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47
x24685 發表於 2015-7-25 08:59
第一八零章 鬼面女的真相

    這小丫頭眼睛怎麼這麼尖?

    汪孚林哪會承認,立刻義正詞嚴地說:「不過是壽宴人太多了,我中途退席……」

    「退席?退席去睡大覺嗎?臉上都是草根壓出來的印子,頭髮上還有草葉,這儒衫的後襟都壓得不成樣子了!」

    汪孚林這才意識到是哪露出的破綻。別說他剛醒過來之後還有些迷迷糊糊,就算知道,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地方去對付自己這一身睡得皺巴巴的衣衫。趁著他一愣神,小北已經眼疾手快從他身上撈下了幾根草葉子,對他晃了一晃後,便似笑非笑地說道:「難得你有把柄撞在我手裡。」

    既然被拆穿了,汪孚林打了個呵欠,也沒興致繼續和小丫頭鬥嘴,左右張望了一下便開口問道:「其他人呢?」

    「你家二位姑娘,正被許家那些小姐們纏著問東問西,小姐在旁邊陪著,免得她們不自在。戚百戶卻不過人家強邀,正在許老太公那兒,給許家人講當年抗倭的故事,少爺和金寶秋楓也都去了。」小北說到這裡,突然臉色微妙地說道,「至於那位程公子,聽說是許家二位公子帶了他,去和其他堂兄弟族兄弟聊~一聊。」

    聽到這聊一聊三個字,汪孚林本能想到了某種潛台詞,頓時替程乃軒掬了一把同情之淚。可反正那傢伙終於擺脫了心理陰影,就算因此吃點其他什麼苦頭,他就不用太操心了。於是,依舊好心情的他跟著小北從一處後門進去。又是走過那一條長長的火道。沿著之前走過的路進了許翰林家。可才剛進了一處院門。突然一個人影冒了出來,大叫一聲嘿。他趕緊後退兩步,卻發現對方正戴著一張熟悉的鬼面具,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

    「啊?」

    汪孚林吃驚,而那鬼面女也彷彿如同見了鬼似的。突然轉身就跑,可還沒跑上多遠,就只聽身後一聲厲喝。

    「站住,否則別怪我降妖除魔了!」

    這是什麼台詞?

    別說小北瞠目結舌。不想露出真面目的鬼面女也本能地腳下稍稍一停,可就是這小小的遲疑,汪孚林就已經趕上了她,伸出手來一撈一拉,硬生生把那張鬼面具從對方頭上給摘了下來。只不過,他用的勁很不小,就只見對方一下子青絲散亂,抬起頭看他時,眼睛裡竟是霧氣。

    「你……你欺負人!」

    汪孚林怎麼都沒想到,面具背後的竟然是許薇!見這位九小姐彷彿立時三刻就要哭出聲來。他這才慌了神。可四下看看,能夠指望的只有小北。可這會兒小北正目瞪口呆呢,他只好趕緊打躬作揖道:「九小姐,我真不知道是你,只是被這鬼面具給嚇了一跳……」

    「上次我坐轎子去縣衙找明月姐姐的時候,在轎子裡就戴著面具的,我還看到過你和金寶,你不是也看到過我嗎!」

    許薇脫口而出,根本沒意識到那時候自己戴著面具,誰能認得出她來?此時此刻,她徒勞地想把散亂的頭髮給重新整理好,奈何這種事她從未自己打理過,頓時更氣惱了:「我只是想出來和小北開個玩笑,誰知道會碰見你!還降妖除魔,這又不是演戲!」

    汪孚林無奈地摸了摸鼻子。想當初他可一直在提防自己被人降妖除魔,誰讓他沒有從前那個汪孚林的記憶?所以,剛剛發現人見了自己就跑,他又不敢隨便上去和一個女人拉拉扯扯,於是就本能地用了這虛張聲勢的一招,然後趁亂把面具給摘了下來,誰知道最終會是熟人?

    見小北總算回過神來,趕緊上去扶住許薇的肩膀,瞪了他一眼後,就開始手忙腳亂地替許薇挽頭髮,而那位九小姐顯然沒忍住,眼看金豆子就要掉了下來,一想到即將陷入無法解釋的窘境,汪孚林突然心中一動,福至心靈地低聲說道:「喂,別哭了,否則可別怪我把你當初冒充許翰林家大小姐,和程乃軒相親的事說出來!」

    他不過是詐一詐,可誰曾想話一出口,他就看到許薇一下子不哭了,可面色完全僵了,正忙著給許薇梳頭的小北也呆了,用牙齒咬著的那枚鎏金銀簪叮咚一聲掉落在地。眼見她們如此光景,要是他還不知道自己歪打正著,那就真的是豬腦子了。

    想到許薇自己承認曾經坐轎子經過縣後街時戴過鬼面具,想到小北先後在屏風後兩次被自己抓了個現行,其中一次還戴著鬼面具,他只覺得程乃軒這幾個月經受的折磨實在是滑稽無謂,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繼而一下子板起了臉。

    「開玩笑也得有個限度,知道不知道差點害慘了人!」

    剛剛還打躬作揖賠禮的汪孚林,一下子搖身一變成了義正詞嚴的那個。想到這會兒是在許翰林家,這地方暫時沒人不代表一直都沒人經過,他便授意小北趕緊替許薇整理好頭髮,自己則是板著臉往那兒一站,只不說話。

    看到他這樣冷淡的態度,許薇差點又掉眼淚,還是小北低聲嘟囔道:「我們又不是故意的!許大小姐膽子小,當初聽到要和未婚夫照面,她怎麼都不敢,正好九小姐和我們到這裡來做客,她就偷偷來找九小姐商量,結果被我聽見了……」

    「那你們就能胡鬧?一首好好的蝶戀花之後,轉身就是一張鬼面具,然後還放狗嚇人?」

    「狗又不是我們放的!」小北不服氣地一瞪眼說,「許大小姐只是托我們看看程公子人怎麼樣,九小姐就念了一首蝶戀花,至於鬼面具,不就是怕那次見了他,回頭他成婚的時候發現不對嗎?我那時候在樹上放風,以防許家人萬一發現,誰知道那麼巧。一個許家人帶出來的狗咬斷繩子亂跑了過來。」

    按照那位許大小姐羞澀膽小的個性。讓閨中小姐妹替自己出面去看看未來夫婿。倒也不無可能,只不過就算她這麼做,肯定也是被人攛掇的。說來說去,搞到最後,只是程乃軒純粹倒霉?

    汪孚林已經不忍為損友的厄運嘆息了,見小北已經給許薇把散亂的頭髮梳成了兩個雙丫髻,後者倒是沒有再哭,只有眼睛有些紅。他有些頭疼。念在之前許薇還幫過自己一個大忙,他還不好說太重的話,只能放軟和了語氣,用客觀的態度把之前程乃軒因為這件事,險些要退婚的事給兩人說了。這下子,許薇登時臉色發白,低下頭訥訥說道:「我不知道差點成了這樣的結果……我真不是故意的!」

    小北也沒了剛剛的底氣,有些心虛地說:「那次程公子臨走的時候壓根沒提這事,就是臉色不好看,那條狗也被我趕跑了。我還以為沒那麼嚴重的。」

    「他是沒提,可事後又是讓人放出好男風的風聲。又是逃婚逃家,你們兩個倒說說,你們惹出了多大的事?」

    「那我找他賠禮。」許薇終於抬起頭來,咬緊了嘴唇說,「我認錯!」

    看著這位時而嬌憨天真,時而古道熱腸,時而又任性衝動的許家九小姐,汪孚林頭更疼了,好一會兒方才意興闌珊地說道:「賠禮就算了吧,今天程乃軒和許大小姐見過了,看樣子應該結果不錯。就讓他認為之前只是一場誤會,過去的事都過去了,那就行了!這事我不說,沒人會知道。否則,程老爺之前已經聽說了此事,一旦他知道是你們險些害了兩家聯姻,一怒之下,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亂子。」

    儲相和歙縣豪商之間的聯姻險些出岔子,即便只是兩個小丫頭的無心之失,可一旦真相洩露,天知道會鬧出什麼來?

    許薇也好,小北也好,當然不會如同汪孚林想得這樣深遠,兩人只是意識到事情比自己想像的嚴重得多。因此,汪孚林揭破之後,卻又答應保密,她們無不松了一口氣。尤其是當初戴著鬼面具擔當女主演的許薇,剛剛被人拉下面具時的羞怒,此刻已經完全被難以名狀的感激取代。幾乎是下意識的,許薇便屈膝行禮道:「孚林哥哥,謝謝你。」

    汪孚林險些被那一聲哥哥叫得頭皮根發癢,可是,見那雙眼睛裡滿是信任和感激,他不得不用手背捶了捶額頭,低聲說道:「謝就不用了,以後做事多想想,不要隨便出這種鬼主意。要知道,這次的結果總算還不錯,可不是每次都這麼幸運的!壞人姻緣,這可是大忌諱。」

    見許薇訥訥答應,汪孚林便努努嘴,吩咐她去幫忙望風,隨即板著臉看向了小北:「這事情你家小姐知道嗎?」

    小北還是第一次見汪孚林這樣嚴厲的表情,慌忙搖了搖頭:「只是我自己正好偷聽到,就跟著九小姐過去了。」

    汪孚林頓時把聲音壓得更低了:「許薇胡鬧,你又不是她的人,跟著她摻和這種事幹什麼?你要知道,程家和許家聯姻,這是歙縣一等一的豪商,和未來朝廷高官之間的聯姻,要是之前真的出了什麼問題,日後被人知道這樁婚事就是被你們兩個搞砸的,你會是個什麼下場?許薇終究還有祖母父母其他長輩在,再糟糕的結局,也就是遠遠嫁出去,日後不回徽州,可你呢?說句不好聽的,真要穿幫,葉縣尊都扛不住!」

    「我……」小北想要反駁,卻發現自己根本說不出話來。

    「就算你和你家小姐再情同姊妹,這種事情她也未必護得住你。」汪孚林不知怎的,又多加了兩句話,「一旦人家逼著葉家給交待呢?以後做事情好好想一想,衝動是魔鬼!」

    見汪孚林說完這話,竟是不理會望風的許薇,以及自己,徑直往堂屋那邊去了,小北方才眼眶微紅。直到許薇跑回來,兩個人你眼看我眼,發現彼此眼睛都是紅紅的,不由得撲哧一聲都笑了起來。可笑過之後,她們的心裡卻都是沉甸甸的。
x24685 發表於 2015-7-25 09:01
第一八一章 往另一個深淵滑落的事態

    儘管汪孚林先回來,許薇和小北後回來,可因為兩人的臉上都還能看出些微痕跡,尤其是微微紅腫的眼睛,因此,在鮑夫人以及其他人看來,這很明顯是發生了什麼。於是,本來還打算牽線搭橋,看看能不能給自己娘家外甥女做個媒的鮑夫人立刻打消了這個主意。至於那些多數屬於衣香社的千金閨秀們,則是在暗地裡議論猜測著三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哪怕小北是丫頭,而且不是許薇的丫頭,看過無數戲文的她們也自有各種各樣的懷疑揣測。

    至於汪二娘和汪小妹,原本想要到許村逛逛的,可一下午都被婆婆媽媽閨秀千金們圍著,問那些各式各樣的話,若不是葉明月能幫她們擋掉一些,姐妹倆簡直就快要支撐不下去了。所以,當告辭離開的時候,兩人全都是眉飛色舞,第一次覺得松明山也好,歙縣城裡也好,那日子是多麼安詳寧靜,平和愜意。所以,擠在同一乘青綢小轎裡,汪小妹便對汪二娘咬耳朵道:「二姐,以後這種做客我再也不要來了!」

    汪二娘已經癱在那兒不想動了,她使勁鼓了鼓腮幫子,繼而用力拍打了一下臉頰,低聲說道:「真佩服大姐,她嫁的就是許家,那麼多親戚,她怎麼應付得下來……對了,小妹,你說今天哥和許家九小姐,還有小北是怎麼回事?」

    見汪小妹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自己,汪二娘突然有些氣餒。小妹這才多大,問她這種事有什麼用?有這功夫。還不如好好思量一下。回頭怎麼撬開自家兄長那張實在很牢的嘴。問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葉明月也很想知道小北和汪孚林,再加上許薇三個人,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因此,既然小北換回了女裝,她就沒有再放人騎馬,而是硬把她拉進了轎子裡一塊擠著。可是,無論她怎麼問,小北一路上卻自始至終一聲不吭。哪怕她逼急了,也只得一句對不起,旁的一個字都沒有,她心裡都快急死了。到最後,她也不得不把主意打到了汪孚林身上。

    於是,當一行人終於在夜幕降臨時到了松明山之後,打起窗簾的她見汪孚林要和汪二娘等人一塊回家,她就突然出聲叫道:「汪小官人!」

    汪孚林只聽葉明月這一聲喚,就知道這位縣尊千金想要知道什麼。他瞥了一眼一路上都只在傻笑的程乃軒,心裡很無奈。如果可以。他當然希望之前那件已經不重要的事情就這麼爛在當事人肚子裡,可葉明月冰雪聰明。實在不是那麼好騙的。不得已之下,他只得對抬滑竿的康大劉四吩咐了一聲,來到了葉明月轎子旁邊。

    「汪小官人,我有事和你商量。」覺察到身後一隻手正在拚命拖拽自己,葉明月卻依舊面色如常,「南明先生和李師爺都給爹推薦了弟弟的西席人選,這事情委實難決,爹讓我和你參詳一下。」

    葉小胖正在和金寶秋楓小聲說,過些天如何給李師爺送行,聽到回頭一個先生走了,兩個先生同來,他登時掩面哀嚎了一聲。至於轎子裡的小北,她那隻手僵在了那兒,不知道自己是該認為葉明月說的是實話,還是只不過託詞,一時牙齒竟是把嘴唇咬出了一條血痕來。

    汪孚林也被葉明月那鄭重其事的態度給搞糊塗了。只不過,他和這位葉小姐打交道也不是第一次,此刻只能先答應下來再說。回到松明山的家後沐浴收拾,換了一身衣服,他不得不大晚上又去了一趟松園。當他見到葉明月的時候,他就發現,小北不知道被她打發到哪去了,這會兒竟是就兩人。

    「之前只不過是一個藉口,今天請你來,其實是為了小北的事。」葉明月並不矯飾自己的用意,直截了當地說,「所以,我求了老姨奶奶幫我絆住那丫頭,特意單獨見你。汪孚林,小北雖說名義上是我的丫頭,但她並不是奴婢下人,娘收留她,是因為她是我娘的娘家遠房親戚,只因為家中變故,這才只能托此名義,留在家中。所以,我是拿她當成妹妹看的,如果她有什麼事,希望你能明明白白告訴我。」

    汪孚林還是第一次聽到葉明月直呼自己的名字。他本來還糾結於不論小北如何受寵,有些事情揭穿了對她沒好處。可是,葉明月既然這麼說,小北身世另有文章,他斟酌了一下,也就把程乃軒和未婚妻程大小姐初次見面相親時的鬼面女事件挑明了。葉明月起初哭笑不得,可聽到程乃軒因為那件事對婚事如此抗拒,甚至因此鬧出了一堆事端,其中還有逃婚逃家這種極可能鬧出滿城風雨的大亂子,她登時臉色發白。

    「所幸今天程乃軒和許翰林家大小姐打了個照面,誤會解除,而且看樣子婚事應該不會再起波折,這事情就算是揭過去了。回頭我暗示一下他,不要把事情繼續張揚出去,想來也許能遮掩圓滿。至於程老爺,回來看到兒子順順當當娶上了媳婦,應該不會繼續追究。」

    話是這麼說,汪孚林卻知道這僅僅是可能,畢竟一樁大禍闖完之後,總要留下無數疏漏讓別人去彌補,可事情能夠發展到現在的地步,已經足夠燒高香了。此時此刻,見葉明月默不做聲,他反而安慰起了她。

    「過去的事就過去了,看將來吧,說起來我也得向你賠個禮,我今天訓了小北一頓,許家九小姐也被我說得夠嗆,所以回堂屋時,兩個人那眼睛才腫得根本瞞不住。大不了回頭就算在我頭上,讓人認為我這個男人沒風度,非得和女人慪氣。」

    「如果真是那麼簡單倒好了。」葉明月猶豫片刻,這才低聲說道,「當時鮑夫人問你是否有婚約的時候,許家九小姐摔了杯子,小北翻了果盤,大家都看見了。」

    汪孚林那時候就好奇屏風後的動靜誰弄出來的,此時頓時傻了眼。這也太狗血了!小北也就算了,葉明月這個善解人意的小姐總不至於會錯了意,可許薇……要是讓那位方老夫人認為兩人之間有什麼不清不楚,那該怎麼辦?要知道,他至今還欠著斗山街許家老大的人情!一想到今天在後頭的還有衣香社那幫八卦閨秀團的丫頭片子,他就根本不指望事情能夠摀住,不禁抱著頭一屁股坐下。

    「把實情告訴許家老夫人吧。」

    聽到這麼一個聲音,汪孚林頓時抬起了頭。他當然理解葉明月的話,所以很納悶她和許薇分明交情很好,怎麼會讓自己去打小報告——程乃軒拖到最後都沒有親口把這事告訴程老爺,而他也是在發現事不可為之際方才死道友不死貧道似的捅破。可如果他知道那是曾經幫過他解決詐騙案的許薇,他還會那麼義無反顧地捅破嗎?所以,他壓根就沒去想這樣的破局方式,因為他覺得這樣不太地道。

    「不過,就算你不說也無所謂了,以小薇的脾氣,一旦知道自己差點闖了大禍,她也會如實坦白的。而且,她一定會把小北的那一份給隱瞞下來。」葉明月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低聲說道,「小薇應該對你很有好感,如果許家老夫人知道她闖禍,而你又是知情者,外頭流言四起,說不定她會將錯就錯。」

    將錯就錯是什麼意思,汪孚林哪裡會聽不懂!於是,他瞪大了眼睛盯著葉明月,見她只是苦笑,他終於不得不大大嘆了一口氣。

    「縣衙官廨太逼仄,所以衣香社這麼多人,我從來都沒請過。自己跑來做客的,唯獨只有小薇。她對你的傳聞是最感興趣的,而且後來你去斗山街許家時,她認出那次在縣後街上遇到的就是你和金寶,幾次三番都對我說,那時候看到你把面具套在金寶頭上的時候,她只覺得那一幕很動人。」

    說這些話,葉明月自己也不知道,是純粹的撮合人,還是僅僅告訴汪孚林,某種可能性已經快要放大到必然性的地步。當看到汪小秀才可憐巴巴抬起頭來,用右手指尖抵在左手掌心,做了一個看不懂的動作時,她方才愣了一愣。

    「別說了行不行?我現在壓力山大。」汪孚林站起身來,無精打采地說道,「我先回去了,今天晚上興許會失眠。」

    幸好在許村睡了個美美的午覺!

    最重要的是,他還壓根沒做好準備,和一個還是蘿莉的小丫頭過一輩子的準備!他連一段愛情都還沒開始呢!

    然而,當他從松園回到自己家的時候,面對的卻是在屋子裡等候多時的自家那兩個妹妹。很會察言觀色的汪二娘倒沒有追著她問個不停,只是將那時候大家在屏風後頭,許薇砸了杯子,小北翻了果盤的情形具體生動地描述了一遍,包括她們神神秘秘地收拾了東西出去,好一會兒才由葉明月把人找回來。

    「行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愛咋咋的。」汪孚林揮了揮手,硬是把兩個妹妹趕回了房間,隨即就直接往大床上一倒,心裡發狠似的生出了一個念頭。

    如果回頭真被逼婚……難不成他也去學程乃軒那個沒出息的傢伙?
x24685 發表於 2015-7-25 09:02
第一八二章 驚怒的老夫人,堵大門的糧商

    許老太公的這場壽宴,從前一日,到壽辰的當日,再到後一日,整整持續了三天。論輩分,斗山街許家就連祖母方氏也是許老太公和宋老夫人的晚輩,但因為方氏這幾天身體有些欠安,生怕把病氣過給了兩位百歲壽星,就沒有親自過來,派了三兒子和三兒媳帶了些孫子孫女來賀壽。故而,許薇是在第三天早上和其他堂姊妹一塊,啟程回府城。從昨天到今天,誰都能看得出來,來時還興高采烈的九小姐,現如今卻如同蔫了菜似的無精打采。

    因此,那些猜測就更加流行了起來。儘管斗山街許家家法森嚴,下人還不敢公開嘀咕主人的事,可許薇的幾個堂姊妹就沒那麼安分了,有的純粹好意探聽,有的則是帶著幾分小心眼嘲諷,還有的純粹添亂……至於帶隊的三老爺和三太太,因為不是許薇嫡親父母,有什麼嘀咕也都藏在心裡,只打算回去找個機會稟報方氏。

    等回了斗山街那座程家大宅,許薇已經是精神萎靡不振。可和其他人一塊見過祖母之後,她突然開口道是有話要對祖母說,死活請求留下來。當旁人都退下後,她便在床沿邊上跪下,突然掉下淚來:「祖母,我這次險些闖大禍了!」

    剛剛三兒子三兒媳還有其他人那奇怪的眼神,方氏當然能察覺得到,此刻眼見最疼愛的孫女突然這幅樣子,她登時心中一緊。她原本就沒有什麼大病,此刻立時坐直了身子,沉聲問道:「說吧。到底什麼事。」

    儘管方氏已經做好了一定的心理準備。可是。聽許薇抽噎著把事情原委始末一一道來,她仍然是為之大大驚怒。多年久經滄桑,她當然知道,程老爺和許翰林兩家聯姻,絕對不止是兩家通好,程家在為許翰林在官場上提供資金支持的同時,許翰林也定然會在其他方面為程家提供支持。這樣一樁雙贏的好事,卻險些因為自家孫女的一時好玩而破滅。萬一流傳出去,這簡直是從天而降的深仇大恨,斗山街許家和許村本家之間更是會產生深刻的裂痕!

    可方氏到了嘴邊的怒叱,到最後卻成了一聲嘆息:「小薇,你怎就這般讓人不省心!」

    「我知道錯了……」

    儘管這句話已經對汪孚林說過一遍,但此刻許薇說出來的時候,卻貨真價實帶出了十萬分悔恨。雖說汪孚林答應,會隱瞞此事,可她生來不是藏得住事情的心思,一晚上再加上一路上的糾結。她終究還是選擇了坦白。她狠狠咬了咬牙,旋即低聲說道:「壞人姻緣是大忌。紙裡包不住火,祖母也不用包庇我,我乾脆絞了頭髮做姑子去!」

    「混賬,胡說八道什麼!」方氏簡直氣壞了,捶床便怒道,「你真想此事鬧得滿城風雨不成?我問你,你榕姐姐可曾把你代她去相親的事情説出去過?」

    許薇頓時愣住了,好半晌,她才不太確定地說:「似乎……沒有。」

    「你啊你啊,如果不是許翰林家的榕丫頭靦腆善良,那位程公子鬧歸鬧,卻沒把事情嚷嚷得四處都是,汪小官人更不是多嘴的人,這件事差點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方氏心有餘悸地按著胸口,繼而低聲說道,「你給我回房裡去,足不出戶好好反省,別給我胡思亂想,別的事情自有我!」

    許薇沒想到祖母竟是如此輕輕放下,頓時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祖母……」

    「出去!」

    聽到這簡短而不容置疑的聲音,許薇才意識到祖母並不是不生氣,那深沉的怒氣全都藏在心裡。她只得扶著膝蓋緩緩站起身,耷拉著腦袋出了屋子。而方氏心煩意亂,足足好一會兒,方才出聲叫了一個心腹媽媽來,讓她去外間打聽這次拜壽期間發生的事。等到最終聽說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描述和揣測,尤其是許薇一聽到鮑夫人對汪孚林起了做媒心思時,竟是還砸了一個茶盞,她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忍不住揉著太陽穴苦笑了起來。

    「早知道不讓那丫頭走這一趟,興許還不會這麼多事!」

    儘管汪孚林一度打算去找大姐汪元莞問計,可想到萬一這事情知道的人越來越多,那紙裡就很難包住火,更何況大姐嫁的是許家旁系子弟,他還是打消了這個主意。他倒是有心去找同樣避婚從寧國府到歙縣來的李師爺,旁敲側擊一下躲婚事有什麼秘訣——畢竟程乃軒的那檔子事絕對不能當成經驗——可這天一大早,他就被一群糧商堵在了家門口!

    有道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兩相一照面,汪孚林就清清楚楚地覺察到,這些傢伙看自己的眼神,那簡直是恨不得把他給瞪出兩個洞。偏偏臉上還要擠出熱情的笑容來,那樣子要多假有多假。可以肯定,倘若不是自己背後還站著個官居鄖陽巡撫的大人物,只怕他們就能把自己生吞活剝了。

    「小官人是大忙人,咱們來好幾次了,今天才總算是沒撲空。」吳興才這個最倒霉的糧商起了個頭,雖說忍了又忍,話裡仍是帶出了幾分火氣來,「可憐咱們這些小本生意的糧商,每日都是辛辛苦苦本本分分賺錢,到頭來卻落得這麼個被人指斥為奸商的下場。」

    「怎麼,吳東家難道沒有得到南溪南吳老員外賠補的損失?再說,我不是聽說你們都漲價了,漲價了就不是奸商嘛。」汪孚林假裝沒聽懂,見對方一下子卡殼,他方才笑容可掬地說道,「前些天我確實事忙,很少在家,慢待了諸位,來,廳裡說話。」

    之前幾次,吳興才等人都是直接吃了閉門羹,這座正對縣衙知縣官廨後門的宅子,他們還是第一次來。這些都是人精,打聽消息的鑽營本事一等一,誰不知道這裡是汪道貫名下的房子,汪孚林能夠住在這裡,本身就代表著汪家兄弟的態度。

    於是,眾人誰都沒有左顧右盼,一個個鎮定自若跟進了明廳。剛一坐定,見一個丫頭匆匆進來奉茶,而用具只是很普通的白瓷茶盞,就有人故意開口說道:「想不到小官人如此儉省,官窯茶具也用不了幾個錢。我有個兄弟在景德鎮,專做瓷器生意,回頭讓他捎帶一套上好的青花瓷。」

    「那就承情多謝了。」汪孚林故意把人家的調侃當成真心,見對方臉色一僵,他這才笑嘻嘻地說道,「這些用具都是我借住在叔父這套房子的時候,裡頭早就準備好的,我不過一個寄居住客,也不想添置用具,太麻煩。畢竟,我家是負債纍纍的窮人,不能和各位豪富身家相比。」

    汪孚林的那點家底,隨著他名聲大噪,早就被人給挖了出來。尤其是其父汪道蘊當年經管家族鹽業生意卻賠了一大筆的往事,更是在小秀才的仇人當中津津樂道,可債主汪道昆汪道貫兄弟都沒什麼二話,外人又能怎麼樣?此時此刻,汪孚林直接無賴喊窮,那個大方送瓷器的糧商恨不得打自己的嘴。

    景德鎮一套上好的青花瓷,那得多少錢?他幹嘛要擺闊?

    喊了窮之後,汪孚林便滿臉誠懇地問道:「不知道各位今天來找我,所為何事?」

    儘管每個人都恨不得撕爛汪孚林那笑臉,可問題在於,之前停收歙人賣糧作為反制措施,這是他們使出來的;後來集體漲價,放棄停收歙人賣糧的宗旨,想要逼迫之前賣便宜的鄉民回去鬧事,這對策也是他們想出來的。可接連兩次全都被汪孚林給陰了一把,他們甚至一度懷疑中間是不是出了內奸!就是現在,他們也遠不是表面上看的一條心。

    所以,此時此刻,他們你眼看我眼,最後,吳興才見別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頓時恨不得破口大罵。可誰讓事情是他底下的小夥計挑起來的?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幾分低姿態打破了僵局。

    「汪小官人,咱們兩邊相爭,卻讓別人看笑話,也助長了那些泥腿子的氣焰。之前鄉民鬧事的架勢,小官人也應該看到了,他們不過趨利小人,拿著便宜的時候就說好,小虧一把就會鬧事。小官人既然已經把店開起來了,就當咱們徽州府再多一家米行,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鬧得不可開交?」

    「你說得沒錯,如果再這樣下去,當然是一定會兩敗俱傷。」汪孚林笑了笑,喝了一口連翹泡的茶。這年頭並沒有端茶送客的規矩,所以他不必擔心這個舉動招人誤解。環視了一眼今天過來的這些糧商,他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大家身為坐商,在城裡有鋪面,有夥計,看上去日子富足安閒,但收糧要錢,存放糧食的庫房要錢,鋪面要錢,雇掌櫃夥計也要錢,相比而言,那些在外頭奔波的糧商,每年蘇松最缺糧的時候,他們從湖廣用船把糧食運上去,沿途把糧食一口氣全都高價賣空,然後再從江南把那些貴重的什物再運到南邊,一來一去不過一兩個月,即便一兩千的本,卻比我們在這兒一年甚至幾年賺得還多。」

    說到這裡,見眾多糧商的表情都有些小小的微妙,他便開口說道:「都說徽商冠甲天下,可人人也都說,只有最沒出息,最不思進取的徽商,才會留在徽州。各位身為坐商,難道甘心不是被人罵沒出息,就是被人罵奸商,還賺不到多少錢的困局?」
x24685 發表於 2015-7-25 09:05
第一八三章 行會和歲考

    每一個糧商都做好了準備,以為汪孚林會獅子大開口提出各式各樣的條件,到時候討價還價就行了。誰也沒想到,他竟是突然把眾人身為大商人的那層光環給一下子捅破,露出了外頭光鮮,內裡虛弱的事實。尤其是帶著幾分烈士一般的悲壯,希望汪孚林劃出道來的吳興才,他更是用猶如見鬼似的目光瞪著面前這位汪小秀才,好一會兒才吞了一口唾沫,突然再也不想兜圈子了。

    「小官人你明說吧,到底想怎樣?」

    「我設義店的初衷,其實是因為葉縣尊對我提到,眼看預備倉凋零已久,如今存糧甚至不到千石,一旦發生災荒,無糧可貸,更不要說賑濟了。所以說,最初我把這義店的架子搭起來,其實是為了重振預備倉做個準備。」

    此話一出,就只見所有糧商全都面色微妙。這時候,有人想到當年預備倉雖說盛極一時,可隨著朝廷監管越來越乏力,最後不過是肥了地方官和倉吏;有人想到萬一葉縣尊和汪小秀才聯手,有了預備倉這官面上的龐然大物,足可將糧商打擊得更加灰頭土臉;也有人認為汪孚林是表示從事糧商只不過一時起意,很快就要退出這個行當,他們不用太過擔心……總而言之,不過是頃刻之間,眾人的態度就有了明顯的分化。

    面對這些反應,汪孚林便笑眯眯地說道:「而葉縣尊看到義店如此興旺,又聽到我當初在狀元樓召集歙縣各鄉宦富紳時說的話,心中意動。他這次病癒復出之後。曾經對我說。希望借助義店。日後可方便鄉民繳納夏稅秋糧。也就是我之前在狀元樓上說的那樣,根據義店給出的公平價,里長收齊鄉民的糧食,賣糧於義店,義店直接兌付相應銀兩,里長再繳納給征輸庫,如此一來,糧長只負責催科和解運。收納環節自有里長負責,方便省力多了。」

    「那敢問小官人,您答應了?」

    「為什麼不答應?」汪孚林笑眯眯反問了一句——今年因為拉了各家大戶投入資本,加上程乃軒的私房錢,和兩人那家林木軒的收入,夏秋兩季勉強夠用,等明年開春逐漸賣出糧食之後,他就打算把眾人的一份份資本全都抽出來,屆時葉縣尊挪用縣衙公費的那部分也應該增值了,到時候就以義店作為藍本重建歙縣預備倉。這樣就從民路過了官路。當然,他本來就不止是為了做官府生意。

    明代是沒有皇商之說的。朱元璋那會兒,對功臣固然狠,對百姓卻還算不錯,在正稅之外,從來不讓下頭備辦什麼東西,可一個個皇帝下來卻是變本加厲盤剝無度,官府甚至還不得不因為上頭的攤派,專門僉派鋪戶來免費備辦皇帝要的各種東西,連白條都不用打!至於那些由太監把持遍地開花的織染局,那就更不用說了,打個白條都算看得起你!就連早期那些守支的鹽商們,因為官府根本沒那麼多鹽,卻開出眾多鹽引,多少人等得傾家蕩產?

    所以,商人們對於和官府做生意,無不存了十萬分小心,生怕被坑了!

    此時此刻,糧商們面面相覷。就算歙縣是徽州首縣,每年夏稅秋糧,外加雜七雜八的歲辦軍費以及各種攤派,頂多也就是三萬兩左右。而這個數字看似龐大,可相當於這筆錢的糧食,在八山一水一分地的徽州,卻已經很不少了,畢竟不少人家都是靠經商補貼生計的。糾結之餘,就有人開口問道:「難不成了夏稅秋糧之外,義店就不做糧食生意?」

    「怎麼可能!」汪孚林頓時笑了,他毫不在意別人發黑的臉色,用那種十萬分誠懇的語氣說,「我掛我的牌,人家要送上門來賣糧食,我總不成把人往外推?其實,就是我剛才說的,與其想要竭力多賺買入賣出中間的那些個差價,就在本地這一畝三分地上死命折騰,賺幾個錢都要被人罵成是黑心奸商,而且還要彼此窩裡鬥,何妨把眼光看遠一些?徽州商人在外地行商,那是各行各業的龍頭,可留在本地的糧商卻因為幾個蠅頭小利被人咒罵,不是笑話嗎?」

    「所以,大家說不應該兩敗俱傷,這一點,我完全同意。」

    不用曉以利害,不用提條件,不用討價還價,汪孚林竟是輕輕巧巧拋出了這樣一句話,大多數糧商只覺得腦袋有些轉不過來。然而,更讓他們驚訝的是,汪孚林轉瞬間又說出了另外一番讓他們更摸不著頭腦的話。

    「南明先生此行鄖陽上任之前,曾經對我說過,農乃國之本,然商何負於農?尤其是糧商,經營的更是百姓溫飽必需品,所以分外重要。取利乃人之常情,但如何合理而有名聲地取利呢?難道也和某些鄉宦一樣,非得在比如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夏稅絲絹案中爭一個你死我活?」汪孚林毫不客氣地把汪道昆這個殺手鐧給祭了出來,然後就繼續說道,「所以,我的意見是,六縣糧商不如成立一個米業行會,合則兩利。」

    汪孚林倒騰這麼一出,當然不是為了回頭就給葉縣尊一個重建預備倉的政績,讓葉青龍鍛鍊一下掌櫃才能。徽商之中如程老爺這樣的巨商,大多紮根在外地經商,徽州本地反而都是些小資本的商人留守,也沒有什麼緊密組織,例如各種行會。就如同眼下這些糧商,他們都是坐商,資本有限,也許他們會聚在一起商量一些對策,做出一些決定,可並不存在這麼一個組織架構。

    趁著資本雄厚的豪商看不上徽州一府六縣這一畝三分地,正好拿來一用!他推出所謂的義店,不但借了戚家軍牛頭,將來還會賣預備倉狗肉,可拉攏了大批歙縣大戶作為旗幟。如今又和這些糧商扯皮。卻只是為了組一個行會。

    「米業行會?」吳興才敏銳地眯起了眼睛。沉聲問道,「這個米業行會是幹什麼的?」

    「只是一個讓大家喝喝茶,聊聊天的地方。」汪孚林當然知道這話說出來鬼都不相信,但即便頂著這麼多刺眼的目光,他還是笑著說道,「讓收糧的價錢合理一點,這是其一;而利用大家合則力強的特點,回頭開春。行商從外地運米進來的時候,咱們收米的時候能夠有最強的議價權,這是其二。至於其三,大家不覺得咱們除了收糧賣糧之外,還能做一點其他的?

    又是擺事實,又是講道理,他還把汪道昆這張虎皮給拉出來,但這樣大的一件事,眾人當然不會立馬答應,再說不少人只想汪孚林表示不再攪局就心滿意足了。一點都不想跟著再折騰。汪孚林也不強求,表示了一下會維持現有價格不變。不會再繼續漲價爭鬥,就笑眯眯把這麼一行人送到了門口。

    你們現在不答應成立行會,一點關係都沒有,以後各位就知道了!

    眼見人全都沒了影,他才松了一口大氣,進了門之後,他就大大伸了個懶腰,只覺得喉嚨口都冒煙了。這時候,明廳裡頭卻是先後出來三個人。不但有之前在裡頭端茶遞水的連翹,還有汪二娘和汪小妹。兩個小丫頭臉上全都儘是迷惑,顯然剛剛躲著偷聽的結果是,完全不知所云。

    汪二娘見汪孚林催促連翹去拿水來解渴,她便小聲問道:「哥,你是不是因為爹的事,這才急著賺錢?可讀書的事情要緊……」

    讀書兩個字一出,汪孚林頓時拉長了臉。想到李師爺的告誡,即將到手的廩生,每年都必須要過的歲考,他只覺得原本輕鬆了幾分的肩膀上一下子又壓了千斤重擔,最後忍不住無精打采地打斷道:「先賺錢,後考試……好歹我也是應試教育那麼多年過來的!飯得一口口吃,路得一步步走。你和小妹好好看家,我這就去找李師爺!」

    所謂應試教育這麼多年是什麼意思,汪二娘不怎麼明白,可發現兄長心情大壞,她倒是有些歉疚。因此,眼看汪孚林就這麼出了門,她忍不住對汪小妹問道:「小妹,回頭等葉青龍回來,找他打聽打聽,這府城縣城,哪裡的廟宇道觀對於考試最靈驗,我們去多燒兩柱香!」

    上次有功夫向李師爺討教制藝,也就是八股文,已經是約摸十多天前的事情了,所以,此刻汪孚林再次光顧,李師爺倒也沒有二話,直接丟了一本當年自己的制藝冊給他,一道道的習題中,破題承題起講等結構一應俱全。對這種東西,汪孚林本就帶著幾分抗拒心理,這會兒更是看了一小會就生出睏倦來,可一個瞌睡還沒正式打下去,他就突然只覺得有什麼東西打中了額頭,一抬頭就看到李師爺惱怒地瞪著自己,而在他身後,是三個偷瞄自己的小傢伙。

    「榜樣,榜樣!」李師爺恨鐵不成鋼地告誡了一句,見汪孚林無奈坐直,他就開口說道,「我九月初一出發。先坐船到杭州,然後從運河北上。這樣雖然慢些,但勝在沒有顛簸,路上還能有時間看看書。我之前對縣尊推薦了我從前的授業老師,信早就寫過去了,他大約在我走的前後就會到徽州府。不過,我聽說南明先生也推薦了一個人,還是汪二老爺的師長?」

    葉大炮也太嘴快了,這事告訴李師爺幹嘛?

    汪孚林頓時頭痛了,因為李師爺除卻偶爾笑笑,平時都是一本正經,語重心長的傲嬌模樣,所以他不太確定這位是不是不太高興,只能嚴正申明,汪道昆舉薦師長的時候,並不知道李師爺也推薦了人選。讓他沒想到的是,李師爺卻低聲說道:「如果日後兩位先生都來了,不妨就讓汪二老爺的業師教授明兆金寶和秋楓,他們三個的基礎都還算不錯。至於我的那位授業老師,可以指導你的舉業。想當初我能得南直隸亞元,也多虧了他。」

    如果我打算去考個解元又或者亞元,那一定會欣喜若狂,可這會兒我正想著該如何鑽空子作弊低空飛過!

    汪孚林一想到以李師爺的脾氣,那位授業恩師興許是更加乖僻嚴厲的性子,他哪敢沾惹。反倒是汪道貫性子放縱恣意,那位業師興許會好相處些。但他臉上當然不會顯露出來,趕緊連連答應。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

    「汪小官人,皂班鄭班頭說,有急事找您。」

    歙縣衙門三班六房的事情,李師爺在經歷之前舒推官逼宮一事後,有意深入瞭解了一下,這時候便大覺奇怪。葉縣尊,又或者說汪小秀才在縣衙中的親信,主要是戶房司吏劉會,刑房吳司吏,典吏蕭枕月,以及壯班班頭趙五爺,其餘的人都要差一截。至於皂班鄭班頭,那是屬於上次砸場不成,即將被掃進垃圾堆的角色,這會兒是想找汪孚林求情?

    汪孚林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要攪擾李師爺這上課的氛圍,告罪一聲便出了書房。等到了外頭,從那通報的小廝口中得知鄭班頭在後門,他便徑直出去。等到了後門口,他就只見一身便裝的鄭班頭正在那來來回回踱著步子,便好整以暇走上前去。

    「鄭班頭有急事?」

    鄭班頭猛然抬頭,一看到是汪孚林,他立時蹬蹬蹬衝了過來。要不是礙於這是在縣後街,他幾乎就想立時跪下了。

    「小官人,您一定要救救小的!之前您吩咐的事情,小的已經按照吩咐散佈了出去,眼下到處都在傳,竦川汪家不但不幫著歙人賣糧,而且還挑唆那些糧店鬧事!可小的下頭出了奸細,汪家三老太爺竟然知道了是小的放風聲!他放出話來,立時三刻就要敲掉小的飯碗!」一股腦兒說了這些,鄭班頭看到汪孚林臉上沒什麼表情,他把心一橫,這才丟出了殺手鐧。

    「三老太爺家長孫,也就是那個汪幼旻,他不但是秀才,而且早就是縣學廩生,之前煽動人鬧事,就是他的手筆。他說,今年的歲考一定要讓小官人你廩生當不成,而且還丟人現眼!」彷彿是生怕汪孚林不重視,他又加了一句話,「小的聽說,他還拿出一大筆私房錢,準備在小官人那家林木軒對面開店,也是賣的那小胡桃,說是拼著賠錢,也一定要砸了你的生意!」
x24685 發表於 2015-7-27 23:13
第一八四章 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最討厭這種損人不利己的傢伙!

    汪孚林本來還對鄭班頭存著幾分無所謂的心思,幫是人情,不幫也說得過去,可聽到最後這兩樁,他終於怒了。他本來就壓根沒招惹汪尚寧,可當初一醒過來,先是被人差點坑掉了功名,緊跟著家裡險些背上了糧長,再跟著今年輪充糧長的舅舅吳天保險些因為汪尚寧對鄉民里長的煽動許諾,而不得不傾家蕩產去賠補夏稅的缺口!

    之前汪尚寧在狀元樓上被他的聲東擊西轉移戰場之計給氣得昏了過去,一轉眼汪家就煽動人來義店鬧事,又被他一巴掌給拍了回去。他知道這種鄉宦一時半會打不死,讓鄭班頭放點風聲,噁心一下這些興風作浪的人,誰知道這轉眼間又來了!這些人是不是實在太悠閒了,吃飽了飯沒事幹不成?他眼下可沒那麼多閒工夫,特意對付這種猶如小孩子過家家似的包袱!

    所以,他瞅了一眼鄭班頭,隨即就輕描淡寫地說道:「你回去吧,等我消息。」

    鄭班頭見汪孚林徑直消失在知縣官廨內,也不知道自己那番話是打動了人呢,還是毫無作用。可眼下他算是被徹底丟下的棄子,舒推官自身難保,聽說在段府尊面前也不如從前,誰會待見一個沒事就把上頭按察副使給招惹來的屬官?汪老太爺那邊,他是徹底得罪了。如果不能挽回葉縣尊對他的觀感,這歙縣他只怕呆不下去,只能看看能不能跟人去外頭當行商。可他都年過不惑了。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怎麼能甘心就此背井離鄉?

    眼下他只能寄希望於汪孚林拉他一把。那是他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畢竟,汪孚林身後,站著整個松明山汪氏,站著剛剛起復為鄖陽巡撫的汪道昆!

    作為東家之一,汪孚林去過作坊,卻還是第一次造訪林木軒。他對於小胡桃這種休閒食品的記憶,還在於當初最喜歡吃這個的父母,小的時候那幾次自家炒制的經歷。他至今想起來仍舊覺得歷歷在目。再加上歙縣正好盛產此物,民間吃這東西卻還遠未蔚然成風,他就打算包裝包裝,依託那些有閒有錢的閨秀千金,試一試這東西的市場。

    這會兒,一身青衫直裰的他步入其間,見裡頭一個小夥計正對客人吹得天花亂墜,那口才比葉青龍不遜多讓,他不禁在旁邊看了會熱鬧。

    店舖既然精美,會進來的人。多半也是豪門管事之流。最初這些人還帶著幾分倨傲,可得知小小店舖後頭。站著的是黃家塢程公子和松明山汪小官人,可謂強強聯手,態度就自然而然客氣了下來。等到前頭兩個人拿著一捧盒東西滿意離開,汪孚林就上了前去。小夥計又不認識他,剛開口叫了一聲客官,正巧一個人影從後頭掀簾出來,一看到他就又驚又喜地叫道:「小官人!」

    見是墨香,汪孚林就笑著衝他點了點頭。這位程乃軒身邊第一得力書僮對小夥計解釋了一聲這也是東家,就趕緊把人給請到了後頭。跟著墨香入內的汪孚林沒有注意到,那小夥計看著自己的背影,眼神中帶著相當的炙熱。

    要知道,葉青龍從小夥計到大掌櫃的傳奇,早已在府城縣城夥計學徒業界颳起了一陣旋風!

    證明了未婚妻不是鬼面女,程大公子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整個人都煥發出了不一樣的神采。甫一見面,他二話不說,先對汪孚林笑吟吟地伸出一個巴掌,隨即又把巴掌翻了過來,滿臉的興奮:「一百兩!這些天扣除成本,一共賺了一百兩!」

    「哦,那還真不錯。」

    汪孚林也挺高興的,畢竟那義店開張到現在,銀子流水似的用出去,除卻之前贖回的時候,少許賺了個幾兩銀子,但那連人手工錢都不夠。而且,那邊用的都是程乃軒的私房錢,縣衙的公費,他自己沒什麼身家,可也一股腦兒都砸了進去,要回本至少得等到明年開春。畢竟,囤積居奇這種事,本來就相當於一次賭博。

    「對了,我上次提過的,你一共囤了多少原料?」

    「放心,準備了整整一屋子,就花了些工錢,就算加上街頭叫賣的那些,估計這一年都未必賣得完。」程乃軒自信滿滿地拍了拍胸脯。

    既然原料充足,汪孚林就沒什麼太擔心的了,他提了提對面也許會開出一家店與自家打擂台,而且東家是汪尚寧的侄孫汪幼旻。這下子,程乃軒差點沒立刻跳起來:「別人家效仿也就算了,他一個讀書人,竟敢這麼不要臉!」

    「你說錯了,人家正是因為最要臉,這才要和我拚個你死我活,誰讓我傷了他家名聲?」汪孚林聳了聳肩,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考慮再三,還是沒有把鬼面女的真相對程乃軒挑明,畢竟,程大公子的嘴巴嚴實歸嚴實,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現如今已經夠麻煩了。等到坐了片刻,他又針對南直隸鄉試不日就要出結果的情況,提出了接下來這些天的相應宣傳措施,把事情交待得事無鉅細,盤桓了將近一個時辰才走。

    他這一走,程乃軒不禁有些狐疑地對墨香問道:「你有沒有覺得,雙木剛剛那架勢,怎麼好像是打算撂下這攤子撒手不管似的?」

    人家汪小官人又不是少爺你,成天想到一出是一出,又是逃婚又是逃家,害小的又是挨罵又是挨打!

    墨香心中腹誹,嘴上卻安慰似的說道:「少爺想太多了,汪小官人應該純粹是因為事忙,多囑咐您幾句。」

    「希望如此。」程乃軒卻總覺得不那麼對勁,可隨著管著這個鋪子的管事過來稟報事情,他就把這點疑惑丟到了九霄雲外。

    次日早堂,葉縣尊照例坐堂之後,卻突然吩咐,把之前看押在牢裡的趙思成給帶上堂來。之前那樁案子發在夏稅開徵,糧長謁見的時候,如今卻已經是夏稅收齊起運,整個縣衙的格局都已經發生了翻天巨變,故而,當形銷骨立,乍一眼看去彷彿老了至少二十歲的趙思成被押上來時,也不知道多少吏役生出了兔死狐悲的感覺。

    畢竟,萬有方劉三等人之前還沒被關那麼久,劉會鼻青臉腫都是外傷,可眼下這位前戶房司吏比他們何止更慘一倍!

    而看著當初要挾自己的老仇人落得這麼個下場,葉縣尊卻頗有些揚眉吐氣的感覺,他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沉聲喝道:「趙思成為洩私怨,擅改公文,按律當杖五十!如今羈押既日久,折杖三十,當堂行刑,來人,拖下去,打!」

    眼見堂尊二話不說當場判罰,而且是杖刑,頓時齊刷刷眾多目光全都看向了皂班鄭班頭。每個人都覺得,鄭班頭和手底下那幾個皂隸膽大包天,之前竟然敢頂撞背後站著葉縣尊的方縣丞,早就離敲飯碗不遠,今天趙思成這頓板子,無疑就是最後的試金石。按照縣尊對趙思成的痛恨,那恐怕是恨不得當堂把人打死算完!可鄭班頭就算完成了葉縣尊的心願,今後也未必能保住這個位子……

    即便鄭班頭僥倖保住了位子,以後他們也都得離這個心狠手辣的傢伙遠點兒!

    在暗無天日的牢房裡被關了這麼久,趙思成早已是心如槁木。哪怕汪孚林承諾過他,會在夏稅收完後審結這案子,他也在等待之中幾乎絕望。如今能重見天日,哪怕聽到還要挨三十大板,他仍是生出了幾分期盼。可就在這時候,提他出來的兩個捕班快手在讓位給皂班皂隸行刑時,卻有人在他耳邊輕聲說道:「趙司吏,要怪就怪你運氣不好吧!」

    這是什麼意思?

    被人摁倒在地的時候,趙思成只覺得腦袋轟然炸開,心裡登時竄出了一個念頭。莫非汪孚林只是誆騙他,實則葉縣尊對他恨之入骨,於是打算要他的命?他在衙門這麼多年,又不是沒聽說過,因為犯人付不起杖錢,所以僅僅幾十小板就被打掉了半條命的往事,難不成現在這種事也要發生在他自己身上?

    可正當他想要出聲的時候,嘴裡卻突然被塞進了一條布卷,卻是勒得嚴嚴實實,讓他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他只來得及看到鄭班頭瞟了自己一眼,大板子就落了下來。可和預料之中的痛入骨髓不同,那大棍子固然一次次高高落下,打在屁股臀肉上發出一聲聲悶響,可疼痛卻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雖說只不過三五下後,他額頭就沁出了細密的冷汗,可他還是能夠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這兩個行刑皂隸是手下留情的。

    不但趙思成本人如此感覺,一旁那些吏役都是不知道瞧過多少回公堂行刑的,那板子輕重未必能直觀瞧出來,趙思成的反應卻總能看出一星半點。當三十杖打完,這位前戶房司吏被人拖起來,卻還能掙扎跪下磕頭的時候,就連起頭有意給趙思成捎句話的胡捕頭,也不禁又驚愕又疑惑。

    那是堂尊痛恨的人,鄭班頭怎敢放水?

    葉鈞耀卻不理會下頭那些人的猜測,重重一拍驚堂木,用悲天憫人的口氣說道:「趙思成,以你之罪,本該重處,但念在你弟弟此次身為糧長,在夏稅期間奔前走後,盡心盡責的份上,再念在你此前在衙門多年,也算是頗有苦勞,又羈押多日,所以方才從輕發落。本縣一片苦心,你當好好體察!」
x24685 發表於 2015-7-27 23:14
第一八五章 不陪你們玩了,各位自己去掐吧!

    真的逃了一條性命!

    趙思成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又用指甲掐了掐手心,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他立刻磕頭如搗蒜,連聲拜謝道:「多謝堂尊開恩,多謝堂尊開恩!」

    「但是!」葉鈞耀突然開腔,聲色俱厲地說道,「本縣如今當堂問你,當初你所做之事,可曾有人在背後指使?」

    趙思成頓時呆若木雞。他當初本有供狀說程文烈和他接洽,而程文烈背後則是那些五縣鄉宦,可牢子們都對此冷嘲熱諷,送沒送上去也不知道。而汪孚林來問他的結果,他卻悚然察覺到,這一個勁針對汪道昆的跡象,怎麼也不像五縣鄉宦合力,反而更像是那位汪老太爺手筆。而後來送進來的消息,又證實了這一點。此時此刻,他想到今天這一頓不算重的板子,突然把牙一咬,一字一句地說道:「有!」

    今天葉鈞耀突審趙思成,就和上回快刀斬亂麻審了劉會等人的案子一樣,讓縣衙眾多吏役措手不及。所以,這會兒趙思成竟是當眾供述背後有人指使,堂上登時嘩然一片,有人面面相覷,有人議論紛紛,還有人則是情知今天事情有變,躡手躡腳想要溜出去報個信。可打算溜之大吉的人到門口時,卻只見趙五爺猶如一尊門神一般守在那,他們頓時傻了眼。

    一想到自己上任之初還是菜鳥的時候,竟然被下頭吏役耍得團團轉,葉鈞耀就一肚子火,原本他當然不想放過趙思成。汪孚林好說歹說。他才算是姑且鬆了口。此時此刻。見趙思成如此回答,和汪孚林的猜測竟是完全相同,他只覺得一股狂喜直衝腦際,立刻喝問道:「是誰?」

    大堂正位旁邊的屏風後角門口,汪孚林正站在那兒側耳傾聽。為了以防引人懷疑,昨天事情和葉大炮把事情敲定之後,他沒有再去見趙思成,甚至都不敢讓牢子帶信。以免走漏風聲,只吩咐鄭班頭在行刑時照自己的吩咐辦理。此時此刻,他凝神靜氣,心中希望趙思成能夠吐出一個名字。

    未必一定要直接牽扯到汪尚寧,汪尚寧的三弟汪尚宣也好,汪尚宣的長孫汪幼旻也好,哪怕就連汪家下人也行。就是如果供出程文烈這樣不是歙縣的人,那會有些麻煩,畢竟出牌票到外縣抓人,畢竟不方便。也不靠譜!就看趙思成聰不聰明了,否則在大棍子下逃得一命。也難保日後。

    聚焦了所有人目光的趙思成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以頭撞地道:「小的不敢說,小的說了就肯定是一個死!」

    之前人家都是在背後耍小動作,自己卻束手束腳,連張旻都是借用府衙舒推官之力拿掉的,葉縣尊始終抓不到正經把柄,如今好容易逮到這麼個機會,恨得牙癢癢的他不假思索直接拿手去拍桌子,厲聲喝道「什麼死不死的,這歙縣是朝廷的歙縣,不是哪家人的歙縣!誰敢要你死,本縣絕饒不了他!」

    「是陳六甲……是汪家管家陳六甲指使的小人!」兩害相權取其輕,趙思成立馬在千頭萬緒中,挑出了一個不那麼要命的角色,「陳六甲對小人說,只要僉派了汪小官人家中父親為糧長,就能逼迫南明先生出面,到時候南明先生必定會認為是五縣鄉宦在背後搗鬼,就會出面與之相爭夏稅絲絹一事,而汪老太爺正好置身事外!就連把汪小官人家中所在那一區的夏稅數目浮漲兩成,也是陳六甲通過程文烈吩咐小人的!程文烈此人一面和五縣鄉宦周旋,一面又和汪老太爺暗通款曲,小人也是最後才知道的!」

    這消息……太勁爆了!

    大堂中頓時好一陣軒然大波,有人倒是想跳出來指責趙思成胡說八道,可立刻被相好的同僚拖住,因此,漸漸的,四周圍就安靜了下來,竟是鴉雀無聲。這時候,只聽得葉縣尊聲音低沉地問道:「證據呢?」

    「只要拿到程文烈,就是證據!」趙思成豁出去了,暗想甭管抓到抓不到程文烈,這消息放出去,其他五縣鄉宦一定會給兩面光的程文烈大苦頭吃!至於自己,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一絲厲色,「至於其他證據,小人也說不上來,可小人能夠以死為證!」

    只要掌握好力道,興許死不了,拼了!

    他猛地用足力氣,腦門往地上青磚狠狠一撞,這一下頓時血濺當場!

    「快,救人!」

    葉鈞耀沒想到會看到這樣血濺公堂的一幕,頓時慌了神,要拍驚堂木的時候,卻連一塊驚堂木直接給扔了出去。不用葉縣尊吩咐,皂班鄭班頭第一個沖上前去,他這個行刑老手對人身上穴位以及各種急救最有造詣,否則怎能做到公堂上打不死,回去之後才死?他和兩個心腹皂隸又是忙著止血,又是忙著急救,到最後他滿頭大汗站起身來,用袖子擦了擦腦袋就開口說道:「人閉過氣去了,還沒死!」

    「沒死就好,沒死就好,否則便是本縣逼出人命來了!」

    眼看葉縣尊按著胸口站起身,一副貨真價實如釋重負的模樣,堂上吏役頓時生出了一種別樣感受。雖說葉大炮上任以來,先是菜鳥啥都不懂,而後又突然神勇起來,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一下子擼掉好些人,但總的來說,那還是留了餘地,沒有完全趕盡殺絕。否則這會兒趙思成死就死了,反正是自己選擇了以頭碰地證明證言,和堂尊有什麼關係?

    而更讓眾人沒想到的是,葉鈞耀徐徐坐下之後,竟又吩咐道:「把人送去醫館,然後去通知趙家人一聲。唉,都是本縣一時心火太旺,逼問太急,這才以至於他為求信於人,不惜自殘身體。只可惜。事涉本縣名門大戶。本縣既不可能越境出牌票去婺源拿那個程文烈。又不能去向汪老太爺要人!」

    葉大炮竟是如此知情識趣,大多數以為接下來必定要大動干戈的吏役不禁大大鬆了一口氣。眼見得鄭班頭等幾人按照吩咐,抬了昏迷不醒的趙思成出去,而後葉縣尊意興闌珊地吩咐退堂,今天著實經歷了一波三折的三班六房一大幫人退下之餘,卻還在議論個沒完。

    唯有快班胡捕頭東張西望,眼見刑房吳司吏以及戶房司吏劉會走在一路,他突然快步沖上前去。

    張旻說倒就倒。看樣子鄭班頭似乎也已經投向縣尊了,三班就剩下他算是半個刺頭了。他要再按兵不動,興許下一個被拿下的就是他!

    汪孚林在角門迎著葉鈞耀,見其對自己一點頭,一路往裡走時,破天荒一聲不吭,他也就沒有多嘴。即便是他,第一次看到這種血濺當場的景象,也覺得有些心悸,哪怕那是個老仇人。果然。一直走到官廨書房,進門後。他才聽到葉大炮頭也不回地說道:「孚林,接下來難道就真的不管不問,當沒有這麼一回事?」

    「縣尊只要是放出消息,若是趙思成有半點差池,便是無視國法,定當深究到底。別人定然會認為趙思成身邊埋伏了人,等著有人滅口,自然就不會做出傷人性命的事。只要別人暫時不好打趙思成的主意,其他的就不用管了。」

    汪孚林見葉大炮不解地轉過身看著自己,他順手把門一關,這才誠懇地說道:「這次南明先生起復鄖陽巡撫,五縣鄉宦必定會心中惴惴然,提防人回頭一路扶搖直上,報復他們的暗算。可要是他們知道,當初那些風波,在後頭推波助瀾利用他們的是汪尚寧,那麼既然同為無法復出為官的鄉宦,他們合則力強,怎麼也會勉力去鬥一鬥。反正他們原本就是對手,興許掐倒汪尚寧,還能向南明先生賣一個好?就算他們不動手,我們仍然可以孤立汪尚寧!」

    雖說沒把那個汪幼旻帶進去有些可惜,可如若竦川汪氏自顧不暇,他會怕那小子?

    「而且,縣尊正好可以置身事外,還能讓人覺得您被這些鄉宦欺負得有多委屈!」

    葉鈞耀雖說對於這麼個委屈的小媳婦形象有些小小的不滿,可想想自己之前曾經在段府尊面前做小伏低演戲,也就心平氣和了。他在心裡告訴自己,人家汪尚寧罷官前好歹還是布政使巡撫一層的人物,回鄉後又領銜編撰徽州府志,他距離人家還有十萬八千里呢!突然,他想到這次去許村向許老太公拜壽的一雙子女回來之後,兒子倒還好,女兒卻有些古怪,而且也從下人那聽到了某些風聲,他不禁有些為難,不得不咳嗽了一聲。

    「孚林,本縣上任以來,多虧有你。」用這樣一句評價很高的讚賞開了個頭,他就字斟句酌地說道,「你年少有為,前途無量,本縣很看好你。只不過,本縣家中夫人近日應該就要到歙縣了,有些事情,本縣還得和她好好商量商量……」

    儘管葉縣尊已經說得夠隱晦了,可汪孚林還是隱隱聽出了某種跡象,頓時哭笑不得。葉明月對他點出,斗山街許家興許會為了掩蓋許薇的那場小鬧劇,說不定將錯就錯,和他談談終身大事;現如今,葉縣尊又扭扭捏捏表示,如果我家女兒對你有意思,我做不了主,得讓我和妻子商量商量?他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可又不能直說,我是比較欣賞你家千金,但暫時還未萌發男女之情,縣尊你不用擔心?

    於是,他什麼也不能說,只好裝作沒聽懂,乾笑著躬了躬身說:「縣尊說的是。學生最近勞心勞力,只覺得之前被人毆打的傷勢有些復發的態勢,所以打算回松明山休養一陣子,因為之前在歙縣學宮已經對馮師爺請了長假,今天再稟告縣尊一聲。」

    對於這個意料之外的要求,葉鈞耀頓時有些意外。他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想到那些風言風語,他最終輕咳一聲說:「也好,你回去好好休養休養!」

    聽到葉鈞耀竟是答應了,汪孚林頓時如釋重負。小爺我不陪你們玩了,各位自己去掐吧!既然要歲考,他回鄉頭懸樑錐刺股去!

    汪孚林前腳剛一走,葉鈞耀便吩咐道:「來人,去請李師爺,再把明兆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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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六章 松明山強化特訓

    汪小秀才頂多只是處於八卦小道消息的中心,而且兩邊一是斗山街許家九小姐,一是葉縣尊千金,他自己為難,別人卻津津樂道。

    可對於竦川汪氏而言,無論是居住在府城內的三老太爺汪尚宣,還是在府城有私宅的陳六甲,又或者是竦川汪氏本家,全都面臨著一場巨大的風暴。誰都沒想到,早早進了大牢,看樣子理應會把牢底坐穿的趙思成,竟然會被突然拉出來當堂結案,而此人在最後時刻,還把竦川汪氏給拉下了水!

    而且是以血濺公堂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沒說假話,據說這會兒趙思成人都還在醫館之中昏迷不醒,一個不好說不定就沒命了!

    傍晚時分,竦川汪氏三老太爺汪尚宣正在屋子裡來來回迴轉圈子。雖說是,自從兄長汪尚寧在徽州府誌中為夏稅絲絹之事留下伏筆,就已經成為了均平派的先鋒,和力持獨派歙縣的五縣鄉宦站在了對立面,不怕與那幫鄉宦敵對。可這次傳出其算計汪道昆的事,就和之前義店開張兄長卻反對一樣,直接跌了名望。而且,連同一陣營的人都暗中算計,歙縣其他各家會怎麼想,自家會不會被孤立?要緊的是封住陳六甲這張嘴,可怎麼封也是問題。

    “祖父!”

    汪尚宣正躊躇,外間傳來了輕輕叩門聲,緊跟著,就有人推門進來,正是汪幼旻。他滿面春風地說:“祖父,我剛剛親自去幾個鄉里佈置了一趟,那些成熟的小胡桃全都被我包圓了。林木軒最多撐個幾天。那些什麼美人果狀元果沒了供貨。就休想再鬧出什麼聲勢來……”

    “夠了!”

    興沖衝的汪幼旻突然被這一聲喝止,他登時有些發懵。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一貫對自己慈祥而器重的祖父,竟是指著他的鼻子怒不可遏地罵道:“光是會在這些詭譎小道上下功夫,有個屁用!你就算逼得人家關門又如何,那更是坐實了竦川汪氏心胸狹隘,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汪幼旻這下子完全呆滯了。想當初他打算在林木軒對面開店反擊的時候,祖父的態度溫煦。肯定地讚賞他此舉可挫敵銳氣,可現在他奔波多日,已經不動聲色地斷了敵人的根子,可得到的評價卻完全反了過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而更讓他​​手足冰冷的是,汪尚宣在皺了皺眉後,竟是又吐出了一個讓他無法置信的吩咐。

    “眼下汪家沒時間分心在這種小事上。”

    “祖父!”

    “閉嘴!就在你忙於這種微末小事的時候,人家已經一盆髒水兜頭向竦川汪氏潑下來了!如果不能解決,今後在歙縣在徽州,竦川汪氏都會一落千丈! ”

    汪幼旻怎麼都沒有想到。自己只不過是離開了區區幾日,事情就發生了這樣的變化。他有些難以置信地握緊了拳頭。本來還想繼續辯解,可面對祖父冰冷的眼神,他最終不得不低下了頭,心裡卻恨得滴血。可就在他再也沒心思在書房裡多呆,打算告退離去的時候,外間突然又傳來了砰砰砰的叩門聲。

    “三老太爺,縣衙那邊剛剛傳來消息,說是那個汪孚林聲稱連日奔波,勞心勞力,舊病復發,打算回松明山養病半個月,明天就走。縣尊挽留不住,竟是放了李師爺一塊去了松明山。那李師爺聲稱此去是和汪孚林切磋製藝,就連葉公子也一塊去了,說什麼是去訪查民情的。”

    聽到這麼一個匪夷所思的消息,汪幼旻不禁脫口而出道:“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他到底想幹什麼?”

    汪尚宣同樣意外非常,可他終究閱歷豐富,須臾就醒悟了過來,一時又氣又恨:“燒旺了火之後自己卻抽身而退,可惡!”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瞪著汪幼旻說:“你要繼續開就開,只不過,若不​​能打得那家林木軒關門大吉,你就給我趁早去南京崇正書院讀書,這徽州府你不用再呆了!”

    汪孚林自己都知道,自己這個所謂舊傷復發的藉口有多爛多假。可是,面對興許三兩天之內就會流傳得四處都是的八卦傳聞,以及自己燒起來的另外一把大火,他當然不想再繼續留在城裡。再加上之前去許村賀壽期間,逗留松明山的那兩天,實在是讓他懷念起了那種山居日子。

    生意上的事情,程家有的是專家,總不至於看著程乃軒吃虧。至於歲考……他豁出去了,他就不相信應試教育培養下的自己就真考不過汪幼旻!當然……關鍵時刻,說不定還得靠縣學教諭馮師爺幫點忙。所以,李師爺竟然在臨行京師前還肯過來幫他一把,他實在是感激不盡。至於不知道為什麼非要跟來的葉小胖,他也沒什麼不歡迎的,只苦惱於家裡的房子似乎有些不夠住。

    只不過,汪孚林完全沒想到,歲考和科考一樣,縣學教諭說不上話,那同樣是提學大宗師的領域。

    而汪孚林另外邀請同行的一個人,卻是戚良。原因很簡單,他想學騎馬很久了。

    如今麾下老卒都在義店幫忙,戚良閒著也閒著,再加上對於西溪南和松明山那寧靜鄉村的印像都很好,還有一條豐樂河,這員昔日驍將就很高興地答應了下來,除了自己的坐騎之外,還捎帶了一匹老馬。

    也許是因為之前在許村發生的那些事,臨行前葉明月和小北這對處於風口浪尖的主僕都沒露面,汪孚林反而鬆了一口氣。

    至於程乃軒,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汪孚林人早就跑了!恨得牙癢癢的他只能一肩挑起林木軒的生意,幸好義店那邊隨著夏稅的暫時告一段落,秋稻收割還沒這麼早,葉青龍一個人足夠頂了。否則他真的想要罵娘。

    回到松明山。汪孚林婉拒了借住汪道昆松園。第一件事便是緊急騰屋子收拾,讓汪二娘和汪小妹住在父母當初的屋子,把自己的房間給了葉小胖和李師爺,自己和金寶秋楓則是搬到兩姐妹的房間。至於戚良,這位前百戶以養馬方便,獨居慣了為由,竟看上了金寶家的廢屋。

    結果,全村上下不少人出動。幫忙他將屋子收拾了出來,每家每戶贊助了點家具,最後總算齊全了。好在因為廢棄的時間不長,只是房頂破損了幾處,這幾日天氣好,眾人商定趕明兒修補一下瓦片,也就不愁下雨天不能住人了。

    路上走了小半天,收拾又用了大半天,晚上吃過晚飯,汪孚林看著滿天星斗。打了個呵欠,正打算回房睡覺的時候。肩膀上卻突然多出了一隻手。

    “你回鄉是為了休養外加讀書,今天還早,挑燈夜戰如何?”

    汪孚林整個人都僵了,他回過頭來,見李師爺滿臉的一本正經,他突然明白葉小胖為何對其敬畏如虎了。這位仁兄實在太嚴格了!

    接下來一連五六日,汪孚林深刻體會到了,往日葉小胖究竟過著何等水深火熱的日子——金寶和秋楓都是只要讀書就心滿意足的類型,根本就是痛並快樂著,不能算數。而戚百戶也露出了魔鬼教官的真面目,那種如果你怕會掉下來,那就把你先綁馬上習慣一下,還沒學會走,就讓你先跑的簡單粗暴,頭兩次折騰,差點沒讓汪孚林生出騎馬恐懼症來。可用戚良的話來說,雖比不上那種專給貴公子騎的溫馴幼馬,但他的軍馬已經很馴服了。

    畢竟,坐騎不同於那些拉車的駑馬,即便馴服,但能騎著走,不代表能騎著跑,而且,騎馬的時候如何控制體力,如何保護腰背,如何讓雙股少些磨損,他都毫無藏私地一一傳授。而也是在這種學習過程中,汪孚林方才得知,戚繼光訓練的軍隊原本就是從農民和礦工招收的,不會騎馬的是多數,所以主要是步軍。戚良的騎術便是當上親兵之後,主帥通過短時間之內強化訓練之中學會的,故而也只能這麼教他。

    雖說坑了點,可短短這段時間,汪孚林就能騎馬小跑,騎術技能飛漲,他也只能用有得必有失這種話來安慰自己。

    於是,松明山的父老鄉親們眼見外人嘴裡那位無比厲害的汪小官人,早起游泳,吃過早飯學騎馬,午後和晚上閉門讀書,只有傍晚的時候能出來放放風,全都對他生出了深深的同情。要知道,早先可聽說人是回來養傷的,怎麼現如今竟是如此用功勤奮?一時間,從雞蛋,到各種醃肉製品,再到山上的野味,自發送來的東西堆滿了汪家廚房,全都是指名給汪孚林補身體的。就連松園裡頭老姨奶奶何為都派人送過幾次慰問品。

    金寶和秋楓暫且不提,就連一貫最愛偷懶耍滑的葉小胖,面對彷彿陀螺被抽得團團轉的汪孚林,不知不覺也變得空前努力了起來。因為汪孚林一次有氣無力地對他說過一句話——倘若他敢不用功,回頭就讓他嘗試一下這全套訓練的厲害!

    這天傍晚,汪孚林再次迎來了一天之中難得的放風時間。他照例沿著村中小路一直散步到了村口,剛準備上橋吹吹風發發呆,享受一天之中難得的悠閒,就只見有人從橋對面匆匆衝了過來。認出是賣糖葫蘆的松伯,他連忙開口叫了一聲,誰知道對方卻不應答,直接喜形於色地衝到了他的面前。

    “好消息,這次南直隸鄉試,咱們歙縣總共出了十六個舉人!其中,程公子和西溪南吳公子,高中亞元。南溪南那位吳公子和寄籍歙縣的朱公子,名次也在前二十,雖說沒奪下解元,可四人進前二十,再加上十六個舉人,這成績好過之前幾屆!”看到汪孚林頓時笑開了,松伯也笑呵呵地說道,“我聽說,這次歙縣學宮總共多出了九個廩生的名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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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七章 席捲全城的狂潮

    之所以十六個舉人,卻只騰出了九個廩生的名額,那是因為有些秀才不在乎廩生那點福利廩米,所以至今都只是附生又或者增廣生,而有些秀才道試過後毫不耽擱直接鄉試題名汪孚林和程乃軒吊榜尾的那次道試,屈居次席的那位秀才就是這樣的牛人。

    不過此人已經年方二十了,底子紮實,厚積薄發,直接一舉考中舉人,誰也不意外。當然,汪孚林對此人基本上沒印象,因為這位在考完道試之後就去了南直隸遊學,而後直接在那兒通過遺才試參加的鄉試。

    至於他們這一年的案首,比程乃軒大兩歲,今年十八,這次沒有中舉,從前人也沉默寡言,汪孚林對其印象不深。此人落榜的消息傳回來之後,仍然在鄉間引來一片遺憾聲。但是,今年道試歙縣取中的生員中,這一榜立刻考中了一個舉人,算得上是含金量相當高了。

    聽到松伯曆數那一個個有名人物,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汪孚林終於明白,為什麼那麼多讀書人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只為了博得一個功名回來,哪怕只為了父老鄉親這興高采烈模樣,就已經值了!此時,他也挺為程奎等人高興的,又得知松伯匆匆過來,正是特意為了告訴自己這個好消息,他少不得謝了又謝,隨即突然想起另一件要緊事,趕緊開口問道:「對了,是送消息回來的報子到各家賀喜的,還是怎麼著?」

    「我就是因為這個特意過來送信的。」

    老松伯那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無比燦爛的笑容:「林木軒搶在那批報子的前面,給中舉的每家全都送了一盒用大紅綢緞包裹的。明明白白說這是狀元果。紅綢上頭還寫著京報連登黃甲。雖說是白送。可這樣的好口彩,各家當然樂得打賞。不但如此,程公子還讓人給小老兒送了好些紅紙包裹的狀元果,讓我賣糖葫蘆的時候分送大家,說是歙縣英傑揚名南直隸,所以今天買就送,今天我這生意一下子火爆得不得了,糖葫蘆頃刻之間就全都賣光了!」

    西溪南固然富商很多。園林座座,但貧富差距也非常大,如松伯這樣的,便是一個兒子務農,其他兩個跟著做生意的商人在外打拚,自己靠熬糖手藝貼補家用,平日過得其實也只是緊緊巴巴。所以,賣糖葫蘆的收入對他來說,可以說是必不可少的。今天來這麼一出買就送,有人覺得划算。有人覺得生意,還有人純粹是為了歙縣此次鄉試揚名立威高興。特意過來買上一支,他甭提多高興了。

    「就不到兩刻鐘,整整一百支糖葫蘆,全都賣完了!」

    看到松伯那張興奮的臉,汪孚林頓時握了握老人那張粗糙的手,笑著說道:「生意好就行,只希望那些頭一回吃您老糖葫蘆的,下一次也能記得光顧!」

    「林哥兒……」松伯有些說不出的感慨。當初在松明山村受汪孚林之托去幫忙散佈消息,他只覺得是幫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忙,誰知道這幾個月簡直是應接不暇,見證了左一樁右一樁各種事情。他沒有說謝,只是帶著幾分期冀說道,「我只期望能看到你中舉登科,進士及第的那一天!」

    「這個……我盡力吧。」

    唯有對這個期望,汪孚林有些心虛,只能含含糊糊答應了一聲,等回轉家裡,看到李師爺那早已準備就緒的例行功課時,他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

    單單一個汪幼旻,他倒不怕。可別說現在的他了,就是從前那汪孚林,道試吊榜尾都已經是運氣加三級了,這放在南直隸一省,乃至於整個大明朝,去和一堆在八股上摸爬滾打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人去拼,這實在是不太靠譜啊!老天爺怎麼就沒給他過目不忘,甚至過耳不忘的技能呢?

    汪孚林山居松明山村,水深火熱的時候,歙縣今年考中十六位舉人,其中四人進前二十的消息,也震動了整個歙縣乃至於徽州府。最微妙的並不單單是名次問題,而在於林木軒的動作比官面正規渠道的消息要快不說,還比那些專業性的報子更快!而且,在歙縣這邊歡欣鼓舞的時候,其餘五縣甚至還不知道誰中了誰沒中,只能眼睜睜看著歙縣那邊一邊報喜,一邊滿街派發紅紙包裹的狀元果。

    而僅僅是次日,休寧婺源等其他五縣的生員們,也都接到了如出一轍的報喜,儘管晚了一天,又不是官方報子,可那一盒盒討口彩的狀元果,再加上同時在五縣縣城之中,好幾個小商小販開展了各種買就送活動,一樣讓各縣百姓興高采烈。和歙縣高達十四名舉人的人數相比,其餘五縣多則七八人,少則三四人,可根據報信的傳回來的情況,徽州府竟是在這一年南直隸鄉試中,舉人名額排在了第四位,僅在蘇州府、常州府、松江府之後,第一次超過了應天府!

    這對於今年以來一直焦頭爛額的段朝宗來說,也著實是可喜可賀,故而對於區區舉人竟如同進士一般滿城慶賀,他當然不會有任何意見,反而覺得林木軒此舉彷彿在給自己這個知府臉上貼金刷政績一般。

    而汪幼旻因為祖父那句話,全心全意忙著新店開張,沒去管家裡最近這些天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窘境,根本沒料到對方突然來上這麼不惜血本的一招,等反應過來想要預備的時候,面對的卻是當頭一棒。

    紅紙暫時賣光了,至少今明兩天都斷貨!

    「和小爺鬥……嘿,雙木那傢伙只讓我買就送,他是沒工夫和你一般見識,可我程乃軒要是養虎為患,我爹非打死我這個敗家子不可!」

    興高采烈的程乃軒從林木軒那生意興隆的店堂裡出來,一到後頭院子中,他就興奮地揮了揮拳頭。這時候。他身邊的墨香卻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提醒道:「少爺。汪小官人是讓咱們趁著報喜的機會,一面送狀元果收喜錢,一面在街頭買就送,這樣雙管齊下,賬面能夠持平,可你是不是送太多了?」

    程乃軒皺了皺眉,見四周沒別人,他才低聲問道:「還剩多少存貨?」

    「存貨不少。成本也低,可少爺你送得太多,再加上這兩天到咱們林木軒光顧的客人多,賣的也多,這點投入不打緊。可黃管事讓人送消息來,作坊裡炒制的師傅快跟不上這賣的速度了。」墨香答了一句,見程乃軒頓時張大了嘴,他就不再多嘴,免得攪擾了少爺的好心情。

    「生意最好的時候,竟然會供貨跟不上?」程乃軒頓時頭大了。他有些苦惱地揉了揉眉心。突然眼睛一亮道,「這樣。明天掛出招牌去,小店苦於顧客盈門,因此限量供應,每日一百盒。至於外頭那些買就送,讓他們縮減一半份量,就說先到先得。再送三天,再之後就過這個村沒那個店了!」

    墨香只得趕緊答應,臨走時,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又回轉來,低聲提醒道:「少爺,你可好些天沒摸過書了。我聽說汪小官人在松明山頭懸樑錐刺股發奮苦讀,您也該抽空好好溫習一下功課才是。咱雖不在乎那廩生的名額,可歲考萬一不入三等,可是要遭殃的。」

    「放心放心,你家少爺天賦異稟,比雙木那傢伙底子好!」程乃軒想都不想就揮了揮手,把墨香趕跑之後,他想到自己那個靦腆羞澀的未婚妻,不禁傻笑了起來。和之前戰戰兢兢的那會兒相比,如今的他可謂是在天堂,小本生意又做得名聲大噪紅紅火火,哪怕天大的溝坎,信心爆棚的他都不怕,還畏懼小小歲考?

    儘管李師爺不在,葉大縣尊這些天卻也勉強應付得下來。畢竟,現在他一把抓住了刑房的板子,一把抓住了戶房的算盤,三班衙役基本上全都俯首帖耳,其餘小吏哪敢違背?這很多文書上頭的事務性工作,他就能放手給下頭去做了。實在不行,他就把葉明月抓來替自己瞅瞅公文上頭可有什麼貓膩。而最讓他高興的是,歙縣一下子出了十四個舉人,這是十年以來的最好成績,他自覺臉上相當有光,連續幾天都是面帶笑容。

    這天傍晚,下了晚堂的他背著手一路回官廨,嘴裡哼著小調正樂呵呵的,突然就只見一個小廝一溜小跑過來,到面前氣也來不及喘一口,就氣急敗壞地說道:「老爺,後頭,後頭快打起來了!」

    一聽這話,葉鈞耀頓時呆住了。打起來?在他的官地盤在他治下應該是最森嚴之地的歙縣衙門?這簡直是在他臉上抹黑!

    甚至忘了過問究竟怎麼回事,葉鈞耀便氣沖沖地往後頭趕去,當他來到自己書房前時,就只見兩個約摸四十許的中年人正你眼瞪我眼,甚至連衣衫都有些散亂,顯然剛剛彷彿發生過一陣肢體衝突。他正要擺出縣尊威嚴,厲聲喝止這兩個人,卻不想突然有人拽自己的衣角,側頭一看卻發現是小北。

    「老爺,他們一個是汪家二老爺的業師,一個是李師爺的業師,不知道怎的,今天竟是一塊來了,剛剛一見面就冷嘲熱諷,險些打起來!」小北解釋了一句之後,見老爺那張臉頓時僵住了,她又壓低了聲音說,「小姐讓我提醒您一聲,他們似乎一個是湛派,一個是王派。」

    葉鈞耀登時只覺得腦袋一炸。他自己是讀書惟功利論,只要考上進士就好,可即便如此,湛派王派他卻還是知道的。雖說王守仁和湛若水已經去世了,可門生弟子成千上萬,再加上本就發源於徽州的程朱理學,三派彼此之間互相針對,有時候甚至如仇敵一般。只不過請個西席,不會還鬧出學派之爭吧?

    想到這裡,他眼珠子一轉,突然笑容可掬地走上了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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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八章 學派之爭還是意氣之爭

    早起游了個泳,吃過早飯歇息過後,汪孚林就在村口大路上練習騎馬。這麼多天下來,他雖說還不可能縱馬疾馳跨越障礙,可騎馬隨便四處跑跑,這已經沒有什麼太大問題了。相比之前老是要坐人力滑竿,他更喜歡這種無拘無束的體驗。而今天和他一塊出來的,卻並不是戚良,那位被汪家老太爺,汪道昆的父親汪良彬請到家裡陪說話去了——至於一個昔日抗倭驍將,和年近七旬的汪良彬有什麼話說,汪孚林也不知道——所以今天陪他騎馬的是李師爺。

    這年頭的讀書人比起唐時下馬能吟詩作賦,上馬能打仗殺敵的那些文武雙全者,已經差了很多,但既然有王守仁這樣的例子,自然也有不少很推崇強身健體,李師爺便是其中佼佼者。兩人縱馬小跑了一陣,索性又到了對岸西溪南村走了一圈,這才回歸松明山。當然,李師爺少不得又履行了身為諍友的職責,對於今年的歲考進行了周密的形勢分析。大約是從秋楓那兒彙總的情報,他說得頭頭是道,汪孚林只有點頭的份。

    「所以,按照你這些天的成就,如果沒有意外,也不走歪門邪道,歲考三等也許沒問題,二等興許會馬馬虎虎,但一等肯定沒希望。」

    他毫不留情地打擊著汪孚林的自信心,隨即方才說出了下一句話:「歪門邪道不足為恃,但意外這種東西,卻不能靠天上掉下來,得自己去製造。」

    一貫自律的李師爺竟然會評點一番意外的可能性。汪孚林當然很意外。可接下來他不管怎麼問。李師爺卻三緘其口再不提此事。一圈溜完。兩人把馬匹復又寄放在金寶家廢宅,隨即步行回去,可還沒到家門口,汪孚林就發現那兒聚著一群人。等近了前,認出裡三層外三層圍著的,赫然是本村鄉民,納悶的他趕緊上前。可還不等他開口詢問怎麼回事,瞅見他回來的村民就趕緊說道:「林哥兒。你回來得正好,有人正打算在你家文鬥!」

    文鬥?這是什麼意思?

    汪孚林正錯愕,李師爺卻已經排開人群先進去了,他趕緊拔腿跟上。等到進了自家院門,他就看到院子裡兩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正相對而立,一個負手從容,有點李師爺冷峻傲嬌的神采;另一個卻捋袖敞襟,滿臉輕蔑不屑,頗有幾分汪道貫為人處事的做派。從這點分別,他猛地想起了競爭上崗那回事。立刻就衝著李師爺問道:「莫非是你之前引薦的那位……」

    「嗯,一位是我的先生。」李師爺點了點頭。但看了一眼場中那兩個人,他眼神一閃,最終極其慎重地說道,「我建議你最好關門,接下來場面不太好看,別讓外人看了笑話。」

    雖說不太明白李師爺這是什麼意思,但汪孚林對這位仁兄素來信服,當即想也不想轉身走到門外,對著看熱鬧的鄉民好說歹說,最後終於把人給哄了回去,順順利利關上了大門。這時候,金寶秋楓葉小胖三人在那邊廳堂門口一字排開,而在他們後頭,還有踮著腳看熱鬧的汪二娘和汪小妹連翹,至於汪七和汪七嫂,則是滿臉不知所措地站在廚房門口,顯然被這邊廂的對峙給鬧的。

    身為主人,汪孚林不得不走上前去,輕咳一聲道:「二位,有道是以和為貴,能不能……」

    汪孚林話音剛落,那個冷峻的中年人便狠狠瞪了他一眼:「什麼以和為貴,學派之爭,比性命還重要!」

    「哼,如果你被這種虛偽古板的人壓下去,我豈不是要被人當做是笑話!」捋著袖子的中年人毫不客氣地指著對方的鼻子說道,「還是老規矩?」

    「老規矩就老規矩!」

    汪孚林剛剛在外頭聽鄉民七嘴八舌地說要鬥文,還以為接下來必定是一場驚心動魄的詩詞歌賦,甚至辯難大比拚,可讓他始料不及的是,兩人竟是倏然踏前一步,各自伸出一隻手來,就這麼凌空掰起了腕子!別說他目瞪口呆,那邊廂看熱鬧的葉小胖等人,汪七夫妻,全都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唯有李師爺早就料到這一幕,有些頭痛地拿手支著額頭。

    幸好讓人關了門,果然又來了!對面那位他曾經見過,可怎麼都沒想到這麼巧,竟然就是那位汪二老爺的業師!

    兩個中年人年紀加在一塊直奔百歲大關,這會兒面紅耳赤地在那掰腕子較量,絲毫不管四周那詭異的氣氛。眼看那兩隻懸空的手腕時而稍稍偏向左邊,時而稍稍偏向右邊,汪孚林只覺得這要是放在戚良麾下那堆老卒身上,那是不足為奇,可眼下這兩位……那應該是飽讀經史的學者型人才,要不要這麼簡單粗暴啊?他忍不住再次瞅了一眼李師爺,求證似的問道:「李兄你確定今天沒來錯人?」

    「我家先生信奉的是,百無一用是書生……絕對不行!」李師爺強調了後半截,這才低聲說道,「他們兩個一個湛派,一個王派,卻都很崇尚文武兼修,少年時期練過弓馬,所以力氣都不小,這裡應該一時半會較量不出一個輸贏來,我們不用在這裡杵著,分出勝負早著呢。」

    於是,汪孚林還沒怎麼反應過來,就被李師爺給往裡頭拖了。不但如此,看熱鬧的葉小胖和金寶秋楓,也被三言兩語叫進了廳堂。於是,眾人就坐在廳堂裡頭,好整以暇地等著外頭那兩人分出個結果。期間,李師爺還給眾人普及了一下兩人的恩怨。

    湛若水和王陽明弟子門生眾多,外頭那兩位都已經要排到再傳弟子的弟子這一行列了。他們一個是王學泰州學派,一個是湛學甘泉學派,彼此都不算最出名。而且要說學派對立就是死對頭。其實也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因為王湛對立並不是那麼明顯。畢竟還有作為大明王朝根子的程朱理學是最大的敵人,兩家學派彼此互通有無的時候更多。有道是「學於湛者,或卒業於王,學於王者,或卒業於湛」,就是這麼個趨勢。

    兩人真正對立的是,當年本來準備去見正好遊學到某地的泰州學派中堅何心隱,可臨啟程的時候兩人因為辯論爭了一天一夜。最後與何心隱失之交臂,滿世界追了一圈才總算見到那位令人敬仰的前輩。汲取了這一教訓,兩人此後就算要較量高下,也不再用口若懸河的辯論,而是採用了這樣簡單粗暴的較量,生怕再耽誤事。畢竟,湛學和王學在各種問題上觀點不一,要吵架幾天幾夜都吵不完。

    葉小胖看看李師爺,隨即拉了拉金寶,低聲說道:「金寶。這兩位先生既然這麼孩子氣,想來應該比咱們先生要通融一些。不會那麼難說話吧?」

    「難說。」金寶還沒來得及說話,秋楓就插嘴道,「問題在於,到底是兩個人教咱們,還是一個人。若是他們兩個人一塊來,我們就慘了。」

    金寶其他的不懂,可這兩位先生彼此針尖對麥芒,他總是親眼看到了。他猶如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最後突然小聲說道:「一個教咱們,一個留給爹,這不就是兩全其美了?」

    此話一出,三個小的全都深以為然。而這時候,就只聽外間一聲大笑,緊跟著那個敞襟開懷,袖子捋得老高的中年人,便神采飛揚地進了廳堂。他見眾人忙不迭地起身,便興高采烈一點頭道:「今日終於贏了一把,痛快!」

    「只不過我僥倖手一滑才讓你贏了,稍有成就便恨不得炫耀得人盡皆知,輕浮!」那個冷峻的中年人緊跟著進了廳堂,卻是輕輕揉著手腕,半點沒有失利者的頹然。他掃了眾人一眼,直截了當地問道,「仲淹給我寫信說,請我對他幾個晚輩因材施教,就是你們?」

    汪孚林這才明白,這個言行舉止和李師爺有些相近的,竟不是李師爺的師長,而是汪道貫的業師。如此一來,那個性子有幾分豪放不羈的,竟然是李師爺的業師。他之前完全猜錯了!雖說怎麼都想不明白,這兩位怎麼收弟子盡找和自己脾氣不一樣的,但他還是笑容可掬地把葉小胖和金寶秋楓引薦了過去,至於這兩人怎麼爭搶弟子,那就不關他的事了,橫豎他們都是學問功底紮實之輩,那就夠了。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李師爺竟是突然開口說道:「柯先生,方先生,除了明兆他們三個之外,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汪賢弟歲考在即,二位能不能幫一幫他?」

    汪孚林還沒來得及答話,就只見四道目光齊刷刷落在了他的身上。衣衫不整的柯先生饒有興致地看了汪孚林一眼,隨即笑眯眯地說道:「哦,這就是赫赫有名的松明山汪小官人?這事好說,我答應了!」

    「區區一個歲考,何足掛齒。」冷峻的方先生則是微微一點頭,臉上難得流露出了一絲笑意,「你之前的事情,我聽仲淹說過。雖千萬人吾往矣,難得!」

    汪孚林實在不知道游野泳的閒人汪二老爺在給自家先生寫信時,究竟誇了他什麼,只能訕笑謙遜了幾句。而突然多了這麼兩位,家裡本就緊緊巴巴的房子,立刻更不夠住了。

    可還沒等他煩惱怎麼騰屋子,松園就派管家送了帖子,熱情邀請柯方二位先生去松園小住。眼看那管家使盡渾身解數,總算是磨得兩人同意後跟著去了,李師爺方才對汪孚林說:「要說學問,他們興許不是湛派王派之中一等一的,但要說應試,他們卻絕不在任何人之下。」
x24685 發表於 2015-7-27 23:18
第一八九章 夫人駕到!

    柯先生姓柯名鎮,是李師爺的老師,蘇州人,王氏泰州學派。方先生名朋,是汪道貫的老師,歙縣岩鎮方氏出身,湛氏甘泉學派。

    然後……沒了!

    李師爺僅僅是留下這些簡短介紹,就沒有下文了。汪孚林再三追問,他才挑明,那兩位對官場興趣也不是太足,和他們上頭那些師長一樣,更喜歡遊走於各地,講講學,交交友,散散心,反正王學和湛學的群眾基礎都不錯,到哪都能白吃白喝,碰到真正合心意的學生,就會多留一陣子教一教。對於這種瀟瀟灑灑的生活,汪孚林不得不表示羨慕嫉妒恨,但同時對於他們的家眷表示深深的同情。

    因為他那個不負責任老爹說是債務一肩扛,實則離家不歸的所作所為,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雖說李師爺介紹簡短,但汪孚林自己也明白,聽太多也白搭。原先的汪小秀才一心只讀聖賢書,不會知道那些人物,至於他自己,也就知道張居正高拱馮保戚繼光那些遠在天邊的大牛人,餘下的也就僅僅只聽過一個名字而已,比如何心隱。就算李師爺告訴他,方先生和柯先生二位有什麼天大的本事,對他來說也沒什麼太大意義,還不如趕緊想好應該如何分派先生,免得明天這兩位從松園過來之後,再次打起來!

    要按照性格來選,當然首選不修邊幅的柯先生,而不是一絲不苟的方先生;可問題在於,他已經被李師爺的八股特訓給整怕了。天知道李師爺的治學特點是不是跟著老師柯先生學的?於是。他在糾結了再糾結之後。一晚上之後仍然沒想出一個所以然來。而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次日跟著柯方二位從松園過來的,竟然還有一個和金寶年紀相仿的少年。而他吐出的稱呼,卻是畢恭畢敬的兩個字。

    「兄長。」

    往來松園已非一兩天,汪孚林對於汪道昆家裡那些八卦也知道得不少。松明山汪氏和西溪南吳氏世代聯姻,汪道昆的祖母,母親,元配和繼室。全都出自吳氏各支。當初汪道昆罷官之後不久,母親吳氏去世,因此汪道昆汪道貫兄弟便將家務交託給父親汪良彬的老妾,和母親相處了四十餘年的何為。

    而汪道昆元配吳氏亦早逝,繼室吳氏又只有一個女兒真娘,故而早年間汪良彬夫婦就買了個妾回來,想讓兒子綿延子嗣,奈何汪道昆那時還是個古板君子,一口回絕就上任去了,直到後來歸鄉探親。這才在繼室吳氏的規勸下,認下了這麼一樁既成事實。至今,這位南明先生就只有一妻一妾,膝下一個女兒,兩個庶子。

    因為汪道昆當初納妾時已經三十六七歲,年紀很不小了,故而庶長子汪無競今年就這麼一丁點大,但論輩分,卻貨真價實算是他的族弟,金寶的族叔!

    「祖父說,父親和二位叔父上任,我既然已經受了啟蒙,也該正式學一學制藝文章,正好兄長帶著金寶歸鄉,柯先生方先生又正好來了,所以希望我能夠從學門下,學一點東西。」

    八歲的汪無競規規矩矩,一本正經,而且是帶著汪良彬的吩咐過來,汪孚林當然不能把人往外趕,所以也只能無奈接受自家人越來越多的事實。尚未等他決定柯方二位到底誰教誰,他就聽到了自己最不想聽到的安排。

    「我們兩個商量過了,每人輪著教三日,既然我們兩個的文章也好學問也好力氣也好,全都分不出一個上下,那只能讓學生來品評高低了!」

    把兩個根本沒辦法選擇的先生給送去了松明山村,葉鈞耀這個歙縣令自覺得計,當然長舒了一口氣。可平時覺得胖兒子太難管教太煩人,如今人不在的時候長了,他反而覺得有些想念掛懷。而且,他從戶房司吏劉會那兒聽說,最近因為義店的價格和其他米行糧店持平,再沒有那樣興隆的生意。而且,各裡收各裡的稅賦新政在底下議論紛紛,他準備把里長全都召來當面交待,於是更加想念起了汪孚林這個智多星。

    不但是他,葉明月和小北也都覺得,往日逼仄狹窄的官廨似乎一下子冷清寥落了下來,進進出出連個人聲都沒有。哪怕主僕倆如今對於見汪孚林都有些尷尬,可也不禁懷念起從前一大堆人窩在官廨時,那種熱熱鬧鬧的日子。

    於是,這天葉鈞耀找來了女兒之後,先是天南地北扯了些有的沒的,足足嘮叨了一刻鐘,最後才用儘量若無其事的語調說道:「明月,明兆也去松明山村好些天了,後天就是中秋,不如派個人送點月餅過去?」

    「爹是想接弟弟他們回來吧。」父親在想什麼,葉明月哪裡會不知道,當即直截了當拆穿了他的心思。

    「哪有!子不教,父之過,現在明兆在松明山,既有良師益友,更有好環境,耳濡目染,能夠更好地成長!」葉鈞耀義正詞嚴地吐出這一番話,見葉明月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頓時有些面子上下不來,強自嘴硬道,「只是中秋佳節在即,總不能讓明兆認為咱們撂下他不管。再說,孚林之前勞心勞力,這中秋節的節禮若是都沒有,豈不是讓人認為我過河拆橋?」

    「好,說得真好。」

    聽到這一聲讚揚,葉鈞耀頓時有些飄飄然,可是,下一刻,他便立馬跳了起來,瞪著眼珠子看向了那緊閉的房門。一樣大吃一驚的不止是他,葉明月也是一臉又驚又喜。隨著兩扇大門被人推開,就只見小北笑吟吟地攙扶著一個婦人進來。那婦人三十出頭,五官輪廓和葉明月頗為相似,但不同的是一對細長上挑的丹鳳眼,便是這對丹鳳眼,使她平添幾分嫵媚和美豔。

    「夫夫夫……夫人!」葉大炮幾乎是一溜小跑沖上前去,滿臉慇勤地說道,「怎麼不讓人提早給我送個信,我也好親自去接你!」

    「你還打算招搖得徽州一府六縣都知道?想當初太祖爺爺在的時候,地方官都休想帶家眷,現如今這制度方才鬆弛些,可萬一被有些老古板揪住,那就得煩死了!」蘇夫人笑看了丈夫一眼,這才對迎上前來的女兒問道,「你寫的信上倒把你爹說得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真沒有糊弄我?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我諒他也不敢招惹,但胡吃海塞的惡習應該沒有復發吧?」

    見父親臉都青了,葉明月方才輕咳一聲道:「還好,爹的痺症只是小小發作過一次。」

    雖說明白夫人駕臨,張嬸這些下人定然不會幫著自己隱瞞,女兒也不得不說,可葉鈞耀還是生出了一陣小小的難堪。他正要解釋,卻不防夫人只是對他白了一眼,這才笑道:「只發作了一次還算好,也有個教訓。對了,剛剛小北對我說,明兆跟著你們信上提到的那個汪小官人去了人家村裡?」

    葉鈞耀信上當然只會說,自己發掘了一個很有前途的秀才,人家又是汪道昆的族侄,他對其大力提拔悉心栽培;可葉明月就不會一味給父親臉上貼金了,說一半,留一半,該說的說,該瞞的瞞。然而,父女兩人誰都不知道,小北那才叫做事無鉅細全部匯報,有關汪孚林的一切情況,這幾個月發生的種種事端,她都原原本本寫在了信上。所以,聽到葉鈞耀滿臉堆笑地對自己解釋說明,蘇夫人卻只聽了小半截就打斷了。

    「這樣吧,明日我就去松明山看看,一來瞧瞧明兆這孩子有怎樣的變化,二來看看那位神奇的汪小官人。」蘇夫人一面說,一面看了一眼身邊的葉明月和小北,臉上滿滿噹噹都是笑意,「成天在信上看這個名字,這次我倒想會一會真人!」

    葉鈞耀嚇了一跳,慌忙阻攔道:「夫人路上奔波辛苦,要見人的話我派人去松明山送個信就行了,何必……」

    「不說禮賢下士之道,就說人家又替你解決麻煩,又替你管教了兒子,我都應該親自拜會,再說,那兒不是還有明兆的兩位……不對,如今應該是三位師長?」蘇夫人拿眼一瞧丈夫,見葉大炮立刻閉嘴不說話了,她方才笑了笑說,「想當初,你留京是想求留在六部或試御史,沒想到會放出來當縣令,你又沒有帶師爺,我還有些擔心。好在有汪小官人,你才算過了新官上任這一關,論理我也應該去謝謝他。這事就說定了,小北,你預備一下,明天和我一塊去。」

    小北張了張嘴想要反對,可見蘇夫人笑眯眯地朝自己看了過來,她又不好說自己曾經險些闖大禍,只能小聲說道:「夫人帶別人去不行嗎?」

    「我帶來的人都是第一次到歙縣,誰能比你更老馬識途?」蘇夫人笑著在小丫頭額頭上輕輕彈了一指頭,隨即才欣然笑道,「至於其他人,哪有你信得過?來,這官廨裡頭怎麼個情形,你帶我轉轉,趁著時間還早,段府尊那兒也該拜會一趟。」

    眼看小北稀里糊塗就被蘇夫人給拐了出去,葉明月連吩咐一聲都找不到空子,她看了一眼滿臉措手不及的父親,頓時微微一笑。

    母親一來,自己終於是省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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