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980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9 12:01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四十一章 西州隱秘


    李素吃過豬肉,也見過屠戶跑,但關中百姓對屠戶客不客氣……這事他還真不知道。

    現在的情景很尴尬,不僅因為李素發現自己抓錯了人,而且這個被錯抓的人還歪了樓,把一件跟國家和百姓息息相關的事情慢慢帶歪到百姓對屠戶的態度上去,好吧。職業習慣,情有可原,但李素還是很想揍人。

    不善的目光轉而瞪向王樁,李素恨得牙癢癢。

    都是這家夥造的孽,一句“人人皆向錢夫子行禮”,這句話産生了多大的誤解啊,但凡聽在正常人的耳朵裏,大抵都會認為這位錢夫子一定是個深受全城百姓愛戴的老教書先生吧?誰知道竟是個百姓爭相討好只因怕他缺斤短兩的屠戶?

    玩笑開大了……

    李素有些猶豫,要不……把王樁吊起來抽一頓?

    王樁渾然不覺李素的目光多麽不和善,反而咧嘴直笑,笑得很憨傻。

    “官府除了欺淩百姓,還對百姓做了什麽?”李素緩緩問道。

    錢夫子想了想,道:“賦稅徭役過重……這個算不算?”

    李素楞了一下,接著笑了:“當然算,來,仔細說說,西州賦稅幾何?”

    錢夫子猶豫了,顯然有些顧慮,雖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可傳出去以後誰知道官府會不會追究他?

    猶豫間擡頭不經意地望向李素,卻見李素一臉如沐春風的笑意,翩翩君子似的瞧著他,錢夫子猛地一個激靈,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是的,官府追究那是以後的事,現在若不說,要命可就是眼前的事了。

    舔了舔幹枯的嘴唇,錢夫子道:“大唐立國以來,賦稅沿用的是隋朝的租庸制,即每戶每丁每年向官府交納租粟二石。調隨鄉土所出,或納絹绫兩丈,或綿二兩,而在西州這塊地方。四周既沒有適合種糧食的土地,也不出産絹綿,于是刺史府下令賦稅以銀錢折抵,西州這個城池實在太貧瘠了,官府無法參照大唐的賦稅制。索性私定了一個稅制,即每丁每年二稅一,徭役則以當年州城的工事而定。”

    李素睜圓了眼睛,吃驚道:“二稅一?百姓每年所得要交一半給官府?這……”

    王樁也吃驚地張大了嘴:“大唐立國以來聞所未聞,如此重稅,太苛了。”

    鄭小樓最冷靜,只是環臂冷冷地哼了一聲,眼裏冒出一股殺機,道:“這狗官……”

    李素怔怔說不出話,二稅一。非常簡單粗暴的稅制,李世民知道後非得跳起來……慶祝自己發財了?

    “如此重稅,官府如此亂為,西州百姓為何無人上告?”李素沈聲問道。

    錢夫子露出無奈的神色:“上告?跟誰告?從西州到關中,路上就要走小半年,就算到了長安又如何?聽說近兩年長安朝臣非議頗多,朝廷還在考慮要不要放棄西州,城內百姓本就人心惶惶,到了長安,人家還不一定拿咱們當大唐的子民看。畢竟西州這座城池太複雜了,有漢人,有突厥人,有龜茲人。連吐蕃商人都常有進出,大唐得到這座城原本名不正言不順,城裏還有這些異邦番族,咱們到了長安,朝廷會認為咱們算哪國人?”

    “就算朝廷認為咱們還算是大唐人,那麽。官府盤剝百姓的證據呢?百姓告官,先不論對錯,首先便是大罪一條,況且路途遙遠,路上盜匪叢生,前途更是命運難測,試問西州百姓誰會去做這件事?但凡不是被逼得完全沒了活路,能忍,盡量還是忍著吧。”

    李素神情越來越陰沈。

    “能忍,盡量還是忍著”,短短一句話,道盡國人數千年來的秉性,百姓真的很知足,甚至連吃飽的要求都不用提,只求不餓死,便算是一條活路,有了活路,誰都不會做那铤而走險的事,曆史上一樁又一樁揭竿而起的起義,哪一次不是被逼得完全沒了生路,左右一死,索性反了。

    “二稅一的稅制,是曹刺史定下的?”李素問到這個很關鍵的問題。

    錢夫子再次猶豫了一下,沒答話,只是以不易察覺的幅度輕輕點了點頭。

    李素沈默半晌,忽然大笑:“好,好個西州刺史,我算領教了!錢夫子,我還有件事問你。”

    “官爺您說。”

    “西州周邊鄰國惡意窺視觊觎,這些年應該有過不少外敵入侵之事,靠駐守西州的這點兵力,還有近乎全失的民心,官府是怎樣守住這座城池的?”

    錢夫子歎道:“官爺說的這些,小人真的不太懂,小人原是靈州人,貞觀九年靈州大旱,田地顆粒無收,小人無奈與鄉親們一起當了流民,後來朝廷有了安排,將我們盡數遷往西州,這才在西州落了戶,小人和西州城裏的百姓一樣,眼裏盯著的只有一日兩餐,官爺說什麽外敵入侵,將士守城,小人卻實在不太明白……”

    李素失望地歎了口氣,拿這些問題去問一個屠戶,委實強人所難了,李素暗暗做個了決定,明晚叫鄭小樓去刺史府劫個小官來,老規矩,先揍了再問話。

    正當李素失望時,錢屠戶卻道出一件很有價值的事。

    “官爺說起守城,小人倒想起一件事來,從貞觀九年到今年,突厥和高昌人前後四次攻打我西州,每次兵力都不下萬人,當時守城的項將軍急得臉都白了,可仍然靠著手下一兩千人的兵力將他們擊退……”

    李素兩眼一亮,終于說到戲肉了。

    “他們用的什麽法子擊退的敵軍?”

    錢夫子遲疑道:“認真說來,其實也不算項將軍的麾下擊退的,每次攻城到了緊急關頭,西州城南北兩個方向便會冒出兩支精騎,一左一右朝攻城敵軍的側翼發起衝鋒,往往兩輪衝刺下來,敵軍便紛紛心驚膽喪,惶然敗退撤軍……”

    李素大感驚訝:“這兩支精騎是何人領軍?西州附近尚有別的都護府或折衝府嗎?”

    錢夫子緩緩搖頭:“小人並不知領軍者是何人,西州方圓八百裏內也沒有別的都護府,最近的援軍在玉門關,離西州近千裏,而且小人隱約還知道,這兩支助西州將士守城的精騎並非漢人,而是突厥人。”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10 02:55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四十二章 圈地建宅


    李素發現自己像一個等待明星爆八卦的狗仔記者,興奮地看著一個接一個的八卦從錢夫子嘴裏爆出來,太嗨了。

    “突厥騎兵……助我大唐守城?”李素對這個驚天大八卦簡直不敢置信:“這兩支突厥人從哪裏冒出來的?”

    錢夫子奇怪地看著他:“小人剛才不是說了麽?城外一南一北兩面冒出來的啊……”

    李素沈下臉:“你在說笑話嗎?”

    “您若問這兩支突厥騎兵的來處……”錢夫子苦著臉,可憐巴巴地再一次強調道:“……小人只是個屠戶啊。”

    好吧,李素再一次提醒自己,這家夥只是個屠戶,不能對他高標准嚴要求。

    “這兩支突厥騎兵人數幾何?”

    錢夫子撓撓頭,道:“聽守城的軍將說,兩支突厥騎兵人數並不多,大約兩千多人,主要是戰法很犀利,策馬衝鋒時頗得唐軍戰法精髓,往往都是從左右側翼發起攻擊,一南一北穿插過後,敵軍便被切割成了三塊,撥轉馬頭再衝鋒一次,敵軍的士氣差不多便崩潰了,守城的項將軍再領著將士們從城門殺出,裏應外合之下,敵軍兵敗如山倒……”

    “敵軍這幾年大規模攻城一共四次,你的意思是,每次都是被這種戰術打敗的?”

    錢夫子笑道:“敵軍哪有這麽蠢,每次戰術自然都不一樣,有時候是在路上被伏擊,有時候是被襲營,總之每次的法子都不一樣,可每次都有兩支突厥騎兵出現,幫咱們守住了西州城,敵軍被打敗後他們也不入城。吆喝幾聲便策馬跑得沒了影,下一次有敵軍攻城時,他們又恰到時機地出現在城外……”

    李素眉頭皺得更深了。

    原本將錢夫子擄來是為了解開心中疑惑。可沒想到現在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多了。

    那兩支莫名其妙出現堪比唐朝版活雷鋒的突厥騎兵……到底是什麽來路?無緣無故為何幫大唐守城?

    不過有些疑惑還是被解開了,比如這座城池為何一片死氣沈沈的氣氛。又比如一直弄不清楚這座既破敗,人心又松渙的城池這些年居然能在諸多外敵環伺下不失陷,現在算是有了解釋。

    李素陷入沈思,久久默然不語。

    錢夫子神情忐忑地看著他,不時又回過頭看看帥帳內武力值最高同時也最沒人性的鄭小樓。

    “官……官爺,小人知道的全都說了,半句都沒保留,小人接下來……應該不挨揍了吧?”

    李素回過神。朝他歉然一笑:“今日是我魯莽了,先給你賠個不是。”

    錢夫子惶恐地連連搖手:“小人擔當不起,您千萬別對小人太客氣,不然小人怕是又要挨頓揍。”

    李素笑著安慰道:“不會的,這次是我辦錯了事,以後我若有什麽問題一定先問,你若答不出我再揍。”

    錢夫子臉色發綠:“…………”

    該問的都問過了,還有些問題李素沒說出口,他很清楚就算問了錢夫子也肯定答不出。

    總的來說,今晚將錢夫子擄來還是很有收獲的。可以說收獲特別巨大,對一籌莫展的西州局勢,李素終于看到了一絲曙光。

    任何事情最怕的就是沒頭沒尾。圓溜溜的不知從哪裏找突破口,一旦發現一個小小的漏洞,這件事離解決的時日也不遠了,李素對自己有信心。

    錢夫子立了功,李素以禮相待,命王樁領他找個空營帳睡下,明早派人將錢夫子送回城去,不僅如此,李素還順手賞了錢夫子一塊足有十兩重的銀餅。

    從天而降的橫財把錢夫子震住了。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今晚這頓打挨得真夠值的。竟換了十兩銀餅,如果能夠做成長期買賣。那該多麽的美滴很……

    …………

    …………

    舊疑方解,又添新疑。

    對錢夫子的答案,蔣權顯然很不能理解。

    “怎麽可能!定是那屠戶胡言亂語,李別駕為何不重重治他的罪?”蔣權一臉憤慨道。

    李素笑道:“為何不可能?突厥人不能幫咱們大唐守城嗎?”

    蔣權歎道:“若說是別的異族幫大唐守城,末將也就信了,可突厥人實在……貞觀四年,陛下活擒颉利可汗,東突厥滅亡,此戰一雪大唐渭水之盟的恥辱,不僅如此,此戰過後,大唐將士入草原,對突厥諸部落進行了清洗,突厥各部落首領要麽歸降大唐,要麽被徹底絞殺,剩下的一部分則分批往大唐兵鋒無法觸及的地方逃竄,比如突厥阿史那一族,便全族歸降了大唐,還有一部分則投往控制西域的西突厥……”

    “總的來說,除了歸降大唐的那部分突厥人外,別的突厥人對大唐可謂恨之入骨,如今的西突厥勾結高昌國,撺掇龜茲國對大唐西面邊境進行襲擾和擄掠便是很明顯的例子,那個姓錢的屠戶說什麽突厥騎兵幫大唐守城……”蔣權譏诮地一笑:“……突厥人不幫著敵人攻城便謝天謝地了,幫咱們守城?他們吃錯藥了麽?”

    李素眨眨眼:“蔣將軍不信?”

    蔣權老實道:“末將確實不信。”

    李素道:“突厥人幫大唐守城是衆目睽睽之下發生的事,此事到底是真是假,咱們再找人問問便知……”

    嘴角翹起一抹奇異的笑,李素悠悠道:“若此事是真的,西州這個地方可就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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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素覺得自己離真相近了一步,剛踏進西州時只看見漫天濃霧遮天蔽眼,如今站在遠處再看西州,它的輪廓似乎清晰了一些。

    突厥人,龜茲人,曹刺史。果毅都尉項田,還有西州刺史府裏的諸多官吏……

    一張張淩亂的面孔在李素的腦海反複閃現而過,漸漸串成了一條線。有首有尾,有因有果。這座城,原來並不那麽簡單。

    最關鍵的一件事是,刺史曹余除了欺淩百姓,征收苛稅以外,到底還幹了多少缺德事,而且這些缺德事不是曹余一個人能做得出來的,刺史權力再大也不可能一手遮天,所以如果錢夫子所說的那些欺淩之事屬實的話。李素可以斷定,整個西州的官場全壞掉了,這是一樁從根子上已經腐爛不堪的大案,拔出蘿蔔,不知帶起多大一片泥土。

    思緒再往更遠的地方發散,李世民當初沒頭沒腦的,為什麽忽然把他派到西州來當官?這個令李素苦思了近半年的問題,在錢夫子走後,李素似乎也漸漸有了一些頭緒。

    大家都不簡單啊。

    …………

    接下來的幾天,李素不動聲色。就當沒這回事。

    一個初來乍到沒有任何根基的官員,對經營這座州城數年的首官動手,無疑是自尋死路。李素不是王樁,他不會幹出如此缺心眼的事。

    除了下令蔣權秘密派出一支百人精騎四處搜尋那兩支有可能存在的突厥騎兵外,李素沒有別的動作,每日白天在西州城裏閑逛,晚上則晃晃悠悠帶著王樁和鄭小樓兩位親衛回營睡覺,在西州諸官員眼裏看來,李素的表現根本就是個沒有任何本事,只靠邀歡獻媚得官的寵臣。

    這個寵臣的表現沒讓鄙視他的人失望。

    “這塊地方,方圓十二畝地。本官要了。”

    李素指著西州城東一塊閑置多年的空地,神情充滿了指點江山般的意氣風發。

    龜茲商人那焉有點吃驚:“十二畝地都要?這……合適嗎?”

    “合適。本官是西州別駕,我說它是我的。它就是我的。”李素的混帳語氣深具程咬金神韻。

    “都用來建宅子?”那焉還是不能接受。

    李素歎道:“小是小了點,可誰叫我是別駕呢,愛民如子嘛,宅子小一點勉強住一住便習慣了……”

    那焉很無語,在這個連刺史府都只有巴掌大的城池裏,你居然要建一個占地十二畝的宅子,而且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語氣,別人豈不是該一頭撞死?

    “李別駕,容小人多句嘴,十二畝地的宅子,耗費人力物力可不小,建宅子需要的青石,方磚和泥漿等等,都要從千裏外的沙州運來,當然,李別駕給的錢若足夠,小人相信西域的商人們必然蜂擁而至,再多的東西都能給您運來,只是這要花費的錢……”

    李素裝糊塗:“錢咋了?”

    那焉小心地道:“花錢不小啊……您此次離開長安西行,小人看您的行裝,似乎……沒帶那麽多錢呀。”

    李素眨著清純無辜的眼:“你幫我墊上呗……”

    那焉猛地一個激靈,開始仰頭望天色,估摸下一句要拿天色當借口了。

    “小氣!”李素太生氣了:“我真恨自己啊,看看我,交的都是些什麽朋友,連墊個宅子的錢都不肯……啧!狐朋狗友!”

    那焉快哭了:“先多謝李別駕拿小人當朋友,可是……在這茫茫千裏大漠裏建一棟華宅,花錢可不小,小人雖是商人,卻也負擔不起啊……”

    “行了行了,這錢我自己出!”李素狠狠白他一眼,從懷裏掏出一顆碧綠的貓眼石,塞到那焉的手裏:“拿去,當是訂金了!”

    那焉眯著眼,舉著貓眼石面朝陽光仔細端詳許久,呆呆地道:“這顆貓眼石……好眼熟啊,莫非是西行路上小人送您的那一顆?”

    “沒錯,色澤純度很不錯,上品哦。”李素笑道。

    那焉的臉色有點難看:“這……是我的啊!您拿小人送您的東西,反過來再給小人當訂金,這事是不是……”

    “是你的啊,但你送給我,就是我的啊,我的貓眼石拿來付我宅子的訂金,你說說,這件事哪個地方不對?”

    說完李素都覺得有點臉紅,他發現自己變壞了,被程咬金帶壞的。

    那焉被李素繞了半天,仔細一尋思,確實沒哪裏不對,可是這心裏為何堵得慌?

    “就算是您的,可……這一顆貓眼石當訂金也太少了啊。”

    “什麽叫‘就算’?本來是我的!”李素忽然很計較用辭,如同前世某某省是我國領土神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樣,這句話一個字眼都不能錯的。

    “是是是,本來就是您的。”

    李素歎了口氣,真不愛跟這種死要錢的人打交道。

    一臉心疼地伸手入懷,掏了半天,又掏出一顆貓眼石,依依不舍地遞給那焉:“再補一顆,若還說不夠,我就抽你。”

    那焉接過後只看了一眼,又快哭了。

    “這……還是我送給您的呀……”

    “是你送我的啊,所以它是我的了,哪裏不對嗎?”李素殺人似的目光惡狠狠瞪著他,很霸氣。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11 02:34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四十三章 身陷算計


    房子訂金就這麽半搶半賴的給出去了,那焉不得不接受這筆很無賴的訂金,理論上來說,這筆訂金是他出的,錢花了,卻在李素嘴裏落了個“死要錢小氣”的評語,兩頭不討好。

    接過李素的兩顆貓眼石,那焉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新宅材料的運輸是大事,要去城裏東西兩市散播消息,與落腳市集的商人們敲定價錢,別人才願意把材料從遙遠的沙州運來西州。

    看著那焉不甘不願的背影,李素露出深思之色。

    扭頭看了看旁邊的王樁,李素忽然道:“如果你是商人,一樁明知虧本的買賣擺在你面前,你會不會做?”

    王樁憨憨一笑,露出滿嘴白牙:“當我傻嗎?明知虧本的買賣誰會做?”

    李素的笑容頗有深意:“是啊,連你都知道不能做虧本買賣,那焉怎會不知道?這事……有點意思了。”

    “啥意思?啥叫‘連我都知道’?”王樁聽出話裏的意思不對,顯然不是在誇他。

    李素朝遠處那焉的背影努了努嘴,笑道:“那焉是商人,很成功的商人,商人這輩子要做的是以本求利,這四個字應該鑲入商人的骨子裏,一刻不能忘記,否則他就不是合格的商人,可是就在剛才,那焉做了一件瞎子都看得出是賠本的買賣,沙漠裏一幢華宅值多少錢我不太清楚,一定不是小數,那焉剛才假裝猶豫了一下,大概只有幾個呼吸的時間便收了我兩顆貓眼石當訂金,這筆買賣做得跟鬧著玩似的,一個合格的商人,為何會答應做這筆買賣?”

    王樁沒好氣道:“你是西州別駕。這座城池的老二,他要討好你,為將來考慮。偶爾做筆虧本買賣也很正常啊。”

    李素失笑:“就西州這座死氣沈沈的城池,城裏百姓窮困。市集蕭條,正常人都看得出這座城對商人毫無吸引力,他有什麽必要討好我?”

    王樁眨眨眼:“說不定他看上的是你在長安的人脈呢?”

    李素笑得更大聲了:“天下人皆知我被陛下貶谪西州,不知何年何月才會被召回長安,他把勁兒用在我這麽一個貶官身上,難道他吃錯了藥?”

    思考顯然不是王樁的強項,現在王樁已感到有點頭痛了,揉了揉太陽穴。王樁歎道:“那他一定是吃錯了藥。”

    李素沈吟道:“現在再想想那焉的身份,他是龜茲國相那利的堂侄,龜茲國與我大唐這些年不太和睦,常與西突厥勾結一處,禍害絲路上的商賈……”

    王樁一驚:“你的意思是說……那焉有問題?”

    李素眨眼:“我說過這句話嗎?我只是想說,那焉這個人很有意思……”

    遠處,那焉的背影只剩一個小黑點了,李素久久凝視著那個小黑點,嘴角泛起一抹深深的笑意:“嗯,這個人。確實很有意思……”

    忙完閑事,李素心滿意足地領著王樁和鄭小樓走進城東一家酒肆裏。

    酒肆很簡陋,看起來有不少年頭了。地上的木板踩上嘎吱嘎吱響,透著一股子年久失修的腐爛味道,仿佛隨時會垮塌似的,店內只有幾張同樣年久失修的矮桌,和兩個懶洋洋打不起精神的夥計,就像走進了一家陰森的中世紀吸血鬼城堡。

    李素今天心情不錯,任何人能用兩顆別人送的貓眼石搞定一幢大房子,心情都會不錯的,再加上自己還帶了兩個超級打手。一看就屬于惹不起的那類人,所以李素走進酒肆沒有任何心理壓力。

    夥計懶懶散散走過來。沒精打采地給李素送上一壇酒,反正沒得選。整個酒肆只有這一種酒,看在夥計懶散的欠抽樣子頗有自己當年的神韻的份上,李素決定不抽他,還很痛快的多給了幾文錢。

    錢能讓鬼推磨,自然也能讓夥計振奮精神,幾文賞錢塞進懷裏後,夥計的表情忽然變得非常的賓至如歸,簡直就像熱情的沙漠。

    酒肆是個很純正的酒肆,經營理念很固執,他們只賣一種酒,而且連下酒菜都沒有,酒端上來倒在破爛的陶碗裏,李素湊近看了一眼,不由皺了皺眉。

    這酒……聞起來有點像馊水,而且是隔夜的馊水,實在不能確定它到底是不是酒。

    “告訴你,你今天走運了,來,你先喝一口。”李素把王樁揪過來,端起酒碗朝他嘴裏灌。

    王樁也不嫌棄,很痛快地一口喝幹,還咂摸咂摸嘴,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好喝嗎?”李素眨眼。

    “還行,稍微有點酸。”王樁咧嘴憨傻的笑。

    李素不說話,也不喝酒,靜靜盤坐在方榻上。

    王樁奇道:“你咋不喝?”

    李素打量了他一陣,發現王樁並沒有中毒的迹象後,才皺著眉小心翼翼淺啜了一口。

    “啧!太酸了!”李素嫌棄地搖搖頭,再也不肯喝第二口。

    酒不是中原的酒,帶了幾分劣質的西域葡萄釀的味道,說不出的難喝。

    “小樓兄,你也坐下,今天我請你們喝酒,一定要感恩哦……”李素很熱情地招呼鄭小樓和王樁坐下。

    鄭小樓似乎看出了李素的險惡用心,理都沒理他,只是扔過一記鄙夷的眼神,仍舊一臉高冷地環臂而立。

    王樁不在乎,坐下來咣咣咣幾口,小半壇酒便下了肚。

    李素只好百無聊賴地看著他喝,片刻後,李素陷入幸福的發呆時光。

    酒肆很安靜,只有寥寥三桌客人,另外兩桌顯然是城裏的百姓,算是為數不多的中産階級吧,不然不會有閑錢來這裏喝酒。

    一座好好的城池,被曹余治理成這個樣子,城裏百姓窮困,百業凋零,內憂外患不絕,有這樣的首官,實在不是百姓之福。

    李素現在在等待,等待將錢夫子的每一句話查實,如果事實證明錢夫子所言不虛,那麽曹余這個人,李素一定要把他拉下馬,好好的城池,不能放在他手裏糟蹋了。

    人在發呆的時候,時間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那壇劣得不能再劣的酒被王樁喝得快見底了,扭頭看看外面的天色,時候不早了,該回營地了。

    正打算起身時,鄰桌酒客聊天的聲音輕輕悄悄飄進耳中,李素神情微動,剛打算起身,又坐了回去,支起耳朵聽著鄰桌的議論。

    “城北趙家的閨女可惜了,才十四歲,出落得水靈靈的,在咱們這大漠方圓裏,也算很不錯的美人了,聽說開春已許好了人家,是個高昌國的富商之子,雖說不是做正室,可人家聘禮給得不少,眼看趙家的光景要亮了,誰知天降橫禍……”

    “呸!狗屁橫禍,是*!趙家閨女是被*害的!”

    “被誰禍害的?”

    “這西州城啊,舊來的,新來的,都不是啥好貨,聽說新來了一位別駕,是從長安來的,場面擺得很足,還帶了一個千人騎隊護駕,可見來頭不小,這位新別駕不是什麽好貨,帶來的騎隊更不是好貨,聽說趙家閨女就是被騎隊裏的一個騎曹給禍害了。”

    “有這事?你咋知道?”

    “我咋知道?我就住趙家旁邊,昨晚趙家大門被人一腳踹開,一晚上只聽得閨女哭,大人也哭,鬧了一晚,天沒亮趙家的閨女便吊了頸,屍首現在還停在趙家院子裏呢,聽說就是那個騎曹晚上喝多了,恰好遇見趙家閨女,覺得頗有姿色,便破門而入把她禍害了,唉,一條人命啊!咋就忍心呢!”

    “西州城,越來越不是人待的地方了,過些日子索性跟了胡商的商隊離開吧,隨便去哪裏都比在西州強……”

    …………

    王樁和鄭小樓呆呆聽著,神情布滿了震驚,不自覺地扭頭望向李素,卻見李素的臉上已是一片鐵青,身子氣得微微發抖。

    “李素,這……”王樁急了。

    “閉嘴!”李素叱道,站起身,面無表情地道:“走,回營!”

    三人默不出聲走出酒肆,王樁和鄭小樓見李素神情不善,也不敢多說,默默跟在後面走。

    從城東到城北,要穿行兩條街道,一縱一橫,縱橫的中間叉口恰好是刺史府。

    李素的神情陰沈得可怕,快走到刺史府時,腳步忽然一頓。

    因為他聽到了動靜,動靜不小。

    前方密密麻麻站滿了人,將刺史府的前門圍得水泄不通,看人數約莫上千,門前空出一塊地,地上用白布遮著一具屍首,兩名中年男女面朝刺史府大門跪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

    千余名百姓靜靜站在中年男女身後,沒有力竭聲嘶的喊口號,也沒有激昂憤慨地鳴冤,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門前,上千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緊閉的大門,沈默中卻分明能感受到那股能將肩膀壓垮的憤怒。

    李素抿了抿唇,這一幕根本不用解釋,看一眼便全明白了。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11 16:54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四十四章 無辜牽扯


    禍從天降

    還沒回營查證,李素已聞到一股濃濃的陰謀味道。

    平白無故,百姓家的閨女被糟蹋,真凶馬上浮出水面,劍指城外騎營。

    這樁案,怎麽看都透著一股詭異味道,偏偏有頭有尾有情節,連細節都清清楚楚,纖毫畢現。

    隔著十來丈遠的距離,李素靜靜看著刺史府前呆立的人們,和那扇一直緊閉的大門。

    事情剛起了頭,李素想再等等,看後面還會怎樣發展。

    身旁的王樁卻已氣得滿臉通紅,握緊的拳頭低聲怒道:“這是構陷”

    李素淡淡瞥他一眼,沒吱聲。

    見無人回應,王樁急了:“這些日子我與騎營的兄弟們相處得不錯,他們都是規矩人,斷不會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蔣權那貨雖然與我不對付,但不得不說,這家夥治軍還是有一套的,平日若無事,根本不准騎營的弟兄出營一步,只准在營地內吃飯睡覺和操練,什麽狗屁騎曹,什麽狗屁糟蹋人都出不來還糟蹋個屁”

    李素面無表情,冷冷道:“是真是假,只待查實,現在說任何理由有用嗎?”

    二人說著話,遠處刺史府的大門卻忽然打開了。

    一個長得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跨出門檻,朝門口靜立的百姓們掃了一眼,然後目光停在橫躺門前空地的屍首上。

    “閨女何辜,竟被天殺的騎曹糟蹋,求刺史府老爺為我閨女做主申冤”趙家閨女的爹娘跪在屍首前,哭嚎著朝中年男子磕頭,頭磕得很用力,沒幾下二人的額頭便見了血。

    中年男子皺了皺眉。再掃視一圈周圍靜立的人群,揚聲道:“此案,罪大惡極。喪盡天良曹刺史已知曉了,剛才遣刺史府刑名前去趙家偵勘。只是此案未曾查實,官府斷案務須不枉不縱,絕不放過真凶,但也絕不能冤枉好人……”

    前面這番話說得義正嚴辭,連王樁憤怒的表情都稍稍緩和下來。

    李素卻面露冷笑,如果這樁案子是個陰謀的話,這個中年胖子下面的話才是重點。

    果然,中年胖子見人群有些騷動。于是停頓了片刻,忽然露出無奈又悲憤的樣子,歎道:“就算查實此案是城外騎營所為,恐怕……”

    語聲一頓,死者的爹娘跪在地上挺直了腰,怒道:“殺人償命而已馮司馬有何疑慮?”

    李素才知道這個中年胖子竟是刺史府的司馬,不大不小也是個從六品官。

    姓馮的司馬聞言一歎,黯然道:“只是……李別駕是陛下親旨所任,城外騎營是李別駕隨行軍,若真凶果然是騎營。怕是……曹刺史愛民如子,可他畢竟只是刺史……”

    話說得含糊,可話裏的意思大家都很清楚了。唯獨聽到“愛民如子”四字,人群裏不知從哪裏發出幾聲嗤笑。

    馮司馬拐彎抹角說了一大通,意思只有一個:京官動不得。

    話剛落音,人群不安地騷動起來,沈默漸漸變成了喧囂,憤怒如同剛被揭開泥封的陳年老酒,怒意在人群中彌漫,擴散。

    “死了人啊,官爺。要有個交代啊……”死者的爹娘頭磕得砰砰直響,一邊磕頭一邊哭嚎。

    馮司馬似乎在猶豫什麽。片刻後,終于狠狠一跺腳。咬牙道:“罷了曹刺史和本官便為你們做一回主大家看清楚了,西州這塊地面上,到底是有好官的,平日總說曹刺史欺淩你們,他欺淩你們什麽了?賦稅,收上去那是給朝廷的它沒有落入曹刺史的腰包,今日城裏百姓有冤,為你們做主的是誰?你們睜大眼看清楚”

    遠處,王樁氣得額頭三屍神暴跳,攥緊了拳頭便待衝上前,剛邁步卻被李素死死拽住。

    “這狗雜碎顛倒黑白,老子今非把他撕碎了”王樁怒吼道。

    李素也是怒容滿面,不過還是很冷靜。

    “撕碎他有什麽用?人家挖了個大坑,就等著我往裏跳呢,不論我跳還是不跳,都注定了倒黴。”李素冷冷道。

    “就這麽讓他們騎到咱們頭上?”王樁怒道。

    李素朝刺史府門前冷冷一瞥,那個姓馮的胖子仍在煽動著百姓,人群已漸漸被他煽得傳出陣陣叫好聲。

    “走,先回營,事情才剛開始,再等等,看看到底有多少雜碎冒出來搞風搞雨。”李素難得地罵了句粗話,然後轉身便走。

    回營的第一件事便是查實。

    李素心裏是相信蔣權和他麾下將士的,可也存著一絲疑慮,他擔心這事真是蔣權麾下幹的,一千人裏面但凡有一個不爭氣的,那就真的完全陷入被動了。

    蔣權被緊急召進帥帳,一聽此事頓時又急又怒。

    “斷無此事末將敢以項上人頭擔保不,末將敢以全家老小的人頭擔保,這一千騎營全是跟隨末將多年的老弟兄,都是規規矩矩的老實人,這麽多年從未出過這等腌臜事,定是刺史府構陷”

    蔣權在帥帳裏氣得直跳,喘著粗氣在李素面前轉來轉去。

    李素卻很淡然,擡眼朝他一瞥,道:“你拿再多的人頭擔保有什麽用?趕緊下去查啊,查實了,真憑實據擺在面前,我絕對不枉不縱。”

    蔣權氣得狠狠一跺腳,扭頭便出了帥帳。

    沒過多久,蔣權捧著一份冊子進來,將冊子擺在李素面前,道:“這是昨日到今日營地的進出造冊,上面寫得很清楚,全營一千一百七十二人,從昨日辰時開始便一直在營中操練用食,直到今日此刻也無一人出營,城裏那家閨女是昨晚子時左右被人糟蹋,兩個時辰後自己上吊,根本不可能是咱們騎營的弟兄幹的”

    “有沒有不經大營轅門,偷偷跑出營地的可能?”李素不放心地問道。

    蔣權氣道:“那就更不可能了營地裏遍布無數明崗暗哨,任何人踏出營房一步都會被喝問,而且會被拿下吃軍法,就算誰有這潑天的膽子敢偷跑,可誰有這潑天的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覺的跑出去?”

    看著蔣權受了冤枉暴跳如雷的樣子,李素卻笑了,笑得很開心。

    “好了,現在可以確定了,這件事是個圈套,是衝著我來的。”


10/11
請個假

  省作協發出大召喚術,召喚我去文學院進修。。。
    今晚開學典禮剛剛才回來,嗯,實在太累了,請個假,做個早睡的美男子。。。 本帖最後由 巴爾帕金 於 2015-10-12 02:27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13 00:35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四十五章 轅門對峙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糟蹋民間女子,嫁禍騎營,事情七彎八拐,終究繞到李素頭上,因為李素是騎營的頭,他是事實上的騎營主官,下面的人犯了罪,李素逃不開罪責,當他被萬夫所指的時候,這座大漠裏的荒城李素也待不下去了。

    很爛俗的套路,可是很有效。

    有效的套路,就不算爛俗。

    李素知道,在西州,他並不受歡迎,很多人盼望著他滾蛋,包括那位西州刺史曹余。

    很不可理解啊,如此英俊討人喜的帥哥居然不受歡迎,都瞎了麽?

    西州是個多民族混雜的城池,外表看去似乎並不排斥外來者,可是,李素除外。

    李素這個外來者太強勢了,他不僅帶來了一千騎營,而且還是皇帝陛下親旨任命的別駕,在這座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西州官場裏,李素的存在就像一顆釘在所有人眼中的釘子,不拔掉它,會很痛。

    李素感到很挫敗,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有被人如此討厭的一天,這根本不符合常理。

    除了挫敗,還有深深的憤怒,當一個人被周圍所有人都排擠,甚至以陰謀詭計的方式趕他離開時,這個人……會變成阻礙社會安定團結的不穩定因素,千百年來監獄裏關的,大抵都是這類人。

    “騎營派幾個機靈點的人喬裝出去,連夜進城打探消息,到底誰給咱們右武衛騎營潑髒水,把這個雜碎揪出來!”

    帥帳內,李素咬著牙,臉色陰沈地道。

    “是!末將一定把他揪出來,一刀一刀剮碎了狗娘養的!”蔣權神情憤怒,表情猙獰,比李素更像社會不穩定因素。

    蔣權氣衝衝出去,帥帳內,王樁啧啧有聲:“這蔣權雖然人不咋地。可還算條漢子,說一不二,他說能把那雜碎揪出來,一定能揪出來。”

    李素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跟他不對付麽?今咋說他好話了?”

    王樁歎道:“昨晚他遣人送了壇酒給我。真奇怪,自從喝了他的酒以後,我忽然看他很順眼了……”

    李素沈默許久,忽然拍了拍他的肩:“今生居然能認識你這個兄弟,實在是……”

    王樁咧嘴憨笑:“緣分?”

    “造孽。”

    *****************************************************************

    第二天。動靜更大了。

    清晨時分,李素還在帥帳裏呼呼大睡,營地卻喧鬧起來。

    營地轅門外,莫名出現了上千人,全是城裏的百姓,這些人成色很雜,有披著皮裘的突厥人,戴著圓帽的龜茲人,穿著麻布短衫的漢人,人群裏甚至還夾雜著幾個穿得邋裏邋遢的和尚和道士。一鍋大雜燴站在營地前鬧哄哄跟煮沸的火鍋似的。

    領頭的不是百姓,而是刺史府的十來名官員,那位白白胖胖的馮司馬赫然在列,為首者竟是西州刺史曹余。

    此刻營地轅門前劍拔弩張,兩撥人馬仗劍對峙,蔣權和西州折衝府的果毅都尉項田各自拔劍互指,臉紅脖子粗地互相瞪視著對方。

    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一點火星便能將整個營盤引爆。

    “本官西州刺史曹余,進大營欲見李別駕,爾等攔我。所為何故?”曹余穿著淺绯官服,臉上布滿正義的固執。

    蔣權眼睛看也不看他,雖然官職不如曹余,可蔣權畢竟是長安禁宮裏出來的右武衛將軍。平日裏見的都是那些上朝的國公,國侯,開國大將軍,三省宰相等等,區區一個下州刺史,他怎會看在眼裏?

    “曹刺史。大營有大營的規矩,不是什麽人都能進的,刺史大人領著上千百姓來營房前喧嘩,末將敢問所為何故?”蔣權冷冷地道,手裏的劍仍紋絲不動地指著項田。

    “大膽!”項田大怒,劍尖又朝前挪了數寸。

    “沒錯,蔣某就是如此大膽!”蔣權獰笑,手上的利劍也不甘示弱地朝前遞了幾寸。

    空氣越來越緊張,兩軍相拼,一觸即發。

    “蔣將軍,本官是西州刺史,可酌情節制西州境內所有兵馬,包括你和你麾下的兵馬!”曹余踏前一步,神情漸怒。

    “曹刺史,末將乃長安太極宮右武門所屬,只遵皇帝陛下親旨,對任何地方官員不聽調,不聽宣!今日任何人敢闖進我轅門一步,末將管教他試試我手上的三尺青鋒!”

    曹余氣得臉色鐵青,身軀微微發顫。

    項田大怒,喝道:“好個不懂規矩的東西,今日項某教你做人!折衝府將士聽令!”

    轟!

    身後百余名折衝府將士腳步一頓,列出整齊的陣式,齊刷刷地將手中長戟平放,筆直地指住轅門內的騎營將士。

    蔣權大笑:“蔣某和麾下兄弟確實不懂做人,項將軍既有雅興教我做人,蔣某求之不得,不過,教我做人可得拿點本事出來讓我信服才是……”

    說著蔣權笑臉一收,暴喝道:“右武衛騎營聽令!”

    轟!

    兩排弓箭齊刷刷地指住營外的官員,將士和百姓。

    轅門外,除了滿臉殺氣的折衝府將士外,官員和百姓們的臉色全變了,他們沒想到李別駕的屬下竟暴烈至斯,弓箭竟敢指向西州刺史,兩軍大戰眼看一觸即發。

    官員們尚能勉強保持鎮定,不少頗具風骨的文官臉上竟露出輕蔑的冷笑,挺著胸膛勇敢地迎向散發著幽冷寒光的箭矢。可百姓卻不一樣了,他們可沒有視死如歸的勇氣,原本就是被刺史府的官吏們裹挾而來,既然沒錢給官員們捧個錢場,只好給他們捧個人場,然而當幽冷的箭尖指住他們時,大多數人往後退了幾步,不約而同想起自己家裏火上還炖著湯,想回家,想喝湯……

    空氣裏似乎能聽見炸裂的脆響,雙方劍拔弩張,眼看便是一場火拼。

    李素就是這個時候悄無聲息地從帥帳內走出來,惺忪的臉上帶著些許怒氣,被人打擾睡覺實在是一件該殺的事,現在李素見誰都不順眼,一個凡事追求精致的男人,有點起床氣實在很正常。

    接著,李素便看見營地轅門前對峙的這一幕。

    李素楞了一下,然後笑了。

    嗯,看起來很有意思的樣子,不管了,蹲下來看看熱鬧再說,說不定會打起來呢……

    于是李素找了個僻靜的角落蹲下去,很認真地看起了熱鬧。

    轅門前,雙方僵冷緊張的空氣仍舊未消散,一邊平執長戟,一邊拉弓搭箭,這個時候似乎誰大聲咳嗽一聲都會引爆這團空氣,然後死傷一片。

    武將們動手,文官們動嘴。

    曹余氣壞了,他沒想到李素帶來的軍隊如此桀骜,連他這個刺史都不放在眼裏,不拿刺史當幹部,往後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刺史大人情何以堪?

    “蔣權,你……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你……”話沒說完,曹余眼角余光依稀閃過一抹熟悉的身影,那抹身影樂呵呵地蹲在轅門內一個偏僻的角落裏,正饒有興致地看著轅門前的對峙,那悠閑的神態,那懶洋洋的表情,還有那一臉欠抽的笑容……

    曹余呆怔許久,接著胸中一團怒火直衝天靈蓋。

    這個混帳……我們在這裏為了見你一面,差點大打出手,你卻跟沒事人似的蹲在一邊津津有味地看熱鬧……

    這還是人嗎?

    曹余立馬轉移了目標,指著李素大怒道:“李別駕,你太過分了!”

    李素也呆住了,我躲得這麽隱蔽,居然都能發現我,你也很過分啊……

    快速眨著眼,李素瞬間做出了一個決定。

    于是,衆目睽睽之下,蹲在地上的西州李別駕面無表情地原地轉了個方向,仍舊蹲在地上,用屁股對著轅門……

    “幻覺,一切都是幻覺,你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李素閉著眼碎碎念。

    曹余快氣瘋了,陛下派來西州的這位別駕到底是個什麽物種,竟混帳到如此地步!

    “李別駕,你少裝瘋賣傻,本官已看見你了!只問你一句,前夜糟蹋趙家閨女的真凶,你交不交出來?”曹余揚聲喝道。

    當著上千百姓的面,曹余說出這句話,李素無法再裝下去了,因為這件事很嚴肅,而曹余的這句話,也很誅心。

    李素歎了口氣,站起身,面朝曹余走去,在他身前躬身施禮。

    “下官見過曹刺史。”

    曹余狠狠一甩袍袖,怒道:“不敢當,本官怎受得起你的禮,折煞本官也!”

    李素歎息不已,三天前,城裏上到刺史,下到將士,對他這位別駕禮遇有加,直到今日,一切虛僞的表象終于徹底撕去,西州城的官場,終究容不下他這個外來者。

    面對曹余的怒火,李素不以為意,灑脫一笑。

    “李別駕,前夜城內發生一樁命案,想必你也聽說了,貴屬騎營麾下騎曹酒後失德,糟蹋了城北趙家未出閣的閨女,趙家閨女羞惱不過,懸梁自盡,這樁命案你待如何交代?”曹余冷冷地問道。

    “莫須有之事,下官何須交代?”李素淡淡笑道。

    ******************************************************************

    ps:上了一整天的課,實在沒力氣碼第二章了……

    看課程表安排,似乎後面有只上半天課的,那時再兩更……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14 00:47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四十六章 稱量英雄


    “莫須有”三字在唐朝沒那麽出名,字裏面並沒有摻著忠臣的血,可字面上的意思曹余卻聽懂了。,

    “人證物證俱在,何謂‘莫須有’?”曹余陰沈著臉問道。

    “曹刺史所說的人證,是指那位苦主的爹娘,還是這些看熱鬧的百姓?”李素態度很客氣,只是眼神帶著幾分譏诮:“總不能看到一場熱鬧便成人證了吧?下官以為,世上的公道可不是看熱鬧看來的,曹刺史覺得呢?”

    曹余深吸一口氣,努力克制怒意。

    他確實不歡迎李素,西州這塊地面上,曹余是說一不二的刺史,他是整個西州的首官,西州離長安數千裏,可謂天高皇帝遠,朝廷政令能不能在西州推行,要看他曹余的心情。

    可是如今卻不一樣了,因為西州來了一位新的別駕,由長安的皇帝陛下親旨任命的別駕,這等于在曹余的眼裏插了一根釘子,有了李素的存在,曹余行事便不得不顧忌,西州官場的上下官員和武將也不得不顧忌。

    曹余最初對李素還是很客氣的,因為他心懷敬畏,或者說他心虛,他不知道李素有否帶來皇帝的密旨,不知道遠在長安的皇帝陛下是否對他這幾年西州任上的所作所為有所察覺, 李素初來西州時,曹余確實有點惴惴不安,他擔心李素到西州後第一件事便是拿出皇帝陛下的聖旨,然後把他拿入長安待審。

    然而李素卻並無任何表示,他表現出來的樣子完全是一個出身富貴的世家子弟出來遊玩的態度,非常的懶散悠閑,更何況李素只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年郎,恬著一張嫩臉每天無所事事地在城裏閑逛,甚至還打算劃一塊空地建宅。

    曹余和西州諸官員惴惴不安地觀察了幾天後。終于發現……這家夥簡直就是黔驢技窮裏的那只黔驢,根本不帶任何放大招的屬性,叫幾嗓子,踹幾腳,除此無他。

    于是曹余和西州的官員們放心了,漸漸的。李素在衆人心中已不太具備多少威脅性了。

    可是,不具威脅性的李素,仍是衆人的眼中釘,因為李素是外來的,要在西州長駐下去,而且他又是能與皇帝陛下直接聯系的人,或許李素這個人並不具威脅,可李素的身份和來曆卻仍有威脅。

    西州這塊地面的水,實在太渾濁了。它的渾濁不僅僅是因為官府對百姓的欺淩和征收重稅,還有更見不得光的東西,如果李素一直在西州任職的話,這些見不得光的東西遲早會被他發現,作為皇帝親旨任命的西州別駕,當他發現了這些東西後,怎麽可能不會向皇帝陛下秘密奏報?那時惹得皇帝龍顔大怒,西州便是包括刺史曹余在內衆多官員的葬身之地了。

    就在李素整日領著王樁鄭小樓在城裏晃悠閑逛之時。西州官員頻頻串聯,一個接一個地拜會刺史曹余。所謂趙家閨女被騎曹糟蹋的案子,便是包括曹余在內的不少人精心炮制的局。

    這個局設計得有點粗糙,所謂糟蹋,所謂酒後失德等等,雙方查證對質後根本不值推敲,可是曹余還是布下了這個局。他並不介意這個局如何粗糙,因為李素太年輕了,年輕到令曹余放下了防備,一個十多歲的少年,遇到這種惡心事。除了手足無措辯無可辯,還能怎樣?這種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的事,他敢向長安密奏嗎?最後無非滿懷一肚子委屈憤懑,領著他的千人騎營灰溜溜跑回長安,躲在他老爹懷裏哭訴,而西州,仍舊是他曹余的西州。

    曹余的算盤打得不錯,說到底,他並不了解李素是個怎樣的人。他所聽說的李素,是長安城裏那個文采飛揚的李素,是偶現靈光造出火器助唐軍收複松州的李素,也是那個愣頭青一樣寫篇文章罵了皇帝陛下,被陛下貶谪到西州的李素,曹余眼裏的李素,是個不成熟的失敗者,這種人混在官場,壽命大抵不會很長,因為遲早會被人坑死。

    正在被人坑的李素顯然沒有被坑的覺悟,他在笑,而且笑得很開心,英俊的面容綻放著陽光般燦爛的笑,露出的滿嘴白牙在陽光下發出亮瞎狗眼的白光。

    不知為何,曹余覺得李素的笑容很刺眼,很討厭,恨不得一巴掌乎上去,把眼前這張討厭的笑臉抽變形。

    “李別駕,本官知道騎營犯了錯,你難免有護短之心,可這件事太大了,你護不了的,本官勸李別駕還是盡快把真凶交出來,莫傷了你我同僚和氣,也莫傷了滿城百姓的民心。”

    李素淡淡朝轅門外的百姓們瞥了一眼,道:“下官還是那句話,莫須有之事,何來真凶?”

    曹余目光朝後一瞥,嘴角噙著冷笑,道:“李別駕,苦主的爹娘親眼見過真凶,何妨讓他們入營看一看,將真凶指認出來,天理公道,一眼分明,別駕以為如何?”

    李素伸出小拇指,掏了掏發癢的耳朵,懶洋洋地道:“大營有大營的規矩,什麽亂七八糟的人想進就進,大唐軍營威儀何在?曹刺史,怕是對不住了,這座大營,誰都不能進。”

    當著衆多人的面,李素的拒絕令曹余臉上挂不住了,尤其是他發現事發後這位十多歲的少年並未見如何慌張,仍舊是那一副欠抽的慵懶模樣,什麽事都無所謂,什麽事都不在乎的樣子,讓曹余心裏忍不住開始懷疑,這個針對他設下局,……真的有用麽?

    “李別駕,民不可欺,別駕切勿自誤,亂我大唐律法!”曹余的語氣漸重。

    “曹刺史,律法不是你說了算,拿出真正的人證物證,讓我和騎營將士心服口服,我大營自可任你進出來去。”

    曹余大怒:“你太失禮了,便是這般對待上官的麽?”

    李素不答話,卻嘿嘿冷笑。

    曹余看見李素眼裏那抹譏诮的光芒,呆怔片刻後,頓時讀懂了李素眼神裏的意思。

    這般對待上官又怎樣?這家夥是怎樣被貶出長安的?他寫了一篇足以名垂千古的長賦。明裏暗裏將皇帝陛下諷刺個夠,連皇帝陛下都敢罵,他曹余這個小小的西州刺史,在李素眼裏算得什麽?

    二人站在轅門前你來我往,針鋒相對之時,曹余身後的人群卻有了動靜。

    十來名西州官員夾雜在人群裏。不知誰帶頭蠱惑了幾句,百姓們紛紛喧囂騷動起來。

    騷動的情緒漸漸擴大,由開始時的小聲議論,聲音越來越大,最後不知誰帶頭,忽然喊出一句“交出真凶!”,事態頓時失控了。

    轅門外,上千百姓異口同聲叫囂著“交出真凶李別駕不可徇私,以命償命”等等之類的口號。

    喊了幾聲後。人群的情緒忽然膨脹到,激動之下,忘形地往前跨了幾步。

    僅只幾步,事態徒然變得嚴重了。

    李素與曹余二人眼皮猛跳了幾下。

    眼看事態越來越無法控制,上千條人命便在二人的一念之中,喧囂的人群前,二人冷冷對視,良久。曹余冷笑道:“李別駕,民心難違。已是這般時候了,別駕還不肯交出真凶?”

    李素笑了,笑容仍舊那麽討厭,那麽欠抽。

    “曹刺史,我這個人呢,優點很多。多得數不清,英俊啊,英俊啊,以及……英俊啊等等,不過我還是有缺點的。缺點就是脾氣不太好,或許你在長安聽說過我的種種事迹,治天花,造火器,作詩,寫賦……不過呢,還有些事迹恐怕你就不太熟悉了,比如……我曾三次被陛下關進大理寺監牢,因為我脾氣不好而闖了禍,其實我也很痛恨自己這個毛病,可是一旦壞脾氣上頭了,做起事來往往不計任何後果,今日此時此刻,我的脾氣又不怎麽好了……”

    曹余一呆,還沒來得及仔細品位李素的這番話,便見李素忽然間斂起了笑臉,神情變得無比陰沈森然,揚聲大喝道:“蔣權何在?”

    蔣權挺起腰,大聲道:“末將在!”

    李素眼中的殺氣噴薄而出,一字一字地道:“傳我將令,騎營所有將士轅門內列陣,任何敢跨進轅門一步,給我當場射殺!記住,任何人!包括西州刺史!”

    蔣權精神一振,暴喝道:“末將遵令,任何人敢跨入轅門一步,當場射殺!衆將士集結,列陣!”

    轟!

    身後營房內呼拉一聲冒出無數條身影,眨眼的功夫便在轅門內列好陣式,第一二排拉弓搭箭,第三四排手執長戟,一排排兵器在陽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寒光。

    原本在轅門前與官員和百姓對峙的百余將士也迅速收刀後撤,退回陣列中,轅門前頓時空出了三丈方圓的空地。

    這一次列陣,與剛才的對峙和喧囂絕然不同,標准的擊敵戰陣,空氣中頓時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殺氣,幽冷的兵器直指轅門,散發出鐵鏽般的血腥味道。

    曹余呆住了,官員和百姓們也呆住了。

    轅門前三丈的空地,卻再無人敢往前跨出一步,看著不遠處李素面帶森然殺機的臉,沒人敢挑戰他剛才下的這道命令,盡管不敢相信,可大家卻隱隱明白,這位李別駕是玩真的,騎營的將士真有可能對他們動手殺戮。

    “李別駕,你……你竟敢……”曹余臉色鐵青,氣得渾身直顫。

    李素仍笑得滿臉燦爛:“沒錯,我真的敢,我李素只領一千兵馬,橫穿千裏大漠來到西州,今日卻想稱量一下西州地面上的所謂英雄!誰敢跨出這一步,我便敬他是英雄!”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15 01:45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四十七章 所謂民心


    西州無英雄!

    轅門三丈空地,無數箭矢長戟相指,並無一人敢往前邁出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步。

    不僅如此,許多膽小的百姓趁著人群裏的官員們不注意,悄無聲息地往後挪退,還有的顧不得看官員鐵青的臉色,索性掉頭就跑,有人帶頭,頹勢愈發無可阻擋,刹那間便跑掉了數百人,剩下的則一臉懼色強撐著站在轅門外。

    曹余快氣瘋了,他沒想到李素這豎子做事竟如此蠻橫霸道,一句“稱量英雄”便令整個西州氣短。

    蔣權仗劍立于轅門前,隨著騎營將士列出戰陣,蔣權整個人的氣勢徒然一變,利劍平舉,滿臉殺機,劍尖直指項田,然後,重重向前踏出一步。

    項田臉色一變,有心迎劍而上,然而看見轅門內殺氣衝雲霄的騎營將士,再看看今日自己身後寥寥不到百人的部曲,項田心生懼意,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蔣權平舉利劍再向前踏出一步,項田再退……

    如此反複,官員和百姓們僅剩的一點余勇終于消失殆盡,人群開始緩緩朝後挪退。

    曹余臉色鐵青,颌下三寸青須微微發顫,努力強撐著刺史的臉面和尊嚴,心中卻如巨浪滔天。

    十多歲的少年郎,能有如此膽氣和魄力,他的官職和爵位……難道真是靠邀寵得來的?

    李素盯著曹余,淡淡一笑,道:“曹刺史,既然如此想進我大營看看,下官怎敢不從?刺史大人,您請進來吧。”

    曹余看了看轅門內依舊殺氣衝天的騎營將士,和那一支支搭在弓弦上散發著幽冷寒光的利箭,再看看李素滿臉恭謹溫和的微笑。曹余心中一寒,和剛才的官員百姓一樣,這一步怎麽都邁不出去。

    “本官。本官……哼!”曹余狠狠一甩袍袖,轉身離去。

    曹余一走。剩下強撐著的官員們如蒙大赦,忙不疊跟在曹余身後離開,今日所謂緝拿真凶的正義行動,終于成了一場鬧劇。

    李素盯著曹余等衆人的背影,滿臉疑惑地扭頭望向蔣權:“剛才喊打喊殺要進我大營,現在我主動請他進來,他怎麽跑了?”

    蔣權嘿嘿冷笑:“別駕下了將令,誰敢踏進轅門一步便當場射殺。姓曹的匹夫哪有這個膽子?”

    李素恍然,再看曹余等人的背影已走遠,只剩一個個小黑點,李素揚揚手,放了一句頗具暧昧意味的馬後炮:“哎,我又不射你……”

    ***************************************************************

    風波暫時平息了,李素用無比蠻橫霸道的方式將這樁案子強壓下來。

    可是,這種方法終究落了下乘,當時箭在弦上,李素也是被逼無奈。但凡有更溫和的法子,他也不會選擇用這種得罪全城官民的辦法消弭災禍。

    在西州,李素不是暫留的過客。少則要待兩三年的地方,如今剛來就把全城官民得罪了,以後李素如何還能悠然自得地在西州大街上閑逛?城裏的二把手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大家以後怎麽愉快玩耍?

    “今日末將遣人出營采買糧食,結果空手而回,城裏東西兩市的商人們不願賣糧食給咱們,而且城裏官民怨氣頗大,騎營出去的人處處受人白眼謾罵,李別駕。看這架勢,他們想孤立咱們啊。”蔣權悶悶地蹲在帥帳角落裏。一臉的郁悶,昨日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樣子全然不複再見。

    一旁的王樁也愁眉苦臉的歎氣:“酒肆也不賣酒給我了。城裏街上走一圈,莫名其妙總有幾個臭雞蛋爛菜葉砸腦門上,回頭找人也找不著,營裏的吃食難吃得緊,我都好些天沒沾葷腥了……”

    李素呆怔不語,許久,苦笑歎了口氣:“這是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啊……”

    “啥暴力?”新名詞令蔣權聽得一愣一愣的。

    李素瞥了他一眼,懶得解釋。

    “李別駕,如今營裏的糧食大概只能支撐三五天,若再采買不到糧食,三五天後大營要斷糧了,這茫茫大漠裏,除了西州,怕是找不到別的買糧食的地方了,該怎麽辦,您拿個主意吧。”蔣權苦著臉道。

    李素翻了翻白眼:“我能怎麽辦?我又種不出糧食,離西州最近的城池在千裏之外,三五天恐怕也跑不過去……”

    蔣權滿懷期待的臉漸漸變成了失望,蹲在地上垂著頭,活像遭遇天災的老農,一臉無處逃荒的絕望表情。

    李素摸著光潔無毛的下巴,沈吟片刻,猶豫地道:“要不……咱們叫幾百人扮作沙漠裏的盜匪,也學著盜匪老前輩那樣見到商隊就搶,回頭故意留點把柄,就說是受西州刺史曹余指使,你看,既解決了糧食危機,又能禍水東引,我簡直是個天才……”

    蔣權瞪大了眼睛,仔細端詳著李素的神情,沈默許久,道:“您認真的?”

    “認真的。”李素無比誠懇地點頭,隨即問道:“可以這麽幹嗎?”

    蔣權搖頭:“不可以。”

    “那就當我沒說。”

    遺憾地瞥了蔣權一眼,這家夥,最大的缺點就是太有節操了,都快餓肚子了,居然還不肯做傷天害理的事,蒙著臉打劫點糧食,多大點事,迂腐!

    “李素你不是會造震天雷嗎?多造幾個,半夜點著了朝刺史府裏一扔,一了百了!”王樁滿臉殺氣地道。

    李素朝他投去一記欣賞的眼神,看,這家夥明顯沒節操多了,……話說,誰把王樁教得這麽缺德了?

    …………

    “西州的民心才是解決問題的源頭啊……”李素歎道。

    蔣權頹然道:“咱們幾成西州公敵了,末將此生從未在大唐的城池有過如此遭遇。”

    隨即蔣權咬牙道:“這個曹余真該死,搞出個所謂糟蹋良家女子的案子,讓滿城百姓對咱們深惡痛絕,而咱們卻有口難辯……”

    李素笑了笑。道:“你知道什麽叫‘民心’嗎?”

    蔣權疑惑地看著他,搖頭。

    “看過趕羊嗎?你看那放羊的人要把羊群趕回圈裏去,他不會圍著一整群羊團團轉。只會盯著領頭的那只羊,走偏了。走遠了,一顆小石子扔過去,把領頭羊的方向糾正了,後面的羊群便老老實實跟著它走……”

    蔣權滿頭霧水,神情依然疑惑不已。

    李素笑著解釋道:“所謂民心,也是如此,這不是什麽太玄妙太深奧的東西,子曰‘民可使’。其實反過來說,民亦可愚,咱們只要找到那只領頭的羊,一切問題迎刃而解。”

    蔣權看著他,快速眨眼。

    李素歎了口氣,他知道,自己剛才這番話白說了。有些人永遠只會服從于命令,從來不會獨立思考什麽,比如蔣權。

    “王樁,去城裏秘密將那位錢夫子請來大營。這一次客氣點,溫柔點。”

    王樁撓頭:“若他不肯來呢?”

    “啧!”李素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這還用問?揍他啊,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人。值得擁有。”

    …………

    …………

    錢夫子來得很快,而且很主動,雖只是個屠戶,卻顯然是個喜歡喝敬酒的人。

    李素和顔悅色地看著他,目光充滿了欣賞,因為他發現錢夫子今日氣色不錯,而且布滿疙瘩和粉刺的臉上隱隱帶著幾分莫名其妙的睿智光輝,李素知道,今日將他請來大營的決定沒錯。他一定不會讓自己失望的。

    “錢夫子,你一年所入幾何?”李素笑眯眯地問道。

    錢夫子想了想。道:“除去官府重稅,所剩不多。大約三兩銀餅左右。”

    李素點頭:“能在西州這塊荒蠻之地歲入三兩,也算是殷實中産人家了,你的日子過得不錯啊。”

    錢夫子咧嘴笑道:“城裏吃得上肉的百姓不多,小人的生意主要靠刺史府官員和折衝府的將軍們所賜。”

    李素盯著他的臉,緩緩道:“我給你三十兩銀餅咋樣?當你十年所入。”

    錢夫子楞了一下,接著滿面驚喜,最後卻很快冷靜下來,陪笑道:“不知官爺有何吩咐需要小人效力?”

    李素點點頭,嗯,是個聰明人,相比上次被揍得滿地打滾,今日的錢夫子顯然順眼多了。

    “沒什麽吩咐,我只要一個消息,這個消息值三十兩,你做不做這筆買賣?”

    錢夫子毫不猶豫點頭:“做!”

    頓了頓,錢夫子滿臉堆笑,用一種市儈的表情神秘兮兮地道:“其實小人大致知道官爺想要什麽消息,說實話,早在城裏事發後,小人便打聽清楚了,就等官爺一聲吩咐。”

    李素眨眼:“你知道我要問什麽?”

    “是。”

    “好吧,那麽你告訴我,這件事到底是誰在後面搞風搞雨?”

    錢夫子面現得色,顯然對這個問題的答案胸有成竹:“官爺,小人是城裏的屠戶,來小人這裏買肉的都是刺史府的各位官爺家仆,有些消息很容易便入了小人的耳朵,指使這件事的人是刺史府的一名官員,卻並非曹刺史,您猜猜是誰?”

    李素笑得有點陰森了:“錢夫子,我告訴你一個道理,如果想拿到這三十兩,說話就痛快點,不要制造什麽懸念,更不要讓出錢的人當你的捧哏,你再多說一句廢話,三十兩馬上要變成二十兩了……”

    錢夫子一驚,急忙糾正了自己的錯誤,很痛快地道:“馮司馬,刺史府裏那個白白胖胖的家夥,此事全是他暗中指使。”

    “城北趙家的閨女果真被糟蹋了?”

    “確有此事,不過趙家閨女上吊到底是不是她本人的意思,那就不清楚了……”

    李素眼中迅速閃過一道殺機。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16 01:42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四十八章 水落石出


    雖然早已清楚是刺史府的官員布下的局,然而聽到事實真相時,李素心中仍冒出一股怒火。

    一條人命啊,正值芳華的女子,因為這個針對他的陰謀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人心,到底有多髒?

    “趙家的閨女被糟蹋,也是那個馮司馬幹的?”李素陰沈著臉問道。

    錢夫子笑道:“那胖子胖得跟豬一樣,說話過年就能宰了,哪有力氣幹這事兒?是馮司馬遣了別人幹的,他叫那人穿上騎營的服色,酒肆故意裝作喝多的樣子,大聲嚷嚷自己是城外騎營的騎曹,然後裝醉晃晃悠悠到了趙家門前,故意一腳把門踹壞,鬧出了大動靜,這才堂而皇之入室糟蹋了趙家閨女,閨女的爹娘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被他打昏過去,糟蹋之後,那人走得無影無蹤,閨女的爹娘急忙去報官,馮司馬遣人過來看了看,單獨跟那閨女在房裏待了一陣,不知道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官府的人走後,閨女的爹娘進房一看,發現閨女已上吊了……”

    隨著錢夫子的述說,整件事的脈絡漸漸清晰,這樁藏在陰暗角落裏的陰謀終于水落石出。

    李素沈吟片刻,又問道:“曹刺史在這件事裏面充當什麽角色?”

    錢夫子很簡潔地道:“事情都是下面的人謀劃的,可是曹刺史若不點頭,這件事做不了。”

    李素面無表情地點頭。

    很奇怪,知道所有真相後,剛剛憤怒的情緒竟然漸漸平複,此刻心中無悲無喜,感覺心態像只風筝般飛向天際,用一種超脫世外的目光冷靜地看待地面上發生的一切。

    這只是一件不平事。它摻雜在人世間所有的不平事裏面一點都不顯眼,可它發生在李素的眼皮子底下,李素不想為這件事徒勞憤怒,他只想站在最冷靜最客觀的立場上鏟掉不平,還世間一個天理公道,不僅僅為了針對自己的陰謀。也為了那個素不相識卻無故慘死的姑娘。

    目光深沈地盯著錢夫子,李素忽然問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

    “錢夫子,今天有問有答說得如此痛快,你不怕事後刺史府官員找你麻煩?”

    錢夫子神情明顯閃過一絲懼意,最後還是咬咬牙,道:“小人雖然是個屠戶,可眼睛卻雪亮得緊,官爺您遲早將取曹刺史而代之,小人跟著您走。總歸不會錯的。”

    李素笑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有這本事,你憑什麽知道我能將曹刺史取而代之?”

    錢夫子咧嘴笑道:“很明顯麽,官爺您是長安來的,是皇帝陛下的近臣,陛下肯定天天請您喝酒吃肉咧,而曹刺史怕是連皇帝的面都沒見過,論親疏的話,皇帝陛下肯定偏向您啊。所以您不會倒,曹刺史卻危險了……”

    李素面容浮起幾分古怪:“你就是靠這個來斷定我能取曹刺史而代之?”

    “是。”

    李素揉了揉鼻子。慢吞吞地道:“可是……如果我告訴你,我之所以來西州當官,是因為我在長安大大得罪了皇帝陛下,被皇帝陛下貶到這個荒蠻之地來眼不見為淨,你覺得在陛下心裏,我與曹刺史孰親孰疏?”

    錢夫子臉頰狠狠抽搐幾下:“官爺……您莫鬧!”

    李素很嚴肅地搖頭:“我沒鬧。”

    錢夫子一眨不眨地盯著李素的表情。發現李素神情嚴肅,不像開玩笑後,錢夫子驚恐地睜大了眼,垂下來的右手蠢蠢欲動,時而化拳。時而化掌,招式變幻莫測……

    李素看懂了他的招式,他想抽自己的嘴。

    李素哈哈大笑,使勁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吧,借你吉言,沒有皇帝陛下撐腰,我也能靠自己在西州掙得一塊立足之地,有我在,保你性命無憂。”

    錢夫子急忙躬身道謝。

    “你的消息很有用,說好了給你三十兩,我絕不食言,王樁,給我取三十兩銀餅過來。”李素揚聲道。

    帥帳簾子掀開,王樁魁梧的身影遮住門外的光線,令帥帳內徒然一暗。

    三十兩銀餅塞進錢夫子手裏,錢夫子千恩萬謝地躬身退出了帥帳。

    沒過多久,帥帳的簾子又被掀開,錢夫子那張市儈討好的臉又出現在李素面前。

    李素奇道:“你回來做什麽?難道銀餅分量不足?”

    錢夫子將手裏捧著的銀餅塞回王樁手裏,哈著腰陪笑道:“小人剛剛想了想,決定不要銀餅了……”

    李素笑看著他:“你想要什麽?”

    “能為官爺做事,是小人的福分,小人希望以後能夠一直為官爺做事,小人盤算了一下,這個,比三十兩銀餅重要。”

    李素呆怔片刻,隨即明白了錢夫子的意思。

    這是想求前程啊,外表粗鄙的屠戶,倒也不傻,他很清楚一份敞亮的前程與三十兩銀餅相比孰輕孰重。難的倒是他這份決心,一個市井小民,能慷慨舍棄已然揣進懷裏的利益,轉而求取一份虛幻不見光影的前程,僅只這份魄力,這份眼力,已然很了不起了。

    “我剛才說過,我得罪過皇帝陛下,以後可能被陛下越貶越遠,官越當越小,你覺得跟著我有前途嗎?”李素好笑地看著他。

    錢夫子猶豫了一下,使勁一咬牙:“有沒有前途,也算小人賭一把了,官爺莫怪小人說話實在,日後若無前程,小人大不了卷鋪蓋回來繼續當屠戶罷了。”

    李素笑得很開心,他是真的很開心,因為他喜歡跟這種人打交道,好話壞話敞開了說,不必費猜疑,想要什麽直接說,貪欲也好,野心也好,從陰暗的角落裏拎出來,明明白白擺在台面上,再陰暗的盤算都變得光明正大,成了一樁公平的買賣,雙方你情我願,彼此都不累。

    再望向錢夫子時,李素的目光頓時充滿了欣賞。

    沒錯,就是欣賞,他發現這個屠戶很不錯,市井裏的屠戶不少,有魄力做出如此決斷的屠戶可難得一見。

    欣賞歸欣賞,李素還是淡淡地道:“我聽懂你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投奔我?”

    錢夫子神情很恭謹,垂頭躬身道:“是。”

    李素笑道:“不能說你投奔我我就必須得收了你吧?我的手下,可從來不養廢物。”

    錢夫子仍保持垂頭躬身的姿勢,面不改色道:“小人雖只是個屠戶,可在西州城裏大小還有幾分薄面,無論刺史府官員還是城裏的百姓,皆了如指掌,官爺想知道什麽,小人知無不言,官爺想做什麽不便為之事,小人亦可為官爺分憂,官爺欲經略西州,小人這種卑賤卻有用的人,官爺卻是少不了的。”

    李素盯著錢夫子,久久不語。

    錢夫子垂著頭一動不動,靜靜等待李素的答案。

    不知過了多久,李素忽然展顔一笑:“這塊銀餅,我收回去了。”

    錢夫子楞了一下,接著大喜過望,鄭重朝李素雙膝跪地,伏拜道:“小人願為官爺鞍前馬後效力!”

    ***

    真相浮出水面,李素頓時有了把握,他感到這件事正朝有利的方向慢慢扭轉,之前的被動,或許很快會化為主動。

    “可是……李別駕,咱們手裏沒證據,知道真相也沒用啊……”蔣權滿臉苦色,顯然真相並未給他帶來太大的喜悅。

    “誰說沒用?冤有頭債有主,誰都跑不了。”李素笑眯眯地道。

    “沒證據如何申冤?”

    李素奇怪地看著他:“為何一定要有證據?他們汙蔑咱們的時候拿出證據了嗎?”

    “沒……沒有。”

    李素攤手:“所以,我反擊回去的時候也不需要什麽證據。記得上次跟你說過的‘民心’嗎?爭取民心從來不看證據的,一句謊話被千萬人異口同聲認同,它就不再是謊話,而是真理,百姓喜歡真理,不管這真理到底是不是真的真理,只要絕大部分人這麽說,他們就一定會堅定不移地相信它是真理,就算有哪個清醒的人站出來質疑它,百姓們也會把他揍得連他爹娘都不認識,然後逼著他承認這個真理,這,就是民心。”

    蔣權神情若有所悟:“所以,這個也跟羊群一樣?領頭羊哪怕把羊群帶錯了方向,羊群也會老老實實跟著領頭羊走?”

    李素欣慰笑道:“你的悟性不錯,上輩子你的腦袋一定被榴蓮砸中過。”

    “何謂榴蓮?”

    “不要在意那些細節,總之,這件事我要辦好,不僅為咱們騎營洗脫冤屈,更要為那位冤死的姑娘討個公道,這一次,我要狠狠給西州城一個下馬威!”

    …………

    入夜,鄭小樓靈巧的身影從大營悄然閃出,帶著李素的命令,從西州那低矮的城牆上翻過,直朝刺史府而去。

    李素站在大營轅門前,仰頭望著夜空裏的繁星,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這一次,他要真正在西州這座城池裏掃出一塊立足之地,以後他發出的任何聲音,西州的官員百姓都要駐足傾聽。 本帖最後由 16883 於 2015-10-21 08:51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17 02:08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四十九章 功敗垂成


    針對李素的這樁陰謀算不得太高明,簡直可以說是處處漏洞,這樁陰謀唯一的優勢在于衆目睽睽之下表演出來的假象,假象和謊言一樣,一旦被太多人親眼看到,親耳聽到,便成了無可質疑的真相,至于證據,衆目睽睽便是證據,而且讓人百口莫辯。

    李素最吃虧的地方也在這裏,他和騎營的所有將士都知道這是一樁陰謀,可是終究拿不出辯駁的證據,一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漢子,酒肆裏喝多了酒大聲嚷嚷幾句自己是騎營的騎曹,聽到的人便相信他是騎曹,這個冒牌的騎曹趁著酒興踹開了趙家的門,糟蹋了趙家的閨女,別人便毫無疑問地把這筆賬算到李素和騎營頭上。

    一個處處漏洞的陰謀,西州刺史曹余居然也答應執行了,根本沒經過太仔細的推敲和完善,說到底,仍是因為李素的年齡。

    李素太年輕了,年輕到讓人提不起太大的戒心,一個十多歲的娃子裹著一身官袍人模狗樣學大人當官,看在曹余和諸官員眼裏,怎麽看都像一只沐猴而冠的猴子。對付這樣一只小猴子,曹余和諸官員壓根沒太往心裏去,估摸著隨便弄點小陰謀出來就能把他嚇得眼淚汪汪,哭喪著臉跑回長安找個漂亮的青樓姑娘鑽進她懷裏求安慰求抱抱了……

    李素一腳蹚進西州這灘渾水的同時,曹余也低估了李素的本事,一來一往,正面衝突終于無可避免。

    …………

    鄭小樓被李素派出去了,他要做一件對李素很重要的事。看著鄭小樓出了營門後,李素便一直坐在轅門柵欄內的沙地上等著他。

    等待是漫長且枯燥無聊的。

    大漠的月亮似乎比長安更皎潔,它純得像雪,不像長安的月亮,讓人又愛又怕。

    當月亮高高挂在夜空中間時,鄭小樓終于回來了。

    他是空著手回來的。

    銀白色的月光下,鄭小樓獨自一人站在轅門的柵欄內。滿臉孤傲蕭瑟之色,對月獨立,負手臨風,造型帥得一塌糊塗。

    李素眨眨眼。借著雪白的月光,朝他身後看了一眼,發現他身後空空蕩蕩,李素不死心,眯著眼仔細再看了一眼。還是空空蕩蕩。

    于是李素皺起了眉頭。

    “夜色下的西州城如何?風景佳否?”李素很佩服自己的涵養,居然還能笑著問風景,實在是溫潤如玉的君子。

    鄭小樓楞了一下:“風景?我進城辦事,沒留意什麽風景……”

    “哦,原來你進城辦事啊……”李素露出恍然之色:“那麽,事呢?”

    鄭小樓瞥了他一眼:“你沒發現我是空著手回來的嗎?”

    李素居然還笑得出:“當然發現了。”

    “那你就應該知道,你吩咐的事我沒辦成,”

    李素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了:“所以?”

    “所以,天色不早了,我要睡覺了。”鄭小樓果然不啰嗦。轉過身就走。

    “站住!”李素忍不住了,跟這麽一號貨說話,脾氣再好的君子都會變成殺人狂魔。

    “事沒辦成我不怪你,但是……你總應該給我一個解釋吧?”李素歎道。

    鄭小樓扔過一記“你很啰嗦耶”的鄙夷眼神,硬邦邦地道:“事沒辦成,解釋再多有用嗎?大半夜的,何必浪費大家的時間?”

    李素深吸氣:“…………”

    要不是打不過他,這家夥早被自己正面反面來回抽一百記大嘴巴了。

    “鄭大俠,勞您多開幾句金口,告訴我為何事沒辦成。行不行?”李素盡量克制自己的怒火,世界如此美好,我卻如此暴躁,打不過。打不過……

    很欣慰,李素終于從鄭小樓那張欠抽的孤傲臉上發現了一閃而逝的尴尬。

    耐心等了很久,鄭小樓才舍得開了金口。

    “你吩咐的事,本來應是我和王樁一起辦的,子夜出營時,王樁睡著了。呼噜打得山響,而這件事原本並不難辦,所以我一個人進了城……”

    “嗯,然後呢?”李素很有耐心地等著鄭小樓的鋪墊前言。盡管很清楚最後的結果一定很欠抽,可李素還是想聽聽看到底有多欠抽。

    “然後,我便進了城,摸黑潛進了那位馮司馬的宅子,在他不知第幾個侍妾的房裏找到了他,把他一掌劈暈了,順便把他的侍妾也一掌劈暈了,准備把馮司馬裝進布袋,運來大營……”

    李素皺眉:“一切很順利啊,哪裏出了問題?”

    鄭小樓看了他一眼,道:“馮司馬出了問題。”

    “什麽問題?”

    鄭小樓神情露出苦澀:“首先是布袋問題,他……太肥了,布袋裝不下,忙活半天套進去一半,最後不得不把他倒出來……”

    “倒……倒出來……”李素目光呆滯,想像那幅馮司馬如同豐收的糧食一樣被“倒”出布袋的畫面,畫面太美。

    “其次,是運輸問題……”鄭小樓波瀾不驚的臉上終于閃過一絲憤怒和無可奈何:“這個死胖子太重了,足足兩百斤,而我,只有一個人,以我的功夫,勉強可以扛著他走到大營,然而走到城牆下時,我發現還要扛著這個死胖子飛上城牆再飛下去才能出城,這個……恕我辦不到!”

    停頓了片刻,似乎為了找回面子,鄭小樓畫蛇添足地補充道:“……換了江湖上功夫第一的遊俠兒,要扛著這麽一個死胖子飛上兩丈高的城牆,他也辦不到。”

    李素終于明白今晚交給鄭小樓的任務為什麽會失敗了,于是同情而愧疚地看了他一眼。

    這事……似乎還真不能怪他。誰叫他有一個豬一樣的隊友呢,在他累死累活扛著那個死胖子,愁眉苦臉在城牆下轉悠時,那個名叫王樁的豬隊友還在營帳裏打呼噜,多麽悲憤的事實……

    “好吧,你辛苦了……”李素臉頰抽搐了幾下,隨即好奇道:“那個死胖子被你扛到城牆下,發現運不出去後,死胖子人呢?”

    鄭小樓用一種看神經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道:“既然運不出去,當然要扔掉了,不然我留著有何用?”

    李素狂汗:“你把那個死胖子扔哪了?”

    “本來打算扔井裏的……後來發現井口太窄,這死胖子居然塞不進去……”鄭小樓頗有些悲憤,一副日了狗的表情。

    “後來呢?”李素瀑布汗,這會兒他真有些同情那個死胖子了。

    “後來我想通了,一個對我毫無用處的東西,我為何一定要找個風水寶地再扔呢?簡直蹉跎我的光陰……所以我隨便找了個地方把他扔了,最後我獨自飛上城牆回來了。”鄭小樓說完,臉上終于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聽完了整個經過,李素的心情很複雜,想揍人,又怕打不過他,想崩潰,又覺得在崩潰之前不揍他一頓太不甘心,糾結極了……

    “鄭大俠,可否再勞煩您進城一趟,把那位不知被你扔哪裏的死胖子帶回來?你要端正態度,這個死胖子不是垃圾,他對咱們很有用處……”李素歎息著道:“這次,我把王樁和蔣權派給你,你們三個人應該能把那個死胖子運出城了。”

    “天那麽黑,我不記得把他扔哪裏了……”鄭小樓酷酷地道。

    李素快哭了:“您再回憶一下,我對你有信心,一定會回憶起來的。”

    鄭小樓擰著眉頭思索許久,終于不甘不願地點點頭。

    李素擦了把額頭的汗,真是黑暗的一晚啊……

    *****************************************************************

    第二天,西州刺史府。

    一個大漠荒城裏的刺史府,自然豪奢不到哪裏去,這裏的一切資源太珍貴了,那些在長安城很尋常的東西,比如府邸內的池塘,假山,水榭,涼亭等等,這座刺史府裏一概沒有,沙漠裏的水很珍貴,建築材料很珍貴,甚至連堆砌假山的石頭都很珍貴,沒人舍得用如此珍貴的資源在自家府宅裏造一堆華而不實的東西。

    事實上刺史府很寒酸,大唐若要搞一個境內刺史府豪奢程度排行榜的話,西州刺史府的排名一定是墊底的倒數第一,而且是超級倒數第一。

    三進簡單的院落,六間不太寬敞的廂房,地面沒有鋪墊青石磚,玄關內的地板也是老舊腐化的陳年老木,踩上去嘎吱嘎吱響,聽得令人倒牙。

    很奇怪,一個橫征暴斂的刺史,按說應該富得流油,家裏居然如此簡陋不堪。

    此刻,刺史府內院的廂房裏坐著一位客人。

    客人不是什麽稀客,而是駐守西州的折衝府果毅都尉項田。

    項田的臉色很不好看,自從上次在城外騎營的轅門前被蔣權用劍逼得步步倒退後,項田顔面大失,心情便一直沒再晴朗過。

    “曹刺史,看來這小子一時半會逼不走了,咱們……可能低估了他。”

    曹余的臉色也不好看,騎營轅門事件對他的打擊更大,一州首官,被名義上的下屬頂撞,最後還被嚇得落荒而逃,曹余心情很不好。

    “不走便待如何?西州這塊地方,他能待多久?”曹余臉上露出陰沈的笑:“據說他們騎營的糧食頂多還能支撐三四天,城裏商人和店鋪得了本官的吩咐,沒有一家敢賣糧食給他,茫茫大漠裏,除了西州別無他城,一千多人眼看要斷糧了,軍中一旦斷糧,他李素還能待得下去?不怕將士嘩變麽?” 本帖最後由 16883 於 2015-10-21 08:52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10-18 02:56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五十章 霸臨西州(上)


    糧食是所有一切的基礎,民心也好,軍心也好,充足的糧食才能將它們死死握在手心裏,特別在這千裏荒涼的大漠城池裏,糧食尤為珍貴。

    不得不說,曹余拿捏住了重點。

    要對付李素不難,十多歲的娃子而已,要對付騎營也不難,沒了糧食,騎營就是一只沒牙的老虎,怎麽都蹦跶不起來。無數史實都有過記載,再忠心再無敵的軍隊,只要斷了糧食,他們會成為最可怕的惡魔。

    李素蠻橫和霸道的資本全在他帶來的千人騎營上,騎營若因糧食而內部瓦解崩潰了,李素何足慮?

    曹余的算盤打得很精細,從常理來說,確有可行性。

    “傳令城中大小商鋪,誰敢賣糧食給城外騎營,莫怪本官不客氣!”曹余捋須沈聲道。

    項田點點頭:“折衝府的將士們也會留意,若有人不長眼賣給騎營糧食,末將先把他全家剁了。”

    曹余眯著眼笑道:“最多再過三日,本官估摸李素便會登我刺史府的門求情,千裏大漠荒城裏,要養活一千人可不大容易,本官不點頭,他們就得餓死。”

    項田笑道:“到時也好教李素看看,這座西州城究竟是何人的天下。”

    曹余忽然沈默,良久,慨然歎道:“西州……自是陛下的天下,可是,陛下似乎已忘了西州,皇恩甘霖普降,西州卻不曾沾過半滴。”

    這句話多少帶著幾分對李世民的怨氣,項田嘴唇嗫嚅幾下,終究沒敢應合。

    “總之,李素一定要走,西州容不下他,他若在西州立住腳。你我的人頭遲早將會被高挂在長安城樓上……”曹余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似恐懼,又似無奈。

    項田的臉色也不好看了:“刺史所言甚是,西州容不下李素,西州的秘密太多了,若被一個外人。特別是可以直接與皇帝陛下聯系的人知道,整個城池不知多少人會被斬首……”

    話音未落,刺史府內院廂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廂房內的二人互視一眼,心中同時一沈。

    大清早的,如此急促的腳步絕不是什麽好事。

    一名穿著官袍的中年男子滿頭大汗走來,也顧不得禮儀,見到曹余和項田後,中年男子張嘴即道:“曹刺史,不好了。馮司馬不見了!”

    “什麽?”屋內二人大吃一驚,隨即臉色一片蒼白。

    中年男子驚惶道:“昨夜馮司馬睡在自家府宅侍妾房裏,半夜府中被人潛入,侍妾被人打昏,馮司馬卻不知去向……現在馮家的家眷都在刺史府門外跪著呢,請曹刺史給她們做主。”

    廂房內一片寂靜,許久以後……

    “定是李素幹的!”項田拍案而起怒道。

    曹余臉色陰沈,眼中露出懼意于憤怒交織的戾光。

    項田粗犷的臉上泛起兩抹潮紅。不知被嚇的還是被氣的,大嘴一張似乎想說點什麽。轉眼卻見報信的中年男子仍呆立一旁,項田指了指他,叱道:“你,出去!”

    中年男子急忙唯唯點頭退下。

    房內只剩曹余和項田二人,項田這才湊到曹余耳邊,壓低了聲音道:“曹刺史。李素動手了!”

    曹余瞥了他一眼,沒吱聲兒,面若平湖,可心中卻有驚雷炸響。

    只是一個十多歲的娃子啊,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竟敢主動出手,究竟是自己低估了他,還是他根本就是個瘋子?

    “曹刺史,這個娃子……不簡單啊!”項田臉上布滿震驚之色:“他主動出手末將倒不覺得奇怪,但末將奇怪的是,為何他一出手便拿住了要害?城北趙家閨女的案子,裏裏外外全是馮司馬經的手啊,李素哪來這通天的本事,一出手就把他拿住了?”

    曹余臉色難看地道:“必是城裏哪個殺才暗中倒了邊,與李素這豎子暗通消息!”

    項田滿臉苦澀道:“馮司馬被拿,咱們可怎麽辦?那個胖子絕非視死如歸之輩,隨便上個刑必然便招了……”

    曹余沈默許久,忽然嘿嘿冷笑:“招了又如何?一人之辭而已,仍是無憑無據,就算把馮司馬押到本官跟前對質,本官說絕無此事,那便絕無此事!”

    項田想了想,臉色頓時緩和了許多,默然片刻,項田望向曹余,試探著道:“刺史大人,這李素不簡單,做事頗有些門道,小小年紀不知哪裏學來的道行,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雷霆萬鈞之勢,如今看來,僅只斷其糧草,怕是力所不逮,不如雙管齊下,畢其功于一役……”

    話說得很隱晦,可曹余聽懂了,臉頰使勁抽搐幾下,然後默默瞟了項田一眼。

    項田見曹余態度不明朗,不由急了:“曹刺史,幹系太大了啊!西州的秘密關乎多少條人命,您難道不清楚嗎?若真被李素站住了腳,秘密不可能保得住,那時必然龍顔震怒,你我的性命,家小的性命,還有其余官員的性命……這些,難道不值得咱們出手麽?刺史大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到了這般地步,您該做個決斷了!”

    曹余眉梢猛跳,擰眉沈思許久,最後終于扭過頭,陰沈地瞥了項田一眼。

    項田很快領會了這一眼的含義,不由大喜:“末將定不負刺史所望!”

    ***************************************************************

    李素不知道西州有什麽見不得光的秘密,他只知道西州即將有一場暴風雨,發起這場暴風雨的人,正是他自己。

    鄭小樓和王樁,蔣權三人連夜將馮司馬弄了回來,鄭小樓實在是草菅人命,扛著這個胖子出不了城索性隨地一扔。三人重新進城找時,鄭小樓這家夥居然不記得把那胖子扔哪裏去了,滿頭大汗找了小半個時辰才終于在城內一條暗巷裏找到了馮司馬。

    虧得鄭小樓下手不輕,再次找到他時,他仍未醒過來,三人合力將馮司馬弄回大營。

    這一晚絕對是馮司馬有生以來最黑暗的一晚。莫名其妙被人打昏,被人扛出府後又被無情抛棄,後來好不容易被拾回來吧,進了城外騎營後,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幾樣精心制作好的刑具,以及火把昏暗光芒下幾張猙獰可憎的臉……

    沒有超出李素的預料,馮司馬果然不是什麽英雄好漢,“視死如歸”這麽高級的詞兒更是連邊都沾不上,第一道刑具還沒碰到他的身體。這個死胖子便發出殺豬似的淒厲慘叫聲,然後痛痛快快一五一十全招了。

    …………

    “李別駕,這個姓馮的胖子雖然招了,可……于事無益啊,”蔣權神情仍舊有些頹然,顯然對馮司馬的供詞並不抱什麽希望:“……終究只是一人之辭,除此別無憑證,就算與曹余那老雜碎當堂對質。人家不承認事小,若反咬一口說咱們對朝廷官員動用私刑。並且屈打成招,用以構陷上官,這條罪名咱們也擔當不起啊。”

    李素淡淡掃了他一眼,笑道:“看不出蔣將軍居然是個規規矩矩講道理的人,以前倒是小看你了……”

    蔣權愕然:“凡事總要講道理啊,大唐任何地方都是講道理的地方。沒有憑據總不能定別人的罪吧?更何況定罪的那個人還是您的上官,西州的首官……”

    李素耐著性子解釋道:“道理這東西呢,要看範圍的,不是任何地方都適合講道理的,當然。也要看心情,不是任何時候都有心情講道理的,偶爾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怎麽辦呢?那就不要講道理嘛,凡事都要爭個是非曲直黑白,活一輩子未免太無趣了……”

    蔣權被李素這一連串“道理”說得有點懵,半晌才聽懂了這番話,嘴唇嗫嚅幾下,忍不住道:“李別駕,你這番話本身就很沒有道理。”

    李素眨眨眼:“剛才我說了半天你沒聽懂嗎?做人,沒必要非得講道理,特別是對那種原本就沒對咱們講過道理的人,就更不用太講道理了,他若一路來,我便一路去。”

    蔣權有些忐忑地看著他:“李別駕,你待如何?”

    一陣熱風掀起帥帳的簾子,簾子外面是一望無垠的茫茫大漠,還有頭頂一輪火熱的驕陽,除此,萬籁俱靜。

    凝視茫茫大漠許久,李素淡淡地道:“蔣將軍,我們千人騎營橫穿數千裏沙漠,來到這座大漠孤城,前無依後無靠,內有憂外有患,可謂身臨淵池,步步驚心,大漠,有大漠的生存法則,這裏相信的是強權,是實力,是橫掃一切魑魅魍魉的霸氣!”

    蔣權似有所覺,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幾拍。

    “李別駕的意思是……”

    李素轉過頭凝視著他,一字一字地道:“蔣將軍,集結騎營隊伍,明日辰時,我要帶兵進城,給西州城的官員和百姓好好上一課!”

    ***************************************************************

    深夜,距離西州城北面一百裏之遙的一處小小綠洲。

    綠洲很小,只有一裏方圓的低矮喬木和胡楊樹,軟耷耷地生長在沙粒和塵土混雜的土地上,綠洲西側有一排簡陋破舊的房子,此刻房子內外燈火通明,人影幢幢,駱駝嘶鳴。

    半個時辰後,一支五百人左右的兵馬迅速集結完畢,為首一名穿著黑衫,裹著黑色長袍的魁梧大漢騎在駱駝背上,猛地拔出腰刀,朝正南方無聲一指。

    隊伍仿佛聽到了進攻的號角般同時動了起來,五百名騎兵催動駱駝,不急不徐朝正南方行去。

    駝蹄踏在沙地上,揚起一陣黃沙,一股淩厲的殺氣在行走間漸漸升騰,蔓延。

    …………

    清晨,辰時。

    太陽剛從東方惺忪地冒出了頭,火紅色的圓球帶著幾分慵懶的意味,懶洋洋地挂在大漠東邊的地平線上,不甘不願地徐徐升起。

    西州北城。

    破舊腐爛的城門隨著一陣令人倒牙的吱呀聲緩緩開啓,搖搖欲墜的兩扇門在金色的朝陽下如同鳥兒的翅膀般漸漸張開,駐守城門的十來名折衝府軍士打著呵欠,各自握著手裏的長戟長矛,一臉沒睡醒的樣子沒精打采開始列隊。

    一名軍士看了看一片靜寂的城門甬道,喃喃咒罵了幾句,隨即張開大嘴,又一個呵欠即將噴薄而出。

    一邊打著呵欠,一邊順勢轉過頭,面朝城門外,接著,軍士兩眼徒然圓睜,嘴仍張得大大的,打到一半的呵欠戛然而止,眼中露出極度的驚恐,震驚地看這城門外一望無垠的沙地。其余的軍士也比他好不到哪裏去,每個人都張大了嘴,呆呆地注視著那塊原本空無一人的沙地。

    沙地上,一支騎兵靜靜伫立,千余人的隊伍排成一只錐子的形狀,典型的戰場進攻架陣勢,巨大的錐尖不偏不倚正指著西州北面的城門方向。

    十余名守城門的軍士驚呆了。他們不是沒見過外敵攻城的畫面,數千人騎著駱駝前赴後繼進攻城門的慘烈戰役他們也參加過,可是今日卻不一樣,因為此刻城外沙地上擺出攻城架勢的騎兵,卻是正經八百的大唐騎兵!

    大唐騎兵攻大唐的城……這群人瘋了麽?

    雙方就這樣靜靜地對峙著,守城軍士裏有機靈的家夥悄然後退幾步,隱藏在袍澤的背影裏,趁人不注意轉身便跑,沒命地朝刺史府方向奔去。

    不知過了多久,城外那只巨大的錐子頂端緩緩走出一騎,守城軍士定睛望去,發現那人赫然竟是新上任的西州別駕李素!

    李素今日打扮很正式,頭戴銀色翅盔,身披銀色軟甲,手上一柄雪亮的長劍在朝陽的照射下發出刺目的金光。

    良久,李素手中利劍緩緩平舉,指住目瞪口呆的守城將士,揚聲喝道:“你們,去召集全城百姓,一個都不能少,全部給我集結起來,還有,去告訴折衝府果毅都尉項田,欽封泾陽縣子,西州別駕,定遠將軍李素,今日要帶兵進城,他若要戰,那便戰!” 本帖最後由 16883 於 2015-10-21 08:5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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