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922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6 11:35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九十二章 聖駕微服


    李素在順勢而為,所以精心布局准備扳倒太子。

    李世民卻在逆勢而上,重修大明宮的決定換來滿朝反對,若不是因為他的皇帝身份,怕是有些太梗直的大臣會直接跟他玩命。

    聖君做久了,難免有點膩味,走到哪裏都是一片贊揚聲,吾皇萬歲,吾皇幹得漂亮,吾皇你好厲害,吾皇你輕一點,臣給吾皇狂點三十二個贊等等……

    太膩了,而且日子過得像苦行僧,完全體會不到任何當皇帝的快感,于是李世民仰天長歎,是時候換個畫風了,比如昏君的那款畫風,朕覺得很適合自己。

    在昏君的道路上一騎絕塵時,滿朝的反對聲令李世民頗為憤怒。

    憤怒是有理由的,李世民自從登基後,十一年來算得上勵精圖治,兢兢業業,為國操勞得幾乎夜不能寐,食不安寢,終于治下這盛世江山,當他站在山巅放眼望去時,只覺得滿目錦繡,國泰民安,這些全是他的功勞。

    一個能創下盛世的聖君,憑什麽不能享受盛世?這是李世民心中最不平衡的一個念頭。

    至于國庫錢糧,民間征發的徭役不足等種種現實難題,沈浸在幻象裏的李世民忽然瞎了,全都沒看見。

    曾經的貞觀後期,李世民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越來越剛愎自用,為滿足一己之欲而大造行宮,強征遼東等等,這一世,只因李素的到來,産生的某些或大或小的影響和變化,卻終于令李世民的剛愎狂妄提前發作了。

    ***************************************************************

    長安城裏朝堂和坊間鬧成了一鍋粥,風雨似乎並沒有波及到太平村。

    一大早李素便起來了,火器局的工匠被抽調。生産任務少了一大半,李素發現自己又清閑下來了。

    對于清閑的生活,李素永遠不缺安排。

    熟悉的河灘邊成了李素每天都去的地方。東陽每天要做早課晚課,而且風波剛過去不久。實在不方便出來見李素,李素每天都在河灘邊等她,有時候能等到,有時候枯坐一整天也不見人影。

    後來李素漸漸找到了自娛的法子,叫上王樁王直跑到山上砍了一根筆直的竹子,削皮,抛光,上清漆。塗蠟,在竹竿尾部雕上名字,連上結實的絲線,一根釣竿新鮮出爐。

    地裏挖十幾條蚯蚓,再抓一把白米用烈酒拌勻,河灘邊找個避風的小港灣,一把白米撒下去打個窩兒,將附近的魚兒引來,再將魚線扔進水裏,然後……李素握著魚竿開始發呆。

    有沒有魚兒上鈎都不重要。圖的是個境界,發一陣呆後開始打瞌睡,魚兒咬了鈎。又脫了鈎,李素渾然不在乎。

    生活裏享樂的最高境界不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而是想不幹什麽就不幹什麽,很遺憾,李素還沒到這個境界,但他懂得用怎樣的消遣方式讓自己獲得最大的滿足。

    今日的發呆發得不夠爽利,李素出神地注視著河水,看著釣竿上的魚線劇烈抖動幾下,隨即恢複到靜態。李素知道,又有一條魚咬了鈎。又脫了鈎。

    李素毫無所動,他懶得動。

    神情憊懶地將魚線收回來。慢條斯理地換上半條蚯蚓,把它穿在釣鈎上,最後再把魚線扔進水裏。

    今不是釣魚,情當餵魚了。

    身後忽然傳來輕細的腳步聲,一道熟悉的煞風景的聲音傳來。

    “好個閑情逸致!朕活了大半生都不曾有過你這般閑暇的日子,簡直豈有此理!”

    李素吃了一驚,滿腦子的瞌睡頓時醒了,回首望去,愕然發現李世民身著玄色長衫,一身低調華貴的便裝站在他身後,無限嫉妒地瞪著他。

    李世民身後的樹林裏,李素隱約發現無數人影來回晃動,清新悠閑的河灘因為李世民的到來,忽然變得劍拔弩張。

    李素呆了片刻,急忙起身行禮。

    “臣……拜見陛下。”

    “行了,荒郊野外的,莫弄這些虛禮……小子,朕發現你很悠閑啊,釣魚?嗯,朕很多年沒釣過了,來,把魚竿給朕,朕試試手氣如何。”

    李素急忙將魚竿遞上,順便還朝水裏扔了一把摻了烈酒的白米。

    李世民好奇地盯著白米,道:“這是何物?為何撒在水裏?”

    李素笑道:“摻了酒的米,米入水中有味道,能將魚兒引來,釣魚可事半功倍。”

    李世民哼了哼:“倒是生了玲珑心肝,連釣魚都被你釣出花樣了。”

    “用最簡單的法子達到目的,萬事皆可如此。”李素謙遜地道。

    李世民露出沈思之色,片刻後,索然歎道:“不錯,是正理,可惜世人看不透,有時候連朕也看不透,不知不覺總走出一條彎路來……”

    李素抿了抿唇,很想告訴他,你兒子早彎了……

    面前的河水靜靜流淌,河水似乎有魔力,李世民定定看著,漸漸地也開始發呆了。

    李素腦子裏閃過無數猜測,他不清楚李世民今日為何突然到此,同時李素還有些慶幸,慶幸今日他和東陽並未在一起幽會,不然若被李世民撞個正著,便可以好好思索一下選個盡量舒坦的死法了。

    良久,李世民忽然歎了口氣,幽幽地道:“李素……不對,如今朕該叫你子正了,子正,你告訴朕,重修大明宮難道真的錯了麽?”

    “朝臣盡皆反對,魏徵更是以命相脅,朕勵精圖治十余年,朕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朕讓萬邦不敢欺淩吾朝子民,朕做了這麽多事,為何臣民們卻容不得朕蓋一座宮殿?”

    李世民說著,神情布滿了黯然。

    李素斟酌了一下,苦笑道:“陛下沒錯,錯的,或許是時機吧。”

    李世民皺起了眉:“連你也覺得朕不該修大明宮?”

    “臣見識淺薄,對朝政不敢妄議……”李素頓了一下,道:“但臣知道,當一件事情被天下人都反對時,這件事必然是錯的,對也是錯,陛下,人心可畏,人言亦可畏。”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7 03:31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九十三章 普天之下


    李素漸漸看出來了,今日李世民來太平村可能沒別的目的,純粹只為散心。

    最近幾日,李世民也感到壓力有點大了,滿朝反對的盛況自他登基開始便沒發生過,沒想到十幾年後,他已是皇權在握,威名遠揚的時候,卻有那麽多昔日的忠臣出來反對他。

    李素的話說得很委婉,但李世民還是聽出了意思,冷眼朝他一瞟,道:“朕聽出來了,你也覺得朕不該修大明宮?”

    李素急忙道:“臣年幼淺薄,怎敢妄議君過?陛下修與不修皆有聖裁,臣不敢反對。”

    李世民指著他笑罵道:“年紀不大,卻不知跟誰學了一嘴油滑毛病,繞半天繞不出個意思來,等著朕來猜你的心思嗎?有什麽話痛快說便是了。”

    李素苦笑道:“臣的意思很簡單,其實國與家都一樣,大家都在過日子,不同的是人多人少,臣的見識不多,若說起過日子,臣還是有些心得的……去年的這個時候,臣家裏難繼溫飽,老父不得不幫著地主挖溝渠,大冬天的跳進冰冷的水裏,一鋤一鋤的往外挖濕泥,每日換得三文錢糧,而臣呢,被逼得不停想法子填飽父子二人的肚子,于是鼓搗出許多新奇玩意,被地主看中了,換了家中口糧,直到後來造出了白酒和香水,家裏的日子才好過一些……”

    李世民聽得頗為感慨,長歎道:“只道你是個養尊處優的娃子,原來當初也曾受過苦的。”

    李素笑道:“不算受苦,其實餓肚子也只餓了一兩天,後來沒怎麽餓過,再後來家境好了,頓頓離不了肉。已然算是小富之家了,最後家裏終于積存了一些錢財,臣便和老父估算了一下。這些存下來的錢能買二百畝地,還能蓋一座新房子。于是臣家裏便多了二百畝地,和那套新宅。”

    “家裏有多少積存,便做多大的事情,若是想做的事太耗錢也沒關系,完全可以再等一等,等到錢財積攢夠了再做,人這一生數十年光陰,多等幾年損失不了什麽……朝廷過日子其實也是一樣。先問問國庫裏有多少積攢,自己要做的事情要花費多少積攢,至于要做幾年,或是會不會把這些年的積攢全折騰幹淨,那便看陛下如何裁斷了,若是陛下鐵了心要把積攢花光,誰都無話可說……”

    李世民不滿地哼了哼:“行了冠禮才幾天,倒教訓起朕了,這些道理連你都懂,難道朕不懂嗎?”

    李素笑道:“臣怎敢言‘教訓’二字。只是臣覺得自己別無長處,唯獨過日子頗具心得,忍不住跟陛下傾訴一番……”

    神情忽然一正。李素擡手指著波光潾潾的泾河,還有遠處起伏層疊的山巒,深情地道:“陛下請看,我大唐的山河壯麗,如詩如畫,風光秀麗,如錦如緞,而這座江山,全是陛下您的。《詩》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整座江山的人和物都是陛下的,陛下何必在意一座都城裏的宮殿?”

    李世民順著李素的手指方向望去,見遠處壯麗秀美的風景,亦情不自禁陶醉其中,不自覺地挺起了腰杆,神情肅穆地凝視遠方,良久,肅穆的神情忽然變得猙獰,一句原汁原味的關中話脫口而出:“額滴,額滴!都似額滴!”

    李素一臉被王霸之氣噴到的震撼,急忙膜伏于地:“陛下萬歲,哈是你滴!”

    愛國情操抒發完畢,二人收功。李世民斜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子正啊,你是個靈醒娃子,看得出你也是真心誠意逢迎朕的心思,不過呢,以後還是要多讀點書……”

    “啊?”李素愕然。

    剛才這記馬屁無論力道還是角度都很到位,可以評為大唐年度最佳馬屁了,哪裏出了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確實是詩經說的,不過這句可不是什麽好話,後面還有一句是‘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連起來的意思可不什麽整個江山都是皇帝的,而是抱怨天下不均,意思是這些原本應該是君王的事,但卻令我特別勞累,孟子也曾經對這句詩作過解釋,他說‘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

    李素滿眼星星亂轉,好想睡……

    李世民笑道:“其實也不怪你,這句話從春秋戰國後便亂了釋義,許多文人只將前半段截掉,後面那句舍去,結果意思全變了,所以孟子才不得不特意解釋一下這句詩。”

    “臣……臣受教。”

    “你的意思,朕也明白了,江山都是朕的,何必爭此朝夕?只是……”李世民搖搖頭,神情漸漸變得堅定:“只是朝廷過日子,可跟家裏過日子大不一樣,家裏過日子,無論怎樣窮困潦倒,終究只是自己過,家人過,可朝廷不一樣,朝廷過日子,還要過給別人看,子正,朕知你勸谏的心思,不過……朕要做的,不僅僅是建大明宮。”

    李素盯著李世民的臉,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端倪,李世民的表情很平靜,看不出任何心思。

    好吧,李素放棄,帝王的心思總是高深的,無論李世民怎樣的想法,都不是他這個小小縣子能揣度的。

    李素舒了口氣。

    好了,良心過得去了,李素盡到了勸谏的責任,勉強算是為民請命,李世民不接受是他的事,將來史書上挨罵的名單裏面不會有他李素的名字,因為他勸了,安慰了自己的良心,也對得起父老鄉親,至于像魏徵那樣把頭磕得流血不止的勸谏方式……

    別逗了,自己還只是個孩子,是大唐的幼苗,幼苗需要好好愛護的。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7 13:26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九十四章 無畏無愧


    李世民走了,拍拍屁股雲淡風輕,仿佛只是來太平村搞個農家樂放松一下心情似的。

    臨走前李世民站在河灘邊的樹林裏,靜靜地注視著東陽道觀的方向,抿唇久久不語,神情冷肅如鐵,又似帶著幾分猶豫,伫立許久後,終究還是一歎,看來打消了去看她的打算。

    然後李世民意味深長地看了李素一眼。

    很反感這種人,有什麽話不能直說,非要用這種無聲的方式交流。

    李素只好無聲地直視著他,目光很平靜,君臣二人不知用眼神交流了什麽,最後各自收回眼神,在李素的恭送下,李世民領著一大幫侍衛回宮。

    …………

    “你們最後都說了什麽呀?”

    已是道姑打扮的東陽好奇地偏著腦袋看著他,一身百衲道袍和一柄玉拂塵,素面不施脂粉,頭頂挽一個矮墩墩的道髻,再土氣的打扮穿在她身上,仍透出一股無法掩飾的俏生生的味道。

    李素正色道:“你爹誇我是朝廷棟梁,大唐未來的希望,將來攘外安內的重任便全交給我了,再過幾年等我年紀大一點給我封個王爺……”

    東陽睜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盯著他:“真的?你……有這麽厲害?”

    李素哼哼:“知道我厲害了吧?是不是正在深深懊悔以前為何有眼不識泰山?沒關系,我原諒你了,以後見到我先抱住我的大腿跪舔……”

    東陽回過味了,揚起手裏的玉拂塵狠狠抽了他幾下,氣道:“又騙我!父皇怎麽可能誇你,他恨不得剁了你呢。”

    李素哈哈大笑,東陽沒好氣地白他一眼,垂頭扭弄著道袍的衣角。

    李素看她穿著道袍的樣子。心裏不由一陣刺痛,歎道:“不知何時能看到你再穿女兒裝的模樣……”

    東陽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道:“這些日子。我忽然發覺原來穿著道袍比原來的宮裙更自在,身後不再有那麽多雙眼睛盯著自己。也不必時刻在意公主的儀態和規矩,出家人超脫于世外,換了一個身份,又換了一個地方,如同看到了不同的風景……”

    沈默片刻,東陽幽幽地道:“你新娶的夫人……對你好麽?”

    李素苦笑:“還行吧,總共見過四五次面,印象不大深……”

    東陽猛地擡頭:“成親這些日子。才見四五次面?你……你們難道沒有……沒有……”

    東陽俏臉飛過一抹嫣紅,終究說不出口。

    李素大笑,接過話頭道:“我和她沒有同房,她住東廂,我住西廂,每晚我要批閱公文,很忙的,顧不上同房,嗯嗯……”

    東陽感動不已,深情地看著他:“你不必為我如此。男人沒有守節的說法,只要知道你心裏有我,我便很快活了。還有,你心裏也要留個地方給她,女人一生其實活得比男人更辛苦,嫁錯了人便是一生的苦楚,那種苦,我娘親最清楚,李素,你我皆是造物弄人,有緣無份。罷了便罷了,現在身旁有個眼前人。你要好好待她,莫讓她像我娘親一樣。傻等了一輩子,終究沒等到……”

    李素點頭,強笑道:“我與她相敬如賓,絕不讓她受半點委屈,你放心。”

    **************************************************************

    重修大明宮之事愈演愈烈,朝堂上的文臣們群起而攻之,事態越來越嚴重。

    情緒最激動的莫過于魏徵了,倔老頭喜愛挑戰生存極限,一輩子就愛試探帝王的心理承受底線,想知道把帝王惹毛到什麽程度他才會剁了自己。

    這次也不例外。

    修建大明宮的十萬工匠民夫們入長安城的那天開始,魏徵每天三道奏疏勸谏,奏疏裏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後來發現李世民不納谏,魏徵急了,哎呀,翅膀硬了是吧?以前你都聽我的,現在不聽了,非給你點顔色看看。

    于是魏徵果斷給了李世民一點顔色看,金殿裏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磕得滿臉血。

    因為此事,李世民大怒之下罷朝三日,而大明宮的工程卻沒有停歇,戶部撥銀,工部監造,工地現場如火如荼。

    在家養傷的魏徵坐不住了,他必須要制止這個工程,因為李世民在做一件動搖國本的事,大明宮建成了,大唐也垮了。

    三日後恢複朝會,魏徵輕傷不下火線,額頭綁著布帶,跟炸大樓的恐怖分子似的上朝了。

    朝會的氣氛劍拔弩張,君臣關系從未如此僵冷過,魏徵與李世民當朝吵了起來,面對滿朝的指責,李世民的態度終于有所松動。

    就在李世民准備露出忏悔的樣子,表示願意接受魏徵的勸谏,並昧著良心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誇魏徵是一面可鑒史可鑒今可知興亡的多功能魔鏡時,卻忽然生了變故。

    情緒激動的魏徵沒注意到李世民漸漸松緩的表情,其實這個時候只需魏徵給李世民一個台階,李世民在不傷帝王尊嚴的前提下就坡下驢,重修大明宮之事說不定便揭過了。

    然而魏徵太激動了,以至于忽略了李世民的表情,辯到情急處,魏徵忽然站起身,指著李世民的鼻子,大罵三聲“昏君”。

    這可捅了馬蜂窩,李世民終于被激怒了,對魏徵多年積攢的怒氣怨氣噴薄而出,當庭下旨杖責十記。

    魏徵怒極反笑,被殿前武士拖著倒退時,口中仍大罵不休。

    李世民暴怒,滿朝文武噤若寒蟬。

    眼看年邁的魏徵即將丟掉大半條命時,終于有人忍不住站出班了。

    出班的是武將,也是名將,武將不參與朝政的不成文規矩在這一刻被打破。

    這一次,他不僅站出來了,而且旗幟鮮明地站在魏徵一邊,脊梁挺得筆直,清澈的眼神與李世民對視,坦蕩君子,無畏亦無愧。

    站出班的這個人,名叫牛進達。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8 02:45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九十五章 醉舞馬槊


    大唐的武將都是老狐狸,年紀越老越狡詐。他們熟讀兵書,精通韬略,李家父子能打下這偌大的江山,離不開這些老將用兵的本事。

    武將都是忠心的,當年李世民一聲招呼,當世名將們血裏來火裏去,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助李世民奪取玄武門。可武將同時也是梗直的,當李世民下令杖責铮臣魏徵時,牛進達終于站出來了。

    杖責一位六十歲的老人,牛進達忍不下去。

    “陛下且慢!”

    李世民布滿血絲的暴怒目光冷冷瞪著牛進達:“卿欲何言耶?”

    牛進達也瞪起了眼睛,毫不畏懼地直視李世民:“老牛是個粗人,朝堂國事不甚了了,可老牛不明白,我大唐立國二十余年,何時開始竟有以言獲罪者?”

    李世民怒道:“金殿辱罵君上,豈止于勸谏?朕若不懲,帝王威嚴何存?天下人皆視朕為可笞可罵之人,爾等便滿意了?”

    殿內群臣紛紛道:“臣等不敢。”

    牛進達卻犯了牛脾氣,眼睛瞪得越來越大,往前踏了一步,大聲道:“建大明宮本是惡政,魏徵哪裏錯了?”

    李世民指著牛進達,厲聲道:“牛進達!誰給你的膽子,竟敢直斥國政!”

    牛進達使勁一拍胸脯,怒道:“老牛無膽,老牛肚裏只裝了關中百萬民心!”

    君臣徹底鬧崩,朝班中,程咬金,李績等人滿面鐵青,李靖垂睑默然不語,侯君集神情冷漠,房喬渾身直顫,猶豫許久,正待出班,卻被人拽住了衣袖一角,扭頭一看。原來是長孫無忌,長孫無忌面無表情,卻非常隱秘地輕輕搖了搖頭。

    房喬無聲一歎,終究還是沒能踏出那一步。

    殿下群臣各種反應。李世民一一看在眼裏,怒視牛進達片刻,忽然道:“來人,摘去牛進達梁冠,剝去官衣。亂棍驅趕出宮,回府閉門思過!”

    殿外武士進來,很不客氣地將牛進達梁冠和官袍剝去,而且果真執棍將牛進達打出殿外,牛進達曾任武衛大將軍,統領宮中禁衛,太極宮的禁軍將士皆曾是他的麾下,人走威猶存,亂棍打在牛進打身上聽著啪啪作響,實則力道並不重。只是這種羞辱卻令牛進達氣得差點吐出血來。

    牛進達被打出殿外,殿內頓時鴉雀無聲,李世民神情冷肅環視群臣,冷冷道:“還有誰言‘惡政’者?盡可出班暢言。”

    群臣被氣勢所嚇,盡皆不敢出聲。

    李世民的目光有意無意在殿內幾名文臣身上掃過,見他們沒有站出來的意思,臉上的冷笑不由更甚。

    “如此,戶部明日再撥錢糧,向河東道,河北道。江南道征調民夫三十萬,盡遣入長安,工部尚書閻立德主理,營建大明宮。勿使懈怠!”

    牛進達被罷職驅趕出宮的消息很快傳遍了長安。遠在太平村的李素也得到了消息。

    李素震驚萬分,他沒想到建大明宮的事如今竟鬧得這麽大,君臣之間的關系僵冷到這般地步了麽?牛進達和程咬金,秦瓊他們一樣都是從龍功臣,當年都是王世充的麾下,也同時反水而投李世民。可以說是當初還是秦王的李世民最早的班底,如此功臣,說錯了什麽話都不該如此羞辱他啊。

    李素很不解,前世史書裏的李世民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一生功過各幾分且不提,至少李世民應該是寬容大度,胸襟如海的帝王,否則也不會治下這般錦繡江山,可是如今的李世民為何完全變了個人似的,那麽的狂妄狹隘,剛愎自用,難道因為震天雷的出現,而令李世民覺得天下無敵,所以肆無忌憚了?

    打死李素都不相信,震天雷會有這麽大的作用。

    揣著滿肚子的疑問,李素急匆匆進了城,直奔牛府而去。

    牛進達是他的長輩,對他有提攜之恩,而且他的冠禮還是牛進達主持的,有了這層關系,便等于是他的親子侄了,長輩有難,李素無法視若不見。

    …………

    牛府也在朱雀大街上,不過位置比較偏遠,位于朱雀大街最南端,離太極宮最遠,離鬧市坊間最近,地理位置不算很好,朝臣裏一些侍郎和郎中的府邸都比牛府好上許多。

    李素牽著馬走到牛府大門前,大門有些簡陋,但作為郡公,該有的排場還是有的,暴怒的李世民總算留了一手,只罷了牛進達的官,卻沒有削去他的爵位。

    門口兩排部曲雁形而立,李素剛走到門前空地上,牛府一位老門房踮著腳跑過來見禮。

    “老爺說了,遵陛下旨意閉門思過,不見任何外客。”門房笑得很和善,語氣裏的拒絕味道卻不容置疑。

    李素也算是牛府的常客了,以往任何新奇東西,白酒啊,香水啊,綠菜啊,給程府送一份的同時絕不忘給牛府再送一份,牛府上下的人都認識他。

    今日卻是頭一次被拒絕入內,李素有點不敢置信,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瞪著老門房道:“看清楚了,我!是我!”

    老門房呵呵直笑:“看清楚了,是您,但老爺還是不見。”

    “你老眼昏花,一定沒看清,仔細李素,李子正,牛伯伯不見誰都不能不見我。”

    老門房低眉順目,人卻結結實實堵在門口,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仍笑道:“老漢看清了,您是李縣子,每次來府裏都是老漢給您引進門的,但是今日……真不行,老爺確實不見外客。”

    李素氣笑了:“有意思,以往都是座上賓,今日倒成外客了,好,今日我這外客非要闖進去,門口這些部曲誰沒喝過我送的烈酒和綠菜,盡管朝我腦袋上招呼!”

    部曲們頓時面現難色,很顯然,大家都吃過喝過,吃人嘴短。

    老門房臉色一變,見李素果真擺出強闖的架勢,索性一屁股坐在門檻上耍賴:“少郎君非要進去,不妨踩著老漢的身子進去,這樣老漢對家主也有個交代。”

    李素也擺出了縣子的派頭,瞪著他道:“當我不敢踩?我從你臉上踩過去信不信?”

    “少郎君,老漢攔您是為了您好,真的,您還是改日再來……”

    “不,我非得今日進去!”

    二人爭執間,府內跑來一位家仆,喘著氣道:“老爺聽說少郎君來了,請少郎君進府……”

    李素瞪了老門房一眼,氣衝衝地進門。老門房只是長歎口氣,意味深長地看了李素一眼,眼神很深奧,看不懂……

    …………

    繞過照壁,剛走到回廊上,李素便聽到一陣陣勁風呼嘯聲。

    李素臉色一變,頓覺不妙,再往前走幾步,卻見牛進達打著赤膊,腳踏九宮,手裏一柄丈長馬槊舞得虎虎生風,招式和腳步卻有點亂了章法,仔細一看,牛進達滿臉通紅,身軀搖晃,分明是醉了。

    醉舞馬槊,聽起來挺風雅的詞,可李素知道馬槊這東西握在老殺才手裏會有怎樣的威力,若是握在喝醉了的老殺才手裏,更是鬼神莫測了。

    再看牛進達的周圍丈許範圍內,前院的花草樹木全被馬槊掃除一空,唯剩滿地零落的枯枝敗葉,前院附近別說人畜,就連一條狗都看不到,擡眼再一看,牛府前堂外的廊柱下悄然冒出許多腦袋,牛家的夫人,妾室,管家,丫鬟,人人面帶懼色,遠遠看著院子裏發瘋的牛進達,對了,牛家那條看門狗也從人群縫隙中冒出了腦袋……

    李素很想不通今日自己發什麽瘋非要進來,連狗都知道趨吉避凶……

    看著瘋症越來越厲害的牛進達眨眼間又劈斷了院裏一棵大腿粗細的榆樹,李素頓時悟了。

    于是李素猛然停住腳步,領路的家仆也只好停下,疑惑地看著他。

    李素擡頭茫然四顧:“咦?這裏怎是牛府?錯了錯了,我要去的是程府,打擾了,告辭告辭……”

    家仆:“…………”

    “莫送了,給我站在這裏,擋住牛伯伯的勁風……”

    李素扭頭便走,今日訪客不吉,下次再來。

    剛邁腿沒走出三步,身後傳來一聲暴喝:“呔!李家娃子休走,欺我牛家無人耶?”

    嗖!

    一柄馬槊脫手飛出,狠狠插入李素身前的廊柱上,馬槊的刃口離李素的鼻尖大約一寸,插在廊柱上猶自顫動不已。

    李素魂都嚇飛了,臉色蒼白地看著近在鼻尖的馬槊,此刻他忽然領悟了剛才老門房的眼神,那是一種你舍得死我就舍得埋的眼神。

    “牛……牛伯伯,小子,小子……眼神不好,老是認錯門,您繼續舞槊,小子不打擾您的雅興,告辭告辭……”

    “回來!混帳小子,敢強闖我牛家的人老夫還沒見過,過來讓老夫瞧瞧怎生模樣。”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8 15:23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九十六章 迷津難解


    模樣很熟,老熟人了。

    李素站在牛進達面前,朝他尴尬地笑,笑聲如烏鴉報喪,分外喪氣。

    靠近牛進達身前,李素聞到一股很濃烈的酒味,顯然牛進達喝了不少,不時還從喉嚨眼裏冒出一個嗆死人的酒嗝。

    牛進達醉眼斜睨著他,板磚似的方塊臉喝過酒後像一塊迎面砸來的紅磚,很嚇人。

    “倒是開眼界了,老夫說是哪位少年英雄敢闖我琅琊郡公府,原來是你……”

    “李子正拜見牛伯伯……”

    牛進達身軀搖晃了一下,緩緩道:“子正今日闖府莫非有何賜教?是想與老夫過幾招嗎?”

    “不,小子不敢,小子聽說今日朝會發生之事,深以牛伯伯為念,特意從村裏趕進城,只為見牛伯伯一眼,挂念您是否安好,小子遠道而來,誰知門房攔人,小子心中著急,忍不住說了幾句失了禮數的話,牛伯伯見諒,萬莫與小子一般見識……”

    見李素賠罪態度誠懇,牛進達哼了哼,算是揭過了,最後一次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嘴一張,一個冗長難聞的酒嗝衝口而出,沒喝一斤以上的五步倒,絕對打不出如此有深度的酒嗝。

    李素被熏得臉都綠了,仿佛中了毒氣似的呆呆站在原地,想跑都沒了力氣。

    “倒是個孝順娃子,老夫沒白疼你一場,來人,堂內設宴,上酒!”

    李素恨死自己了,今天發什麽神經非要跑來牛府找虐,簡直是對自己人生極大的不負責任。

    武將們的作風和程咬金一個路數,一言不合就上酒,一上酒就橫著出去。

    牛府前堂內酒宴正酣,菜色很不錯。李素居然發現了一大盆牛肉,看來牛家莊子的風水也不好,經常有牛摔斷腿。

    酒是烈酒,李素親手發明的,他現在恨死了這個發明。

    一路偷奸耍滑,含在嘴裏偷偷吐掉。或是一臉豪邁狀實則只輕輕沾了沾唇,酒宴過了半個時辰,牛進達醉意更深了,而李素猶自屹立不倒,不僅神志清醒,還能抽空為自己的機智點贊。

    酒過三巡,牛進達將漆耳杯重重往桌案上一頓,歎道:“小子,你今日不該來啊。”

    李素笑道:“小子已經來了。”

    牛進達瞪他一眼。道:“來了便喝酒,喝完了滾,莫與老夫談國事。”

    李素笑笑:“小子拜望長輩是天經地義,任誰都挑不出錯處,陛下也不行,牛伯伯既然不想與小子談國事,咱們不談便是,來。牛伯伯,小子敬您一杯。”

    李素確實不怕。相比之下,他連李世民的閨女都勾搭了,拜望牛進達這點小事還真算不得什麽。

    這杯酒李素沒耍賴,踏踏實實幹了一滿杯,嗆得撕心裂肺。

    見李素難受的樣子,牛進達忽然高興了。哈哈一笑,也飲盡一杯,酒盞往桌上一頓,歎道:“是個好娃子,老夫雖非患難。也能見你小子的真性情,不枉老夫親自給你行冠。”

    二人說完又喝了幾杯,這幾杯李素可就不那麽老實了,依舊偷奸耍滑。

    說著莫談國事,最後終究還是談到國事上,畢竟是兩代人,二人的共同話題並不多,嚴格說來,牛進達與李素隔著一千多年的代溝。

    國事是大家都熟悉的,特別是那座令人鬧心的大明宮,牛進達說起來便唉聲歎氣。

    “陛下不是當年的陛下了……”牛進達歎道。

    “人總是會變的,牛伯伯覺得難過,或許是因為別人都變了,您卻沒變。”

    牛進達搖頭:“變不了這麽快,才十一年啊……其實老夫向來與魏徵老兒不對付,這些文臣太酸,酸得倒牙口,一張嘴便是子曰詩雲,不引幾句聖賢經典就顯不出能耐似的,跟他們說話,命都短幾年,特別是魏徵,老夫總覺得魏老兒犯了癔症,專跟陛下過不去,陛下膳食裏多幾道菜,某日多喝了兩杯酒,甚至走路時失儀提了一下腰帶,都是他勸谏的理由,陛下登基十一年,魏徵每年給陛下上的勸谏奏疏不下百道,這老兒每天沒事幹了,一雙賊眼珠子專盯陛下下手,老夫被他惡心得不行,走路都繞著他,怕沾了晦氣……”

    盡管話題很沈重,李素還是忍不住想笑。

    不容易啊,千古铮臣魏徵竟混到人見人厭,鬼見鬼愁的境界,這輩子真沒白活,死後玉皇大帝真該給他封個神,封雷部正神,往後見凡間誰不順眼,一雷劈下來,寫奏疏的功夫都省了。

    此刻李素忽然做了個決定,他決定和牛進達一樣,以後見了魏徵也繞著走,把他當成一坨大鼻涕,盡量別沾上,沾上便甩不了。

    牛進達語調一變,道:“雖然看魏老兒不順眼,可這一次魏老兒沒錯!大明宮確實不該修,才過了幾年太平日子,百姓剛剛勉強能吃口飽飯,國庫勉強積攢了一點家底,一座宮殿又要把它們耗盡,當初前隋怎麽滅亡的?就因為隋炀帝勞民傷財修大運河……”

    “牛伯伯!”李素忽然大喝,生生將牛進達的話截斷。

    牛進達一驚,十分酒意醒了七分,感激地朝李素看了一眼,垂頭默默飲了一杯酒。

    沈默許久,李素笑道:“陛下修大明宮或許有他的理由,小子以為陛下不是那種氣量狹隘,驕奢淫逸之君,只是陛下的目的小子卻不甚明了,陛下這路數,小子確是看不懂了……”

    牛進達冷哼道:“有甚目的?修座宮殿,弄些錢財和美女,萬邦朝賀時見大明宮恢弘雄壯,愈發敬畏萬分,陛下面上亦有光彩,你以為還有什麽?”

    牛進達的回答令李素不大滿意,于是李素盯著牛進達,牛進達也坦然回視他,二人眼對眼直視半晌,最後李素收回了目光,暗自一歎。

    朝堂難混啊,全靠悟性。

    李素相信自己的直覺,修大明宮搞出這麽大的陣仗,鬧得滿城風雨,若說李世民真昏庸到這般地步,李素決然不信的,這才貞觀十二年就開始昏庸了,往後的日子怎麽過?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9 13:47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九十七章 夫妻如戲


    李素對朝政並不太關心,大唐是個意氣風發的年代,聖君,名臣,宿將,牛人一抓一大把,單拎任何一個出來都比他厲害,治軍管民的大事還是交給那些老前輩們,李素的年齡還沒資格對朝政指手畫腳。

    他關心的是人,身邊的人。

    一年多了,或多或少積累了一些人脈,有皇子,有老將,有公主,還有紈绔子弟,好壞都是人脈,對這些相識並深交的人,他希望每個人都活得好好的,說他在編織一張可進可退的交際網,這話也沒錯,可網上的每一根線條他都投入了真正的情感,所以不希望看到網上的任何一根線有崩斷的危險。

    今日進城看牛進達,李素也懷著這個心思,真心誠意沒有十分也有八分,剩下那兩分不太純粹,多少有點功利的成分,李素也不愧疚,凡人都是這樣,沒有共過生死患難,交不出十分的真心,能交出八分已然很善良了。

    “娃子,還是你好啊,不知是你精明還是傻笨,陛下這般寵你,三番五次邀你入朝為官,你死活不從,只肯在朝堂外面遊來蕩去,勉強答應陛下當了個火器局監正,既對得起陛下,又不會一腳踏進朝堂這灘爛泥裏,今日思來,你確實是個靈醒娃子,小官小爵的過自己的太平日子,任何風浪都牽扯不到你頭上,若能這般無風無浪過一輩子,不僅是福分,而且是大智慧。”牛進達神情有些失落地道。

    李素不由訕然,這話太誇了,連他都忍不住覺得自己果真很厲害,盡管事實真相是因為他懶……

    “老夫不行了,和程老匹夫一樣拔不出來,半截身子都陷進爛泥裏。只好隨遇而安,這些年陛下勵精圖治,但凡三省所出政令,皆得民心士子之心,老夫也深為贊同,那時並不覺得朝堂是灘爛泥。可是一旦陛下變了個人,老夫便發現舉步維艱,進退不能……”

    李素笑道:“牛伯伯言重了,朝堂還是原來的朝堂,只是陛下的心思不易揣度,或許中間生了誤會也不一定……”

    牛進達身子忽然挺直,語氣變得剛烈起來:“老夫一生活得磊落坦蕩,位至郡公亦不改初衷,若陛下仍一意孤行。老夫便舍了這條老命,亦要與陛下分說清楚,江山是陛下的,可也是我們這些老將拼卻性命幫忙打下來的,不能容他輕易糟踐!”

    李素眼瞼低垂,歎道:“牛伯伯何必如此,欲勸諫陛下,不止一條路。換個溫和點的法子不行嗎?”。

    牛進達怒道:“溫和?征調三十萬民夫的旨意已從尚書省發出,萬千百姓眼看流離顛沛。妻離子散,關中,河東,河北,江南四道田地荒蕪,農事盡廢。勸止營造大明宮已迫在眉睫,你教老夫如何溫和?”

    說完牛進達拍案而起,正義凜然的神態令李素肅然起敬,誰知牛進達瞋目半晌後,忽然身子筆直地往後一仰。像根被砍倒的旗杆似的轟然倒地,直接睡過去了。

    徒然轉變的畫風令李素無所適從,靜聽著牛進達如雷般的鼾聲,李素怔忪許久,不知所措。

    多麼的慷慨激昂啊,我褲子都脫了,你說完就睡了?

    離開牛府已是傍晚時分,城門快關了,各坊坊官手裏拎著一面銅鑼敲個不停,提醒街上的路人趕緊回家,再晚便有武侯開始巡夜了。

    李素急忙上馬朝城門趕去,在城門即將落閘的那一剎,李素終于出了城。

    很驚險,發型都弄亂了,找到了前世下班後趕最後一班公交的感覺,李素騎在馬上,掏出隨身攜帶的銅鏡仔細端詳半晌,對鏡理了理略見淩亂的發鬢,嗯,還是和以前一樣,帥得無可救藥……

    回到家已入夜,管家開了門,吆喝著雜役牽馬墜蹬,李素面帶微笑聽薛管家嘮叨家裏的雞毛蒜皮,從牛府出來後的低落心情忽然好了很多。

    生活就是這樣啊,家長裏短,零零碎碎,連廚子敲出了一個雙黃蛋都能成為今日李府的頭條新聞,小小的訝異,小小的驚喜,然後恢複平靜,繼續等待下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生,磨磨蹭蹭的,一輩子就過完了……

    這些微不起眼的小幸福,住在大明宮裏的人能懂麼?

    後院靜悄悄的,李素擡步走入廂房,經過廂房窗子時,發現矮腳桌上擺滿了菜肴,桌旁一個紅泥小爐,爐上溫著一壺酒,李素微微一笑,這些酒菜顯然是為他准備的。

    眼角余光一掃,李素又發現許明珠背對著門坐在桌案前,肩膀微微聳動,李素心下奇怪,不知她在做什麼,正打算進房時,接著看到了驚異的一幕。

    許明珠的俏臉迎著屋裏的燭光,嘴裏不停蠕動,不時還哼哼有聲,吃得很快樂的樣子,嘴裏的食物吃完後,纖細的素手直接伸向碗碟,碟裏一只燒雞腿被她扭了下來,入了她的嘴裏……繼續咀嚼。

    李素站在窗外,愕然看著渾然不覺的許明珠。

    這姑娘……還是那個端莊秀麗,時刻端著李家主母架子的誥命夫人嗎?太毀三觀了。

    許明珠在裏面偷吃,李素在外面靜靜地看著,靜室內只聽得到許明珠嗯嗯有聲的咀嚼聲。

    不知過了多久,矮腳桌上的菜肴每一樣都少了一大半,全被那只纖纖素手拈起來塞進了她自己嘴裏。

    直到這時,許明珠打了個飽嗝,終于吃滿意了,然後垂頭一看,才赫然驚覺碗碟裏的菜少得太不像樣子,大半落了她的肚裏,許明珠杏眼眨得飛快,神情露出幾分懊悔和不知所措,臉蛋一紅,目光裏浮上幾許焦慮。

    “怎麼辦?怎麼辦?夫君應該快回來了,這些菜……”許明珠急得跺腳,然後揚起手,似乎想抽自己的嘴,猶豫掙紮了一下,又放下。

    片刻之後,許明珠大概發現急也沒用,于是鬼鬼祟祟環視四周,李素身形急忙往後一退,閃身隱于窗後。

    發現四周無人,許明珠伸出兩手,為桌上幾道少得可憐的菜設計花樣,清炒芥菜只剩下寥寥幾片孤單的葉子,在瓷碟裏擺成一個大水滴形狀,燒雞少了半片胸脯和一只腿,果斷將它撕成條狀,成了一道缺胳膊少腿的手撕燒雞,清燉羊肉只剩下最後一塊,果斷拈起來扔進自己嘴裏,這道菜從李素當晚的食譜裏消失了……

    不得不說,許明珠還是非常蘭心蕙質的,幾道分量少得可憐的菜半柱香不到的功夫,竟被她擺出了各種玲瓏花樣,量少卻非常精致,而且很有觀賞性,頗具前世五星酒店大餐的神韻。

    搞定收功,許明珠這才收起鬼鬼祟祟的樣子,腰杆一挺,面容一斂,恢複了往常李家主母的端莊樣子,跪坐在桌案旁眼觀鼻,鼻觀心,一副等待良人歸來的賢妻模樣。

    李素眼裏露出了笑意,這姑娘……有點意思。

    畢竟才是十幾歲的女孩,在前世還只是背著書包蹦蹦跳跳讀初中的年紀,每天端著溫柔又不失威嚴的主母樣子,委實難為她了。

    成親到現在,夫妻之間相處很客氣,客氣得摻了大半的虛假成分,仿佛都在對方面前扮演著自己該扮演的角色,至于本性,只在無人時才顯露出來。

    大家都演得好,只是大家都演得很辛苦,未來的日子,可能還要繼續演下去。

    見許明珠已將罪案現場布置妥當,李素甚至很好心地給她留了片刻平複心情的時間,然後才裝模作樣清咳兩聲,朝廂房玄關走去。

    許明珠嚇得一哆嗦,急忙整理了一下衣裳,最後猶不忘心虛地朝僞裝過的五星大餐掃了一眼,覺得沒什麼異狀後,才匆匆迎出來。

    “夫君辛苦了,妾身見過夫君。”許明珠端莊地盈盈一禮。

    李素點點頭:“夫人多禮了,自家不必如此。”

    許明珠一笑:“禮不可廢,夫君一定餓了,妾身吩咐了廚子給夫君做了幾道菜,菜仍熱,酒尚溫,夫君趁熱吃幾口吧。”

    見李素朝她微笑,許明珠臉一紅,垂頭輕聲道:“本來公公和夫君的膳食該由妾身親自下廚的,可……咱家裏的廚子做的菜太好吃了,烹制手法妾身聞所未聞,聽廚子說都是夫君教的,妾身……妾身尚未學會,夫君容我幾日,妾身定親手為夫君和公公烹菜……”

    李素笑道:“夫人不必如此,府裏下人各司其職,夫人居中調度掌控便好,……咦?夫人嘴邊為何油光未淨?”

    “啊?”許明珠花容失色,急忙擡手用袖子胡亂一抹,神情慌亂地指著桌上的菜肴道:“妾身……妾身沒偷吃,夫君不可冤我……”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10 00:47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九十八章 詭異暗流


    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答案,梗直得李素都不知道該如何給她留面子了。

    許明珠脫口而出後也發覺自己失言,臉蛋紅得更厲害,扭弄著衣角不知所措。

    李素終究還是為她圓了場,上前往桌後一坐,笑道:“累了一天,我還沒吃飯呢。”

    許明珠回過神,急忙上前將溫好的酒取出來,為李素斟滿,輕聲道:“夫君快吃吧……”

    李素笑著看了她一眼,垂頭再看桌上那點塞牙縫都不夠的菜,臉頰禁不住抽搐了幾下。許明珠捧著酒壺的手微微發顫,紅著臉垂著頭,似乎……在找地縫鑽?

    “今日的菜,好精致啊……”李素怕她羞憤得一頭撞死,只好再次解圍。

    許明珠羞紅著臉,低聲道:“是妾身的不對,妾身……妾身再去吩咐廚子,讓他多添兩道菜。”

    “不必了,天色已晚,不宜多食。”李素笑著阻止了她,舉箸打算挾菜意思一下,轉念一想,這些菜都被許明珠的手指擺弄過,雖然佳人的手指並不髒,可李素愛幹淨的怪毛病實在是……

    還是別吃了,再幹淨的手指都有細菌的……

    李素只好放下竹箸,喝了口酒,心中忍不住慶幸,幸好許明珠天良未泯,沒把手指伸進酒壺裏涮洗,不然今晚可真不知該吃什麽了。

    氣氛很怪異,廂房裏靜寂無聲,有著夫妻的名分卻無夫妻之實的二人一個喝著悶酒,一個跪坐一旁心虛垂頭。

    酒不錯,李素雖發明了烈酒,但在家裏李素卻從來不肯喝它,喝的都是很尋常的米酒,帶一點酒味。溫燙過後清香撲鼻,喝一壺都不會醉,酒後一點點微醺。感覺很舒服,至于五步倒。李道正倒是喜歡得緊,李素卻很少喝,成親後更是一滴也不沾。

    沒辦法,家裏有個如花似玉的美妻,他怕喝得爛醉後失去理智,鬧出什麽狗血的橋段讓三人都糾結,男人一輩子要面對的誘惑很多,該克制的時候還是要克制一下的。

    “夫君……每日為國操勞。累嗎?”許明珠輕輕問道。

    李素楞了一下。

    這個問題很有深度,累嗎?每天火器局裏應個卯,負著手在工坊裏走一圈,讓大家都知道監正大人今天打卡上班了,接下來便是自由活動時間,這個時候許敬宗就會很有眼力地湊上來,天氣若晴好,便給監正大人搬張竹椅,讓他躺在後院的樹蔭下養神,天氣若濕冷便在廂房裏加個炭爐。讓監正大人好好睡個午覺,若碰到監正大人心情好,許敬宗便會幫忙拎上釣竿。在火器局外的池塘裏垂釣……

    總之,不好好娛樂一下,哪有力氣幹革命工作?

    “挺累的……”李素歎息,玩得累。

    說完李素還假模假樣活動了一下貌似酸痛的肩骨,一個為國操勞年紀輕輕便患上肩周炎的勞模縣子形象躍然而現。

    演技爆棚,深深迷倒了腦殘觀衆。

    許明珠急忙上前,纖細的手指按住李素的肩頭,給他揉肩捏背。

    李素不自在了,急忙扭過身拒絕:“稍停叫府裏丫鬟推拿一番便可。不必勞煩夫人。”

    見夫君拒絕,許明珠不由露出失望的神情。默默退開幾步。

    “夫君……其實不必對妾身如此客氣的。”許明珠垂著頭細聲道,神情有點委屈。

    李素歎道:“沒客氣。真的,只是以前都是獨自過日子,貿然多了個人一同生活,總有點不習慣,夫人見諒,你我都互相適應些日子吧,好嗎?”

    許明珠終于開心了一些,笑著點點頭。

    “夫君,妾身今早翻了一下家裏的帳簿,發現盈利頗豐,庫房裏的錢和銀餅加起來有一萬多貫了呢,夫君,妾身覺得……錢不能只放在庫房裏,把它們用出去,讓它們為咱家生更多的錢才是正理,夫君覺得呢?”

    “啊,好,你做主便是。”

    許明珠侃侃而談:“妾身後來與公公商議了一下,公公的意思和妾身一樣,錢財終究是身外之物,但田地卻能造福子孫,妾身的意思是……想在太平村裏多買些地,村子東邊有一塊地,荒了很久了,聽說是前隋時留下的中等田,地主躲避戰亂跑了,地便收歸了縣衙,雖是中等田,但價錢應該貴不了,夫君,咱們買下來怎樣?二百多畝呢,開春了雇請村裏的勞力,把那塊地好好翻整一下,便能種了。”

    說到土地,許明珠露出和前世地産商人一樣精明的模樣。

    李素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

    有了錢便買地,這個價值觀與他嚴重相悖,有錢當然要堆在庫房裏,每天躺在上面愉快的玩耍啊……

    然而,看著許明珠興致勃勃准備大幹一場的模樣,李素張了張嘴,聽到自己仿佛不受控制的聲音。

    “一切夫人做主……”

    “好,夫君慢慢吃,妾身這便去算算,明日帶家仆先丈量一下地,然後穿上诰命服去縣裏跟周縣令談談價……”

    許明珠身形一轉,興衝衝地離開了。

    **************************************************************

    長安城充斥著窒息的低氣壓。

    李世民下了征調民夫的旨意後,朝臣和民間的不滿也隨之升溫,長安市井坊間皆有士子書生針砭國弊,指斥惡政,貞觀年間,言論相對還是很自由的,不管有沒有功名,但凡讀書人斥責一下朝政,一般不會被治罪,除非在大街上高喊口號公然聚衆煽動造反,那麽官府才會把這個神經病逮進牢裏,看他還能不能治療,除此之外,罵幾句朝廷,指責幾句國政。官府大抵是不管的。

    群情仿佛被刻意煽動起來了,書生們的口吻也漸漸變得激烈,一天比一天更尖酸。最後只差沒有指著太極宮破口大罵了。

    臣民議論也好,大罵也好。各地被征調的民夫仍依照旨意,在地方官府差役的帶領下,一隊隊進了長安城,走進大明宮的營造工地。

    朝堂的氣氛降至冰點,君臣之間的關系前所未有地緊張,文臣們紛紛勸谏之時,言辭也和坊間議論的書生們一樣越來越激烈。

    少數久經風浪的老臣們卻聞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太不正常了,皇帝不正常。朝臣不正常,民間的議論也不正常。

    一切似乎都被人暗地裏刻意煽動過似的,事件從開始,到醞釀發酵,最後爆發,整個過程快得目不暇接。

    朝堂裏,似乎有一股沒被人察覺的暗流在湧動。

    老狐狸們安靜了,背後冒出了一層白毛汗,躲在人群裏緊緊閉著嘴,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李世民。

    而那些還未修煉到家的朝臣們則渾若不覺。金殿上指點江山好不痛快。

    高坐殿堂的李世民神情陰沈,眼裏卻露出閃爍不定的複雜光芒,靜靜看著殿內群臣們的百態。銳利如刀的目光從每一個人的臉上緩緩掃過。

    貞觀十二年二月初三,琅琊郡公牛進達再次上疏,指砭惡政,言辭之激烈,素嘗未聞。

    這道奏疏終于將君臣之間多日僵冷的關系引爆。

    李世民龍顔大怒,下令將牛進達拿入大理寺,程咬金李績等諸多老將求情,李世民不為所動,旨意出宮門。金吾衛拿人,牛進達最終被關進了大理寺。

    這個是令長安城甚至令天下震驚的事件。

    開國功臣。從龍老將,因指斥時政而被關入了大牢。多位老臣求情而無果,李世民的絕情面目這一次尤為突顯。

    …………

    消息傳到太平村時,李素仍不敢相信。

    史書裏的李世民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哪怕史書裏摻了水分,也不應該偏差得如此嚴重,李世民的胸襟向來是他得到“天可汗”這個尊稱的優點之一,善納谏,廣言路,開視聽,這些都是貞觀之所以成為盛世的基礎。

    如今,他怎可因言而罪人?更何況治的還是一位忠心耿耿的開國老臣的罪。

    這不對!一切似乎都錯了!

    然而不管李素如何不信,牛進達入獄是鐵一般的事實。

    李素急了。

    他從來不是什麽大善人,貞觀年裏那麽多人被下獄,有罪的,被冤枉的,形形色色成百上千,李素向來不理會,過自己的日子,少摻和朝政是他的處世原則。

    可是,這一次入獄的,是牛進達。

    李素無法視而不見,因為他真正將牛進達當成了長輩,也因為牛進達為他行過冠禮,如今這年代,行過冠禮便是鐵打的關系,比師徒叔侄關系更硬,可以算得上父子了。

    哪怕只因這層關系,李素都不能坐視不理,裝聾作啞的話,他的名聲都會毀了。

    李素毫不猶豫,當即騎馬趕到長安城。

    入城後直赴大理寺,大理寺門口的差役神情冰冷地攔住了他,陛下有旨,嚴禁任何人探監牛進達,縣子也不行。

    李素氣得指著差役大罵了幾句,無奈差役絲毫不為所動。

    沒人敢為了一個小小的縣子違抗聖旨,李素的怒罵收不到任何效果。

    轉身往程咬金府上奔去,程府大門緊閉,恕不見外客,哪怕李素這位熟得不能再熟的客也不見,轉身再往李績府,長孫府,李靖府……

    各家權貴仿佛約定好了似的,一律不見客。

    大家都瘋了……

    李素咬了咬牙,這一次直赴太極宮。

    承天門寬闊無邊的廣場上,李素牽著馬站在廣場中間,目光複雜地盯著遠處巍峨起伏的殿宇樓台,嘴角露出了冷冽的笑。

    沈默良久,李素扔了手裏的缰繩,跪在承天門前,凜然大聲道:“臣,泾陽縣子,火器局監正李素,求觐天顔!”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10 03:54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二百九十九章 水深灘淺


    李素官卑爵低,若換了別的縣子跪在承天門前說什麽“求觐天顔”之類的話,早被巡守的禁衛倒拎起來扔遠了。

    可李素不一樣,他被李世民親賜長安城騎馬的殊榮,更重要的是,造出震天雷後,李世民下過特旨,李素可隨時入宮見他。

    禁衛驗過腰牌後,放李素入宮,有宦官早早等在門內,領著李素朝甘露殿走去。

    見李世民的過程很順利,李素走到甘露殿的門廊下脫了鞋子,只著足衣,踏著光滑如鏡的地板邁入殿內,殿內李世民神情有些陰沈,擡頭見李素給他行禮,也沒有發出往常般爽朗輕松的笑聲,只是挑了挑眉,示意他在方榻旁坐下。

    “子正,見朕有事?”

    沒有往常的客套,李世民的心情顯然很糟糕,一開口便直奔主題。

    李素也不想跟他客套,于是垂頭道:“臣聽琅琊郡公入獄了,臣……”

    李世民頓時明了,陰沈著臉盯著他:“爾欲為牛進達求情?”

    李素毫不畏懼地直視他:“是,臣想為牛伯伯求個情,牛伯伯是開國老臣,有從龍之功,陛下何以因一言而……”

    李素話沒說完,李世民袍袖使勁一揮,打斷了他的話。

    “若是為牛進達求情,子正不必多言了,你退下吧。”

    李素皺了皺眉,李世民這態度分明鐵了心要治牛進達的罪啊,這到底是怎麽了?

    “陛下,牛伯伯有難,臣無法坐視,陛下為何不顧多年君臣情分,非要將牛伯伯下獄?”

    李世民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眼裏露出陰冷的光芒,很危險的信號。

    “朕不顧多年君臣情分?小子,你去問問牛進達,你先問他為何不顧多年君臣情分,你可知這老混帳在奏疏裏都寫了些什麽嗎?”。

    “臣不知,但臣卻知道牛伯伯對陛下您。還有對江山社稷一片赤膽忠心,愛之深,則責之切,縱然牛伯伯言語有冒犯陛下之處,也是一片心憂社稷的拳拳赤心,陛下素有容人雅量,今日為何容不下一位開國老臣的憂國憂民之思?”

    李世民語氣漸漸陰森起來:“李素,你也在指斥朕嗎?”。

    “臣不敢……”李素面無表情地垂下頭,猶豫片刻。對皇權的畏懼終究敵不過對長輩的牽懷,也敵不過自己的良心。

    垂頭無聲地苦笑,李素沒想到自己居然是個好人。

    良久,李素擡起頭,眼裏一片清正,無畏亦無懼。

    “臣……只想為牛伯伯討個公道。”

    砰!

    李世民果然大怒,拍案而起,指著李素簌簌發抖。

    “天下人罵朕。朝臣們罵朕,今日連黃口小兒也敢來朕這裏討公道。今時今日,大唐還是李氏江山嗎?李素,爾真欲為牛進達討公道乎?不怕朕殺了你嗎?”。

    李素暗歎一聲,語氣卻無比堅定:“陛下殺了臣,後面或許還有人來為臣討公道,陛下欠的公道會越來越多。”

    出乎意料的是。李世民居然不憤怒了,方才激動的樣子如同陣雨後的新晴,轉眼間雲散天開。

    袍袖一揮,李世民揮退了殿內宦官,然後坐下來盯著李素。久久不語。

    李素被他盯得渾身發毛,開始懷疑這貨是不是怒極而惡向膽邊伸,要在這裏把自己先奸後殺,不然為何他把殿內的宦官全趕出去,而且……他兒子這麽容易被掰彎,說不定這裏面便有基因遺傳因素……

    胡思亂想時,李世民長歎口氣,道:“李素,你一直遊蕩在朝堂之外,朕多少能揣度幾分你的心思,你不想踏進這灘渾水裏,你只求安穩太平的日子,這樣挺好的,朕覺得你是聰明人,真的,朕從未見過似你這般聰明的孩子……”

    李素苦笑道:“臣不聰明,臣若聰明此時此刻便不會在這裏。”

    李世民點頭:“不錯,此時此刻,你確實不夠聰明,你應該在你的火器局偷懶耍滑,無所事事地東遊西蕩,或者在你家裏,釣魚也好,曬太陽也好,過你平淡悠閑的日子,可是……你偏偏出現在這裏了,李素,聰明人都有犯糊塗的時候,朕曾經也有過,所以朕不怪你,你現在從這裏走出去,朕可以當你今日沒來過。”

    李素的笑容愈發苦澀:“可是,……臣已經在這裏了。”

    李世民的目光漸漸淩厲:“這件事,不是你能摻和的。”

    “臣從來沒想摻和這件事,可是牛伯伯進了大理寺,臣不能不摻和了……”

    李世民神情冷厲,平視著殿外的晴朗的天空,漠然道:“李素,當初你與朕的女兒瞞著朕暗生情愫,私下幽會,朕知道後可曾治罪?”

    李素垂頭:“沒有。”

    “你是不是以為你造出了震天雷,于國有大用,所以朕不能拿你怎樣?”

    “臣只是盛世裏的升鬥小民,何德何能竟敢倨功自傲?臣只希望這盛世能夠更長久,更強盛,牛伯伯亦與臣同此心。”

    李世民面無表情地道:“為了盛世,爾等連君臣尊卑都不分了,這盛世要來何用?”

    “盛世要來不是給君王用,而是給百姓用。”

    這句話很強硬,強硬到李世民終于發怒了:“李素!你以為朕真不敢殺你麽?”

    李素歎道:“臣只是陛下的子民,陛下當然敢殺我,但臣還是想為牛伯伯討個公道……臣雖年幼,卻也知朝堂凶險,陛下這次執意修建大明宮,裏面多少摻了些別的東西,臣不知道這裏面的水到底有多深,更不知陛下有什麽目的,但牛伯伯是無辜的,他是多年跟隨陛下打江山的忠直老臣,無論陛下有什麽目的,牛伯伯都不應該是犧牲品。”

    李世民目光忽然一凝,沈聲道:“你看出什麽了?”

    李素直視著他,二人對視良久,李素忽然一歎:“臣太蠢了,什麽都看不出……”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11 01:24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章 後顧有憂


    走出太極宮,李素神情沈重。

    李世民絕情的面容在他腦海裏反複浮現,剛才高坐殿內面無表情的李世民,或許才是真正萬衆仰望歌頌的天可汗陛下,時間再往前推移一些,十一年前,當他下令在玄武門弑兄殺弟,領兵逼李淵退位時,大抵也是剛才那個表情吧。

    大人物從來生就一副鐵石心腸,這是成為大人物的必備條件,他們在利益當前的時候,能夠狠得下心把他們面前的一切障礙全部掃除,父親兄弟都在他們的掃除之列,只有掃除了這些障礙,順利登上人世間最高的山巅時,才會擺出一副悲懷往事的嘴臉,感慨一下自己人生的缺失,懷緬一下當年的各種情,然而那些在他生命裏缺失的人如果真的站在他面前,他又會換上一副嘴臉,斷然下令誅殺。

    這就是大人物,人生活在戲裏,卻比任何人都看得透這出戲。

    走出宮門已是傍晚時分,城門又快關了,李素想了想,騎上馬往城門狂奔而去。

    長安城騎馬本是李世民賜給他的榮耀,只是得到這個榮耀的臣子一般都不會在長安城裏騎馬狂奔,這是個分寸拿捏的尺度,擁有這個榮耀並不代表你就可以肆無忌憚,皇帝給你只是客氣,但凡正常人不會拿客氣當福氣。

    今日李素偏偏不客氣了,騎上馬一路從太極宮狂奔出城。他想發泄,想在這個他無可奈何的世道裏盡情狂奔。

    …………

    回到家,月已東升,夜涼如水。

    家裏依舊平靜,薛管家依舊跟在他身後絮絮叨叨,今日李府的頭條新聞還是不夠爆炸性。只不過是看門狗天賜調皮,竄進了後院的雞窩裏,把家裏養的一群雞嚇到飛起。真正的雞飛狗跳,導致的直接後果便是今日家裏的母雞嚇得沒敢下蛋。而天賜叼著一嘴雞毛,帶著掃蕩雞窩完勝的榮耀,無比風光地離開,還汪汪了兩聲,大抵跟雞們交代了兩句場面話,比如以後別讓我碰到你,見一次咬一次等等,雞也叫。大抵可能在呼喚睦鄰友好,和平共處,慫得不行了。

    “好狗!”薛管家很沒原則地誇贊:“少郎君沒見天賜撲向雞窩的雄姿,真如獅子搏兔,所向披靡,來日陛下若邀少郎君圍獵,帶上天賜定能讓少郎君臉上光彩。”

    李素歎氣:“薛叔您就別昧良心了,還獅子搏兔,還所向披靡,多好的詞啊。以後留著用來誇我不行嗎?非糟踐在它身上……天賜呢?把它叫來,今非把它吊起來抽……”

    薛管家笑著求情:“一只狗娃子而已,還不到半歲。正是亂竄討嫌的時候,狗的天性,少郎君還是饒了它吧。”

    “嗯,今沒心情抽,薛叔代我警告它,趁著開春我還想吃頓狗肉,不想到我碗裏就給我安分點。”

    薛管家點頭應了,然後凝眉沈思,顯然在思考如何跟一只狗措辭。才能達到威懾的效果。

    後院廂房裏,飯菜仍熱著。爐上溫著酒,冒著氤氲的白霧。踏進玄關便感到一股濃濃的家的溫馨。

    桌上的菜分量很足,顯然許明珠今晚沒有偷吃。

    李素剛在方榻上盤腿坐下,許明珠便聽著聲音進來了,先給李素行禮問了安,然後給他將酒斟滿,李素喝一杯,許明珠馬上又滿上。

    夫妻倆都很安靜,大抵彼此都厭倦了二人之間虛假的客氣,于是索性選擇了沈默,不同的是,許明珠想在沈默中漸漸走近他,而李素,只想在沈默中維持夫妻目前的現狀,最好這種現狀能維持終老。

    吃過飯後,許明珠很自覺地回到自己的廂房裏,她知道這個時候是夫君處理公務的時間,盡管連李素都不知道所謂的公務在哪裏。

    今晚有些不一樣,許明珠行禮退出廂房時,李素忽然叫住了她。

    許明珠有些意外,錯愕地看著夫君,見夫君笑容溫暖和善,不像是吃錯了藥後,這才懷著幾分喜悅的心情,老實地坐在李素面前。

    李素看著她,笑得很自然,仍舊如往常般客氣得不像話。

    “自從夫人嫁過來,我還未與夫人深聊過,思之猶覺愧疚,實在對不住,冷落夫人了。”

    許明珠急忙搖頭:“夫君說的哪裏話,夫君為國為民操勞,是頂天立地的大人物,妾身不過是婦道人家,夫君不必在意妾身的。”

    李素笑道:“夫妻間總要說說話的,過日子就是這樣,大事小事互不隱瞞,先拿到桌面上說,商議過後再定……”

    許明珠雖然才十六歲,卻也不笨,很快聽出了李素話裏的味道,小心地道:“夫君的意思是……有事欲與妾身商議?”

    “對,確有一件事,想聽聽你的說法,若你覺得此事不可為,就當我今日什麽都沒說。”

    “是家裏的事嗎?”許明珠小心翼翼地問道。

    李素撓撓頭:“是朝廷的事,但也算家裏的事吧,我若做了這件事,或許對咱們家的影響很大。”

    許明珠嚇了一跳,忙不疊擺手:“朝廷的事夫君怎能與妾身這個婦道人家商議?說出去讓人笑話,妾身也沒法做人了,夫君想做什麽,盡管去做便是,縱然咱家被牽累了,多苦的日子妾身也陪夫君過下去。”

    李素笑道:“還是要說一下的,你我是夫妻,家裏的事你也要參與,將來家裏若被我牽累了,教我心裏怎生過意得去?”

    許明珠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

    李素這話說得輕松,可她卻聽出了沈重的味道,一件事能被夫君正經八百地擺上桌面與她商議,可見這件事一定不小。

    許明珠這時也不敢虛應了,認真想了想,道:“這件事……夫君做了以後,最壞的後果是什麽?”

    李素歎道:“斬首估摸不太可能,但有可能被罷官,削爵,流放,甚至大理寺裏蹲幾年大牢,大抵不會比這些更壞了。”

    許明珠心一緊,從未經曆過風浪的她,眼中頓時蓄滿了淚,使勁忍住不讓它落下,沈默半晌,又問道:“這件事,夫君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嗎?”

    “有!”李素的神情漸漸變得冷肅起來,沈聲道:“我做這件事的初衷,並非為國為民,為國為民的事自有大把的人搶在我前面抛頭顱灑熱血,我沒那麽偉大,能往後縮一點便盡量往後縮一點,但世間關乎個人的公道,良心和恩義,我怎麽也避不開,所以,我只能迎頭而上!”

    許明珠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既然夫君有非做不可的理由,便放手去做吧,妾身無以為助,只能拼命保住咱家的周全,有公公在,有您和妾身在,這個家才是家……”

    然而許明珠終究是女人,說完後心中仍冒出一股莫名的不甘,小嘴一癟,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委屈地抹淚,一邊卻仍不知在安慰自己還是安慰李素,帶著哭腔哽咽道:“夫君放手去做,妾身知道,夫君做的每一件事一定是對的……出嫁前我娘便教過我,一定要聽夫君的話,做個賢德的良妻,才會討夫君的歡喜,夫君到現在不肯與妾身圓房,一定是妾身沒討到夫君的歡喜,夫君不必理會妾身,放手去做吧,嗚嗚嗚……”

    李素深深注視著她,直到今晚,他才發現這個妻子的許多真實面目,可愛的,單純的,堅強的……像一顆深埋在塵埃裏的明珠,只要自己願意發現它,每次輕輕拂去一層灰塵,便能看到這顆明珠綻放出一絲不同尋常不同色彩的光輝。

    看著許明珠大哭的模樣,李素忽然笑了。

    “夫人別哭,沒那麽嚴重的,最壞不過下獄,關幾天大抵也能出來了,咱家不會破,夫人放心。”

    許明珠收住了哭聲,抽噎道:“夫君要做甚事,妾身多少能猜到幾分……近日長安城風傳陛下欲營建大明宮,都說是勞民傷財的惡政,與夫君行冠禮的那位琅琊郡公牛伯伯聽說因勸谏陛下而被關進了大理寺,夫君定欲步牛伯伯後塵,繼續勸谏陛下,對嗎?”

    李素楞了一下,失笑道:“夫人真是冰雪聰明……”

    神情一整,李素肅然道:“明日我欲赴朝會,男人做事要有擔當,所以我先要把家小安頓妥當,今晚便辛苦夫人,叫上家中的管家雜役,還有王家兄弟,將庫房裏的錢和銀餅轉移出來,不能轉太多,轉一半找個村裏背風的地方埋下去,若明日有人抄家,你和我爹終究能保下一些賴以活命的錢,家裏的田地就別管了,那是官府造冊在案的,想藏都藏不住,房子也別管,只要有錢在手裏,別的東西便讓他們抄去亦無妨……”

    許明珠一邊聽著,一邊哭個不停。

    李素笑道:“我也只是未雨綢缪,其實結果定然不會那麽壞的,大唐立國後鮮少有株連抄家的先例,這個家一定能平安無事。”
本帖最後由 巴爾帕金 於 2015-9-12 01:53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9-12 01:56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三百零一章 谏書犯顔(上)


    糟糕的男人莫過于打著忠心的幌子,梗著脖子像個楞頭青似的不要命地成就自己名垂青史的名聲,真正的說死就死,一往無前,至于家裏的父母妻小,卻渾然忘得一幹二淨,仿佛他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無牽無挂死便死矣。

    李素做不到那麽絕情,家裏有老父,有妻子,他們和自己一樣都是活生生的命,所以他在做任何決定之前,一定要首先把家小安頓好,盡力給他們一個衣食無憂的將來,最後才輪得到自己從容赴義。

    這一晚,李素對許明珠交代了許多,許明珠含淚一一記下,李素又把老爹李道正請來後院,父子倆說了半晚的話,該安排的都安排妥當了,許明珠和李道正各自忙著轉移家中庫房的錢財。

    而李素則坐在安靜的廂房裏,徐徐攤開面前的白紙,毛筆在硯台上蘸飽了墨,高高懸在紙上,卻遲遲不曾落下。

    許久以後,一滴濃濃的墨汁滴濺在紙上,迅速浸染開來,像一朵綻放在隆冬裏的黑色梅花。

    李素將紙扯掉,撕碎,又拈來一張,這次終于下筆從容了。

    這一夜,李家上下都沒睡,李道正和許明珠紅著眼站在廂房外的窗邊,看著李素坐在桌案邊奮筆疾書,李道正和許明珠眼淚布滿雙頰。

    天沒亮,村裏的公雞已在打鳴。

    李家門前燈火通亮,李素拜別了父親,上馬朝長安城奔去。

    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李素只覺得心中一團烈火燃燒,他的懷裏。揣著一道奏疏,這是自從李素被賜爵封官以來,他向李世民上的第一道奏疏。

    沒人逼他做什麽,可他就是覺得自己應該這麽做,當所有人都在誇他是個聰明人時,或許只有他才知道。自己真不是什麽聰明人,聰明人這個時候應該躺在溫暖溫馨的家裏呼呼大睡,家外面的事充耳不聞,遇到任何與自己無關的風浪第一時間躲得遠遠的。

    而此刻,他卻騎在馬上,迎著凜冽的晨風,去做一件所有人都不認同的事,義無返顧。

    騎馬趕到長安城門時,天已大亮。城門恰好開啓。

    李素沒下馬,徑自朝太極宮奔去,進城後,各坊坊門已開,李素策馬疾行,路旁行人匆忙閃避。

    沒走多久,到了仁壽坊東側時,迎面行來了一隊民夫。

    民夫大約千余人。排成兩行靜悄悄地走著,方向是大明宮工地。隊伍顯然是從外地征調,剛剛才進城,民夫們走得很安靜,穿著破爛褴褛的粗布衣裳,腰間隨意用草繩系了個結,迎著長安街市上路人各異的目光。慢慢吞吞地行走挪動……

    忽然間,民夫的隊伍裏傳出一聲淒然的嚎哭,哭聲剛響起便生生止住。

    李素勒停了馬,在路邊等這隊民夫走過以後才繼續前行,目光裏的決絕卻愈發明顯了。

    …………

    太極宮。太極殿內。

    朝會再次陷入了爭吵,氣氛僵冷中帶著幾分詭異。

    魏徵頭上裹著布帶,站在殿內慷慨陳詞,說到激動處不由老淚縱橫。

    李世民面無表情地坐在殿上,耳中聽著群臣竊竊的議論聲,眼睛卻掃視著殿中的某些特定的角落。

    君臣之間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對峙,貞觀年裏的君臣關系第一次出現了危機。

    尴尬的僵持中,一名宦官匆匆入殿,附在李世民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

    李世民眉頭一皺,冷冷道:“把他帶到甘露殿,有事待散朝後再與朕說。”

    宦官領旨,急忙退下。

    剛退出兩步,李世民卻忽然改了主意,又叫住了他:“既然他要來朝會,朕便破例讓他來吧,把他領進殿來,看他到底想說什麽。”

    許久之後,李素穿著淺绯色官袍,腰間懸著一個銀魚袋,在殿內衆臣好奇的目光注視下走進太極殿。

    衆人不得不好奇,在這個殿裏,淺绯色官袍的人還真不容易找,因為淺绯色屬于官階較低的官員穿的,三四品以上的朝官都著紫色官袍,按大唐制,參與日常朝會的大臣,品階必須是四品以上的京官,所以太極殿內參與朝會的大臣都是清一色的紫袍,鮮少有別的顔色,除非是禮部臨時安排的外地述職面聖官員,或是他國使節。

    迎著衆人奇怪的目光,李素神情坦然走進殿內,朝李世民行跪禮。

    “臣,泾陽縣子,火器局監正李素,拜見陛下。”

    李世民袍袖一揮:“平身,李素,今日是朝會,爾品階爵位甚低,為何執意入殿?”

    李素垂頭,語氣平靜:“位卑未敢忘憂國而已。”

    殿內君臣一楞,接著眼中大放亮彩。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放聲大笑:“好一個‘位卑未敢忘憂國’,不愧是我大唐的少年英傑,出口皆是字字珠玑,得此少年,大唐幸甚。”

    笑容一斂,李世民若有深意地盯著李素,道:“卿既憂國,不妨直言所憂何事,朕與殿中朝臣可為你解憂。”

    李素露出了笑容,擡頭直視李世民。

    李世民眼皮一跳,這小子的笑容太奇怪了,他預感到會有什麽事情發生,這件事必然不是他想看到的。

    于是搶在李素開口之前,李世民飛快地道:“卿所憂者若是大明宮之事,則不必開口了,此事不日便有定論……還有,牛進達金殿辱罵君上,罪不容赦,亦不必開口了。”

    話音剛落,群臣中發出不少冷哼聲,顯然對李世民這句話不滿者大有人在,站在大殿中央的魏徵最不客氣,毫不掩飾地重重一哼,若非朝儀所制,怕是當場又會大罵三聲昏君了。

    一句話把別人即將要說的話全堵了回去,當皇帝就是這麽任性。

    殿內的李素卻不慌不忙,平靜地直視李世民,道:“臣不說大明宮,也不說琅琊郡公,只是臣昨夜閑暇無事,作了一篇長賦,引以為自得之作……”

    說著李素忽然笑了笑:“……殿內諸位朝臣皆是小子的長輩,大家知道,小子剛行過冠禮,還只是個輕狂淺薄的少年,少年郎做出什麽自以為得意的事情,總想拿出來炫耀一下的,還請諸位叔伯莫與小子計較。”

    李世民哼了哼:“李素,此地乃是朝堂金殿,是商議國事朝務的地方,所言者皆是社稷民生大事,詩賦者,閑暇事爾,你覺得適合拿到金殿上來說嗎?”。

    李素垂頭一笑:“既然陛下說不適合,那臣便不說了吧。”

    李世民目光漸漸露出幾分怒火,這句以退為進的話出口,朝臣最近對他滿腹怨氣,豈有不應聲而出者?

    果然,李素話音剛落,沈默許久的魏徵站了出來,若有深意地朝李素一瞥,然後道:“陛下自登基以來廣開言路,善納百谏,今日為何不能讓一弱冠小子念幾句他的詩賦?陛下如今難道連這點胸襟都沒有了嗎?”。

    魏徵可以算是大唐朝堂裏的反對黨首領了,一輩子不知令李世民當衆難堪多少次,這次也不例外,此言方出,殿內不少朝臣紛紛點頭附和。

    李世民臉色難看,狠狠瞪了李素一眼,暗含警告之色,然後強擠出笑臉道:“既然諸卿都想聽聽李素的詩賦,李素,你便念來聽聽。”

    李素笑道:“遵陛下旨,諸位皆知,臣住長安城外,小時候臣便聽說過,長安城百裏外有一座秦宮,名曰阿房宮,後來楚漢相爭,阿房宮化為一片焦土,臣上月曾去阿房宮的遺址盤桓遊覽,見曾經輝煌雄偉的阿房宮如今處處殘垣斷壁,不由心生萬千感慨,于是昨夜作了一篇長賦,名曰《阿房宮賦》,臣將此賦念來,請諸位叔伯指正。”

    李世民眼皮猛跳,心生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李素從懷裏掏出一本奏疏,將其徐徐展開,面色平靜地開始念了起來:“……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余裏,隔離天日。骊山北構而西折,直走鹹陽……”

    開頭幾段頗為溫和,旨在描述阿房宮的雄偉,殿內君臣靜靜聽著,李世民緊皺的眉頭也漸漸舒緩下來。

    誰知長賦描述過後,語調忽然一轉,漸漸露出了直指人心的鋒芒。

    “……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辘辘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缦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

    君臣臉上漸生凝重之色,諸人能站在這朝堂金殿之上,自然皆是飽讀詩書,鴻儒博學之人,文化素養不是一般的高,長賦到此處,衆人漸漸品出味道了。

    這幾句看似描述阿房宮的雄偉,實則暗指秦始皇驕奢淫逸,為一己之私大興土木,阿房宮越是雄偉廣闊,便越能體現始皇的昏庸和貪欲多麽可憎。

    李世民眼中的怒火越來越盛,明著說秦始皇,實際上在說誰,這還用推敲嗎?

    這小子到底想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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