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957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12 01:58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零二章 谏書犯顔(下)


    隨著李素緩緩的念誦,殿內的空氣漸漸恢複了剛剛的僵冷。

    李世民臉上的笑容看不見了,面無表情地看著李素,群臣眼神複雜地看著他,有敬佩者,有歎息者,還有一些若有深意的冷笑者。

    程咬金站在武將朝班裏,聽著李素低沈的念誦,不由搖頭,再看看殿上面無表情的李世民,程咬金嘴角露出一絲不知是嘲諷還是痛惜的笑容。

    殿內群臣竊竊私語,議論聲已有點大了,衆人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或許今日,李素的這篇長賦即將成為一根導火索,徹底引爆多日來朝堂君臣喋喋不休無盡無止的爭執,營建大明宮一事,今日必將有個最終的,無可逆轉的說法。

    大殿中央,李素的念誦仍舊不疾不徐,聲音低沈,卻振聾發聩,在這偌大的殿堂內悠悠回蕩不息。

    “……燕趙之,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剽掠其人,倚疊如山……”

    殿內君臣的神情由凝重漸漸轉為震驚。

    這篇長賦,好銳利的鋒芒!

    “……秦人視之,亦不甚惜。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锱铢,用之如泥沙?”

    殿內數十道吸氣聲此起彼伏,無數道敬佩的目光漸漸摻雜了一絲不同的意味,群臣面面相觑間,互相傳遞著一個同樣的信號。

    這小子……瘋了?

    李素仍不疾不徐地念道:“……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這句話出口。殿內反而鴉雀無聲了,“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八個字,可謂誅心之極,群臣的目光齊刷刷望向李世民。

    李世民已是滿臉鐵青,抿著唇坐在殿上。寬闊的身軀氣得瑟瑟直抖,陰冷的目光殺人似的盯著李素,從齒縫裏冷冷迸出兩個字:“……閉嘴。”

    李素渾若未聞,只是念誦的語速徒然加快,語調也越來越高亢。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李素,給朕閉嘴!”李世民暴怒,拍案而起。

    李素繼續念:“……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語落,殿內回聲隆隆,聲音仿佛傳出了大殿,在大唐江山的大地上回蕩不息。

    “閉嘴!給朕閉嘴!閉嘴!”李世民怒極咆哮。

    李素將奏疏往懷裏一塞,朝李世民咧嘴一笑:“陛下,臣已念完了,陋作淺薄疏狂。請陛下指正。”

    群臣屏住呼吸,靜靜看著君臣二人面對面的交鋒。

    李世民狂怒的目光惡狠狠地盯著李素。粗重地喘息著,像一只即將伸出利爪捕獲獵物的獅子,而李素,眼神清澈,無悲無喜,平靜地直視李世民。

    交鋒!火花!震撼!還有接踵而至的無邊殺意!

    這是殿內所有人心頭最直接感受到的東西。

    君臣對視不知多久。李世民終于開口,嘿嘿冷笑道:“好個少年英傑,今日方知才名不虛,李素,你想知道朕將如何指正你的阿房宮賦嗎?”

    “臣洗耳恭聽。”李素微微躬身。

    “你在大理寺洗耳恭聽吧!”李世民袍袖狠狠一揮。揚聲大喝:“來人!剝去李素官衣官帽,打入大理寺監牢!”

    殿外武士入內,很快將李素的官衣官帽剝去,李素毫不掙紮,仍面帶微笑看著李世民,官衣被武士粗魯地剝下,剛才那道奏疏也隨之落地。

    直到李素被武士押走,消失在大殿內,殿內仍舊一片寂靜。

    那道落地的奏疏,仍靜靜躺在光滑的地面上。

    魏徵邁著略見蹒跚的雙腿,俯身將李素的奏疏拾起,翻開一字一句仔細看了一遍,在李世民憤怒的目光注視下,魏徵忽然大聲贊道:“壯哉!千古雄文!”

    殿內無數反對營建大明宮的文臣們仿佛約好了似的,忽然異口同聲地附和道:“壯哉!千古雄文!”

    “退朝!”

    ***************************************************************

    第三次入獄了。

    李素望著大理寺那道熟悉的門楣苦笑不已。

    難道我天生長著一張作奸犯科牢底坐穿的臉嗎?

    大理寺門口,官員得了宮裏的消息,早早在門口等候,看見李素那張比熟客還熟的臉,官員們臉上也露出了苦笑。

    其實,大家彼此都不待見,都希望此生相忘于江湖,可惜造物弄人,相思不如相逢好……

    背後傳來一陣大力的推搡,李素被推得一踉跄,回頭淡淡看了一眼押送他來的禁宮武士。

    “兩位客氣點啊,再推我就自己撞一頭血然後躺下,現在朝堂裏還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我呢,兩位可是渾身長滿嘴都說不清了。”

    兩名武士勃然變色,好無恥的招數,但是……好像真的很有威懾力啊。

    兩名武士頓時不自覺地與李素拉開了一步,怕真被他訛上。

    大理寺門口的幾位官員也是滿臉苦澀。

    開口第一句話就知道這家夥是個不好惹的狠角色,往後他在監牢裏的漫長日子,該如何度過啊?

    這次大理寺迎接李素的規格比較高,大理寺正卿孫伏伽竟然也赫然在列,看著李素只穿著白色裏衣的單薄身子在寒風裏發抖,孫伏伽揮了揮手,身後一名獄卒捧著一件厚厚的裘氅上前,披在李素身上。

    李素有些錯愕,擡頭驚訝地看著孫伏伽,孫伏伽微微一笑,道:“這是本官私人相贈,李縣子可坦然受之。”

    “這個……無功不敢受祿。”李素遲疑道。

    “不,你有功,功在千秋社稷!”孫伏伽加重了語氣,道:“《阿房宮賦》振聾發聩,天下皆聞,李公,容我一禮。”

    說完孫伏伽忽然整了整衣冠,鄭重其事地朝李素長揖到地。

    旁邊的大理寺各官員們驚愕地看著孫伏伽,這個時候向一名犯人,而且是剛剛觸怒龍顔的欽犯行禮,孫正卿的膽子可不小。

    李素也頗覺震驚,因為孫伏伽對他的稱呼不是“人犯李素”,也不是“李縣子”,而是“李公”。

    “公”這個字眼是不能隨便用的,只有對長輩或是做過特別令人尊敬的事的人才能用,一個字裏飽含了無比敬仰的意思。

    李素頗覺感動,紅著臉道:“李某……深覺慚愧。”

    孫伏伽淡笑道:“民心所向,何愧之有?李公若不信,不妨往後看。”

    李素轉過身,愕然發現身後的空地上站滿了無數百姓,裏面甚至還有穿著低階官袍的官員,人群密密麻麻,靜靜地注視著李素,見李素轉身,衆人仿佛約定好了似的,一齊向他跪拜下來。

    “為民立命,彪炳千古,李公……壯哉!”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14 09:00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零三章 俠之大者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句話是李素曾經在自己的受冠禮上說的,非常高尚偉大的名言,讓人僅只聽著便冒出一身的雞皮疙瘩。

    然而李素清楚,自己並沒有那麽偉大,來到這個陌生的年代一年多了,總的來說,他是非常自私的,這句讓人冒雞皮疙瘩的話,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句口號而已,口號喊得響亮,讓人起雞皮疙瘩,只能證明這是一句很成功的口號。

    釀酒也好,香水也好,都是為了私利,讓自己和老爹的日子過得更舒服,想不幹什麽就不幹什麽,造火藥造震天雷是情勢所逼,當初完全沒有拯救萬千關中子弟的想法,只是單純想救下王家兄弟的命,獻推恩策跟為國為民完全沒關系,當時純粹只在東陽面前顯擺自己的聰明……

    看,事情說穿了多令人寒心,看似利國利民的東西,把它們制造出來的人心裏卻從沒有過什麽利國利民的念頭,完全只為了自己,頂多也為了身邊最親密的人,眼界與格局跟尋常的莊戶毫無區別,眼睛只盯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裏,不經意擡頭一看,一看嚇一跳,我怎麽就為國為民了?

    唯獨這一次,李素的出發點終于不再為了自己。

    他只覺得有些話該說,有些事該做,舉目四顧,這些話這些事其實有人說,有人做,可是說的做的都不夠好,于是,他只好站出來了,站得不甘不願,可他,終究站出來了。

    金殿之上,義無返顧,甚至動身前把自己的後事都安排妥當了。面色坦然地深深觸怒了皇帝,然後等著意料之中的龍顔大怒,意料之中的锒铛入獄。

    這件事,終究做了。無論怎樣的下場,李素都覺得自己渾身透著一股輕快,這一次,自己不再自私。

    可是眼前這黑壓壓跪滿一地的百姓,卻並不在他的意料中。

    聽著衆人山呼“壯哉”。李素有些錯愕,接著手足無措。

    一旁的大理寺卿孫伏伽淡淡一笑:“《阿房宮賦》未出宮便已名震天下,李公憂國之心,天或不可鑒,萬民可鑒,李公可坦受此禮。”

    短暫的無措後,李素笑了。

    此時此刻,他終于明白何謂“俠之大者”,萬人夾道歡迎,是為“俠”。

    李素坦然受了百姓一禮。然後面朝百姓長長一揖,許久才直起身,哈哈大笑兩聲,轉身便朝大理寺內走去。

    身後,黑壓壓的人群看著他孤單瘦弱的背影,不知誰人帶頭,又朝李素深深拜伏下去。

    *****************************************************************

    孫伏伽沒陪李素進監牢,只陪到監牢入口便離開了,臨走吩咐獄卒好生相待,莫使李公受了委屈。獄卒們見識過剛才的大場面,雖然不懂那篇所謂的《阿房宮賦》是什麽意思,但他們清楚,能被百千百姓跪拜的人。一定是個好人,好人哪怕入了獄,也該享有一些壞人們享受不到的特權。

    這次入獄待遇頗高,用不著李素主動開口,孫伏伽親自為他安排了一間幹淨通亮的監牢,裏面被褥。桌案,恭桶都是嶄新幹淨的,地上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矮腳桌上甚至整齊地堆著十多本書。

    李素眼睛都直了,簡直受寵若驚。

    獄卒是老熟人,顯然對李素的怪毛病很了解,畢竟對大理寺來說,李素屬于三進宮的慣犯了,孫伏伽實在應該考慮要不要給李素發一張大理寺監牢貴賓卡,以後李素每次進來可以憑此卡打骨折……

    牢房幹淨得不像話,地上特別幹淨,李素站在牢門口甚至都不忍心踏進去,怕破壞了這份完整的美感,多一個腳印都是對美的亵渎,最好這間牢房誰都別住,就當大理寺的樣板房,專門用來哄那些下基層視察的領導……

    “太幹淨了……”李素站在牢門前啧啧搖頭。

    獄卒很有耐心。李素不進去他也不催。

    “少郎君喜淨,咱們牢裏的老夥計幾個都知道,聽說少郎君又下獄了,咱們幾個趕緊騰了間幹淨的監牢出來,地都擦了四五遍,裏面的每個物件都是新的,是孫正卿下的令,孫正卿對少郎君可看重得很呀。”

    李素遲疑道:“多謝各位費心了,打掃得如此幹淨,真不忍心踩進去,要不……還是把牢房空著吧,莫亵渎它了。”

    獄卒笑道:“專門給您住的,空出來了您住哪兒?不瞞少郎君,大理寺別的監牢可都髒得很……”

    李素想了想,很認真地看著獄卒道:“你們可以放我回家啊……”

    獄卒的笑臉頓時凝固,臉色有些發青了,這個奇葩的建議實在是……

    “少……少郎君莫鬧,您,您還是趕緊進去吧。”

    李素失望地歎了口氣,都不傻啊……

    走進監牢,地上多了一串黑色的腳印,李素糾結地看了一眼,眉頭微皺。

    獄卒是老熟人,對李素的毛病實在太了解,馬上笑道:“小人這就把腳印抹了。”

    李素滿意了,糾結的表情漸漸舒緩開來,指著桌案上堆滿的書,道:“這些東西留著做甚?”

    獄卒笑道:“這是孫正卿留給您的,您是大唐英傑,而且才名天下皆知,孫正卿說了,才子若無書,簡直比死還難受,所以給您備了一堆書,讓少郎君無聊時消磨時光。”

    李素眼角直抽抽,歎道:“有了這些書,我才比死更難受……”

    “呃,少郎君不喜?那您喜歡什麽?”

    李素笑道:“若欲消磨無聊時光,當然是美酒和佳肴了,你們守了這麽多年牢,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

    …………

    山中無歲月,牢裏也無歲月。

    李素就這樣在大理寺的監牢裏住了下來,開始時還能數數日子,後來不知晝夜,日子漸漸也數不清楚了,索性懶得數,每天吃飽了睡,睡醒了吃,無所事事時喝點小酒,哼支幾首流行歌,日子過得……好吧,其實還是很無聊。

    金殿觸怒李世民後,李素一直忐忑不安地等著李世民的發落,奇怪的是,事情過去好幾天了,宮裏遲遲不見動靜,李素又擔心家人被連累,托了獄卒去打聽,結果也是安然無恙,只是老爹和許明珠得知李素入獄後茶飯不思,許明珠每日進城在大理寺外請求探視,然而李世民下過旨意,任何人不得探監,大理寺官員們也不敢抗旨,于是許明珠終日在大理寺外徘徊,直到坊門快關時才坐了家裏的馬車回去,第二天又來……

    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家仍舊是家,沒被宮裏查抄,李素也只是被扔進大牢,似乎金殿狠狠得罪皇帝陛下的後果,只是輕飄飄的蹲幾天大牢而已。

    越是如此,李素心裏越不踏實,他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

    入獄不知幾天後,終于有人進來探望李素了。

    來的是老熟人,李素背地裏給他取了個雅號,“老流氓”。

    很奇怪,李世民明明下旨不准探視,可程咬金卻暢通無阻地進來了。

    一身花團錦簇的綢衫,腰間系一根金光閃閃的腰帶,腳上的履尖各鑲兩顆拇指大的明珠,遠遠便只覺一股濃郁的暴發戶味道撲面而來,庸俗且……庸俗!

    “哇哈哈哈哈……李家娃子,俺來看你了,將養這些天,可曾受了牢頭的委屈?徑可與老夫分說,誰若在牢裏欺負了你,老夫把他腦袋擰下來餵狗。”

    昏暗的甬道內,獄卒苦澀而惶恐的聲音傳來:“回盧國公爺,少郎君是為民立命的少年英雄,小人們敬仰還來不及,怎敢欺負他?”

    “哈哈,滾一邊去,你的話俺不信,親眼見到娃子才作數。”

    說話間,程咬金魁梧的身軀出現在李素的牢門外。

    李素急忙隔著牢門柵欄行禮:“小子拜見……”

    “拜個屁,都這般光景了還窮講究些虛禮……”程咬金捋著他那把亂七八糟的胡子,湊著牢裏昏暗的燈光,仔細端詳了李素一陣,良久,點頭笑道:“看來牢頭沒說錯,小娃子在裏面真沒受委屈,不僅如此,似乎……白胖了一些,啧啧,這裏居然是個養人的好地方,李家娃子,你倒好福氣,難為了我們這些長輩整日為你奔走求情,哼!”

    李素一楞,然後行禮道:“多謝程伯伯為小子轉圜周全。”

    程咬金擺擺手:“莫謝老夫,你自己做事有情有義,老夫和諸位叔伯才心甘情願為你奔走,不然你以為老夫會管你?”

    說了幾句話,程咬金終于發現隔著牢門聊天甚不爽利,于是環眼一瞪,一只大腳很不客氣地踹上了獄卒的屁股。

    “長眼睛出氣用的?還不給老夫把這破門打開!”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14 09:02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零四章 名揚天下


    攤上這麽一位不講理且蠻橫的國公爺,獄卒太委屈了。不管犯沒犯錯,一記大腳踹過之後再說事。

    打開牢門,獄卒小心翼翼將程咬金請入內,並且很細心地給程咬金擦拭了一下方榻。

    伺候太周到了,程咬金很滿意,一腳將獄卒踹出牢門以示贊賞。

    李素呆呆地看著,被程咬金的粗犷作風嚇到了,回過神後看著他的目光明顯充滿了尊敬。

    再次打量李素,程咬金緩緩點頭:“看來在牢裏沒吃虧,還算老孫會做人,當了這麽多年黑面閻王,沒把良心全賠進去……”

    李素笑道:“程伯伯的良心也完好無損,小子多謝程伯伯……”

    程咬金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頭,轉身一看牢房內的桌上擺著一壇酒,不由樂了。

    “這過的啥日子啊,有酒有肉,牢房比老夫的臥房還幹淨,再給你塞個婆姨進來,打死都不想出去了。”

    說完程咬金拎過酒壇,湊著壇口往毛茸茸的大嘴裏狠狠灌了幾大口酒。

    李素糾結地看著酒壇,這壇酒喝不得了,海量細菌在酒裏面歡快的遊啊遊……

    酒不對程咬金的胃口,灌了幾口後程咬金皺起了眉:“三勒漿?呸!淡出個鳥來,喝過你小子弄的五步倒後,老夫喝別的都如同灌尿,而且是發了馊的尿!”

    李素臉發青,苦笑道:“程伯伯您……留點口德,這壇馊尿小子已喝過一半了……”

    程咬金哈哈一笑,放下了酒壇子,亂糟糟的胡須上沾滿了酒漬也懶得擦,毛茸茸的大腦袋使勁搖了幾下,落水狗上岸似的把胡子上的酒漬抖幹淨了。畫面很帶感。

    “是個好娃子!”程咬金一巴掌重重拍在李素肩上,李素頓時半身不遂。

    “啧!哭啥?誇你呢!”程咬金很不滿李素的反應。

    李素擠出難看的笑臉,笑中帶淚:“您繼續誇,小子聽著呢。”

    程咬金收回巴掌,順手捋了捋胡子,歎道:“惡政如虎。滿朝公卿爭相勸谏,魏老兒連頭都磕破了,仍不能動搖陛下心意分毫,而你小子一篇《阿房宮賦》,卻令滿殿君臣動容,老夫對文墨不甚通曉,後來散朝後老夫去問國子監祭酒孔穎達,哼!可恨那孔老兒,仗著孔子嫡後的身份。竟懶得搭理老夫,後來老夫才終于問明白了,孔穎達對你小子這篇長賦頗為推崇,說足堪流芳千古,此文,當日金殿上的史官已記之。”

    李素笑著搖搖頭,隨即忽然發現程咬金這番話裏有一處語焉不詳,好奇問道:“孔老大人不是懶得搭理程伯伯您嗎?後來怎麽又肯搭理您了?”

    程咬金嘁的一聲冷笑。渾不在意地道:“老夫耐心不好,問了兩遍他不搭理。惹得老夫心頭火起,剛巧大夥散朝出了太極宮,老夫索性一手把孔老匹夫擄上馬,一路搶進了家裏……”

    “啊?”李素驚呆,好……直率的作風!

    程咬金意猶未盡地咂摸咂摸嘴,索然歎道:“才灌了半壇五步倒。老匹夫便招了,問什麽說什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招完了還想招。老夫又懶得搭理他了。走時哭得很傷心,怕莫舍不得老夫府上的好酒吧……”

    李素:“…………”

    “誰知第二天孔老貨把老夫告了,簡直豈有此理,喝了老夫府裏的美酒,還說老夫的不是,簡直是養不熟的狼!”程咬金露出憤懑不平之色,恨恨地道。

    李素瞠目結舌,是非公道他還真不知該往哪頭偏,于理呢,自然該站在孔穎達那頭,老流氓的土匪作風令人委實不敢恭維,于情呢,老流氓再土匪,終究是關愛自己的長輩……

    “狼!確實是養不熟的狼!”李素幾乎毫不猶豫地決定了站隊,雖然有一絲淡淡的無節操的羞恥,但……羞並快樂著。

    “好小子,老夫沒看錯人,你果然和老夫是一路的!”程咬金眼中露出欣慰之色。

    李素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真不知該如何接這句話。

    好吧,這句話應該不是罵人……

    閑扯半天,程咬金終于發現歪樓了,于是果斷把話題拽回來。

    “小子,怕是連你自己都不知道,這篇長賦令朝堂和天下多麽震驚,你人還沒進大理寺,《阿房宮賦》的全文已被宮裏的人悄悄傳了出去,賦文傳到長安街市,引無數士子書生爭相傳誦,直到今日,長安的酒肆青樓裏,仍處處能聽到有人大聲吟哦唱和,大明宮的工地上,無數民夫跪地嚎啕大哭,聲傳十裏,哀恸八方……”

    李素的臉色卻越來越蒼白。

    長賦的影響力越大,李世民便會越恨他,這一道坎恐怕不是蹲幾天監牢能過得去的,把皇帝得罪得這麽狠,掉腦袋的幾率很大……

    舔了舔幹枯的嘴唇,李素的聲音有些嘶啞難聽:“程伯伯,……未知陛下將如何處置小子?”

    程咬金笑吟吟地盯著他,眼裏的幸災樂禍令人蠢蠢欲抽。

    “現在知道怕了?擔心自己的腦袋不安穩了?當初金殿慷慨陳詞之時咋不怕?把陛下氣得快吐血咋不怕?”

    李素苦笑道:“當時一腔公義,熱血衝頭,也顧不得許多了……”

    想了想,李素慚然道:“其實也不算公義,小子的公義心並不強,遇事黑也好,白也好,能躲盡量躲遠點,小子之所以敢公然頂撞陛下,全因陛下無故將牛伯伯拿下獄……小子只是弱冠微末之人,力量太小,能護住的東西不多,公理也好,是非曲直也好,終究保不了太多周全,只能盡力維護身邊的家小和長輩,當有一天連身邊的長輩都無法護住時,小子便只好從容赴義了……”

    李素垂頭苦笑道:“很慚愧,小子的‘義’裏面,夾雜了太多不純粹不幹淨的東西,滿足它的條件太苛刻,這一次無非恰好湊齊了苛刻的條件,小子才會不怕死的站出來。”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14 09:07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零五章 圖窮匕見


    話說得很實在,平凡人的軟弱,恐懼,還有人性裏那麽一絲小小的閃亮,全在李素這番話裏表現無遺。

    其實世間絕大多數都是平凡人,軟弱恐懼的時候居多,被逼急了才敢露出獠牙狠狠咬別人一口,咬完後又擔驚受怕,回過頭再想想自己,不由驚訝當時的膽大包天,仔細再想想,如果能夠重來一次的話,那一口還敢不敢咬下去?

    不敢回答這個問題,太考驗人性了,答案不一定偉大,包括李素在內,扪心自問如果重來一次,那篇《阿房宮賦》他還敢當著滿殿君臣的面念出來嗎?

    李素也不敢面對這個問題,因為他怕答案會令自己失望,從而産生深深的自厭情緒。

    幸好,世上沒有重來一次的事,死也好,活也好,這一步李素終究跨了出去,而且不可能收回了,于是,只能勇敢接受一切後果。

    程咬金沈默了很久,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有欣慰,有惋惜,似乎……還有一絲詭異?

    “好娃子,俺老程沒看錯你,當初認識你時,你獨自一人刺死了結社率叔侄,那份心計,那份狠勁,老夫至今震撼,那時老夫便知道,你小子將來必定是個人物,如今見你為老牛挺身而出,老夫愈發欣慰,娃子啊,不論大義還是小義,無論這個‘義’字裏面摻了多少東西,‘義’終究是‘義’,孟子說‘舍身而取義’,能舍得這副皮囊,去成全這個‘義’字,這個‘義’便是幹淨的,純粹的,不管摻了多少東西,你站出來的那一刻,你也是幹淨的,純粹的。”

    程咬金的眼中露出從未有過的正經和慈祥,輕輕撫了撫李素的頭。歎道:“一個十多歲娃子能做出的事,可笑朝堂裏那些活了幾十歲的老匹夫們都做不出,不敢做,有的人做了。卻做得太過。”

    李素猛然擡頭盯著程咬金,他聽出了這句話裏不同尋常的味道。

    程咬金與李素對視,忽然咧嘴一笑:“可憐的娃,舍身取義喊得大聲,喊完後被扔進了監牢。名聲傳得天下皆知,現在怕是許多百姓家裏都供著你的長生牌位了吧?啧啧,偉岸倒是偉岸了,自己掉進套裏恐怕還不知道吧?”

    李素眼皮猛地跳了幾下。

    聽出味道了,果然如他之前所料,營建大明宮一事背後不簡單,之前李素只是隱隱有這種預感,當時牛進達被拿進大獄,李素亂了分寸,索性咬牙亂撞一氣。今日程咬金來探監,怕是要揭曉答案了。

    程咬金眯著眼,笑得很陰險:“老牛被拿下獄,知道為何老夫和李績長孫無忌等人置身事外,充耳不聞麽?前些日你登老夫和長孫,李績他們的門,吃了不少閉門羹吧?你那篇《阿房宮賦》把陛下氣得直哆嗦,若換了旁人,天大的恩寵都斷得幹幹淨淨了,哪還容你如今安逸躺在監牢裏。酒肉管飽,待若上賓?知道為何當日陛下沒下令剁了你麽?”

    李素笑得有些僵硬:“……可能陛下覺得小子傻不拉幾的太可愛了,舍不得剁了我吧。”

    程咬金哈哈大笑:“不錯,到底是個靈醒小子。知道自己傻不拉幾了,何時看出蹊跷來的?”

    李素老老實實道:“剛開始便覺得不對勁了,陛下再是昏庸,也不會拿社稷國本去冒險,特別是舉國皆謂其為‘惡政’,魏徵老大人更是以命相谏。如此聲勢之下,陛下仍一意孤行,這個……委實不像那個胸襟如海,納谏如流的英明陛下,當時小子便在猜想,這裏面一定有某些我不知道的內情,只是陛下不知為何拿了牛伯伯,小子縱知其中凶險,也顧不得許多了……”

    程咬金拎過桌上的酒壇,大灌了幾口,擡袖胡亂擦了把酒漬,發出長長的呼氣聲,悠悠地道:“建大明宮一事,本就是虛的,你猜得沒錯,陛下再昏庸也不會拿社稷冒險,這可是他和諸多老將們親手打下的江山,明知國庫錢糧不足,明知征調民夫會令天下動蕩,為了一座破宮殿而動搖國本,值得嗎?這筆帳誰不會算?”

    李素忍不住道:“布下如此大的局,陛下到底為了什麽?”

    程咬金冷笑:“為了肅清朝堂!”

    李素一凜,只覺得背後冒出一層雞皮疙瘩:“肅清什麽人?”

    “暗藏禍胎的人。”

    李素忍住朝老流氓扔白眼的衝動,跟他聊天好累……

    程咬金大約也吊足了胃口,笑道:“自陛下登基至今,朝堂一直沒有太平過,這十一年裏,僅是禁宮內針對陛下的刺殺便不下五十次,更別說朝堂裏暗中勾結黨營,擾亂國策,這些人藏得太深了,陛下若不辦兩件糊塗事惹得天怒人怨,他們大抵也不會跳出來,如今陛下被千夫所指,你那一篇《阿房宮賦》更是將陛下比喻成了無道暴君秦始皇,那些家夥終于忍不住了,跟著跳出來指手畫腳,跟著那些忠直之臣一起湊熱鬧,別人罵陛下,他們也跟著罵陛下,這下好了,把柄全拿捏在陛下手裏了,收拾這些人怕是就這兩日了……”

    李素呆了半晌,苦笑道:“這些人……到底是什麽人?”

    程咬金沒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話鋒一轉,忽然問道:“你是個靈醒娃子,可知陛下如今最忌憚的是什麽人嗎?”

    “北邊的薛延陀?西邊的吐蕃?還是南邊的南诏?”

    程咬金搖頭:“都不是,陛下忌憚最深的並非外敵,只消陛下一聲令下,我關中精銳鐵蹄踏處,再厲害的外敵皆化為糜粉,陛下真正所忌憚者……”

    李素若有所覺,脫口接道:“……世家門閥?”

    程咬金笑道:“孺子可教也,世家門閥才是我大唐如今真正的內患,他們皆是千年底蘊,門下鴻儒衆多,學子黨徒不知凡幾,朝中三省六部官員,小半皆是那些千年世家的門生,當初玄武門之變,陛下的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給了那些世家一個極好的攻讦借口,這十一年裏,世家處處與陛下作對,明裏暗裏煽動士子,挑撥君臣,都拿玄武門之事當借口,凡事幾乎為了反對而反對,陛下和幾位宰相們不勝其擾,偏偏又不能不教而誅,總得有個名目陛下才好動手……”

    李素苦笑道:“所以,陛下便布了如此一個局,引那些人入套?”

    程咬金笑眯眯地道:“不錯。”

    李素的笑容更苦澀了:“你們和陛下多年默契,所以悶不出聲,哪怕牛伯伯下了獄你們也渾若不聞,因為你們知道這是一出苦肉計,然而你們卻沒想到,入套的不僅僅是那些世家門下,我這個大唐英傑也傻不拉幾闖進了套裏,還一臉正氣凜然弄了個《阿房宮賦》,什麽千古雄文,什麽為民立命,亂七八糟的風頭出盡,還自以為代表了民心,悲壯得一塌糊塗。陛下沒辦法,索性摟草打兔子,連我一塊收拾了,反正像我這種傻子在朝堂裏的存活率也不高,便把我扔進大獄裏反省幾天再說……”

    程咬金笑得更開心了:“能發現自己傻不拉幾,說明你這個傻子還沒有傻到家,吃點藥說不定能治好……”

    李素忽然覺得頭很痛,他發現自己真的應該吃點藥了,腦殘片比較對症……

    自己果然不適合跟這些老狐狸打交道啊,以後離他們遠一點,越遠越好,太傷自尊了。

    特別是程咬金此刻一臉陰險的笑容,看起來分外討厭,實在沒辦法跟他愉快的聊天了。

    擡頭看了看尺許見方的天窗,李素驚訝地道:“哎呀,天色似乎不早了……”

    程咬金鄙夷地嘁了一聲:“總拿天色說事,能有點長進嗎?你如今下了獄,不管找啥借口你都離不開這間監牢,還天色不早,天色早不早你能跑哪去?”

    白了他一眼,程咬金又灌了兩口酒,笑道:“也虧了你這篇《阿房宮賦》,朝堂裏該說話的,不該說話的,全都炸了鍋,一個比一個罵得難聽,剩下的事好辦了,該拿誰,該殺誰,陛下心裏都有數,所以啊,你也算是誤打誤撞了。”

    李素歎道:“歸根結底一句話,我上了當,不過寫了篇文章提前把陛下罵了一頓,算是扯平了,小子現在想不通的是,陛下為何偏偏選在如今這個時節布局?”

    程咬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悠悠地道:“娃子啊,老夫記得當初征松州時,陛下曾封你為錄事參軍,直到後來你封官賜爵,‘錄事參軍’這個軍職也沒撤掉吧?”

    李素不知道程咬金為何忽然提起這事,卻還是老實道:“是,小子自己都快忘記了。”

    程咬金不滿地哼了一聲,道:“好歹也算是行伍出身了,作為大唐軍將一員,平日沒事不看看地圖嗎?”

    李素愕然:“地圖?”

    程咬金歎了口氣,從懷裏掏出一張精巧的羊皮地圖,地圖畫得很簡陋,圈圈代表城池,然後便是幾條彎彎曲曲的路,地形海拔等等一概俱無。

    將地圖平攤在桌上,程咬金指著上面的某個點,道:“這裏,還有這裏,看明白了嗎?”

    李素翻了個白眼:“我是傻子啊,傻子怎看得明白地圖?”

    “混帳東西,你若是我兒子,此刻早被老夫斬于馬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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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15 03:15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零六章 委任發配


    地圖確實看不懂,這個年代的地圖太簡陋了,上面基本只有城池和路的標記,幸好李素依稀記得大致的方向,目光順著程咬金的手指一直遊移而上,終于停在北方。

    “薛延陀?”李素若有所悟。

    程咬金點點頭,笑道:“不錯,薛延陀,說來也與你有關,當初你獻推恩策,後來又獻用間之策,這大半年來依你所言,陛下遣出大批的細作深入薛延陀,同時花費巨金收買薛延陀各部落的首領和將領,挑撥諸王子與可汗的父子關系,布局了大半年,終于到了快收網的時候了,薛延陀如今已亂成一團,多地部落發動叛亂,真珠可汗四處鎮壓,忙得團團轉,內耗已非常嚴重,部落之間互相拼鬥吞並,戰端頻發,如今的薛延陀,可以說脆弱得不堪一擊了。”

    李素漸漸露出恍然之色:“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程咬金點頭:“該發動了,天賜良機,助我大唐一統北方,後顧從此無憂矣!北方的薛延陀和西突厥,向來是陛下的心腹之患,陛下欲除之久矣,可薛延陀兵力強盛,與我大唐不相上下,那時若開啓戰端,大唐精銳不知多少傷亡,如今……呵呵,如今不一樣了,天時,地利,人和皆占,天予不取,必受其疚。為我大唐創此良機者,卻是你小子啊。”

    “自我中原有王朝始,北方便一直是中原的大患,所以春秋時六國開始築長城,秦皇一統天下,將六國長城連起來,後來漢武帝不惜以傾國之力北擊匈奴,為的都是抵禦或消除北方的大患。大唐亦是如此,北方無論換了什麽說法,匈奴也好,突厥也好,薛延陀汗國也好,終究都是大唐之患。陛下英武一世,絕不會容許江山社稷有這樣一個大患存在,以前顧慮太多,不敢輕動,如今因你所獻推恩策和用間計,火候終于到了。”

    李素終于懂了:“所以,陛下欲禦駕親征?”

    程咬金笑道:“陛下太看重這場關乎國運的大戰,朝中任何人領軍他都不放心,必然是要親征的……”

    眯著眼睛打量李素。程咬金又露出欠抽的陰險表情:“現在,你知道陛下為何布下如此大局了麽?”

    李素歎道:“攘外必先安內,朝中有內憂,北方有外患,陛下欲親征,首先要把朝中的內憂肅清,否則親征之後恐長安生變,同時也給大唐各世家門閥來個敲山震虎。暫時將世家震懾住,令他們不敢妄動。如此,陛下方可安心出征。”

    程咬金哈哈大笑:“果然是個靈醒娃子,總算看出陛下的意圖了。”

    李素苦澀地道:“如果能早幾天看出來,那才叫真正的靈醒。”

    程咬金緩緩道:“此事看出來的人不多,魏徵那老貨可能看出來了,但他吵得最凶。是真是假,唯有他自己清楚,總之,吵得最凶的不一定是逆臣,一聲不吭的也不一定是忠臣。朝堂裏的這灘水太渾了,本來此事陛下還需多醞釀些日子,只不過你那篇《阿房宮賦》鬧出的動靜太大了,陛下不得不提前發動,娃子,你很不錯了,陛下千算萬算,沒把你算進去……”

    李素想起什麽,忍不住道:“既然此事完全是陛下布的局,那麽營建大明宮一事自然不作數了,那些從各地征調來的民夫……”

    “聖旨永遠是聖旨,它是不會作假的,從關中河東河北等四道征調而來的民夫共計三十萬,這些民夫自然不會營建大明宮,只不過……他們也別想回去了。”

    李素神情陰沈地道:“陛下親征薛延陀,自是一場曠久大戰,三十萬民夫征發北調,為我大唐將士運送糧草軍械,正合時宜,陛下好算計。”

    程咬金歎道:“此乃國戰,大唐君臣官民軍將人等,皆須衆志齊心,將士在前方用命拼,民夫在後方略盡綿薄,此戰旨在消除北方之患,保我大唐百年平安,縱一時有犧牲,亦是功在千秋萬世之舉,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娃子,心腸太軟可不好,教陛下日後如何重用你?往後山高水險,窮凶極惡之地,你怎麽活得下去?”

    李素眼皮猛地抽了幾下,愕然盯著程咬金:“山高水險,窮凶極惡之地?程伯伯的意思是……陛下,欲發配小子?”

    “算發配,也算委以重任吧,估摸陛下本來沒想到你的,結果誰叫你小子作了一篇千古雄文,大大出了風頭呢,最後陛下龍目一掃,嗬,那裏有個傻小子杵得筆直,大小長短正合適,就你了。”

    李素:“…………”

    程咬金哧地一笑,道:“一篇《阿房宮賦》把陛下罵得灰頭土臉,顔面盡喪,你不會以為陛下只輕飄飄關你幾天便揭過去了吧?陛下雖胸襟如海,君王的面子也還是要顧及的。”

    “可我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啊……”李素擺了個弱不禁風的造型。

    程咬金被惡心得不行,狠狠“呸”了一聲:“現在知道裝嫩了,金殿慷慨激昂的時候想什麽呢?趕緊收起你那惡心樣子,不然老夫踹死你。”

    棒槌粗的手指按在羊皮地圖上,李素的目光順著程咬金的手指一路向西,向西……

    “停!可以了!程伯伯手下留情,陛下到底要把我發配到哪裏去啊?”李素一把抓住程咬金的手指,不讓它再動,再往前就能吃到吐魯番葡萄幹和烤羊肉串了,特別上火……

    “松手!混帳東西,現在知道害怕了?”程咬金瞪眼,棒槌般的手指又往西移了寸許,終于在一個畫著圈圈的城池上停了下來。

    “西州?”李素一臉茫然。

    “嗯,西州,陛下有意設西州都護府,調關中精銳一萬駐守西州,你可知陛下有何意圖?”程咬金眯眼盯著他。

    李素仔細看著地圖,越看神情越凝重,良久,擡頭看著程咬金:“高昌國?”

    程咬金大笑:“不錯,高昌國,哈哈,大唐幾年沒打大戰了,周邊的鄰居們又開始不安分了,高昌國王麴文泰數年不向長安朝貢,反而瞞著大唐背地裏與西突厥勾勾搭搭,本來呢,高昌只是蠻夷小國,癬疥之患爾,偏偏不巧這個小國正好卡住了絲綢之路,近年來勾結西突厥將絲綢之路阻斷,致使大唐與西邊的商路完全斷絕,胡商們不敢東行,這幫雜碎,真以為大唐軍力被薛延陀所牽制,所以騰不出手對他們用兵……”

    李素眨眨眼:“所以,陛下要派我領軍去滅了高昌?”

    “呸!”程咬金鄙夷地瞟了他一眼:“乳臭未幹的無毛小子,你何德何能領軍滅國?當我們這些老將死光了麽?”

    “那陛下要我去做什麽?”

    程咬金白眼一翻:“老夫咋知道?等著吧,老實在牢裏多住幾日,宮裏的聖旨估摸快來了。”

    李素打量著程咬金,忽然笑道:“程伯伯今日來大理寺探監,著實耗費不少唾沫,程伯伯,今日您與小子說的這些話,是您自己的意思,還是領了陛下的旨意特來點化小子?”

    “哪有什麽陛下的旨意,與你說的這些自然全是老夫自己的意思……”程咬金歎氣:“人啊,年紀大了,越來越管不住嘴,本來只想說一句的,不知不覺說了千百句,真是……不服老都不行。”

    李素眨眨眼,笑道:“好吧,小子信了。”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15 10:17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零七章 雷霆清洗


    一個從來只用“呸”和“滾”表達喜惡的老將軍,今日卻羅裏羅嗦說了一大通,末了還用什麽年紀大了管不住嘴來解釋……

    好吧,大唐的君臣都是演技派,影帝級別的,布局布得神不知鬼不覺,胡扯起來眼都不眨,誠懇得連他自己都相信是真話。

    活在這個遍地妖孽的年代裏,李素覺得自己很累。

    至于程咬金所說的高昌國,李素相信他不會無的放矢,老流氓平日太忙了,忙著喝酒撒瘋耍大斧,哪裏有空閑特意跑到牢裏就為了忽悠一個十幾歲的小子?

    既然說了出來,李素認為可信度很高,多半便是李世民的意思。

    也就是說,目前有兩個消息等著李素,一好一壞。

    好消息是,李素在大理寺裏蹲不了幾天了,而且關于金殿作賦這件事,李世民並未真正發怒,所以李素的家小絲毫無恙。

    壞消息是,他馬上要被發配邊疆,像程咬金說的那樣,大小長短合適地杵在一個名叫西州的荒城裏,吹著風沙,吃著葡萄幹和烤羊肉串,為了軍民魚水一家親的政治需要,不得不堆起笑臉,與當地牧民手挽手載歌載舞,一不小心落了單或許還會被當地垂涎他美色的凶悍女牧民睡了……

    程咬金走後,李素呆坐在監牢裏,看著一塵不染的地面出神,許久後,他得出一個結論,……被發配邊疆還不如在大理寺的牢裏蹲著,蹲幾年都行,都比發配舒服。

    氣候那麽惡劣,位置那麽偏遠,還有處處充斥著的不衛生不幹淨的食物,被褥和水。最重要的是……

    李素忽然從懷裏掏出那面隨身的小銅鏡,對著鏡子癡癡照了許久。

    “如此精致完美的臉……會被曬黑的。”李素痛心地喃喃自語。

    要不……再寫篇文章詩詞狠狠諷刺李世民,讓他索性罰自己在大理寺的監牢裏蹲幾年?

    **************************************************************

    如程咬金所預計的。李世民對朝堂發動了清洗。

    程咬金探視完李素的第二天,一隊隊騎馬的金吾衛從太極宮飛馳而出。直奔長安各處府宅,大清早人們還揉著惺忪的睡眼,打著長長的呵欠時,金吾衛以迅雷之勢闖進了某些朝臣家的大門,開始按圖索骥拿人,哭嚎聲頓時響徹長安各大坊街。

    禮部侍郎屠贳,工部將作少匠劉仲,金部郎中石沣。門下省黃門侍郎魏達書,國子監博士蘇忱……

    同日上午,太極宮罷朝一日,宮裏傳出消息,李世民親旨下令杖斃宦官四十一人,其中甚至包括三名四品內侍,一名中書舍人,還有兩名掌管禁軍的折衝都尉……

    長安城當日被鎖拿的犯官共計三十余人,皆是六品以上官員,犯官府宅同時被查封。家眷子女全部入獄,家産全部封存入國庫。

    犯官家眷們雙手反綁,長繩索如同拴螞蚱似的拴了一大串。在金吾衛將士的押送下,從長長的街市上穿行而過,哭嚎聲,大罵聲不絕于耳,幾名犯官家眷不甘入獄試圖逃跑,被騎著馬的金吾衛將士趕上,揚手一刀當街劈死,余者踏著仍冒著熱氣的鮮血,認命地被押進了刑部大牢。

    長安大街上。無論官員百姓還是胡商皆面帶驚色,靜靜看著這場貞觀年間的朝堂大變。

    第三日。太極宮傳出旨意,被鎖拿的犯官全部斬首棄市。直系子女連坐,余者發付太常寺內教坊為奴為伎。

    速判速決,三十多名犯官,連同其妻子兒女當日午時被押上法場,斷頭鼓聲敲過三次,劊子手的鋼刀揮落,二百多顆大小不一鮮血淋漓的人頭落地,死不瞑目地圓睜著雙眼,無神地仰望著灰色的天空,至死方知,原來天威竟如此莫測,如此絕情。

    天可汗陛下殺伐果決的一面,時隔十一年後,終于又讓天下人領教了一次,依然血淋淋的觸目驚心。

    聖旨判罰當日,千年門閥五姓七宗甚至來不及阻止,金吾衛閃電般的速度將一切挽回的可能扼殺在搖籃中。

    二百多顆人頭落地後,五姓七宗出奇地安靜,竟無一家敢出面說話,李世民突然露出的猙獰獠牙,將他們深深地震懾住了。

    長安城西市的法場上,血腥氣彌漫充斥,終日不散,官員百姓皆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活在一股近乎窒息的壓抑空氣裏。

    第四天,官府的安民告示貼滿全城,李世民再發聖旨,廢建大明宮,三十萬征調的民夫就地安置,留待國用。

    動搖國本的惡政被廢除,滿城頓時一片歡慶聲,官員彈冠,百姓沸騰,至于法場上那二百多顆人頭,還有經久彌漫不散的血腥氣,似乎被這一道皇恩浩蕩的聖旨衝洗得幹幹淨淨。

    天晴了,聖君依然是聖君,臣民依然是民族自豪感爆棚的臣民,在聖君的帶領下走向另一個嶄新的輝煌,至于死去的人……他們當然只是死人而已。

    一場朝堂清洗,以雷霆萬鈞之勢開始,以潤物無聲的方式悄然收尾。一切又風平浪靜。

    第五日,太極宮的宦官打開了大理寺的牢門,陛下親旨,李素無罪釋歸。

    話音落,大理寺監牢內一片歡呼,牢頭獄卒們淚流滿面彈冠相慶,這瘟神終于又走了……為什麽說“又”?

    關在大理寺的這些日子,李素倒是舒服了,洗漱吃睡皆有人伺候,苦的卻是大理寺的牢頭獄卒們,因為……他們就是伺候李素的不二人選。

    吃的要精致,喝的要幹淨,每天洗兩次澡,監牢的地板每天最少清掃三次,被褥隔天換新的,吃飯時碗碟擺上桌一定要工整,要對稱,碟子擺一排,碗擺一排,大小規格必須統一,說話還得小心客氣,碰到心情不好說不定屁股上就挨一腳……

    這日子是人過的嗎?不是啊!狗都不如啊!獄卒也是有尊嚴的啊!

    天可憐見,無罪釋歸的聖旨終于來了!

    一衆獄卒站在牢門外,淚眼婆娑地看著李素。

    “不出去,打死也不出去!我就住這裏了,住到死!”李姓瘟神的回答令許多人的心碎了一地。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16 00:29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零八章 釋歸回家


    李素的態度令牢門外的所有人傻眼。

    只聽說迫不及待放出去的犯人,沒聽說死賴在牢房裏不肯走的犯人,這小子被關傻了?

    “不出去,死也不出去,我打算在這間監牢裏養老了。”李素很執拗地搖頭。

    傳旨的宦官氣得臉都綠了,可終究聽說過李素的名頭,這家夥一篇文章把陛下氣得直哆嗦,散朝以後甘露殿內不知砸壞了多少花瓶矮桌,連皇帝都不怕了,他一個小小的閹人敢拿李素怎樣?

    “李縣子,您可聽清楚了,這是陛下的旨意,這道旨是放您回家,不是讓您上法場,您就算抗旨,這也抗得沒道理呀……”宦官忍著氣勸慰道。

    李素偏過頭,斜睨了他一眼,哼哼:“反正我不出去,便請內侍禀奏陛下,就說臣李素自知罪孽深重,不坐牢不足以平民憤,不足以正視聽,臣犯錯之後羞愧難當,自請拘役……嗯,拘役一年零兩個月。”

    宦官的臉色更難看了:“這……這怎麽還有零有整呀,李縣子,這話奴婢可不敢回奏,陛下怪罪下來奴婢擔當不起,您還是趕緊回去吧。”

    “不回去!”

    沒辦法,進牢房前無私了一次後,此刻自私自利的性子又犯了。

    回家容易,但李素能預料到回家後屁股還沒坐熱乎,宮裏緊跟著又會來一道聖旨,如程咬金所言,這道聖旨多半會把他扔到西州去,然後在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不知待多久,李世民那麽忙,萬一忙著忙著把他這個人忘了,臨死都沒記起來,李素這輩子只能在西州紮根發芽了……

    所以,不管李世民派他去西州有什麽用意,李素就是不想去,至于原因……因為他懶啊,不僅懶而且自私。這個理由很充足吧?

    李素堅決的態度無疑令很多人失望,最失望的莫過于牢門外的獄卒了,一個個眼巴巴地盯著他,有種搖尾乞憐的辛酸感。

    宦官也沒辦法了。冷哼一聲後轉身就走,至于回宮後如何禀奏,自然不會把李素這番鬼話回上去,頂多一句“李素抗旨不遵”就算完成這趟差事了,回頭陛下是要剁了他還是剮了他。隨意。

    “慢著,回來!”

    宦官轉身走了兩步,李素把他叫回來了。

    宦官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李素慢條斯理地伸了個懶腰,道:“剛才我忽然想清楚了,家裏似乎比牢裏更舒服……”

    宦官一呆,獄卒們卻如聆天籁,驚喜地連連點頭附和:“對對對,自是家裏爽利多了。”

    李素點點頭:“所以,我還是回家吧。”

    一群獄卒獅子搏兔的架勢衝上來。忙不叠給李素打開了牢門,然後一齊鞠躬,神情虔誠地恭送。

    是的,李素忽然想通了。

    抗旨這種事,最好別幹,特別是剛寫過文章把李世民氣得直哆嗦沒幾天,如果又幹出抗旨的事,自己死于非命的概率非常高。

    不僅如此,李素還突然間想起了一位反面教材典型,這個人名叫盧祖尚。曾任瀛洲刺史,後來因為交州都督出缺,李世民打算把盧祖尚升官一級,派到交州去當都督。誰知盧祖尚死活不願去,因為交州太遠了,位于後世的越南境內,唐朝時真是一片荒蠻之地,要啥沒啥。

    盧祖尚也是心大,他覺得自己沒犯什麽錯誤。只是不想跑太遠去當官,應該有跟皇帝討價還價的權利,所以李世民一連給他下了好幾道旨,盧祖尚就是不願離開長安。

    後來的結果自然衆所周知了,當皇帝的人通常耐心都不太好,而且也討厭別人以一種平等的姿態違抗他的旨意,于是李世民二話不說,索性把盧祖尚一刀剁了。

    既然不想走遠路,這輩子你就埋在土裏吧,一步都不必走了。

    李素本來也打算跟這位抗旨界老前輩學習一下的,後來一想到這位老前輩的下場……

    還是不要考驗李世民所剩不多的耐心了吧,這種挑戰自己生存極限的刺激運動或許魏徵比較喜歡,但李素絕對敬而遠之。

    所以,李素決定出獄了。

    一步跨出監牢的木門,李素回頭看了一眼牢房裏的擺設,幽幽歎了口氣。

    這口氣歎得令身旁的獄卒們心驚膽戰,這裏是牢房啊,是關犯人的地方啊,完全沒有任何自由啊!你這一記無限留戀的眼神是腫麽回事?

    走出大理寺的大門,陽光有些刺眼,李素眯了眯眼睛,半天才適合這獄外自由的空氣和光線。

    輕輕呼出一口氣,曬著初春略帶幾分寒意的陽光,李素笑了。

    自己終于又自由了。

    大門數十步外的空地上,一襲孤單瘦削的身影靜靜地站在那裏,李素一楞,凝目仔細看去,竟是許明珠。

    十多天不見,許明珠明顯瘦了一些,一襲玄色的裙衽裹著單薄的身子,在川息的人流裏靜靜伫立,像一朵幽谷裏的蘭花。

    見李素走出大理寺,許明珠眼淚潸然而下。

    李素楞了一下後,上前笑道:“讓夫人擔心了……”

    “夫君……”許明珠淚眼看著他,小嘴一癟,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多日積抑的擔憂和心酸,這一刻盡泄而出,再無半點顧忌。

    李素苦笑不已,心中的愧疚卻愈深了。

    畢竟還只是個十多歲的女孩子,一生最青澀的年華裏,卻要承擔原本不該她承擔的壓力和憂慮,確是委屈她了。

    哭了半天,許明珠擦了把眼淚,使勁吸了吸鼻子,似安慰又似告誡地喃喃自語:“不能哭了,街上那麽多人看著呢,我是诰命夫人,不能哭了……嗯嗯,不能哭了!”

    說完許明珠果真收了眼淚,還努力握了握小拳頭,似給自己加油打氣。

    李素失笑,對她雖沒有太多夫妻感情,可是她現在這個樣子……很可愛呢。

    “夫人受委屈了,聽大理寺的獄卒說,你每日都在這裏徘徊枯等,其實根本不必如此的……”

    許明珠搖搖頭,垂睑道:“自你入獄後,家裏的天似乎塌下來了,公公每日長籲短歎,愁眉不展,妾身沒有門路,婦道人家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每日在這裏等你,或許陛下開恩,你就出來了呢……”

    李素只覺心中愈發沈重,歎道:“你我成親不過月余,何苦……”

    許明珠垂頭輕聲道:“你是夫君啊,沒了你,這個家妾身撐不起來……”

    擡起頭時,許明珠露出了燦爛的笑臉:“幸好夫君福大命大,果然出來了,是喜事,夫君……我們回家吧?”

    李素也展顔一笑:“好,回家。”

    李家的馬車早早等在外面,車夫仍是李家的老人,見李素毫發無傷地走來,車夫高興得眼眶都紅了,忙不叠將李素攙上車。

    掀開車簾,李素正打算進去時,心中忽有一種靈犀般的預感,李素動作一滯,擡眼望去,卻見大理寺門口空地百步外也停著一輛樸實無華的馬車,車轅外熟悉的人影一閃,人已進了車內,唯只見簾子微微擺動,車夫揚了一記鞭子,馬車已悄然離開。

    李素嘴角微微勾起。

    躲得雖然很快,可那身百衲道袍,卻在閃身那一刹記在李素的心裏了。

    …………

    …………

    舉家同慶,喜大普奔。

    某三進宮刑滿釋放人員在跨進家門的那一刹便感受到了家的溫暖。

    李道正一反多日的愁容,老臉像鮮花一樣綻開了笑容,笑得滿臉褶子,薛管家抹著淚,把李素從馬車上扶下來,照顧傷殘人士的架勢把李素從大門一直攙扶到後院拱門外,一邊抹淚一邊不忘職責,最近家裏每天發生的頭條新聞一件件細數給他聽,從雞飛到狗跳,件件不落下,抱怨家裏少了少郎君太冷清成了他最後的總結陳詞……

    丫鬟們忙著燒水拎桶,各種嶄新的幹淨的衣裳疊得整整齊齊擺在浴室內,顯然早知李素的習慣,剛從大獄出來,洗去一身的晦氣是必經的程序。

    家就是家,男人在外面活得再辛苦,再卑微,回到家裏卻仍是這個小小方圓裏的唯一,像帝王一樣被高高捧在手心裏,永遠不會給你一絲的委屈。

    李素泡在溫暖的浴池裏,閉上眼睛享受著久違的舒坦,腦海裏卻不停浮現大理寺外那一身黑白相間的百衲道袍……

    自打他成親後,東陽失去了能關心他的身份,可是,她仍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關心著他,只是相比以前,她現在站的位置更遠了,遠得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輪廓。

    她對世情妥協了,不能嫁就不嫁吧,不能靠近就遠離吧,其實遠遠看看他的輪廓也夠了。

    但李素要的比她多,他不想只看到她的輪廓。

    當全身的毛孔被熱水泡到舒張時,李素決定泡完澡便去看看她。

    不為什麽,因為想她了。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16 06:23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零九章 光耀門楣


    泡過澡後的李素神清氣爽,一襲月白色的長衫,腰間系一根玉帶,腳踩著木屐,施施然出現在前堂外,唇紅齒白風流倜傥的樣子,令堂內侍侯的丫鬟們悄然紅了臉頰,紛紛垂頭不敢直視。

    許明珠也看呆了,嗯,李素確實有讓人看呆的資本,不論任何朝代,年輕且英俊的人總是受歡迎的,老少通殺,連老婆也在被通殺的範圍內。

    站在堂前擺了很久的帥哥造型,李素覺得差不多了,于是收功。

    許明珠這才回過神,垂頭時俏臉飛起一抹紅暈,再擡起頭,開始純學術性打量他。

    “夫君你……”許明珠指了指他腰間的玉帶。

    李素茫然:“咋了?”

    “夫君你等等……”

    說完許明珠快步進了後院,回到前堂時,手裏多了一只銀魚袋,半彎下腰將銀魚袋拴在李素腰間的玉帶上,猶不忘叮囑道:“陛下賜的銀魚袋夫君一定要戴好,這是身份呢……”

    許明珠很認真地拴著魚袋,俏臉露出湛然的神采:“十七歲便被陛下封爵,賜銀魚袋,大唐立國都沒有過的事,夫君很厲害呢,再過幾年,夫君為陛下立了更大的功勞,銀魚袋便換成金魚袋了……”

    “村裏的鄉親都傳遍了,說夫君作了一篇了不得的好文章,因為夫君的文章勸谏,陛下終于停了勞民傷財的惡政,聽說長安城的士子和百姓們都在念叨著夫君的好,夫君的那篇文章也被史官記入了史書裏,哎呀,夫君,這算不算名垂青史了?”

    許明珠越說越高興,扭過頭看著笑眯眯的李道正,道:“公公要不要與夫君去祠堂拜祭先祖?夫君名垂青史了呢,也是光耀咱李家門楣了吧?”

    李道正見兒子兒媳恩愛的樣子,早笑得眉眼不見,聞言連連點頭:“要咧。要拜祭一下,是好事,也是喜事,得讓先祖知道。”

    許明珠興奮笑道:“妾身這就去准備香燭和供品……”

    說完許明珠再次為李素整理了一下他腰間的銀魚袋。將它挂周正後,風風火火離開了前堂。

    李道正看著許明珠的背影,滿意地頻頻點頭。

    側過身看了一眼李素,李道正輕輕一哼,道:“我給你找的婆姨哪裏不好?要模樣有模樣。要婦德有婦德,人家當初也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水靈閨女,多少人家爭著搶著求親,自她嫁過來,這個家裏裏外外都是她操持,打理得妥妥帖帖,村裏鄉親都說你命好……”

    李素無奈笑道:“爹,孩兒也沒說過她哪裏不好啊,自打成親便與她相敬如賓,客氣得不得了……”

    李道正失落地歎了口氣:“就是太客氣了啊……聽家裏丫鬟說。你一直睡在後院的西廂房裏,至今未與她同房?”

    “爹,這個話題好羞澀,略過吧……”

    “略個屁!”李道正瞪起了眼:“娶婆姨用來幹啥的?還不是為了生娃!不同房哪來的娃?我抱孫子要等到何年何月?你打算李家在你這輩裏斷了根嗎?不孝的東西!”

    李素抿了抿嘴,沒答話。

    李道正見他沈默的樣子,不由又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心裏還念著公主,可是……公主如今已是出家人,你與她不可能做夫妻了,為何還不死心?難道你要等她一輩子嗎?”

    “爹。要不孩兒給您娶一房婆姨,您努努力爭取給孩兒生個弟弟,以後傳宗接代什麽的,可以找他啊……”

    混帳話剛落音。李道正發飙了,久違的降魔法器被祭了出來,隱隱可見佛光。

    “混帳東西,今見你剛從大牢出來,本不想再添晦氣,可今不抽你一頓。老子忍不下這口氣,受死!”

    李素久曆此道,見勢不妙拔腿就跑,李道正怒喝一聲,揚著藤條裹挾風雷之勢跟在後面追殺。

    許明珠從後院出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一個已婚男人被老爹滿院子追殺,抱頭鼠竄狼狽之極,最後已婚男人健步如飛,一溜煙竄出了家門,眨眼便不見人影了。

    **************************************************************

    河灘邊的老地方,李素靜靜坐在石塊上發呆。

    沒過多久,一身道袍的東陽便來了。仍是以前的默契,她知道他從大理寺出來後一定會來,他也知道她一定會來。

    他與她的世界,只剩下這裏了。

    “喘氣喘得這麽急,你做甚去了?”東陽掩嘴輕笑。

    “剛從家裏逃命出來,我爹的獨孤九藤愈見精進了……”李素苦笑。

    “又惹你爹生氣了?”

    “我爹可能更年期來了,脾氣有點喜怒無常……”

    東陽眨著懵懂的杏眼:“何謂‘更年期’?”

    “就是……你們女人每月的月事前後那幾天,看啥都不順眼,看啥都想捶幾下,嗯,就是那種感覺……”

    “哎呀!你……你這個登徒子,你……”東陽羞得不行,紅著臉掄起小粉拳恨恨捶了他幾下。

    …………

    “聽說……你前些日又被父皇關進了大理寺?在裏面沒受委屈吧?”

    “沒,大家都很喜歡我,後來陛下放我出來,他們還組團把我送出大門外,憑我多年被人喜歡的經驗可以看得出,獄卒們都舍不得我走,恨不得多關我幾天……”

    “噗嗤!”東陽笑了,接著白了他一眼:“胡說八道,沒一句正經話!”

    李素眨眨眼:“知道我今天被放出來嗎?”

    東陽扭過身,有些不自然地擡手理了理發鬓:“我哪裏知道……”

    “可是……今天我走出大理寺時,好像看見了一個熟人哦。”李素壞笑。

    東陽俏臉紅得厲害,目光到處遊移,就是不敢看他。

    “你的熟人多了,聽說還作了一篇長賦,金殿上當著滿朝文武把我父皇氣壞了,現在滿長安的誰不知道你?李大才子,你如今可是名滿天下了呢……”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17 21:02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一十章 揣度聖意


    “才名”這東西很虛幻,不如外貌那般一眼分明,大部分時候都藏于無影無形,只在最合適的時機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來。

    李素以前有過才名,作了幾首詩也曾名滿長安,可李素沒想到這次作的《阿房宮賦》竟能造成如此大的影響,論名氣的話,一篇長賦遠遠超過當初作的那幾首詩。

    任何事情一旦摻雜了政治因素,名利之類的東西來得都很快,建大明宮的糊塗決定令天下士子百姓不滿,又不敢站出來指著李世民的鼻子罵昏君,于是只能將不滿積壓在心裏,在這種天下敢怒不敢言的狀況下,李素首先站了出來,作了一篇長賦,更重要的是,這篇長賦是在金殿上當著所有君臣的面一字一字念出來的。

    從頭到尾沒提半句“大明宮”,可裏面的內容卻實實在在充滿了嘲諷,無論拆開還是組合起來看,每個字眼都是樸實無華的,然而跟建大明宮一事結合起來重新再看一遍,便能察覺到字裏行間深深的惡意,這篇長賦無異于當著所有人的面朝李世民臉上狠狠扇了一記響亮的耳光,這記耳光動靜太大,全天下都聽到了。

    在一個萬衆最需要英雄的時刻,李素站了出來,有心也好,無意也好,一篇文章令他成為了英雄。

    一支筆,一頁紙,一篇文,再加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它們組合起來其實並不叫“才名”,叫“政治”。

    李素是受益者,也是受害者,因它而名震天下,也因它差點丟了小命。

    無論李世民布下怎樣的疑陣,這篇諷刺他的長賦現世終究扇了他一記耳光。說來也是李素的幸運,因為他活在胸襟最寬廣的李世民治下,若換了一個氣量稍微狹窄一點的帝王,此刻的李素不應該在東陽面前油嘴滑舌,而是被種進土裏等待來年發芽。

    “運氣不錯了,陛下。終究是陛下……”李素不願再提這件事,更不願提那篇文章。

    扇李世民耳光這件事自己暗暗爽一下就好了,做人不能沒有分寸,若仍拿著這件事得意洋洋四處吹噓炫耀,那就是真正的花樣作大死了,胸襟再寬廣的帝王都不會容許這種人活下去。

    “怕嗎?”東陽好奇地看著他,杏眼隱帶笑意。

    “怕。”李素老實點頭:“特別是被關進大理寺那幾日最不踏實,很怕忽然有個宦官捧著聖旨進來,宣旨後把我押赴法場。你知道,那篇文章把你父皇氣得不輕。”

    “《阿房宮賦》我讀過,確有指斥父皇的意思,辭藻也講究,沒一句罵人,但是把建大明宮一事跟這篇文章合在一處,裏面可就字字尖刻,句句誅心了。甚至比魏徵指著父皇大罵昏君更嚴重,難怪父皇那麽生氣……”

    看著沈默不語的李素。東陽又笑道:“但是你也放寬心,父皇不是濫殺的暴君,每年刑部複核的死囚都要呈遞父皇,父皇親自勾決,每勾一個名字前都要先問一次刑部官員,再問一次三省老臣。最後再問一次自己,這個人到底該不該殺,可不可以不殺,如果連問三次後,這個死囚都有必死的理由。父皇才會鄭重其事地用朱砂筆勾決核准。”

    東陽眼裏的笑意越來越明顯:“至于你作篇文章嘲諷君上,父皇決計不會殺你的,大唐立國至今還沒有因言而處死的先例,父皇若殺了你,這些年辛苦經營的名聲亦付諸東流了,代價太大,不合算。”

    李素歎道:“我終于聽明白了,陛下不殺我,是因為懶得殺,不屑殺,也就是俗稱的‘穿新鞋不踩臭狗屎’,是這意思吧?”

    “噗嗤!”東陽被逗笑了,恨恨捶了他幾下,嗔道:“你這張嘴……平日裏罵別人也就罷了,今連自己都罵進去了,也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了,用辭就不能文雅一點麽?”

    輕輕歎息,東陽習慣性地想把頭靠在他肩上,卻發現自己身上穿的道袍,神情不由一黯,身子不覺坐直了。

    李素看在眼裏,笑了兩聲,大手一攬,東陽整個身軀已在他懷裏。

    “你……你莫這樣,不管怎麽說,我……我已是出家人了,這樣不好……”東陽輕輕掙紮。

    “這裏沒有出家人,只有男人和女人……”李素呢喃自語,閉上眼,下巴輕輕摩挲著她散發著清香的發髻。

    聖旨快要來了,而他也要舉身赴西州了,這一別,何年再見?

    濃濃的離愁漸漸彌漫,東陽與他心有靈犀,似有所覺地忽然從他懷裏直起身子,深深注視著他。

    “你怎麽了?”

    李素回視,清澈而深邃的眸子裏,似一汪清泉晃動。

    “知道西州這個地方嗎?”

    東陽遲疑了一下,道:“大概知道吧,在隴右道,與高昌國相鄰,漢朝便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

    李素笑道:“你知道得比我多,我對那個地方還是兩眼一抹黑呢。”

    東陽疑惑地道:“到底怎麽了?為何突然問起這個地方?”

    李素歎息,目光望向遠處的河水和山巒,道:“過不了幾日,你父皇的聖旨要來了,我可能會被遣派到西州為官……”

    東陽只覺腦海中一聲霹雳炸響,耳中全是嗡嗡的回聲,紅潤的臉蛋刷地變得蒼白無光。

    “西州?父皇他……”東陽貝齒使勁咬著下唇,顫聲道:“西州那麽遠,你卻……父皇心裏終究還是計較你那篇《阿房宮賦》麽?他欲將你發配貶谪千裏?”

    李素搖頭:“不算貶谪,更沒有發配一說,你父皇沒那麽小心眼,真正恨我的話,用不著這種手段……西州的局勢很複雜,或許,那裏需要一個像我這樣的人,這是你父皇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東陽騰地站起來,臉蛋氣紅了,很難得看見她如此激動的模樣。

    “什麽深思熟慮!分明是貶谪,我……我現在便進宮問問父皇!”

    李素攔腰抱住了她,再次將她摟進懷裏,笑道:“你若進了宮,我要去的地方便不是西州,而是閻王殿了,乖,莫鬧了,好好聽我說……”

    東陽象征性地掙紮了一下,以示她沒忘出家人的本分,只是對方力氣太大,她左右掙紮不過,只好從了。

    “昨日我想了很久,你父皇把我遣派西州確是一番好心。”

    “好心?”東陽細若柳葉的黛眉微微一挑,瓊鼻發出輕輕的哼聲,典型的胳膊肘往外拐的形象。

    李素笑了:“是好心,你有沒有算過,從去年我治好了天花,被你父皇封了官爵,開始踏入朝堂,一年多來,我總共遭過多少次危難?”

    東陽眨眨眼,神情若有所悟。

    “創出活字印刷術,被世家門閥觊觎,廢了東宮屬官,得罪了太子,馮家命案身陷流言,還有你我之事被人告密,以及這一次作長賦而入獄等等……”李素長歎,苦笑道:“你看,一年多了,光是大理寺的監牢,我便進去了三次,我這樣的人,終究無法適應朝堂,甚至連長安城都無法適應……”

    “入朝堂才一年便遭逢這麽多的危難,幸好這些危難有的靠機智,有的靠運氣,還有的靠人脈,有驚無險躲過去了,可是若再多幾年,我的下場如何?每一次我的運氣都這麽好嗎?”

    “你父皇心裏大抵也算過這筆帳的,估計他也是這般想法,將我遣派到西州,一來西州勢危,確實需要一個陛下信任的臣子去打理,二來,陛下亦知我與太子交惡,擔心我的處境,于是把我送遠一點,同時陛下也並不認同我的性子,大概希望大漠的風沙能將我的性子磨練得更圓滑一些,一些不該有的棱角,該磨平的便要磨平,你父皇若欲重用我,我便不該有棱角,否則他始終放不下心。”

    東陽盯著他道:“父皇的這些心思,是他告訴你的,還是我猜的?”

    李素笑道:“當然是我猜的,上次作了那篇長賦狠狠諷刺了你的父皇,此刻他正在宮裏寫寫算算,求他自己的心理陰影面積呢,哪有功夫搭理我?”

    東陽歎道:“父皇的心思豈是別人所能揣度得出的?”

    “程伯伯在大理寺獄中探望我時,也提點了我幾句……”

    東陽默然,索然歎道:“既然程伯伯也這麽說,看來父皇果真是這般心思了……”

    頓了頓,東陽望向李素的目光裏充滿了濃濃的哀怨:“你……什麽時候走?”

    “快了,這幾日陛下忙著肅清朝堂,再過幾日估摸會來旨意了。”

    東陽垂睑,兩行清淚悄然滑落:“我們……要分別了麽?”

    李素強笑道:“我會很快回長安的,一兩年,至多三四年,肯定會回來。”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18 03:54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一十一章 托付家小


    第一個知道李素即將赴西州的人是東陽,連家裏的老爹和許明珠都不知道這件事。

    不知懷著怎樣的心思,很複雜,李素總覺得在東陽面前能毫無顧忌地坦陳一切,任何陰暗角落裏的小心思,任何大逆不道的話都能說,可是對家裏的老父和新娶的妻子,李素卻有意識地隱瞞下來。

    對東陽說,因為她是他的愛人,在愛人面前他完全坦陳,但是對許明珠,在他心裏,許明珠只能算一個正在漸漸熟悉的陌生人,看得出許明珠在努力,她努力想融入李家的生活,努力走進李素的心裏,李素從大理寺出來的時候見她梨花帶雨,哭得傷心,那一刻李素心裏著實有小小的感動。

    可是,當自己想說話時,李素的選擇傾訴的對象還是東陽,情意也好,習慣也好,許明珠終究沒能走進他心裏。

    誰都沒錯,許明珠努力盡著做妻子的本分,李素努力強撐著扮演丈夫的角色,可是,二人之間那道無形的隔閡,卻始終無法消除。

    …………

    王直被李素臨時召回了太平村。

    這些天李素又是作賦又是蹲牢,日子過得精彩紛呈,王直也沒閑著,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久已有了默契,彼此之間連招呼都不必打,當李素金殿作賦,惹怒李世民而锒铛入獄時,王直也縮著腦袋在幕後煽風點火,李素的事迹,李素那篇名垂青史的《阿房宮賦》,都在最快的時間內被王直散播出去,長安城的士子和百姓被煽得群情激憤,從而也成就了李素的名聲。

    李素出獄後,王直當日回來與他見了一面。又匆匆回了長安東市,今日被李素緊急召回太平村,王直滿頭霧水。不知緣故。

    初春時節了,村口的銀杏樹悄然抽出了一絲新芽。如綠色的繁星,點綴著古樹老邁的身軀,令佝偻的軀幹充滿了勃勃生機。

    李素和王家兄弟蹲在樹下,王樁棒槌似的手指在地上無意識地畫著圈圈,王直睜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李素。

    “遣派西州?”王直撓頭,一臉的迷茫:“西州是啥地方?在哪?”

    “很遠,你若這個年紀去看我。走到西州時差不多便是中年糙漢子了……”

    王直眼睛越瞪越圓:“不會吧?我半輩子在路上過了?”

    然後王直開始掰著手指數年輪,數來數去,神情愈見猶豫,看來他放棄了去西州探望李素的想法。

    “瓜慫,你咋瓜成這樣?騙你的!真要花半輩子的話,我一來一回就在路上壽終正寢了……”李素瞪了他一眼,暗暗憂心不已。

    就這智商,把家裏的事托付給他,合適嗎?

    暫時收起憂心,李素耐心給倆瓜慫科普:“西州。顧名思義自然在西邊……”

    王樁截斷了他的話頭:“所以,北邊也應該有個北州?”

    王直笑道:“南邊肯定也有南州,咱關中是中原。肯定也有中州……”

    太氣了,一人踹一腳還是不解氣,瓜一點也就罷了,偏偏這倆瓜慫還不懂得藏拙的道理,非把自己瓜的一面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並且引以自得。

    “更正一下,西州,就叫西州,它跟方向毫無關系。哪怕它在東邊,它也叫西州。不要再糾纏這個名字了,聽我說。西州離大唐一千多裏,很遙遠,宮裏很快會有聖旨來,這次陛下差我去西州,可能會委以官職,此去少則一兩年,多則三四年,離家太久,家裏的事我要托付你們兄弟……”

    王家兄弟挺直了腰,神情變得凝重。

    李素緩緩道:“我爹平日就喜歡伺弄田地,身子沒什麽大毛病,家裏有烈酒和香水的收入,家計不必發愁,你們兄弟平日沒事多來串門陪陪他,跟他聊聊天,喝喝酒,當是替我盡孝了。”

    王直重重點頭:“放心,你爹就是我爹,我會照料周全的。”

    “若家裏出了大事,嚴重到你們無法解決的地步,你們趕緊去道觀找東陽,其次再趕去長安城盧國公府找程處默,有此二人在,再大的事也能解決。”

    李素神情嚴肅,王直也很正經地點頭,關中人純樸,對方將自己家小交托給他,便是天大的信任,這種信任比性命更珍貴。

    王樁一直靜靜地蹲在旁邊,這次他沒有像弟弟那樣慷慨而應,反而神情有些猶豫,欲言又止的樣子。

    “還有就是你在東市的勢力,雖然都是些地痞閑漢,但經過幾次危難後我發現,這些地痞閑漢到了該用的時候也能發揮很大的作風,東市這塊地盤你一定要繼續經營下去,稍停我從庫房裏支一萬貫錢給你,供你結交各路人物,那些巡街的武侯和坊官若能用錢收買,不妨一試,官府的力量終究才是你和手下保命的根本……”

    “還有那個已進了東宮的稱心,你要密切注意,要得到太子的寵愛,一兩年的功夫必須有的,這一兩年裏不妨聽之任之,待到太子對他寵溺過甚,言聽計從時,你再差人送信告訴我,我自有安排。”

    笑著看著二人,李素歎道:“最後就是你們兄弟二人了,我走以後,趕緊交個聰明人做朋友,如果遇不到聰明人,以後做人做事便要小心再小心,因為我實在不希望看到我將來回長安後,聽到你們被人拐賣到深山給白癡女人當漢子的噩耗……”

    王直聽出來了,這話在拐著彎的罵人,嘴角抽了抽,沒吱聲。

    王樁沒聽出來,呵呵笑得很開心:“不會的,大唐立國就沒聽說拐賣漢子的事,你多慮了。”

    王直斜睨了兄長一眼,目光很鄙夷。

    很好,混迹東市半年,王直明顯比以前聰明多了。

    李素長舒一口氣,仰頭望著樹頂綠星點點的新芽,笑道:“好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一切便交托二位了。”

    見李素已交代完畢,王樁神情愈發猶疑,終于忍不住道:“李素,西州那麽遠,有建功立業的機會麽?”

    李素想了想,道:“西州與高昌國交界,近年高昌國主與我大唐日漸疏離,卻與西突厥頻頻勾結,搶掠過路胡商與路人,幾番欲斷我大唐絲綢之路,西州怕是不甚太平。”

    王樁神情漸漸興奮了:“不太平的意思是……可能有仗打,能建功立業?”

    李素和王直頓時聽出話裏意思不對,二人扭頭警惕地盯著他。

    “你想做甚?”

    王樁舔了舔幹枯的嘴唇,懇求道:“李素,你帶我去西州吧,就當你的侍衛,你是五品官,還有縣子爵位,帶幾個侍衛總沒問題吧?男兒一生,志在四方天下,怎可屈居于小小的太平村裏混吃等死?老二在東市幫你做事都做得有聲有色,我王樁難道天生便只是當農戶侍侯莊稼的命?李素,帶我走!”

    李素吃了一驚,他沒想到王樁竟也有如此野心,此刻從他眼裏看到的,只有一片濃濃的不甘,轉過頭再看王直,王直也面現震驚之色,接著臉色越來越難看,卻還是忍著沒吱聲。

    “不帶!”李素很幹脆地拒絕了。

    “為啥?我上過戰陣,也親手宰過吐蕃賊子,不會拖你後腿,憑啥不帶我?”王樁急了。

    “西州太亂,你若被人一刀劈了,我上哪裏找個傻不拉幾的兒子還給你爹娘?不帶!”

    王樁犯了拗勁,怒道:“不帶我便跟在你後面走,看誰敢攔我!”

    李素眼角抽了抽,歎了口氣,然後……開始冒壞水了。

    “你跟我去西州,家裏爹娘和婆姨能答應麽?”

    “打聲招呼便是,家人還能攔著我建功立業?說不准我拼幾回命,也能像你一樣給自己掙個縣子縣侯啥的爵位,給家裏長一回臉呢……”王樁眼裏布滿幸福的憧憬。

    “有志氣!”李素狠狠誇了他幾句,哄得王樁眉開眼笑,然後眨眨眼,道:“去西州是大事,這樣吧,你還是回去跟你爹娘和婆姨商量一下,不能招呼都不打便跟我跑了吧?這是不仁不孝,對吧?”

    王樁若有所思,緩緩點頭:“你說得對,是應該跟家裏商量一下。”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最重要的是跟你婆姨商量,她是你的妻,是枕邊人,要一起過一輩子的,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我相信她一定會深明大義答應你的……”

    王樁興奮地一拍大腿:“說得太對了,我這就回去跟婆姨說!”

    說完王樁便一陣風似的跑遠了。

    李素和王直沈默地蹲在樹下,看著他興奮忘形的背影,眼角不約而同地抽搐了幾下。

    “你都要走了,何苦再坑他一回?我兄長會被嫂子活活揍死的……”王直深深歎息。

    李素撇了撇嘴:“你現在可以攔住他啊。”

    “攔他幹啥?又不是我挨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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