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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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府天,女,上海 - 嘉定,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小說 > 兩宋元明

【內容簡介】:
  
  家有良田百來畝,也算殷實小地主。
  奈何年方十四卻突然被人叫爹,剛得手的功名眼看又要飛了,小秀才汪孚林表示壓力山大。
  汪氏家訓第一條: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
  隆萬之交,世風奢靡,風月浮華,謀生卻大不易,汪小官人不走尋常

【其他作品】:《公子千秋》《盛唐風月》《富貴榮華》 《奸臣》《冠蓋滿京華》《朱門風流》《春宮繚亂》《武唐攻略》《夙夜宮聲》、《高太尉新傳》、《千鈞》《凌雲誌異》、《神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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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發表於 2015-4-21 23:26
第1章 爹!

  好刺眼!

  汪孚林本能地眯起了眼睛,想要適應從黑暗到光明的巨大反差。可他還沒看清楚四周,耳朵裏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爹?」

  這是在叫誰?

  汪孚林茫然四顧,下一刻,他就看清楚一個年方八九歲,眉清目秀的童子趴在床沿邊上,先是和他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繼而就又驚又喜地又大叫了一聲:「真的是爹醒了,爹醒了!」

  這一次,意識到這竟然是在叫自己,汪孚林被雷得外焦裏嫩,隨即氣得七竅生煙。

  哪個賤人竟敢用這俗套的一招來坑他?

  等等,他恍惚記得之前那場劇烈的事故,他就算不死也得脫層皮,怎麼會在這裏?

  隨著這兩聲嚷嚷,他的麵前須臾就擠滿了人。那是三個女子,紅紅綠綠復古的衣著,髮髻繁複,容顏秀麗,可全都是從前絕不認識的!緊跟著,他只見那個稱呼自己為爹的童子對這三個女子規規矩矩行了個禮,而後開口喚道:「大娘,二娘,三娘。」

  光是被人叫爹還不算,現在又來了大娘二娘三娘?這到底什麼情況?

  汪孚林只覺頭皮發麻,情急之下,他乾脆兩眼一閉,假裝昏死了過去。

  他這一合眼不要緊,屋子裏登時再次亂成了一團。床前三個本是欣喜若狂的女子不禁呆住了,隨即便焦急了起來。

  「小弟怎麼才一醒又暈過去了!」

  「都怪那兩個天殺的轎夫,半路劫財傷人,官府到現在都沒抓到人!虧得舅舅正好順這條路從徽州城到松明山來,聽到哥的呼救!」

  「要不,再把上次那大夫再請來瞧瞧?」

  「大姐!還請那庸醫幹什麼,他一張口就說哥捱不了幾天,就算捱下去也是活死人,舅舅給他賠了多少好話才肯開方子!診金倒敢大開口,一次就要五錢銀子,前前後後拿了那麼多錢,哥卻遲遲不醒。回頭他若再來問診,看我捶不死他!」

  「二姐你小聲點,幸好娘不在,娘聽見了你又說什麼捶不死,肯定要罰你跪院子了!」

  這嘰嘰喳喳的聲音一一入耳,聽到那些稱呼,汪孚林終於稍稍回過了神。

  他悄悄把眼睛打開一條縫,仔細打量這擠在床前的三個人。只見那個最年長的女子十七八歲,銀紅衫子藕荷裙,雙眸黑亮,不怒自威,很有長姐派頭。那嚷嚷著罵庸醫的女子一身玉色衣裙,大約十二三,雙手叉腰,柳眉倒豎,一臉凶巴巴的。而最後一個小丫頭尚在總角,眼睛忽閃忽閃,卻是正好和他偷瞟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哥醒了!」

  這個眼尖的小丫頭!汪孚林嚇了一跳,趕緊又閉眼裝昏。

  剛剛聽到一聲爹醒了,現在又聽到一聲哥醒了,長姐和二娘不約而同又把目光投向了床上的汪孚林。見人雙目緊閉挺屍似的,長姐便狐疑地看向了剛剛開口的小妹,小妹當即嘟囔道:「我剛剛還看到哥眼睛睜開一條縫的……」

  長姐眉頭緊蹙,可還不等她有什麼動作,二娘卻一個箭步衝上去,突然用兩指拈著汪孚林的右頰,就這麼擰了小半圈。只聽哎喲一聲,眾目睽睽之下,汪孚林痛苦地了一聲,五官都仿佛糾結在了一起,眼睛自然而然就瞪得老大。

  「還是我這招管用吧?」二娘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可收獲的卻是長姐責難的目光。意識到自己有些過火的她訕訕地低下了頭,隨即卻不服氣地看向了小妹,「從前冬天哥起晚的時候,小妹還拿冰塊放他被窩裏……」

  長姐沒好氣地瞪了兩個妹妹一眼,這才在床沿邊上坐下了。見汪孚林表情呆滯,而且不知為何避開了自己的視線,她方才歎了口氣。

  「小弟,你這次進了學,同窗邀約不得不去,可為何先把佃僕打發了回來,又在人前露財?到頭來雇了兩個惡棍轎夫,弄得這一身傷!爹行商在外染病在身,娘怕你正臨道試耽誤了,親自趕了過去。二老不在,我又嫁了人,回來一次不容易,妹妹們都小,這次多虧了舅舅奔前走後給你請大夫……」

  汪孚林聽著這些絮絮叨叨的話,只覺一個頭兩個大,又不知道該怎麼接話茬,心裏對如今的處境糾結萬分。就在這時候,他眼角餘光一瞥,突然瞧見了角落中那個童子,想起剛剛那一聲突兀的爹,他心裏不禁犯嘀咕。

  如果他現在真的成了這女子的弟弟,年紀才多大,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的兒子!

  盡管他沒有開口,但坐在床沿邊上的長姐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順著視線看過去之後,她登時俏臉含霜,開口叫道:「金寶,你過來!」

  深深吸了一口氣,汪孚林眼神複雜地看著那童子依言上前,只見人雖然站得筆直,但怎麼瞧都是滿臉緊張之色。

  見金寶緊緊咬著嘴唇不吭聲,長姐依舊端著一張冷臉:「一會兒我派人送你回去!」

  金寶的臉色越發蒼白,他僵立在那好一會兒,這才結結巴巴地問道:「大娘,是我照看爹照看得不好?」

  「自從你哥哥把你送過來之後,你這半個月日夜守著伺候,盡心盡力!」長姐看到金寶的臉上稍稍有了些血色,卻仍然沒有鬆口,「可既是同姓同宗,同氣連枝,小弟只聽了你兄長幾句話,就一張死契,收你為奴僕,這不成體統!而且,若不是因為給你兄長禮銀的時候露財,小弟怎會招這無妄之災?」

  汪孚林雖鬆了一口大氣,但心裏卻已經完全迷糊了。這不是口口聲聲叫自己爹嗎?怎麼又變成了僕人?

  金寶的臉終於完全煞白一片。他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帶著哭腔說道:「爹,求求你留下我吧。我要是回去,就真的沒活路了!生火、燒水、劈柴、打掃、端茶……我什麼都會做,我一個人能幹好幾個人的活!哥哥送我來的時候說,賣了我,家裏就少了一個累贅,不然他就打斷我的手腳,把我賣給專收小兒去行乞的外鄉人!爹,求求你了,留下我吧!」

  汪孚林上輩子連婚都沒結過,這樣被一個半大孩子跪著,一聲聲叫爹的經歷就更是第一次。父母早逝,他自己獨自打拚,好容易有些成就,卻又倒霉地遭遇事故,醒來之後,就突然如遇夢境一般,來到了這麼一個陌生的時空。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天大地大,只有自己孤寂一人。當下看著那淚流滿面的小家伙,他竟生出了同病相憐的感覺。

  「留下他吧。」

  「哥!」

  「小弟!」

  「爹娘不在,我就是一家之主,聽我的!」

  麵對長姐和二娘這四道全都絕不贊成的目光,小妹則在笑嘻嘻地打量著金寶,汪孚林頓時有些心虛,卻不願改口。除了憐憫,他還有別的顧慮。

  幸虧父母在外,只要應付三姊妹,否則他根本不知道怎麼辦。可即便過了第一關,要是不能從叫自己爹的小家伙那想想辦法,回頭他恐怕只能裝失憶!

  「立婚書人徽州府歙縣千秋裏松明山汪秋,今有親弟汪金寶,年方八歲,為因家下貧窮,饑寒無奈,是以夫婦商議,浼托中親說合,與族叔汪孚林名下養為義男,當日接受禮銀八兩,一並完足,言定撫養成人,與依婚娶,終身聽從使喚。」

  想辦法把姐妹三個支出去,這會兒半坐在床上,手裏拿著那一張字跡工整的賣養男契書,汪孚林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今天這一連串遭遇之下,他已經能夠確定,自己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擁有了新的身份,可竟然有這麼巧的事,契書上的定約人之一竟然也叫做汪孚林!難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可坑爹的是,他對這個身份的一切記憶全無,連現在什麼年代都不知道!

  他揉了揉太陽穴,又看了一眼面前那垂手侍立,要多恭順有多恭順的金寶,他明白金寶那一聲爹實在是叫得不冤。白紙黑字的契書寫得清清楚楚,其兄八兩銀子把人賣給了自己,名義就是養子。他只出神片刻,就又順著這段內容繼續往下看去。

  「此係二比情願,並無重疊、來歷不明等事,亦無貨利、準折、逼抑等情。自今以後,係是本主之人,死不歸塋。朝夕務要勤謹,不敢躲懶走閃。如有此色,盡憑主人教訓責罰。倘風水不虞,係是天命,與主人無干,敬立婚書,並本男手印,悉付本主收執存照。」

  那一前一後兩次出現的婚書二字異常刺眼,汪孚林暗忖這年頭的賣身契卻寫成婚書,抬頭更是用了賣養男三個字,他這是收奴僕呢,還是養兒子呢?他把這薄薄一張買斷了一個大活人的契書暫且丟在床邊,對金寶問道:「當時買你的時候一時衝動,後來又受了傷,事情我已經記不太清了。你既然叫金寶,想來當初父母也該視若珍寶,你兄長為何如此狠心要賣你?」

  金寶還小,剛剛豁出去哭求收留,此時臉上淚痕未乾。面對這個問題,他臉上漲得通紅,好半晌才低聲說道:「我和哥哥不是一個娘生的。」

  這短短一句話,足以解答一切問題。汪孚林不想追問別人家那點狗屁倒灶的陰私,稍一思忖便又問道:「雖說你兄長不慈,但你為何就甘願跟我?不怕朝打暮罵,做牛做馬?」

  「爹不是那樣的人!」金寶慌忙雙膝跪了下來,壓根沒發現汪孚林聽到那一聲爹後臉抽筋的樣子,「哥哥帶我見了爹後,只不過分說了幾句,爹就一口答應出八兩銀子買我,待我又和氣親切。而且,爹是進了學的相公,只要再中了舉人進士,日後肯定要當大官的,做大事的,就算打罵,也定然是我犯錯。」

  汪孚林懶得去想這稱呼了,指著金寶便沒好氣地喝道:「別沒事就往地上跪,男兒膝下有黃金,起來說話!」

  見小家伙猶如兔子一般彈了起來,複又規規矩矩站在那兒,汪孚林雖說覺得自己好似那誘騙小白兔的大灰狼,可又不得不耐著性子問道:「那我家裏的情形,你可曉得?」

  金寶哪裏知道汪孚林這是在套自己的話。他低垂著腦袋,老老實實地說道:「哥哥對我說過,爹家裏有一百多畝地,三戶佃僕。爹是家裏獨子,今年十四歲就過了縣試、府試、道試,剛進了學,現在是附生。除了進學時那幾次考試,爹平時都不進縣城,一心在家苦讀。雖說這次道試只是最後一名,可畢竟是秀才!爹家裏有大娘二娘三娘三位姊妹,上頭老員外從兩淮販鹽往湖廣,幾年都沒回來,這次在外病了,在家主持家務的老安人親自趕了過去,」

  其他信息之前汪孚林也聽長姐言辭中透露過。可這秀才的名次卻還是第一次聽說,原來汪小秀才幸運地吊了車尾!

  PS:我回來啦!新書上傳,求點擊推薦收藏!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4-27 21:21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5-4-21 23:27
第2章 真坑爹!


  接下來連著兩天,汪孚林都盡量避免和姐妹獨處,免得露出破綻。可是,長姐也好,二娘小妹也好,一個個不管嘴上怎麼說,實際行動卻是對他關切備至,到頭來他只恨這坑爹的穿越連個記憶都不給他。從年紀稍大的長姐那兒,他總算明白了那一紙契書到底是怎麼回事。

  原來,朱元璋嚴禁平民蓄奴,可總有貧苦人家為了生計賣兒鬻女,又或者自己賣自己,所以一來二去,就借用了婚書的形式,又把買賣奴僕的內容,寫成了隱晦的買賣養男養女。於是,民間奴僕往往稱呼主人家為爹娘,主人家的兒女為大哥大姐。當然,那些士紳官宦人家就不會這麼隨便了。

  既然明白了這一點,對於金寶,鬆了一口氣的汪孚林刻意親近,沒別的,只因為他和金寶從前交集甚少,不容易被窺破後降妖除魔了,而且小家伙到底還嫩,容易被他套出話來。然而,盡管為了討他歡心,金寶有什麼就說什麼,但年紀太小,對很多東西都是一知半解,以至於他對自己生活的松明山村,迄今為止也所知甚少。唯一值得欣喜的是,他終於能下地走幾步,不再如同廢人一般只能臥床。

  這會兒,金寶因為汪孚林一直都只是不置可否地聽著,漸漸輕鬆了許多,不知不覺便把話扯開了:「這些天爹臥床不起,我照料的時候聽大娘和二娘悄悄說起,因為老員外病了,老安人不顧路途遙遠親自去侍疾,爹卻因為這次道試是在府城,就留在了家備考,有人在外頭散布流言說爹只顧自己的功名,不侍父疾,大失孝道,還說爹當初縣試的時候就作弊了,這才縣試名次很高,府試平平,道試就落了末尾,所以要告去提學大宗師那兒,革了爹的功名……」

  他一下子頓住了,慌忙解釋道:「爹,我說錯了話,大娘說過不許對爹提的,您千萬別往心裏去!」

  汪孚林心頭大震,但同時暗自慶幸這小家伙老實,什麼話都往外說,可也虧得如此,他方才知道眼下的處境。在這種科舉為尊的年代,別看只是一個秀才,卻已經進入了士這個階層,能夠享有免稅免役等種種特權。不管將來是否打算繼續科場,這個功名一定得保住!

  可是,還不等他繼續想方設法,從金寶口中探出更多裏裏外外的底細來,突然只聽砰地一聲,緊跟著,就只見大門被人一把推開,卻是那之前印象深刻的潑辣妹子汪二娘風風火火衝了進來。

  「哥,怎麼外頭又送來一個!」

  被汪二娘噴了一臉唾沫星子的汪孚林不禁一愣:「什麼又送來一個?」

  「你還問我?好,我帶你去看!金寶,還愣著幹什麼,給你爹穿鞋!」

  汪孚林不由自主地被二娘直接從床上拽了起來,而金寶眼疾手快,半跪下來三兩下就為汪孚林穿好了鞋子。等到汪孚林高一腳低一腳被硬拉出了門,他就只見院子裏長姐和小妹都在,小妹只是好奇,長姐的面色卻很微妙。

  而在她們的面前,正站著一個面上脂粉極厚的中年婦人,旁邊赫然是一個年紀大約比金寶大兩三歲的童子,唇紅齒白,清秀脫俗,此時低眉順眼,嘴唇卻抿得緊緊的,臉上說不清是緊張還是畏懼。

  「小官人這是身體大好了?」

  中年婦人顯然是個自來熟的,立刻撇下那童子上前,雙手搭在左腰邊深深道了個萬福,起身後這才殷勤地笑著低語道:「小官人幾次進城應試,一向和程公子最好。程公子得知你從縣城回千秋里的路上,被兩個大膽轎夫給害得不輕,想著是他中午留你吃酒才讓你走得晚了,心裏內疚得很。所以,聽說小官人在同鄉族侄那買了一個小童伺候,就讓小婦人也挑了個好孩子,專程送來給小官人賠禮。」

  說唱俱佳的中年婦人覷見汪孚林面色茫然,她便滿臉堆笑地從懷裏拿出一張契書雙手呈上,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程公子特意囑咐過,所以小婦人專程找了十幾家出賣自家兒郎的人,選的是那一等一細皮嫩肉,身量又纖長合度的,只要自己調教一陣子,必定千依百順。」

  不等汪孚林回答,她便回頭掃了一眼那年方十一二的童子,眼神中厲芒一閃:「秋楓,還不過來拜見你爹?」

  雖說沒有留下幾分過去的記憶,可汪孚林現如今皮囊是十四歲的初進學秀才汪孚林,骨子裏卻是那個在大千世界中廝混打拚多年的汪孚林。通過那中年婦人有意賣弄的那一番低語,他隱隱覺得所謂的程公子送人賠禮,仿佛不是字面上那麼簡單。

  如果僅僅送個奴僕,強調人如何能幹,如何精通才藝也就行了,用得著強調什麼細皮嫩肉,身量纖弱?

  該死,這具皮囊的舊主人不是小小年紀就不學好吧!要真是那樣,他寧可立刻抹脖子再死一回!

  在中年婦人嚴厲的眼神下,秋楓終於一步步挪上前來,到汪孚林面前後跪下磕了個頭,小聲說道:「秋楓拜見爹。」

  「別忘了你那親老子收了程公子十二兩身價銀,回頭要是小官人說你一聲不好,你自己知道下場!」

  中年婦人厲聲嚇唬了秋楓一番,見汪孚林面上看不出喜怒,既不叫起,也不接過自己手中的契書,她有些尷尬,突然又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從懷裏拿出一封信來,笑容可掬地說道:「看我的記性,程公子還有書信一併讓我帶給小官人。」

  汪孚林仍不接那契書,卻先將書信搶了在手,一手撕開封口取出信箋,一目十行掃了一遍。信上開頭先是一通客套,然後方才隱晦點出,送人不但是為了他從城裏回來的路上受傷一事,也是為了上次飲宴未盡歡的賠禮,最後更是一句有些曖昧的話。

  「墨香乃祖母賜予,未得尊命,不敢以其侍人,今使牙婆覓佳兒代之。」

  雖然汪孚林只從金寶那裏得到了寥寥幾條信息,但其中很關鍵的一條就是,原來的汪孚林從小在松明山讀書,連縣城都只是在考試的時候才去的。

  於是,僅僅瞬息間,他就自行腦補出了上次所謂飲宴的大概情形。初見大千世界,某初哥在觥籌交錯的應酬時,見那個程公子帶著個俊秀書童顯擺,當即就心動了!不過既然信上說是「不敢以其侍人」,大概……也許……應該……絕對沒做什麼真正出格的事!

  諸天神佛保佑,希望他沒猜錯!

  心裏盤算著這些關係,汪孚林有些心不在焉地接過了那中年婦人手中的契書。有前一份金寶的賣身契在,見這張格式和之前金寶那張仿佛,也是賣養男契,變的只是中間媒人以及出賣人,該是自己這個定約人之一的地方卻是空白,他少不得抬頭又瞥了那中年婦人一眼。

  「這是小婦人特意到衙門裏,花了四錢心紅銀,請戶房劉司吏親自辦下來的。」

  中年婦人知道汪孚林見定約人之一是空白,定然會有狐疑,少不得賣弄了一句,想到對方不過是個剛進學的小秀才,不懂那些門道,她又解釋道:「只要肯出兩錢心紅銀,戶房劉司吏就會在契書上加蓋官印,而多給了兩錢,小官人這個定約人空著也不打緊,官印照蓋,回頭小官人補上自己這署名指印就行了。這死契有官府認,旁人質疑不得!」

  這些旁門左道汪孚林還是第一次聽說,姑且記在了心裏。可他眼下更在意的是自己很可能會丟掉秀才功名,這份「大禮」他壓根不願意沾手,當下便搖搖頭道:「無功不受祿,程公子的信我收了,這契書和人你帶回去。」

  中年婦人身為資深牙婆,也不是第一回辦這種事了,卻還是頭一次碰到有人回絕,連忙強笑道:「小官人,程公子一片赤誠之心,您若不收,豈不是說不肯原諒程公子?」

  「我受傷是我自己一時不察,中了賊人暗算,和程公子毫無關係,哪有受他賠情的道理。傳揚出去,還以為是我不明是非!」

  見汪孚林如此不領情,中年婦人想到自己攬下此事時,程公子許下的酬勞,登時有些急了。欺負汪孚林只是個鄉下雛兒,她聲音雖然更低,話裏卻帶了刺:「小官人雖是剛進學的相公,可這一養傷就是半個月,外頭的事情恐怕不知道。縣城裏對小官人不利的傳聞可是沸沸揚揚。程公子家大業大,你若交好了他,他定能求求長輩替你說情;可你若是拂逆了他的好意,他一惱上來,那可是雪上加霜!小官人,還請三思,士林之間互贈佳僕是美談,又非壞事!」

  看來那些傳言還真邪乎,一個區區牙婆都知道,還敢拿來威脅自己!

  「身正不怕影子斜,請你回去告訴程公子,好意心領,人卻萬不敢收下。我傷勢未愈,手腕無力,不便寫信,只能口頭拜謝他的好意了。」

  那中年婦人用眼睛打量汪孚林,見其就是不鬆口,她方才意識到這次來見的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小秀才,自己剛剛話又說得重,恐怕事情真辦不成了,心裏不禁悻悻。勉強又道了個萬福後,她對長姐二娘小妹笑了笑,上前一把揪起地上的秋楓,就這麼揚長而去。

  她這一走,剛剛被長姐死死拉住的二娘方才使勁一跺腳,氣咻咻地說道:「哥,這到底怎麼回事!」

  「你問我,我問誰?」汪孚林意興闌珊地挑了挑眉,隨即自言自語地說,「太坑爹了!」

  本以為重活一世,能當個有功名的清閑小地主,沒想到面對的又是功名危機,又是送疑似孌童的僮僕,太坑爹了!

  見汪孚林轉過身回屋,金寶趕緊在旁邊攙扶,長姐只覺異常頭疼。想起剛剛那中年婦人獨獨和汪孚林低聲密談的情景,她那種不安就更強烈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小弟今天雖說沒收下人,可那程公子到底是何用心!

  二娘則是苦苦琢磨了好一陣子,這才疑惑地問道:「什麼叫坑爹?」

  小妹莫名地眨巴著眼睛,一本正經地說:「二姐真笨,金寶不是叫哥一聲爹嗎?坑爹就是爹被人坑了!」

  PS:繼續求推薦票啊,大家!關於爹娘這種稱呼,參見金瓶梅……^_^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4-27 21:28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5-4-21 23:28
第3章 日記和夢話


  以傷勢未癒為藉口,直接用口信打發了那個顯然是牙婆的中年婦人,眼見已到傍晚,汪孚林回屋之後,胡亂吃了點東西墊饑,只覺身心疲憊,索性直接上床躺倒就睡。迷迷糊糊之間,他隱約聽到外頭傳來女人的說話聲,卻懶得分神去傾聽她們都在八卦些什麼。

  事情真落到自己頭上他才發覺,哪怕是當初自己曾經在論壇上大罵的霧霾,有毒食品,水土汙染,也好過突然被丟在這樣一個陌生時代!

  這一覺睡得很安穩,當汪孚林再次醒來,看到頭頂上那紗帳,身下那杉木床,伏在床頭睡著了的金寶,以及外頭複又大亮的天色,他不得不接受現實,同時認認真真地考慮,接下來他該怎麼辦。

  畢竟,這具皮囊的原主仿佛魂飛魄散得很徹底,竟是沒有留下任何人情世故的記憶。直到現在,他也只不過是根據服飾和對話,初步斷定眼下大多是明朝,當然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異時空。

  他四處掃了一眼,突然發現身下這張床靠牆的角落擱著一本書。之前他心煩意亂,只顧得上套金寶的話了,這會兒連忙小心挪動了一下身體,伸手一抄夠著了那本書。翻開一看,見封皮上赫然是《論語集注》,作者是朱熹,他登時有些心煩。

  他對朱熹這家伙一直都沒什麼好感!

  這本《論語集注》雖說封皮另用桑皮紙包過,但已經顯得很舊了,顯然常常翻閱,甚至時時刻刻帶在身邊。可等他略掃了一眼,他便發現腦海中竟然對其中的內容有記憶,好似過目能誦。他本還以為這是老天爺對自己的補償,可等閉眼努力回憶整理,發現不止這些,還能想起很多雜亂無章的四書五經八股破題等等,他就意識到,這只怕是原來那汪孚林誦讀多了,如同本能一般鐫刻到骨子裏的東西,竟能在其他記憶全都煙消雲散時,亂糟糟地留了下來。

  可這些記憶淩亂得很,東一句西一句,指望這些去考什麼科舉簡直癡心妄想!

  書頁留白處密密麻麻全都是小楷筆記。起初倒中規中矩,應為聽夫子講課時的隨堂筆記,可他翻了十幾頁,漸漸就不止是那回事了。就只見那些字越來越小,要運足目力才能夠勉強看清楚,卻似乎在記錄日記一般,有敘述讀書苦悶的,有抱怨成日不能出門的,有興奮地炫耀師長誇獎的,有敘述汪氏名人的,有抱怨兩個妹妹捉弄人的,也有黯然思念生病父親的……

  敢情這些都是費盡心思開小差時寫的,用這麼小的字不過是怕長輩發覺!

  不知不覺,他就看得入了神,原本那個面目模糊的汪孚林竟是漸漸在他腦海中栩栩如生了起來,同時終於認識到了自己所處的時代。

  現在是隆慶年間。

  他好歹算歷曆史愛好者,知道這會兒嘉靖皇帝已經成了過去式,隆慶皇帝一即位就放權給擁有徐階、高拱和張居正等牛人的內閣,自己縱情聲色。盡管北邊還時常有小亂子,但中原承平已久。可要說具體大事,他哪可能一樁樁都記得。而且,他也不能指望歙縣山野的一個小秀才能記下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發生了什麼,能有個年號作參考就不錯了,具體是幾年,日記裏沒提,他回頭再試探別人就行了。

  好在,對於家庭情況,大約因為崇慕祖先,汪小秀才在日記中不斷提起,記得很仔細。

  汪氏乃徽州大族,尊唐越國公汪華為始祖,在徽州府六縣繁衍生息已有數百年之久,光是在歙縣的族人就有十幾支,少說也有數百人,其中,松明山千秋裏汪氏這一支原本並不起眼,從休寧縣遷過來後,在此繁衍生息已有十幾代人。最初世世代代在山坳中務農,家境頂多殷實小康,也因此雖和徽州其他小山村一樣有私塾,卻從來沒人進過學。

  直到數代之前,從田舍之中走出來一位頗有膽識的前輩守義公,帶著兄弟一共七人經營鹽業,一時成為經營淮鹽浙鹽之鹽商翹楚。豪富之後的兄弟幾個反哺鄉里,資助歙縣各大書院,其長孫南明先生更是高中進士,官一路當到了福建巡撫。可對於這個南明先生,日記上只是提到了這個稱呼,說和自家是五服之親,並未提及其名。而對現在的汪孚林來說,最要命的不但在於這具體是誰筆記上沒寫,而且這麼一個人就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認識!

  而這二十多年來,千秋里汪氏中秀才中舉人的大約有五六人。汪孚林這個十四歲的秀才雖年輕,可不但是榜尾最後一名,而且還傳出了不利的名聲,是否能指望族人援手還未必可知。更何況,他父親多年不曾回鄉,似乎和族人也沒有太多往來,他母親吳氏出身吳氏岩鎮南山下這一支,舅舅吳天保是這一支的族長,可相比吳氏其他各支的顯達,這一支人少地薄,舉業不利,行商者多只是小康而已,並無得力族人。

  長姐汪元莞嫁到了徽州府城鬥山街上的許家旁支,許家族人多,他那姐夫連秀才都還不是,人微言輕。二妹汪少芸和小妹汪幼菡尚待字閨中。照這情況來看,汪元莞應該是因為家中二老不在,因為他這情況特意從城裏趕回來的。

  汪孚林很有自知之明,他上輩子對古文典籍也有些涉獵,現如今也保有這些對四書五經的零碎記憶,可並不代表他就能提筆寫出一筆好八股,這科舉之道就省省心吧。更何況,隆萬之交這些年的水太深,他上輩子打拚活得太累,現在當個悠閑的小地主也挺好。

  可要享清閑,不但先要把父母之命應付過去,還得先解決眼前的問題——不只是自己和那位見鬼的程公子之間究竟有些什麼瓜葛,更重要的是究竟誰和自己過不去,竟然用不孝和作弊這種罪名來坑他,那不但事關功名,而且事關將來的生活!

  現在的首要之務是應對這場危機,可用於這場危機公關的資源竟完全不夠。

  突然,他看到在這針眼大小的字眼當中出現了和那位程公子相交的往事。汪孚林先是於縣試之中與人相識,對方年長兩歲,兩人縣試名次一個第三一個第四,然後府試名次還是緊挨著,一個第十三一個第十四,道試卻大約是因為臨場發揮問題,兩人文章稍有差池,竟成了吊榜尾的難兄難弟,彼此卻因而更加熟稔。當他聚精會神看到最後時,又找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墨香,而且還記了好幾段,說是那程公子帶著墨香與其相見了好幾回。

  「家無侍婢,唯有佃僕灑掃,若得墨香隨侍讀書,何愁孤寂!」

  末了,大約寫的時候心情激動,那個寂字的最後一捺拖出去老長,汪孚林不禁莞爾,同時大大鬆了一口氣。

  看完了前頭這麼多日記,他不再像最初那樣只覺得原來那汪孚林無知被騙,心道那少年委實可憐。

  從小就被送到汪氏私塾之中讀聖賢書,天天枯燥地學習四書五經,沒有寒暑假,也幾乎不參與人情往來,除了私塾夫子和同學,平時接觸不到外人。等到預備縣試府試道試三關時,更是比現代高考集訓更恐怖,關在家裏請了個資深舉人講課,也不知道做了多少破題,研究了多少前輩文章,被傳授了多少八股應試常識。日記之中甚至曾經鄭重其事寫了一筆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乃是家訓首條,從他蘇醒至今也沒見姊妹之外有女僕,足可見家教森嚴。

  可長輩卻忘了,十四歲的少年到底應該是什麼心理!不過好在沒發生自己最擔心的事,虛驚一場,真是謝天謝地謝菩薩了!

  「不要,不要賣了我娘……」

  汪孚林正出神,突然聽到了這含糊不清的話,他立刻往床頭看去,卻只見金寶並未醒來,只是嘴裏卻說著囈語,面上也露出了幾許驚惶。

  「別賣我娘……哥哥,求你了……」

  「娘……別哭了……我長大之後……一定去找你……」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先頭汪孚林還聽得眉頭緊皺,暗想金寶這兄長汪秋簡直太不是東西了,賣了同父異母的弟弟不算,連弟弟的生母也不放過,可聽到最後這嘟囔,他登時有些哭笑不得。側耳傾聽,他便發現金寶又繼續往下背起了論語,雖說中間有些聽不清的地方,但聽得清的地方流暢嫻熟,竟是一字不差。他正聽得有趣,突然那呢喃聲戛然而止,他低頭一看,只見金寶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微微抬頭和他目光一對視,立刻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

  「爹……你醒了!」

  這個稱呼能不能改改!

  汪孚林忍不住再次太陽穴跳了跳,乾脆單刀直入:「金寶,你睡覺的時候說夢話?」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金寶卻猶如炸毛的小貓似的,一下子跳了起來。他蹬蹬連退兩步,這才醒悟到自己失態,繼而便咬著嘴唇跪了下來,低聲說道:「爹,我不是故意的。哥哥打過我很多回,可我就改不了。我在夢裏說了什麼?」

  「你也沒說什麼。」汪孚林狀似寬容大度地笑了笑,見金寶如釋重負,他嘴角卻上彎了一個狡黠的弧度,「只是背了大段論語。」

  「啊?」金寶卻沒覺得這是調侃,他登時連嘴唇都沒了血色,突然回過神來,竟是死命地以頭碰地道,「爹,我不敢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我不敢再去學裏偷聽人讀書,更不敢偷練字了!」

  汪孚林沒想到金寶竟突然有這樣強烈的反應,嚇了一跳。他正要下床上前去將其扶起來,門外卻傳來了一個聲音。

  「小弟,是你醒了?」

  聽出是長姐的聲音,汪孚林立刻對金寶低喝道:「快起來,大姐來了!萬一讓她惱了你,你還想留下?」

  金寶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額頭上卻是一片青紫。他不敢呼痛,連忙跌跌撞撞衝到門邊,小心翼翼地把門拉開,垂手叫道:「大娘。」

  汪元莞看了一眼金寶,眉頭輕蹙:「你的額頭怎麼一回事?」

  「啊?是……是我剛剛守著爹的時候一時貪睡,聽到動靜驚醒的時候一不小心摔倒磕著的!」金寶慌忙把頭垂得更低了,眼睛都不敢抬。

  汪元莞這才無話。她打手勢吩咐金寶先退下,等來到汪孚林跟前時,這才有些躊躇地問道:「小弟,昨日那個程公子怎會送人來?」

  汪孚林還在尋思剛剛金寶那異常激烈的反應,一面尋思緣由,一面揣摩自己那些危機,不免有些心不在焉:「反正人我沒收,大姐你不用多慮。」

  汪元莞素來知道這個小弟從小一門心思讀書,性格有些孤僻,規勸不得其法,只會適得其反,萬萬沒想到汪孚林的反應竟然會這麼平淡。她猶豫了一下,想到那些從丈夫處聽說過的外間士林之風,她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說道:「按理你已經進學,有個書童伺候筆墨也尋常,但那秋楓容貌俊秀,人品卻不得而知,而且,收人這樣大禮,總得回禮,十二兩銀子不是小數目……」

  她這話還沒說完,汪孚林突然一本正經地打斷了她:「大姐,那程公子雖和我同年進學,但我和他還沒熟悉到贈奴僕的地步。幾次飲宴,他常帶著身旁一個書童墨香,對我語出曖昧。這次轉托牙婆送來這秋楓時,更是出言不堪入耳,大姐你看看他這信。」

  見汪孚林坦蕩蕩地將一張信箋送到了自己面前,汪元莞只覺又欣慰又感動。欣慰的是小弟終於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感動的是小弟對自己的信任。她連忙接了過來,等從頭看到尾,她登時柳眉倒豎,氣得臉都青了。

  「無恥之輩!」

  很好,只要在長姐這過了明路,日後可以名正言順與疑似有龍陽之癖的那廝割袍斷義,劃清界限!

  汪孚林心裏咬牙切齒,卻還反過來安慰長姐道:「大姐,知人知面不知心,總之是我所交非人,以後一定不和他來往了。


  「小弟……」汪元莞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替汪孚林理了理額前亂髮,見他有些不自然,她不禁笑了,「你能這樣想,大姐就能放心了。這次你被賊人打傷,因爹娘都不在,雖有舅舅照拂,我還是央求公婆容我回來照應幾日,如今你既然蘇醒,我得回婆家去了。」

  說到這裏,汪元莞又有些遲疑。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再回娘家探望小弟,那外間的流言如此洶湧,要不要提醒汪孚林一聲?可他身體還虛弱……

  就在這時候,外間陡然傳來了二娘那大嗓門。

  「大姐,哥,舅舅來了!」

  汪元莞善解人意,當下開口說道:「舅舅也不是外人,你本就重傷未癒,不用去迎了。我去外頭看看,你在這等著,舅舅不會怪罪的。」

  「這不妥吧?」汪孚林又怕在親戚面前露出破綻,又想要打探更多的消息,但到最後,還是危機感占了上風,「這次我受傷多虧舅舅照拂,我連程公子遣來的牙婆都見了,又怎能不親自去迎一迎舅舅?」

  可他話音剛落,還沒付諸行動,就只聽門外傳來了一個如若洪鍾的聲音:「雙木,你真的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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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發表於 2015-4-21 23:28
第4章 霸王糖葫蘆

  汪孚林已經從日記中知道,自己年紀小了點,雖說中了秀才,尚未有長輩給起個表字。照這麼說,雙木應是他小名,顧名思義,雙木成林,朗朗上口。

  沒想到人來得這麼快,汪孚林正半坐在床上。甚至連汪元莞都還沒來得及起身,就只見一個魁梧壯碩的中年漢子進了門。此人四十許人,四方臉,濃眉大眼,一看就是爽朗好打交道的。這會兒其人臉上又驚又喜,盡是掩不住的關切。

  汪孚林知道,這應該就是舅舅吳天保了。

  吳天保快步走上前來,一把將仿佛要起身的汪孚林給按了回去,手勁極大,就這麼兩眼一動不動和汪孚林對視了好一會兒,渾然不知道對方因為他這目光而心情緊張,後背心甚至冒出了汗。

  「總算你福大命大!」吳天保終於鬆開了手,笑著說道,「我就說嘛,即便是剛剛進學的相公,也有天上星宿護佑,怎會被幾個蟊賊給害了!」

  對於這種說法,汪孚林著實瀑布汗,可想想「險死還生」的前因後果,他對神佛之說已經不敢不信,只能點了點頭:「就算真是神佛保佑,也是因為舅舅奔走,大姐二妹小妹悉心照料。」

  汪孚林只以為這是很尋常的一句客套話,可誰曾想吳天保竟是更加欣慰:「雙木受這一劫,倒不像從前那樣木訥了,第一次見你這麼會說話!」

  糟糕,從前那家伙貌似不太會為人處事,得只會悄悄記日記,不小心把破綻給露出來了!

  吳天保根本就沒想到汪孚林心中轉著某些降妖除魔的畫面。盡管汪孚林是他的嫡親外甥,但從岩鎮南山下到這松明山村還有十里山路,不算遠可也絕不近,再加上汪孚林從啟蒙開始就日日苦讀,他從前竟和這個外甥沒有說過太多的話。

  此時,他只以為汪孚林是經這一劫,心性有所成長,態度就越發和煦了。

  「外間流言四起,你不要放在心上。你娘臨走的時候就對我說過,是你爹在信上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要耽誤了你的舉業,所以她才不顧你的懇求,帶了兩個老僕,又問我這娘家借了幾個健僕隨行,親自趕去了漢口。十四歲的秀才和十五歲的秀才雖只差一年,但興許日後前程就有天壤之別。就因為此事便要將不孝的罪名栽在你頭上,又指你作弊,分明有人在鼓動輿論,實在居心狠毒!」

  汪元莞死死瞞著此事,沒想到舅舅一張口就全都說出來了,她登時措手不及。她慌忙拿眼睛去看汪孚林,見弟弟面色如常,竟絲毫不意外,她大為驚愕,下一刻,她就只見汪孚林又衝她笑了笑。

  「小弟,你都知道了?」

  汪元莞這才問了一句,見汪孚林微微點頭,她想到之前他對自己坦陳那程公子的事,一時沒去計較是誰多嘴,只覺弟弟真的長大了。

  「舅舅說得固然有理,但我即便真的是因為從母命不得不留下應試,可爹娘都不在,別人只會看到我因為舉業而廢棄了孝道。事到如今,舅舅不用安慰我,我只想問一個問題,舅舅覺得誰會這樣恨我?」

  而吳天保對汪孚林小小年紀表現出來的鎮定固然很高興,但對於最後一個問題,他卻唯有報之以苦笑。

  「雙木,你爹在外行商多年,經營的又是鹽業,但起步既晚,如今甚至都還談不上利潤。他在外又不打汪氏的名號,應該沒得罪過什麼人。要說此事緣起,我覺得歸根結底,還是在於僧多粥少。咱們徽州府歙縣鹽商最多,除了有些豪商子弟為了投機取巧,冒籍於北邊那些府縣應試,可大多數豪富之家的子弟都在本地應試,再加上其他的官宦子弟,耕讀殷實之家的子弟,人才輩出,較之北方各州縣,單單一個進學的秀才功名,也不知道多少童生折戟沉沙!所以,也許是有那落榜的人心生嫉恨,就不知道是誰把你家裏的事情張揚了出去。」

  汪孚林只知道徽商富甲一時,卻沒想到徽州府的科舉竟然也是這樣千軍萬馬的獨木橋,少不得多追問了幾句。於是,他立刻就知道了自己所在的歙縣那頗為輝煌的科舉成績。

  自明初,徽州府的科舉成績就不差,而從明朝中葉以來,更是越來越突出,近年每科進士,歙縣都沒掛過零蛋,少則一人,多則四五人,狀元會元都出過。用吳天保的話來說,徽州府的進士數量在南直隸也就僅次於蘇州、常州,考中舉人的數額也常常位居前列,而徽州府的進士,至少五分之二三出在歙縣,做到高官的比例也很高。所以,哪怕只是區區一個秀才,在每縣都定死了數額的情況下,哪怕比不上江南的山陰姑蘇那種魔鬼之地,但也差不離了!

  「而且,你畢竟是榜尾。」

  這話吳天保沒明說,可汪孚林怎麼會品味不出來?道試吊車尾,家裏看上去沒什麼勢力,還被人翻出了父病子留,母奔千里侍疾的帳,索性連作弊的大帽子都扣上來了,這完全是柿子撿軟的捏啊!

  重點在於根本不知道是誰下的黑手!

  既然吳天保身為吳氏岩鎮南山下這一支的族長,都只知道這麼多,汪孚林也就不奢望能夠在短時間之內查找到流言源頭了。對這位舅舅千恩萬謝之後,他就把送汪元莞回徽州城內婆家的事拜托給了吳天保,請他將仍舊憂心忡忡的長姐送回府城。

  等到送走了舅舅和長姐,汪孚林就下了地,說是想出去走走。金寶忙不迭地伺候他穿衣,汪二娘雖說滿滿的不放心,可兄長這主張一定,她張牙舞爪也沒用,只能自己生悶氣。反倒是年紀和金寶相似的小妹汪幼菡沒有那麼多顧慮,好似出一趟門就是過節似的,打開櫃子找出了一套套衣裳,嘰嘰喳喳說這個配那個好看,讓連日以來愁雲慘霧的家中多了幾分生機活氣。

  嘴上不饒人,可兄長帶了金寶,又捎帶上跟屁蟲似的汪小妹真正出門時,汪二娘站在家門口又氣得直跺腳,暗惱自己只是說說,兄長竟然真的就把自己撂在家裏了。可想想家裏除了一房老僕汪七夫婦,還有兩個偶爾過來幫傭的佃僕家女人,餘下再也沒別人了,她只能悻悻留了下來。

  初次出門,汪孚林只憑之前那《論語集注》上的日記,以為松明山不過是個山坳中的尋常山村。可是,當他出了家門,就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開門見山固然不假,可放眼望去,就只見遠處古松參天的青山之下,錯落有致地建造有七八座典型的白牆黛瓦院落。其中一處規模最大的,內中依稀有亭台樓閣,雅致精巧,可想想在這種鄉野如此營建屋宅的代價,豪富之氣亦一覽無遺。而村間其他屋宅參差不齊,有的和自家一樣齊齊整整,有的則破舊低矮,但更引人矚目的是那一馬平川的成片良田,再遠處則是一條大河,隱約可見對面還有一個極具規模的村落。

  山野非荒野,他還小覷了自家這小小的松明山村!

  「小官人。」

  「汪小相公。」

  一路上見到的村民,大多會開口打個招呼,奈何汪孚林一個都不認識,只能囑咐金寶遠遠看見人時提醒他一聲誰是誰,也好回禮。

  走了好一會兒,他身後跟屁蟲似的汪小妹則笑嘻嘻地說:「從前哥在外走路,只顧背書想事,哪管遇到什麼人,幾次連長輩都沒瞧見,受了兩回責難,也就越來越少出門了。今天倒換了個人似的,到處打招呼。」

  汪孚林登時大汗,心想這書呆子的旁若無人簡直是到了一定境界!人情世故一概不懂,有什麼苦悶就往那本論語集注上記,這過的什麼日子!

  於是,他便語重心長地對汪小妹說:「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吃一塹長一智,你哥我吃了這一次大教訓,決定痛改前非!」

  與其繼續扮演那個書呆子,不如他趁機做回自己!

  汪小妹有些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她突然眼睛一亮,伸手指著不遠處的老貨郎說道:「那好,哥我要吃糖葫蘆!」

  這是哪跟哪?

  汪孚林登時目瞪口呆,眼見得小丫頭提著裙子撒歡似的跑了過去,對不遠處一個老貨郎分說了幾句,繼而眉開眼笑地接過了一串糖葫蘆,他有些頭痛地拍了拍額頭,扶著金寶一步一步追了過去。從大老爺們一下子變成十四歲的少年也就算了,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自己這重傷初癒孱弱的身體!

  等到追上了汪小妹,小丫頭對他舉著糖葫蘆得意地一笑,這才伸出空閑的左手道:「哥,三文錢。」

  汪孚林無可奈何探手入懷,隨即就僵住了。他從前出門當然會帶錢,可現如今情況不一樣,他眼下兩袖空空一文不名!他立刻側頭去看金寶,誰想這小家伙也苦著臉看自己,小聲說道:「爹,出來的時候二娘沒給錢。」

  面對這窘境,汪孚林登時臉上發燒。這是要吃霸王餐……不,霸王糖葫蘆麼?

  他正要差金寶回家拿錢,那老貨郎眼見他們一家三口如此光景,立刻就明白了過來,因笑道:「小官人之前中了秀才,小老兒也沒什麼東西可賀的,就請三娘吃串糖葫蘆吧,不要錢。」

  「這怎麼好意思。」汪孚林口中這麼說,眼睛卻瞪向了小妹。小饞貓,急不死你,小心長蛀牙!

  汪小妹卻不管哥哥什麼眼神,一邊吃著手中的糖葫蘆,一邊抱怨說:「從小到大,別人家的哥哥給妹妹買這個買那個,哥你從來沒給我和二姐買過東西。松伯的糖葫蘆最好吃了,四鄉八鄰都有名,還常常去徽州城裏賣,他為人又好,哪怕知道上咱們松明山這兒賣的少,可為著村裏不少人愛吃,每旬還是會特意捎二三十支過河到咱們村來。從前我央過哥你好幾次,讓你從學裏回來時捎帶一支,你都不理我!」

  汪孚林剛剛只是尷尬,可聽到這話,他就唯有苦笑了。事到如今,他不想怨天尤人,已經決定接受現在這個身份,包括維繫在原本肉身上的一切因果,把日子好好過下去。因此,他當即伸出手去揉了揉汪小妹的腦袋,低聲說道:「從前哥對不起你,以後你喜歡什麼,哥一定給你買!」

  汪小妹哪裏知道兄長的心情變化,當即高興地歡呼了一聲。見她開顏,汪孚林便對那老貨郎拱了拱手道:「多謝老伯惠贈,但你也是掙的辛苦錢。這樣吧,日後若是你再做了糖葫蘆來松明山賣時,勞煩每次都給我家捎上三支。」

  那賣糖葫蘆的老貨郎本是河對岸西溪南村的人,熬得一手好糖,就做了糖葫蘆貨賣,大多數時候都去徽州城,那兒光顧的人多,但也定期到西溪南村附近的各村賣,有閑錢的村民可以嚐個鮮,富家大戶也有不少喜歡這小零嘴。

  他對這位汪小秀才雖說不熟,可來松明山次數多了也照面過幾回,眼見他對妹妹這般寵溺,倒覺得這位小相公平易近人。此刻對方承了他好意,還承諾今後都照顧他生意,他登時眉開眼笑連聲答應。末了想起近日傳聞,常常去城裏賣糖葫蘆的他便提醒了一聲。

  「小官人,這外頭流言傳得凶,就連我也在城裏聽說了。大宗師去了鄰近的寧國府主持道試,說不定也會聽到風聲。唉,歙縣一年才出這麼二十多個進學的相公,每鄉都未必能分到一個,這麼不容易的事,如今小官人父母都不在身邊,怎也不請個長輩出來說公道話?」

  從汪小妹的話裏,汪孚林就知道從前那位是個什麼性子,因此對老貨郎的打抱不平只是笑了笑。想起這位既然走遍四鄉八鄰,他突然心中一動,當下誠懇地說道:「一會兒松伯賣完了糖葫蘆,能不能到我家裏小坐一會兒?我這一養傷就是半個月,外間消息一概不知,還想請教請教。對了,一會兒還請留兩支給我家二妹嚐嚐鮮。」

  老貨郎立刻笑了:「那還不容易麼?正好叨擾小官人一碗茶喝。」

  傍晚時分,老貨郎松伯在松明山村賣了二三十支糖葫蘆之後,便如約來到了汪孚林的家裏。汪二娘雖然嘴上認為自己不是小孩子了,可松伯送來的糖葫蘆仍是讓她喜出望外,而金寶則是在汪孚林給了松伯錢,繼而隨手塞給了他一支時,有些說不出的意外和興奮。

  用兩支糖葫蘆把這一大一小兩人打發走,把房門關上,汪孚林方才向松伯打聽起了城裏那些關於自己的傳言。發覺焦點集中在不孝和作弊兩條上,卻顛來倒去就是那麼點東西,沒點乾貨,他不禁暗自打起了計較。

  「小官人,要小老兒說,最好請宗族長輩出面設法平息,再這麼下去,興許真會把大宗師給驚動回來。」

  「此事突然傳出這麼大動靜,沒那麼容易平息的。」汪孚林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隨即突然站起身,對松伯鄭重其事地一揖到地。

  松伯登時手忙腳亂,趕緊伸手去扶他:「小官人你是讀書人,怎可向小老兒行此大禮?」

  「多虧松伯,我才能知道幾十里之外的徽州城裏有什麼動靜。所以,我還有一件事想要拜托您老。」

  與其蒼白無力地試圖辯解前頭兩條罪名,還不如下一劑猛藥!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4-27 22:00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5-4-26 20:30
第5章 汪小官人的決斷

  老貨郎松伯賣完糖葫蘆在汪家盤桓了小半個時辰後,方才過橋回了豐樂河對面的西溪南村,這點小事根本就沒有引起村人的任何注意

  而汪孚林仿佛絲毫不在意外間那沸沸揚揚的流言,開始了積極的鍛煉。

  每日清晨,他就在金寶的攙扶下開始出外散步,田埂地頭,遇到別人打招呼的時候,他都會笑著回覆,一來二去,大多數村人印象中那個不太理人的汪小秀才形象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尊老愛幼,和氣待人的林哥兒。盡管有些富裕殷實的族人見到他時,不過隨意點個頭,並不將他這個岌岌可危的小秀才放在眼裏,他也不放在心上。在他看來,最好的進展無過於松明山村那些尋常農戶對他的態度。

  有時候,見汪孚林散步完了,在村口樹底下做著各種古古怪怪的動作時,還會有農人上前關心地詢問一兩句。

  「有勞關心,在床上躺得太久了,渾身就像散了架子一樣,這是書中看到的法子,練一練,也好強身健體。」

  大多數時候,汪孚林都這麼回答。不過十幾天,散步變成了快走,快走變成了慢跑,金寶每次都緊隨其後,主僕二人也就成了松明山村一道亮麗的風景線。而藉著兩人獨處,汪孚林便對金寶說,自己重傷之後,很多過去的人事都記不清,讓金寶見人見事多多提醒自己,但千萬別告訴兩個妹妹。金寶不疑有他,自然滿口答應。

  至於剩下的時間,汪孚林則是在書房中翻看那些四書五經,免得大宗師殺回馬槍時露出破綻,隨即每天練上一個時辰的字,嚴防被降妖除魔的危險。他從前也是學過書法的,但丟下太久,最初,那些字他全都寫了就燒,壓根不敢給兩個妹妹看見,可很快,仿佛是身體的本能一般,他竟漸漸找回了感覺。對比從前練過的字帖,與現在他寫的字竟有幾分神似,照他的估計,再練一兩個月也就差不多了,在此期間,可以托詞被轎夫打傷的後遺症遮掩過去。

  這天一大早,他和金寶照舊一前一後在村子裏慢跑,才剛和兩個早起的農人打過招呼,拐過一個彎,他便聽到有人在背後叫了一聲叔父,回頭一看,他就發現是一個滿臉堆笑,小眼睛容長臉,約摸二十左右的年輕人,卻是之前早起晨練時從來沒見過的。他正尋思此人是誰,就只見金寶猶如受了驚似的急忙往他身後閃去。

  「爹,是我哥哥。」

  這聲音猶如蚊子叫似的,汪孚林立刻心中一動。這就是那個狠心把親生弟弟賣給人當奴僕的汪秋?

  「哦,是你啊。」

  汪孚林不鹹不淡地微微頷首,接下來再也不理汪秋,帶著金寶繼續往前跑去。金寶從小就被兄長打怕了,巴不得離開遠遠的,連忙起步跟了上去。可主僕倆才跑出去沒多遠,卻只見那汪秋又邁開大步追了上來,一個閃身攔在了他們跟前。

  「叔父,我知道你是怨我這麼多天都不見人影。其實,我之前在城裏和叔父定下契書後先走一步回村,把金寶送到您家裏,就又進了城去,真不知道叔父你受傷了,我這才剛從城裏回來。」滿臉賠笑的汪秋見汪孚林只不吭聲,他卻也不氣餒,打躬作揖之後又殷勤地說道,「金寶能夠跟著叔父,是他的福氣,如果他犯了什麼過錯,還請叔父嚴加管教!今天我來,是因為叔父你侄孫正好滿月,我打算擺兩桌酒,請叔父務必賞臉……」

  「好意我心領了,我的傷勢還沒痊癒,遵醫囑不敢喝酒。」

  見汪孚林冷淡地說了一句,就叫上金寶繼續跑了出去,不多時在遠處村口那棵大槐樹下停了下來,開始活動手腳做些奇怪的動作,汪秋登時面色一沉。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他才冷笑一聲轉身離去。

  擺什麼架子,要不是看在你家還有些便宜的份上,光是我手裏這個把柄,你這秀才相公就到頭了!

  直到兄長不見了,金寶立刻如釋重負,卻低著頭想起了心事。突然,他只聽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你哥有錢給你侄兒辦滿月酒,卻要賣你,你就沒想過找族中長輩甚至是族長主持公道?」

  金寶頓時打了個激靈,抬起頭時,卻發現汪孚林頭也不回地在自己身前做著那套操。他緊緊咬著嘴唇,沒有開口說話。足足好一會兒,他方才看到汪孚林結束了那套自己看起來滑稽的動作,轉過身來認認真真地看著他。

  「你既然口口聲聲叫我爹,那就和我說實話。你認識多少字,能背多少論語,又會寫多少字?」

  見金寶仍舊不吭聲,汪孚林便不緊不慢地說道:「如果你說實話,我日後會給你紙筆,讓你光明正大地寫字練字,書房裏頭那些書也隨你翻看。不說實話,我就把你送回去!」

  金寶一下子愣住了。他抬起頭看著汪孚林,又使勁晃了晃腦袋,生怕自己是幻聽,最後更是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等終於確定汪孚林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這才把心一橫,老老實實地說道:「我有空的時候就悄悄去學裏偷聽,斷斷續續聽了兩年,四書都能背。可因為摸不著書,只看到過先生教寫字,又撿了一些別人丟棄的字紙用樹枝在泥地上學寫字,會寫的字只有一小半。後來被哥哥發現,挨了幾頓狠打,又餓了我兩天,我就再也不敢偷偷去學裏了。」

  自從那次聽到金寶夢囈之中背論語,汪孚林就一直在暗自留心。因為他還在養傷,每天晚上,金寶都是和衣睡在他床邊上的一張竹榻上,以備半夜三更他有所呼喚,所以,他曾經不止一次在夢醒時,聽到過小家伙的夢囈,其中少數是思念母親,多數是背論語,背中庸大學,時不時還穿插過幾句孟子。只不過,幾句和全篇的意義截然不同,只靠在學裏偷聽和撿字紙,卻能夠背全四書,這是什麼妖孽資質啊!

  可這樣懂事的孩子,卻偏偏遇到那樣一個狠毒絕情的兄長。看來他之前拜托松伯的那件事,算是做對了!

  「金寶,我還是小看了你!」汪孚林招手示意小家伙近前來,等人遲遲疑疑挪到了跟前,他突然屈指在其腦門上輕輕一彈。

  「啊?」

  「放心,我說話算話!」

  金寶登時狂喜,正要趴下來磕頭拜謝時,他突然看見笑嗬嗬的老貨郎松伯正健步如飛地往這兒來,這才暫且止住了動作。

  「林哥兒!」

  上次到汪家坐了那小半個時辰,松伯在汪孚林的堅決要求下,就收起了那一口一個小官人,如同這些天村裏的其他長者那樣換了稱呼。此時此刻,他放下手中那插滿了紅燦燦糖葫蘆的擔子,擦了一把汗後,看了看左右,發現只有一個金寶,這才說道:「你拜托我的事情,我昨天進城,試著在人前提了提。只不過,似乎在我之前,就已經有人在傳你買侄為奴,我就怕按照你這吩咐往外繼續一宣揚,更傷你的名聲,那我就幫倒忙了。」

  居然已經有人開始傳了?好快的動作,難不成金寶的事情本身就是陷阱?

  「到了這份上,就算弄巧成拙,也都是我自己的錯。松伯你只是隨便閑侃而已,這已經幫了我大忙,我感激不盡。」

  汪孚林想了想,還是誠懇地對老人深深一揖,見其慌忙還禮不迭,他就又笑著說道:「二妹和小妹算準了松伯你今天回來,想著你那糖葫蘆,她們一早就在廚房蒸了芙蓉糕,等你回頭賣完了糖葫蘆回村時,捎帶一點回去,給家裏人嚐嚐,也是我家一點心意。」

  之前答應幫忙,松伯只是因為一時心軟看不過去,再加上見汪小秀才為人和氣,如今聽到汪家二娘三娘竟還特意如此備辦回贈,老人只覺心裏暖呼呼的。那種被讀書人禮敬的驕傲,遠比平日他賣糖葫蘆遇著大富大貴人家想嚐鮮時,他多得了幾個賞錢更高興。

  辭過松伯,汪孚林方才帶著金寶離開了大槐樹下。如果說他最初請松伯幫那個忙,只是初步有那個想法,現在就輪到他下決斷了。沒走多遠,他便停步對金寶說道:「族長家你應該認識吧?帶我去一趟。」

  之前被問到為何不去族中長輩甚至族長那兒求主持公道時,金寶沉默不語,此時見汪孚林突然要去族長家,他頓時僵在了那兒。可想到自己如今已經被兄長一張死契賣了出去,主僕名分已定,決不能違逆主人,他只能緊緊咬住嘴唇,一言不發地在前頭帶路。

  出乎汪孚林意料的是,族長家並不是自己頭一回走出家門時,遙望遠處看見的那些氣派院落,而只是村中偏西一座看上去有些年頭的徽式建築。

  汪孚林到訪得突然,族長汪道涵很是意外。汪氏這一支當年從休寧縣遷徙到松明山,前前後後十幾代人繁衍生息,如今這一村人十姓九汪,足有上百汪姓族人,他縱使是族長,也並不是每個人都叫得上名,尤其是年輕小輩。當然,汪孚林畢竟從小就致力於舉業,又是今年進學的生員,他不會不認得。

  可汪孚林上頭那位父親性情頑固,當初那件事又得罪了幾家至親,汪孚林本人也同樣孤僻不懂人情世故,他對其自也親近不起來,故而他雖聽說過某些傳聞,思忖還只是流言的範疇,族裏那幾家最富貴的沒發話,他這個族長也就權且當沒這回事。

  此刻,他就漫不經心地問道:「林哥兒之前受傷不輕,現在好了?」

  汪孚林這些天來晨練復健,見人打招呼,偶爾聊聊天打探兩句,已經知道眼下是隆慶四年,但尋常村人對於汪氏上層人士都用的尊稱,他總不能去盯著問,南明先生是誰,所以更多的信息也就談不上了。唯一的收獲是,他比從前那活了十幾年的汪孚林還要更融入松明山村。他知道自家父子從前那生人勿近的德行,因此也並不在意族長那生疏冷淡的態度。

  「多謝伯父關心,好得差不多了。今天我來,是有一件事想要請伯父做主。」汪孚林轉頭看了金寶一眼,見其立刻醒悟過來,慌忙告退出屋,他方才對有些不解的汪道涵說道,「伯父可認得他麼?」

  汪道涵不明所以,乾脆敷衍道:「瞧著有些眼熟……」

  「他是汪秋的親弟。」汪孚林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向汪道涵推了過去,「請伯父看看這個。」

  汪道涵一聽到汪秋這個名字,眉頭便立刻緊緊皺了起來。他雖是族長,卻不算最富,更談不上極貴,家裏這些年也只出了一個秀才。只因為自己這一支出身宗房,這才得以執掌族務和族譜族規。展開紙,見是一張契書,三下五除二看完了其中內容,他登時更頭疼了。

  那個汪秋是有名的滾刀肉,聽說還和縣衙不少六房小吏有些往來。如今族中南明先生賦閑在家,松明山汪氏一族自然也低調度日,不希望節外生枝。再加上汪秋又是族中旁支,往日哪怕聽說其苛虐弟弟,他也頂多讓人提醒責備,畢竟這是各家家事,少不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這次實在是太離譜了!

  族人往有功名的同宗親戚那兒投獻田地,這不出奇;自薦為僕奔前走後,也不算出奇;可畢竟是同宗,什麼時候真的寫過賣身契?

  「此事是不合禮法規矩,只不過……」他恐怕壓不住汪秋,可難道真要去請上頭那幾位出面了斷這種小事?那他這個族長的臉往哪擱?

  不等汪道涵把話說完,汪孚林便用十萬分誠懇的態度說道:「我也知道汪秋這種人不好相與,伯父身為族長也有難處。那時候我是見汪秋鐵了心要賣弟弟,想到若是我不答應,日後同宗血脈流落在外,一時不忍,就定了契書,可這些天怎麼想怎麼不妥。所以我今天特地來,只想另求伯父一件事。只要此事一成,也就沒有那些隱患了。」

  等到帶著金寶出了族長家之後,汪孚林揣著懷裏那兩件東西,心情很不錯。既然汪道涵這一關過了,那麼,接下來要做的事就僅僅是等!

  PS:新書期間,求點擊推薦收藏,謝謝!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4-27 22:04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5-4-26 20:30
第6章 游野泳的閑人


  站在寬敞的書房中,看到架子上那一冊冊摞得整整齊齊的書,四方書桌上那紙筆,金寶只覺得整個人激動非常。他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唾沫,這才結結巴巴地問道:「爹,真的可以……」

  「說話算話。」汪孚林拍了拍那厚厚一刀字紙,見小家伙欣喜若狂,他便收起笑臉,意味深長地說道,「你別高興得太早,先寫個字給我看。」

  等金寶使勁平順了一下呼吸上前,磨墨蘸筆,小心翼翼地在一張字紙上寫了一個汪字,汪孚林打量了一眼,隨即便說道,「你從前學字都是照著人家廢棄的字紙寫的,沒臨過字帖,又是用樹枝在泥地上練字,有些壞習慣得糾正過來。所以,我把從前習字的字帖都整理了一遍,你先從摹寫歐陽詢的帖子開始。」

  見小家伙只會感激地連連點頭,再不會說別的話,汪孚林便笑著說道:「每天先摹寫十張。剩下來的時間,我給你重新讀一遍四書。」

  順便權當自己複習一遍,以備那位近期很可能從寧國府殺回來的提學大宗師!雖說他不想繼續考,但這一關還是要過的。

  金寶幾乎要歡喜得發瘋了。幸福如此突然地降臨在自己身上,這對於自懂事開始便受到哥哥辱罵毆打,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的他簡直以為這是在夢境。他下意識地使勁掐了一把手臂上的肉,隨即齜牙咧嘴輕嘶了一聲,心裏卻終於確定,這一切都是真的!

  「好好努力!」

  聽到這簡單的勉勵,金寶終於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他一下子跪倒在地,磕了兩個頭後便聲音嗚咽地說道:「謝謝爹,謝謝爹!」

  見金寶已經不會說別的話了,汪孚林上前在其身前蹲下,神態複雜地看著這個日後命運將會發生天大扭轉的小家伙。他不是濫好人,不會對前頭那汪孚林做下的事照單全收,比如那個送上門的秋楓就毫不留情被他回絕了;但他也不會虧待那些能夠讓他過上安穩悠閑生活的親友,比如這個天天認認真真伺候他的小家伙。他摸了摸金寶那淤青已經褪去的額頭,對其笑了笑。

  「是因為你從前到學裏偷聽時夠用心,夠有毅力,才有今天,不用謝我。從今往後,每天早上陪我慢跑之後,你就回來先摹寫字帖,不要浪費時間。」

  金寶把頭點成了小雞啄米,見汪孚林到書桌後坐下寫什麼東西,他連忙拿起雞毛撣子,認認真真地打掃起了書房。汪孚林也不管他,寫了一封信後封口,連族長那討來的文書一塊封進去,這才起身轉身出了門。

  院子裏,汪二娘和汪小妹正饒有興致地玩翻繩,今天再度吃到松伯糖葫蘆的姊妹倆心情顯然非常好,笑得眉毛彎彎,再不見從前那鬱結。他沒有去打擾她們,悄然到了前頭,叫來家中如今一個唯一的男性老僕,四十出頭的汪七,囑咐他往岩鎮南山下的舅舅吳天保家送信。

  接下來這些天,汪孚林照舊如同從前那樣每天晨練,金寶則是跟著他慢跑上半個時辰後,便先行回去練字,只餘下他自己在村口槐樹下繼續做他的操。這又是大半個月下來,要說吃的是各色全天然無汙染新鮮菜蔬,雞蛋肉食,他明顯能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快速恢復,不說身上多了兩斤肉,光是體力就已經強太多了。當他一套操坐下來,用搭在肩頭的軟巾擦了擦汗之後,突然看見豐樂河邊似乎有人,他心中一動,便走了過去。

  盡管只有一河之隔,但汪孚林蘇醒之後,還從來沒去過河對岸的西溪南村。幾次出村在河邊遠眺時,他就只發現那邊比松明山村更富庶,這是從私家園林的規模更大更多看出來的。當然,有富人也就有窮人,那些低矮的舊屋破房自然更多。

  在松明山村口的石板路盡頭,是一座木製亭子,似乎也就只有數十年的曆史,陳舊卻堅固,和村中四面壘砌的石牆以及門樓仿佛是差不多時候建造的。再往前,就是那座直通西溪南村的石橋。此時此刻,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正背對著汪孚林,站在距離石橋十餘步遠的河邊,仿佛是在發呆。可不過是頃刻之間,就只見他三下五除二把身上衣衫鞋襪脫了放在一邊一塊石頭上,撲通一聲跳下了水。

  見此情景,汪孚林嚇了一跳。他趕緊快走兩步追上前去,先看了一眼那一塊圓石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隨即才往河面上望去。只不過須臾的功夫,人就已經沒了蹤影,仿佛是直接沉了底一般。他按捺了一下不安的心情,耐著性子又等了片刻,很快,他就只聽嘩的水聲一響,一個腦袋就鑽出了水面,緊跟著就劃動手腳,往對岸遊了過去。

  他就說嘛,有幾個跳河輕生的人還有興致脫了衣裳鞋襪,還將這些都折疊得整整齊齊,果然是下河游泳!只不過,看這一身衣衫就知道那游泳的是個讀書人,而且家境殷實小康,這年頭士子有這種愛好的,應該不怎麼多見吧?

  看著那清澈的小河,汪孚林不知為何也有些心癢癢的。可想想這天氣還未到最炎熱的時候,他好容易走在恢復健康的路上,不得不暫時抵制這種誘惑。但那游到對岸去的人還尚未返回,這會兒河兩岸也沒有別人,他上輩子小時候在河裏游泳,曾因為腳抽筋被人救過,如今既然四周無人,出了問題也沒個人援手,他少不得本著以防萬一的念頭,決定在這隨便再做一會兒操,順便看著點。

  汪孚林這一套操堪堪做完,剛剛跳河遊泳的男子就已經游回來了。見其平安上岸,正在圓石邊自顧自地擦身穿衣服,沒有上來主動打招呼的意思,他也不多事,自顧自轉身回家。他本以為這只是一次偶遇,可此後一連三天清早,他都遇到了同樣一個人在同樣一條豐樂河裏游野泳。這種放在後世絕對司空見慣的行徑,放在如今卻大為罕見,畢竟,尋常百姓下河,不是為了解暑就是為了摸魚,誰吃飽了閑著,沒事清早游泳練水性玩?

  這年頭平民百姓最少的就是閑工夫!

  雖說對方顯然水性很好,可汪孚林還是在河邊當了三天的義務救生員。直到第四天,當他等人上岸之後,照舊轉身就走的時候,背後卻傳來了一個聲音:「那位……喂,叫的就是你。」

  汪孚林頓時站住了,他回頭一看,這才近距離和這大清早游野泳的男子近距離打了個照面。只見此人二十五六光景,眉目清朗,但接下來開口說話時,卻沒有任何客套:「你在這看我下水三天了,是不是覺得此舉狂放不羈?」

  這世上竟然還有人這樣給自己臉上貼金?游個野泳就叫狂放不羈?

  汪孚林嘴角抽了抽,隨即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只是以防萬一而已。古話說得好,擅泳者必溺於水,尊駕如果是結伴而來也就算了,可獨自一人大清早跑到這豐樂河裏游泳,我就不得不浪費點時間在這守三天了。不說別的,即便暑日,下水也難免腳抽筋,更何況現在這樣的天氣,水溫會更冷。」

  那年輕男子眉頭一挑,口氣更直接了:「這麼說你是怕我淹死?」

  「如果尊駕這麼想,那我也只能說,小心無大錯,這是我做人的宗旨,告辭。」

  汪孚林拱了拱手,轉身就走。可才離開沒幾步,他就只聽背後那人又開口說話了。

  「你自己現在麻煩那麼大,還有工夫管這種閑事?」

  明顯對方知道他是誰,而他不認識人家!

  對於這種狀況,汪孚林很無奈。別說他只留下了原主關於四書五經八股文章的那些淩亂記憶,就算融合了其他記憶,就那不懂人情世故的書呆子,他也不怎麼指望能夠認出眼前這個人。於是,他索性不回頭了,就站在原地輕描淡寫地說:「我要是唉聲歎氣,寢食難安,只會讓別有用心的人高興。日子是自己過的,自己舒心就好。」

  說完這話,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可某個自詡為狂放不羈的家伙卻猶如牛皮糖似的粘了上來,竟是不多時就跟上了他。

  「這松明山村十姓九汪,你怎麼不知道去見一見長輩,讓他們替你做主?」

  汪孚林終於回頭瞧了對方一眼,乾脆又站定對其拱了拱手:「我從前只知道閉門造車,以至於連很多族中長輩同輩晚輩都不太熟悉,如今也不敢厚顏去攪擾。如果真的被人逼到懸崖邊上,我自然不得不乞宗族之力。」

  「那就是說,你現在還沒被逼到那份上,而且對將來的事有把握?」

  這家伙真難纏!

  汪孚林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說:「我這次受傷,因禍得福醒悟了一個道理——不能有事有人,無事無人。凡事先求己,再求人。告辭了。」

  其實是因為我壓根不認得你是何方神聖,為了別露出破綻,趕緊說兩句漂亮話,溜之大吉才是上策!

  見汪孚林揚長而去,那頭發上還濕漉漉滿是水珠的年輕男子不禁露出了一絲笑意。

  「從前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除了四書五經再無旁騖的小家伙,沒想到變得這麼有意思了!」

  嘴裏這麼說的時候,年輕男子饒有興味地摩挲著下巴,臉上表情變幻不定。

  PS:今天四更,大家多支持!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4-27 22:19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5-4-26 20:31
第7章 趁火打劫的混蛋


  也不知道是汪孚林的話說得不好聽,還是真真切切認識到了孤身跑來游野泳有些不安全,接下來一連好些天,汪孚林沒有再見到這個人家認識自己,自己不認識人家的年輕男子。

  他也沒有太放在心上,這天照例晨練完回家之後,卻發現家門口多了兩個不速之客。院子裏,汪二娘和汪小妹正在猶如玩耍似的趕著給幾隻雞喂食,而這兩個衣衫襤褸的人站在一牆之隔的門外,卻不敢貿然進去,直到發現汪孚林的到來,這才臉上露出了一絲驚喜,慌忙迎了上來。

  又是你認識我,我不認識你!

  看到這兩個人是連日早晨在村裏沒見過的,汪孚林只覺得腦袋有些痛,還不得不假裝客氣地微微頷首,算是回禮,招呼就不敢隨便亂打了。可兩個人竟一見面就趴下磕了個頭,稱呼了一聲小官人。這時候,裏頭的汪二娘大約聽到了外頭的動靜,端著一盆喂雞的食料就這麼徑直出了門。

  「好啊,我晾著你們不理會,你們倒直接糾纏起我哥了!剛剛是誰說小官人已經連功名都快丟了,就應該仁厚一些減點田租,現在還有臉糾纏他?」

  汪二娘柳眉倒豎,見兩人跪在那不起來,她隨手重重將食盆往腳邊一放,便上前叉腰喝道:「娘一貫還不夠體恤你們?哪一年的租子不是照足額的六成來收的,家裏也並不要你們一天到晚過來幹活,頂多偶爾使喚一下你們,可你們呢?之前跟著我哥去徽州城,竟然就因為他一句話,撇下主人自己回來了,哪有這樣當佃僕的道理!」

  多虧了潑辣的汪二娘,總算知道這些人的身份了,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汪家佃僕!

  汪孚林打量著這幾個人,見他們被汪二娘一通大罵,低頭做聲不得,他本著不了解情況就沒有發言權的宗旨,沒有開口管閑事。更何況,汪二娘剛剛已經說了,這兩個佃僕甚至連他眼看就要丟了功名這理由都拿出來了,為人秉性臉皮厚度可見一斑。

  連這些家伙都想趁火打劫!

  果然,汪二娘一點都沒有適可而止的意思,又指著其中一個中年漢子的鼻子罵道:「你倒有臉上門來?就知道賭,家裏的田地都賣了個精光,前妻留下的兒女一個個都死契賣了給人做牛做馬使喚,自己欠了一屁股債上門來求懇,我娘這才收留你,讓你頭上有片瓦可以棲身,又娶上了一房媳婦,可你呢,你都幹什麼了?」

  「居然把該交租子的糧食拿去賭!要不是看你還會一手好農活,誰要你這種爛賭鬼!」

  汪二娘論年紀當這中年佃僕的女兒都夠格了,這會兒她這劈頭蓋臉一頓大罵,對方卻是根本一丁點脾氣都沒有,只是訥訥頓首,趴著不敢說話。而另一人仿佛是知道主人家這位二娘不好招惹,見汪孚林還站在一旁,便慌忙調轉方向尋找下一個突破口。

  「小官人……」

  「家裏田地上的事情我不懂,二娘說什麼就是什麼。」汪孚林根本不給他們糾纏的機會,直接把皮球踢回給了汪二娘。

  果然,汪二娘反而因為兄長的信賴,眉開眼笑,接下來就更加神氣了起來,見兄長一閃身進門,她便指著兩個佃僕數落不休。

  汪孚林在裏頭聽她的口氣,竟是能把兩人的長處短處說得頭頭是道,別人根本就別想插進半句嘴。到最後,這兩個一大清早來堵門的佃僕竟是連想懇求什麼事都說不出口,怎麼來的,怎麼怏怏離去。而等到汪二娘氣尤未消地進了門來,他才開口問道:「他們這是來幹什麼的?」

  「還不是為了想要減免之前拖欠的租子!住咱們家的房子,日後埋在咱們家的地,娘定下的租子也是全村最低的了,只有別家的六成,他們卻還要一而再再而三上門來軟磨硬泡!不知道的以為他們日子真過得苦,一個是爛賭鬼;一個已經精窮卻還在外頭勾搭女人,被人打到家裏幾次了!這兩年風調雨順,又不是災荒,災荒年間咱們松明山村裏田地多的人家,誰不減租?咱家三家佃僕,靠得住的就一家,娘對他們太厚道了!」

  「都是些好吃懶做的東西,二姑何必為了他們生氣!再說,這會兒罵了他們,回頭用得著他們時,萬一他們推諉,那豈不是更生氣?」

  汪孚林還沒說話,外頭突然傳來了這麼一個聲音,緊跟著又有人不請自來,就這樣進了大門,赫然是金寶的嫡親哥哥汪秋。

  汪秋一點都沒有不速之客的自覺,笑吟吟地行禮,又衝著汪孚林叫了聲叔父。眼見得汪孚林也好,汪二娘也好,見他進院子全都皺眉不悅,仿佛隨時隨地都可能下逐客令,他便緊趕著賠笑說:「叔父,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知道你正在養傷,並不敢無事攪擾。眼看又要收夏稅了,官府又要僉派糧長,據說縣衙戶房那兒喧囂很多,有人說要重新甄別一下戶等,選出真正的上戶來當糧長。」

  就如同之前那些佃僕找上門,汪孚林交給熟悉情況的汪二娘來應對一樣,眼下這什麼糧長和戶等之類的名堂,他也同樣不甚了了,乾脆保持沉默。見汪二娘眉頭微皺,眼神裏頭卻有些不明所以的疑惑,他一下子意識到,這種僉派糧長的事,待字閨中的汪二娘顯然也不清楚!

  想來也是,能夠管理佃僕,這還可以解釋為往日跟著母親耳濡目染,可糧長這種差事,連吳氏本人在家也未必了然!

  汪秋一直在悄悄觀察兄妹二人的反應,見他們這表情,他登時心頭暗喜,當即接著說道:「如今和國初的時候不一樣,國初咱們歙縣一共十五糧區,每區十一裏,大糧長都是父子相繼,兄弟相襲,咱們千秋里只需聽上頭大糧長的。可現在大戶沒人肯當大糧長,每里也就不得不僉派小糧長,還有兩戶幫貼。不是我危言聳聽,咱們村十姓九汪,家有良田上百畝的,攏共也數不出幾個。這其中,叔父家裏這一百多畝地,卻是頭一份。」

  話聽到這裏,汪孚林心裏簡直有一萬頭神獸轟然踐踏而過。他這些天雖沒有去過那幾家園林如畫,屋宅如雲的族中富貴人家,可看也知道人家比自家富貴上百倍,就連族長家亦要殷實得多!而且,他是生員,是秀才,這年頭不是有功名就優免賦役的嗎?糧長是誰關他什麼事!

  汪秋仿佛看透了汪孚林的心思,又加了一把火:「叔父大概在想,上頭南明先生等幾位叔祖家大業大,怎也輪不到你。可叔父從前都在讀書,有些情形不太了然。和叔父家裏,叔祖爺在湖廣銷鹽一樣,南明先生同輩兄弟甚至長輩,還有不少在兩淮為鹽商,家裏的家底都在鹽業上,而不在田地,就算有地,也都在兩淮甚至江南,在徽州府的地少之又少,所以當然輪不上他們。而叔父如今雖說進學成了生員,可外頭不是正流言蜚語不斷麼?」

  汪二娘登時大怒:「汪秋,你這話什麼意思?」

  捅破汪孚林的功名岌岌可危這一層窗戶紙,汪秋只是為了加重自己的說服力,連忙連連賠禮,這才低聲下氣地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就算叔父是生員,可以免賦役,但按照從前的規矩,免的是雜派差役,里甲正役卻是不免的。」

  盡管還是似懂非懂,但不懂裝懂這種事,想當初汪孚林混學校混社會時就爐火純青,此刻在汪秋面前又怎會露怯?於是,他乾脆就不動聲色地問道:「這麼說來,你是有什麼好主意?」

  汪秋磨破嘴皮子等的就是這句話!他竭力按捺喜悅的心情,這才神秘兮兮地說道:「不瞞叔父,我前些天逗留在徽州城,恰好和戶房劉司吏打好了關係,承諾給我補個書辦。所以,我也從他那兒學到了不少。歷來只要考取功名,免了賦役,族中必定有人將田地送來附於名下,這就叫做投獻,為的是能夠免掉賦稅,故而如叔父這樣的相公,乃至於舉人進士,大多是田土越來越多,但也有例外。」

  他微微頓了一頓,意味深長地說道:「那就是為了不被定等為上戶,少交賦稅,同時免於被僉派糧長,弄一個傾家蕩產,所以就把名下的田土寄放到親朋佃僕之處,把大戶變成中戶,甚至於小戶。這叫做飛灑!」

  戲肉終於來了!

  僉派糧長的貓膩,汪孚林只明白了一小半,但汪秋的用心,他卻摸透了。果然,接下來汪秋花言巧語說盡,無非是勸他將家中名下這一百多畝地分寄到佃僕以及親朋名下。佃僕是因為出賣自己後根本沒有戶籍,於是不用擔心他們捲走財產,至於寄於親朋之處,則是他自己毛遂自薦了,最後更是涎著臉說:「叔父如今是生員,本身之外還能免兩丁雜役,老叔祖之外還能免一丁,若是能拉扯我一把,這事我定然一力辦好,不讓叔父操心半點!」

  混賬王八蛋,真當我是三歲小孩不成!

  汪孚林眯縫了眼睛,突然就這麼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說:「既然僉派糧長的時候還沒到,就不急在一時,等爹娘回來再決定不遲。我還要閉門讀書,不留你了,二妹妹,預備關門吧。」

  剛剛汪秋那番話,汪二娘也聽得雲裏霧裏,這會兒兄長發話,她立刻答應了一聲,當即對汪秋道:「我哥說了,回頭再議,你先回去!」

  汪秋登時面色一僵,還想繼續遊說,見汪孚林一面伸懶腰一面往裏走,他即便再不甘心,也只能無可奈何地返回。等到跨過門檻出來,身後兩扇門合得嚴嚴實實,他回頭看了一眼這座半新不舊的大宅,忍不住捏緊了拳頭。

  汪孚林,你比我強什麼?給你臉不要臉,你買侄為奴的罪名已經鬧開了,你等著瞧!

  而門裏頭,汪孚林吩咐了汪七小心門戶,立刻叫了汪二娘和汪小妹到身前,低聲囑咐道:「今後要是我出門,你們就關門,不管汪秋還是那些佃僕,都擋在門外,一個不許放進來。」

  汪二娘倒不在乎那汪秋,可佃僕的事她卻不敢放下,當即辯解道:「哥,娘在的時候,那些佃僕我也常見的……」

  「這事沒商量!尤其是那個爛賭鬼,怕就怕人狗急跳牆!至於那汪秋,先不理他!」

  汪孚林不由分說地打斷了妹妹,見其先是不以為然,繼而在自己的目光下,不得不姑且答應了下來,他就曲著手指頭算了算,心有所悟。

  轉眼間他醒過來已經一個多月,他自己身體復健差不多了,而外間功名風波業已蓄勢這麼久,連個汪秋都敢跑到他面前來打主意,估計也該快進入實質性高潮了。早死早超生,解決了那個大麻煩,他才能清閑地過安生日子!

  PS:第三更!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4-27 22:28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5-4-26 20:32
第8章 打響功名保衛戰


  提督學校巡按南直隸監察御史謝廷傑,提縣學附生汪孚林!

  當這樣一張署名牌票擺在桌子上的時候,不管是潑辣能幹的汪二娘,還是古靈精怪的汪小妹,全都覺得心慌意亂。汪孚林卻鎮定自若,請三個登門的快班快手稍等片刻,回房之後須臾就收拾停當帶著金寶出來。眼看兄長就要跟著這些差役出門,汪二娘終於忍不住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哥,我陪你進城!」

  「傻話,你和小妹留下看家!」汪孚林轉過身來,見汪小妹也跟著汪二娘過來,眼眶裏含著淚水,礙於外人在場,他不好對她們透底,只能衝著她們點了點頭安慰道,「等我回來。放心,不會有事的。」

  今天來的是歙縣縣衙快班三個快手,除了正役許傑,還有副役馬能,幫役劉三。所謂正役,是指上了編制的,也就是所謂的經制正役,副役和幫役是經過核準增加的,三者間也就是所謂編制內和合同工的區別,和縣學廩生以及增廣生差不多道理——廩生是年資久的秀才,每月能領米,經制正役也一樣每月能領錢,增廣生是候補廩生,副役幫役也同理。除了他們,縣衙內還有大批的白役和幫手,那是連口糧銀都沒有,全靠平時各種陋規錢填肚子的幫閑。

  平日要是遇到這種下鄉的好差事,何止出動三人,少不得還要捎帶上十幾個白役幫手,那時候才叫一個雞飛狗跳人仰馬翻,非得那牌票上要捉拿的犯人榨乾不可。可今天的情形畢竟不同,發牌票的不是知縣,而是剛剛抵達的南直隸督學御史謝廷傑,只借用他們來提人,提的又是正經有功名的生員,自然得給予對方應有的體面。只不過,想著那沸沸揚揚的流言,還有大宗師的態度,自然有人覺得汪孚林根本過不了這一關。

  所以,出門的時候,眼見汪家人竟然連個表示都沒有,劉三心裏不痛快,嘴裏便嘀嘀咕咕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汪二娘原本心情低落,此刻登時驚醒了過來。她雖潑辣剛強,卻也知道閻王好過小鬼難纏的道理,突然撂下兄長回轉屋內,不多時就快步出來,一言不發將三串錢往三個快手那一塞。

  「此去徽州城有二十里路,勞煩三位照應我哥!」

  聽她話說得不太軟和,又看到手中那串錢不過幾十文,劉三便嘿然笑道:「我們照章辦事,定然不會讓汪小相公為難的!」

  見汪二娘信以為真,回頭卻又悄悄往自己懷裏塞了一把散碎銀子,汪孚林知道她畢竟不懂行情貓膩,這些衙門出來的家伙哪是那麼容易打發的!不過,他心裏也不怵,連日他經由早起晨練,午後也出門走上一圈,四處打招呼閑嘮嗑,汪二娘又會常常分送些新鮮吃食給四鄰。他一個讀書人既是如此折節,村人自然對他好感多多,再加上他事先又有所打點,今日前頭人登門,他後頭就讓汪七去給四鄰八舍通風報信了。

  果然,當他跟著這三個快手出門之後,就只見門前已經圍攏了一二十人。

  「林哥兒不過是依父母之命全心全意應試,犯什麼錯了,要這樣對他!」第一個開腔的是一個拄著拐棍的老人,他用力地跺著手中那拐棍,氣咻咻地說,「這三年咱們松明山村便出了這麼一個秀才,招誰惹誰了!」

  「林哥兒,咱們也隨你進城,請大宗師主持公道!」

  眼見四周圍攏的尋常農人群情激憤,三個快手之中為首的正役許傑之前一直不顯山不露水,此刻終於出面轉圜道:「大宗師也只是提汪小相公去問話,各位鄉親父老,還請稍安勿躁。我們一路護送汪小相公去徽州城,自然會盡心竭力……」

  劉三因為是戶房劉司吏的侄兒,這才沒經白役這一層,直接成了幫役,因此見許傑竟是對一幫泥腿子如此客氣,他登時很不理解,遂對身邊的馬能問道:「這小東西的功名眼看保不住了,許頭兒還對這些村人這般低聲下氣幹什麼?」

  馬能素來笑眯眯的,可若要把他當成和善,那就錯了,他雖為副役,卻是歙縣縣衙有名的笑面虎。

  他看了一眼幫著許傑勸服村人的汪孚林,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千秋里松明山你第一次來吧?相比河對岸的西溪南村,這裏人少,可卻一樣不好欺負!那松明山前的房子,你看到沒有?」

  他衝著那幾座錯落有致的莊園努了努嘴,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據說那位南明先生也許要起復了。他那會兒罷官之前就是福建巡撫,一起復之後,至少平齊,秩位不會更低!否則,今天會只有咱們三個來?一個家世不怎麼樣的秀才,只要大宗師親筆出了牌票,早有一二十人一擁而上了!」

  自家嫡親叔父是戶房司吏,在鄉間都可橫著走,再加上之前他和汪秋千方百計設計的事情落了空,這次過來松明山,劉三早就打好了敲骨吸髓的主意,來的時候滿腔熱切。可此刻聽到巡撫兩個字,他登時心中一跳。

  本縣典史主簿縣丞只是個花樣子,可戶房司吏上頭還有知縣,知縣上頭還有知府,可知府距離巡撫還差著遠呢!想想剛剛在汪家院子裏,看到這房子半新不舊齊齊整整,還有那百多畝地,分明殷實小康之家,這一趟走二十里山路出這趟差,卻只得一串三四十文錢,他又覺得很不甘心。

  「就算同村同宗,也未必親近到哪去。更何況,只不過是賦閑在家的鄉宦。而且那小東西是犯了大忌諱的,據說大宗師之前到徽州城的時候,府衙不去,卻到縣衙來,臉色很不好!」

  馬能點到為止,聽劉三這口氣,還是想撈一票,他索性抱手在一旁再不做聲。

  就在這時候,只見圍攏的村人已經漸漸被勸退,餘下三五個人,劉三卻是蹬蹬蹬來到許傑身側,有意開口說道:「許頭兒,咱們今天就來了三個人,可沒多少動靜,好好的怎麼這麼多人圍堵?若是回頭耽誤了大宗師的時辰,少不得要如實稟報上去,說是有人煽動民意,圖謀對抗朝廷學政!」

  餘下三五個人是已經決定要送汪孚林去徽州城,聽到這話登時齊齊對劉三怒目以視。劉三卻不在乎這些尋常村人,正要添油加醋再說道兩句,許傑卻看見不遠處有數人抬著一架空滑竿往這邊來。

  等到了近前,為首的一個中年人便上前對汪孚林作揖說道:「我家老爺吩咐,二十里山路不好走,讓我等抬滑竿送小相公進徽州城!」

  劉三一見又多了幾個礙事人,臉色立刻更不好看了。可還沒等他發問是誰家老爺,那餘下還未散去的人中,就有個年紀大的嚷嚷了一聲。

  「是南明先生的家僕!我就說嘛,林哥兒好歹是秀才,南明先生一定不會坐視的!」

  「到底南明先生又是前輩,又是長輩,想得周到!」

  許傑乃是快班資深快手,本就不想在這松明山村多事,因而,對劉三的自說自話,他相當不滿。可對方是劉司吏的侄兒,他之前也不想鬧僵了。他連忙息事寧人地上前拱了拱手,確定來人真是最忌憚的那一家派來的,他心裏就更加不安了。

  連日徽州城風起雲湧,看似只是一個小秀才惹出的風波,可其實真正消息靈通的人都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

  金寶侍立在汪孚林身後,此時此刻見是本村最有威望的長者派人護送,登時又激動又歡喜,當即小聲說道:「爹真有辦法,竟然能請到南明先生撐腰。」

  別誇我,我自己還糊塗呢!

  汪孚林嘴角動了動,心想自己不擔心進徽州城見大宗師之後,卻怕這從松明山村到徽州城的二十里山路出問題。畢竟,他之前不就是被轎夫打傷險死還生的?所以,他連日結識了幾個熱心腸好說話的鄉親,請他們幫忙護送自己一程,可他哪裏有本事去疏通那傳說中的南明先生,對方怎會主動出手襄助?

  難不成是因為同宗血脈,故而不嫌棄自家父子為人孤僻,於是一伸援手?

  想不通的問題就不想,他只糾結了片刻,便也立刻上前道謝,卻沒有貿然探問背後的緣由。等到上了滑竿坐好,隨著兩個健僕將他輕輕鬆鬆地抬了起來,他對抹眼淚的二娘和小妹招了招手,當即把目光投向了前方。

  目標,徽州城!這場功名保衛戰就要打響了!

  PS:第四更!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4-27 22:36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5-4-26 20:33
第9章 小秀才進城


  竹製的滑竿走山路最是穩當,但一路晃悠悠的,卻讓人昏昏欲睡。不知不覺的,汪孚林便睡著了。

  他是睡得舒服了,可三個快班快手中,許傑騎一匹駑馬,馬能和劉三卻是各騎一匹騾子。許傑和馬能也就罷了,那劉三顛在那頭瘦騾子的背上,只覺得腿疼腰疼牙疼哪都疼,心裏直把汪孚林罵了一千遍一萬遍。來來回回白跑四十里山路,就只得了三十七文錢!而且被提的人悠閑安生地坐在滑竿上打盹,他這個正經快手卻跑斷了腿,這算什麼道理?

  「等回頭你被革了功名,我看還有人肯庇護你!」

  金寶一路都跟在滑竿旁邊,當半道上停下來稍作休息的時候,他張羅著給汪孚林倒水解渴,又連聲問道:「爹,你累不累?因為要趕在傍晚前到徽州城,不得不走快一些,要是覺得頭暈,我還帶了藥油,擦一擦就好。」

  「我坐滑竿的人要是還叫苦叫累,怎麼對得起抬滑竿的人和你這走路的人?」

  汪孚林一路上深有體會,自己坐的這滑竿是精選山中毛竹打造的,不但結實,而且打磨得光滑圓潤,椅背更是弧度巧妙,正好把整個人的腰背全都承托住,還鋪了軟軟的墊子,兩個轎夫更是步伐極穩,他剛剛根本就是別人走了一路,自己睡了一路!

  他算過時間和反應,盡管三個快手來得突然,但他之前早就翻找出了從前那個汪孚林這些年積攢下的壓歲錢,都是些小銀錁子,還悄悄剪碎了用戥子稱好,以備不時之需,所以並不打算動用汪二娘塞給他的錢。這時候,賞了抬滑竿的兩個轎夫和兩個跟人約摸一錢銀子,他就開口說:「今日承情,多謝幾位的辛苦了。」

  四個人高高興興收了錢,其中一個轎夫就笑道:「小相公客氣了,別說老爺吩咐,就說小相公乃是松明山這些年來最年輕的秀才,就值當大家這點辛苦。」

  見人答得毫不拖泥帶水,汪孚林又親自去謝了另外三個主動跟著他進徽州城的鄉親,送給他們的卻是家裏帶出來的蒸糕,許諾回去之後再行重謝,最後才去和三個快手打了招呼。許傑和馬能都連聲客套,只有劉三陰惻惻地嘿嘿直笑,也不接話茬。

  他也懶得和這不陰不陽的家伙敷衍,一回頭無意中瞥見看到金寶收拾什物走路時,腳下有些蹣跚,他就走到其跟前,瞅了一眼小家伙的腳,隨口說道:「脫下鞋子給我看看。」

  「爹,沒事,我是從小吃慣了苦的,走兩步山路沒什麼。」金寶口中這麼說,可見汪孚林半點沒有收回話語的意思,他方才訥訥說道,「就是腳底心磨破了,真的沒事,剛剛南明先生家裏那位康大叔說了,還有一半路就能到徽州城……」

  「叫你脫你就脫!」

  汪孚林加重了口氣,直到金寶有些遲遲疑疑地脫下了鞋子,果然赤裸的底板磨出了幾個血泡,他登時眉頭緊皺。

  「爹,真的沒事,從前我都是穿的草鞋,前幾天剛好二娘讓人給我做了新鞋,大概是有些硌腳……」

  「我去找轎夫們問問,他們總有土辦法。凡事別硬挺,否則到了徽州城之後你還想走路?」

  正如汪孚林預計的那樣,這次派來護送自己的是兩撥共四個轎夫輪換,平日裏最多的就是走路,腳上都磨出了厚厚的老繭,對於腳上磨出血泡這種事卻是最有心得的。有人用烈酒給金寶擦洗之後挑破血泡,又嚴嚴實實上了一層藥,緊緊裹上了一層棉布條,再穿上那雙布鞋下地,疼痛就要輕多了。至於他打算讓金寶坐一會兒滑竿稍事休息的想法,則是一說出來就被小家伙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口謝絕了。

  如是耽擱了一刻鍾,眾人方才再次啟程。這一次,汪孚林就沒有什麼睡意了。而且,大約是因為徽州城漸近,路也漸漸寬闊,不再是之前山路居多。路上行人多數結伴而行,可如他們這樣十幾人,而且有馬有騾子又有人力滑竿的卻沒有,一時吸引了很多關注的目光。

  眼見人多,一路上憋了一肚子氣的劉三便瞅著機會,扯開喉嚨道:「汪小相公,大宗師雖說出了牌票,但今天到徽州城恐怕也晚了,你在外休息一夜,明兒個養精蓄銳,再去拜見大宗師不遲。若是運氣不好,你這功名可就只剩下今天一晚了!」

  被他這一說,四周圍的路人很多都朝滑竿上的汪孚林看了過來。這些目光之中,有探究,有好奇,有鄙夷,有歎息……議論紛紛的人也不在少數,顯見那沸沸揚揚的傳聞影響之大。

  然而,汪孚林細細留心,卻發現和自己同方向的人聽到這話,更多的是探究和好奇,而從徽州城那個方向來的人,卻是有不少都帶著輕蔑和鄙夷。事情到這光景,他心裏已經很清楚了。明明是自己的家事,散布的方向卻是以徽州城為中心往外圍輻射,而不是從自家松明山村往外傳!

  所以,在眾多目光的聚焦下,他沒有任何心虛、羞惱、愧疚、不安,而是沒事人似的答道:「我身為生員,大宗師提領,自當先去拜見,不論日夜。至於大宗師是否處分,我既然問心無愧,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何勞養精蓄銳?」

  這年頭雖說不是盛唐最講究氣度風儀的時代,但人活一張皮,凡事都能夠從容應對的人,總比那些遇事驚慌不安手足失措的人強。故而聽到汪孚林如此說,那些過路稍稍停頓的行人們有人挪動了腳步,有人讚許點頭,也有人和同伴竊竊私語,說是傳聞不實,卻把有意出言挑釁的劉三氣了個半死。

  要不是汪孚林囑咐金寶這一路上不許隨便說話,哪怕人挑釁也不得為他辯解,他早就想搶著開口了。此時此刻,金寶加快腳步,緊緊跟上了那兩個健步如飛的轎夫。可隱隱約約的,他又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譏誚聲音。

  「這小東西說得好聽!為了他一個小秀才,大宗師從寧國府趕回徽州府,心情早就壞透了。大宗師的刑杖可不是擺著好看的,現在說大話,回頭就是保住功名也得脫一層皮!」

  金寶登時打了個寒噤,心情一下子沉甸甸的,好在就在這時候,說話的人顯然被人喝止住了。

  「夠了,劉三你少說兩句!是非曲直自然有公論,輪得到咱們多嘴多舌?」

  「光憑不侍父疾這一條罪名,興許是大宗師頂多動一下小板子責罰一頓,作弊也得有證據,可你別忘了現如今外頭還加了兩條,買侄為奴,父病尋歡,據說是和那位程家公子一起,程公子還送了他一個僮僕,這什麼意思誰不知道?」

  金寶心頭大凜,他悄然回頭,見那劉三忿忿不平,卻被旁邊的馬能再次低聲喝住,繼而再也沒說話,他登時捏緊了拳頭。他父親就是個尋常農夫,後來積攢了幾個閑錢,死了媳婦,就在四十歲又買了他的生母,生下了他。不幾年父親去世,哥哥就把他這個吃閑飯的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硬說他的生母只是買來的婢女,賣了他的生母後,對他更是百般虐待。他這輩子過得最安心的這段日子,就是在汪孚林身邊。更何況,他還得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希望!

  他一個被死契賣了給人的奴僕,做夢都沒想到這輩子竟然還能夠光明正大地讀書寫字!可他竟然也成了汪孚林的罪名之一!

  汪孚林畢竟離得遠,劉三和許傑的對話,他絲毫沒有聽到。接下來的一路上平靜無波,再也沒有發生什麼意外,一直到入城都是太太平平。

  對於汪孚林來說,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徽州城,只覺相比後世那些古鎮古城,這裏更多了幾分真正的古色古香。趁著天還沒黑之前,有人正在扯開喉嚨竭盡全力進行最後的叫賣,有人加緊腳步爭取早點歸家,也有那些掛著燈籠的獨門小院門口,有濃妝豔抹的女子倚門賣笑,見著好穿戴的人就投去一個勾魂奪魄的笑容——一切都是真實而鮮活的,提醒他這是一個真實的大明古城。

  徽州府和歙縣並不像其他附郭縣那樣是府縣同城,一座徽州城,其實是包括徽州府城和歙縣縣城兩部分壁聯而成的城池。這樣奇特的現象形成於嘉靖中期,在那之前,歙縣都是附郭省城,沒有自己的縣治,而嘉靖二十四年倭寇過境之後,就在府城東南面沒有護城河的地帶又修築了一段城牆,圈起了一座縣城,歙縣衙門就設在這裏。督學御史謝廷傑此番沒有去府城內的徽州府衙小住,也不去府學,而是在縣城內的歙縣學宮暫住。

  所以,打西邊松明山過來的汪孚林等人進城後便得穿過府城,然後再經過東邊的德勝門,這才能進入府城東邊的縣城,再經由大街過新風橋,由縣衙西邊沿縣前街走一箭之地,就是最東面臨近縣城紫陽門的歙縣學宮。

  當眾人抵達學宮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距離夜禁的時辰已經很近了。許傑親自到門上繳還牌票,稟告本主已經提到,同時隱晦地提了一聲,汪孚林是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派人用滑竿送來的。可等到學宮的門子進去好一會兒從裏頭出來,卻對眾人搖了搖頭說:「大宗師說,今日天色已晚,生員汪孚林自行安置,明日一早他將升堂審明。至於牌票,明日一起繳還。」

  今天一整日全都在山路上奔波,許傑和馬能雖說不會如同劉三那樣眼皮淺,可也終究精疲力竭,聽到要明天才能夠完差,他們還是都有一種罵娘的衝動。劉三心裏就更不痛快了,要不是一路上已經覺察到許傑和馬能和自己不是一條心,他險些就要再貶損幾句。

  至於汪孚林自己,他先頭說歸那麼說,心裏卻知道這年頭講究正大光明,堂堂大宗師不可能在晚上審結自己的案子。可他區區一個小秀才,不先得到允準就拖延到明天來拜見,那和找死差不多。此刻裏面已經發話了,他見許傑接了牌票,就走過去拱了拱手道:「三位一路辛苦,如果信得過我,明日清早便到這後頭橫街上的馬家客棧會合。要不然,便在馬家客棧多開三間客房就是。」

  這馬家客棧是他上次道試期間住過的地方,就這還是舅舅吳天保信上提過,否則他連這個都沒記憶!

  「什麼信得過信不過,難不成你還能跑了?」劉三搶先諷刺了一句,繼而就傲慢地說道,「既如此,我家裏還有事,這就先走了,明早卯時,馬家客棧會合!」

  見劉三騎著騾子揚長而去,汪孚林看著他那背影,這才笑了笑說:「我本來還想說,勞煩三位走了四十里山路,至少得請大家用點酒飯壓驚。既是有人歸心似箭,我也不敢強留了。」

  他一面說,一面攏著袖子,分別和許傑馬能悄悄拉了拉手,不動聲色地往兩人手裏各塞了一塊銀子。

  動作不帶煙火氣有點難,但一氣呵成還是很容易的。

  銀子一入手,兩個老江湖同時臉色由陰轉晴。尤其是臉上無時不刻都在笑的馬能,這會兒更是笑得臉上仿佛綻開了一朵花。

  「小相公客氣了!咱們既然有差事,可不敢像那劉三似的不成體統,自當送你到馬家客棧!」

  見許傑雖沒說話,卻也頷首微笑,汪孚林心中稍寬,決定回頭再重重犒賞一下那四個轎夫,另外就是重謝隨行跟著自己進城的三位鄉親。

  銀彈攻勢不是什麼時候都有效的,要沒有他從松明山啟程時的這聲勢,這些公門中人會這個態度?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4-27 22:4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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