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48
x24685 發表於 2015-8-3 21:06
第二一零章 歲考發榜和吊榜尾

    一夜之後,考場中的生員們各自出來,或者住客棧,或者投宿於親朋好友之家,等待大宗師的讀卷判等。這種考試和鄉試不一樣,沒有什麼提調官讀卷官,一切都要大宗師親力親為,一般而言,督學御史身邊的幕僚又或者監生等等,會擔負這樣的讀卷責任。要知道,這次六縣生員一塊加起來足有一千多人,光靠謝廷傑一個人,那不知道得批到猴年馬月去。

    可是,謝廷傑卻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考慮,直接下帖子給了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縣令葉鈞耀,商量許久之後,又把六縣教諭訓導都請到了徽州府學。

    接下來整整十天,這些學官就沒能踏出府學一步。謝廷傑給他們的任務,當然不會是判本縣生員的卷子,而是彼此輪換。至於那些稍有名氣,又或者出自仕宦豪紳之家的生員卷子,全都被他親自挑了出來。心頭擠壓著一堆火氣的他,這一次決定公事公辦,絕不給半點面子。

    「本次歲考判卷,各位先判,二等以上,五等以下,送來給本憲再判。在一等者,卷子張貼於府學門外,二等者,張貼於各縣縣學門外,供徽州府讀書人瞻仰,如若萬一有舞弊的,旁↑人想必立時三刻就能發覺!至於六等者,笞責二十,立刻革退為青衣!」

    因為這話,哪怕想要打壓鄰縣,給自己爭光的教諭訓導,也不得不稍稍收斂一點,拿出真正的水平來讀卷判卷。至於原本跟著謝廷傑,想要從這次歲考中撈點好處的監生和隨從。則是被差役嚴格看管在了府學一處小院子裡。人人都是惶惶不可終日。

    須臾就是數天過去。宣佈歲考成績的這一天,徽州府學門口雖不至於一千多人齊齊湧來,但也有數百人翹首盼望。因為這不是決定鄉試資格的科考,很多人倒志不在一等,只希望別名次太差,革掉了功名!當然,也有少部分資歷年歲都不小的廩生們,惴惴然於是否會落在一等之外。於是丟掉廩米。

    人群中,當初考試中感覺不太好,但總算竭力答完四道題的汪幼旻四處東張西望,希望能看到汪孚林的身影,奈何人實在太多,他自己就須臾被擠得東倒西歪,更不要說找人了。

    「張榜了,張榜了!」

    在這一片喧嘩聲中,眾人就只見一隊差役匆匆從府學中出來,開始往府學門前八字牆上張貼榜文。因為名單太多。又是從後頭往前面張貼,所以那落在五等六等的十幾個人名異常刺眼。在其中看到自己名字的。無不是如喪考妣,面如死灰,而在其中沒看到自己名字的,則是歡欣鼓舞,如釋重負。隨著四等那龐大到足有三四百人的名單出現在人前,不少生員都不由得面面相覷。

    四等幾乎就是很危險的及格線了,往年歲考的時候,大宗師只要手鬆一點,大多數人都至少能入三等,現如今這將近三分之一的人都在四等,雖說沒有革退挨板子的危險,可誰覺得不丟臉?於是,等到三等名單徐徐張開時,最初嘩然一片的人群已經安靜了下來,每一個人都在悄然數著三等能有多少人。當發現這一份榜單比之前更長,大約有六七百,也就意味著今年六縣位居一二等的不會超過兩百人,眾多生員終於再一次發生了小小的騷動。

    「大宗師有命,今年歲考一等的卷子,張貼於府學門前,二等的卷子,張貼於各縣學宮門前,以供生員學習瞻仰。」

    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汪幼旻正欣喜於在三等沒找到自己的名字,同時又懊喪於也沒看到汪孚林的名字!雖說他不太相信道試吊榜尾的汪孚林竟然也能躋身二等,可仍然有自信能夠踩下對方,可當二等名單剛剛從後往前貼,他臉上立刻就掛不住了。因為在二等最末尾,汪幼旻三個字異常刺眼,彷彿在告訴他,只因為運氣好,他才能夠進入二等,才能夠吊榜尾!

    急怒過後,他連忙拚命地審視著前頭那些名字,祈禱於汪孚林不要高過自己名次太多,同時暗自慶幸揚言要歲考壓下汪孚林的豪言壯語並未流傳太遠,否則這一次就真的要丟人現眼了。然而,整個二等名單全部貼到頭,他也沒有找到汪孚林三個字。他還以為自己之前在看三四五六各等的時候有所遺漏,慌忙往後瞧看,可還不等他再次看完那密密麻麻將近一千多的名字,前頭就有人叫嚷了起來。

    「那汪孚林和程乃軒又吊榜尾了!」

    「從前是道試吊榜尾,這次是歲考一等吊榜尾,他們怎麼這麼運氣!」

    「不會有貓膩吧?」

    「回頭找他們的卷子看!」

    在這一片亂糟糟的聲音當中,汪幼旻終於聽明白了,一張原本就慘白的臉上更是絲毫血色都沒有。偏偏在無數人蜂擁去那邊看一等卷子的時候,他正好瞧見了人群中並肩站著的汪孚林和程乃軒。只見這兩人氣定神閒地指著榜單正在交談什麼,顯然心情相當好。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惡狠狠瞪了他們的背影一眼,正要拂袖而去,卻不想程乃軒突然回過頭來,正好瞧見了他。

    「哎喲,真是冤家路窄啊!」

    程乃軒一把拖著汪孚林往這邊走了過來,到了汪幼旻面前就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聽說汪公子從前還嘲笑別人吊榜尾?嘖嘖,我和雙木是運氣不大好,每次都吊榜尾,於是被人說道,可這次,似乎汪公子和咱們一樣,成了吊榜尾的難兄難弟吧?之前是誰到處放話,說是要在歲考把雙木打回原形,壓他沒商量的?」

    聽到程乃軒故意混淆概念,把一等榜尾和二等榜尾給混為一談,然後又冷嘲熱諷。汪孚林不禁被逗樂了。見汪幼旻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他方才意味深長地說:「這次有人煞費苦心把兩道亂七八糟的所謂考題洩露給我。然後又把金寶的娘找了回來,甚至引著大宗師去漁梁鎮正好看到這一幕。不但如此,還打了我不少小報告。不過我卻要多謝了,正因為如此,大宗師方才會在歲考剛考完的時候就見了我一面,當面切責,很多話也就說清楚了。」

    這邊廂各有家世的三個年輕人說話,四周圍自然有人好奇地圍上來看熱鬧。聽到汪孚林這一番話,圍觀者立刻爆發出一陣驚咦。面對這樣的指責,汪幼旻頓時後悔自己為什麼在看完二等名單後沒有立刻就走。他只能強自冷笑道:「那又怎麼樣?」

    汪孚林說到這裡,看到汪幼旻那張臉從死白變成慘青,簡直和調色板似的,他欣賞了一下,這才慢條斯理地說:「我這次四篇文章,做得只是馬馬虎虎,只是大宗師召見我時,很欣賞策問中最後一句話。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這是我這個喜歡看閒書的人在一本書上看到的。而那本書上,卻還有另外一句同樣令人拍案叫絕的話。」

    圍觀的人本也打算去圍觀一下一等吊榜尾的汪孚林和程乃軒的卷子,此刻聽汪孚林如此說,每一個人都豎起了耳朵。

    「那句話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有些人就是喜歡歪門邪道,不過也難怪,上樑不正下樑歪,長輩喜歡玩陰的,小輩當然也就喜歡玩陰的,卻不知道抬頭三尺有神明!」

    汪孚林一把扯起聽了他這話樂不可支的程乃軒,對四周眾人說道:「總算一顆心落肚,我和程兄要趕回去謝師,諸位,失陪了!」

    眼見汪程二人揚長而去,眾人再看汪幼旻那氣得直哆嗦的樣子,無不覺得這傢伙太過可憐。但要說同情,大多數人都沒這個意識,汪小官人凶名在外不是一天兩天了,汪幼旻只不過是倒在那凶名之下的又一個倒霉犧牲品而已。要說汪幼旻勉強還能在二等吊個榜尾,這已經很幸運了,若是人家真的發威不饒人,說不定真的被踹到五等六等,等著挨板子,被黜落呢?

    「快來看,那個汪孚林的歲考四卷全都是上中,一等前頭還有人的歲考四卷評等比他差的,怎麼他只得倒數第二?」

    「程乃軒倒是貨真價實正好吊榜尾,大概是大宗師成全他們一直難兄難弟!」

    「按評捲來,應該能進前十的……要真是那樣,汪小官人倒有點可憐。」

    汪孚林可憐?笑話,現如今成了笑話的是他好不好!汪幼旻只覺得悲憤交加,可他還抱著最後一絲僥倖,希望謝廷傑只是因為汪道昆如今復出,所以故意給松明山汪氏一個面子。他強撐著來到八字牆前,在無數刺眼的目光之中找到了汪孚林的卷子,可四卷通體讀下來,他就瞪大了眼睛,一點都不相信這是汪孚林的手筆。

    一個年初才剛剛進學,而且還是道試吊榜尾低空飛過的小秀才,怎麼可能寫出這麼大氣的文章來?這不可能!

    而汪孚林和程乃軒這時候已經回到了縣後街的小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方先生房裡表示誠摯的感謝。謝廷傑自從成為提學大宗師,當然免不了被人揣摩分析,可泰州學派那些真正熟悉謝廷傑某些思想的中堅,可絕對沒有第二個願意在人家那當西席,教他們如何夾私貨,而且又近乎拿著鞭子在後頭抽,讓他們寫出大氣、大氣再大氣的八股來,又教會學生怎樣在緊迫的時間壓力下趕工。否則,他們哪裡那麼容易能夠在一等吊榜尾?

    要知道,這次六縣一等總共才三十七個人,總共應試的,卻是整整一千三四百人!就這,還是因為徽州府只有六縣,生員總人數不多。
wolf0224 發表於 2015-8-3 22:02
第二一一章 誰的破綻?

雖說僅僅是歲考,又不是科考,更不是鄉試會試,可黃家塢程家何等門庭,發榜之後不多久,就有人一溜煙跑來報喜。得知程乃軒竟然一等吊榜尾,許老夫人喜形于色,黃夫人亦是趕緊吩咐人拿錢打賞。而且不止這一撥,一會兒只要有人再來報喜,全都一概打賞一串錢,也就是五十文。反正對于家底雄厚的程家來說,今天就是撒出去幾十兩,那也是值得高興的事!

    至于縣後街汪孚林那小宅子,那就更加熱鬧了。一撥撥前來道喜的人絡繹不絕,就連那些捏著鼻子心不甘情不願加入米業行會的休寧米商們,竟也聯袂送了一份賀禮來。至于縣衙那邊就更不用說了,三班六房幾乎人人來湊熱鬧,汪孚林干脆和程乃軒商量了一下,每人送一張米券當做回禮。這下子,哪怕有人送禮的時候心痛開銷,拿到回禮立刻就高興了起來。如此一來,汪孚林也避免在大宗師心目中留下一個輕狂的印象。

    而因為金寶親娘發瘋事件,懨懨在官廨憋了好幾天的葉小胖,也直接跑了過來,代表父母送了賀禮。其一是葉縣尊親筆題寫的一張中堂,名曰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其二則是甦夫人送的四端表里,每端花紋都不一樣,而且都有個討口彩的好名字。

    一是天青色衢絹,上頭是∵芙蓉、桂花和萬年青的圖樣,這叫做“富貴萬年”。一是藍色潞綢,蝙蝠都騰飛在雲朵間,這叫做“福從天降”。一是鮮艷的桃紅色杭絹。中間用絲線勾勒出鷺鷥和芙蓉。這叫做“一路榮華”。最後一段竟是蜀錦。金魚配上海棠,人稱“金玉滿堂”。

    這樣四端表里送來,任誰都看得出其中寓意,更何況,雖都只是一端,不是一匹,可算算至少能裁四套最貴的做客用衣裳。汪孚林還打算和葉小胖客氣客氣,可小胖子樂呵呵地一坐。直接就把自己的爹給賣了。

    “你甭和我爹客氣,我偷听到我娘和我爹說,夏稅完了,還有秋糧,接下來說不定還要折騰,請個正經的師爺,說不定拿著束的同時,還要這里揩油,那里說情,哪比得上你又能干又省錢?”說到省錢兩個字。葉小胖方才覺得這樣背後說父母有些不好,吐了吐舌頭後就一本正經地說。“再說了,長者賜,不敢辭,爹和娘對你比我這個兒子還親,你收點衣服料子算什麼?”

    啊咳!

    听到這一聲重重的咳嗽,葉小胖循聲望去,發現小北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他這才有些慌亂,趕緊跳下椅子迎上前去,雙手合十好說歹說,不外乎是懇求小北千萬別在父母面前打自己小報告。等到她似笑非笑點了點頭,葉小胖方才一把抓住秋楓,借口探望金寶和他娘,立刻溜之大吉。

    這時候,剛剛一直躲在屏風後頭看熱鬧的汪二娘和汪小妹方才閃了出來,汪小妹更是往小北背後瞧了瞧,好奇地問道︰“小北姐,明月姐姐呢?”

    “夫人在督促小姐做女紅。”說到這個,小北頓時露出了深深的同情。葉明月的女紅倒不算差,但卻最恨做這個,她就更不用說了,之前甦夫人不在沒人管,現如今她還能溜,葉明月卻根本逃不掉。她一面說,一面瞥了一眼汪孚林,見其打了個呵欠,正要站起身,顯然打算騰地方給她和兩個妹妹,她不禁有些猶豫。

    她當年小的時候,兩耳不聞窗外事,印象最深刻的只有父親和乳母,至于嫡母和兄姐,在她的生活中所佔的比例很小,就更不要說外間那些離得更加遙遠的人了。所以,那些曾經的風雲人物,她還是到了葉家後,方才一個個听說的。于是,她當初曾經在松明山將戚家軍誤認為錦衣衛的時候,出于種種顧慮,一直都沒有真正和汪道昆打過照面。

    可此次甦夫人到了之後,雷厲風行,得力人手派出去,各種各樣當年舊事全都打听了起來,那是跟著葉明月四處亂逛,卻小心翼翼不敢過度觸踫禁區的她不能比的。正是甦夫人對她提到,那時候其實應該順勢見上汪道昆一面的。因為這位南明先生做人有情有義,在文壇和朝野都頗有聲望,也許是能夠重提當年舊事的人。前些天汪孚林忙于歲考,她雖說記在心上,可也沒現身打攪人家特訓,但今天卻著實有些忍不住。

    “汪……小官人,南明先生去鄖陽上任這麼久了,可有寫信說任上是否順利?”

    小北往日風風火火,說是風就是雨,甚至連你是否喜歡我家小姐的話都問得出來,可這樣說正經事,卻還是破天荒第一次。汪孚林停下步子扭頭看著這小丫頭,隨即就這麼轉過身來,好整以暇地反問道︰“怎麼想起問這個?”

    汪孚林不是照實回答,也不是輕描淡寫,而是突然如此反問自己,小北頓時有些措手不及。她只能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理直氣壯地說道︰“老爺覺得之前能平安躲過一劫,多虧了南明先生把巡按御史劉爺給請了來,所以關心關心南明先生的情況,有什麼不對嗎?”

    “當然不對。”汪孚林也不在乎汪二娘和汪小妹都在,回到椅子旁邊施施然坐了下來,隨即抱著雙手說,“第一,葉縣尊要問也會當面問我。第二,巡按御史劉爺那件事已經過去好一陣子了,你有沒話找話說的嫌疑。當然,這話如果是你家夫人又或者小姐來問,我一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換成是你嘛……那就不一樣了。你什麼時候問過我這麼有深度的問題?”

    “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就不能問正經的?”

    “問正經的就說實話。”汪孚林放下一只手,輕輕敲了敲扶手,隨即就認真地問道,“說吧,到底什麼事?”

    面對根本不吃拐彎抹角這一套的汪小官人,再看看一旁滿面狐疑的汪二娘和汪小妹,小北只覺得進退兩難。她今天只是打算來試探試探的,壓根就沒打算實話實說!更何況,甦夫人那邊尚未安排好,她賭不起。于是,她咬了咬牙,故作沒好氣地說道︰“你不說算了,我回去了!”

    見小丫頭扭頭就往外走,汪孚林突然閑閑地問道︰“對了,有件事小北姑娘你好像忘了,上次誰答應說,把那半只臘好的兔子送來的?”

    “你就記得吃!要吃不會自己去問張嬸拿!”

    听到小北頭也不回撂下這句話,卻是氣沖沖徑直走了,汪孚林方才眯起眼楮,尋思著回頭怎麼向甦夫人攀談一下,挖出點消息來。如果只是小北的個人身世,人家不想說他當然不能逼著,可這小丫頭突然就問起汪道昆了,他不得不考慮某些狗血的可能性,畢竟從前某些流言蜚語還說他和汪道昆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系,預先做個準備總是沒錯的。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正當他陷入了琢磨中時,耳畔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哥,你怎麼能欺負人,小北姐姐就是問一聲南明先生,你怎麼就把她氣走了!”

    見有些不高興的是是汪小妹,汪二娘則是滿臉懷疑迷惑,汪孚林就招手把她們叫了過來,隨即低聲說道︰“哥告訴你們,你們這位小北姐姐身上有秘密,很大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呢,對我來說挺重要的,所以,我得千方百計挖出來。下次她要是問你們南明先生的事,你們可以把知道的都告訴她。不過,你們替我好好觀察一下她的反應,回頭一一告訴我。”

    瞧見汪小妹連連點頭,滿臉興奮,汪二娘則是有些猶疑,汪孚林繼續鼓勵了兩人一番,把人趕回了房去,就背著手壞笑了起來。

    他這個人用起人來確實是用人不疑,所以連秋楓都能派去當雙面間諜,可對于兩個妹妹是否能勝任情報員的工作,他卻基本上不抱任何希望。就算小北不怎麼精明,可對于關鍵問題一定會嚴防死守,汪二娘和汪小妹姐妹倆又沒有秋楓那樣好用的腦子,鐵定到時候會露出破綻。到了那時候,那個沉不住氣的丫頭不來找他算賬才怪!

    但在此之前,他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當汪孚林騎馬找到那家醫館時,便發現這是在北城一個不起眼的里坊,寂靜少住戶,顯然當初趙五爺把人安置到這里的時候,就有過相應考慮了。而那家醫館在大白天這會兒,也依舊關著門。他上前敲了好幾聲,里頭才傳來了低低的詢問聲。

    “誰?”

    听出這聲音,汪孚林便放下了敲門的手,隨口答道︰“是我。”

    話音剛落,里頭邊傳來了砰地一聲,仿佛是砸了什麼東西。好一會兒,門方才開了,金寶手忙腳亂地讓了汪孚林進來,見外頭還有一匹馬,他頓時有些手足無措︰“這醫館沒有馬廄……”

    “丟外頭不要緊,你以為趙五爺會放心你一個人在這呆著?”汪孚林極其放心地丟下坐騎進了門,可四下一看,他就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

    “大夫呢?就你一個人?”

    “除了我,娘看到誰都會歇斯底里地亂喊亂打,大夫每天把藥送來,其余時候不敢呆在這。”說到這里,金寶有些不安地掃了一眼里屋,低聲說道,“爹你最好也別多留。”

    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隨即小聲說道︰“就算當年舊房子騰出來,請人照顧她只怕也行不通,我身為人子,還是親自……”

    金寶正要再說,汪孚林卻敏銳地听到里頭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他伸手示意金寶打住,想了一想後,突然徑直往里頭走去。(未完待續。。)
wolf0224 發表於 2015-8-3 22:03
第二一二章 裝瘋(求月票推薦票)

果然,汪孚林剛來到那垂著的布門簾前,就只覺得迎面一股勁風襲來。他直截了當地側過身子,等到那個女人一下子踉蹌撲了出來,他才從背後擒住了她的雙手,又將這兩只手全都鉗制在了其身後牢牢鎖住。雖說他現在的身板加上技巧,對付大漢也許會有問題,但對付這樣一個女人,早有準備的他當然有足夠的自信。見金寶登時大驚失色,他便挑了挑眉說︰“放心,我不會傷了你娘。雖說她現在瘋了,但有些話我想對她說明白,你先出去。”

    “可是……我娘她听不懂的!”金寶急得滿頭大汗,見母親拼命掙扎,可卻動彈不得,他簡直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外頭有人嗎?給我進來!”

    隨著汪孚林這一聲大喝,立刻有人撞開了門,卻是兩個身材魁梧的大漢,一看就知道是趙五爺所屬壯班的民壯。

    “先把金寶帶出去,帶遠一點。他如果在這里,他娘的病就永遠好不了!”

    兩人看了一下汪孚林的臉色,當即來到金寶身邊,一面勸說的同時,一面雙雙架起了金寶的胳膊,不由分說就把人往外拖。而看著這一幕,瘋婦直∫接大聲喊叫了起來,汪孚林便騰出一只手,往她嘴里塞了一團絹帕,這才以目示意那兩個民壯照自己的話做。

    “爹……”

    “有些事做比說有用,如果運氣好,也許我能還你一個活蹦亂跳健康的娘!”

    見金寶終于將信將疑地閉上了嘴,任憑那兩個人架出了屋子。旋即那兩扇門又在面前被關得嚴嚴實實。汪孚林方才看著地上那個突然之間停止掙扎的瘋婦。聲音冷淡地說道︰“這樣裝瘋賣傻有意思嗎?”

    仿佛是被他這句話刺激到了,瘋婦一下子再次爆發了起來,那掙扎的力道比之前更大一倍不止。奈何汪孚林的反應比她更加快,直接一下子用了個柔道動作把人摁在地上,不但用膝頭牢牢控制著她,而且用更加犀利刻薄的語氣說︰“金寶是個好孩子,沒了親爹,哥哥又卑鄙無恥。他唯一惦記的,大概就是被哥哥賣了的親娘了。可他沒想到,他的親娘比起那個要賣了他的哥哥,也沒好到哪去,大老遠回來,只是為了敗壞自己兒子的名聲!”

    “唔……唔!”

    汪孚林輕輕伸出手去,嘴里卻繼續說道︰“如果他知道,他和自己這個裝瘋的娘見面的情景,全都被提學大宗師瞧在眼里,周圍甚至有被買通的人故意罵他詆毀他。敗壞了大宗師原本對他的好感,不知道他會怎麼傷心絕望!”

    說時遲那時快。他突然一把拔下堵住瘋婦嘴巴的手絹。

    “住口,住口!你是胡說八道,我沒有!”

    本來只是听人轉述了那次事件,汪孚林稍稍有些疑惑,剛剛和金寶在門口說話,他又听到里頭動靜,猜測興許是金寶的娘在偷听,因此一照面他就給了人一個下馬威,旋即把金寶強行帶離,再用言語刺激這個女人,想證實一下人是真瘋還是假瘋,沒想到真的得到了預期的反應。

    此時此刻,他絲毫沒有松動膝蓋的意思,甚至還冷笑了一聲︰“胡說八道?能質疑別人是胡說八道的人,怎麼可能是瘋子?看來,我有必要把人都叫進來,然後告訴金寶他認錯了人,你根本就不是他的親生母親,只不過是個招搖撞騙的騙子!來人……”

    “不要,我求你了,不要!”

    不等他提高聲音,他突然听到瘋婦的嘴里迸出了幾聲哀求,繼而就感覺到,本來用雙手和膝蓋才能完全控制住的這個女人突然停止了一切掙扎動作。他卻並沒有放松,而是就這麼維持之前的姿勢,一字一句地問道︰“把話說清楚。怎麼來的徽州府,在碼頭停留了幾天,原本買了你的人在何處,別人又是怎麼對你說的。如果你敢在我面前耍花樣,我立刻就把你送衙門去!橫豎金寶已經很多年沒見你了,只要我找人把證據做全,告訴他真正的親生母親還在嚴州府,你就等著把牢底坐穿吧!”

    瘋婦,不,現在應該說是金寶的母親,那位玉娘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心里又羞又氣,但更多的卻是深深的恐懼。她並沒有听過汪孚林的名聲,也不知道兒子的養父是個什麼樣的人,只是單純別人怎麼說,她就怎麼做。今天她才第一次見汪孚林,可對方分明是比金寶大不了幾歲的少年,做起事來卻偏偏如此老到狠辣。她絲毫不懷疑自己倘若敢耍花招,汪孚林一定會把她送到衙門去!因為就算此時此刻,後背和雙手的壓迫感依舊存在,絲毫沒有減輕過!

    “我說……我是九月十六到的徽州府,是和我家老爺一塊來的,他告訴我說,可以把金寶接回去,但前提是我必須演一場戲,必須裝成瘋婦演一場戲。”

    說到這里,婦人生出了深深的羞恥感,停頓了好一會兒,這才低聲說道︰“我們在碼頭停了四天,我一直都沒下過船,他派了兩個僕婦緊緊看著我,他自己去了外頭,我不知道他見了誰,也不知道他和誰談過,我只知道那天見金寶之前,他回來過,說只要那個田婆帶著金寶出現,我裝瘋撲上去就行了。為了逼真,最好能裝得歇斯底里一點……”

    “所以你就險些咬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我也不想這樣……可是,我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他威脅我說如果敢不听話,他就把我的兒子帶回家里去,交給大婦去養……”婦人終于嚎啕大哭了起來,說出來的話也有些斷斷續續,“他只不過是當一個物件似的買了我……他家里妻妾丫頭全都有,只不過把我當成別宅婦……我已經失去過兒子一次了,不想再失去還只有一歲的另一個兒子……”

    听到這里。汪孚林漸漸松開手和膝蓋。隨即站起身來。稍稍捋了捋前襟的褶皺。他當然知道,金寶的親娘做這種事,也許是不得已的,也許有苦衷,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如果這個婦人可以早一點吐露出實情,那麼也許事情會解決得更快,而不會拖到現在。倘若不是他這個人心腸並不像別人看起來那麼軟。該撂開手的時候就撂開手不管,也許還真的會被鬧得心煩意亂。

    因此,他只是稍稍整理了一下心情,就揚聲說道︰“進來吧。”

    此時此刻,地上正抽泣的婦人如遭雷擊。她用雙肘支撐起身體,卻發現大門徐徐被人拉開,竟是之前那兩個民壯架著金寶就在門外。想到汪孚林之前說的,要人把她的兒子帶遠一點,她猛然抬起頭望向汪孚林,得到的卻是一個冷漠的眼神。

    “你之前有整整十幾天的功夫。來對親生兒子說明真相,求得他的幫助。可你寧可對你的親生兒子裝瘋裝了這麼多天。卻不想想這麼多天,足夠那個把你當成別宅婦的男人把你的兒子帶走,然後把家人也一塊從嚴州府遷走!一邊是只肯把你當成別宅婦的男人,一邊是你自己的親生兒子,既然你自己選擇了自始至終裝瘋賣傻,幫那個男人算計你的親生兒子,那麼,我只好讓金寶知道,你這個母親到底是怎樣的人。”

    “你……你……”

    汪孚林沒有理會面色慘白的婦人,徑直走到金寶面前,見其牙齒咯吱咯吱直打架,臉上卻又是茫然,又是傷心,還混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就把手放在了小家伙的頭上︰“之前秋楓的遭遇,你應該很清楚。他的爹娘賣了他,卻並不是因為衣食無著,只是為了讓自己過得更加好一點。而等到以秋楓的名義有人送錢過去時,他們又理所當然地收下,被拆穿了之後卻還貪得無厭,甚至暗示秋楓,繼續往家里拿錢,根本就不管他的死活!”

    盡管這是個以孝治天下的年代,可他仍然堅持認為,關愛和孝順是互相的,毫無底限的愚孝,只會縱容那些渣爹渣娘!

    “我這個人,最討厭的就是打著親人和孝道的名號為所欲為。我知道你很難過,但那是你的母親,這件事,要你自己拿主意。”

    金寶雙膝一軟,頹然跪倒在地。盡管那個名為母親的婦人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嘶號,盡管她發瘋似的往這邊沖過來,卻被兩個民壯死死攔住,他都沒有繼續抬頭看她。小小的他在門外听到里頭這些對話的時候,一顆心就已經涼透了。他從前是安慰過秋楓,可當這種事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時候,他卻只覺得秋楓當初實在是太堅強,因為現在換成了他,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下意識地回轉頭去看汪孚林,見其已經到了門口,他突然踉踉蹌蹌沖了回去,一把抱住了汪孚林的膝蓋。

    “把她送回嚴州府去吧!也許還有一線希望,她能找到她的兒子,能找到我那個弟弟,從此過上好日子……爹,我求你了。”

    汪孚林回了一下頭,看到那個被兩個民壯死死攔住的婦人突然癱軟在地,捧面痛哭,他就淡淡地問道︰“那這次的事情呢?”

    金寶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婦人,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回轉身來到婦人跟前,雙手摁住了她的肩膀。

    “娘,我會求爹幫著找你那另一個兒子,但是,你不要忍氣吞聲,和我一塊去見官,把有人脅迫你的事情說出來!否則,那些設計害人的人就會更加得意,不能這樣放過他們!”

    嗯?不錯嘛!他還以為金寶是老實乖寶寶的性子,沒想到也不是逆來順受的!

    汪孚林挑了挑眉,這才對那邊兩個民壯說︰“你們回去請趙五哥找幾個妥當人,然後去林木軒櫃上支五十兩,準備去嚴州府找人。”

    那婦人終于抬起頭來,紅腫的眼楮里滿是不可置信,見金寶正直勾勾看著自己,她只覺得又羞又愧,終于對金寶使勁點了點頭。

    “好,我去告官,我知道的那些話,一定會一五一十都說出來!”(未完待續。。)
wolf0224 發表於 2015-8-4 09:12
第二一三章 穿幫了


由于逐府歲考,謝廷杰當然不可能在徽州府停留太長時間。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是發榜次日立刻啟程。可是,今年的歲考第一站看似太平,可自己身邊人中有內鬼,這卻幾乎是坐實了。如果不能處理掉,接下來南直隸那么多府,萬一真的再鬧出什么怎么辦?他總不可能每次都臨場換考題。最要命的是,他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清理掉,這樣就沒人做事了!

因此,之前緊趕著讀卷評等,發榜之后他騰出手來,立時便召見了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縣令葉鈞耀,可后者卻在一見面之后,就對他請罪連連。

謝廷杰當然聽明白了葉鈞耀的意思,此次歲考固然有人心懷怨言,可一二等的卷子都貼出去了,哪個學官判的,他如何復核的,赫然一清二楚,故而他也不怕有人在自己身上潑臟水。只要他一走,就算之前一度渾水亂流,也就和他沒關系了。可是,一想到身邊這些家伙吃里扒外。他就猶如芒刺在背。

“不行。本憲不能一走了之。歲考前后。妄圖僥幸,散布流言,禍亂人心,又或者招搖撞騙者,一個都不饒!”

謝廷杰越是這么說,葉鈞耀就越是力諫不可,就連段朝宗也深知連日府城縣城那些亂子,少不得在旁邊幫腔。奈何謝廷杰原本就不是前任耿定向那樣最擅長和稀泥的人。認準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甚至毫不理會是否會耽擱了日程,立時三刻就讓葉鈞耀立刻把那些舉發的生員帶到知新堂來。等葉鈞耀親自跑了一趟,把人帶過來,他便端起端起提學大宗師架子,逐一嚴厲盤問,甚至把身邊人全都放在門口,讓人一個個辨認。

然而,這些生員卻都表示給考題的不是這些人,他仍是線索全無。就在他焦頭爛額卻又不愿善罷甘休的關頭。歙縣壯班班頭趙五爺卻立了一個大功。

趙五爺直接把府學一個趁著今日放榜混亂偷偷開溜的門子給抓了回來!

此時此刻,那鷹鉤鼻的中年門子哆哆嗦嗦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道:“小的只是因為家中老母重病,這才丟下差事跑回家去……”

趙五爺恭恭敬敬侍立下首,聽到這話,他偷覷了一眼謝廷杰的臉色,突然開口說道:“大宗師,小的拿住此人時,在他身上搜出了一百兩銀票!要知道,府學門子一年的工役銀子是二兩,一百兩相當于整整二十五年門子的工錢。而且,在這里又不比縣衙府衙油水豐厚,這錢是怎么來的?此等冥頑不靈之輩,恐怕會污了這府學圣賢之地,如若大宗師允準,把人交給歙縣縣衙,請葉縣尊審理此案,堂簽批下,很快就能訊問一個水落石出。”

那鷹鉤鼻門子本來還寄希望于一口咬定蒙混過關,誰知道趙五爺竟攛掇謝廷杰把自己交給歙縣衙門!誰都知道那里上至葉縣尊,下至三班六房,幾乎全都等同于汪孚林的私人,他還能有什么好下場嗎?頭皮發麻的他幾乎下意識地叫道:“大宗師,小的說實話!小的只是收了人一百兩銀子好處,買通大宗師身邊一個隨從,讓他傳揚汪小官人的惡名。事成之后,小的代人給了他五十兩銀票,其余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謝廷杰大惱之下,從牙縫里迸出了四個字:“帶他認人!”

和之前那些生員不同,鷹鉤鼻門子只認了一遍,就認出了謝廷杰那個隨從——即便就算不認,謝廷杰也隱隱猜到是誰,但畢竟他需要證據。看著那個磕頭如搗蒜求饒不已,卻也同樣說不出主謀的親隨,他緊緊捏著扶手,氣恨交加。良久,他才一字一句地吩咐道:“把這狗東西捆了,給我拖到府學門外笞責五十。就說是本憲的原話,日后若再有提學身邊人等勾結勢要,興風作浪,全都一個下場!至于那做行賄者中人的府學門子,交給徽州府衙論處!”

府學門外,當這個親隨被架出來,隨即丟在地上便是竹板子伺候的時候,四周圍頃刻之間就圍了一大堆人。得知其人罪名,人人拍手稱快,竟沒有一個人去質疑提學大宗師是否有權這么做——別看朝廷律法擺在那,但這些年來,上官對下官動板子的事從不鮮見,提學杖死生員的事也曾經發生過,更何況區區一個親隨仆人?隨著那竹板子高高舉起重重落下,旁邊叫好聲不絕,以至于被臨時調來行刑的鄭班頭興頭十足。

橫豎汪孚林只給了他們一個要求,不用取人性命,不用傷筋動骨,但只有一點,一定要疼,能打到人慘叫聲越大越好!

在無邊無際的苦痛之中,挨打的親隨雖說只是拿錢,并不知道背后究竟是誰,可一想到自己正在倒霉地挨打,其他人卻能逃過此劫,他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突然大聲嚷嚷道:“小的舉發,小的舉發大宗師身邊的那個監生熊悍,賣考題的就是他!誰知道他聰明反被聰明誤,大宗師這次出的是整整四道考題,他是借著大宗師的名頭招搖撞騙!”

此話一出,府學門前頓時一片嘩然。這次府學的題量這么多,出題這么精到,每個人都覺得大宗師來真的。難道前頭真的有考題疑云?

而此時此刻。趙五爺已經變了臉色。慌忙一溜煙往里頭跑去。氣喘吁吁沖進知新堂的他對謝廷杰把話一說,這位提學大宗師自也是怒發沖冠。

這時候,又是葉鈞耀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宗師,如今外間都在贊頌大宗師心細如發,不讓奸人有作惡的空子。不知道那位監生是朝廷分派,還是大宗師自己選中的?恕下官斗膽說一句,不同的人得有不同的處置,否則別人不說大宗師公允明正。卻要死揪住這失察二字!”

上次來時,葉鈞耀還只是菜鳥縣尊,謝廷杰原本并不將其放在心上,可此時此刻這番話入情入理,他不禁多瞅了人幾眼,繼而淡淡地說道:“此人并非本憲選中,也不是毛遂自薦,而是走國子監的路子,拿著推薦信過來的。先將人拿下,本憲親自審問。哼。國子監這些監生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謝天謝地,真的如汪孚林所說。這么一個人并非謝廷杰親友舉薦,謝廷杰拿下人絲毫沒心理負擔!葉鈞耀心中大喜,當下連連稱是。等到謝廷杰二話不說吩咐趙五爺去拿人,他便心安理得坐在了下首。

接下來就看汪孚林的了!

府城汪尚宣大宅中,當最初府學門口的笞責鬧劇傳過來的時候,內宅深處的一座堂屋里便傳來了乒呤乓啷砸東西的聲音,而等到須臾又有人報,那挨板子的親隨竟是供出了一個監生賣考題,汪尚宣這才真正驚惶了起來。雖說外甥在京師做官,如今顯然宦途不錯,可竦川汪氏在官場后繼無人卻是鐵的事實,倘若謝廷杰真的一時火起要大肆追究,那就真的麻煩了!最重要的是,這件事他是瞞著長兄汪尚寧做的,只為了一泄心頭之氣,順便幫一幫長孫。

可誰曾想,一開頭明明順順當當,怎么到了歲考當日就出岔子了,而且目前還有捅破天的跡象!

偏偏這時候,門口還傳來了一個聲音:“三老太爺,大老太爺來了!”

此話一出,汪尚宣頓時打了個哆嗦。雖說上次長兄在狀元樓上被汪孚林氣暈了,匆匆被送回竦川本家將養,可即便如此,仍然不能取代其家族主心骨的地位。看著滿屋子狼藉,他哪敢在這里迎接長兄,連忙匆匆出門,囑咐外頭那小廝將這里清理干凈,他就立刻迎了出去。等到了二門,見面前赫然是一架滑竿,上頭汪尚寧眼睛半開半闔地坐著,他連忙開口叫了一聲大哥。可還不等他想好如何把這一茬敷衍過去,就只見汪尚寧稍稍抬起了右手。

“不用說了,準備一下,和我去見汪孚林。”

聽到這言簡意賅的一句話,汪尚宣不禁愣住了,老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說道:“大哥莫非是找他攤牌?”

“不然還能怎樣?”汪尚寧嘴里說得輕描淡寫,心里卻憋著滿腔火氣。本來他準備這時候將飛派白糧乃是南京戶部小伎倆這條消息拋出來,沒想到歲考突然來臨,他只能暫時打消節外生枝的念頭,免得家里有待考生員的各家反應激烈,可誰曾想一場歲考竟也惹出這么多事情來!

汪道昆就算臨走的時候讓汪孚林作為松明山汪氏的代理人,可他就不相信,汪孚林就真的敢和竦川汪氏魚死網破!

然而,竦川汪氏這兩位老一輩重量級人物坐轎來到縣后街汪宅時,敲開門后,那門房得知來人是誰,竟是為難地表示,主人家不在。這時候,汪尚宣終于忍不住了,他用腳蹬了蹬轎板,示意轎夫把自己抬到了門前,隨即冷冷地說道:“那敢問汪小官人如今人在何處?”

那門房乃是謝管事千挑萬選出來的,此時明知道對面是竦川汪氏的大佬,卻還是不卑不亢地說:“回老太爺的話,我家小官人陪著養子寶哥,去徽州府學告狀了!”

告狀……告什么狀?而且還是去府學!等等,汪孚林帶著金寶去府學告狀,難不成是那婦人……

轎子中,汪尚宣一下子驚恐萬狀!
wolf0224 發表於 2015-8-5 09:34
第二一四章 請大宗師做主

府學門前,當汪孚林帶著金寶以及一乘轎子來到這里的時候,門前那個挨板子的倒霉親隨還趴在那里,四周圍里三層外三層全都是人。

    旁人若是要擠進去,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未必能夠奏效。可是,汪孚林只讓頭前的康大上前去言語了一聲,須臾就有人讓出了一條通路來。每一個人都在打量他和金寶,尤其是他,收獲了眾多關注和審視的視線。想也知道,這些人應該正在琢磨,赫赫有名的汪小官人這次想要干什麼。當路過那個趴在地上不能動彈的家伙時,汪孚林只是隨便瞟了一眼,繼而就收回了目光,徑直一馬當先地來到了府學門口。

    “請代為通報大宗師,學生歙縣廩生汪孚林,為養子金寶生母玉娘被人威逼喬裝瘋婦,意圖詆毀學生父子一事,請大宗師做主!”

    漁梁鎮乃是徽州的門戶之一,每日來往的商人不知道多少,所以,金寶認母一事早就瘋狂流傳了開來。更有甚者,甚至編出了其母是因為認子不成而發瘋,如今被人關在某處等死的傳言。此時此刻,汪孚林話音剛落,人群中一下子起了天大的騷動。

    敢情金寶的娘發瘋是假…的?是被人逼的?那到底是被誰逼的?

    因為一個門子被拿了,眼下府學只有一個門子,但卻多了不少維持秩序的差役。這會兒面對汪孚林爆出的天大委屈,沒人敢耽擱,當下那門子就拔腿往里跑。等到來回兩個沖刺趕回來。他只覺得上氣不接下氣。兩只腳都是軟的。可還不得不支撐著膝蓋說道︰“小官人,大宗師宣見。”

    “金寶,攙了你娘下轎子,我們進去!”

    眾目睽睽之下,金寶答應一聲,上前揭起轎簾,扶出了一個骨瘦如柴的婦人。距離近的人都能看到,盡管那婦人形容憔悴。但此時此刻走路的姿態卻還算穩當,整個人也一點看不出任何瘋子的架勢。眼看金寶和婦人跟著汪孚林進了府學大門,圍觀的人群方才爆發出了一陣巨大的喧嘩。

    “誰說金寶的生母是個見人就咬的瘋子?那婦人瞧上去挺安靜的一個人。”

    “汪小官人都說了,是有人逼她裝瘋,只為了詆毀他們父子的名聲!”

    “誰這麼缺德,怪不得汪小官人氣不過,要跑來找大宗師做主!”

    “還能有誰?某位老太爺的嫌疑最大!”

    制造了外頭一片騷動的汪孚林這還是第一次踏入徽州府學。要說上次他到這里,只是在門前制止程奎等一堆歙縣生員在徽州府學的貼大字報鬧事,也正因為這一出,方才真正和葉縣尊打好了關系。現如今走在其間。他卻不慌不忙,沿途甚至還有閑工夫比較府學和縣學的建築規格有什麼不同。

    等到一直來到最深處的知新堂。引路的差役賠笑止步,低聲說道︰“小官人,小的是歙縣快班胡捕頭的弟弟胡三林,大宗師和段府尊葉縣尊都在里頭。之前外頭那人是大宗師親隨,被人供人出收人錢財,大宗師一怒之下,這才將其推出去笞責的。現如今,大宗師正在堂上審隨他來徽州的一個監生熊悍。”

    熊悍?嗯,據說就是挑唆謝廷杰去漁梁鎮微服私訪的那個監生嗎?這還真是剛剛好。

    汪孚林向胡三林微微點了點頭,算是表示記他這個通風報信的人情,盡管他並不算十分需要。行至知新堂門外,他已經瞧見了里頭端坐的謝廷杰以及葉鈞耀段朝宗,也瞧見了那個長跪于地的監生背影,當即撩起袍角跨過了門檻。他沒有回頭去看金寶和玉娘是怎麼進來的,只是步子平穩精準地一步步向前,等超過那個監生兩步,這才深深一拜。

    “大宗師,府尊,縣尊。”

    謝廷杰上次歲考剛剛考完,就召見了汪孚林,問那封假托何心隱的匿名信。覺得那次的直截了當效率很高,他這會兒也異常開門見山︰“你有話直說,本憲沒心思听人兜圈子!”

    汪孚林上次已經也充分體會到了謝廷杰的耐心,此時就直言不諱地說︰“學生根據一些蛛絲馬跡探知,玉娘並沒有瘋,故而冒險試探,終于把這層謊言戳破了。汪金寶之母玉娘,三年前被金寶的兄長汪秋賣給了嚴州府行商劉萬達,此人將玉娘養為外宅婦,並育有一子。就在月余之前,大宗師歲考的消息剛剛傳出時,有人找到了劉萬達,要求他把金寶之母玉娘送回徽州,並且讓玉娘裝瘋。劉萬達遂以與玉娘所生之子作為要挾,令玉娘裝瘋與金寶相見,于是就有之前漁梁鎮碼頭上,正好被大宗師看見的那一幕。”

    這已經算是極度言簡意賅的陳述了。可這樣短短一番話里的信息量卻相當可觀,別說謝廷杰嘴唇緊抿,就連段朝宗和葉鈞耀對視一眼,也露出了怒色。

    “學生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人。金寶還是個孩子,又和母親分別了這麼久,如果看到母親瘋了,立刻避而遠之,自然會被人說是對生母不孝。即便能夠接受這樣的母親,可人瘋成了都能咬人的狀況,總不可能立刻接回家里去,少不得要找地方先安置,外人還是會說貪戀養父家富貴,對生母不孝。如果金寶把母親迎回了松明山的老家去住,那麼便是為了生母不顧養父恩德,是不孝。如果只把人送回村去,自己卻只顧著在城里讀書,同樣也是不孝。”

    汪孚林一口氣幾個不孝說出來,見葉大縣尊偷偷對自己豎了個大拇指,他暗嘆自己今天就不止是討公道來的,還是刷存在感來的,當下更加從容。

    “而挑在學生正在歲考的節骨眼上,鬧出這樣的事情,人家賭的,是學生也許會心亂,說不定還會失常,而人家付出的不過幾個錢而已,實在是劃算到了十分。只可惜,學生還有個缺點,那就是死心眼。只要認準的事情,別的東西都會選擇性先丟一邊,所以金寶他娘的事情,學生一直都沒管,還是歲考發榜後才去料理的。金寶,我在這里問你一句,你怪我之前丟著你在醫館不聞不問嗎?”

    金寶沒有功名,此時此刻正攙扶著母親跪在汪孚林身後。乍然听到這一句,他先是一愣,隨即趕緊搖了搖頭︰“都是我惹出來的事情,怎麼能怪爹!”

    “很好。所以大宗師,段府尊,葉縣尊,這就是學生的輕重緩急。”汪孚林頓了一頓,繼而笑容可掬地說道,“有些人覺得金寶跟著學生是來享福,所以不顧母親就是不孝,問題是有件事恐怕不少人都忘了。學生是南明先生的族佷,現如今也確實是小小有點產業,可學生的父親總共還欠著南明先生和汪二老爺兄弟總共七千兩銀子,所以,富貴兩個字談不上,榮華兩個字,學生只不過小小一個廩生,也一樣談不上!說到底,學生不過是草根而已。”

    草根這種形容詞,在如今這個年代,顯然絕對還沒有開發出汪孚林所指代的這個含義,但謝廷杰、段朝宗、葉鈞耀,三人卻全都不至于會錯意思,這會兒每個人的表情都異常微妙。尤其是葉大縣尊,臉上感慨萬千,可暗地里卻險些沒笑得岔氣。

    汪孚林現如今被汪道昆委為松明山汪氏代理人,還敢說是草根!不過想當初小秀才和他合作時,一個斗胥吏,一個擺脫糧長包袱,那時候說是草根倒還真沒錯。幸虧他知人善任,這一番合作到現在,簡直是天衣無縫,完美無缺!

    事實證明,汪孚林的歪理確實把謝廷杰給帶進去了,當然,這位提學大宗師不會忘了下頭跪著的最重要當事人。他仔仔細細詢問了一番玉娘,發現其雖有些斷斷續續,但說話條理還算清楚,絕對不可能是什麼瘋子,而且最重要的是,玉娘說到其被那個行商劉萬達給抱走的親生骨肉,那種傷心欲絕的淒涼,就連他也覺得感同身受。可細細一思量,他就突然瞪向了汪孚林,惱怒地一拍扶手。

    “等等,你這樣興師動眾跑來讓本憲給你主持公道,可你要告誰?”

    哦,大宗師您終于看出來了!

    汪孚林臉上一本正經,心里卻在飛快計算著自己從府學外引起轟動,到剛剛自己和玉娘先後陳述所耽誤的時間。他並不太能確定是否會引來對號入座的人,可料想以某些人的尿性,一定會認為他凌厲的反擊是沖著自己來的。于是,他用眼神瞟了一下葉大縣尊,這位和他小半年來已經形成了極大默契的歙縣令立刻接上了謝廷杰的話茬,用痛心疾首的語氣開始了感慨。

    “孚林啊,本縣了解你的心情,可大宗師日理萬機,你怎麼能拿毫無線索的私事來這里鬧騰呢?金寶和他的母親是很可憐,某些人也著實可惡,但是,這種要跑到嚴州府去查的事情,你讓大宗師和府尊如何為你做主呢?本縣也是有心無力……”

    葉大炮本來就很能說,這會兒侃侃而談,須臾就說開了。段朝宗也好,謝廷杰也好,上次在葉鈞耀跑來洗刷縣試作弊污名的時候都已經領教過了,這次頓時全都大為後悔讓這廝開了個頭。而跪在最後頭,一段時間內都沒人理會的監生熊悍,卻是悄悄松了一口氣。

    似乎沒人注意到他的角色,也許還能趁亂躲過這一關……

    可就在這時候,那位原本還在滔滔不絕數落汪孚林的葉大縣尊突然矛頭一轉。

    “對了,金寶那件事發生的時候,說是大宗師當時也去了漁梁鎮,不知道怎麼會這麼巧?”(未完待續。。)
本帖最後由 wolf0224 於 2015-8-5 09:35 編輯

wolf0224 發表於 2015-8-5 09:35
第二一五章 程公子好樣的!

不愧是葉大炮!

    汪孚林對于這虛晃一槍,然後直搗黃龍的話術大贊一句,然後成功看到謝廷杰的目光倏然變得無比嚴厲,並且一下子越過他往後射去。如果可以用形容詞,那麼,此時此刻這位提學大宗師的眼神,應該和刀子的效果差不多,因為他倏忽間就听到背後傳來了辯解聲。

    “大宗師,真不關學生的事,學生那時候只是向您介紹了幾個地方,漁梁鎮是……”

    “漁梁鎮是本憲自己要去的是不是?你是對本憲介紹了好幾個地方,但在城外的,僅此一處。你想來猜到了本憲的心意,徽州府城和歙縣縣城之內,生員雲集,興許會有不少認識我的人,而漁梁鎮既然是在城南一里外,想必不會有人認出我,也能听到更多的消息。更何況,本憲在酒肆二樓看到金寶的時候,原本並沒有這麼快認出來,是你提醒了一句。你也只不過就見了他一次,隔得又是這麼遠,你怎麼就斷定得那麼準?嗯?”

    身在高位者就是如此,一旦自己認準的事情,那麼就會一追到底,除非能夠有人橫空出世,用另一件事把他的目光轉移過去。奈何,監生熊悍顯然不具備如此本領,在謝廷杰的怒瞪之下,他徒勞地想要躲藏那犀利的目光,慌亂之下正要開口把事情一股腦兒全都推出去,突然只听得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大宗師,段府尊,葉縣尊,歙縣竦川汪老先生求見。”

    熊悍本來已經打算吐露實情了,可听得汪家人來了,他頓時為之狂喜,立刻閉緊嘴巴二話不說。

    但是,同樣為之狂喜的,還有汪孚林!他只是借此賭一賭某種可能性,沒想到人真的來了。不管來的是汪尚寧還是汪尚宣,有他和葉鈞耀的珠聯璧合,今天非得竭盡全力,把人拖下水再說。葉鈞耀受夠了,他更是同樣受夠了!

    盡管汪尚寧不是副都御史很多年,不是布政使巡撫很多年,可身為如今歙縣致仕回鄉閑住者中,昔日官階最高的人,在場三位官面上的人物都總得給個面子。尤其是當汪尚寧拄著拐杖進來,卻還弓著身子向他們一一躬身行禮的時候,不論是心中只隱隱有些猜測的謝廷杰,還是早對這位歙縣頭號鄉宦心存忌憚和厭惡的徽州知府段朝宗,又或者是早就膩歪透了的歙縣令葉鈞耀,都少不得欠了欠身。

    強龍不壓地頭蛇!

    在府學門外提出求見的時候,汪尚寧能夠清清楚楚地察覺到,四周圍人群中那種種視線。和從前竦川汪氏的人現身人前時,收獲到的敬畏不同,這些視線當中竟然摻雜著猜忌和輕蔑,這是他苦苦經營名聲這麼多年來,最難以忍受的。所以,盡管汪尚宣和汪幼响都請求隨他一塊進來面見大宗師等人,他卻把他們全都丟在了府學門外,讓他們好好領受千目所視千夫所指的滋味,然後反省反省。

    盡管已經一大把年紀,復出的希望也仍舊渺茫,可他依稀想起了當初為封疆大吏時,一言可決千萬人生死的年代。他可是在多地任所入了名宦祠的,豈能畏懼汪孚林這一區區小輩?再說,他還有殺手 !

    所以,這會兒,他看也不看那個不斷偷眼瞥看自己的監生熊悍,也沒有留意把母親玉娘掩藏在身後的金寶,甚至瞧也不瞧汪孚林一眼。他拒絕了有人給自己搬來的椅子,咳嗽一聲後,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大宗師提督學校,府尊和縣尊乃是父母,老夫雖曾在朝廷,如今不過一介鄉民而已,不敢當座位。這一次大宗師不辭辛勞從南直隸到徽州府,合六縣調考于府學和縣學,本是一大盛事,卻不曾想坊間沸沸揚揚,竟有所謂考題泄露的傳聞。”

    汪尚寧突然重重一頓拐杖,那沉悶的聲音頓時回響在知新堂中︰“我徽州人杰地靈,讀書蔚然成風,何嘗發生過這樣丟人現眼之事?依老夫看來,不過是三五小兒自以為是,有人乘虛而入,這才鬧出了事端。大宗師若是信以為真,一再追查不休,非但耗日持久,影響了其他各府的歲考,而且,朝中多有好事之輩,不干實事,卻只知道胡亂咬人,到了那時候就得不償失了。這只是老夫的一點小小見識,還請大宗師三思。”

    剛才這知新堂中到底發生了什麼,汪尚寧一無所知,所以,在他看來,自己這一番讓謝廷杰息事寧人的勸解入情入理。葉鈞耀縱使是出于一己之私,慫恿謝廷杰大肆追查無限株連,段朝宗一時不察也被繞了進去,可只要把這一層利害剖析清楚了,謝廷杰總該明白過來才是!

    然而下一刻,他的眼角余光就瞥見汪孚林微微笑了笑。而這時候,葉大炮就接了他的話茬︰“汪老先生說的,正是府尊和下官之前竭力勸大宗師的那層意思。奈何大宗師光明磊落,一身正氣,硬是要挖出害群之馬來,甚至為此不顧惜自身。大宗師,您看汪老先生也這麼說了,之前那犯事之親隨既然已經拖出去刑責,剛剛這監生熊悍既是可疑,發回國子監革掉功名,如此便算殺一儆百,如何?”

    汪尚寧這才意識到,自己因為得知汪孚林一家人跑來府學討公道,來得太過匆忙,完全是在不明敵方情況的時候一頭扎了進來。這個菜鳥縣令竟然沒有因為事涉汪孚林便煽風點火,火上澆油,而是力勸謝廷杰息事寧人!此時此刻,他面上紋絲不動,心里卻生出了幾分懊悔。那懊悔不僅在于自己的輕敵冒進,更是因為他在養病期間,沒有囑咐汪尚宣祖孫安分老實。

    熊悍沒想到汪尚寧只起了個頭,葉鈞耀就把火全都燒到了自己身上,要求革掉他的功名,把他作為殺雞儆猴的那只肥雞!發現謝廷杰那充滿惱意和殺機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剛剛听到汪尚寧駕臨的那些僥幸全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不好過也不讓你好過的決意。

    “大宗師,學生冤枉!學生又不是徽州人,這歲考和學生並沒有任何關聯,本應當兢兢業業跟隨大宗師完成此次逐府歲考,可誰料到打前站安排時,竦川汪氏三老太爺竟是派人請了學生過去,又是威脅又是恐嚇,甚至談及和松明山汪孚林之間恩怨,囑咐學生幫忙,敗壞汪孚林聲名,令大宗師厭惡他父子。”說到這里,他又詞鋒一轉道,“但泄露考題之事,純屬子虛烏有,學生縱使有一百個膽子,也絕不可能干出這種事來!”

    拖了汪家下水就行,反正日後他又不在徽州府,不怕與其交惡,如此坦白,說不定還能保住功名,畢竟他不比謝廷杰身邊的親隨,他是監生,只要能有余地活動,保住的可能性很大。可販賣考題的事卻抵死都不能承認,否則那就沒法挽回了!

    汪尚寧雖說對熊悍這反口一咬甚是驚怒,可相比那所謂販賣考題的最糟糕結局,說是自己的弟弟和佷孫陷害汪孚林名聲,這已經算是可以接受的了。當下不等其他人有所反應,再次重重一頓拐杖,聲色俱厲。

    “若我竦川汪氏真有如此膽大妄為之輩,老夫絕不會放過!可是,據老夫所知,那街頭巷尾一度大肆散布的所謂考題,始作俑者卻出自歙縣班房,而且是一個豢養多年的頂凶。葉縣尊,老夫現在就有此人名姓籍貫和影子圖像,不知道你可否給大宗師,段府尊以及所有士子一個解釋?”

    糟糕,紙到底包不住火,還是小覷了汪尚寧的老辣!

    汪孚林千算萬算,竟是漏算了這一條,此刻不由得輕輕捏緊了拳頭,可他看向葉鈞耀的時候,他就只見菜鳥葉縣尊微微一笑,分明是從容自若,神情泰然,哪有一絲一毫的緊張?他正詫異于葉大炮關鍵時刻比自己還鎮定,就听到人開開腔了。

    “歙縣班房?汪老先生你確定嗎?如果那樣,本縣絕不姑息!可之前快班、皂班、壯班這三班班頭主動向本縣坦白,說是班房乃是多年陋規,雖不能立刻革除,但也要逐一甄別內中關押的人犯,所以,今天早堂的時候,三班就已經交上了班房所有關押人等的花名冊和指印,要不要本縣立時三刻命人取來,給大宗師、段府尊還有汪老先生過目?又或者段府尊出牌票提人,還是大家直接去歙縣班房一看究竟?”

    上一次舒推官信心滿滿從自己這里弄了牌票,去歙縣班房大鬧一場,結果不止是灰頭土臉,而是氣暈了被人送回來的情景,段朝宗至今還記憶猶新。此時此刻,眼見葉大炮再次火力全開,卻是光明正大地提出邀約,他頓時淡定不能了。他可不想鬧出大宗師興師動眾跑到歙縣班房去視察這種無稽之談,當下就輕咳一聲道︰“汪老先生,本府不得不問一句,你確定那個散布假考題招搖撞騙者真的在歙縣班房?”

    是故弄玄虛?還是人真的已經轉移了?不可能的,班房里頭之前還有人給自己送信的……

    汪尚寧眼神閃爍,正打算就此賭一賭,可就在這節骨眼上,外頭赫然好一陣巨大的騷動,緊跟著就有人直接闖了進來。

    “大宗師,歙縣生員程乃軒揪著一個叫做劉萬達的人,在府學門外對圍觀百姓大叫大嚷,說是此人收了汪尚宣家的好處,逼其別宅婦玉娘裝瘋賣傻,還當眾展示了一張字據。他抱著一個孩子,說就是那個劉萬達用來要挾玉娘的。”

    此話一出,就只听原本在金寶的攙扶下,一直萎靡不振的玉娘突然驚呼了一聲,“是我的孩子”,緊跟著,也不知道這個骨瘦如柴的婦人哪來的勁道,竟是掙脫了金寶,連滾帶爬站起身,就這麼踉踉蹌蹌朝外頭沖了過去。

    這一刻,知新堂中從上到下,包括汪孚林本人,全都傻眼了。

    這是什麼情況?程乃軒動作怎麼這麼快?

    PS︰召喚月票和推薦票!下一章標題我都想好了,不是一個人的戰斗!
wolf0224 發表於 2015-8-5 09:36
第二一六章 不是一個人的戰斗

府學門口,自從那個親隨被拖出來打板子,就開始觀眾雲集。汪孚林帶著金寶及其母過來時,觀眾人數更是陡增一倍。等到汪尚寧以及汪尚宣汪幼响到了之後,那種看熱鬧的氣氛已經達到了頂點。可終究事情發生在里頭而不是外頭,人們只能議論紛紛,自行腦補,急得抓耳撓腮也沒用。于是,在這種節骨眼上,程乃軒不像其他人那樣老老實實求見,而是直接在徽州府學門口鬧開了,這簡直太符合圍觀群眾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情緒了!

    可觀眾興奮了,激動了,因為汪尚寧的話而不得不在外頭等的汪尚宣和汪幼响祖孫就沒那麼好過了。因為今天坐的是滑竿,而不是涼轎,他們本來就不能隔絕那些窺探的視線,不能隔絕別人的議論,而在這輿論已經對他們非常不利的情況下,程乃軒還來這麼一出,簡直是往他們的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五十開外的劉萬達,此刻鼻青臉腫地被推到人前。之前他威逼利誘玉娘听自己的話裝瘋賣傻,可自己卻在事後悄悄趕回了嚴州府,準備帶著妻兒以及玉娘那個兒子跑路。可誰知道剛回到家,還正在緊急收拾東西的當口,卻被得了程乃軒求助,動作一等一迅速的謝管事派人給截了個正著。因為嚴州府乃是徽商入東南的必經之地,所以如程家這樣的豪商,在本地的影響力相當之巨大,他直接就被人給押送回了徽州城,連帶玉娘那個親生兒子也一塊送了來。

    挨了不止一頓臭揍的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著自己只是豬油蒙了心。收了人錢財。這才逼玉娘裝瘋傷人,絕非有意。程乃軒則是眼看著四周高漲的情緒,上去喝止了劉萬達後,這才洋洋得意拿出了一張字據︰“各位鄉親父老應該都認識我,我是歙縣城黃家塢程乃軒。我覺得好友汪孚林養子金寶的事情有蹊蹺,就立刻派人去嚴州府,所以才截住了這個劉萬達。而且,我派出去的人。從他身上搜出了一張字據。這個劉萬達也不知道打哪听說了貴人都心狠手辣,所以當初做事的時候,硬是給玉娘辦了一張賣身契,打算事有不遂就好狡辯說,他收這筆錢是因為,他把金寶的母親賣了給人!”

    他猛地提高了聲音,大叫大喊道︰“而這字據上頭另一方,正是竦川汪家三老太爺家的大總管!嘿,上次歙縣衙門前戶房司吏趙思成還聲稱,指使他的是汪家大老太爺的得力管事陳六甲。現在卻又多了另外一位大總管,這到底是竦川汪家盡出心狠手辣的僕從。還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逼母傷子,污其瘋癲,這簡直是令人發指啊各位!這就是咱們歙縣曾經榮耀清高的竦川汪家?簡直是丟咱們歙縣,不,丟咱們徽州人的臉,而且還丟臉丟到嚴州府去了!”

    墨香是因為許老夫人的話,這才跟了程乃軒,雖說忠心耿耿,可他打心眼里知道自家少爺實在是不怎麼可靠的一個人,上次離家出走逃婚,要是放在別家,他這個不盡職的書童非得被活活打死不可。可就是這麼一個毛躁沖動的少爺,現在卻和汪孚林有聲有色合伙做起了生意,甚至歲考竟能夠在一等吊榜尾,簡直算得上是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典型。這些還不算,今天少爺折騰的這一出,怎麼說都是為好友兩肋插刀,講義氣重情分,真好!

    于是,此時此刻親自抱著一歲孩子的小書童听到程乃軒唾沫星子亂噴,聲音幾近于咆哮,忍不住握緊拳頭大贊了一聲︰“少爺罵得好!”

    哇

    可就在這時候,他手里抱著的孩子突然放聲大哭,啼哭的聲音還分外響亮。從來沒哄過孩子的墨香手忙腳亂,又是哄又是唱,發現毫無效用後,他正要求救,偏偏這個時候,程乃軒還回過頭來往他用力一指,赫然是義憤填膺︰“各位可听到,這孩子正在哭!倘若不是我的人動作快,只怕這孩子便要被那薄情寡義的爹帶走,以至于母子分離,終其一生都未必有相逢的一日!他這是哭蒼天有眼,哭人間有正道,哭母子終能團聚,不必跟一個喪心病狂的爹!”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這慷慨激昂的話,剛剛好這個時候,就只見形銷骨立的玉娘提著裙子從府學門內跑出來,徑直沖到墨香跟前,從他手中搶過了孩子,隨即一下子抱緊在了手里。最初孩子的哭聲依舊響亮,但隨著玉娘的輕哄,啼哭聲漸漸小了下來,四周離得近的人全都能夠清清楚楚得瞧見,這個起頭還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臉上淚痕猶在,可眼下正伸出手去抓這瘦弱婦人的頭發,甚至發出了咯吱咯吱的笑聲。

    “真的是母子重逢!”

    “這次程公子可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汪家人太缺德了,這種事怎麼能做,簡直是咱們徽州之恥!”

    “看,大宗師他們都出來了,讓汪家人給個交待!”

    汪孚林落後幾步,這會兒剛出徽州府學,還沒怎麼弄清楚外頭到底怎麼一回事,就只听到四周人群爆發出了一陣極其激烈的喧嘩,比之前他帶著玉娘和金寶母子過來的反應大多了。就在這時候,他發現了面色鐵青的汪尚宣和汪幼响祖孫,若不是周圍有隨從苦苦維持,四周圍過來的人就快把他們給吞沒了!看到這樣強烈的民憤,當他瞧見程乃軒回過頭來對自己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時,他簡直對這位程大公子的戰斗力刮目相看。

    還有這次那種瞞著自己做下好大事情的執行力!

    看來,他扣在手里的另一樣證據,汪幼响以假考題做的那幾篇八股文,已經用不著給大宗師了,因為光是現在就夠勁爆了。

    “爺爺。怎麼辦?”汪幼响只覺得整個人胸口透不過氣來。就連聲音都有幾分顫抖。“這些家伙是早就準備好的,他們是污蔑!”

    “污蔑?哼……”汪尚宣已經看到長兄跟著謝廷杰等人出來了,更注意到了那個自己認為長兄只是馬失前蹄方才栽在其手上的小秀才。可此時此刻,他自己真正身處風口浪尖,方才知道汪尚寧當初輸得一點都不冤。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斜睨了一旁面色青白毫無主見的汪幼响一眼,終于下定了決心。他就這麼突如其來伸出手,對著這個往日相當看重的長孫。重重一個巴掌甩了出去。

    啪

    在那響亮的聲音之下,猝不及防的汪幼响頓時倒地,腮幫子上腫得老高。完全不明白怎麼一回事的他就只看見嫡親祖父的臉上厲色盡顯,竟突然提著拐杖對著他沒頭沒腦地抽打下來︰“我打死你這沒出息的東西,我打死你這敗壞家風的東西!竦川汪氏能有今天,全都是你伯祖父辛辛苦苦一步一個腳印,這才走下來的,現在全都給你敗壞了!虧你從小讀的是聖賢書,竟然學出了這些歪門邪道,竟然做出了這樣令人發指的丑事!”

    在那不要命的抽打下。汪幼响只覺得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但更疼的卻是心里。此時此刻。他再要不明白祖父這一番言行舉止是為了什麼,他就完全是豬腦子了。丟卒保車,壯士斷腕,對于大家族來說本來就從不鮮見,可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成了那個無關緊要的小卒,至于要說斷腕,他死了,汪尚宣還有別的孫子……他連當手腕的資格都沒有,他只不過一個小小的增廣生,家里同輩的堂兄弟總共有十個,他算什麼?

    當那重重的一下直接抽打在腦門上時,汪幼响終于再也挺不住,就這麼頭一歪,昏死了過去。

    汪尚宣竟突然會如此狠心,說實話汪孚林真沒有想到。虎毒不食子,據他所知,汪幼响純粹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家公子,相比汪家老太爺級別的這兩位狠人,年輕的汪幼响做的,僅僅是買通隨從敗壞一下他的名聲而已,剩下的事情全都是汪尚宣指使人做的。可現如今事情敗露,當祖父的竟然就這樣下狠手對孫子,簡直可以用衣冠禽獸四個字來形容!

    他悄然走到了程乃軒面前,從他手中接過那張字據,也來不及謝謝這位此次實在是太能折騰的程大公子,立刻回到了謝廷杰面前。謝廷杰自己出身貧寒,卻天賦絕佳,也是多虧了鄉試主考官提拔,這才有現在的成就,所以他最喜愛的就是出身貧寒而又好學上進的孩子,所以那一次才會因為汪孚林只洗脫了一項污名,他就不為己甚再沒有追究。

    此時此刻,看著那上頭醒目的汪字,謝廷杰突然信手將賣身契交給了一旁的徽州知府段朝宗。

    “段府尊,你看看吧!”

    說完這句話,謝廷杰就大步走到了府學門口那少說也有五六百人的圍觀群眾面前,甚至沒有費心往汪家祖孫身上多看一眼。

    “本憲提督學校,審理案子並不在權限之內,因而將此案移交段府尊處置。然而,為懲惡揚善,以正風氣,即日起,革除歙縣生員汪幼响之生員功名。讀聖賢書者卻只知道玩弄歪門邪道,逼母裝瘋害子,簡直辱沒了讀書人三個字!至于竦川汪氏,好自為之!”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方才露出了一絲笑容。

    壯士斷腕,棄卒保車?也不看看謝廷杰是怎樣嫉惡如仇的性子,否則這次怎會鬧這麼大,光是這一句好自為之,竦川汪氏多年令名,就此毀于一旦!

    他得感激方先生,但更得感激提學大宗師,人家解了他兩回困厄了!

    而汪尚寧這一次也硬生生挺住了。剛剛才剛把長孫打得人事不知的汪尚宣正淒惶地看著他,仿佛等待他一語挽回乾坤,可他卻只能回以冷淡漠然的目光。哀莫大于心死,弟弟不成器他早就知道了,可這種事到臨頭卻全都推到小一輩身上的冷心冷肺,他若早知道,又怎會安排其長留徽州府城?

    到頭來,是他錯了第一步,放不下名利二字,這才以至于一錯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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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24685 發表於 2015-8-5 14:00
第二一七章 送大宗師的破題

    來時十一人,走時九人,少了的這兩個人,便是在這次徽州歲考中,南直隸督學御史謝廷傑殺了給猴子看的兩隻雞。

    也正因為如此,隨從的懈怠風氣一掃而空,唯一剩下的那個光桿監生戰戰兢兢。只因為謝廷傑吩咐臨走之際不必大操大辦,更不用驚動州縣,誰都不敢往外頭再送半條消息,生怕回頭自己就成為再次被殺一儆百的那個倒霉鬼。

    於是,當這天一大早,收拾好行裝的謝廷傑突然上車起行時,徽州府學上下全都措手不及,等去稟報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縣令葉鈞耀的時候,提學大宗師已經徑直去往府城鎮安門了。州縣主司都來不及,有心送一送大宗師的生員就更加趕不上。於是,出了鎮安門,謝廷傑眼見鄉民排隊入城,想到自己這徽州歲考之行,竟有些感慨萬千。

    「大宗師,後頭有人追上來攔車!」

    聽到還有人攔車,謝廷傑登時面色一沉。今天自己這一走都已經極其迅捷和保密了,怎還會有人提早得知消息?他正要吩咐車伕不用管,只往前走就行了,卻不想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大宗師,學生知道冒昧,今天特意帶金寶來不為別的,只為送上一程,道一聲謝!」

    這聲音實在是太熟悉了,謝廷傑也不知道是氣惱還是無奈,喝令停車之後,便探出頭去,果見汪孚林和金寶兩人一馬追來,別無其他隨從。汪孚林的騎術顯然尚可,而他前頭那小傢伙卻彷彿是第一次,這會兒緊緊抓住韁繩,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竟是緊張極了。他盯著這一對父子瞧了好一會兒,這才板著臉問道:「你怎麼知道本縣這時候起行?」

    「回稟大宗師,學生和金寶昨晚就搬到府學對面的一座客棧,大清早寅正過後就起來喂好了馬,準備大宗師一起行就追。這還是城內不許馳馬。否則早就追上了。」

    謝廷傑登時不知道說什麼是好,最後只得**地說道:「若只為送行道謝,既然已經見到本憲,那就可以回去了!」

    汪孚林笑了笑。這才拍了拍金寶。這時候,金寶努力定了定神,張口說道:「多謝大宗師為我娘討回公道。等這樁案子完了之後,我打算把她和我那個弟弟,安置在松明山老家。同鄉村人都會照顧她的。我會好好讀書,日後盡我所能照拂他們!」

    見謝廷傑沒說話,汪孚林方才繼續說道:「學生不敢耽誤大宗師行程,這就準備回程。只是臨別之前,對於大宗師當初歲考出的那道四書題,恕學生離經叛道,其實學生之前想寫的,是另外一個破題。題為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破題一句,名不稱君子之道,聖人之所憂也!」

    謝廷傑頓時眼神一縮。竟忘了自己緊趕著要走是為了避免有人追來相送,立刻說道:「我記得你之前歲考時,用的破題是,無後世之名,聖人之所憂也。」

    「聖人雖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但聖人還曰: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更有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的感慨。既然君子只要求自己,而小人卻總要求他人,可君子將死之際卻關心身後名,這豈不是自相矛盾?然則論語集注是這麼寫的。歲考大事,學生當然也不好離經叛道。可此刻為大宗師送行,我卻想要解釋清楚,聖人所慮。無非是終其一生,卻名不稱君子之道,而絕非顧慮身後之名。」

    作為王學泰州學派的中堅,謝廷傑雖覺得汪孚林這番話和朝廷公認的朱子註解大相逕庭,但此刻卻打心眼裡感到這才是對的。而這種不求身前身後名,只求行得正坐得直。正符合他為人處事的宗旨。因此,他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略過其人,看向了他背後的金寶。

    「明年童子試過後,本憲看你是否能夠題名!」撂下這話,他才對汪孚林意味深長地說道,「倘若你之前歲考時,四書題敢用這樣的破題,本憲也不會硬是把你的名次摁在一等倒數第二。」

    「繼續起行!」

    放下車簾的時候,謝廷傑隱約看見,汪孚林先下馬,繼而又扶著金寶下馬,躬身長揖相送。想到自己這歲考第一站的種種波折,他忍不住搖了搖頭,第一次覺得自己之前堅持要深究到底不知是錯是對。昨天事情過後,他就已經體悟到,這件事背後固然是汪孚林父子被人陷害,可那是涉及到歙縣話語權的角力,他實在不該貿貿然涉足進去。可相比汪尚宣大難當頭對至親的棄若敝屣,不論如何,汪小秀才終究要顯得可愛一些。

    尤其是今天這送行時送上的另一個破題。

    汪孚林真心誠意地維持著作揖的架勢足足許久,這才直起腰來,拍了拍旁邊的金寶,又把馬牽了過來。等到扶著金寶上了馬,他自己也跨坐上去,抖了抖韁繩調轉馬頭往鎮安門方向回去,沒走兩步,他就聽到前頭金寶問道:「爹,如果以後我也能夠當官,我要當提學大宗師那樣的好官。」

    面對這麼一句宣言,汪孚林登時愣住了。平心而論,謝廷傑這樣的官太過於剛硬了,仕途不會太順利,可這樣的人品實在值得欽佩。於是,他也不打算給金寶洩氣,笑著說道,「那我等著你進士及第,督學一省的那一天!」

    金寶登時瞠目結舌。他只是說有機會當官的話,要當個謝廷傑這樣的好官而已,怎麼就變成他也有督學一省的雄心壯志了?

    回程的時候,汪孚林走的是縣城新安門,這就省得和府城有可能追出來送大宗師的人迎面撞上。然而,一進新安門還沒走多久,他就碰到了騎馬過來的快班正役許傑和幾個差役,看到是他,這位最早在松明山就和他打過交道的老快手立刻策馬迎上前來問道:「小官人,見到你正好!聽說大宗師啟程了,我們這會兒一塊去追,還來得及送行。」

    「我和金寶剛送了大宗師回來。」見許傑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汪孚林就一本正經地說道,「許哥還是不要白跑一趟了。大宗師這會兒讓人快馬加鞭,你說不定得追上二十里,到時候興師動眾反而不好。葉縣尊那裡,自有我替你去說。」

    「這……」

    許傑猶豫再三。最後決定還是聽汪孚林的——反正他覺得就算葉縣尊,最終也可能會聽汪孚林的。只不過,他實在是好奇汪孚林怎麼能夠消息這麼靈通,知道大宗師什麼時候走,少不得小心翼翼試探了一句。結果得到的回答卻是,汪孚林昨晚就在府學對面找了家客棧,今天不到寅正就爬起來了,準備好坐騎,隨時準備去追那位打算偷跑的大宗師。面對這位如此先見之明,他還能說什麼?

    縣衙中,當葉鈞耀聽到汪孚林和許傑一塊回報了謝廷傑怎麼走的,得知汪孚林為了送行這麼個折騰法,他也有些無語。但想想這回真是多虧了提學大宗師是正人君子的光,他又覺得汪孚林如此誠意十足。那也是應該的。可當他問到汪孚林準備了什麼程儀,又或者什麼臨別贈詩時,他卻再次受到了驚嚇。

    「什麼?空手去的?而且連一首臨別敬贈的詩賦也沒有?你還給我做了個離經叛道的破題……老天爺,孚林啊孚林,你怎麼就這麼不省心呢?」

    葉大炮扶額而立,頭痛十分,正打算耳提面命幾句時,汪孚林卻搶在了前頭:「縣尊,之前歙縣班房的事,不知道是……」

    「你還說!」葉縣尊這才忘了汪孚林空手送行的事。有些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一屁股坐下了,「班房裡從前豢養的頂兇,一共三人。我讓他們全都處理掉,聽說嚴州府那邊正在滿城抓賊,胡捕頭親自送人過去了,也就是充軍的罪名,不至於冤殺人。這年頭的充軍,誰都知道怎麼回事。晃一圈人就回來了。這樣三班不至於哭訴我擋了他們財路,我也不至於擔心他們成天鑽空子鬧出什麼事來。幸好這麼整頓一下,否則你讓人散佈假考題的事萬一被人拆穿,汪尚寧豈不是就有理了?」

    葉縣尊真心能耐啊,最近功力見漲了!

    收穫了汪孚林敬佩的目光,葉鈞耀頓時有些飄飄然:「所以說,你做事要仔細一點,幸好這次有本縣給你托底,程乃軒又直接從嚴州府入手,幫了一個大忙……嗯,歲考既然已經結束了,你也應該清閒了下來,接下來秋糧徵收在即……」

    汪孚林聽懂了葉鈞耀的抓差意思,苦笑一聲正要答話,外間突然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咳嗽,緊跟著,書房大門就被人推開,卻是蘇夫人款款地端著一個茶盤進來。眼見葉大炮慌忙起身相迎,汪孚林覺得自己杵在這裡有些多餘,正要悄然退下,卻不想蘇夫人開口說道:「老爺也不要差人太過,汪小相公好容易才有幾天空閒,讓他休息休息也不遲。」

    見葉大炮頓時蔫了,汪孚林不禁對善解人意的蘇夫人大為感激。這還差不多,他好容易才平安度過今年歲考,又把竦川汪氏徹底打壓了下去,該過幾天太平安閒日子了。等到略坐一會兒,他告辭離去的時候,蘇夫人卻也在同時出了書房。

    「班房頂兇的事情,畢竟傷陰騭,你不方便指使三班,老爺是一縣之主,能避免就避免。」說到這裡,蘇夫人方才意味深長地笑道,「若不是小北盯梢得好,也不至於露出班房玄機,你以後做事,還得再小心些。」

    汪孚林頓時又好氣又好笑。敢情不是葉大炮長進了,是背後有賢內助指點,而賢內助的背後還有雙盯梢的眼睛!

    那丫頭真夠賊的,他只不過就是拒絕了她一次,她竟然直接盯他的人,估摸之前不知道是蕭枕月還是趙五爺讓她給盯住了!
x24685 發表於 2015-8-5 14:01
第二一八章 答謝宴

    段朝宗這個徽州知府已經當了好些年,雖說謝廷傑臨走時丟了個燙手山芋給他,可既然已經把最得罪人的事,也就是革了汪幼旻的生員功名給做了,他接下來做的事就簡單多了。把事情一股腦兒往汪家那個大總管身上一推,然後又把劉萬達判了徒刑,至於竦川汪氏,他連一根指頭都沒去動過。儘管看似為這曾經的歙縣名門保留了面子,可誰都知道,這次汪家貨真價實是元氣大傷,裡子都沒了,還哪裡來的面子?

    就連汪尚宣在府學門口將自家長孫直接打得昏死過去,也被無數人背後鄙薄。虎毒尚且不食子,汪尚宣身為祖父,事到臨頭卻把事情全都往孫子頭上一推,要臉不要臉?簡直是衣冠禽獸,太沒擔待了!相形之下,看看人家汪小官人,到底是松明山汪氏出來的,少年意氣,重情重義!

    和柯先生坐了上席,連帶撒出大把帖子邀請各大親朋故舊,就連葉縣尊也請了,熱熱鬧鬧開了一場慶功宴。就連這天正好進城賣糖葫蘆的松伯,都被汪孚林硬拉了過來。

    開宴敬酒的時候,汪孚林站起身一手拿壺,一手拿杯,先是頷首一笑,繼而就開始說話。

    「今天與其說是慶功宴,不如說是謝師宴,又或者。答謝宴。我要感謝的。是方先生和柯先生多日以來的悉心教導指點。但除此之外,還有葉縣尊等等諸位在座,又或者今日沒能到場的各位長輩以及親朋好友!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家父家母遠行在外,我這幾個月連番遭事,倘若沒有這麼多人伸出援手。鼎力襄助,哪有今天的揚眉吐氣?所以,我在此先乾為敬!」

    汪孚林率先一飲而盡亮了杯底,見旁邊幾桌的吏役們爆發出一陣起鬨的叫好聲,他就又斟了一杯,這才笑著說道:「這第二杯,敬的是不在這兒的大宗師。若非大宗師明察秋毫,一身正氣,又豈會有此次歲考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正因為天底下有大宗師這等一往無前的正人君子。讀書人方才能夠安安心心往前,不用擔心那些詭譎伎倆!這一杯遙敬大宗師。我再幹為敬!」

    這一次,見汪孚林一口氣喝乾,人們在叫好的同時,就有人想起府學前汪孚林歲考卷子中,那篇策問中的篇尾語,問了出來,卻不想汪孚林靦腆地笑了笑,把當初對謝廷傑的那番鬼話重新複述了一遍。雖說宋朝距離現在挺近的,可因為蒙古人入主中原,中間散落的東西也不知道多少,他當然不怕被人揪出來。不但如此,他還猶如預防針似的和眾人打了個招呼。

    「我這個人別的不行,雜書看得多,故而嘴裡突然冒出來一兩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好句子,有時候自己也未必記得出處,大家日後就習慣成自然吧。當然,千萬別來找我會文做詩,這個我真不行。」

    想到當初狀元樓上汪孚林把人噎得下不來台的景象,四周眾人頓時哄堂大笑,但沒有誰會真的就認為汪孚林不會做詩。接下來,汪孚林拉著程乃軒逐席敬酒,葉縣尊吳老員外這些大人物不說,就連劉會和吳司吏趙五爺蕭枕月也都各自敬了一杯,讓眾人受寵若驚又喜上眉梢。末了,汪孚林來到松伯身前,親自給老人家斟滿之後,自己就把小酒杯拿過去在對方酒杯旁邊碰了碰,笑著說道:「松伯,你可是我遇到的第一個貴人,多謝了!」

    「林哥兒……」

    松伯眼見汪孚林已經喝乾了,自己趕緊舉杯喝完,這才輕輕吁了一口氣說:「松明山村有你這樣的好後生,南明先生後繼有人!」

    這麼露骨的誇讚,汪孚林頓時大汗。汪道昆文壇耆老,抗倭名臣,如今又是一方封疆大吏,他這區區一個小秀才可沒那麼大的野心!可不止是松伯,當他回到主桌的時候,眼見程乃軒還被人纏住在灌酒,他就只聽柯先生笑吟吟地說:「孚林,今天這大好的日子,你歲考入一等,大後年科考拿到鄉試的資格,易如反掌,也該是時候起個表字了。」

    汪孚林對表字倒是沒什麼太大感覺,這會兒不禁撓了撓頭道:「這個……不急吧?」

    這時候,就連葉鈞耀也一本正經地插言道:「不早了,你父母不在,你不但撐起了一家之主的職責,還在歙縣和徽州府做到了很多大事。雖尚未及冠,卻已經少年老成,此時不起表字,那就說不過去了。今天既是高朋滿座,大家一塊集思廣益,給孚林想一個好的,如何?」

    一時間,四座全都是叫好聲。目瞪口呆的汪孚林只能看到那些有資格參與其中的人興致勃勃商量著,討論著,爭執著,他這個當事人的意願完全都被忽視了。而程乃軒被人灌了個半死回來,在他身邊一坐之後,便低聲說道:「起什麼表字,我覺得雙木二字朗朗上口,簡單明了,挺好的……」

    他的聲音雖說很輕,可他旁邊的方先生何等敏銳的耳朵,當即正色叱道:「乳名便是乳名,父母為愛而呼之,怎可和隱含殷切希望的表字混為一談?」

    「話不是這麼說,我倒覺得雙木二字挺好的。」摩挲著下巴,開始和方先生抬槓的,恰是柯先生。

    接下來的時間一下子變成了這兩位引經據典辯難的時間,其他人無論是葉鈞耀這個兩榜進士,還是吳老員外這個讀書不少的鄉中耆老,又或者汪孚林和程乃軒這兩個菜鳥讀書人,全都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柯先生和方先生從命名起源到四書五經,再到各種雜七雜八聽過沒聽過的書。爭了個昏天暗地。日月無光。偏偏這兩位還一邊爭一邊吃。完全違反了食不言的規矩,可偏偏還顯得特別自然。

    至於汪孚林,他在吃驚過後,倒是很高興眾人不糾結於自己的表字問題,和程乃軒大快朵頤的同時欣賞這場難得一見的辯論,心情輕鬆極了。

    閒來無事喝喝酒吃吃飯看熱鬧的感覺,真是不要太好!

    到最後,他的表字依舊難產。

    斗山街許家老宅。這時候方老夫人和許老太爺對看著小幾上的那份請柬,同時嘆了一口氣。許二老爺因為憋著一口氣,就是不同意再和汪孚林有任何瓜葛,更拿出了汪家那大筆欠債說事。至於許三老爺,因為許大老爺獨自掌握兩淮鹽業生意的事,還正和暗地裡鬧彆扭,就更不用提湊這麼個熱鬧了。於是許家唯一去出席的,是汪孚林的大姐夫許臻,和他們的關係其實已經很不近了,但許老太爺和方老夫人讓人捎帶了一份厚重的謝禮。

    「老大是有眼光的。人卻在揚州,而小薇又不是他的女兒。是老三的女兒。」許老太爺搖了搖頭,最終把請柬拿在手中,若有所思地說道,「我畢竟從來沒見過他,今天不好去湊這場熱鬧,明天吧,我親自去見一見他。小薇這事情,我親自去謝一聲,總不能裝成不知道。至於其他的,一切隨緣。小薇你親自去說一說,她教訓也吃夠了,不用禁足了。咱們家的這些孫女,就數她天真爛漫,鮮活可愛,以後嫁人是嫁人,現在不妨活得恣意一些。」

    「好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方老夫人頓時笑了,隨即站起身,「只不過,你就不怕這麼一大把年紀去造訪汪小官人,被人家笑話?」

    「我現在純粹老閒人一個,又不是上門說媒,只要人真的有趣,當成小友也行,怕誰說閒話?許老太公當年若不是資助了許翰林,縱使真的年歲過百,哪裡就真那麼容易得了朝廷旌表?看人的事,我雖說未必有許老太公那麼精準,可也有點眼力的。」許老太爺自賣自誇了兩句,見老妻沒好氣地瞪他,他卻仍是洋洋得意,「總比汪尚寧一輩子風雲,到老卻栽了個大跟頭強!」

    「到底我不如你。你把老大帶在身邊耳濡目染,如今他能夠獨當一面,可家裡老二老三卻不免……」方老夫人本待怨自己沒把另兩個兒子看好,突然就只覺得有一隻手按在了肩膀上。

    「別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多少人家看似和和美美,一碰到這錢的問題,立刻就鬧家務事,越是大富大貴越是如此,咱們家裡這點小齟齬,沒什麼大不了的。鹽業這種事,容不得一家人有兩個三個聲音。這些年我一直都把精力放在外面,如今回到家鄉,也想為家鄉父老做些事情。」

    聽到老伴竟是說這話,方老夫人頓時笑了,掰著手指頭說:「修路,造橋,贊助書院,資助學子……你做的好事縱使比不過許老太公,可也差不了太多。怎麼,現如今又想要做什麼善事?」

    許老太爺捋了捋鬍子,面上再也沒了分毫戲謔之色:「當初何東序兵圍西園和北苑的往事,你可還記得?」

    方老夫人頓時怔住了。她輕輕吸了一口氣,搖頭苦笑道:「怎麼不記得?那時候,整個徽州一府六縣幾乎沸騰,也正因為民怨,何東序後來背了個酷虐的名聲,被人彈劾,又是調職,又是降官,也不知道多少人拍手稱快。可此事雖說過去多年,你真的認為可以……」

    「現在朝中格局不比從前,也許可以想一想辦法。這件事我出面探探風聲,你先不要管!」

    老夫老妻說了好一會兒話,沒過多久,方老夫人就親自去看了許薇。得知自己不用禁足了,一個多月下來瘦了好幾斤的許家九小姐仰起頭不可置信地瞪著祖母,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問道:「祖母,真的……真的不要緊嗎?」。

    「傻丫頭,之前本來就只是嚇嚇你,讓你從今往後知道什麼是規矩方圓!」嘴裡這麼說,方老夫人想到親自捎信去給許榕,那位靦腆的大小姐在信上一個勁說都是自己的錯,她不禁笑著捏了捏孫女的臉頰,「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可別瞎胡鬧!你臻大嫂子提過你好幾次了,去逛逛吧!」

    直到這時候,許薇方才一下子蹦了起來,緊緊抱住了老祖母,竟是喜極而泣。而方老夫人擁著寶貝孫女,心思卻已經飛到了老伴說的話身上。

    光憑斗山街許家之力,當然不夠,老伴不是把主意打到汪孚林身上了吧?
x24685 發表於 2015-8-5 14:02
第二一九章 許老太爺的小提議

    用富貴閒人來形容汪孚林如今的日子,有點不太確切,但去掉富貴就貼切了,他現如今確實是閒人一個。謝廷傑走了,答謝宴辦過了,雖說柯先生和方先生輪流給葉小胖金寶秋楓上課的時候,他也會過去湊個熱鬧,努力提高一下水平,可畢竟不用回到當初那強化特訓的黑暗歲月了。

    林木軒那裡偶爾走走,義店那兒視察一下,他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陪一下兩個之前沒顧得上的妹妹,雖說遠的地方跑起來不太方便,汪二娘和汪小妹對於名勝古蹟也並不是興趣太大,可近的一天可以往返的地方,那當然是說去就去毫不含糊。而因為蘇夫人的請求,他也就爽快地把葉明月和葉小胖姐弟,連帶金寶秋楓一塊帶上,就連兩位西席先生也跟著走了一圈。可小北卻不知道是賭氣還是什麼緣由,沒有跟去。

    甚至連府城和縣城周邊不算太遠的幾大有名書院,他們都去參觀過。畢竟柯先生和方先生名頭好使,他們又不打擾人家上課,那些書院難道還能鐵將軍把門,將善意參觀的人往外趕?

    許老太爺說是明天,但等他真正登門造訪時,已經是汪孚林這放風似的美好日子過了十天之後的事情了。

    驟然聽到是斗山街許家那位傳奇的許老太爺來訪,汪孚林簡直以為人家是在開玩笑。要知道,那位按照輩分比他長兩輩,自己的父親就算在,恐怕也得在人前執晚輩禮,所以方老夫人之前見他。都是直接邀約了他上家裡去,如今許老太爺竟是不顧尊卑親自過來拜訪,到底為了什麼事?

    心裡直打鼓的他趕緊迎出了門去,當看到面前赫然是一個頭髮花白卻精神矍鑠的老者,後頭只有兩個轎伕並一乘小轎。再多一個隨從都沒有的時候,他不禁瞪大了眼睛,旋即慌忙上去行禮拜見。可他才剛剛彎腰,就只覺得一隻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這可是人來人往的縣後街,我自從回來,就閉門謝客很少見人。今天只當是來會一位小友,汪小官人難不成是打算告訴別人,我跑你家來了,可以上這裡堵門?」

    聽到這話,汪孚林只覺得這位老太爺很有意思。和那些倚老賣老之輩不同,當下不再拘禮,連忙讓了人進來。等到許老太公進了前院,饒有興致地看著天井和二樓,硬是要登樓瞧瞧,他只好陪著這位上了二樓,誰知道對方突然就在那美人靠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這房子不錯,精緻而五臟俱全。對了。這兩邊是不是縣尊家兩位西席的屋子?」

    見許老太爺問得直言不諱,汪孚林也就沒有虛詞矯飾,點了點頭。因為是初見。他雖說對這位老人第一印象不錯,方老夫人又幫過他,可總歸要小心翼翼一點。可一來一回幾句話之後,他就看到許老太爺對他擺了擺手。

    「我行走商場多年,打過交道的人不知凡幾,如今回鄉。更喜歡輕鬆一些說話。你也不用猜測我的來意,領我參觀完你家中屋舍。我便告訴你。」

    想想許老太爺沒道理拿自己一個小秀才尋開心,汪孚林乾脆利落地答應了。這位老人是大姐汪元莞的婆家本家長輩。等過了穿堂到了後院,他少不得叫了汪二娘和汪小妹出來拜見,結果,許老太爺竟是笑眯眯地拿出了早就預備好的小荷包,一人給了一個後,不等兩個小丫頭辭謝,他就東張西望道:「看來你那養子還在縣尊那裡讀書,早知道我就該下午來的。這下可好,見面禮送不出去了。」

    「謝謝老太爺。您要是留下吃午飯,金寶侄兒他們都會過來!」汪小妹拿著荷包先謝了一聲,竟是自說自話笑眯眯地留許老太爺吃午飯,隨即又補充了一句,「可那時候葉家胖哥哥,還有秋楓也會一塊來,一份見面禮就不夠了。」

    天哪!

    汪二娘頓時臉紅得簡直能出血,一把將汪小妹往自己身上一拉,這才赧顏地說道:「老太爺,小妹不會說話,您千萬別……」

    「她這是拿我當自己人,快人快語,有什麼不好,我家小薇也是這樣的性子。」許老太爺眉眼彎彎,走過去在汪小妹頭上摸了摸,他這才幹咳了一聲道,「我這人出門在外興許會丟三落四忘這個忘那個,但見面禮那肯定是準備多多。」

    他一邊說一邊轉過身,竟是動作迅捷地不由分說往汪孚林手裡塞了一個小荷包,這才捋著鬍鬚說:「好了,參觀過你這屋舍了,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汪小官人,找個好地方,咱們爺倆聊聊如何?」

    汪孚林瞥了一眼兩個眼睛亂動的妹妹,本能地打消了在明廳又或者穿堂說話的主意——如果是那樣兩面有門的地方,他怎麼都防不了那兩個偷聽的小丫頭,偏偏今天他很擔心的一件事,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給她們聽到的——於是,他就看向了自己一直騰出來的後院堂屋,直接虛手相請道:「老太爺,那就到堂屋說話吧。連翹,阿衡,送茶之後你們給我在門外守著。」

    連翹是之前程老爺送的那個丫頭,汪二娘和汪小妹如今和她極其要好,而阿衡則是謝管事後買的一個丫頭,人不算很漂亮,卻老實肯聽話,最重要的是不會胡思亂想,所以汪孚林用得很滿意。這樣兩尊門神之中,汪家姐妹只能說動其中之一,故而也只能懊喪地放下偷聽計畫。

    堂屋中,呷了一口來自祁門的茶葉沖泡出來的茶,許老太爺眯起眼睛品了品,隨即就看向汪孚林說:「我今天來,一是謝謝你。小薇戴著鬼面具幫她堂姐去相親,結果差點鬧出大紕漏的那件事,既然揭過去,那就算過去了。你答應保密。她也好,我和家裡老婆子也好,都很感謝你。我家裡老婆子是想過要你當孫女婿,但似乎小薇他爹不太樂意,我嘛。就一個意思。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一大把年紀只想當個閒人,不打算摻和小一輩的事情。」

    許老太爺如此爽快,汪孚林反而覺得心中大石頭落地。可這話他怎麼答都似乎不太好。表示遺憾,他又沒熱切盼望過;可表示不在乎,人家說不定還認為他擺架子。於是。他就乾脆直截了當地說:「我和許二老爺是沒什麼緣分,話不投機半句多。相比之下,和老太爺您說話就輕鬆多了。」

    「這句形容用得好,話不投機半句多。翁婿要是兩看不相宜,就沒必要勉強。否則日後興許還會鬧出對頭來。」

    許老太爺彷彿絲毫不在意地評價著自己的次子,笑著端詳了汪孚林一會兒,他就又問道:「你那林木軒,不過小打小鬧,圖個新奇,可義店呢?秋糧現在正是大批量上市的時候,就算你用發行米券收攏資金,又有預備倉那巨大的倉庫空間來儲備糧食。可囤積到明年開春再賣,到時候要付出去的利息可是不少,更何況這是賭收成。我想你之前這麼會折騰。這次總不至於就規規矩矩本地收本地賣吧?」

    面對一個商場老手,汪孚林也沒什麼關子好賣的,很謙遜地說道:「杭州那邊今年歉收。」

    這區區幾個字,聽得許老太爺會心一笑。接下來,一老一少再也不提正事,一個說揚州風情。一個說鄉居風光,等到午飯時金寶等人回來。許老太爺一如之前的許諾,每個人一份大大的見面禮發下去。正好蹭了個紅包的葉小胖自然樂不可支。再加上他風趣幽默,不像程老爺這種氣運加身的人生贏家那樣威嚴天成,就連平時對人相當挑剔的柯先生和方先生,也對這位老者有幾分別樣的客氣。於是乎,許老太爺的汪家之行,竟是一直持續到將近黃昏。

    而臨走出門上轎時,許老太爺突然停了一停,隨即開口說道:「竦川汪氏此次名聲大跌,對你有利,但也不利。畢竟,因為夏稅絲絹之事,歙縣之前一縣扛五縣,要是你不能想出一點招來,只怕回頭被五縣鄉宦打個措手不及的時候,別人反而又會想到那位汪老太爺。義店雖說很好,但畢竟一件事物不能一直新鮮下去。恕老夫交淺言深,若要真正奠定松明山汪氏作為歙縣乃至於徽州第一汪的名聲,不能僅僅是小打小鬧。」

    汪孚林最近清閒日子過了一陣子,卻還沒到靜極思動的時候,所以,他只是順著許老太爺的話頭隨口問道:「那老太爺有什麼建議?」

    「府城西邊的西園去過沒有?」

    見汪孚林搖了搖頭,許老太爺便意味深長地說道:「西園之外,便是縣城北斗街的北苑,這一西一北,曾經全都是風雲際會之地,你正好有閒,不去走走看看,實在是可惜了。」

    「既然老太爺這麼說,我回頭去好好瞻仰瞻仰。」

    汪孚林對於西園北苑這兩地沒有太深的印象,當下決定回頭就去翻徽州府志。奈何翻了個遍,卻只有古蹟、寺觀、古墓,唯獨沒有名園這一項,想來也是這部徽州府志的編纂者,知道那些雅緻秀麗的名園列在上頭,可能會引來別人的覬覦甚至攻擊。於是思來想去,他頓時記起上回太平興國寺那地方,還是葉明月給自己介紹的,於是他也沒注意時間,放下書就直奔葉縣尊官廨。

    這會兒恰是葉家晚飯時分,他這一來,蘇夫人立刻笑說讓人添一雙筷子。汪孚林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孟浪,趕緊說家裡人正等著自己吃飯,他只問一個問題,立馬就走。然而,他只說許老太爺介紹自己去游西園,身後就傳來了砰地一聲。他莫名其妙回頭一看,卻發現小北竟是撞在了一個高几上,若非上頭沒放什麼東西,那砰地一聲之後一定會接上咣噹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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