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16
x24685 發表於 2015-7-12 23:33
第一百章 大炮和驚聲尖叫

    歙縣衙門前頭的縣前街八字牆上,素來是張貼各種各樣佈告的地方。大多數時候和夏稅秋糧有關,畢竟,稅賦是衡量一縣父母官水平的最高標竿,其他硬指標都要靠後,偶爾,也會有大刑殺人這種讓黎民百姓看個熱鬧的大事。但這一次,隨著敲鑼打鼓聲聚集到縣衙跟前的民眾們卻驚訝地發現,八字牆前準備念告示的並不是那些老氣橫秋的學究,而是腆胸凸肚的趙五爺。

    這一位壯班班頭清了清嗓子,隨即這才一本正經地說道:「縣尊曉諭我歙縣百姓,這些年來,常有棍徒行騙鄉里,為禍百姓,縣尊上任以來多方查訪,幸有賢良佐助,起獲贓物若干,而查獲巨騙時,其已畏罪自盡!如果今年以來,有被不良之徒騙去財物田地人口的,到縣衙先行陳告登記,若在之前起獲的贓物之中,縣尊明察秋毫,定當立刻發還!」

    徽州商人天下聞名,但這些商人多半背井離鄉在外奔波,便常常有騙子利用這一點行騙,常常一騙就是兩頭,騙得人傾家蕩產妻離子散,故而要說徽州一府六縣最招人恨的角色,那麼除卻催科的差役之外,就是騙子了。對於趙五爺念的縣尊告示,曾經遇到過騙子,也到衙門報過案的固然歡欣鼓舞,而同時也很有一些人將信將疑。可是,當趙五爺添油加醋說自己帶著壯班差役如何鬥智鬥勇,最終破獲奇案,人們方才漸漸轟動了。

    不遠處,刑房張旻面色不善地盯著被裡三層外三層圍在當中的趙五爺,突然冷笑了一聲:「胡小四。再這樣下去,你這捕頭的差事乾脆給趙五一塊兼了得了。」

    快班胡捕頭是在葉鈞耀上任之前,由前任縣令房寰離任前火線提拔上來的,今年還不到四十,所以倚老賣老的張旻叫他一聲胡小四。他只能別過頭去心中暗怒,但更恨的是越俎代庖搶了自己風頭的趙五爺。他在快班之中的地位本來就不太穩,如許傑馬能這樣的資深正役副役,對他都是陽奉陰違,那些白役幫手則更是有奶便是娘,哪裡比得上趙五爺家幾代人都世襲壯班正役。家境殷實再加上手面大,班頭一當就是好些年,比他的人望何止高一籌兩籌。

    見胡捕頭不做聲,張旻便笑眯眯地說:「不過,縣尊佈告寫的是今年他上任之後遭騙的人去縣衙陳告登記。可鄉民無知,如果被人聽成了,近年遭騙的全都可以前來陳告登記,也不知道多少人會抱著希望的趕到城裡來。當這希望變成失望,情緒失控之下,發生什麼就難說了。」

    雖說資歷不足以彈壓下頭那些刁滑的快班差役,但胡捕頭也不是吃素的,一下子明白了張旻的話外音。他當即眉開眼笑地對張旻打躬作揖道:「果然不愧是張叔。一語驚醒夢中人。且讓趙五現在得意一陣子,回頭有的是他的苦頭吃!」

    見胡捕頭快步走了,張旻頓時挑了挑眉。暗道這傢伙真是沉不住氣,幸好自己只是一句話,口出無憑,回頭只要在縣尊為難時,再出個主意把一切平息下去,到時候自己這個刑房司吏自然會得到倚重。至於胡捕頭這種蠢貨的死活。那就和他無關了。

    當汪孚林帶著汪二娘汪道貫以及西溪南村那一大幫受害者,一行足足二十多人趕到縣衙門口的時候。他便愕然發現,這平日裡最是威嚴肅穆的地方。眼下卻如同菜市場似的亂哄哄一片。按理今天不是逢三六九衙門出放告牌,准許告狀的時候,怎麼會有這麼多人?

    他最近幾乎把縣衙當成自家那樣常來常往,但正門還真是來得少,此刻下了滑竿就立刻過去探個究竟。只在人群後頭聽了隻言片語,他便大吃一驚,立刻來到了八字牆前,這一看頓時樂了。看那行文的口氣,葉鈞耀就差沒放豪言說,要把歙縣治理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葉縣尊又放大炮了!

    汪孚林站在公告前又好氣又好笑,就只聽身後有人笑道:「葉縣尊還真是雄心壯志啊,此舉應該能夠提升不少人望!」

    不用回頭,汪孚林也知道說話的那是汪道貫。想想那位葉縣尊的好大喜功,他雖然能夠理解這番迫不及待,但心裡還是覺得這實在是太心急了,當即他就岔開話題道:「事不宜遲,我這就讓人找趙班頭出來,先認了屍體,再辨認了贓物,至於其他的事,和我們無關。」

    「真的無關麼?」

    感到背後那個人如影隨形一般又跟了上來,汪孚林乾脆一下子停住,扭過頭後狀若好奇地問道:「有件事之前在松明山我忘記問了,不知伯父起復的事如何了?」

    汪道貫頓時臉色一僵,隨即才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幸好你在大哥面前沒提,否則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種事是要運作的,從有消息到變成准信,再到真正任命書下來,總有一個過程,哪那麼快?」

    汪孚林只是不希望汪道貫一個勁揪著自己和葉鈞耀那點關係八卦,畢竟,他頂多只算個編外師爺,影子謀主,不想背後有眼睛一直盯著。

    須臾他讓門子傳話進去,趙五爺很快就親自迎了出來。一看到汪道貫竟然也親自來了,這位壯班班頭頓時更加慇勤,尤其是當汪道貫誇讚了他兩句,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功績給誇大十倍。別說汪孚林曾經承諾過自己在此事中深藏功與名,就算沒有這一句,他也會往臉上貼無數金子。

    汪二娘畢竟是女流,剛剛這一路坐的是青布小轎,顛簸再加上炎熱,她此刻腦袋還有些昏昏沉沉的,這會兒她在連翹的攙扶下走在最後,聽到前頭趙五爺的自吹自擂不斷傳來,她頓時輕哼道:「王婆賣瓜,自賣自誇!要是沒有哥出謀劃策。憑他能查出什麼?」

    連翹自從被留在松明山家裡,和汪二娘相處久了,就知道這位刀子嘴豆腐心,潑辣的表面下,其實是一顆比誰都脆弱的心。對信賴的人也是掏心窩的好。所以,這樁案子能夠解決,她是最高興的,當即笑著附和道:「那是,二姑娘都說過無數遍了,小官人是最厲害的。」

    「哪有無數遍!」汪二娘這才臉上一紅。隨即低聲嘟囔道,「爹娘不在,大姐又嫁了,他沒個一家之主的樣子怎麼行?我不在他身邊,也不知道他和小妹還有金寶把日子過成什麼樣子。管家的事還得靠我!」

    「是是是,二姑娘最能幹了,小官人那少得了您?」

    和連翹一來一去說著話,汪二娘漸漸放鬆了下來。雖說她在哥哥面前死硬地說認屍沒問題,可她從小到大頂多見過殺雞宰鵝,病死的人都不曾見過,更何況還是畏罪上吊的傢伙?可即便如此,當汪孚林從前頭過來。指著不遠處的那座建築,說那是牢房,一會兒就要帶她去停屍的地方時。她情不自禁地雙手死死絞在一起,一顆心又再次懸了起來。雖說害怕,紗巾蒙面的她卻仍然堅定地點了點頭說:「哥,你放心,我一定能把人親眼認出來!」

    知道汪二娘就是這麼個性子,汪孚林便對一旁同樣戰戰兢兢的連翹說道:「你也拿塊帕子。矇住口鼻,雖說就是昨天死的人。但氣味很難聞。別怕,我陪著你們!」

    之所以先認屍。再去自己認領當初被騙的東西,這當然不是趙五爺的安排。對於那個老騙子的死,他心裡也有大疙瘩,更生怕回頭認出不是正主兒,他的功勞就要少了一半,當然希望先認贓物,再認屍,這樣苦主在興高采烈的情況下,當然就不會在意那個死人了。奈何這是葉縣尊親口說出來的話,他又沒有汪孚林的好口才,實在是拗不過。眼下見汪孚林竟然要第一個帶親妹妹進去認,他登時捏了一把汗。

    「小官人……」

    「沒事,趙五哥你帶路吧。」

    趙五爺瞅了一眼用紗巾矇住口鼻的汪二娘以及她身邊那個婢女,只能無奈地頭前帶路。等到進了那燈光昏暗的停屍房,他一個手勢屏退了幾個牢子,見汪孚林轉身把汪二娘主僕讓了上來,他少不得又提醒道:「人雖是昨天剛死,但說不定面目有些變化。再說,這老騙子行騙之際,說不定也是變裝的……」

    話音剛落,他就只聽得汪二娘尖利地叫了一聲:「是他!」

    在這種地方聽到這樣的尖叫,即便趙五爺,也冷不丁打了個寒噤,而汪孚林趕緊安慰妹妹說:「二娘,別激動,慢慢說。」

    「他雖說貼了假鬍子,加深了眉毛,但我認得他這顆痣!雖說很淡,但因為就在鼻子下頭,位置特殊,很容易瞧成鼻屎,我還多看了幾眼!」

    連翹也被汪二娘這聲音叫得渾身一哆嗦,腳下差點沒站住。幸好汪孚林眼疾手快託了她一把,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慌忙又死命往那死人的臉上瞅了幾眼,可她轉瞬間就被那可怖的神態給嚇得更驚慌了,竟是無論如何都沒能和記憶對得上號。可讓她意想不到的是,汪二娘掙脫了她的攙扶,又上前兩步,竟不顧那惡臭,彷彿真的要仔仔細細看清那個直挺挺躺在床板上的死人!

    「是他,哥,就是他!其他的能變裝,他的前額頭髮有些脫髮的痕跡,耳垂大,他那時候還自誇有福氣,這些特徵不會錯的!」

    見汪二娘竟觀察得如此仔細,汪孚林知道這已經夠勉強她了,衝著趙五爺打了個眼色,就抱著她的肩膀,強行把人給拉出了停屍房。直到重新站在光天白日之下,汪二娘那蒼白的臉上方才再次出現了幾絲血色,她無力地靠在汪孚林懷中,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哥,我不會認錯的,就是他!」

    「好,好,是他就好!」汪孚林見趙五爺已經出來了,他就打了個手勢示意其帶其他人進去認屍,這才招呼了連翹說道,「還堅持得住嗎?要不我帶你們到後頭葉縣尊官廨少歇一會?」

    「哥,我沒事!」汪二娘終於站直了身子,又深呼吸了兩次,「人都死了,我還怕他?」
x24685 發表於 2015-7-12 23:35
第一零一章 假清高的窮酸最討厭了

    汪二娘一介女流都能夠大膽進去認屍,而且還把人認了出來,其他人雖說心如鹿撞,但一想到自家損失,不得不把心一橫,一個個乍著膽子跟了趙五爺進停屍房。

    那種陰氣重味道更重的地方,每個人都是陽光底下面色紅潤地進去,然後大汗淋漓臉色蒼白地出來。有人一出來就又哭又笑,喃喃自語說是他;有人出來就失魂落魄,說出來的話不那麼確定;也有人失態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聲嚷嚷冤有頭債有主,善惡到頭終有報。

    只有吳有榮壓根不想去。他雖說認人不清,把家傳的四卷古書賣給了騙子,可汪道貫已經把錢都墊付給他了,他根本不想把失物找回來,然後把到手的銀子給吐出去。然而,上次在吳氏果園鬧出了那麼一個大洋相,他的名聲已經在西溪南村徹底臭了大街,騙吃騙喝的地方再也沒了,每天要花自己的錢去吃喝拉撒,他簡直痛不欲生。今天要不是汪道貫親自蒞臨西溪南村,里長堵門,大有他不來就把他報上去革出宗族之意,他怎會來?

    他恨透了汪孚林!

    趙五爺卻只想早點完事,畢竟這會兒縣衙的晚堂還沒結束,要是能趕上把一切給了結,他這樁功勞才叫鐵板釘釘。所以,看到吳有榮這最後一個苦主竟是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他冷不丁在其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沒好氣地催道:「就剩你一個了,再拖下去,別怪我回頭把你鎖在停屍房裡!」

    吳有榮這才嚇了一跳,只能硬著頭皮隨趙五爺入內。

    而汪孚林看著他進去。不禁暗自冷笑。就沖這傢伙當初賴上自己家那嘴臉,一會兒上了公堂,即便發還贓物,此人也會振振有詞,很難把汪道貫墊出去那四百兩銀子給要回來。好在他早準備好了連環套。想到這裡,他不禁對汪道貫的濫好人作風大為納悶,此刻便拽了汪二娘來到汪道貫跟前。

    「那個無賴當初鬧上門來,叔父除了墊錢,難道沒想過其他辦法?」

    「難道像你這樣大模大樣念了一首詩,就硬賴人家那首詩是抄的。然後衝到吳氏果園裡去把人揍一頓?」汪道貫反問了一句,見汪孚林滿臉無辜,分明在裝傻,他不禁給氣樂了,「果園主人事後可是把這件事當成笑話一樣對大哥提過。別人做詩是為了揚名,你倒好,居然專為這些歪門邪道。你以為我那時候想給他錢?這種無賴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總不能看著人上吊在你家門口吧!讀過書的無賴,比不識字的無賴可要難對付多了。」

    「說的也是,其實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汪孚林隨口接了一句,隨即就發現汪道貫用古怪的目光看著自己。他就打了個哈哈矇混過去,「叔父放心,既然之前揍過那傢伙一頓。我總算是出了一口氣,不會再和這無賴一般計較。」

    不計較才怪,他汪孚林一向是睚眥必報的人!之前打那一頓還抵消不了妹妹險些做傻事的怒火,可如果這傢伙回頭肯拿回書吐出銀子,他可以算了,但如果不肯……就別怪他用的手段太毒!

    「哥!」就在這時候。汪二娘一把拽住了兄長。她偷偷瞅了一眼汪道貫,小聲向汪孚林問道。「你那次回鄉,為什麼要親自揍了那個無賴?」

    「廢話。不親自揍他一頓,怎麼能為你出氣?在果園裡,我當眾把人掀翻在地打了他四嘴巴子,同時斷了這傢伙騙吃騙喝的路。」汪孚林衝著小丫頭一笑,「誰讓他竟敢欺負我妹妹!」

    汪二娘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她死死咬著嘴唇,心裡又高興,又後怕,但更多是甜滋滋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趙五爺就把吳有榮給帶了出來,臉上滿是笑容。顯然,吳有榮也給出了一個確定的答案。當下他就差遣了一個正役帶著眾人往大堂去,自己卻瞅了個空兒,湊到落在最後的汪孚林身邊。

    「汪小官人,這次的案子能辦成鐵案,多虧了你,而且你又把功勞全都讓給了我,這義氣我趙五都記下了。今後在這歙縣的一畝三分地上,無論遇到什麼事,你找我,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肯定給你擺平了!」

    嘴炮無雙的葉大炮帶領下,歙縣廣大吏役當中與其走得近的,也全都多多少少沾染了這一作風,所以汪孚林對趙五爺這拍胸脯的承諾當然不會不信,卻也不會全信。他正好對縣衙外頭那張公告有些疑惑,就拿出來問了趙五爺。果然,趙五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順帶就對他說出了葉縣尊的偉大構想。

    要藉著這一次破獲連環詐騙案的機會,在全縣範圍內展開嚴打,嚴厲打擊一切違法犯罪活動,尤其是詐騙!

    這要是汪孚林從前沒和葉鈞耀打過交道,肯定會覺得這位縣尊實在太為百姓著想了,簡直是個青天大老爺。可他和這位縣尊實在熟得不能再熟了,人最狼狽最真實的一面他看得清清楚楚,當然知道這番豪言壯語之下的執行力有多少。

    不說其他的,歙縣三班衙役當中,趙五爺算是被葉縣尊籠絡過去的鐵桿中堅,戶房也勉強算是葉縣尊的一畝三分地,可剩下的能掌控多少,他實在覺得不容樂觀。說歸這麼說,他也不會給興頭上的趙五爺潑冷水找不痛快,他之後還有事要借重這位壯班班頭呢!

    這會兒正是晚堂時分,葉大縣尊顯然也想畢其功於一役,所以才在得到門子通稟後,吩咐趙五爺去接待眾人認屍事宜。此時此刻,他就在晚堂上親自主持眾人指認贓物。而面對這一幕,大堂上的眾多吏役同樣是臉色各異。

    刑房張旻和快班胡捕頭想到連贓物都是縣尊親自保管,再加上這場案子完全沒自己參與的份,一個強作若無其事,一個則低著頭神遊天外。許傑在尋思汪孚林請自己幫的忙是否與此有關。劉會亦是想起了自己從刑房弄出去的案卷。至於其他人,除了壯班不少人腆胸凸肚異常神氣,大多都是打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主意。

    「沒錯,這就是我家珍藏的那個哥窯花瓶!想當初我花了整三百兩才買來,現在市價至少值五百兩!」

    「這是我家的那幅畫!」

    「是我家被騙的兩幅字……」

    亂哄哄的聲音在本該威嚴肅穆的大堂上響起,葉鈞耀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怒氣,反而油然而生一股自豪和得意。看到沒有,歷年擠壓了那麼多詐騙案子,可他任上這出的幾樁,竟是轉瞬之間就給破了,還追回了贓物,他這樣兢兢業業體恤百姓的好官,以後不進名宦祠,那簡直沒天理了!因此,當一群人又亂哄哄地跪下磕頭,口口聲聲地青天大老爺,他帶著悲天憫人的表情,瀟灑地一揮手說:「你們乃是本縣子民,本縣當然要為你們討回公道!」

    這樣的漂亮話,加上擺在面前的自家失物,眾人自然又是磕頭如搗蒜一般地拜謝不迭,甚至已經有人當場承諾回頭就去刻匾送上。趙五爺親自監督著一個刑房書辦把一應文書都造好了,又根據之前的報案記錄,一一當場發還失物,這樣的辦案效率自然更讓受害者們感恩戴德。就連汪二娘也在心裡覺得,這位葉縣尊除了打官腔說大話這麼一個缺點,真的人不錯。

    可葉鈞耀大手一揮,發還贓物,固然是痛快了,但下頭眾多吏役中,很多人都在肚子裡罵娘,尤其是刑房和快班——除了趙五爺和那些個被他拉上辦案的壯班心腹撈足了油水,其他的吏役幾乎就沒人在這麼一樁大案中撈到任何好處!若是放在平常,光是發還失物這件事,那些小吏差役們就能從苦主身上狠狠扒下一層皮來!

    汪孚林這幾日天天和戶房老手劉會晚上一塊吃飯,從對方那兒學到了不少縣衙中的陳規陋矩,以及小吏心得,此刻不禁有些擔心。想到當初葉明月送自己那一套徽州府志,汪孚林忍不住犯嘀咕。

    葉小姐,這書給你爹看過嗎?

    葉鈞耀當然不會想到汪孚林在下頭暗自腹誹,他此刻顧盼自得,神采飛揚。每當有苦主領了失物,對自己連連磕頭的時候,他都會和顏悅色地說一番勉勵的話,又告誡不要再上騙子的當,好一番官民魚水情的融洽場面。可臨到最後一個人時,他本待還是如法炮製,卻不想身穿青綢直裰的吳有榮竟是在行禮之後說出了一句他沒料想到的話。

    「縣尊在上,既然當時汪二老爺做中人了結了此事,那不管書是否追回,都不再是我家的東西。君子愛財取之以道,既然我已經收了錢,那這四本書就算再貴重,也是別人家的東西!」

    葉鈞耀雖說是菜鳥縣令,可汪孚林把自家被騙那樁案子的前因後果,包括被騙的那童生鬧上門耍無賴都對他說了,甚至連自己親自揍人那一環都沒略過,他哪會不清楚其中關節。更何況,他自己就是最擅長說漂亮話的人,哪裡見得別人在自己面前賣弄?

    既然這小子當初賣書給騙子,顯然是因為騙子出價高而心動了,現在要拿回書退銀子的時候,還談什麼君子愛財取之以道?

    假清高的窮酸最討厭了!
x24685 發表於 2015-7-14 00:32
第一零二章 公堂之上就揍你!

    汪孚林瞅了一眼那幾卷裝在匣子裡,保存還算完好的所謂珍版書,再聽那吳有榮當堂說漂亮話,他便按住了彷彿立刻就要暴跳起來的汪二娘,氣定神閒地走上前去,衝著高坐主位的葉縣尊拱了拱手。

    「老父母,就如這吳有榮所說,既然他被那老騙子騙了這幾卷古書之後,硬是死乞白賴鬧上我家,以死相逼,訛了我家四百兩銀子,這四卷書毫無疑問就歸屬了我家,和他再沒有半點關係。」

    汪孚林直接揭破了這吳有榮假清高,真無賴的窮酸嘴臉,也不理會對方怒目以視,好整以暇地說:「所以,求老父母當堂公斷,務必要把這四本書發還給學生。」

    汪二娘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哥這是怎麼回事,家裡要那幾本破書幹什麼?

    她正想沖上去阻止兄長,突然卻有一隻手牢牢拽住了她。她回頭看到是汪道貫衝著自己搖了搖頭,分明不同意她的魯莽舉動,頓時死死咬住了嘴唇,心裡又氣又急,眼淚差點不爭氣地掉了出來。這要是不能當堂把這件事剖白清楚,四百兩銀子的欠賬家裡可怎麼還?

    葉鈞耀對汪孚林這突如其來的要求有些不解。須知這些贓物保管在他這裡,他身為一縣之主,雖然還不至於貪圖這種東西,可也少不得一樣一樣把玩過,按照自己的眼光一一估價。那四卷古書都是晚唐的手抄本,年代是很久遠,可彷彿不是什麼名人之作,要說價值四百兩值得商榷。所以,本著為汪孚林著想的念頭,他便開口提醒道:「孚林,你可要想好了,當堂畫押領回去,這筆交易就不能反悔!」

    「那是自然。」汪孚林神態自若地點了點頭,看也不看吳有榮一眼,「這等珍貴古卷落在此等假清高的窮酸手裡,實在是暴殄天物!」

    吳有榮被汪孚林左一句訛詐,右一句窮酸,撩撥得都快要瘋了。惱羞成怒的他正想反唇相譏,卻終於等到了汪孚林側過頭來往他瞅了一眼,但那目光裡仍然儘是輕蔑。那種輕蔑一瞬間點燃了他的怒火。之前他在西溪南村被汪孚林痛毆一頓,又被扔出吳氏果園,接下來他走到哪裡都會被指指點點,那種滋味他受夠了!他一下子忘記了這裡是公堂之上,竟氣急敗壞地衝著汪孚林撲了上去。

    就在他一把揪住了汪孚林的領子,揮起拳頭要打人的時候,他一下子看到汪孚林那譏笑的眼神,這才猛地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慌忙鬆手後退幾步,這才撲通一聲衝著葉鈞耀跪了下來,砰砰磕了幾個頭後帶著哭腔叫道:「縣尊,這汪孚林自恃有功名在身,一再欺辱小人,請縣尊為小人做主啊!」

    剛剛吳有榮還怒氣勃發要當堂打人,此刻又突然磕頭求做主,變臉之快,直叫滿堂吏役以及其他人等瞠目結舌。尤其是和吳有榮同村的西溪南村各家苦主,全都發自內心地覺著,和這樣一個人同村,實在是太丟臉了。

    就連葉鈞耀這一縣之主,面對這樣一幕,也是嘴角抽搐,恨不得拔出一根堂簽丟下去,讓皂隸先賞這無賴五小板再說。可這是苦主,又不是犯人,他只能無可奈何地重重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剛剛分明是你在眾目睽睽之下動的手,還想指鹿為馬?給本縣閉嘴!」

    汪孚林見這哭天搶地的傢伙立刻止住了聲音,這才好整以暇地再次一揖道:「為了此四卷書,舍妹不但被騙,還險些被這訛詐的無賴逼上絕路,所幸老天有眼,我正好遇到有人願高價收購唐時古卷,也算我因禍得福。所以,請老父母明察秋毫,盡快發還這四卷書給學生。」

    葉鈞耀登時一愣,他想到汪孚林昨天還借女兒之口提過這事,頓時恍然大悟,當即就笑了:「怪不得你昨天促請本縣盡快發還失物,原來如此。這是天公酬善,本縣理當玉成。」

    縣尊居然對汪孚林如同自家人那樣有說有笑,吳有榮跪在那裡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可更讓他心如針刺的,是汪孚林說有人願意用高價收自家那四卷古書,還為此催過縣尊早點發還!他從前一直都在四處找買主,縣城府城來過好幾回,當鋪全都去過,可都沒人肯出好價,這才被騙子給誑了去。若不是他急中生智賴上了汪家,這損失能讓他生生心疼死!

    眼看趙五爺已經催促刑房的人給汪孚林辦交割畫押,一整個過程壓根就沒人注意到自己,他終於從狐疑到心癢,從心癢到心痛,旋即一下子蹦了起來,張開雙手猶如母雞護蛋似的擋在汪孚林面前:「處置我的東西,怎能問也不問我一聲!」

    「剛剛是誰說,君子愛財取之以道?不管書是否追回,都不是你的東西?」

    汪孚林沒好氣地反問了一句,對趙五爺打了個眼色。趙五爺當然知道誰才是該巴結的那個,立刻一把將吳有榮撥開到一邊,滿臉堆笑地把汪孚林給請到了那張攤開的畫押字紙面前:「汪小官人,只要畫押之後,東西就是您的。」

    吳有榮簡直快急瘋了,偏巧就在這時候,他感到有人拽住了他的袖子,扭頭一看,卻是一個身著青色吏衫四十開外的中年人。若在平時,他一定會對這些縣衙之中的地頭蛇賠個小心,可眼下急紅了眼睛的他卻根本顧不上了,脫口叫道:「快放開我!」

    「後生,多長個心眼,你怎麼知道人家不是在訛你?」說話的正是刑房司吏張旻,他似笑非笑點了一句,可還不等他接下去提醒吳有榮別上當,就只見汪二娘不知什麼時候掙脫了汪道貫,已然出現在了他和吳有榮面前,隨即對著那個被他拉住袖子的傢伙啐了一口。

    「什麼你的東西,狗屁!當初是誰跑到我家上吊訛詐的?現在看到我哥找到了買主就又起貪心,想把東西要回去,做夢!」

    汪二娘自以為終於明白了兄長的用意,再加上對吳有榮恨得牙癢癢的,好容易汪道貫放開了自己,她立刻過來大罵了一句。如果那時候她因為爭不過這個卑鄙無恥的傢伙,真的做了傻事,那就是到了陰曹地府也不能闔眼!

    「我贖回來,我帶了銀子,用原價把東西贖回來!」

    「呸,想賴就賴,想贖就贖?天下哪有這麼美的事!」汪二娘立刻火力全開,恰是言語如刀,「君子愛財取之以道你知道,那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懂不懂?當初誰口口聲聲在我家門口說自己是讀聖賢書的,愛書如命?我看你讀書全都讀到狗身上去了!」

    汪孚林生怕汪二娘把人刺激得真發瘋了,也攪和了自己的好事,趕緊上前好說歹說把這個潑辣妹妹給拖走了。

    而吳有榮原本還因為張旻的提醒而有些將信將疑,被汪二娘這樣一番痛罵,他覺得對方根本不肯讓步,幾乎再無任何懷疑,連忙用力掙脫了張旻,繼續往汪孚林追了過去。眼見趙五爺拿著印泥跟在汪孚林身邊,彷彿只要一句話就立刻能摁指印完成畫押,他乾脆光棍地跪在了汪孚林面前。

    「汪小官人,汪小官人,你成全我拿回祖傳古書的一片孝心,這也有利你的名聲不是麼?你難道想要我到外頭宣揚,說是你見利忘義,沒有仁恕之心麼?你要是不還給我,你這輩子都別想在科場有寸進!」

    這種說跪就跪,沒臉沒皮,尋著個由頭就威脅人,然後還放話詛咒的傢伙,比自家那極品小夥計難纏多了!

    汪孚林終於憤怒地罵道:「欺人太甚!我揍死你這狗東西!」

    眼見汪小秀才掄拳就上,竟是立刻在公堂上上演一場全武行,打得吳有榮抱頭鼠竄,這一次,傻眼的變成了葉鈞耀,四周圍吏役也好,西溪南村的那些受害苦主也好,一個個全都瞠目結舌。傳聞中汪小秀才曾經在吳氏果園中怒打吳有榮,可畢竟在場那些都是讀書人,事後津津樂道的,不是汪孚林的打人,而是他打人之前那首作為敲門磚的詩。可此時此刻親眼目睹汪小秀才那凶惡的模樣,再也沒人懷疑那樁事件的真實性了。

    「縣尊,縣尊!這是歙縣公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汪孚林竟然就這樣毆打小人,若是縣尊不能明察秋毫,小人只有到府衙去陳告了!」

    葉鈞耀終於在吳有榮的哭天搶地之下回過神,慌忙一拍驚堂木。這時候,趙五爺方才趕緊上前拖人。只不過這麼一小會功夫,吳有榮已經被揍得鼻青臉腫,而汪孚林還氣呼呼得在那捋袖子,看情形餘怒未消。汪二娘慌忙上前一把拽住了兄長,正要開口說什麼,卻不想汪孚林一手攔住了他。

    「你不就是想要東西嗎?你有本事能拿得出銀票再說!」

    儘管才挨了一頓狠的,可吳有榮反而更加證實汪孚林確實有路子,所以才不想還自己的東西。他想也不想就從懷裡掏出一大把銀票,高聲說道:「我一文錢都還沒動用過,全都在這裡!」

    在吳有榮的眼中,汪孚林頓時拉長了臉,他登時喜形於色,知道對方是被自己拿話套住了。於是,他立刻添油加醋地說:「毆傷可是犯了大明律的,而且在場全都是人證!汪小官人,你自己想想清楚吧!」

    「好,我懶得和你糾纏!銀票拿來,趙五哥你替我數數,然後讓他畫押,把書還給他!」

    眼見吳有榮生怕反悔,一股腦兒把銀票塞給了自己,趙五爺有些不確定地看了一眼汪孚林,見其臉色鐵青地點了點頭,只得一張一張清點甄別了起來。確定是四百兩,而且是真的,他便遞給汪孚林道:「小官人,你可想好了,真要還給他?他要真敢告你,老趙我替你扒了他的皮!」

    「錢財身外之物,只要這傢伙離我遠遠的,少來死乞白賴,我認了!不過,今後要是我再看到這傢伙,見他一次打他一次!」

    汪孚林說到這裡,又拱手向葉縣尊表示了歉意和感謝。經過這樣的轉折,葉縣尊對吳有榮這假清高的窮酸就更深惡痛絕了。看到趙五爺給其畫押,發還了那錦匣裡的四卷古書,他就像吃了顆蒼蠅一樣噁心,本來審結連環詐騙案的躊躇滿志煙消雲散。

    「好了,今日案件已經審結,人犯畏罪自盡,贓物全部發還,就此結案退堂!」

    葉鈞耀再次重重一拍驚堂木,正式終結了今天這一波三折的晚堂。一群沒撈到好處的吏役們有氣無力地長喏一聲,恭送縣尊退堂,隨即便一哄而散。而刑房司吏張旻看著喜笑顏開的吳有榮,冷笑搖頭,拂袖而去。

    趁著吳有榮正在高興的時候,汪孚林一把抓住趙五爺,小聲對其說道了兩句。趙五爺先是一怔,隨即就對汪孚林豎起了大拇指。

    「原來如此,我還想呢,小官人你怎會這麼放過他!行,包在我身上!」

    汪孚林來不及說更多,就被汪二娘一把拽了過去,埋怨他的沒原則,縱容吳有榮那無賴,他只置之一笑,拉著她又回到了汪道貫身邊說話。不多時,追回失物的西溪南村眾人全都圍了過來,千恩萬謝,還有人要掏錢請客,只把一個吳有榮孤零零撂在一旁。

    這時候,趙五爺已經對壯班一個正役悄悄言語了兩句。那正役就悄悄湊了過去,皮笑肉不笑往吳有榮肩膀上輕輕一拍:「東西你是要回來了,可你知道汪小官人本來打算賣給誰的?」

    見吳有榮一下子神色僵住了,那個正役方才嘿然笑道:「這幾天我也跟著汪小官人東奔西跑,你要是肯到時候分潤我四成好處,這樁生意我可以帶你去做。府城五福當鋪的東家邵員外也好,主管金朝奉也好,可不是好打交道的人!」

    吳有榮先是一驚,隨即卻是暗喜,心道這差役雖見錢眼開,可真是口風不緊,竟然把最要緊的消息透露了給他知道。於是,他越發緊緊地抱住了手中匣子,不自然地笑了笑:「多謝差爺好意,我贖回東西不是為了賣,是為了保全祖傳寶物,我明天就回村裡去了,告辭!」
x24685 發表於 2015-7-14 00:32
第一零三章 有錢好辦事

    因為西溪南村眾人的堅持,汪孚林就選擇了在馬家客棧擺兩桌慶祝慶祝。汪道貫卻沒有參加這場聚會,藉故先走了。這裡距離自家臨時住所不遠,故而他讓人捎信回去,請金寶和汪小妹他們都一塊過來同樂,熱熱鬧鬧地在裡外開了兩桌,自家人一桌,西溪南村眾人另外一桌。汪二娘和汪小妹姐妹重逢,自然是抱在一塊又哭又笑。

    而不請自來的,還有在自家吃過午飯後就一直盤桓未走的李師爺和葉小胖。對於這一對常來搭伙的師生今天又來蹭飯,汪孚林已經習慣了,這會兒少不得藉機對西溪南村那幾位介紹了一下。得知是縣尊禮聘的門館先生,還有縣尊的嫡親公子,他們不禁肅然起敬。

    而金寶好容易瞅著一個空兒,這才把汪孚林拽到一邊,小心翼翼把一直藏在身後的一個小包袱遞給了汪孚林。汪孚林接過一看,發現是一包散碎銀子,份量不重,絕不可能有一百兩,頓時有些奇怪。

    金寶連忙小聲解釋道:「一百兩銀子足有七八斤,先生說拿回來太重,而且扎眼,不好存放,不如兌九張十兩的銀票,然後再兌十兩散碎銀子。先生不但會讀書,眼睛也尖得很,一口咬定那家錢莊拿出來的散碎銀子成色不足,結果除了銀票之外,這些散碎銀子多出來三錢多,夠買好些東西了。」

    果然不愧是李師爺!

    汪孚林本就對於年紀輕輕考取了舉人的李師爺頗為敬佩,聽到這位還能識破這樣的商人伎倆,他就更堅定了讓金寶好好抱大腿的心。要是明年春闈李師爺能夠一舉金榜題名,憑那年紀,那手段,那心性,絕對比菜鳥葉縣尊前途遠大多了!所以,他誇了金寶兩句後,飯桌上觥籌交錯之際,便挑了個機會去單獨謝了一聲李師爺,對其教書育人的高尚師德表示了崇高敬意。

    好話當然人人樂意聽,李師爺多喝了幾杯,這會兒正有些微微醺然,便一手扳著汪孚林的肩膀說:「汪賢弟,你收留了金寶這麼一個好天賦的兒子,你將來絕不會後悔的。兩年後考秀才,他絕對不在話下,只可惜我明年就要進京趕考春闈,我真糾結是不是故意落榜,再教他三年……」

    汪孚林頓時嚇了一跳,但李師爺這分明是酒後吐真言,他不禁更對其平添親近,當即堅決勸解李師爺一定要正常發揮,甚至超常發揮,最好能考進一甲,日後也好讓金寶沾沾光,直把李師爺說得哈哈大笑。

    等到散席的時候,汪孚林又搶先會賬,西溪南村眾人聽說這一頓大傢伙足足吃了四兩銀子的席面,全都大為不好意思,千恩萬謝。而汪二娘心裡雖捨不得,可看到一個個人都圍著哥哥說恭維話,心裡不禁又高興了起來。那個孤僻沒人理會的哥哥,何嘗有過這樣被人捧在雲端的時候?

    散去之後,西溪南村眾人就歇宿在了這馬家客棧,掌櫃看到汪孚林帶來了這先後兩筆大生意,喜得無可不可,送人出門時嘴甜得如蜜一般。

    雖然這會兒原則上說時辰已經犯夜了,可一行人中有李師爺和葉小胖,還有汪孚林這個縣尊面前炙手可熱的人物,遇到壯班巡夜的差役後,人家乾脆護送他們順順當當到了地頭。李師爺葉小胖回了知縣官廨,汪孚林幾個則進了家門。

    後院堂屋原本還空著,汪孚林本打算把汪道貫這個長輩安排在了那裡,可汪二老爺既然走了,他也就不為己甚。可正要關門時,外頭卻又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竟是汪道貫又回來了。既然是人家的房子,他少不得讓其堂屋住。

    本打算讓汪二娘和汪小妹一西一東各住各的,可汪二娘卻死活不肯獨居東室,硬要帶著連翹和小妹擠一塊。見汪小妹也千肯萬肯,汪孚林也就隨了兩個妹妹。他正要轉身離開,汪二娘卻突然叫住了他。

    想起哥哥今天在公堂上竟是又打了那無賴一頓,汪二娘又覺得他仗義,又替他擔心,猶豫老半天,還是沒提這一茬:「哥,地裡今年的租子還沒收上來,你省著點花錢,之前那些壓歲錁子是有數的,你在城裡這麼久,肯定早就花完了。那四卷古書要是留下賣錢,家裡不是就寬裕了?」

    汪二娘沒了張牙舞爪的潑辣,汪孚林反而覺得有些不習慣,這會兒就故意笑著說道:「我說那古書值錢,這話是騙那窮酸的,你也信?」

    汪二娘頓時懵了,她一下子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從愕然到欣喜,隨即又是惱火,眼看要到引爆的邊緣,汪孚林突然笑眯眯地從懷裡拿出一沓東西,塞到了她的手裡,輕描淡寫地說道:「以後遇到這種事,你記住,千萬別衝動。這些銀票你收著,總夠家裡過一陣子了,至於那些外債,我自有辦法。」

    這時候,汪小妹也湊了過來。她認字還不算很多,可那銀票上拾兩的字樣她卻看清楚了,見那一沓足有好多張,她不禁咂舌道:「哥,你打劫錢莊了?」

    「盡胡說!」汪孚林沒好氣地在小丫頭額頭上彈了一指頭,「就算有說不完的話,也先早點睡!有話明天說。」

    汪二娘甚至沒聽到汪孚林這句話,也沒注意到人走了,只是手指顫抖地埋頭數著這一張一張的銀票,到最後,她茫然抬起頭來,發現哥哥已經不在了,這才看著汪小妹:「小妹,快掐我一下,我不是在做夢吧?」

    話音剛落,她就只覺腰裡一癢,手一鬆,頓時一沓銀票全都掉在了地上。她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蹲下身一張張收拾,一把揣在懷裡後,她就惱火地嬌斥道:「死丫頭,誰讓你捏那裡?」

    「誰讓二姐看著那些銀票,眼睛都快放光了!」汪小妹扮了個鬼臉,嘻嘻哈哈地跑開了,躲在一個櫃子旁邊又吐了吐舌頭,「二姐你真財迷!」

    「死丫頭,敢笑我,你給我等著!」

    聽到前頭西室那邊隱約傳來那兩個丫頭的嬌笑打鬧聲,連翹則是在勸解,堂屋裡頭的汪道貫頓時忍俊不禁,隨即打了個呵欠。想到今天大堂上那一幕幕,他不禁有些羨慕汪孚林的隨心所欲,膽大妄為。要是可能,他也很想如此,可父親已年邁,大哥要謀求起復,他要扛起家裡的擔子,凡事要三思而後行……否則他當初早就一腳踹死那窮酸了!只可惜他狂放不羈汪仲淹,現在都不好隨意下豐樂河了,唯恐被人發現認出來!

    而汪孚林回了穿堂,卻發現金寶正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他有些納悶地問道:「你呆在這兒幹什麼?這麼晚了還不收拾收拾睡覺?」

    金寶猶豫了片刻,還是沒開口,只是指了指他自己住的那屋。汪孚林疑惑地進去一瞅,就只見葉青龍正在那手腳麻利地鋪床疊被,忙完了又提著水壺往銅盆裡兌洗腳水,一會兒又起身到桌上蒲包裡試一試茶水的溫度……他趕緊抽身退回來,又好氣又好笑地衝著金寶問道:「這小子今天一整天都這樣?」

    「我和秋楓從先生那兒讀完書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把前中後三個院子全都打掃過一遍,劉家嫂子說,險些連她廚房的差事都搶了。爹叫我們過去吃飯的時候,他還硬是主動留下來看家……」

    好吧,這小夥計固然極品了一點,做事還是一把好手!

    雖不能說立時三刻就對葉青龍印象改觀,而且還在心疼那一百兩銀子,可眼下既然木已成舟,汪孚林也只能往好的方面去想。聽說自己那屋子裡都已經收拾好了,他就打著呵欠入內,卻只見靠牆的屏風後頭有氤氳熱氣冒出,繞過去一看恰是個大木桶,旁邊的衣架上還搭了一套換洗衣裳,一整天來回跑了一趟松明山,渾身被汗弄得黏糊糊的他立刻不假思索脫衣入內,舒舒服服地浸泡在這一桶微微有些發燙的熱水中。

    趴在桶沿邊上眯瞪著眼睛,他正迷迷糊糊尋思著,回頭要不要整一間淋浴房出來,他突然又生出了一個念頭。思來想去,他立刻出聲叫道:「葉青龍!」

    汪孚林本來還不確定人是否回房去了,可話音剛落,他就只見一條人影猶如靈蛇一般竄了進來,點頭哈腰地來到了自己的面前:「小官人是要擦背嗎?」

    「不用了。」汪孚林稍稍抬起眼睛瞅了瞅這個昔日小夥計,笑眯眯地說道,「我問你,五福當鋪那邊的行李你去收拾過沒有?」

    懷揣百貫家財,葉青龍這兩天猶如打了雞血一般精神頭十足,此刻立時昂首挺胸地說:「小人想通了,既然跟了小官人,就要和過去徹底斬斷關係!」

    嘴上這麼說,他心裡卻知道,金朝奉那個死要錢的一定會親自收拾他的東西,別說二兩銀子,就是兩文錢也會被昧下!

    汪孚林沒有拆穿他這大義凜然的說法,懶洋洋地說道:「一年十兩銀子,十年一百兩銀子的工錢,包吃包住,這待遇很高了。打掃、收拾、洗衣、做飯之類的雜活,干的再多,也體現不出你的價值。我有一件很要緊的事,你要是辦成了,別說銀子,我包你有個更好的前程。」

    葉青龍心中一動,隨即賠笑道:「小官人請吩咐,小人只要能辦到的,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汪孚林哂然一笑,勾了勾手指頭示意人過來一些,隨即低聲囑咐了起來。就只見葉青龍臉色變幻不定,足足過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迸出了一句話。

    「小官人,我上有老下有小……」

    「這事情是很危險,事成之後,你我契約就算就此了結,一百兩全都歸你。你放心,我會準備好人,隨時衝進去接應你!」

    葉青龍一下子動心了。這一趟就值一百兩,就算賭命也值了!

    「那好,這事小人幹了!」
x24685 發表於 2015-7-14 00:33
第一零四章 連環套

    次日一大清早,恰是一個放告日。葉縣尊往常最痛恨的就是這種日子,因為從田地爭端,到詐騙盜竊等等各色亂七八糟的民事刑事案件,全都會在這種時候堆滿案頭。可他昨天才剛審結了連環大案,貼出了佈告,這會兒大有青天大老爺的自覺,甚至有些期待辦理訴訟的午堂了。所以,下頭屬官吏役排班行禮之後,對於那些繁雜的公務,他都是聽過就算數,沒有太放在心上。就在他想要結束這一堂的時候,下頭突然有人站了出來。

    「堂尊,昨日審結的那樁詐騙案子,我刑房仵作重新驗了人犯的屍體,認為不是自殺,而是他殺。捕班胡捕頭和幾個資深快手,也覺得人是他殺。」

    說話的刑房司吏張旻丟下這一番一石激起千層浪的話之後,立刻悄無聲息地退了回去。本來人命案是最讓他頭疼的,而且又歸刑房和快班負責,等閒是能遮掩就遮掩,無論是自殺,事故死亡,又或者其他各種理由,總之是查不出來就一定要想辦法遮掩。可既然這次是壯班班頭趙五爺自己跳出來攬事,就別怪他不給情面。於是,等到胡捕頭出來證實了自己的話,他就看到縣尊一張臉從紅轉白,從白轉黑,隨即怒瞪向了趙五爺。

    葉鈞耀確實很憤怒,昨天那連環大案分明解決得很漂亮,現在卻說死了的人犯不是畏罪自盡而是被殺,他這臉往哪擱?見趙五爺心虛低頭,他在咬緊牙關片刻之後,見其他人再無公事要奏。這才氣咻咻地一拍驚堂木道:「事關詞訟,午堂再議,退堂!」

    趙五爺一看葉縣尊離去時的那表情就知道不好,一時也有些後悔不該吃獨食,否則打點一些要緊的人。哪會好事變壞事?於是一散堂,他就立刻往後頭官廨趕去,打算想方設法解釋一下,可卻在書房門口被攔住了。得知葉縣尊此刻不見人,他不禁暗自叫苦,乾脆拔腿就跑去找汪孚林。可等他來到汪家門口剛想叩門。卻看到大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

    「喲,趙五哥這麼早?」

    「小官人,這次大麻煩了,張旻和捕班胡小四聯手坑我,昨天你安排的那一出。能不能趕得上?」

    汪孚林自打第一次去縣衙六房一遊,就確定刑房司吏張旻絕不是能拉攏的人,更不要說像趙五爺這樣跑腿幫忙了。所以,對於關鍵時刻這麼個傢伙跳出來搗亂,他沒有太大的意外。再說了,趙五爺那會兒從邵員外那勒索了銀子就心滿意足,沒留下人手監視,防備人家殺人滅口。而他也低估了邵員外心狠手辣的程度,被人揭穿所謂畏罪自盡的真相,那也是可以預計的。

    昨天透過趙五爺之口。汪孚林給那吳有榮透了個口信,一大早還安排葉青龍去跟蹤追擊,此刻,他一把拉起趙五爺就往外走。

    「這是往哪去?小官人,現在最要緊的是讓葉縣尊息怒……」

    「這時候去見葉縣尊幹什麼,空口說白話?趙五哥。你總不會說邵員外連殺人滅口都鬧出來了,你還沒盯著他?」

    趙五爺頓時訕訕的:「都出這種事了。我在邵八家裡當然還用了點手段。」

    「那就行了,立刻去找一些穩妥可靠的人手。解決了問題,腰桿才能挺得直!」

    趙五爺雖說比汪孚林身材高大壯,可這會兒硬是被這小秀才拽得往前走,無奈之下他只能放棄了抵抗。等到召集了十幾個人跟著汪孚林進了府城,汪孚林又以小心行事為由,請他們更換衣服,化整為零,最終在邵員外家門前集合。對於這個要求,參加過前一次行動的眾人心領神會地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趙班頭,齊齊點頭表示明白,旋即一哄而散。

    「讓假清高釣出真狠毒,我只是這麼一想,沒料到今天真的有人會戳穿這樁命案。」

    趙五爺是老油條,知道今天這一出和上次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在府城畢竟是有名人士了,剛剛選擇的大本營是一家成衣鋪,各色衣裳都有,思來想去,他就衝著汪孚林說:「他們改扮他們的,咱們倆乾脆坐四抬大轎,只要我找四個穩妥的轎伕就行了,這樣就算轎子停在五福當鋪門口,也不愁被人認出來!」

    汪孚林最初認為這主意很好,畢竟經歷過葉青龍抱大腿事件,他不敢低估自己的知名度。可是,當他和趙五爺面對面,坐在這寬敞不下於葉縣尊那四抬大轎的轎子裡時,他方才覺得想像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且不提和趙五爺這倆大男人坐轎有多詭異,這會兒外頭日頭曬得毒辣,轎子裡悶得簡直像蒸籠,更重要的是不能打起轎簾,窗簾也得嚴絲合縫,到最後他簡直覺得自己如同蒸桑拿似的汗流浹背,眼看就要中暑了!

    趙五爺也好不到哪去,他一面死命用袖子擦著如同泉湧似的汗珠,一面苦著臉道:「平時我看縣尊和那些老爺坐轎子很氣派,這不是今天想試一試滋味麼?誰知道輪到自己的時候……小官人,你別瞪我了行不行,千錯萬錯都是我老趙的錯,你聽,外頭轎伕說快到了……」

    汪孚林再一次想到了上次和葉縣尊同乘一轎的痛苦經歷,暗想自己怎麼會昏頭同意這不靠譜的建議。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外間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叱喝:「老匹夫,你還我二兩銀子血汗錢!」

    聽到這熟悉聲音的一瞬間,他忘記了要先隱藏好自己的初衷,一把揭開轎簾往外望去。就只見葉青龍猶如脫柙猛虎,一捋袖子徑直闖進了那小北街上的五福當鋪!下一刻,他手一鬆,簾子倏然而落,將這轎子又打造成了密不透風的蒸籠,但他的臉上卻笑了。

    他對葉青龍仔細描述了吳有榮的體貌特徵,再加上那個出自邵家的錦匣,想來以這機靈小夥計的觀察力。不會弄錯人,接下來有好戲看了!

    汪孚林壓根沒注意到,不遠處停著一乘二人小轎,週遭幾個隨從,彷彿哪家女眷正在店裡買東西。當他剛剛急不可耐地打簾子往外看時,恰好讓同樣打簾子的對方看了個正著。儘管同樣熱得汗流浹背,可小轎中的葉明月卻比汪孚林有準備,成天出門的她從花露到酸梅,再到薄荷油,連備用衣服都有。準備得齊全。她本來只是到這小北街上一家香料鋪子買點東西,以便於一會兒衣香社聚會時制香用,可這會兒買完東西的她完全沒了立刻就走的打算。

    從沒聽說過汪孚林喜歡坐轎子,這會兒大熱天裡憋在那轎子裡幹什麼,而且對面那個……似乎是趙五爺?這傢伙又在搗鬼!

    轎子外頭的丫頭也瞧見了那邊鬼鬼祟祟的兩人。心中奇怪的同時,但還是提醒道:「小姐,再不走要遲了。」

    「再等等,偶爾遲一次無所謂。」再說那些衣香社的女孩子最喜歡聽外頭的傳奇,這都是因為成日足不出戶憋得太狠了!

    五福當鋪之中,金掌櫃面對吳有榮如若珍寶拿出來的那一匣子古書,以及開出來的一千兩價格,正想譏嘲窮酸想錢想瘋了。突然就只見葉青龍衝了進來,徑直到他面前,劈頭蓋臉一句老匹夫之後就是要銀子。這下換成他簡直快氣瘋了。正要反唇相譏,卻不想葉青龍突然死死盯著那匣子裡的書,猛地叫了一聲:「咦,這不是之前咱們當鋪裡收來的那幾卷古書嗎?」

    話還沒說完,金朝奉便一下子面色大變。他一瞥那匣子裡的書,意識到了什麼。也不知道哪來的敏捷,一個箭步竄上去死死摀住了葉青龍的嘴。用極其陰狠的口氣警告道:「你給我閉嘴!」

    然而,這聲音即便再小。就在旁邊的吳有榮又怎會錯過。想到自己手中這古書失而復得的經過,貪財卻在某些方面有些小聰明的他一下子醒悟了過來,頓時又氣又恨。這東西既然是老騙子從他手裡騙走的,怎麼會落到當鋪手裡,又怎麼會又入了官?顯然,汪孚林之前讓人說有人高價收,必定是蒙他的,可恨他竟豬油蒙了心,把到了嘴邊那四百兩銀子給吐了出去!

    可就在他氣恨交加之際,耳朵卻捕捉到那疑似前當鋪小夥計的話:「金朝奉,這可是你逼我的!本來我只想討回那二兩銀子積蓄,可現在你不給我二百兩封口,就別怪我嚷嚷叫人了!收賊贓,按照律例非得打板子坐牢不可!」

    吳有榮登時靈機一動,猛地想到了另外一個生財之道。

    他當即皮笑肉不笑地看著金朝奉,意味深長地說道:「怪不得老朝奉剛剛怠慢客人,原來我手裡這剛剛從縣衙領回來的失物還有名堂。這才對,那個老騙子騙來的東西,總得有地方賣!」

    扣屎盆子這種事,他最熟練了!

    金朝奉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一個嘴巴子,只顧著讓葉青龍這個極品小夥計閉嘴,他竟然忽視了這個窮酸!他更沒想到的是,這窮酸是昨天剛從縣衙領回了贓物,所以一下子就把兩頭聯想了起來,這次他真的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這位客人,小店本本分分做生意,你可別欺人太甚!」

    葉青龍趁機往後退了幾步,深深吸了兩口氣後便開口說道:「什麼欺人太甚,這位客官,這當鋪就是個賊窩,專門收贓!」

    有這麼個小夥計火上澆油,又見金朝奉那張臉已經漲得通紅,吳有榮登時大喜:「收贓不收贓我不管,既然你們當鋪喜歡收藏這些古書,那我也不是不能割愛,一口價,兩千兩,老朝奉意下如何?」

    你們兩個狗東西,怎麼不去搶!

    金朝奉心裡明白,如果今天不能壓下去,那就不止是那天挨了邵員外一個耳光那麼簡單了。一想到那死不瞑目的老騙子,還有躊躇滿志踏上黃泉路的那個夥計,他就把心一橫,隨即滿臉堆笑地說道:「這都不是不能商量的事。只不過,我只一個朝奉,做不了主。這位相公,還有……小葉子,你們隨我去見東家如何?東家邵員外向來慷慨大方,一定不會虧待你們的!」

    「趙五爺,小官人,人出來了!」

    都快熱中暑了的汪孚林聽到這一句話,就彷彿打了強心針一般立刻打起精神來。他這次沒有那麼魯莽,撥開窗簾一條縫往外張望,果然看見金朝奉滿臉堆笑地把吳有榮和葉青龍兩個人給請了出來。這時候,他便對身邊同樣鬼鬼祟祟玩偷窺的趙五爺說:「看這情形應該成了一半,到時候就看趙五哥你的了!」

    正興奮的趙五爺立刻醒悟過來,等到催促轎伕小心抬著轎子跟上前,他就摩挲著下巴,努力回憶起自己之前和邵員外密談扯皮的地方,還有從內線那兒遞出來的邵府地圖。要知道,自從那老騙子莫名其妙死了之後,他心裡也有個疙瘩,讓人刺探過邵家的很多情況!

    而眼看那邊四人大轎抬了起來,葉明月想了想,立刻當機立斷地吩咐道:「小北,你趕緊騎馬回一趟縣衙見爹爹,不論如何也要弄一張空白牌票!」

    低聲又囑咐了幾句之後,她方才繼續說道:「我會讓人一路上給你做記號的,你記住,一去一回千萬動作要快!」
x24685 發表於 2015-7-14 00:36
第一零五章 雙向的殺機

    府城甘露坊中邵員外的大宅院,雖說比不上斗山街上那些宅邸的歷史和底蘊,但富麗堂皇之處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對於出身休寧鄉間,自幼貧寒,靠著自己打拚出這樣一份大家業,在同宗同族之間揚眉吐氣的邵員外來說,炫富不是錯,他就要每個人都能看到自己如今的風光,哪怕下頭踩著再多的屍骨!

    所以,當得知金朝奉帶人來見自己,他最初眉頭大皺,等心腹小廝又把金朝奉低聲道出的一句要緊話給說出來的時候,他登時眉頭倒豎,勃然大怒。

    「一個一個傢伙全都想欺負到老子頭上來?簡直活得不耐煩了!」

    「老爺,現在怎麼辦?」

    「怎麼辦?涼拌!」邵員外霍然起身,陰狠地笑道,「讓老金把人引到後院書房來,我親自和他們談。不就是要錢麼?我倒要看看,他們是不是真吃了熊心豹子膽!」

    走在偌大的邵家大宅裡,吳有榮東張西望,嘖嘖讚歎。雖說西溪南村富庶非常,那些有名的徽商園林他都去過,但他對於雅緻之類的元素已經司空見慣了,此時反倒希望有生之年也能住在府城中這樣豪華氣派的大房子¢裡。而跟在後頭的葉青龍也同樣是第一次進邵府,左顧右盼的同時,心裡卻在打鼓。此行的風險,汪孚林已經提醒過他了,所以那種憧憬和羨慕降低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戒懼提防。

    這會兒他懷裡還揣著一把防身匕首,有富貴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葉青龍一面走,一面在心中暗自記路。當終於抵達大宅深處一處院落。帶路的金朝奉笑著介紹。這就是邵員外的書房時,他更是打足了精神。甫一見面,他就只見大腹便便的邵員外端著和藹的笑容迎上前來。他平日裡也偶爾見過這位東家,不是頤指氣使就是破口大罵,哪曾有過如今這等表情?更何況,他也好,旁邊這個貪財的窮酸也好,全都是來訛詐的。對方不惱羞成怒就不錯了,怎麼可能真心高興?

    果然,幾句沒營養的寒暄之後,邵員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吳相公這四卷古書,要價兩千兩,是不是太高了?」

    「不高,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唐人手卷。」吳有榮好整以暇地笑了笑,隨即眼神閃爍地說道,「我本來認為這至少值三四千銀子,如今這價格很公道了。邵員外既然一直都喜歡這樣的珍奇古書。就應該收藏下來,來日說不定還能賣個更高的價錢!」

    葉青龍見邵員外眼神陰沉。他把心一橫,也在旁邊附和道:「沒錯沒錯,要不是我,也不可能帶來這麼一筆大生意。邵員外怎麼能虧待我這中人?」

    邵員外這一次終於維持不住臉上笑容了,他冷冷盯著葉青龍這個從前壓根沒放在眼裡的小夥計,一字一句地說道:「小葉子,沒想到你胃口很大啊!」

    「小人也只是混口飯吃。」葉青龍顯得很鎮定,斜睨了一眼金朝奉方才繼續說道,「既然飯碗都沒了,好容易積攢下來的銀子也給人昧了,只能豁出去!」

    金朝奉看到邵員外惡狠狠地瞪著自己,頓時冷汗涔涔,他很清楚,即便今天的事情了結,就衝他這隨口一句話一個舉動惹出來的麻煩,不死也要脫層皮!於是,他只能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賠笑說道:「東家,總不能讓客人幹坐著,上茶吧。」

    邵員外眼神一閃,這才微微笑道:「也是……來人,上茶!」

    話音剛落,門外就有一個小廝用茶盤托著兩個小茶盅上來,在吳有榮和葉青龍旁邊的小幾上一人放了一盞,隨即悄無聲息地退下。葉青龍心中一動,看到吳有榮已經笑吟吟端起了茶盅要往嘴邊送,他突然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邵員外,這不會是斷頭茶吧?」

    吳有榮剛剛含了一口茶在嘴裡,猛然聽到這一句,他登時如遭雷擊,一口茶全都噴在了地上,緊跟著立刻摳著嗓子眼,試圖把可能吞下肚的一兩滴茶水給吐出來。而金朝奉一下子跳了起來,一句血口噴人出口,他卻不料葉青龍端著這一盞茶站起身來。

    「就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金朝奉能不能先把這碗茶喝了,讓我能放心解渴?」

    「你……你……」

    金朝奉哪裡敢去接這茶,雖說不是穿腸毒藥,可這是三步倒,之前他就是想用這玩意把那老騙子給迷暈了下手,結果老騙子只喝了一小口,昏過去不深,他勒死人的時候才會發生劇烈掙扎。眼見葉青龍竟是端著茶步步緊逼上來,他不禁下意識地叫道:「東家!」

    邵員外簡直要被金朝奉的弱雞模樣給氣瘋了,見吳有榮吐完之後,端著剩下大半碗殘茶,目光驚疑地看著自己,他就知道這一趟恐怕不能順順當當終結。他當即擠出一絲笑容,打了個哈哈說道:「小葉子疑心病還真是太重了,都是戲文裡看到的吧……那你有沒有見過這一招!」

    咣當!

    就只見邵員外劈手砸了自己旁邊的一個茶盞,而隨著這摔杯為號的聲音,葉青龍二話不說從金朝奉面前逃開,一下子縮到了牆角。說時遲那時快,就只見幾個魁梧有力的家丁從門外一擁而入,手中不是棍棒就是刀。吳有榮嚇得魂都沒了,想逃時,腿卻一軟,直接癱倒在地。那一瞬間,什麼高價,什麼古書,什麼發財夢全都被他丟在了腦後,他幾乎是用殺豬似的聲音慘叫道:「我不要錢了,不要錢了,書我白送給你們!」

    「才知道打退堂鼓,晚了!你們訛詐我的時候,怎麼不想著保命?」邵員外冷笑一聲,努了努嘴道,「趕緊解決了他們兩個。後院的井該填了!」

    葉青龍聽到後院的井該填了。同樣亡魂大冒。心裡第一次後悔輕易接下了這個任務,更後悔剛剛只記得逃,沒去挾持金朝奉或乾脆是邵員外當人質,也好有個擋箭牌。眼見那些家丁就要撲上來,他竭力保持鎮定,劈手把手中那茶盞給砸了出去,趁著那咣噹一聲稍稍阻礙了眾人腳步之際,他便大聲叫道:「殺人是要償命的。小爺我現在是有主的人,你敢動我一根手指頭,我家小官人不會放過你們的!」

    金朝奉這才終於緩過氣來,立刻跳腳道:「別聽這小子虛張聲勢!」

    眼見吳有榮已經被人一腳揣在肚子上,隨即一刀倏然沖其砍了下去,葉青龍扯開喉嚨嚷嚷道:「我家小官人是松明山汪孚林!」

    汪孚林!

    這個名字近來在府城縣城可謂是如雷貫耳,邵員外不禁一愣,金朝奉呆了一呆,那幾個家丁也是動作稍稍遲緩了片刻。就趁著這功夫,葉青龍掏出懷裡那一把匕首。奮起力氣沖上前去,一頭頂翻了距離最近的那個家丁。胡亂揮舞著匕首,竟是迅速往大門跑去,嘴裡還大聲嚷嚷道:「殺人了,殺人了!」

    金朝奉一個激靈回過神,立刻越俎代庖地下令道:「還愣著幹什麼,快宰了這小子,甭管他主人是誰!」

    葉青龍眼看就要跑到大門口,可那兩扇大門卻在面前被人砰地一聲踹開,緊跟著就是幾個彪形大漢向自己撲了過來。那一瞬間,他心頭大叫我命休矣,心中後悔不迭。如果還有來世,他絕對不再信奉什麼富貴險中求了,就安安分分在家裡種地,總好過一個不留神連命都丟了!就當他閉上眼睛等死的一剎那,忽然只聽到耳邊傳來了一聲怒喝。

    「傻小子,愣在那幹嘛,快出來!」

    咦?

    甚至連眼睛都來不及睜開,葉青龍先是下意識地往地上一蹲,隨即才發現身旁一雙雙腳迅速跑過,竟是壓根沒理會自己,徑直往屋子裡衝去。又驚又喜的他這才依稀覺得剛剛那聲音有些耳熟,眼睛睜開一條縫往外看去,發現是汪孚林,他立刻也顧不得身後是什麼景象了,爬起身踉踉蹌蹌往外跑去。這當口,他只覺得外頭這位小官人比自己親爹娘還親!

    這時間掐得……真是剛剛好!

    汪孚林一把扶住了屁滾尿流從屋子裡跑出來的極品小夥計,稍稍鬆了一口氣。那個死要錢的吳有榮不關他的事,可葉青龍畢竟是被他支使去涉險的,真要是出個三長兩短,他的良心可過不去!這會兒他身邊還有三四個民壯護持,心裡卻有些擔心。

    要知道,他們剛剛這是通過內應騙開邊門一路奇襲進來,多虧了趙五爺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張邵府地圖,還有內應帶路,否則十有**就晚了!要是不能立刻鎮壓裡頭這些人,外頭留著七八個民壯頂不住邵府中人,還會有大麻煩!趙五爺,你這個班頭千萬動作快一點!

    屋子裡這會兒正是一團混戰。邵員外養著的這幾個家丁雖說都是喂飽了的,可趙五爺這會兒只有這破釜沉舟一條路,再加上金光閃閃的功勞就在眼前,因此他八分武藝發揮到了十二分,怎一個英勇了得。而被他帶進屋子的民壯也都是身手最好的,口中叫著官府辦事,手中雖沒有快班的鐵鏈,可亂七八糟的兵器亦是專向對手下三路招呼,也不知道怎麼練出來的這手本事。

    幾回合下來,家丁們被打翻三四個,還有兩個忠心耿耿擋在邵員外跟前,金朝奉就沒那麼好運氣了,直接被趙五爺一根繩索套在脖子上,這會兒正在瑟瑟發抖。而地上的吳有榮則慘哼不斷,一副就快要死了的架勢。眼見只剩下最後一關還沒攻克,趙五爺伸手一拎,把金朝奉拽了過來,瞅了一眼地上進氣少出氣多的吳有榮,眼神中閃過了一絲厲色,旋即提刀衝著邵員外喝道:「邵八,識相的繳械投降,否則謀財害命,圍攻公差,你就別想活!」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4 01:28
第一零六章 美人救英雄?

邵員外沒想到自己居然兩次栽在趙五爺手上,氣急敗壞地喝道,「趙五,又是你給我下套!」

「呸,我是早就懷疑上了你,於是一直在你家附近監視!你以為昨天葉縣尊是真審結了那連環詐騙案?葉縣尊那是欲擒故縱,早已瞧出那老騙子不是自殺而是他殺,就是要你放鬆警惕!弟兄們,上,拿下這罪魁禍首!」

外頭的汪孚林聽到趙五爺聰明地扯起虎皮做大旗,把功勞往葉縣尊頭上頂,他頓時暗讚一聲到底是老油子。

就在這時候,他只聽身後傳來了一個有些惶急的聲音:「不好了,外頭快頂不住了,邵家那些家丁要衝進來了!」

聽到這話,汪孚林登時深吸一口氣,一把拽起葉青龍就往書房中衝去,卻沒有進門,而是對葉青龍低聲說道:「想辦法讓金朝奉立刻反水勸降,要快!事成之後再記你一條大功!」

死裡逃生,眼下雖說又是岌岌可危,可好歹身前身後還有好些自己人,葉青龍立刻膽子大了。他一溜煙衝進房裡,見金朝奉正被趙五爺拿繩套了脖子,勒得死魚眼睛都突出來了,他上去就衝著老傢伙臉上啪啪兩個巴掌,大聲喝道:「老東西,想要小爺的命,小爺我打死你!」

金朝奉被打得眼冒金星,而趙五爺知道這是汪孚林的人,下意識地鬆了手,就只見葉青龍竟是三下五除二,把人摁在地上之後,用他剛剛那根繩子把人捆成了粽子,一邊捆。一邊彷彿還在罵罵咧咧什麼。

他也沒工夫理會這些,又要提防剛剛被打翻的那些家丁重振旗鼓,又要攻破那最後兩個家丁,活捉邵員外,這才能夠保證平安出了這邵家大宅。

就在他橫下一條心。打算不管傷亡強攻的時候,突然地上的金朝奉大聲嚷嚷了起來。

「大勢已去,縣衙的人都已經打到這兒來了,東家,還是投降吧!」

邵員外最希望拖延時間等自己人過來,這會兒聽到金朝奉這話。差點沒氣歪了鼻子。可讓他更加沒想到的是,金朝奉接下來又迸出了幾句更打擊士氣的話:「還有你們,東家是為了錢,也為了命,你們這麼拼幹什麼。回頭東家逃出這一劫,說不定還要殺了咱們滅口!就和五福當鋪之前那另一個夥計一樣,說是把人派到寧國府去了,其實早就藥倒之後填了後院那口井!破家縣令,滅門令尹,誰能鬥得過官府,別把自己陷進大牢裡去!」

金朝奉突然反水勸降,家丁們可以不聽;揭開當鋪一個夥計被滅口。家丁們也可以置若罔聞;可最後那句話卻猶如泰山壓頂,讓幾個本來還想表現一下忠心耿耿的家丁有些遲疑了。

趙五爺見有機會,立刻高聲喝道:「葉縣尊加派的援兵很快就到。識相的就束手投降!」

門外的汪孚林偷眼瞥看裡頭,見擋在邵員外身前的一個家丁突然遲疑了一下,手中鋼刀咣噹一聲掉落在地,緊跟著又是另一個,覷著這個空子,趙五爺已經沖上前去。直接把氣得渾身直發抖的邵員外給挾持了在手。

幾乎就在他如釋重負的同一時刻,外頭好一陣嗷嗷直叫。赫然是一堆操持各式各樣傢伙的家丁衝了上來。儘管汪孚林身前擋著好幾個民壯,身後趙五爺已經拿了邵員外。

面對這樣的架勢,他也不禁心裡咯噔一下。這一次,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往人後躲了,當即撥開保護自己的民壯,往前一站,運足氣勢喝道:「都給我停下!歙縣壯班趙班頭奉葉縣尊之命,查證之前連環詐騙案主犯被殺一案,查知邵員外串通棍徒,乃詐騙案主謀,一面低價收取詐騙得來的不義之財,一面事敗之後殺人滅口,又暗害自家當鋪夥計,今日更是因有人上門揭破,而生害人之心。本人歙縣生員汪孚林,因家僕牽涉其中,請得葉縣尊之命一同來此救人,如有阻擋者,一律以同案犯論處!」

如果是趙班頭帶著下頭的差役來邵家鬧事,家丁們本著優厚的賞錢,一定會繼續奮力一搏,可這會兒汪孚林掣出了自己的名號來,再次強調趙五爺確實是得了葉縣尊首肯,外間登時一片鴉雀無聲。

這年頭的秀才雖不算金貴,可汪孚林這個秀才實在太有名了,正如葉青龍曾經掰著手指頭數過的那樣,傳聞中被他給敲掉飯碗的人太多太多,甚至其中還有不少人下場淒慘。

於是,此時此刻邵員外這書房前頭,便呈現出詭異的對峙一幕。裡頭的邵員外被趙五爺拿刀逼住,拖拽出了書房。聽到汪孚林報名,他又驚又怒,看到這些自己養的家丁竟是沒了動靜,他登時氣急敗壞,奮起最後的力氣大叫道:「別聽他們的,他們是擅闖民宅,根本沒有牌票!留下他們,我每人賞銀一百!」

牌票兩個字一出,汪孚林和趙五爺對視了一眼,頓時齊齊心裡咯噔一下。

汪孚林是因為叫上了趙五爺這個老公差,認為趙五爺蛇有蛇道,肯定一直都準備著空白的牌票,回頭請葉縣尊背書就行了,可這會兒看趙五爺神情,他就知道人家壓根沒有。

而趙五爺認為,汪孚林這個深得縣尊信任的人肯定早就預備好了這一手,否則也不會信心滿滿,可看樣子汪孚林沒有那玩意。

於是,兩人聽到邵員外大開賞格,不禁心急如焚。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空口說白話似乎彈壓不住!果然,剛剛漸漸安靜下去的那些家丁立刻又喧嘩了起來。突然,人群中有人大聲鼓噪道:「汪小相公既然說是奉縣尊之命,那牌票呢!」

哪壺不開提哪壺!汪孚林緊急開動起了腦筋,要知道這會兒人贓俱獲,證人都還在,可要是出動差役的由頭卻名不正言不順。那就糟糕了!

說來說去,他從劉會那學習的都是戶房那點事,對刑房和快班的瞭解還不夠,再加上之前一次次成功擺在那,於是這次想當然了!怎麼辦?

發現汪孚林啞火。邵員外登時大笑了起來,可就在他笑得暢快得意的時候,外頭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趙班頭,你辦事也太馬虎了,明明是早堂之後急匆匆來向縣尊請示牌票的,怎麼走的時候又將東西拉下了?」

隨著這聲音出現的。是一個婢女打扮的俏麗少女,她一面說一面衝著目瞪口呆看著自己的汪孚林眨了眨眼睛,隨即就開口說道:「正好小姐到斗山街許家做客,縣尊差遣人護送,路過這兒。就順道給你送過來了!」

她氣定神閒地從那些家丁旁邊繞過,徑直走到了同樣瞠目結舌的趙五爺跟前,從自己隨身荷包裡拿出一張牌票,笑吟吟地遞了過去。等趙五爺木頭木腦地接過之後,她就看向了汪孚林,雙手放在左手腰間道了個萬福,俏臉上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容。

這當口,汪孚林已經認出了她就是曾經奉葉明月之命給自己捎過話的丫頭。但更重要的是,對方身上那一股熟悉的馨香!

雖說那時候的鬼面女子戴著面具,他至今還無法確認那是誰。但他彷彿能感覺到小丫頭在用無聲的語言說,上次推了你一把,這下子我們算是扯平了!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之前藏得太好了!

趙五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甚至連挾持邵員外都忘了,竟鬆開手去,手忙腳亂地展開了手中那摺疊起來的牌票。

認出那鮮明的歙縣令大印,他登時喜出望外。哈哈大笑了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同樣震驚到極點的邵員外卻當機立斷。一個閃身往前衝去,直取身邊的汪孚林。

他心裡很清楚,今次事情一出,別說萬貫家財保不住,而且自己這條命都恐怕要丟了。如果不能抓個人做擋箭牌,他就死定了!

汪孚林只看到邵員外那張猙獰的臉距離自己越來越近。雖說他不得不讚嘆邵員外的這麼個選擇,可卻絕對不高興自己成為那個被人揀軟捏的柿子!

電光火石之間,他左手稍一格擋邵員外迎面而來的一拳,隨即右腳挪上前一步,右手順勢抓其右襟,左手切其右腕,一切一轉背身一投,順手就是一個千錘百煉的過肩摔!

幸好當年為了鍛鍊身體苦練過英雄救美,居然現在救了自己!

隨著邵員外那肥胖的身軀猶如破麻袋一般被重重摔在地上,就連被葉青龍死死揪住的金朝奉,都忍不住牙齒哆嗦了一下。看著都疼!

汪孚林把人一下子撂倒之後,拍了拍雙手,這才嘿然笑道:「忘了告訴邵員外你一件事,我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俏麗小丫頭聞聲回頭,恰好看到了邵員外被摔出去的一幕,不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奇色。

她饒有興致地盯著汪孚林看了好幾眼,見那些家丁一片嘩然一擁而上,而趙五爺立刻帶了民壯憑牌票的威勢上前彈壓,場面雖亂,但已經不關她的事了,她連忙快步離去。

偌大的邵府,此刻已經亂成一團,因此她怎麼混進來的,再怎麼混出去,竟是沒有一個人盤問她半句。

等出了邵府大門,她快步來到停在對面牆根陰涼處的小轎旁邊,這才停下了。

「小姐,我安全送到啦,跑得我一身臭汗!」

「小北,邵家情形怎樣?」聽小北將剛剛進進出出邵府耳聞目睹的情景一一道來,葉明月方才舒了一口氣,隨即吩咐道:「去個人到斗山街許家,說是我被事情耽擱了去不了,我們立刻回縣衙。」

縣衙出牌票抓人抄檢,一定要縣令簽押,刑房出票,刑房司吏張旻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小北決口不提這一茬,指不定幹出了什麼來,這會兒爹肯定在跳腳! 本帖最後由 davin1207 於 2015-7-14 01:29 編輯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4 01:30
第一零七章 狠角色和分潤功勞

    一片混亂之中,汪孚林還沒來得及為撂倒邵員外而得意上多久,面對的便是一場騷亂。幾乎是在第一時間,他左右就有兩個民壯竄了過來,一把架住他的胳膊,低聲說道:「汪小相公,快!」

    這一個快字之後,汪孚林就只覺自己猶如騰雲駕霧一般,被人架著往後疾退,直接退回了剛剛發生過一場激烈打鬥的屋子裡。緊跟著,這兩個民壯便立刻快速關門。就在大門合上的最後一剎那,葉青龍竟是一手揪著金朝奉,奮力擠了進來。這個機靈的小夥計先是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眼看兩個民壯先是一愣,隨後就把大門給嚴嚴實實堵了起來,他就對汪孚林討好地笑了笑。

    「小官人,小的趁亂狠狠踹了邵員外幾腳,給您出口惡氣。」

    汪孚林知道這小子最擅長公報私仇,此刻又好氣又好笑。待見金朝奉抖得如同篩糠似的,他突然想起這屋子裡還有個完全被忘記的人,趕緊回頭一看,卻只見吳有榮躺在血泊之中,分明是已經死得透了。之前他只顧著把葉青龍給拉出屋子,半點沒在意這個極品無賴,竟不知道人是被邵員外的家丁殺的,還是被趙五爺那些人給「誤殺」的。總而言之,隨著這傢伙的死,這些事實都已經不重要了。

    吳有榮固然因貪心丟了一條性命,但是,當一刻鐘之後,一切結束的時候,邵員外也死了。

    汪孚林那一下過肩摔重歸重,葉青龍洩憤的那幾腳也不輕,可當然不可能要得了他的命。只是在接下來趙五爺等民壯和家丁們發生的那一片混亂之中。「不幸」遭遇踩踏事件。不但邵員外這個收過贓、殺過人、這次殺人未遂而後又拒捕。還打算挾持汪孚林的罪魁禍首被人活生生踩死。

    而按照趙五爺的說法,連恐嚇帶威脅,再加上民壯們武力值不錯,又有縣衙牌票的權威,一場亂局方才平息了下來。

    也只有汪孚林這個旁觀者從門縫裡看得清清楚楚,趙五爺在和那些家丁推推搡搡,擺事實講道理期間,故意引發了這樁可以避免的事件。經此一事。他這才見識到什麼叫做真正的心黑手狠,和這位壯班班頭比起來,他簡直就猶如天上的雪一樣純潔。他頂多是放誘餌釣魚,可趙五爺這個老油子直接是借刀殺人,要不是葉青龍那小子機靈且動作快,說不定會和金朝奉一塊被帶到溝裡去!

    吳有榮死了,所謂釣餌自然就不存在;而邵員外這元兇一死,那五百兩銀子的好處也就不會再有人提起,也難怪壯班那些民壯會幫著趙五爺滅口!至於金朝奉這個膿包……他還不敢亂說話,巴不得把所有罪過都推在邵員外一個人身上!

    經此一事。汪孚林進一步認清了一個事實——趙五爺從來就是善茬!

    所以,對於趙五爺提出的邵家大抄檢。汪孚林便乾咳一聲提醒道:「趙五哥,今天的事,我們是不是應該先回去見葉縣尊請罪?」

    在趙五爺看來,自己將邵員外這麼個心狠手辣的傢伙直接從**上消滅了,避免了日後公堂審案時被攀咬的麻煩,又替汪孚林剷除了吳有榮這麼個禍根,兩人現在應該是一條線上的螞蚱。汪孚林這話說出來,他方才陡然意識到,這從天而降的牌票到底什麼來歷還沒弄清楚呢!雖然那丫頭自稱是葉小姐的婢女,是來送自己遺落的牌票,但他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人是否葉小姐的婢女就更不得而知了,他又沒見過官廨見過人家女眷。

    於是,他立刻賠笑道:「是我忘了這一茬,可小官人說的固然不錯,但你要知道,起贓要趁早,否則邵員外沒有兒孫,這些家丁只怕會把他這些家財哄搶的乾乾淨淨!還有那口號稱用人去填的井,也得先好好看看,否則怎麼回報葉縣尊?」

    汪孚林正要回答,葉青龍拽著金朝奉正在旁邊,立刻出聲說道:「小官人,要知道贓物在哪,問這老東西就行了!」

    金朝奉見汪孚林和趙五爺同時看向了自己,想到剛剛邵員外淒慘的死法,他登時硬生生打了個寒噤,旋即立刻點頭道:「小人知道,小人帶路!」

    儘管趙五爺早就看過當初那本賬冊,但當他跟著金朝奉,真正見識了邵員外的秘密庫房時,他仍然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至於從沒見過這麼多好東西的葉青龍,這會兒也是眼花繚亂,就差沒流出口水。倒是汪孚林後世逛過無數博物館,此時表現得挺淡定。

    再精美能比得上那些國寶?

    金朝奉在一旁偷眼瞥看,對汪孚林的評價就更上升了一個數量級。他狗腿地從暗格里翻出幾本賬冊,滿臉堆笑地呈送到了汪孚林面前,點頭哈腰地說:「小官人,這是之前那老騙子,還有其他幾個騙子棍徒手裡收來的東西,是和單純的死當分開的,全是贓物。」

    全是贓物!

    汪孚林順手一翻,見賬冊上從時間、人物、物件、收來的價錢全都記得清清楚楚,三本賬冊上足足羅列了幾十上百樣東西,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

    趙五爺倒沒想到金朝奉把賬冊給了汪孚林,心想這老東西怕自己過河拆橋,登時有些不痛快。等汪孚林把東西遞給自己,他翻了翻之後,就把這一茬給丟到了九霄雲外,甚至不自覺地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好一會兒,他方才低聲說道:「單憑贓物,還不算鐵證,可有這賬冊在,再加上之前那些罪名,咱們的功勞鐵板釘釘!」

    「對了,邵員外沒有兒孫,那兄弟侄兒這些同宗親屬呢?」

    金朝奉聽到汪孚林突然問了這一句,趕緊討好地答道:「邵員外因為小時候窮苦被人瞧不起,所以從休寧出來後。就幾乎和同宗族人斷了往來。聽說他沒有親兄弟。倒是有幾個堂兄堂弟堂侄,都是很疏遠的關係了。」

    這麼說,接下來這塊肥肉怕是要在官府中間引來好一陣哄搶了!

    汪孚林心裡這麼盤算,卻壓根沒提這一茬:「賬冊帶走,趙五哥你留個人和小葉子一塊在這先看著,我們去後院那口井!」

    歙縣衙門知縣官廨書房中,葉鈞耀簡直要被今天層出不窮的事件給弄暈了。先是早堂上刑房司吏張旻和快班胡捕頭出來,一口咬定昨天那所謂畏罪自盡的人犯是被殺;緊跟著女兒派了小北迴來。說是汪孚林和趙五爺在一塊有大行動,為了以防萬一,死活求著自己給開一張蓋印的空白牌票。他身為一縣之主哪能這麼胡來,當然不肯,結果那個小丫頭軟磨硬泡,甚至連他留在家裡待產的夫人都給搬出來了,他只能無奈就範。

    他只能安慰自己說,刑房司吏張旻是個難纏的人,肯定不會隨隨便便抄牌的。可小北一走之後他去刑房打探,卻得知張旻正好腹瀉回家去了。一個典吏抄了牌!至於張旻怎麼腹瀉……他都不敢去想!

    這麼大的事,他怎能不提心吊膽。坐立不安?他又覺得自己沒有做官的手段和威信,又自怨自艾沒能在殿試中考一個二等,這才落入了濁流。直到女兒葉明月回來,解釋了一下邵員外是兇嫌的可能性,他才稍稍提振了幾分信心。可一想到那是在府城裡,稍有差池就會驚動徽州府衙,自己這個縣尊要擔大責任,他不禁又患得患失了起來,又是埋怨趙五爺不和自己打個商量,又是想著汪孚林太膽大,渾然沒注意葉明月饒有興味地觀察著自己。

    「急死我了,他們怎麼還不回來!」

    「堂尊,趙五爺和汪小相公回來了!」

    從外頭傳來的這句話就猶如九天仙樂,把葉縣尊從抓狂的邊緣拯救了回來。他都沒想到女兒還在房裡,立刻一拍桌子叫道:「快叫他們進來!」

    於是乎,葉明月只能熟門熟路地往屏風後頭一閃,眼睛從縫隙中往外看去,心裡想到了前天幾乎一模一樣的情景。就只見趙五爺和汪孚林仍然彼此謙讓了一番,這才進了書房,而且汪孚林的表情也和前一次有幾分類似,不見大功告成的神采飛揚,反而有幾分凝重。

    而這一次,先開口的赫然是汪孚林:「縣尊,這次是學生做事太過衝動。事情是這樣的,學生之前新收了一個小廝,正好是被人從五福當鋪趕出來的小夥計。因為想要拿出之前沒能拿出來的積蓄,他今天跑去五福當鋪討公道,正好遇到吳有榮在高價兜售那四卷古書……」

    汪孚林用抑揚頓挫的語調,演繹出了一個葉青龍闖進五福當鋪,無意中發現吳有榮要賣的古書是當鋪收贓,吳有榮進而訛詐,金朝奉把人帶回去見邵員外,邵員外殺心大動,自己和趙五爺正好在府城追查疑凶,恰逢其會追蹤到邵家,接下來又是驚天地動鬼神的一番鬥法,吳有榮被邵員外殺人滅口,而邵員外在看到牌票,狗急跳牆要挾持自己,結果混亂之下被踩死……

    他本來就很有講故事的天分,就連猜中了幾分事情經過的葉明月也不得不承認,這小秀才不去寫閨秀們最愛看的各種白話小說,實在是可惜了。

    至於葉鈞耀,他已經完全被汪孚林形容的場面給驚呆了。至於邏輯和合理……汪孚林在一路上仔細推敲過好幾遍,補上了各種漏洞,他哪裡可能發現什麼問題?等到趙五爺直接屈膝跪下賠罪,說是之前把他殺說成自殺,是為了先結案,讓幕後真兇麻痺大意,這種牽強的理由他都輕而易舉就相信了。

    反正只要有好結果,過程當然不重要!

    眼見葉縣尊已經完全信之不疑,汪孚林方才拿出了三本賬冊放在了大案上:「趙班頭之前追回的那幾件贓物,也是老騙子向五福當鋪出手的,只存放在別的地方,正好被趙班頭起獲。除了發還的,還剩下三件東西等認領。但這賬冊上,邵員外收的大部分贓物都在其中,足有幾十件。此外,學生和趙班頭還在邵員外家後院的井裡,挖出來至少三具屍骨,其中一具還未完全腐爛,是五福當鋪一個夥計。」

    聽到邵員外和吳有榮在混亂中死了,葉明月只是吃了一驚,倒並沒有多少害怕,可聽到說井裡還挖出了屍骨,其中一具還能辨認出身份,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身體一動,胳膊眼看就要撞到屏風,就在這時候,她只覺得旁邊多出了一雙攙扶的手,這才穩住了身體。她不用看也知道身邊的人是小北,連忙順勢靠在了她的身上,便繼續凝神靜氣地傾聽著外頭的動靜。

    「光天化日,竟有這樣的事!」葉鈞耀終於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說道,「給本縣傳令下去,快班和皂班也都集合起來,立刻把邵家牢牢看好,本縣這就去府衙求見段府尊!」

    見趙五爺立刻離開去召集人了,汪孚林方才上前一步,對眉飛色舞的葉鈞耀說道:「趙班頭的意思是,那四具屍骨是殺人案,發生在府城,如今既然屍骨找著,兇嫌有主,讓給府衙也無妨。不過所有贓物應該運回歙縣衙門,這樣一連串詐騙大案能夠告破,就都是縣尊的功勞。但學生愚見,這案子太大了,縣尊一個人擔不下來,再加上之前的一場場風波,縣尊如若分潤一些功勞給段府尊,旁人就無話可說了!不論如何,此次事後,縣尊的威信都不可動搖。」

    葉鈞耀一下子醒悟過來,他本來還有些捨不得,可仔仔細細一掂量,他就當機立斷地說:「好,就按你說的辦。孚林,這次事了,本縣一定給你個廩生!」

    眼看葉縣尊撂下這話就走得沒影了,汪孚林頓時目瞪口呆。他什麼時候說自己要廩生了?這也歪的太遠了!

    緊跟著,他的目光就投向了屏風之後。他剛剛進門前就習慣性往屏風後頭瞅過一眼,發現了可疑的衣香鬢影,這會兒想到今天人家幫的那個大忙,他就決定不去拆穿對方了,輕咳一聲便一本正經地說道:「最難消受美人恩,今日多謝了,小生告辭。」

    屏風後頭,葉明月和小北聽到這話,再眼見人瀟瀟灑灑就這麼走了,頓時面面相覷。足足好一陣子,小北才撲哧笑道:「小姐,他說你是美人呢!」

    葉明月臉上一紅,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哦?也不知道是哪個美人從前在屏風後頭推了他一把,今天又從天而降給他及時送去了牌票!」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4 01:32
第一零八章 看熱鬧不嫌事大

    葉縣尊去徽州府衙怎麼和段府尊匯報加扯皮,趙五爺怎麼在邵家和快班皂班協調瓜分利益,汪孚林就沒去繼續摻和了。他畢竟只是區區一個小秀才,現在已經超額完成了給汪二娘出氣,替自家追回損失的任務,又親眼看到兩條人命就在眼前沒了,哪怕是自己憎惡討厭的人,他也頗覺有些提不起勁來。於是,他去了一趟邵家,把同樣出色完成任務的葉青龍給接了回來。

    找了間僻靜小茶館,他招呼了人坐下,隨即就從隨身錢袋裡掏出兩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銀票,信手遞了過去。

    葉青龍這會兒還沉浸在今天那跌宕起伏的驚險劇情中,此刻愣了一愣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官人這是幹什麼?」

    「今天這一趟太凶險了,勉強了你,這是給你壓驚的。羊毛出在羊身上,這些都是邵員外的不義之財,你拿去做生意也行,成家立業也行。」

    葉青龍瞅了汪孚林一眼,這才小心翼翼展開了銀票,發現兩張總共二百兩,他登時兩眼全都是小星星,激動得無以復加。可他轉瞬間意識到汪孚林後頭兩句話是什麼意思,連忙又抬起了頭,可憐巴巴地問道:「小官人這是不要小人了?」

    「你都有錢了,想幹什麼幹什麼,沒必要再跟著我。」

    話是這麼說,可葉青龍想想自己如今這年紀,再想想家裡爹娘偏向大哥幼弟,唯獨不惦記自己這個次子,指不定一聽到他有錢就拿著孝道逼迫他,這賣命錢都未必能留得下。相比汪孚林,嘴裡說是不要他,又剛讓他去幹了那樣一件危險事,可卻真的是一點都沒虧待自己,他又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小的把錢存著!之前程公子可是一百兩銀子買斷了小的十年,這十年小的就是小官人的人,否則就壞了名聲信譽,日後怎麼立足?」

    這小子還知道名聲信譽,那耍寶無賴的樣子都忘了?

    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可他接下來不管怎麼勸,人就是死心眼硬是不願意走,還振振有詞拿著金寶和秋楓的例子出來,以證明跟著他汪孚林是一件多正確的事,他不得不佩服程大公子的洗腦本事。想想金寶是養子,秋楓也偏好讀書,葉青龍對讀書科場半點興趣都沒有,反倒和他有點相似,再加上人渾身消息一點就動,他最終便搖搖頭道:「你愛留就留吧,至於給你的錢,你自己收好了,日後娶媳婦做生意!」

    先頭他和趙五爺在搜查邵家的時候,發現了邵員外藏東西的幾處暗格。這其中,銀票只是最不值錢的東西,最值錢的是房契和地契。可趙五爺也好,他也好,那些價值貴重的契書都沒多瞧一眼。這種不動產入手容易出手難,而且很容易招人眼。

    於是,趙五爺拿了一把一百兩的銀票,硬是要和他二一添作五,他知道這是拉自己下水,不收對方心裡就會結下個疙瘩,就半推半就收下了,這會兒慷他人之慨直接給了葉青龍這個出大力的二百兩。那些千兩以上的莊票,趙五爺即便垂涎三尺,卻也沒去碰。

    至於多撈點不義之財去還自家債務,汪孚林壓根就沒去想過——他怎麼對極其聰明的汪道昆汪道貫兄弟解釋這錢的來源?

    昨天才順利把四百兩銀票還給了汪道貫,早上這位汪二老爺笑說要到府城訪友,瀟瀟灑灑走人,汪二娘本是如釋重負。可哥哥一大早比汪道貫出門還早,神神秘秘的,竟然中午時分方才回來,後頭還跟著自家剛來的那個新小廝,她不禁有些納悶。她對葉青龍完全不熟,此刻見汪孚林滿臉疲憊,後頭這當小廝的卻眉飛色舞,正想好好問問這是怎麼一回事,卻只見大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緊跟著,昨天見過的葉公子葉小胖就風風火火衝了進來。

    「汪小相公,聽說今天你和壯班趙班頭一塊,一舉破了徽州府有史以來最大一樁案子?聽我姐說,又是殺人,又是詐騙的,又是劫持,又是拒捕,到底怎麼回事,你快和我說說啊!」葉小胖連珠炮似的說到這裡,回頭一看金寶和秋楓也都過來了,趕緊一手一個把他們拖了過來,「你看,金寶和秋楓知道之後也好奇壞了!」

    最後進來的李師爺見汪孚林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他便好心解釋道:「汪賢弟,整個縣衙都已經亂套了。三班六房亂成了一鍋粥,傳什麼的都有。有說趙班頭是不忿早上被人揭穿他殺變自殺,於是硬栽上了邵家,直到縣尊那張牌票傳下去,辦事的壯班那些人出來剖白,這流言才暫時平息。至於恰逢其會的你,更是被人翻出了你一樁樁舊賬來,說是從前只不過敲人飯碗,現在變本加厲,乾脆破家滅門了。」

    別人都說破家縣令,滅門令尹,他區區一個小秀才還真是凶名卓著啊?

    汪孚林知道必有人在背後煽風點火,還有更多的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當下笑吟吟地拱了拱手道:「李兄,葉公子,既然知道我奔波一早上,那可否容我先祭了五臟廟再說?你們也是上了一上午的課,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雖說在鄉間時家裡人口不多,不用那麼拘泥於規矩,昨天晚上在馬家客棧時,這兩位也被汪孚林當成自家人似的請到裡頭那桌,可今天汪二娘再見到李師爺和葉小胖那麼熟絡地來自家,她還是吃了一驚,聽到他們說那什麼案子,她就更好奇了。可汪孚林不肯立刻說,她在人前也想儘量像表現得淑女一些,這會兒只能硬忍著,還很有禮節地拉了汪小妹和連翹回房單獨用飯。一進後院,她就立刻問道:「這兩位真的常來咱們家?」

    汪小妹想都不想地答道:「當然天天都來,葉小姐還特意送了銀子來讓他們在咱們家搭伙!」

    一想到那什麼殺人詐騙的案子,汪二娘就連吃飯都不香甜,只撥拉飯粒發怔,甚至沒注意到汪小妹什麼時候溜走的。直到一個人影如風一般出現在面前,她才微微有所察覺。

    「二姐,我剛剛到前頭去聽哥和李師爺他們說話,哥今天和那個趙班頭抓到了昨天那些連環詐騙案的最大主謀,從人家裡抄出來三本賬冊,那個壞蛋,都是因為他收贓,那些騙子才能那麼騙人!」

    汪二娘一下子回過神,見汪小妹認真地在面前伸出三根手指頭晃了晃,她立刻放下碗站起身,顧不上剛剛還告誡汪小妹要注意男女之別,不要去前頭廝混,顧不上連翹在背後阻止,一溜煙地就往前院明廳那邊跑去。到了隔屏後頭,她就放輕了腳步豎起耳朵,果然就聽到了人說話的聲音。

    「汪小相公,說話別說一半啊,這正精彩呢!」

    「又不是說書,什麼精彩!今天死了兩個人,傷的人更是不計其數,那口枯井裡更是屍骨纍纍,起獲的贓物不計其數!這樣一個人物,竟是自始至終就堂而皇之在府城當富家翁!」李師爺直接把葉小胖給堵了回去,隨即看著汪孚林說,「這次整個徽州府都要炸了!」

    見李師爺看著自己,汪孚林很無奈。他只是想拋餌釣魚,解決自家的問題,誰能想到釣起的魚有點兇猛,再次將其釣起的時候才發現這條魚實在是太重了,而且還是吃肉啃骨頭的惡魚?見秋楓和金寶雖然不像葉小胖那樣好奇寶寶,可也全都在一邊吃一邊偷眼看自己,他可不想帶壞這些幼苗,正好吃完了,當即乾咳一聲站起身來。

    「李兄,咱們到外頭走兩步消消食?」

    「固所願矣。」

    李師爺文縐縐地吐出四個字,兩個年紀相差五六歲的人就這麼撇下桌上其他三個人出了明廳。隔屏後頭偷聽的汪二娘和汪小妹大為糾結,而桌上被丟下的三個小的也一樣面面相覷。到最後,還是葉小胖啪的一聲丟下了筷子,振振有詞地說:「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咱們跟上去看看!」

    金寶和秋楓對視一眼,全都覺得如此很不妥,可看見葉小胖嗞溜就直接閃出門去了,兩人大驚失色,慌忙追了過去。他們這一走,汪二娘和汪小妹方才從隔屏後頭出來,汪二娘看著一桌狼藉,隨即指了指外頭道:「他們從前也是這樣子的?」

    汪小妹懵懂地點了點頭:「二姐沒來時,我都是跟著大傢伙一塊吃飯的,熱熱鬧鬧好玩極了,有時候哥還會故意和李師爺說笑話,引得大家噴飯。」

    汪二娘算是長見識了。沒想到葉公子不但人胖,平素表現也不像縣尊公子,李師爺這堂堂南直隸亞元,名次比汪二老爺還高,竟然有如此一面!對了,聽大姐說那程公子似乎還好男色……哥哥這朋友圈實在是太奇葩了!

    她和汪小妹自然不能如前頭三個小傢伙那樣貿貿然追出去探聽機密,而兩人的鬱悶也沒持續太久,片刻外頭就有動靜,汪二娘趕緊又把汪小妹拉回了隔屏後頭。不多時,就只見葉小胖一馬當先耷拉著腦袋回來了,一屁股坐下後,他狠狠抓著頭髮痛苦地說道:「要背五篇春秋,先生要不要這麼狠啊!」

    金寶和秋楓也好不到哪去。金寶記性好,字卻不太熟練,這次被李師爺罰了十張小楷。秋楓是葉小胖和金寶的綜合體,背書兩篇,五張小楷。

    汪二娘聽到這些長吁短嘆,第一次覺得哥哥從前苦讀的日子似乎比眼下這三個小傢伙要幸福一些。至少,還有自己這兩個妹妹幫忙掩護,至少還能看點雜書什麼的。

    外頭縣後街上,李師爺猶如背後長了眼睛似的,攆回了三個跟蹤技術極其差勁的小傢伙,這才看向了汪孚林。

    「汪賢弟,你之前說金寶不進學,你就不求貢,不下秋闈,我想問你,你難道是根本就不願意繼續舉業,這才拋出這種話?」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4 01:33
第一零九章 李師爺勸學,段府尊召見

    別人都只看到什麼高風亮節,什麼仁義無雙,只有李師爺這利眼看出來了!

    汪孚林知道李師爺是個明白人,當下也就光棍地承認道:「沒錯。實不相瞞李兄,我當初進學後回鄉路上被惡棍轎伕所傷,頭部受創,記憶有些問題,往日倒背如流的四書五經,制藝文章,幾乎都不記得了!所以我不打算繼續舉業。」

    李師爺沒想到汪孚林承認得這麼爽快,先是眉頭一皺,等聽到後頭的解釋,他更是愣住了。足足好一會兒,他才苦笑道:「看來,我只猜中了一半。如果真是如此,那可就大大糟糕了,汪賢弟難道不知道,生員每年都是要歲考的?如果連年歲考都在末等,大宗師會笞責以示懲戒,若是連著三年末等,功名都很可能保不住。」

    要命了,這些天雜務纏身,完全忘記了這一條!

    汪孚林一下子想到自己當初勝利贏下功名保衛戰的時候,還有個挨了笞刑的倒霉生員作為陪襯,彷彿就是因為歲考還是科考太差而挨打的!這下可好,他為了特權而努力去保住功名,這功名卻成了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憑他眼下這可憐的制藝水平去參加歲考?難道他去當個白卷英雄不成?

    看到汪孚林臉上表情變幻不定,顯然是被自己點醒了,苦惱不已,李師爺忍不住問道:「賢弟讀書這麼多年,就不能重新把舉業撿起來?我說一句功利的話,八股就是個敲門磚,一鼓作氣考完,就可以扔一邊去了。」

    人人都知道這麼個道理,但很少敢明言。李師爺這樣直接捅破,顯然沒把自己當外人。汪孚林當然是很感激的。可想了想四書五經的恐怖字數,以及八股破題以及之後寫文章的難度,他還是小聲問道:「秀才能請辭麼?」

    他很沒出息地想,如果能,他就等金寶進學後,自己趕緊把功名奉還!

    李師爺差點給汪孚林氣樂了:「怎麼請辭?功名這玩意,只能被革除,卻沒有請辭這兩個字,一旦考上,就有進無退。只能往前!就是舉人,一旦報上去要參加會試,卻因為病了沒能趕得上。按照從前的規矩,都要罰充胥吏,這輩子別再想科舉出頭了!而且,你要知道,生員不算出身,至少得混一個監生名頭才能開始做官。」

    完了。這次是自己把自己帶進溝裡了!

    汪孚林在心裡哀嚎了一聲。卻不想李師爺突然若有所思地說:「你知道我現在傳授金寶秋楓,還有葉明兆的是什麼?經史講解之外。就是制藝,制藝都需要從孩子抓起。你要是回心轉意。日後我給金寶的功課你也不妨看看,若是金寶能夠盡快考上秀才,三年後你們父子一塊下科場。那是多大的佳話?只要在主考官那宣揚宣揚,說不定你們父子一塊題名,那時候你想不想繼續考就隨便了。那天英雄宴你也看到了,要成為鄉宦,舉人是必備條件!」

    這不就是應試教育要從孩子抓起,本科畢業證是找工作必備麼?

    汪孚林無精打采地答應了一聲,突然心中一動,遂抬頭問道:「李兄怎麼今天突然對我說這個?」

    「因為不想金寶他爹歲考出醜!」李師爺背手答了一句,隨即矜持地說道,「我認為,你不該在這些瑣碎的事務中浪費自己的精力,志當存高遠,不當只顧著眼前!」

    果然,李師爺就是傲嬌,提醒人也非得這樣!

    這回換成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他最初也沒想著抱葉縣尊大腿,可一次次的事件,將他和這位歙縣令緊密聯繫在了一起,他也需要這重關係謀生求存。所以,他誠懇地感謝了李師爺的善意提醒和高瞻遠矚,但也表示自己不能辜負葉縣尊的知遇之恩,結果引來了李師爺的一個大白眼。

    「金寶很敬重你這個爹,你可別忘了收他當養子的初衷,他是我真正意義上第一個入室弟子,葉小胖和秋楓都只能算是記名弟子。」李師爺也不管這話若是讓另兩個學生聽到,讓真正出束修的葉縣尊聽到,會是怎樣的表情,用理所當然的口氣說,「我期望看到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吃過午飯,李師爺帶著因為受罰而鬱悶受傷的葉小胖回了縣衙,而汪孚林消化了李師爺的話,決定先不理會這樁大案的衝擊波,帶著浩浩蕩蕩一大家子出門,去府城斗山街許家先拜謝人家借物借人幫的大忙,這事已經拖幾天了。

    因為眼下手頭寬裕,汪二娘又聽說許家有好幾個孫小姐,進了府城便拉著汪小妹親自採購各色禮物。這其中,精於算計,歷任米行當鋪小夥計的葉青龍發揮了很大作用。

    他買了四端號稱最新鮮顏色的紗,用他的話說,做堆紗花或者衣衫上的裝飾最為合意,即便以汪二娘和汪小妹的眼光來看,也都覺得好。他帶著眾人從府城舊貨一條街上淘了一套文房四寶,雖說是舊物,樣式做工卻相當不俗。他還挑了幾樣竹製擺件器具,無不小巧新奇雅緻,專為討小姑娘喜歡。最重要的是,幾樣東西性價比極高!於是,和金寶秋楓用了好一陣子才融入汪家不同,葉青龍立刻贏得了兩個小姑娘的高度認同,汪孚林只能歎為觀止。

    這一趟出門,想到汪二娘已經快到及笄的年紀,汪孚林早早讓人去雇了一抬轎子,留下康大等人看家,自己幾個大男人卻只走路。知道今天這是去大姐婆家親戚那兒做客,到了許家,潑辣外向的汪二娘顯出了十二分嫻靜,古靈精怪的汪小妹也露出了十二分乖巧。以至於方氏看到她們,又看看特意請來陪客的汪元莞,再對比自己那些孫女,直把汪家的家教給誇上了天。汪孚林聽得滿頭大汗,暗想這兩個小魔女鬧騰起來您真沒見過。

    而對於送來的禮物,見慣了金玉的許薇等幾個女孩子們都愛不釋手,尤其是那竹製擺件,被她們三下五除二瓜分了乾淨。而方氏的回禮要厚得多,都是小姑娘喜歡的簪環首飾,雖說她明言是鎏金的,汪二娘和汪小妹還是一再推辭才敢收。當汪孚林就前事道謝時,方氏顯得很大度:「秦六都告訴我了,你也是為了妹妹,又沒瞞著我,這些小手段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本想著那個邵八要是不收斂,早晚便是個瘐死鬼,沒想到這麼快就事發了!」

    汪二娘本就好奇這樁案子到底怎麼一回事,奈何之前哥哥不說,李師爺賣關子,此時趁著大姐也在場,她就拿著女孩子的優勢撒嬌求透露。結果,汪孚林還是閉口不談,她恨得牙癢癢的,只能對金寶打眼色。金寶卻正被一旁許薇等女孩子們集體注目禮看得極度不好意思,腦袋垂得低低的,壓根沒看見她的眼神。最後,還是方氏笑著說道:「大家既然都想知道,雙木,你就說說。」

    方氏都發了話,汪孚林沒奈何之下,只能避重就輕,精彩程度比中午向葉縣尊解說的時候卻大打折扣。即便如此,四周圍的每一個人都聽得聚精會神,當聽到邵家堆積如山的贓物,以及枯井之中的纍纍枯骨時,屋子裡更是一片死寂。

    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急切的聲音:「老太太,府衙那邊派人來,說是段府尊召見汪小相公!」

    屋子裡剎那間一片寂靜。汪小妹還不太懂這些外頭的事情,汪二娘卻一下子蹦了起來,快步走到汪孚林跟前,手忙腳亂地替他整理衣襟,隨即低聲說道:「哥,不要緊吧?要不要帶上金寶一塊去?」

    許家幾個孫小姐也都驚醒了過來,許薇便一個勁攛掇道:「對,帶上金寶,大宗師也誇過他的,之前英雄宴上汪小相公不是也帶了他嗎?」

    方氏見其他幾個孫女嘰嘰喳喳都開始添亂,不禁惱火地喝了一聲,見她們全都乖乖坐好,她見汪元莞雖滿臉擔憂,卻沒說話,而汪小妹也已經竄到了汪孚林身邊,死死拽著他的手不肯放,她就招手把金寶叫到了跟前,隨即抬頭對汪孚林道:「你放心去,其他人就留在我這兒。段府尊為人還是講道理的,再說,他不看僧面看佛面,總要給南明先生幾分面子。」

    汪孚林本來就不想讓年方八歲的金寶蹚渾水,此刻見這個小傢伙眼巴巴看著自己,他就對其搖了搖頭,衝著方氏拱了拱手,又拍了拍身邊兩個妹妹,最後對汪元莞說:「大姐,二娘小妹還有金寶留下,你在老夫人這兒看顧著一些,我先去了!」

    一出堂屋,他就看見秋楓和葉青龍兩個迎了上來。兩人誰都不看彼此,分明是直到現在還惦記那點舊怨,當著他的面就搶著要跟去府衙,他乾脆就答應道:「你們兩個一塊跟著我,有什麼事也好回來報個信,走吧!」

    徽州府衙在整個府城的最西邊,規模比歙縣衙門大幾倍不止,若是加上東邊的察院,正好是正方形缺東南一個角。府衙儀門坐北朝南,在正南面,給汪孚林帶話的人卻並沒有帶著他往那邊去,而是往察院門前大街過,直接進了府衙東邊的陽和門,沿著甬道走了一箭之地,方才在一座軒敞的大堂前停下。

    「這是喜聞堂,也就是從前的親賢館,是府尊接見府縣賢士的地方,這會兒府尊、葉縣尊、舒推官都在,請汪小相公入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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