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794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9:02
第六十章 致命的誘惑


  「到底是聰明人。」來人原本的笑容立刻斂去,換上了值得玩味的表情,「據我所知,你在歙縣學宮打雜三年,和那個汪金寶一樣,偷聽講課,偷著寫字,也學了不少東西,只是因為家裡實在太窮,讀不起書,甚至到頭來被賣了給人為奴,我沒說錯吧?」

  秋楓只覺得一顆心猛地揪了起來,聲音甚至有些嘶啞:「那又怎樣?」

  「不怎麼樣,只是你不覺得不公平麼?那汪金寶如今可是和縣尊公子一塊從學於李師爺,李師爺考秀才是案首,考舉人是亞元,說不定那一天就成了進士翰林,汪金寶又很得他喜歡,異日很可能前程無量!同樣都曾經是賣給人的奴僕,他日後為人上人,你卻只能一輩子當個書僮小廝,你甘心嗎?」

  自己這些天來最痛苦的隱秘被人突然無情地揭破,秋楓登時只覺得渾身血液全都沖上了臉,當即怒喝道:「這和你無關!你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你不會叫人的。」來人卻是一臉笑眯眯篤定的樣子,這才循循善誘地說道,「你素來要強,一直都不甘心受苦受窮,否則也不會做著那麼苦的雜役,卻費盡千辛萬苦去讀書。而且,不是每個書僮都敢在提學大宗師面前從容開口說話,還誦了那樣一首詩。你忠心護主,其心可嘉,只不過你想過沒有,人人知道你那主人汪孚林四書五經倒還湊合,素來都是不會做詩的,同窗進學飲宴時,別人怎麼激,他都搖頭推辭,怎麼突然就能做出那麼一首好詩來?」

  秋楓只覺得整個人都繃緊了,喉嚨口又乾又澀,好半晌才擠出幾個字:「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這話是什麼意思?」來人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道,「當初和你一塊在歙縣學宮打雜的人可是說過,你勤學上進,背地裡也曾經悄悄學做過詩。他們沒讀過書不知道好壞,也記不下來,卻清清楚楚記得有這麼一回事。秋楓,如果當初你在大宗師面前坦言這首詩是你做的,你覺得現在命運會如何?」

  對方竟然認為那首詩是他做的!甚至深信不疑!

  秋楓起初的羞怒,此時此刻全都化作了驚愕詫異,一顆心卻砰砰跳的越來越快。自從偷聽到汪孚林對金寶說的幾句話,他何嘗沒有在私底下那樣幻想過?而且,連日以來,金寶天天去李師爺那兒聽講,汪孚林則因為糧長之事,四處東奔西走,卻根本連經史子集都沒怎麼摸過,更不要提吟詩作賦。就連那天生員雲集的場合,也沒見他賦詩紀念。他也曾經隱隱懷疑過,之前那首詩是不是汪孚林從什麼地方看到,而並非自己所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不要說了,你快走,否則我真的叫人了!」

  儘管秋楓仍是沒有鬆口,但來人卻一點慍怒之色也沒有,而是笑吟吟地說道:「明日就是狀元樓上英雄宴,如果你能夠揭破那首詩的真相,就會有急公好義的人替你贖出賣身契,送你去婺源福山書院讀書,日後光宗耀祖。你的前程,絕對不會比汪金寶差。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完這話,來人便轉身揚長而去,再也沒有回頭看秋楓一眼。

  等從暗巷之中走出來,他見在此等候的一個同伴迎上前,就撕去上頜那小鬍子,又摘下臉上貼上去的幾顆黑痣,頷首笑道:「區區一個書僮,誘之以名利,何愁他不動心?」

  「程兄此計固然絕妙,可那首詩萬一真是汪孚林所做呢?」

  「證明真是他做詩的證據呢?」那親自出馬誘惑秋楓的,竟是府學婺源生員程文烈,見同伴恍然大悟,他就嘿然笑道,「要知道,我派人千方百計打探,甚至還去過一次松明山村,汪孚林從來就沒什麼上得了檯面的詩文,又怎會突然開竅了?再說,成不成我們都沒損失,頂多是那個秋楓被人斥之為無義刁僕。這次英雄宴上,決不能讓歙人出風頭,五縣各家都是這個宗旨,否則我也不用親自上了。」

  「程兄,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那夏稅絲絹就算分攤各縣,每縣也就多個幾百上千的銀子,為什麼要這樣大費周章?」

  「一年幾百上千,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呢?而且,你要知道,這種事爭的並不是每年區區幾千兩銀子到底該怎麼分攤,畢竟那都是小民百姓的事,徽州一府六縣那些頂尖的鄉宦,在乎的是大家在這徽州府的話語權。更何況,他們這些大戶豪強不爭,我這樣不上不下的生員也要促使他們去爭,否則沒有關司,怎麼從中漁利?那帥嘉謨也是一個道理,他又不是歙人,哪是真的好心,不過和我們一樣,也是為了名利二字!」

  話說到這裡,程文烈終於露出了真面目。他可不在乎哪個縣負擔多少賦稅,他在乎的是誰給他錢,他就為誰奔走賣命,就連打官司這種事也不在話下!否則,他這個積年秀才憑什麼在府城吃香的喝辣的,豈不是要去喝西北風?別人背地裡罵訟棍,可當面誰能不對他客客氣氣的?

  申時左右,金寶方才來到了知縣官廨的後門。原先李師爺只給他和葉小胖上半天課,最近卻是越來越晚,今天更是延後到了申時。要不是葉小胖小心翼翼提醒他膝蓋上的傷還沒好,李師爺那滔滔不絕的架勢,顯然能夠講到天黑。想到今天又勞動別人抬滑竿來接自己,他對昨天的衝動不禁大為後悔。於是,他這心不在焉低頭走路出門,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人。嚇了一跳的他連忙抬頭道歉,可對不起三個字一出口,他就呆住了。

  「葉小姐?」

  「走路也看著一些,聽說你才剛傷了膝蓋,萬一再摔著怎麼辦?」葉小姐衝著金寶微微一笑,見小傢伙慌忙讓開行禮不迭,她從其身邊走過時,這才彷彿若無其事一般低聲說道,「提醒你爹一聲,明天狀元樓上那場英雄宴,他要是不得不去,最好先做十首八首詩備著,有人準備衝他開炮。」

  當金寶坐了滑竿回到馬家客棧,絲毫不敢耽擱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汪孚林時,本還在美滋滋地自顧自打算,回頭尋到玉米西紅柿辣椒這些種子,如何種起來,如何打牙祭的汪小官人登時眉頭大皺。他也知道筵無好筵會無好會,可為什麼明刀暗箭全都衝著他來?他一個道試吊榜尾的小秀才而已,一次一次被人當軟柿子捏,難不成真的要殺遍八方才能讓人知道教訓?

  見汪孚林臉色微妙,金寶就輕聲說道:「爹,要不,咱就不去了?」

  「那怎麼行!」汪孚林輕哼一聲,怒氣衝衝地說,「我是無所謂,就算程奎他們幾個邀約,找個藉口不去也沒問題,反正我又不下今年的秋闈,可這時候逃跑不免要被人認為是膽怯。又不是龍潭虎穴,我還要帶上你一塊去見識見識!」

  金寶聽到自己也可以去,登時又驚又喜。他暗自感激的同時,心裡卻暗自在想,明天一早去上早課的時候,不妨悄悄把李師爺請了來幫忙!除了那些大人物,那些生員誰比得上李師爺博學多才,出口成章?要知道,他可是從李師爺那看到過一堆密密麻麻都是字的詩稿。

  最重要的是李師爺之前言談間一直流露出來,對汪孚林觀感很好!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9:03
第六十一章 英雄宴開局!


  狀元樓位於徽州府衙司獄司南面的狀元坊旁邊。之所以有這個名字,還是因為正德年間歙縣出過一個狀元唐皋。這是自從洪武年間徽州府出了一個狀元後,時隔七八十年再一次填補空白,故而在一座氣派的狀元坊蓋好了之後,就有精明的生意人在旁邊蓋了一座狀元樓。這樣絕佳的口彩,再加上那可以俯瞰狀元坊的絕佳的地理位置,使得這狀元樓成了府城中士人舉子光顧最多的地方。

  往年雖說徽州府各縣也都有為生員或舉子赴考餞行的宴會,可如同今年這樣隆重的,卻還是頭一次。狀元樓的東家是績溪人洪仁武,自從攬下這麼一件事後,他便親自奔前走後張羅,又去添了一批廚子夥計備用。為了不至於犯夜,英雄宴是午宴,而非晚宴,他和那些廚子早幾天就忙活了起來,而後從前一天晚上開始就根本沒時間闔眼,全都在不停地準備。好在最頭疼的座次問題,各縣都派出了專人來安排,不用他操心,否則他頭髮也不知道要掉多少。

  今日有份出席的並不是所有生員,那些僥倖混了個功名就心滿意足的沒那資格,長年混跡於科考三四等,距離裁汰只差一步的也沒資格,除卻今科要下秋闈的那些佼佼者之外,就是少數被人評價為極具潛質的明日之星——這其中就有被長輩又或兄長帶來的年少童生。

  每縣科考排在一二等,能夠參加鄉試的足有三四十人,六縣便是兩百多人,再加上特邀鄉宦,府縣官員,混進來的童生以及各色人物,差不多是小三百人,三層樓一樓十桌,滿滿噹噹。而三樓的十桌,主桌是徽州府衙和歙縣衙門的主司和頂尖的鄉宦,次桌是州縣屬官和次一等的鄉宦,剩下八桌的分配問題,六縣差點沒打破頭。最終歙縣奪下三桌,其餘五桌則是婺源兩桌,休寧一桌,祁門一桌,績溪和黟縣共一桌。

  這全都是按照往年進士和舉人的比例來的,縱使不服氣的也只能暗自生悶氣。至於二樓一樓的分配,則稍稍簡單一些。

  從巳正(十點)過後,就有生員三五成群地趕到了這裡。這些來得早的人大都已經參加過一次兩次三次的鄉試大比,深知難度,更知道自己希望不大,所以座次也大多位於一樓大堂。只不過,親自迎客的洪仁武仍然對每一個人都笑容可掬禮數週到。因為科舉這種事是沒個准的,一次就奪下解元的,可能如同唐寅那樣倒霉,而七八次才考中舉人的,也有可能再考中一個進士。在這種場合,寧負白頭翁,莫欺少年窮要不得,一碗水絕對要端平。

  隨著人越來越多,一樓二樓都坐了個六分滿。尤其是坐在最靠外的人,全都在後到的人中,找尋那些聲名在外的人影。

  「看,那是黟縣趙明章,據說黟縣今科最有指望的就是他了,還有人說他能中個亞元。」

  「那是祁門的潘政,上一次鄉試據說是墨滴污了字紙,這才遺憾落榜。」

  「快瞧瞧,那是鮑氏三兄弟,一家三秀才,只可惜沒出一個舉人!」

  在這樣的議論聲中,一個個身穿襕衫的秀才或昂首挺胸,或謙和恭敬地進入了狀元樓。每個人都早就知道自己的座次,呼朋喚友坐定之後,也就跟著其他人一塊繼續八卦他們後頭到來的人。但迄今為止,別說那些各縣鄉宦還沒有一個到,三樓座次上也只是稀稀拉拉坐了沒幾個人。顯然印證了一句老話,重要的大人物總是姍姍來遲的。先到者腹誹歸腹誹,但很多人都心知肚明自己這次下場也只是碰運氣,只能在心裡羨慕嫉妒恨而已。

  「那是歙縣的程奎!」

  「不止是程奎,你瞧他身邊的,不是西溪南和南溪南那吳家兄弟?」

  「還有幾個是誰?怎麼那麼年輕,瞧著也面生得很。」

  二樓臨窗幾個生員你一言我一語,須臾,也有人湊到這裡往下俯瞰。只見那三個眾人很熟悉的歙縣年輕俊傑旁邊,還有幾個更年輕的,其中一個十五六,兩個十三四,最小的是一個年方八九歲的童子。眾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子,正絞盡腦汁想著這有資格和程奎等人同行的是誰,便突然有人驚呼一聲道:「我知道了,定然是歙縣那個汪孚林,還有他那養子汪金寶!」

  「那就是傳說中那對父子?快讓開給我看看!」

  「真的看上去就相差五六歲,十四歲的爹,八歲的兒子,真稀奇!」

  「別只顧著說稀奇,就這十四歲的小子,攪動起多大風雨?今天竟是連英雄宴都來插上一腳了,好大的臉面!」

  這狀元樓周邊今天也不知道調集了多少府衙的三班衙役維持秩序,因此生員從十字街過來就不許騎馬坐車坐轎,一律步行。汪孚林和程奎等人來的時候,入眼的老少全是這一襲玉色(高雅的淡綠淡青)襕衫,每一個人都湮沒在這青色的海洋之中。而來到狀元樓前,他只不過隨意一抬頭,就發現二樓臨窗的位置滿滿噹噹全都擠著人,甚至還有人伸出手指朝他們指指點點,就連三樓也隱約有十餘人在居高臨下俯瞰。

  「雙木,到時候奎哥是要上三樓的,我們就在底樓,那兒人雜,位子我讓奎哥單獨安排了,這樣你帶著金寶和秋楓也就不成問題了。」程乃軒一邊說一邊斜睨了秋楓一眼,暗自嘀咕汪孚林的濫好心。金寶也就算了,可汪孚林竟然連秋楓也給換了一身行頭把人給夾帶進來了,這到底怎麼想的?

  汪孚林也是得知自己和程乃軒位子在一樓,這才在秋楓的一再懇求之下,答應帶其去領略一下市面。畢竟,前時他明裡暗裡兩手棋的時候,秋楓不但悄悄去給劉會捎過信,也曾經和兩個程家家丁一塊東奔西走吸引過別人的注意力。再加上平日做事盡心竭力,認人的本事也幫過他不少,除卻偶爾自作主張和衝動行事,沒有什麼值得挑剔的地方。再加上這小傢伙對於讀書人的憧憬,他心一軟就應了。

  狀元樓的東家洪仁武過來打過招呼,立刻滿臉堆笑親自領眾人進了門,可後頭還有來人,他自是少不得告罪一聲又出去了。程奎和吳中明吳應明親自把汪孚林幾個引到靠近樓梯的一張空桌子,程奎才壓低聲音說道:「這裡是我特意吩咐人留出來的一桌,你家金寶,還有你這書僮就不至於被人挑刺,加上有軒弟在,鎮場子就容易,不至於會有其他人打攪。而且這裡回頭上樓方便,一會兒上頭咱們歙縣幾位老大人進來時,這裡也容易瞧見。」

  汪孚林謝了一聲,目送程奎三人上樓,這才招呼了程乃軒入座。

  這一桌上,他左手邊是程乃軒,右手邊是金寶,而秋楓則坐在金寶旁邊。後兩者都還是第一次出席這樣全都是讀書人的場合,全都臉色有些死板。秋楓是說不出的緊張,但金寶眼睛卻滴溜溜直轉,當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時,他登時眼睛大亮,竟是忘了緊張,蹭的一下站起身來用力招了招手。

  歙縣往年也有八九歲進學的生員,可這兩三年沒有如此突圍的神童,再加上金寶剛剛來時就引起了無窮矚目,這會兒更是好多人往這邊看了過來。

  而那年方弱冠形容俊朗的年輕人本在左顧右盼,當發現金寶時,他登時笑吟吟快步走了過來,對著目瞪口呆的汪孚林拱了拱手道:「不介意我坐這吧?」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9:03
第六十二章 英雄宴之說英雄


  汪孚林發現也不知道多少目光在關注這裡,只能無可奈何地苦笑道:「若別人知道李兄您過來,這三樓定有你一個位子,你幹嘛擠到這一樓?」

  「我只是來湊個熱鬧的,就連請柬都是請葉小姐幫我弄到的,去三樓幹什麼?」

  李師爺一邊說一邊聳了聳肩,卻是只盯著秋楓,直到後者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趕緊主動向旁邊挪了個位子,他卻又吩咐秋楓再往旁邊坐,這才朝一個方向招了招手。汪孚林和程乃軒抬頭望去,就只見一個胖墩墩的人影也不知道從哪閃了出來,迅速到已經落座的李師爺左手邊坐下了,恰是在金寶和李師爺當中。這一次,汪孚林再也忍不住了,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怎麼帶了他來?

  可後者的解釋極其輕描淡寫:「這樣的大場面,帶他來見見世面也好。」

  汪孚林登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感覺到旁邊的程乃軒用胳膊肘撞了撞自己,他只能扭過頭去,低聲說道:「一會說話小心些,那位是葉縣尊聘的李師爺,旁邊是葉縣尊家的公子。」

  程乃軒登時瞠目結舌,良久才對汪孚林豎起了大拇指。你狠,直接把縣尊家兩位重要人物給拐到自己桌上坐著了!

  這是我拐的麼?汪孚林簡直覺得冤枉極了。見身旁的金寶垂著腦袋不敢看他,他哪裡不知道人恐怕是這便宜兒子給請來的,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就在這時候,只聽外間傳來了一陣騷亂,緊跟著便是一個響亮的聲音。

  「歙縣汪老先生來了!」

  汪孚林立刻循聲望外望去,就只見一左一右兩個年輕生員扶著一個走路雖還健朗,頭髮鬍子卻已經白了一多半的老者進來。他起頭聽到那一個汪字,還以為是自家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汪道昆,可只看汪二老爺那正在盛年的樣子,他怎麼都無法想像其長兄老態龍鍾到這樣子,心裡便有些犯嘀咕。這時候,反而是坐在金寶隔壁的李師爺輕輕嘿了一聲。

  「此汪不是彼汪。這位汪老先生名尚寧,致仕已經快十五年了,當過雲南布政使,後來在南贛巡撫任上被人彈劾不稱職賦閒回家,他還折騰過起復,現如今這麼多年過去,自然是再不抱那希望了。」

  秋楓層次低,能認識大多數生員就已經很不容易,這時候李師爺的解說對汪孚林來說,可謂是恰到好處。他還沒功夫去尋思這位寧國府人怎麼認識歙縣鄉宦,隨著這位汪老先生在人簇擁下緩步登上樓梯,門口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歙縣葉縣尊到!」

  葉小胖今早正好偷聽到來上課的金寶悄悄對李師爺嘀咕,說是有人打算對汪孚林不利,請其去助陣,因此等金寶提早回去之後,他就軟磨硬泡,求李師爺把自己一塊給捎帶了來。這會兒他正和金寶嘀嘀咕咕評論四座那些人模狗樣的生員,冷不丁聽到一聲葉縣尊到,他這才想起自家老爹是一縣之主,今天這樣的大場合肯定是要來的。此刻,眼見得一個身穿官袍的人影出現在大門口時,他本能地整個人往下頭一滑,竟是滋溜一下就躲桌子下頭了。

  對於小胖子這樣強烈的反應,汪孚林頓時忍俊不禁,但這會兒沒空笑話小胖子了,一樓生員一塊全體起立恭迎縣尊駕臨,他自然也得站起來。遠遠看去,他就依稀看見葉鈞耀一路走來頷首微笑,從容自若,顯然相對於處理公務,葉縣尊更偏好拋頭露面的公眾場合,對於這樣人多的場合駕輕就熟。由於他這一桌就在樓梯旁邊,須臾葉鈞耀穿過夾道歡迎的生員之後,立刻就和他來了個照面。

  葉鈞耀這次大獲全勝,不但隱患得以暫時解除,而且縣衙中的不少吏役都能夠使喚得動,儘管他最初對不得不站隊選陣營還有些怨念,如今這點子小小不滿早就飛到爪哇國了。所以,這會兒他看到汪孚林時,那淡淡的公式化笑容一下子變成了親切猶如面對自家子侄的微笑,但這樣的笑意,在看見李師爺,還有李師爺旁邊那個突兀的空位時,一下子僵在了臉上。

  李師爺怎麼混進來參加的今天這英雄宴,葉縣尊不太瞭解,但也不好說什麼,可旁邊那空位子隱約能看到有人躲桌子底下了,再瞧瞧金寶心虛地低下頭去不敢和自己對視那樣兒,他就知道,這悄悄跑來湊熱鬧的鐵定還有自己的兒子一份!可這時候他能夠說什麼?他唯有淡定面對,希望別人別看見這丟臉的一幕,卻又往汪孚林臉上瞪了一眼。

  既然是你拐的人,就給本縣好好負責!

  這樣的眼神汪孚林一瞬間就讀懂了。他這會兒就是叫撞天屈也沒用,只能趕緊點頭,直到葉縣尊上了樓去,他才直接越過金寶,一手把藏桌子底下的葉小胖給撈了起來。後者一面往位子上坐,一面還東張西望鬼鬼祟祟地問道:「我爹上樓時看見我了沒有?」

  「葉縣尊何等火眼金睛?一眼就瞧見你了!」汪孚林皮笑肉不笑地打趣了一句,見小胖子登時如喪考妣一般哭喪著臉,他就笑眯眯地說,「也不用太擔心,今天是給應試秋闈之生員餞行的大好場合,你到時候只要好好解釋,說是來感受一下這樣士林雲集的氛圍,確定自己將來的人生目標,從而立大志發奮讀書,回頭你爹肯定不會說什麼。」

  葉小胖自從前天發現金寶有個那麼點年紀的爹,就立刻千方百計打聽汪孚林的事,結果那些下人說什麼的都有,最終還是自己的姐姐猶如說書似的給自己說了一堆,再加上自家那素來眼高於頂的老爹竟對汪孚林言聽計從,他不知不覺對其多了幾許崇拜。眼下汪孚林這麼說,他立刻就安心了。

  緊跟著,府衙舒推官、歙縣縣學馮師爺以及府學劉教授先後抵達,反倒鄉宦大多來得遲。

  就和最高的三樓上,六縣生員瓜分八桌席面的情形差不多,各縣鄉宦比例亦是相差懸殊。所謂鄉宦,指的是出身本地,從前出仕過,如今因為疾病、致仕、引退、罷官而賦閒在家的前朝廷官員。這次的英雄宴上,黟縣和績溪來的鄉宦最少,休寧則多是舉人出身的鄉宦,祁門的三位鄉宦中有兩位進士,但官都當得不算大,只有婺源和歙縣鄉宦最多,進士最多,昔年最高的官職拿出來不寒磣。李師爺顯然熟知人物,見一個評點一個。

  當汪孚林聽到,那位自己聽得耳朵都要起老繭的南明先生終於來了時,他就發現一樓竟是呈現出起頭根本沒有過的寂靜。

  儘管這寂靜不過是剎那間事,可等到人穿過人群,到了自己面前將上樓時,他正面與其對視,立時便意識到剛剛的寂靜從何而來。汪道昆不過四十出頭,身材並不算高,五官平平,下頜的鬍鬚稀稀疏疏,鬢邊甚至有些斑白,人也絕對稱不上是姿容偉岸,可那眼神與人相對之間,竟有一種犀利的穿透感。用汪孚林最能夠理解的一句話來說,那就是有殺氣!

  這是真正在抗倭戰場上殺過人的,不是太平鄉紳!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9:04
第六十三章 吃貨英雄


  汪孚林知道自家父子從前在鄉間與人交往很少,再加上汪二老爺汪道貫沒來,他不覺得汪道昆會認出自己。可對方拾級而上的時候,卻突然眼神往下朝他看了一眼,微微一頷首。僅僅是這樣一個旁人也許會忽略的動作,他便立刻意識到,對方竟然在這麼多同等服色的生員之中認出了自己這個同宗晚輩。可他只是略微一分神,人就已經登上了二樓。等到他和其他人一塊落座的時候,就發現一直沒停過評論人物的李師爺這下子沉默了下來。

  葉小胖卻不管這麼多,好奇地問道:「先生,這位南明先生你怎麼不評點了?」

  「我若是日後位列內閣宰輔,六部堂官,又或者文壇耆宿,這才有資格評論這等人物。」李師爺舉起杯子喝了一杯白水,這才低聲說道,「想當年倭寇最瘋狂的時候,一度把浙直福建等地攪得一鍋粥,而他在福建抗倭時,能夠功勞僅次於戚繼光俞大猷,單單這一條,就比那些光說不做的人強!」

  雖說汪孚林和汪道昆只有個同宗親戚的名義,其實和人家不熟,可李先生這番話,他還是聽得心裡很舒服。誰也不希望自家出個英雄,而不是漢奸帶路黨之類的國賊!而在汪道昆之後來的,方才是徽州知府段朝宗,而這位知府大人之後,竟還有三個姍姍來遲的鄉宦。大約是在門口得知別人都來齊了,這些人上樓的時候無不腳下匆匆,面色很不自然。而汪孚林只看李師爺對他們連評點的興趣都沒有,就知道這些都不是什麼頂尖人物。

  無論何時,遲到都是看地位的。汪孚林想到這三人上樓後,三樓是個什麼光景,不禁有些小好奇。

  事不關己的時候,他也是標準的看熱鬧不嫌事大!

  不過他對程奎安排的這一樓位子並沒有絲毫不滿。哪怕狀元樓已經是徽州府城第一酒樓,但這樣每一樓擺上十桌,仍然是擠得滿滿噹噹,而他這一桌現在滿打滿算,總共也就六個人,人坐得疏落不用擠不說,樓上動靜也能聽到幾分。可他豎起耳朵剛聽了一會兒,就發現四面已經上菜了。

  由於這次是各縣各出各的銀子,洪仁武又著力奉承,美酒菜餚全都極盡豐盛,秀才們也不是家家都富裕的,這會兒不少桌子上便是一雙雙筷子幾乎打起了架,要不是上菜的夥計腳下如同蝴蝶紛飛,手上如同雜耍似的擺了幾大盆幾大碗一塊上,只怕須臾之間很多桌子上都會杯盤狼藉。

  尤其在一樓,這種情況相當普遍。而汪孚林這只有六個人的一桌,竟然也並不例外。

  在松明山的時候,汪二娘精明當家,飯桌上雖說不見得葷腥全無,可也就是菜蔬肉食新鮮,花樣不過爾爾。在城裡這些天,汪孚林也得計算著開銷,每天說是下館子,其實也就是各種便宜東西填飽肚子算完。而他上輩子至少還是吃過好東西的,金寶和秋楓卻都是苦出身,看到這一桌子好菜,他們即便極力忍耐,眼神卻有些不對了。而出乎汪孚林意料的是,葉小胖竟然也兩眼放綠光,那種饞涎欲滴的樣子,讓他不知不覺瞄向了其鼓鼓的小肚子。

  「吃吧,想吃什麼就動筷子,痛痛快快敞開肚子吃。」

  汪孚林說這話,本是示意金寶和秋楓好好打打牙祭,可話音剛落,卻只見李師爺竟然蹭的第一個伸了筷子。這下可好,葉小胖唯恐落後似的跟著搶,金寶在猶豫片刻之後,筷子終於伸了出去,須臾就跟上了李師爺和葉小胖的節奏,就連最初扭扭捏捏的秋楓也忍不住加入了這大快朵頤的行列。

  於是,程乃軒看得目瞪口呆,尤其發現李師爺吃得快,儀態卻頗為優雅,他更是猶如見了鬼。等看到汪孚林倒是老神在在,吃得不緊不慢,他忍不住低聲問道:「敢情你昨天讓我找那些吃的,不是為了你自己,而是為了你家這幾個吃貨?」

  「我家就倆,那剩下倆貨不是我家的!」汪孚林嚴肅糾正了一下程公子的說法,等發現頃刻之間連幾盤大魚大肉的硬菜都給消滅了一大半,他自己也有些出奇驚愕了。金寶和秋楓也就算了,葉小胖和李師爺這一對卻如此餓死鬼投胎,至於嗎?要是別人看到,還以為葉縣尊苛待師爺和親生兒子!

  桌子上有這麼四隻餓死鬼,哪怕汪孚林和程乃軒戰鬥力稍遜,這分明只有六個人的一桌,光盤程度竟是分毫不比別桌來得差。直到葉小胖打了個飽嗝撫摸著肚皮,程乃軒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難道葉縣尊平時不給你們吃飽飯?」

  葉小胖頓時臉色一僵,繼而便左右看了一眼,這才哭喪著臉說道:「爹才不管我吃什麼,是姐說我太胖了,所以才讓我節食,最近連吃了幾天蘿蔔!」

  汪孚林險些噴飯,眼睛卻斜睨向了李師爺。葉小姐如此對待弟弟是可能的,但絕對不可能這樣對李師爺,否則他相信李師爺絕對能教出個蘿蔔學生來。

  李師爺則依舊淡定非常,用雪白的絲帕擦了擦嘴角,這才神態自若地說:「我的啟蒙先生從小就強調過,浪費糧食是要遭天譴的。與其一會將殘羹剩飯帶回去丟人現眼,還不如現在填飽五臟廟。」

  汪孚林掃了一眼偷偷摸摸擦油膩膩嘴角的金寶和秋楓,這才發現四周圍已經有無數目光聚焦到了自己這一桌。他意料到恐怕有人要揪著自己這桌的吃貨屬性冷嘲熱諷,可就在這時候,樓梯上卻傳來了一個聲音。

  「歙縣松明山汪小相公何在?府學劉教授點名,請你以今日英雄宴為題做詩一首。」

  竟然還真的來了,而且是管府學的劉教授親自出馬!

  這要是這年頭別的秀才生員,肯定要糾結一下,這到底是試探,還是惡意,又或者是給你揚名立萬的機會。可汪孚林之前固然因為督學御史謝廷傑離開時的三聲笑,背了個有些詩才的名聲,可他從來沒有自己存心顯擺過這一點,眼下被點名要求做詩,他敢斷定別人就是不懷好意,更何況還有葉小姐提醒。可這年頭做詩基本上都是命題作文,不是隨便拿一首就能湊數的,故而他在行前就已經備好了一招殺手鐧。

  現如今這麼早就要拿出來,氣氛渲染得有些不夠,他不禁心情很不好。

  本來還打算有機會讓金寶一會兒在汪道昆面前顯露一下天資的,現在看來沒那機會了。府學劉教授是吧,我記住你了!

  眾目睽睽之下,就當無數目光聚焦在汪孚林身上的時候。酒足飯飽的李師爺卻突然輕咳了一聲道:「既然是以英雄宴為題,應當今日與會者不拘老少,大家全都賦詩一首,屆時結集付梓,也算一段佳話,劉教授卻點名專讓汪賢弟一個人做,豈不是讓今日上上下下二百餘俊傑沒有一展才華的機會?」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9:05
第六十四章 六人會英雄


  本來還有不少人豎起耳朵準備聽汪孚林的佳作,可李師爺這話一出,一樓各桌上不禁起了一陣騷動。今日這英雄宴三個字的名頭,是從前為下場生員餞行時從來都沒有過的,更何況這樣群宦雲集的場面也頗為難得。哪怕這些座上嘉賓很多是退下來的,又或者斷了仕途的人,可在朝廷誰沒有幾個舊友,如果能夠博得他們幾句讚許,將來說不定有用。因此,在片刻的亂哄哄之後,就已經有自忖有急才的人霍然站起身來。

  「以英雄宴為名作詩,倒是真雅緻!我便拋磚引玉吧。狀元樓中羅珍饈,芸芸眾生獨我憂。龍門鳳口高千尺,不期祥雲送扁舟。」

  聽到這指代意義極其明顯的詩,汪孚林趕緊拂落了桌子上一雙筷子,藉著低頭下去撿的機會,差點沒笑出聲來。這種眾人皆愚我獨賢,又表示不肯借助外力中舉的高調實在太可樂了,就算他知道自己做不出正經詩詞,不該嘲諷別人,可還是有些忍不住。他正打算打疊了心情再回座繼續端坐,可那邊廂又已經有人開始吟詩了。

  畢竟,二樓三樓那些大有名聲的生員在這種場合需要矜持,可這些身處底樓,去參加秋闈只相當於陪考的秀才,卻誰都不想放棄機會。

  於是,汪孚林乾脆繼續躲著偷笑,繼而只聽啪的一聲,緊跟著桌下多了一雙筷子,不多時又多出了一個腦袋,恰是和自己隔了兩個位子的李師爺。兩人在桌子底下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他就反應過來,衝著李師爺豎起大拇指,讚歎對方為自己解圍的這一招,誰想到李師爺卻嘿然一笑,露出了一口好牙。

  「聽說你在歙縣生員當中名聲很好,這麼一鬧,那劉教授恐怕要坐不住了。誰讓他自己非得用英雄宴為題?這本來該是今日主旨的!」

  汪孚林從前還認為,一門心思鑽研科舉的李師爺也許學問雖好,人卻是個書呆子,可對方剛剛那一招移禍江東之計用得相當巧妙,他不得不對這位弱冠舉人刮目相看。果然,隨著一樓大堂亂成一鍋粥,詩詞歌賦齊飛,畢竟很多生員為了今天,都準備了映襯英雄宴主題的佳作,這會兒哪忍得住?而二樓上頭那傳話的人最初還想彈壓,須臾聲音就被蓋下了,反而連二樓也騷動了起來。至於三樓,汪孚林和李師爺看不到,但實則那兒才是嘩亂的重災區。

  因為,歙縣的才子們出離憤怒了!

  於是,府學的劉教授立刻遭到了炮轟。率先挑起爭端的卻並不是程奎這個和汪孚林有些往來的,而是出身歙縣岩鎮,今年要下場大比的監生方用斌。耳聽得底下一樓二樓亂哄哄一片,身處第三桌的他便站起身來,衝著主桌的劉教授走了過去,因笑道:「劉教授,今日英雄宴乃是為秋闈下場的大傢伙餞行,汪孚林今年剛通過道試,不過是應邀前來此地,感受一下我徽州士林的氣氛,不知劉教授為何偏偏獨挑中了他?」

  府學教授是個清貧職司,劉教授這次收了府學幾個生員的好處,一時利令智昏,剛剛悄悄吩咐身邊一個隨從到一樓去傳命,可沒想到突然激起了這樣的變故,聽到一樓二樓動靜不對,他就有些後悔了。此刻發難的方用斌又不是尋常生員,不歸他管,他只能硬著頭皮說道:「我也是聽說此子名聲,故而藉著今次機會考一考他……」

  「不止是尋常考問吧?我怎麼聽說,昨天晚上有鬼鬼祟祟的人出沒劉教授家裡,滿手去的,空手走的。」這一次發難的方策同樣是出身歙縣岩鎮方氏,卻是正經府學廩生,可這會兒揭劉教授短卻毫不留情,「這英雄宴後出英雄集,本是各縣全都商量好的,劉教授莫非忘記了?」

  看到岩鎮方氏先後有兩人出來,同在第三桌,本打算起身的程奎立刻坐了下去,對身邊吳家兄弟嘿然笑道:「沒想到這次是豐干社的才子打頭陣,南明先生看來這是是要立下馬威了!」

  所謂豐干社,是汪道昆回鄉之後組織的詩社,其中成員不是其弟子,就是在門下走動頻繁的生員,甚至還有不屑科舉的白身,但在民間心目中,能躋身其中的全都是才子,其中出自岩鎮方氏的最多。劉教授面對這兩重發難,頓時有些下不來台,他咬咬牙正要擺出師長的架子,訓斥方策的無禮,主桌上終於傳來了一個聲音。

  「些許小事,何必大動干戈?既是一樓二樓諸生已經迫不及待吟詩紀念,就放任他們盡興好了。」

  說話的是來自婺源的鄉宦洪垣,他是今日所有鄉宦之中最年老的,比汪尚寧年紀還大一大截,已經年近八十。他受業於一代大儒湛若水,在溫州知府任上被罷官回鄉,迄今已經有三十五六年,在徽州府頗有聲望,所以他這一開口,誰也不能不給他一個面子。他見方氏二生最終回座,這才笑眯眯地說道:「我剛剛上樓時,見一樓靠樓梯的那一桌上有年不過八九的童子,想來便是那汪孚林之養子了,同桌諸人也無不是年輕才俊,何妨都請上來大家一觀?」

  洪垣倚老賣老,徽州知府段朝宗忍不住心中微微咯噔一下。他斜睨了汪道昆一眼,見人含笑對自己舉盞,繼而輕啜慢飲,再看到同桌的汪尚寧亦是微微頷首,今天不想來卻不得不來的他只能開口說道:「洪老先生既然這麼說,那就請汪孚林那一桌眾人都上樓來一會吧。」

  作為歙縣令,一縣父母官,葉鈞耀今天座次僅次於段朝宗,畢竟他也是主司。這會兒聽到段朝宗這話,原本正用飲酒來掩飾心頭不滿的他頓時嗆著了,那咳嗽聲止都止不住。汪孚林和金寶父子他不擔心,可問題在於,混在同桌的還有李師爺和他家兒子!如果他知道還要加上秋楓這麼一個書僮,這會兒恐怕就要更加無措了。即便如此,眼看著樓梯上出現了那一行人的身影,他還是感到一顆心跳得飛快。

  只希望自家那胖兒子老實一點,最好別說話!

  別的暫且不論,這上樓的一行六人中,只說年紀,最大的李師爺也才不到二十,程乃軒十六,汪孚林十四,葉小胖和秋楓十一二,金寶八歲,在今日老少不一的生員中,這無疑是極其年輕的陣容。哪怕葉小胖圓滾滾的,五官卻長得無可挑剔,至於汪孚林在內的其他人更是一等一的俊朗標緻。只是一入眼,就連徽州知府段朝宗也忍不住暗自點頭,目光落在年紀彷彿的汪孚林和程乃軒身上,尋思那個才是正主。

  眼見自家胖兒子那身材猶如鶴立雞群,葉鈞耀很想找一條地縫鑽進去,第一次覺得女兒死抓兒子減肥是正確的。眼見得葉小胖隨眾像模像樣揖禮,他稍稍按捺了緊張的情緒舉杯飲酒,誰曾想身邊段府尊突然開口問道:「咦,這不是葉賢侄麼?你怎的來了?」

  葉鈞耀頓時不幸地又嗆著了。他竟然忘了曾經帶著自己一雙子女拜見過府尊!

  就在他只覺今天簡直是來丟臉的時候,就只見葉小胖再次躬身行禮道:「回稟府尊,我聽說今日徽州一府六縣英才盡聚狀元樓,有意前來一睹風采,激勵自己今後好學上進,蟾宮折桂,所以再三央求父親不成,就厚顏混了進來。此事父親一無所知,還請府尊不要怪罪父親。」

  段朝宗之前只對葉小胖的身材有印象,其他早就忘乾淨了,此刻見葉小胖不卑不亢口齒流利,胖墩墩的反顯可愛,他頓時笑了。因見主桌其他鄉宦有的若有所思,有的不明所以,他就笑道:「這是葉知縣家公子。」

  聽到身邊眾人或敷衍或真心地給了胖兒子幾句稱讚,葉鈞耀這才終於結束了痛苦的嗆咳,心裡不斷感謝諸天神佛,沒讓兒子丟臉。為了轉移別人的注意力,他趕緊再次咳嗽一聲道:「孚林,金寶,府尊和各位老先生都對你好奇得很,你還不帶金寶上前見過各位?」

  剛剛用最快的速度教了葉小胖一段說辭,此刻見其過了關,轉眼就輪到了自家父子,汪孚林便帶著金寶上了前。他已經經歷過兩次大陣仗了,這會兒再假裝緊張有些不切實際,因此他當然挺鎮定。和他相比,金寶卻貨真價實地緊張,若不是想到後頭還有李師爺撐著,他興許會鬧出同手同腳的笑話來。

  就在這時候,席上突然拋來一句突兀的話:「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真是汪孚林你的詩?」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9:06
第六十五章 猜得到的開頭


  這會兒底下一樓二樓那詩詞歌賦齊飛的景象暫時告一段落,三樓之上的諸生看到汪孚林這一行六人浩浩蕩蕩上來,其中還夾帶著一位葉公子,一時有些小小的騷動,但隨著這樣一句話落地,整個樓面上出現了片刻的寂靜。緊跟著,各席之上就先後有人霍然站起身。

  可誰都沒有李師爺反應來得快。和這些即將赴考的秀才們衣著沒多大差別的他面色一沉,旋即反問道:「敢問這位先生,如果這首詩不是汪賢弟做的,那是誰做的?」

  剛剛說話的人位列次桌,乃是一個不到五十的富態鄉宦。見這一樓上來的生員中有人竟敢用這樣的口氣反駁自己,他登時有些面子上下不來,當即冷笑道:「世風日下,如今生員竟連禮數都不懂得了。我這是在問汪孚林,外人胡亂插什麼話?歙縣縣學真是越來越沒規矩,想當年我在祁門縣學的時候……」

  程奎本已經站起身來,聽到這問話的祁門鄉宦陳天祥竟是一棒子直接打到了歙縣縣學的身上,接著又自說自話,他登時為之氣急。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就被背後一股大力給硬生生按得坐了下來。他氣惱地回頭一看,發現是本該與汪孚林站在那邊主桌前的程乃軒,他不禁大驚問道:「你怎麼……」

  「噓!」程乃軒不但對程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對其他那些要打抱不平的歙縣生員也做了同樣的手勢,這才壞笑說道,「奎哥,我知道你要說,我和雙木何等交情,怎麼能夠臨陣脫逃,可那裡實在是用不著我啊。你先別急,讓那老傢伙自顧自說個夠,接下來他就要傻眼了!」

  吳中明跟著坐下,見那邊陳天祥還在痛心疾首滔滔不絕,他一面示意其他幾個歙縣生員稍安勿躁,一面衝程乃軒低聲叫道:「這時候你還賣關子,快說!」

  程乃軒卻依舊沒開口,直到那邊廂老鄉宦的說教暫時打了個頓,他方才眼睛一亮,嘿然笑道:「瞧好,來了!」

  「這位老先生剛剛責備我不懂禮數,我也不是不能賠個禮,只不過,隨口臆測我便是歙縣生員,這卻有些好笑了。」李師爺不緊不慢地起了個頭,見陳天祥登時面色一僵,他不等其重整旗鼓,就好整以暇地說道,「第一,我不是歙縣人,甚至也不是徽州人,我是寧國府人;第二,我不是生員,而是隆慶元年的舉人;第三,我是葉縣尊禮聘的門館先生,葉公子的授業師長,規矩二字如果我不懂,想來東翁也容不下我。」

  汪孚林剛剛在下頭已經見識過李師爺的厲害,現如今見他不慌不忙一番話,又將這麼一個向自己發難的人擠兌得面色難堪,他只覺得李師爺日後若金榜題名,不做那種專職噴人的御史簡直可惜了!就只見陳天祥這個本主固然措手不及,主桌和次桌上的其他鄉宦也同樣大為意外。一時間,起頭因為胖兒子混進今天英雄宴而受人關注的葉縣尊,又再次搶了其他人的風頭成為焦點。

  只不過這次葉縣尊卻顯得極其鎮定。他對一旁的徽州知府段朝宗欠了欠身,這才笑著說道:「李師爺雖說受我禮聘教授犬子,但他實則是因為想找個清淨地方讀書,以備明年春闈,入我之幕實在屈才了。無論是學問、規矩、性情、為人,他這個隆慶元年的南直隸亞元都無可挑剔!至於孚林,他仁孝兩全,本縣很是嘉賞,此前他入城為父親之事奔走,本縣問過李師爺的意思之後,便召其養子金寶與犬子一道從學於李師爺。」

  別說汪孚林才給自己解決了一樁**煩,一定要維護,就是李師爺,只憑這些天教導自家胖兒子的盡心盡力,葉縣尊也絕對要堅決維護!

  一連碰了兩個硬釘子,陳天祥哪裡不知道今日已經不能善了。可這會兒別人全都不出面,他縱使後悔不該第一個跳出來,也只能把心一橫繼續將這場戲唱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勉強笑道:「剛剛是我眼拙,不曾認得葉縣尊禮聘的賢才。可我還是那意思,這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風格雄壯且不必說,而汪孚林從前並不以詩賦見長。據說那時在新安門時,他可沒有當面承認是自己所做。如今人既在此,當面說個清楚不是正好?」

  看到一旁的李師爺眉頭一挑,還要繼續戰鬥,汪孚林終於伸手攔住了這一位。金寶能夠將其請來助陣,他很意外,同時也頗為感動,尤其是在李師爺挺身而出給他擋了兩次之後。可是,現如今到了這份上,他總不能讓別人繼續衝鋒陷陣,自己卻躲在戰壕裡悠閒。

  所以,他就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老先生既然說是當面說個清楚,彷彿已經認準了作者另有其人?」

  陳天祥看了一眼同桌那些五縣鄉宦,見別人或者在竊竊私語,或者老神在在喝自己的小酒,又或者閉目養神裝不存在,他想到之前那遞來的消息,那口口聲聲的五縣同盟,只恨得牙癢癢的,哪裡不知道這些傢伙是忌憚多年不曾出過松明山的汪道昆。可這會兒已經不容他退縮了,想到那別人透露給自己的消息,他便啪的一聲放下了手中一直緊緊攥著的酒杯。

  「我聽說,當時在大宗師面前吟詩的那個書僮,本是歙縣人,曾在歙縣學宮之中打雜三年,亦是悄悄旁聽苦學,這可是有的?」

  「老先生是說秋楓?沒錯,是有的。」汪孚林微微一笑,讓開半步,將身穿直裰,看上去彷彿小童生似的秋楓給讓了出來,「人是縣城黃家塢程老爺送給我的,我也不知道我哪來的這樣運氣,金寶之後,竟然又遇到了這樣一個生於貧寒,卻能夠好學上進的好孩子。」

  今天這樣的場合,汪孚林竟然把自家書僮也給夾帶進來了,吳家兄弟不禁面面相覷,隨即就齊齊扭頭去瞧程奎。程奎被同桌人看得有些尷尬,只能含含糊糊地說道:「汪賢弟百般求我,我想樓梯下那一桌本來就是留著以備不時之需的,就答應了他。眼下汪賢弟都說了那是個好學上進的孩子,也不辱沒了咱們這英雄宴。」

  而陳天祥看到汪孚林竟然承認了,而且人也真的帶來了,他只覺心情一下子振奮了起來,竟雙手一支桌子,就這麼站起身來:「好,你既然說他好學上進,那你可知道,當初他在歙縣學宮打雜的時候,曾經背地裡學過做詩?給大宗師送行的那一次,分明是你無禮尿遁,他忠心為主,這才口占一詩為你遮掩,可你這個當主人的竟然理所當然將別人的詩據為己有,你可知道,盜文者為大盜!」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9:11
第六十六章 神展開


  汪孚林自忖對八股一竅不通,所以對文名也無所謂,可那次秋楓在新安門那一招,他就背上了這麼一個名聲,想想都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此時此刻,面對這樣嚴厲的指責,他隨眼一瞥秋楓,卻見其正低垂著腦袋,整個人彷彿都在簌簌發抖。想起今天這個高端大氣的書僮硬是請求跟過來,還換了這一身質料做工全都很不凡的直裰,他不禁嘴角一挑,這才淡淡地問道:「秋楓,這位老先生說詩是你做的,你自己說清楚吧。」

  此時此刻,三樓之上已經一片寂靜。每一個人都在為陳天祥那極其嚴厲的指責而震驚,哪怕和汪孚林頗為熟悉的人,如程乃軒和程奎這些,也不禁露出了擔心的表情。被汪孚林擋在身後的金寶更是又意外又震驚,當他看到秋楓緊咬嘴唇一言不發,就連李師爺和葉小胖師生的臉色也有些微妙的變化,他終於忍不住了,一下子閃身擋在了汪孚林身前。

  「當然是爹做的!爹那天從新安門回來後,就讓我抄寫了下來……」

  陳天祥哪會讓金寶攪局,立刻厲喝道:「住口,你和他乃是父子至親,親親相隱,豈能作證!」

  自從昨日有人將那樣的誘惑擺在自己面前,秋楓就一直在艱難地掙扎猶豫,昨夜更是一晚上都沒能闔眼。此時此刻,當聽到金寶這樣維護汪孚林,他想到跟著汪孚林這些天來的日子,想到汪孚林面對連番事變,卻手腕輕巧樁樁擺平,想到自己的賣身契還在人手,之前那人的說辭聽著美好,彷彿把一條金光大道鋪在了自己面前,可想要實現,卻簡直難如登天,他胸中脆弱的天平終於發生了偏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屈膝跪了下來,磕了個頭道:「各位老爺在上,小人確實自幼喜讀書,因為家貧而不得不在學宮打雜,所謂空閒的時候學做詩的事……確實也是有的。」

  陳天祥登時大喜過望,可下一刻,他就完全懵了。

  「可那天新安門前給大宗師送行時,那首詩確實是小官人做的!那時候大宗師面前裡三層外三層圍的都是人,小人就勸小官人積極一些,可小官人覺得自己道試末尾,不該和其他人相爭,一直不肯上前。小人功利心重,就以李杜再世也要摧眉折腰事權貴為由繼續規勸,結果小官人才一時感慨吟了這樣一首詩,後來見前頭獻詩遲遲沒完方才出恭去了。小官人那時候並沒有顯擺的心思,是小人被大宗師召上前後不忿他人取笑,這才一時義憤吟了出來!」

  說到這裡,秋楓再次重重磕了個頭:「小人所言若有半點虛假,管教天打雷劈!」

  「好!」這時候,程乃軒終於回過神來,脫口而出一個好字,繼而振臂一呼道,「還請府尊縣尊和各位老先生給汪賢弟一個公道!」

  陳天祥完全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瞪著依舊伏跪在地上的秋楓,耳聽得四周圍歙縣生員的起鬨聲,他只覺得額頭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全都高高爆了起來,心臟也彷彿快被怒火給撐爆了。他無法相信,別人對自己信誓旦旦說一定會倒戈一擊的這麼個小書僮,竟然會在關鍵時刻往自己身上捅了這麼一刀。

  要知道,秋楓只要承認這首詩是自己所作,接下來無疑會贏得無數同情和憐憫,不但能夠得脫僕隸之身,還能夠有個好前途!

  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又或者說,誰逼的他?

  陳天祥竭力將那些喧囂排除出去,盯著秋楓厲聲問道:「你可想清楚了!你若是貧寒而好學,又能有這樣的大才,徽州府內任何一家書院,我都可以為你贖身,推薦你去!倘若你仍是執迷不悟,這輩子就只能卑微下賤,給人做牛做馬!若是有人逼你,眼下說清楚還來得及!」

  秋楓腦袋緊貼在地面,額頭上的汗珠一點一滴地掉落在地,此刻聽到這樣的話,他甚至覺得渾身熱血彷彿都衝到頭上來了。他很想抬起頭大叫一聲,這首詩是我做的,可他好歹是讀過書的人,既然有過主僕之義,汪孚林又從來沒有苛待過他,他怎麼能夠因為那虛無縹緲的許諾,就做出違背良心的事情來?而且,他做出這樣的事來,失敗之後,天下之大,還有他的容身之處嗎?

  他用雙手緊緊摳著地面,突然又重重碰了兩下頭,用生澀的聲音說:「小人所言,一字一句都是真的,並無被任何人逼迫!小人哪怕家境貧寒,如今又身為下賤,可至少不敢背了自己的良心,睜著眼睛說瞎話!那首詩不是小人做的!」

  汪孚林看著旁邊這一身光鮮,卻俯伏在地板上的小書僮,忍不住笑了。他緩緩蹲下身來,隨即便拽著胳膊將秋楓拉了起來,這才說道:「人活一世,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恭喜你做到了。你的賣身契程老爺給了我,在場除卻段府尊葉縣尊這樣的父母官,旁人與你無關,不需要你屈膝下跪,畢恭畢敬。」

  等扶起了僵硬不能自已的秋楓,把人往金寶那一推,示意金寶好好安撫,他看也不看氣得直發抖的陳天祥,對主桌上諸位拱了拱手說:「段府尊,葉縣尊,還有其他各位大人,老先生,看得出來,不少人對新安門前給大宗師送行的那首詩都挺感興趣的,這才以至於秋楓一個小小書僮,都被人惦記上了。想必有人花費了這麼大力氣,卻是如今這麼個結果,心裡應該很不痛快。所以,既然大家都想知道,我便索性坦白說個實話。」

  汪孚林看了一眼四周圍那一雙雙關注的眼睛,笑了笑說:「這首詩確實不是秋楓做的,但也不能完全算是我做的。」

  陳天祥已經感到整個人都到了溺水的邊緣,可聽到這句話,他只覺得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整個人都彷彿重新注入了精神。而三樓之上的其他賓客則是倏然大嘩,尤其是程奎等和汪孚林稍稍有些熟悉的生員,更是大吃一驚。尤其是想到那時候汪孚林確實並未親口承認詩乃是自己所做,就連程乃軒也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可是,還不等陳天祥回過神來對汪孚林口誅筆伐,就只見這個十四歲的小秀才扭過頭,對他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睛。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9:12
第六十七章 猜不到的收尾


  「大家都知道,我之前進學回鄉途中,運氣不好被惡棍轎伕所傷,渾渾噩噩在床上躺了很久,一直都沒醒過來,差點連命都丟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首《論詩》便是在我醒來的時候,神乎其神地出現在我腦海之中的,所以我才說,不能完全算是我做的。今日高朋滿座,群英薈萃,我突然想起還有另外一首詩。我不過是個剛進學的生員,才疏學淺,評鑑不了好壞,所以想誦給在場諸位賢達聽一聽。」

  汪孚林微微一頓,這才笑眯眯地吟道:「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剛剛聽到汪孚林說那首詩不是自己所做時,程乃軒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程奎等人更是人人意外。可此時此刻,這又是四句詩出口,整個三樓卻是一片靜悄悄。相比那一次新安門前送謝廷傑時那一首,眼下這四句詩和汪孚林這些日子的境遇簡直是契合到了十分!尤其是豐干社因擅長做詩而深得汪道昆讚賞的方策等幾個岩鎮方氏子弟,更是喃喃自語念了一遍又一遍,最終面面相覷。

  汪孚林很滿意現在這效果,他趁著每一個人還都沉浸在這四句詩中,用力咳嗽了一下以表示存在感,這才再次拱了拱手說:「汪孚林不過是區區一個生員,卻不知道招誰惹誰,前有功名風波,再有糧長風波,如今只不過是一首詩,卻也鬧出了這樣的軒然大波!如今我家二老未歸,家中事務繁雜,我又收了個養子,精力有限,才疏學淺,今後當全力供金寶讀書,他一日不進學,我一日不求貢,不下場大比,還請有心人行行好,放過我這小秀才!」

  下一場鄉試還要三年,說不定這三年裡金寶就進學了,再說就他現在這水平,就算混個下場也是白搭。至於不求貢,是因為他不想去國子監求虐。反正這都是便宜話,乾脆給自己刷一下受盡委屈的形象。

  嘩——

  整個三樓一下子沸騰了。歙縣的生員反應強烈,其他五縣生員同樣錯愕難當。剛剛汪孚林雖說聲稱那詩不知是否算是自己寫的,可轉瞬間又拋出一首言志好詩,還口口聲聲道是甦醒後突然出現在記憶中的,誰會相信這樣的巧合?而明明造出了這樣的名聲,接下來科考必定能入前列,說不定能夠成為貢生入國子監,而要是不選擇拔貢這條路,再過三年必定能有資格下秋闈,可汪孚林竟如此放言!

  誰能保證看似資質不錯的金寶能夠很快進學成為秀才?

  金寶正在低聲安慰秋楓,轉眼間聽到這麼一句話,他頓時整個人都僵硬了。他有些艱難地轉過身,想確認一下汪孚林是不是在開玩笑,卻沒想到汪孚林也已經回過身,含笑看著他和秋楓。他下意識地衝上前去,一把抱住了汪孚林的胳膊,卻是急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死命搖頭。

  可汪孚林只是笑著拍了拍他的頭,又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秋楓,微微頷首說:「既然都有人願意給你自由身,我也不能讓人給比下去,回頭我把你的契書還了你,你也去跟著金寶一塊讀書吧。」

  秋楓蠕動了一下嘴唇,同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想到自己心心唸唸盼望的將來,想到自己猶豫糾結的選擇,想到自己剛剛堅決否認時的心如鹿撞,他只覺得心裡不知道什麼滋味,甚至連淚流滿面都沒察覺。

  倒是葉鈞耀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當即一拍桌子問道:「孚林,不要衝動!」

  「多謝縣尊提醒,學生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對了,還有一句話忘記說了,說起來我汪孚林前一陣子雖說連連倒霉,可老天對我很不薄,我記得的詩少說還有幾十上百首,日後若是有哪位想要指教,不妨挑明了來,我自然樂意奉陪。」

  就讓你們疑神疑鬼,猜去吧!

  汪孚林四周團團一揖,這才歉然笑道,「今天這英雄宴,原本就不該我一個沒資格去鄉試的生員攪局,讓各位掃興了。金寶,秋楓,咱們走!」

  當著三樓這滿座賓客的面,汪孚林一手拽起一個,竟是就這樣施施然下樓。

  這時候,李師爺方才哈哈笑道:「今天方才見識真正狂生風采。各位,我也告辭了。」他又不是徽州人,只是葉鈞耀的幕賓,這一走自然瀟瀟灑灑。

  見李師爺轉身下樓,葉小胖東張張西望望,最後擠出個笑臉,深深一個大揖,立刻也追了下去。

  轉眼間,一同上來的六個人除了程乃軒還擠在程奎這一席,其他人全都揚長而去了。面對這一幕,程公子只覺得今天腦袋有點轉不過來,竟是沒有拔腿跟上。即便如此,適才那一幕一幕仍然在此刻的三樓引來了無窮無盡的反響。而作為始作俑者的陳天祥,更是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良久才迸出了一句話:「不論如何,汪孚林都已經承認了……」

  啪——

  他這話卻被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眾人循聲望去,卻只見自始至終沒有說話的汪道昆將手中筷子用力拍在了桌子上。見所有人都看著自己,他方才冷笑道:「看在汪孚林是我汪家晚輩的份上,我適才一直有所克制,若是還這般厚顏無恥,別怪我不客氣!」

  陳天祥登時面色大變。他只是個舉人,當年罷官前最高也不過是知縣,和巔峰時期的汪道昆差了不知道幾級,可士可殺不可辱,如今幾乎被人指著鼻子罵,他哪裡忍得下這口氣?他下意識地想要反唇相譏,卻不料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突然隔著一張桌子射了過來,讓本想站起身的他再次跌坐了回去。

  「今日盛會,險些被宵小之輩給攪和了,好在目睹汪家有子初長成,有擔待有志氣,令人欣慰。」

  汪道昆這才站起身來,舉杯祝道:「攪局者不用理會了,眼下我敬在座諸生一杯,預祝今科我徽州一府六縣俊傑能夠在南直隸鄉試全勝而歸,揚我徽人文名!」

  「多謝南明先生吉言!」

  隨著程奎這一桌眾多歙縣生員起立舉杯滿飲為謝,三樓須臾便應聲一片,哪怕其餘五縣生員亦是如此。而汪道昆在滿飲之後,卻又邀段朝宗和葉鈞耀一道,執壺離席,依樣畫葫蘆往底下二樓一樓勉勵一番。等到他們重新上樓,卻只見陳天祥和府學劉教授都已經退席而去,顯然不想留在這丟人現眼了。

  至於同樣溜之大吉的程乃軒,因為他席次本不在此,除卻程奎那些和他熟悉的人,根本就沒人注意到他的離去。

  而縣學教諭馮師爺只覺得今日自己下轄的生員給他爭了臉,突然出聲說道:「汪孚林連日一再被奸人謀算,卻始終不忘仁恕孝義,理應補進增廣生。」

  增廣生是沒有廩米的,可終究是一個很多秀才附生都巴望的名頭,畢竟再進一步,就是享受國家廩米補貼的廩生了!這是歙縣學宮自己的事,今天見識了一場大好戲,三樓上歙縣生員的這些佼佼者幾乎異口同聲地叫道:「可!」

  離開狀元樓的汪孚林一身輕鬆,他痛快是痛快了,卻完全忘記自己就算不下場不求貢,卻還要應付一年一度的歲考,更沒想到自己這一走,馮師爺首倡,下頭群起響應,他很快就要從附生提一級變成增廣生了。此時此刻走在大街上,就連火辣辣的太陽,他也覺得沒那麼可惡了。可一扭頭,他卻發現李師爺正在和葉小胖忙著安慰那兩個哭鼻子的小傢伙,頓時有些無可奈何。

  「好了,別哭了,看看路上多少人正瞧你們的笑話!」

  李師爺沒哄人的經驗,好容易說得金寶暫時止淚,可汪孚林突然插了這麼一句話,他見金寶使勁吸了吸鼻子,眼淚竟是又流了出來,他登時又好氣又好笑,立刻瞪著汪孚林道:「你這是安慰還是搗亂?」

  葉小胖卻覺得今天這場熱鬧看得值,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這才自來熟地拍了拍秋楓說:「你也別哭了,回頭我求先生連你一塊教!反正一個兩個三個都一樣!」

  李師爺沒想到葉小胖一轉手就把自己賣了,登時為之氣結。什麼叫一個兩個三個都一樣?教三個學生能和一個學生一樣嗎,他那一丁點束修豈不是大虧特虧?可是,看看秋楓這會兒還沾滿了灰塵的額頭,想著剛剛這小子在人前說的話,想到其和金寶一樣,都是家境貧寒又肯用心讀書,前途無量的李師爺又心軟了下來,思前想後便看向了汪孚林。

  「汪賢弟,我給你兩條路,要麼你一家人搬到縣城來,要麼我把這胖小子帶松明山去,和你家兩個一塊教。當然,後一條得你說服東翁才行!」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9:14
第六十八章 防火防盜難防騙!


  說服葉縣尊把寶貝兒子讓他帶回松明山去?

  這簡直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汪孚林縱使再怎麼高估自己在葉鈞耀心目中的地位,也覺得李師爺這後一條路實在是太難辦了。從各種因素考量,他把家中兩個妹妹一同接到歙縣城中才是最佳方案。一來金寶和秋楓讀書的問題解決了;二來他自己總要經常去縣學點個卯,順便和葉縣尊以及歙縣生員們聯絡下感情;三來也有利於籌謀一下怎麼賺點小錢;四來和外嫁的長姐汪元莞可以常常見面。可問題就來了,房子呢?安家費呢?松明山老宅田地交託給誰管?

  重活一世,他並沒有太大的野心,只想讓自己一家人能生活得愜意一些!

  等到汪孚林和李師爺、葉小胖師生在知縣官廨後門道別,帶著金寶和秋楓回到馬家客棧門口的時候,心中煩惱的他陡然又意識到一個問題。程老爺曾經托他向汪道昆帶個話,想見上一面,可他剛剛完全給忘了!

  好在程乃軒半路就追上了他這一行,於是他只能不好意思地向其挑明,表示回頭親自向程老爺賠禮道歉。可程大公子卻壓根沒放在心上,嘿然笑道:「今天這一出大戲我實在是看得夠本,你一走,南明先生那態度已經很明顯了,你忘了也不要緊,我回頭對爹一說,他肯定不會放在心上。這樣好了,他這會兒應該在家,我趕緊回去對他稟報一聲。其實他今天本來也可以去湊個熱鬧的,可他卻說什麼已經成了商賈,再出場會被人笑話,真是顧慮多。」

  程乃軒興致高昂地回家去了,汪孚林這才帶了兩個小傢伙進客棧。他信步穿過小院,走到堂屋門口,輕輕一推門,緊跟著裡頭就傳來了一聲驚呼。他愕然抬頭,只見一道紅色的人影一下子疾撲了過來。

  「哥!」

  汪孚林嚇了一跳,直到人影入懷,認出是汪小妹,方才又驚又喜。他抱著小丫頭照例轉了一圈,把人放下後便張望了一下,卻沒有看到自己意想中的汪二娘,反倒是汪二老爺汪道貫正笑眯眯地坐在那裡。明白汪小妹是這位閒人給帶來的,他連忙上前行禮,叫了一聲叔父。

  跟進屋的金寶也趕緊行禮,口稱見過叔爺,又沖著汪小妹叫了一聲小姑,把小丫頭喜得眉開眼笑。而同樣跟進屋子的秋楓不敢造次,叫了一聲二老爺,菡姑娘,就垂手站在了角落中。

  汪道貫彈了彈袍角站起身,這才對汪孚林說道:「你這麼早就從狀元樓回來,肯定變故橫生,來,給我說說什麼情形?」

  原來這位汪二老爺也還有不知道的事!

  汪孚林心中小小鬆了一口氣,少不得解說了一下。金寶原本豎起耳朵在旁邊聽,發現汪孚林實在太過於輕描淡寫,他忍不住插嘴了兩句,到最後乾脆完全搶過了複述的差事,就連秋楓也時不時幫忙補充細節,汪孚林的春秋筆法完全沒有用武之地。

  而汪道貫對於二小繪聲繪色講的故事也顯然很滿意,饒有興致地一邊聽一邊問,到高潮處還時不時鼓掌道一聲好。汪小妹就更起勁了,還時不時拉著汪孚林的手追問,一會是這樣嗎,一會是那樣嗎,屋子裡滿是歡笑。哪怕對於汪孚林的廢舉業之詞,汪道貫也沒說什麼。

  直到今日英雄宴上這一應經過都講完了,汪孚林想起剛剛沒完成的程老爺託付,趕緊趁熱打鐵對汪道貫又提了一句。這位汪二老爺挑眉一想,立刻欣然點頭道:「原來是黃家塢的程老爺。他也算是咱們歙縣的傳奇人物了,大哥肯定會撥冗一見,此事不成問題。大哥這次進城,借住在斗山街吳家大宅,大約還要住兩三日,你回頭對程老爺說一聲,明日下午大哥應該有空。」

  完成了這麼一個託付,汪孚林這才心定了。他想了想,就差遣秋楓立刻過去程家大宅知會一聲。等其應聲而去,他看著笑嘻嘻的汪小妹,連忙問道:「叔父怎麼會想起把小妹帶進城來?我這裡一切事情都暫時告一段落,本來打算明天就回去的。」

  此話一出,汪道貫的臉色便有些微妙,他看了一眼立刻情緒低落下來的汪小妹,便對金寶說道:「金寶,帶著你小姑出去逛逛。」

  金寶素來敏感,一聽就知道恐怕是松明山那兒出了什麼事。他忍不住朝汪孚林看了一眼,見其也衝著自己點了點頭,他就上前對汪小妹小聲說了兩句,小丫頭雖說有些不願意,但最終還是磨磨蹭蹭跟著金寶往外走。快到門口時,她突然回頭看了汪孚林一眼,隨即哇地一聲哭著跑了回來,一把抱住了兄長。這一哭足足好一會兒,她才挪開了腦袋,用力擦著眼睛說道:「哥,別怪二姐,二姐也不知道事情會鬧得那麼大……」

  儘管這話沒頭沒腦,但汪孚林還是一下子明白,恐怕是汪二娘那出了什麼事。於是,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小丫頭的腦袋,柔聲說道:「放心,有你哥在,一切都不要緊,沒看那麼多壞蛋都給你哥單槍匹馬解決了?縣後街上好多好吃的,讓金寶帶你去好好逛逛,買點解饞。」

  平日用好吃的來哄汪小妹,那簡直是屢試不爽,可這會兒雙眼腫得如同桃子的小丫頭卻只是搖了搖頭。汪孚林也不勉強,衝著金寶打了個眼色。等到二小一塊出去了,他方才對汪道貫問道:「叔父,到底怎麼回事?」

  雖說不是興師問罪,可他心裡著實憋了一團邪火。松明山村十姓九汪,他走的時候還特意把兩個妹妹託付給了汪道貫照看,怎麼就突然出了事?

  之前的糧長危機,汪孚林幾乎根本沒有借用汪氏名頭,就自己過五關斬六將全都擺平了,汪道貫答應的托個底,到頭來卻發現什麼忙自己都不必幫,只要看著點趙思成後頭的傢伙就好。到現在他還每每感慨,當年那個看著像是書呆子的小小少年突然如此蛻變,簡直是成長之中的奇蹟。所以,這會兒面對汪孚林稍稍有些埋怨的口氣,他不禁嘆了一口氣。

  「是我一時沒留神。松明山和西溪南就在豐樂河兩岸,雖不如西溪南富庶,但外頭來的商人貨郎也很不少。那天有人到你家討口水喝,因為是一個面相憨厚,年過六十的老行商,你家門房汪七就給了。那行商說身上帶了好書,聽說松明山讀書人多,想找個買主,你家小芸大約想到你,就出來見了客。」

  「他帶的是一些筆記雜書,小芸不敢立刻做主張,留著人前廳用茶,自己拿了書到你書房去翻你的藏書,看看原來可有重複的。這時候恰好又有人來,因是十八九的後生,那老行商出去接人,說是一起的,汪七一時不察,就放了人在廳堂用茶。等到小芸出來說要買,那後來的人已經走了,老行商六本書總共只收了小芸六錢銀子,還歡歡喜喜地走了。」

  儘管這一番話乍一聽彷彿沒有太多問題,可汪孚林隱約記得自己曾經看過的幾本晚明小說,立刻發現了其中不妥之處。

  「後來的那人是否和那老行商其實不認識?那老行商難不成詐稱我家長輩又或者親眷,哄了人家的錢或者貨?」

  汪道貫不想汪孚林轉瞬間就已經想到了這一點,頓時苦笑道:「正是如此,那老東西自稱是你家中伯父,而被他騙來的是西溪南一個童生,聽到是松明山汪氏要買東西就信之不疑。而且被人騙去的不是別的東西,而是四本珍版書,那童生說是價值四五百兩,鬧上了門,說是汪家不認賬,他就自盡在門前。小芸爭辯不過,羞憤之下險些做了傻事,我到了之後,事情已經鬧得很不小了,只能先賠補了那個童生,把小芸接到了家裡看護。」

  聽到這裡,汪孚林便知道這事著實不能怪汪道貫,畢竟兩個妹妹在家獨守門戶,他又囑咐她們不要隨便開門放人,村人縱使都會照應,又有誰會想到竟會有人用這種方式騙上家來?要知道,老弱婦孺這種路人,是最容易讓人放鬆警惕的。他一時只覺得冷汗淋漓,慶幸前一次出門時沒有出事,而這一次雖說被騙,但所幸汪二娘被救下了,否則他連後悔都來不及!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9:15
第六十九章 小地主原是大負翁


  「二娘現在怎樣了?」

  「我本想帶她一塊進城來,可她死活不肯,只說沒臉見你,我也不好勉強。如今她暫時住在大嫂那兒,真娘和她差不多年紀,兩人正好有個伴。等她心靜下來,我再帶她進城見你,連翹我也留著陪她了。老宅你暫且不要回去,我會派個精幹的管事過去,幫你們把東西收拾出來送進城,佃僕田地也會幫忙照看。」汪道貫不等汪孚林開口答應或拒絕,便擺了擺手說道,「你老住客棧不便,距離這不遠的縣後街上,有一處兩進小院,你搬去那兒住吧。」

  知道汪道貫確實是好意,但汪孚林實在沒辦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想了一想便開口問道:「那個騙子難道無可追查?」

  「就和當初傷你的轎伕一樣,這等惡棍無論官民都深惡痛絕,可他們往往這裡做一票便立刻遠遁。這次不止是你家二娘,西溪南村還有兩戶富民受害,手法和騙二娘的手法如出一轍。只不過騙二娘是賣書,騙他們則一個是賣畫,一個是賣珍玩,手法如出一轍,都是騙了貧家最值錢的家當,栽到家境還算殷實,為人又不錯的他們身上。都是鄉里鄉親又不能不認,加上你家,三家人總共賠出去一兩千銀子。我已經命人到刑房報過案,但別說快班本事有限,就算真的廣撒網,也未必能拿住。這些年,徽州府的惡棍實在是太多了!而且,刑房司吏張旻是汪尚寧的人,大哥也好,我也好,指使不動他。」

  聽到這裡,汪孚林已然明白光憑一腔憤怒完全沒用。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對汪道貫問道:「叔父好意,我愧領了,這筆錢也好,租住宅子的錢也好,我日後一定還給您。」

  見汪孚林認真的樣子,汪道貫頓時笑了,好一會兒方才搖頭嘆道:「你和你爹還真是一個樣,認死理!四百兩銀子你愛記著就記著吧。你爹當初也是,硬是把一張七千兩銀子的欠條留給我和大哥,扔下一句不還清債就不登門,然後出門行商去了!」

  七千兩銀子!這麼多!

  汪孚林從前一直有些納悶,為何自家那個老爹行商在外這麼久都不回來,而且和村人往來也很少。但他一直被各種各樣的事情絆住,也沒來得及打聽這些過往的恩怨。如今他一下子出離驚愕了,立刻請求汪道貫對自己說個明白。這位汪二老爺最初還顧左右而言他,被他軟磨硬泡得沒了辦法,最終不得不明明白白給了個理由。

  原來,汪孚林的曾祖父和汪道昆汪道貫兄弟的祖父乃是兄弟,一共七個人合股經營鹽業,積攢下了豐厚的家資,下頭子子孫孫也都是有的管經營,有的只管拿紅利。他的父親汪道蘊當初年輕氣盛,在管經營收鹽引的時候一時不慎上了大當,賠了將近萬兩!

  將一處歙縣城中的祖宅變賣了一千多兩之後,他沒臉再繼續參與家族生意,得知汪道昆汪道貫兄弟替他填補了剩下的虧空,便親自寫了欠條送到人家那兒,自己毅然單獨出外行商打算還這筆爛賬。奈何他經商水平太低,沒什麼利潤,以至於常年不歸,母親吳氏因此總覺得沒臉見宗親,和鄉人來往同樣越來越少。

  明白自家竟然是欠了一屁股債的負翁,而且老爹被騙可比汪二娘被騙這一回損失大多了,汪孚林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他暗自慶幸自己初來乍到那會兒沒有怨天尤人,遷怒鄉里,現在看來,從前那看似被人孤立的處境,從自家那尚未謀面的父親,到當初孤僻寡言的汪孚林,全都是有責任的。雖說他可以懷疑汪二老爺的一己之言,可他與這位游野泳的閒人接觸至今,對人的秉性也算是有一些瞭解,他可以斷定這絕不是胡說八道。

  在外頭的那對爹娘二老他是一點都不熟,也談不上感情,可兩個妹妹對他是真好,真心倚賴,前事不管,這件事他非得管到底不可!

  「多謝叔父告知此事。我想送一封信給尚在漢口的二老,但心有餘而力不足,還請叔父能夠幫個忙。」

  見汪道貫一口答應,汪孚林便來到書桌前,攤開紙箋,磨好墨,提筆一蘸後,就不假思索地寫了起來。他如今這水平去考八股那當然是痴心妄想,可寫起信來卻還像模像樣。當他一蹴而就,吹了吹墨跡後直接送到汪道貫跟前。

  汪道貫接到手中只一看,頓時就笑了起來。

  「好,你放心,我自然送去……不過,父債子還,你倒是有擔當!」

  汪孚林心中腹誹。不說這話,那倆人肯回來嗎?他至少要告訴那隻顧背責任,顧不上家裡一堆孩子的老爹——這事兒我知道了,你別給我一天到晚躲在外頭,省得又背一身債回來!

  摘了其中這兩句打趣了之後,汪道貫發現後頭還有一張四百兩的借據,頓時又好氣又好笑,將其折好攏入袖中,這才開口說道:「罷了,人各有志,我不勉強你。對了,大哥也許這幾天會見你一次,畢竟你之前幫著葉縣尊做了那樣一樁大事情,他不得不好好囑咐你。今天晚了,你明天就搬吧,那邊房舍都收拾好了,先頭康大這四個轎伕你留下,不出去的時候就讓他們看守門戶。」

  前前後後七千多兩銀子都欠了,如今還要住人家的房子,用人家的人,汪孚林雖感慨,但還是痛痛快快答應了,又誠懇地道了謝。

  親自把汪道貫送到了客棧門口,汪孚林方才叫來了掌櫃,道是明日搬走,要先行結賬。可那掌櫃卻滿臉堆笑搖了搖頭道:「小官人不用費心了,汪二老爺兩天前就來過,把所有賬目都結清了,還多留了錢以備不時之需。」

  到這份上,汪孚林知道這回欠的已經不止是金錢債,而且是人情債了。得知秋楓還沒從程家回來,金寶則是帶著汪小妹去了縣後街上,他就回了堂屋,認認真真考慮自己目前能做的事情。

  歙縣是科舉大縣,不說別的,金寶在李師爺教導下,各項水平突飛猛進,眨眼間就能超過他,所以他曾經想躲懶偷閒。而眼下知道家中這樣的情形,他的清閒小地主暫時當不成了,最可恨的是害慘了汪二娘的那個騙子。

  這種騙子真的會一擊遠遁?汪二娘是女流,西溪南村那個上當鬧上自家的且不提,倒是另兩家被騙的富民不知道是如何情形,他得設法查查!

  即便汪道貫說這案子很難查,可他眼下好歹比從前多出了不少資源,不試一試怎能罷休?

  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了敲門聲:「爹,我帶小姑回來了,戶房劉爺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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