出甘州後,隊伍漸漸變換方向,由北改往西,沿著祁連山脈朝玉門關方向而去,單調乏味的旅途又耗費了大半個月,隊伍過玉門關,踏出關門那一刹,李素一行才叫真正的出塞了。

    這一個多月裏與龜茲商人那焉的商隊同行,從古至今,商人沒一個笨的,那焉是個靈醒人,深知抱住大唐精銳騎兵和高官大腿的好處良多,不僅僅是沿途保護,聽說這位十多歲的年輕人要去西州就任別駕,而西州恰好卡在絲綢之路上,有了這份交情,日後那焉來往于龜茲和大唐之間,獲益必然不少。

    在那焉刻意巴結之下,李素終于與他交了朋友,沒辦法,這家夥每隔兩天便送一些精巧又貴重的小玩意,今一顆稀世明珠,明一塊剔透貓眼石,短短幾天,曾經純情又正直的泾陽縣子被那焉腐蝕成了一個見財就收的小貪官,不是李素心志不堅,實在是……那些寶石的顔色太漂亮,太容易激起人類的收藏**了……

    “打聽過了,那焉是龜茲國的貴族……”

    深夜,王樁和李素坐在營地帥帳外的篝火旁,看著李素手裏炙烤的羊腿不停吞著口水,嘴裏不忘彙報工作。

    “龜茲國的國相名叫‘那利’,他是那焉的堂叔,那利在龜茲國權勢頗大,近幾年來已隱有蓋壓龜茲國主的架勢,如今龜茲國內頗不穩當,國主和國相那利互爭苗頭愈見明顯。”

    李素眉頭漸漸擰起,沈思片刻,歎了口氣:“沒想到龜茲國內也不太平,我看過地圖,龜茲國離西州不遠,國境離西州大約幾百裏,聽說龜茲與西突厥暗中有勾連,若龜茲內讧開啓戰端,西州勢必第一個要受牽連……”

    王樁有些吃驚:“這個……不大可能吧?咱們是大唐啊!不惹他們已算燒高香了,誰敢來惹咱們?”

    李素冷笑:“有句俗話,叫‘天高皇帝遠’,知道意思不?”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28 11:51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二十一章 西行艱辛


    大唐與龜茲國的關系說來有點複雜,總的來說,勉強算是相愛相殺。

    從西漢開始,龜茲國便與中原來往頻繁,《漢書》裏記載,那時的龜茲國“戶六千九百七十,口八萬一千三百一十七,兵二萬一千七十六”,從這些數據裏可以看出,龜茲只是一個小國,全國人口加起來大抵相當于大唐長安城不到十坊的人數,早在漢朝時,龜茲王攜夫人來中原觐見漢宣帝,對漢朝來說這是重大的政治盛事,于是龜茲王和夫人皆被皇帝賜予印绶,龜茲王的夫人還被賜予公主封號,那時的龜茲國與中原的關系可謂如膠似漆,蜜裏調油,互視的眼神裏都能擠出蜜來。

    後來漢武帝窮兵黩武,征伐四方,弱受屬性的龜茲王發現倚在這位暴君身邊太沒安全感了,于是開始跟匈奴眉來眼去,常在漢朝和匈奴之間搖擺遊移,用數十年的時間給世人上演了一出三角不倫狗血戀。

    到了隋唐以後,龜茲對中原王朝愈發不敬,已完全臣服于突厥,成為突厥人的爪牙,常有結隊劫掠商隊,屠殺西域唐人之舉,大唐西面主要的威脅便是西突厥,高昌和龜茲。

    千年相愛相殺,情人分手直接變仇人,曆代龜茲王很有可能都是天蠍座的……

    一想到威脅,李素不由憂心忡忡。

    人還沒到西州,他便感到前路異常艱險,西州簡直是個火藥桶,一點即爆,局勢危若累卵,這麽個破地方,李世民居然把他派去當官,李素現在忍不住懷疑李世民是不是真的想要弄死自己了。

    知道龜茲商人那焉的身份後,他的重要性徒然提高許多,李素坐在篝火堆旁沈思許久,忽然站起身。

    王樁愕然看著他:“幹啥?”

    “去胡商營地那邊看看,跟那焉結交一下……”李素說著邁步便走。

    “結交”的意思是正式深入交往。而不是像同行這一個多月來一個送禮一個收禮那種狼狽為奸的關系,既然打聽清楚那焉與龜茲國相那利是本家叔侄,那焉這個人在李素心裏的分量就比以往更重了些,因為這層關系對西州很重要。

    胳膊忽然被人死死拽住。李素扭頭,卻見王樁朝他鄭重搖頭。

    “你是縣子,又是別駕,一個胡商身份再重要,也比不上你一根手指頭。你去結交他不合適,太給他臉了。李素,今時不同往日,你多少要顧及一下自己的身份。”

    李素看著他,急速眨眼。

    坐在一旁看著火堆發呆的許明珠也急忙點頭,顯然她也很認同王樁的話。

    “夫君,王大哥說得對,夫君是大唐皇帝欽封的縣子和四品別駕,每一言每一行都關乎大唐的威儀,區區一個胡商。斷無夫君主動去結交他的道理,夫君若想見他,差人請他過來咱們營地便是。”

    李素長長吐氣,好吧,這個年代沒有人權平等的說法,無論朝堂還是民間,階級與身份是一道天塹,任誰都不能逾越,李素對那焉客氣那叫“折節下交”,這只是出于權貴階級的一種良好教養。但李素絕不能真抱著人人平等的念頭,因為這個年代森嚴的階級區別不允許他抱著這種念頭。

    所以李素決定好好適應這個社會。

    “明白……”李素緩緩點頭,接著臉色一變,一股濃郁的王霸之氣噴薄而出。環睜兩眼厲聲喝道:“來人,去胡商營地叫那焉速速滾來見本縣子!”

    神情一松,李素看著二人道:“覺得怎樣?”

    王樁和許明珠頓時露出欣慰且喜悅的目光,一齊點頭曰善,顯然剛才李素那副混蛋形象非常深入人心。

    李素掐著喉嚨咳了幾聲,起身一臉難受地往帥帳裏走去。用變了腔調的怪異聲音道:“剛才那一句吼得本縣子貴喉嚨生恙,今不見他了,睡覺睡覺……”

    過甘州,穿肅州,路上又走了十來天,前方遠遠可見沙州那座低矮的土城,著名的玉門關便在沙州北面不遠處。

    這裏已是大漠荒原地區,人煙稀少,鳥獸鮮見,放眼看去只見一望無垠的平原,還有平原上一陣陣隨風飛舞彌漫的黃沙,偶爾還伴隨著遠處一聲聲狼群的嚎嘯,明明是毒辣的陽光照在身上,可隊伍裏每個人心中都不由自主産生一種末日廢世的蒼涼感。

    進入大漠,行軍的速度明顯放慢了許多,沙漠裏白天炎熱得仿佛置身于蒸籠裏,到了晚上又仿佛忽然被人扔進了冰窟,日夜溫差太大,每個人的體力都消耗得非常大。

    李素饒是每天坐在舒坦的馬車裏,這種鬼氣候也讓他漸漸受不了了,每天都有一種想竄回關中太平村,攜了老爹和東陽一起跑路的衝動。

    “還早,這還不算苦,真正的苦日子在後面……”龜茲商人那焉坐在篝火堆旁,咧著嘴笑得很和善。

    這幾日李素主動與那焉結交,二人每日紮營後聚在火堆旁烤羊肉,最開始“今天天氣哈哈哈”之類無聊又尴尬的廢話,一起吃吃喝喝的機會多了,二人也漸漸熟悉了,終于能夠聊一些除了天氣以外不那麽算廢話的廢話了。

    李素眉梢跳了跳,臉上泛起苦色,仰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歎道:“這還不算苦,怎樣才算苦?活不成咧……”

    那焉的笑容仍舊和善,和善裏帶著幾許頗為自矜的討好之色,這位久經江湖的胡商對大唐官員的態度還是拿捏得很有分寸的。

    “李別駕現在言苦確是早了點,小人每年來往龜茲和大唐兩次,對大漠勉強算得熟識,咱們眼下未到沙州,這裏的氣候還算好,等過了沙州和玉門關再往西去,那才叫真正進了大漠,玉門關外的大漠才叫真正的無常又無情,一條荒瘠的絲綢之路,每年不知要埋葬多少人的骸骨,有時候走在沙漠裏被風沙一吹,一不小心便踩到一顆白骨人頭,走路時被絆一下,或許地上便是一具不知多少年月的幹屍……”

    李素被那焉形容得渾身發毛,幹笑道:“你可別嚇我,恐嚇大唐朝臣,罪很重的……”

    那焉搖搖頭,長歎道:“小人怎敢嚇別駕?別人且不說,小人這一支商隊每年往返兩次,每次埋在這片沙漠裏的人……”

    苦笑兩聲,那焉沒再繼續說下去,李素也不打算聽,顯然後面不是什麽好話。

    扭頭望向篝火堆的另一頭,許明珠環抱雙臂,臉色蒼白,蔣權盤膝而坐,望著火堆發呆,王樁……

    這家夥居然睡著了,躺在火堆旁發出一陣陣節奏強烈的呼噜聲,心真大。

    “蔣將軍……你說咱們原路退回關中咋樣?”李素打起了當逃兵的主意,那焉嘴裏的沙漠太可怕了,李素暫時還沒有為大唐皇帝陛下死而後已的打算,先保了命再說報效社稷之類的話。

    蔣權嚇了一跳,茫然地“啊”了一聲。

    李素興奮地道:“咱們原路回去,就說我病了,病得很重,見不得光也見不得風沙,請求陛下容我回關中休養幾年再去西州赴任,這個法子……”

    “李別駕……李別駕莫鬧……”蔣權的臉色有點難看:“您這是欺君,請恕末將萬萬不敢苟同!”

    李素滿腔當逃兵的熱情被無情澆熄,當即撇了撇嘴,問錯人了,現在才想起來,這家夥是宮闱禁衛出身,忠君愛國之類洗腦的教育必然沒少聽過。

    李素瞬間就不想搭理這個死心眼的忠君分子了。

    那焉繼續道:“咱們明日便可到沙州,到了沙州後,小人勸李別駕把該換的東西都換一換……”

    李素眨眼:“要換什麽?”

    那焉睨了一眼不遠處的馬群聚集地,淡淡地道:“進沙漠最好換駱駝,這些馬該換掉,其次,李別駕這幾輛奢華無比的大馬車……怕是進不了沙漠,小人敢擔保,馬車進沙漠前行不到五裏一定會陷進沙裏,然後再帶上足夠的糧食和水囊,找兩個閱曆足夠的向導等等……”

    李素不舍地看了看自己精心打造的五輛大馬車,長歎了口氣。

    前世多少聽聞過一些穿越沙漠的知識,他清楚馬車是不可能進入沙漠的,原也打算在進沙漠前放棄,只是可惜了那兩大車的……

    “洗澡咋辦?”李素愁容滿面地看著那焉。

    “啊?”那焉茫然回應:“洗澡?”

    “每天總要洗個澡吧?不洗澡還算人嗎?”

    那焉倒吸一口涼氣:“沙漠裏水比黃金都貴,你居然……每天要洗澡?”

    “因為我有病啊。”

    “什麽病?”

    “一種名叫‘不洗澡會死’的怪病……”

    那焉不說話了,開始深沈地仰望夜空繁星,順便反省自己和唐人之間的溝通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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