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18
x24685 發表於 2015-7-15 22:39
第一三零章 把所有人架到火上烤

    年輕里長終於也意識到,說話的不是尋常人。果然,當他回過頭時,就只見身後眾人呼啦啦一片都跪下了,而那個微笑看著自己的中年人身穿官袍,舉手投足盡顯官威,即便他不認識,卻也能意識到這就是本縣之主!最初的呆愣過後,他慌忙跟著其他人一塊行禮不迭,可這一次,他卻不像剛剛那樣聲音洪亮,老半晌也沒能說出一句完整話來。

    葉鈞耀瞅了一眼一大片行禮的人,心想自己這縣尊也就只能在這種地方逞威風了。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擺出了嚴厲的臉色:「剛剛這裡什麼情形,本縣都瞧見了!徵收夏稅這樣大的事,有的鄉里拖拖拉拉,有的糧長私換大等,多收銀兩。甚至於就在征輸庫大打出手,簡直是丟人現眼!」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葉鈞耀當然不會冒出娘希匹這樣的違禁字,但也已經足夠義正詞嚴,至少那糧長也好,年輕里長也好,誰都不敢抬頭吭聲。至於其他事不關己的糧長,則是全都在尋思葉鈞耀之前那最後一句話——什麼叫各裡收各裡,這豈不是說,日後就不需要糧長了?還是說,縣尊打算從現在開始,就推行這新的制度?葉縣尊上任以來最初沒什麼政績,後來就突然強硬了起來,可這次要更易的畢竟是祖制!

    就在這時候,葉鈞耀突然痛心疾首地說:「今日乃是征輸庫大開,徵收夏稅的第一日,可如今這般景象。傳揚出去。徽州府其他五縣會如何看我歙縣?」

    彷彿是映襯他這一句話。一個青衫身影一溜煙地從征輸庫大門跑了進來。還來不及站穩,這個人就氣喘吁吁地說道:「回稟縣尊,不得了了,婺源和績溪那邊出了大事,鄉民聽說徽州府有意將獨派我歙縣的絲絹夏稅均平到其他五縣,一時群情激憤,有上千人擁到縣衙陳情,絕不接受!」

    此話一出。這邊征輸庫中頓時一片嘩然。自從嘉靖年間,歙縣這筆數額達到千匹,金額達到六千餘兩的絲絹夏稅被人揭開蓋子之後,就有不少人記在了心裡,尤其是今天來的不少糧長中,有人便是得到汪尚寧授意的,這會兒更是又意外又震驚。他們還只是在遵照汪老太爺的意思給縣太爺施壓,那邊婺源和績溪怎麼就這麼鬧騰了開來?這種事不是應該先打口舌官司,接下來再是往上陳告,比拚各自的手腕勢力。最後才動用廣大的民間輿論嗎?

    怎麼一開始就鬧騰得這樣厲害了?

    葉鈞耀眉頭倒豎,怒聲說道:「本縣還未曾來得及正式梳理此事。徽州府段府尊也從未有過這重意思,是誰膽敢以訛傳訛?」

    他立即招手把人群中的戶房司吏劉會給叫了上來:「本縣這就去府衙一趟,征輸庫這邊,本縣就交給你了!」

    眼見葉縣尊彷彿來不及交待其他,就帶著隨從們匆匆離去,征輸庫看上去漸漸平靜了下來,但糧長們已經無心收糧,三三兩兩聚在一塊交流。這時候,劉會方才把吳天保叫到了跟前,得知汪孚林的這位舅舅確實總共只收到一個糧長交上來的五十石麥子,他就安慰了對方兩句,隨即方才低聲問道:「可有人對你提過夏稅絲絹之事?」

    吳天保隻影影綽綽知道一點風聲,剛剛見葉縣尊就這麼氣急敗壞得走了,他更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於是,他老老實實搖了搖頭道:「我也只是從前聽到過,這幾千匹夏稅絲絹獨派歙縣很不公平,其他的並沒有人對我提過。」

    這麼說,因為汪孚林的關係,本來就有人打算坑吳天保這個糧長!

    劉會擠出了一絲笑容,這才對吳天保說道:「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你不用太擔心了,小官人自不用說,我也不會坐視。」

    吳天保連忙千恩萬謝,可當他回到自己收稅的兩間旁屋時,眉頭卻擰成了一個大疙瘩。即便因為吳氏岩鎮南山下這一支並不顯赫,他對官面上的事情也只是一知半解,可眼下的凶險他已經隱隱感覺到了。他甚至願意傾家蕩產,賠補到時候夏稅不夠的困窘,也不希望汪孚林蹚到這樣的渾水中去。

    可那孩子他是真管不住!

    徽州知府段朝宗確實有些焦頭爛額,年初歙人帥嘉謨陳情的時候,雖說一直捅到了南直隸巡按御史劉世會那裡,可他火速與這位巡按交流了一番,劉世會終究也不敢輕舉妄動,於是這麼一件大事就含含糊糊矇混過去了,正好各縣主司大多不在,也就暫時拖延了下來。前時葉鈞耀一度被人挾制,可總算那個菜鳥掙脫了,他還鬆了一口大氣,以為這事至少能拖到自己任期結束。可歙縣那邊還只是暗流洶湧,婺源和績溪卻這麼毫無預兆地爆發了開來!

    「府尊,要知道歙縣這邊的呼聲,我一直都在盡力彈壓,希望能夠拖到夏稅之後。我剛剛在征輸庫,甚至打算把糧長收一區,改成各裡收各裡,進一步打壓那些鄉宦豪強,今天征輸庫一鬧,本來是最好的機會。可沒想到,這婺源和績溪怎麼會……」

    葉鈞耀這會兒卻彷彿不會看段朝宗眼色似的,絮絮叨叨說個沒完,甚至又突然驚咦了一聲:「府尊,會不會是那邊婺源績溪兩縣先下手為強,希望用這樣的態度讓徽州府乃至於朝廷不敢輕易動此事?又或者……根本就是歙縣有人興風作浪,借此逼得我這個歙縣令不得不出頭,讓府尊不得不選一邊支持?」

    「夠了!」

    段朝宗惱火地喝止了葉鈞耀,揉了揉眉心後,卻不得不承認葉鈞耀這後頭兩種猜測全都極其有道理。因此,一想到徽州府雖有那些富甲天下的徽商,鄉宦勢力也盤根錯節。可田地貧瘠。百姓困頓。每年就是收這麼一筆絲絹夏稅,竟然還要來回扯皮,他不禁也生出了一股深重的怨氣。

    欺人太甚!你們有本事鬧,怎麼不知道替百姓把這筆錢給負擔了去!

    「你先回去,管著你那邊歙縣收夏稅要緊,此事本府自有計較!」

    葉鈞耀已經第一時間跑過來府衙倒了一番苦水,既然段朝宗下了逐客令,他自然就趕緊告退了出來。等一路出來。上了自己的四人抬大轎,他就看見裡頭的汪孚林已經把衣襟都敞開了來,一把大蒲扇搖得虎虎生風。雖說他自己也熱得汗流浹背,這會兒仍然忍不住笑罵道:「你至於嗎?這青綢轎面被你扇得四處鼓風,是人都知道里頭還藏著一個人。」

    「學生要是再不搧風,說不定老父母從府尊那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個中暑昏過去的小秀才了。」汪孚林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橫豎這轎簾落下之後裡頭甚是昏暗,葉鈞耀肯定看不出自己什麼表情。而他在心裡已經下定決心,日後自己要是發達了。絕不坐這種悶熱得簡直要死人的轎子!

    轎子從府城回歸縣城的一路上,葉鈞耀抓緊時間對汪孚林說了之前見段朝宗的經過。得知那位段府尊果然被葉鈞耀帶去那個方向考慮問題了。汪孚林輕輕舒了一口氣,這才低聲說道:「這下子一府六縣,所有要緊人物全都被架在火上烤了。」

    既然不能死道友不死貧道,那也不能貧道死道友不死,大家一塊死好了!置於死地而後生,大概就是這麼個道理!

    汪孚林今天是根本不想來的,可葉鈞耀心裡沒底,硬是把他提溜在四人抬大轎中一塊到了府衙,如今既定目標既然達到,葉大炮終於神清氣爽。四個轎伕都是他拿銀子喂飽了的,路上又沒商量具體事情,他也不愁有人洩露消息。找了個僻靜地方先讓汪孚林下轎,他探出腦袋笑著說道:「對了,明月說,明天帶你家兩個妹妹去赴衣香社的聚會,你告訴她們,不用準備什麼,明月都讓張嫂給準備好了。」

    一提到這一茬,本來很想忘記兩個妹妹即將加入八卦閨秀團的汪孚林頓時苦了個臉。對於頂頭大領導葉縣尊的關心,他還得表示感謝,反正該耳提面命的他已經都吩咐過兩個妹妹了,如今再多想也是白搭。相比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情,接下來他還沒得消停,因為他還要搞定一個傳說中的人物。

    就是他很可能在歙縣班房看到過一次,卻從來沒有正面交談過的帥嘉謨!那個揭開夏稅絲絹蓋子的帥嘉謨!

    他一面在腦海中默默回憶著打探到的此人種種情況履歷,一面信步往和人約定好的地方走去。當他最終來到歙縣學宮前頭的碑林,看到那個鬼頭鬼腦,和這讀書人的聖地絕對不相配的人時,他便加快了兩步。

    那邊廂,眼尖的蕭枕月也已經看見了汪孚林,連忙一溜煙迎了上來,卻是滿臉堆笑地說道:「這兒進進出出的不是秀才就是童生,小官人若再不回來,我這個讀不進聖賢書的刀筆吏,就只好找條地縫鑽進去。」

    「蕭令史不用謙虛了,縣尊對你可是讚不絕口。」汪孚林見蕭枕月和之前趙五爺在這見自己一樣,也是一身童生的儒衫,他便壓低聲音問道,「安排好了?班房那地方可是三班衙役的後花園。」

    「小官人放心,我可是刑房出身的刀筆吏,和班房打交道的次數,整個刑房只怕就連剛倒台的張旻也不如我。」蕭枕月和劉會一樣,都是衙門裡頭的青壯派,這會兒把胸脯拍得震天響,「只瞧我的就是了!」
x24685 發表於 2015-7-15 22:44
第一三一章 徹底把水攪渾

    不論外間因為績溪婺源鄉民鬧事,出了怎樣一場軒然大波,歙縣班房的門口,幾個白役照舊在那擲骰子玩得興致勃勃。直到發現有人過來,一個白役方才懶洋洋抬起了頭。看清楚頭前那人是刑房新任典吏蕭枕月,他趕緊一個個拍醒了賭興高昂的同伴們。一大幫人亂七八糟地圍上前來,有的恭恭敬敬稱呼一聲蕭令史,有的卻是左一個蕭爺,右一個蕭叔亂叫,渾然不顧蕭枕月還不到三十。

    白役是整個縣衙中最底層的人物,哪怕從前蕭枕月只是白衫書辦的時候,也足可睨視這些傢伙,更不要說現在他已經正式當上經制吏,成了縣尊面前的紅人。於是,他根本不正眼看這些人,只是抬了抬下巴吩咐道:「吳司吏有要緊事吩咐我過來,你們看著門就好。」

    儘管蕭枕月背後還有個小廝費勁地提著一個食盒,但新任刑房典吏帶進來的人,誰敢去盤問來歷?再說,這是歙縣班房,又不是牢房,誰也犯不著太頂真得罪刑房大佬。等到目送了這主僕兩人進去,一眾白役方才重新開始玩骰子,可興致就比不上剛剛了,一個個全都在殷羨蕭枕月的好運氣。+↓

    書辦雖不是經制吏,可也同樣一個蘿蔔一個坑,有定數的,而從這一級熬到青衫典吏。多少人一輩子都等不到機會。這前有劉會。後有蕭枕月,都是什麼逆天運氣!

    進了大門,蕭枕月依舊一副高冷模樣,但之前一直緊握的拳頭終於放鬆了。他當然可以正大光明地把葉縣尊面前的紅人汪孚林給帶到這來,問題汪孚林特意吩咐不能讓別人知道,於是他就只能用這麼一個夾帶的辦法。好在他事先打聽過,這會兒快班、皂班、壯班三個班頭全都不在,他大可橫著走。一路上旁若無人視若無睹地從那些拿犯人取樂的差役身邊經過。不管是別人如何行禮稱呼,他始終只微微一動下巴算是應答,一直到了最深處的一座屋子。

    這裡並沒有人看守,也不像外頭那樣總有某種說不出的腐臭霉味,而是顯得乾淨清爽。他這才回過頭來,低聲對汪孚林說:「這是三個班頭的自留地,往日他們過來,就在這裡休息。外頭一層一層那麼多差役在,帥嘉謨安置在這裡是最安全的。一會兒我在外頭望風,小官人你就扮成送飯的進去。」

    雖說從最外頭到最裡頭。總共也不到一盞茶功夫,但汪孚林提著沉重的食盒。倒是走出了一身汗。他點點頭謝了蕭枕月一聲,這才順著指引進了一處屋子。甫一踏進門檻,他就發現,這裡佈置得倒談不上雅緻,可卻十分整潔,而角落中書桌後坐著一個中年人,此刻正頭也不抬,劈裡啪啦打算盤。他稍微站了片刻,見其半點反應都沒有,他就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提著食盒過去了。

    「飯菜放在那兒吧,我一會兒自己會吃。」中年人仍舊只顧著埋頭打算盤,隨口吩咐了一句,可沒過多久,他便發現有人來到了自己身邊,這下子登時眉頭大皺,立刻側過了頭。發現身邊是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陌生少年,正好奇地往他一面打算盤一面寫的一沓賬本上瞟,他有些警惕,隨即便放鬆了下來。

    要真的是對自己不利的人,早就趁他不備下殺手了,還用得著這樣一幅模樣?

    「這不是你應該看的,快走吧,否則不管哪位班頭回來,沒你的好果子吃!」

    「我看了帥先生的賬本,也許沒好果子吃,可帥先生要是繼續把這歙縣班房當成自己家似的住著,將來結局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

    帥嘉謨登時大吃一驚。對方知道自己是誰,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這小小少年說話的口氣!他定了定神,這才謹慎地問道:「你是誰?」

    「學生松明山汪孚林,見過帥先生。」

    儘管知道帥嘉謨不過因祖上在新安衛服役,這才定居於此,算不上土生土長的歙人,而且也並非讀書儒生,而只是精於算術,但汪孚林仍然相當客氣。見對方聽到自己自報家門之後,總算是稍稍消除了幾分緊張之色,他就繼續說道:「帥先生的事情,我聽人提過,一直都很欽佩您的勇氣。畢竟,自從嘉靖年間那兩位首提此事之人死得不明不白之後,就再也沒人敢提這一茬了。」

    身處歙縣班房,受到嚴密保護,但帥嘉謨還是聽趙五爺在內的班頭們提到過汪孚林這樣一個人。儘管他一度認為,一個十四歲的小秀才不可能有那樣覆雨翻雲的手段,絕對是背後的汪道昆面授機宜,但眼下真正見到人,他忍不住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太依賴於常識了。儘管汪孚林對他的恭維讓他很高興,可他還是開門見山地問道:「小官人今日見我,先是恐嚇,然後又是吹捧,到底是什麼意思?」

    「今天,歙縣征輸庫那邊發生了一件事,而績溪和婺源,也傳來了兩個消息。」

    汪孚林言簡意賅地介紹了一下征輸庫那個年輕里長和糧長打的一架,以及葉鈞耀拋出的各裡收各裡這樣一個建議,隨即方才提到績溪和婺源那邊的鄉民騷動。果然,等到他說完,帥嘉謨那張臉已經是陰沉得足以滴下水來。顯然,這位年初掀起這一**風暴的中年人並不是一個笨蛋,這會兒已經想到了這場大風波一起之後,他的尷尬處境。

    「剛剛葉縣尊去府衙見過段府尊了,段府尊很震怒,而且懷疑有兩個可能。要不就是歙縣鄉宦故意在後頭挑唆婺源績溪鄉民鬧事,為了抓對手的把柄;要不就是五縣那邊先下手為強,把事情擺到檯面上先大鬧一場。那麼府尊就有可能為了收齊夏稅而息事寧人。不管哪一種可能。到最後為了平息事情。年初提出此事的帥先生,都很可能被拋出來作為棄子。想必帥先生應該知道,鄉民也許會對幫他們減輕負擔的你感恩戴德,但鄉宦的德行卻不一樣,過河拆橋是一貫的道理。」

    帥嘉謨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聲音艱澀地說道:「那南明先生的意見呢?」

    到了關鍵時刻,比拚的還是背後的大人物啊!但他雖說事先去和汪道昆通過氣,來見帥嘉謨卻完全是自己的主意。

    汪孚林鎮定依舊。輕聲說道:「帥先生之前先是告到了徽州府,然後又向南直隸巡按御史劉爺陳情,但全都沒有下文。畢竟,這樣一筆夏稅絲絹,是實施了上百年的祖制,沒人敢動。如果帥先生打算偃旗息鼓,自然一切休提,南明先生自然不會讓為我歙人陳情的您陷入困頓,退路會安排好的。但如果帥先生並不死心,打算繼續試一試能否撼動這一筆絕對不合理的夏稅絲絹。那麼還有一條路。」

    他稍稍頓了一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先去南京。然後進京陳告!」

    雖說之前衙門那些吏役就以帥嘉謨進京陳告為由,恐嚇過葉鈞耀,但此一時彼一時。越級告狀當然是朝廷嚴厲打擊的,但那得看告的是什麼,涉及到的是反映目前正屬於改革範疇的賦役問題,高拱也好,張居正也好,也許今後會不和,但如今都正在推進一條鞭的收稅模式,說不定會費點神管一管徽州一府六縣夏稅絲絹這點事。總比在徽州府,帥嘉謨被一群官員以及鄉宦當槍使來得強!

    而且,汪道昆對他私底下透露了點情況,他倒不擔心這舉措是否會連累葉縣尊……你巡按御史和知府都管不了的,本管縣令怎麼管?

    帥嘉謨此前也考慮過進京。然而,他仍然是仔仔細細沉吟,沒有立刻答應或是拒絕。

    「帥先生還請早下決斷,否則這一波聲勢一鬧大,你未必走得成。今天是刑房蕭令史帶我來的,你如打定主意,可以通知他。」

    汪孚林該說的都說了,拱了拱手,留下那食盒就轉身離去。當他快到門口時,就只聽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我願去京城!」

    帥嘉謨吐出這一句話,整個人都輕鬆了下來。名利名利,他不在乎利,卻在乎名,只希望能夠把這樣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翻過來!他不是土生土長的歙人,可對這塊土地卻很有情分,自從在那些舊賬冊中發現了這樣一樁積弊,哪怕知道嘉靖年間那兩位揭開此中黑幕的人死得不明不白,他也打算揭開這個蓋子。而更讓他心情激盪的,是接下來汪孚林說出的另一句話。

    「我就知道帥先生會有此意。有道是,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帥先生乃是俠義之士,總比那些別有用心的鄉宦來主導這樣一件事來得好。」

    「你這話可是把南明先生一道罵進去了。」帥嘉謨開玩笑似的打趣了一句,見汪孚林笑而不語,他便起身走到了汪孚林身前,「不過我這是在班房深處,雖說安全不成問題,可沒有三個班頭的容許,要離開很不容易。」

    「只要帥先生答應就行了,這件事說難不難,難的是要有人配合。帥先生等我的好消息。」

    當一身小廝打扮的汪孚林跟著蕭枕月原路返回,出了歙縣班房,又七拐八繞找了個僻靜地方剝掉外頭那身褐色衣服,摘下**帽,熱得通身大汗的他拿著袖子扇了搧風,這才對蕭枕月說:「接下來,還要麻煩蕭令史你再給我幫個忙,我要立刻見壯班趙五爺。」

    不徹底把水攪渾,怎麼能矇蔽其他人的眼睛?
x24685 發表於 2015-7-15 22:45
第一三二章 大幕拉開

    生平第一次坐轎子,秋楓只覺得腳不著地,整個人晃晃悠悠,再加上兩邊窗子被釘死,前方轎簾低垂,那種悶熱而密不透風的感覺,他幾乎有一種嘔吐的衝動。一路上身不由己,不知前路在何方,更是壓迫得他心情緊張,整個人都繃得緊緊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七拐八繞兜了多少個圈子,這兩人抬的小轎終於停了下來。當轎簾被人掀開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已經身處在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中。

    堂屋中,陳六甲正通過窗縫,打量著那個與其說被攙扶,還不如說是被架出轎子的小廝。良久,他才挪開目光,對一旁的程文烈問道:「就這小子?」

    「怎麼,陳爺是覺得他太小?你可別忘了,想當初狀元樓上,是誰打了陳天祥一個措手不及。這小子年紀雖小,人卻賊精,這一次要不是我拿著他家人的把柄,而且他又知道那汪小秀才心狠手辣,未必會上這條船。之前他已經通風報信說了吳老鬼是內鬼,葉縣尊想要拿掉張旻,要不是我們料錯一步,沒想到是舒推官下手,說不定還能扳回一城。而且,他提出的交換條件你也聽到了,離開徽州府去南京崇正書院,和父母家人斷絕關係。」

    「諒這麼個小人物,也不敢和汪老太爺玩花樣!」

    陳六甲輕哼了一聲,斜睨了一眼程文烈,心裡卻飛快思量。績溪和婺源那邊突然大亂,這打亂了他的預期,打亂了汪老太爺的計畫。但也興許可以趁亂而起。讓段朝宗認為這是五縣鄉宦那邊挑起了事端。進而偏向自己這一邊。當然不利因素也是有的,如果有人在那位徽州知府耳邊吹風,這把大火很可能會燒到歙縣這邊來。所以,掌握歙縣令葉鈞耀的動向這一點,立刻就變得空前重要了,偏偏這時候縣衙那邊,汪老太爺的鐵桿張旻還被擼掉了!

    否則何至於要動用秋楓這麼個小廝當內線?

    而且,汪老太爺的意思。那個帥嘉謨可以在關鍵時刻丟出去,反正此人挑起事端的作用已經做到了,只要就會把握得好,這一個人又能派上大用場!

    想到這裡,他走到門口重重咳嗽了一聲。很快,那兩個抬轎子的轎伕便一左一右挾持著,把秋楓給架到了門前。他隔著斑竹簾,居高臨下地說道,「你之前那些條件,我都可以答應你。接下來。我只要你做一件事,跟緊了汪孚林。要寸步不離,時刻回報他的行蹤。然後,在我需要的時刻,把他領到我指定的地方去。事成之後,我立刻送你去崇正書院。」

    秋楓見裡頭的人連面都不肯露,剛剛抬自己過來的那轎子又是晃晃悠悠在府城兜圈子,分明是想要混淆自己的判斷,不讓他知道這裡是在何處,見的又是誰。他強壓心頭那一絲絲恐懼,沉默了片刻便開口說道:「口說無憑,我怎麼相信你不是騙我?當初邵員外家的枯井裡頭,可是有他那當鋪一個夥計的屍骨。有權有勢的人做事都是這樣,過河拆橋!」

    陳六甲登時為之氣結,一旁的程文烈卻低聲說道:「看到沒有,這才是聰明人。他要是一口答應,卻沒有討價還價,那就反常了!」

    被程文烈這麼一勸,陳六甲方才按捺怒氣問道:「你要什麼憑證?難不成還要我立下字據?」

    「我要南京崇正書院的推薦信!」秋楓想都不想就迸出了一句話,繼而抿著嘴,在不出聲。

    陳六甲頓時躊躇了起來。旁邊的程文烈嘿然一笑,也不勸解,就這麼好整以暇地搖著摺扇。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陳六甲方才輕哼道:「此事哪有那麼快……不過我可以答應你,三日後就把推薦信送到你手裡。可要是我吩咐你的事情做不好……」

    「那時候你們還會放過我嗎?」秋楓反問了一句,繼而使勁想要掙脫那兩個箝制自己的轎伕,見他們就是不放手,他頓時氣沖沖地說道,「都說完了?說完就讓我回去,我這樣一次次往外跑,小官人萬一察覺到,我還怎麼往下編謊話?」

    「帶他走!」陳六甲沒好氣地吩咐了一句,可等到兩個轎伕架著人往轎子那邊去了,他突然又想起什麼,連忙叫道,「等等……這次你就沒什麼消息?」

    秋楓登時心頭咯噔一下,緊跟著,他就開口說道:「葉小姐明日一早就會過府,送小官人的兩個妹妹去衣香社聚會。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畢竟,我眼下的任務是陪金寶讀書,跟前走後的事都是那個葉青龍在忙活。」

    衣香社三個字,陳六甲自然不陌生,知道那是府城縣城那些大家閨秀們的集會。他縱使再膽大,也不敢把主意打到這些各家視若珍寶的千金小姐頭上,於是聽過也就算了。而對於汪孚林身邊新添的那個小夥計,他哪會不知道人在邵家那樁案子中的重要作用,不禁心中一動。

    這時候,他只聽程文烈在耳邊嘀咕了一句,立刻開口說道:「那個葉青龍礙事得很,你想個辦法,讓他消停幾天,如此一來汪孚林身邊沒人,你就可以名正言順跟著了!這點小事,想來你不至於辦不好。」

    「我知道了。」秋楓簡短地答應了一句,等坐回轎子的時候,他趁著轎簾還沒放下,使勁記了一下這院子房子的特點。也許這裡只是別人臨時找來的見面地點,可多留心總沒有壞處。否則若是成了井中枯骨的時候,那可是連哭都來不及了!

    被人抬到縣城某處僻靜地段,秋楓才下了轎子,他沒有徒勞地去反跟蹤那兩個轎伕,接下來一路小心翼翼潛蹤匿跡,這才拐上了縣後街,推門進了院子。前院還是和往日一樣。康大等四個轎伕正在屋子裡說笑。廚房裡正飄出了一陣陣炊煙的香味。顯然是劉會媳婦劉洪氏正在做飯。

    他默不做聲地從明廳旁邊的樓梯上了二樓,這才發現,自己房門前的二樓美人靠上,汪孚林正斜倚在上頭,兩條腿擱得高高的,從這居高臨下的位置看,顯然他剛剛進門時的那一幕都被其瞧在眼裡。

    「小官人……」

    「回來就好。」汪孚林笑了笑,努了努嘴道。「接下來會更亂,小葉子成天被二娘小妹差遣得團團轉,我已經在李師爺那給你請了幾天假,跟我跑跑腿。」

    「好。」秋楓長舒了一口氣,這才認真地問道,「小官人要我跟著去哪?」

    「績溪和婺源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征輸庫那邊夏稅收得又不那麼順利,我這個門聯都掛到紫陽書院門前去的秀才,總得幫一幫葉縣尊,去走訪一下本縣那些秀才。你在歙縣學宮這麼久。人認得最熟,這次就靠你了!」

    接下來。汪孚林帶著秋楓,登門拜訪了住在縣城內的秀才們。由於他上次在紫陽書院換門聯之後,慷慨大方地包下酒樓,請了一大幫生員大吃大喝,成功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因此不管在哪一家,主人對他的態度都還算不錯。盤桓的同時,他少不得打探各家對於今年夏稅的態度,而這個時候,每個人的態度就大相逕庭了。有的諱莫如深,有的打太極不接話茬,有的滿臉茫然表示不知情,還有的則是痛心疾首,反倒對他絮絮叨叨獨派歙縣夏稅絲絹的不公。

    秋楓跟著汪孚林這一番走動下來,就是整整三天。他按照那邊的吩咐,把汪孚林的行蹤都洩露了過去,包括汪孚林一次在傍晚時分去了歙縣班房,作為回報,他順利拿到了那封南京崇正書院的推薦信。僅僅是這薄薄的一張紙,他仔仔細細看過一遍又一遍,尤其是那一方鮮紅的篆字印章,最終,他將其鄭重其事收好,壓在了床頭靠牆邊的葦席底下。當然,和這封推薦信一同送過來的,還有一個指令。

    而在汪孚林拜訪歙縣秀才的這三天時間裡,從婺源和績溪開始鬧開來的夏稅風波,卻已經蔓延到了祁門、黟縣、休寧,甚至有聯名的陳詞送到了徽州府衙。徽州知府段朝宗可謂是焦頭爛額,尤其是五縣縣令猶如雪片一般地公文送上來,請求府衙能夠給一個明確的說法,他們也好壓下鄉民呼聲,他就更加火冒三丈了。

    這一天,當舒推官過來,提及邵家那樁案子時,他便老大不耐煩:「本府不是說了,全都交給你處置嗎?」

    舒推官本來就只是找個理由來見段府尊,此刻趕緊改口道:「府尊責備的是。其實,下官眼下來見府尊,也是為了如今府尊最煩惱的事。五縣那邊鬧得沸沸揚揚,歙縣雖是按兵不動,但可想而知,對於這開國百多年來一直獨派歙縣的絲絹夏稅,自然早有不滿。稍不留神,此事就很有可能釀成一場動亂。徽州府地處南直隸,雖說並不富庶,可多年來也從來沒出過問題。府尊上任以來更是兢兢業業,若因為奸民的算計而損傷令名,那就實在太不值得了!」

    「本府無需你來提醒,有話直說!」

    舒推官頓時被噎得面色一變,但隨即便滿臉堆笑說:「下官只是一點愚見,若是能把年初那個始作俑者帥嘉謨,以妖言惑眾的罪名給拿下,然後不動五縣中人最最忌諱的絲絹夏稅,而是從別的地方給歙縣一點補償,這次的事端,說不定就可以平息下去。」

    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去看段朝宗,就只見這位徽州知府臉上看不見喜怒,頓時有些氣餒,但心裡還是不停地給自己打氣。

    他能否在這徽州府更進一步,壓過葉鈞耀那隻菜鳥,就看這一回了。那門子給自己出的這主意,他覺得很不錯,料想段府尊也不會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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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三章 你們一家都是狗腿子!

    再一次來到歙縣班房,陪同汪孚林的卻是趙五爺。雖說對於小秀才身後的小跟班,他有些納悶,可上次打通關節把人弄到牢房裡去看趙思成的時候,他都額外放了葉青龍這個極品小夥計進去,現如今這三班衙役自管的班房,汪孚林帶了一個秋楓進來,這根本就不算什麼。一路進去的時候,他聽到汪孚林說起之前到這裡來撈犯夜的金寶那樁往事,頓時有些尷尬。

    「小官人不是外人,我也就實話實說了。抓犯夜的這種事,本來就可以算是壯班的福利,真要送到衙門,這幾十小板是少不了的,可在班房裡蹲上一晚上,再拿出錢來,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之所以會認得程公子,也是因為下頭民壯有眼不識泰山,曾經錯抓了他一回。」

    汪孚林這才知道程乃軒竟然曾經蹲過班房,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眼下是白天,看守這裡的三班差役們卻一個個呵欠連天無精打采的,有些屋子裡傳來了打罵呵斥聲,但總體而言,並沒有濫用私刑的鬼哭狼嚎。想到自己交託給趙五爺的人,他便低聲問道:「人確定囫圇完好?」

    「那是自然。」趙五爺嘿然一笑,對幾個衝自己□行禮的白役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這才有些不解地問道,「不過小官人,你這幾天這大費周折地讓我這麼折騰一趟,到底是為了什麼?」

    「趙五哥你很快就會知道的。」汪孚林見趙五爺對自己的賣關子大不以為然,他就補充了一句,「你也知道最近風聲緊。南明先生那兒又特意囑咐過。我自然得小心一點。」

    汪孚林既然掣出汪道昆的旗幟來。趙五爺也只好作罷,心裡卻直犯嘀咕。等到來到最深一重那座整潔安靜的院子,他抱手往院子中央一站,眼見得汪孚林留下秋楓,自己徑直進屋去了,他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秋楓說起了話。

    「你成天跟著寶哥兒在李師爺那求學,莫非真打算進學考個秀才回來?雖說有個功名是不錯,可即便咱們歙縣是科舉大縣。這舉人一年也就那麼十幾個,進士就更不用說了,每三年一考,少的時候只有兩三個,多的時候也不會超過七個,聽說小官人連賣身契都還給你了,難道你指望他一直供你?你又不是金寶,就連金寶,即便父子名分已定,人人也都知道。那是小官人純粹好心,否則哪有十四歲的爹。八歲兒子的道理。」

    秋楓咬著嘴唇,好一會兒才開口答道:「咱們徽州府的書院也好,南直隸和浙江的那些書院也好,收學生的時候不問貧富,如果沒錢讀書,也像府學縣學那樣補貼廩米,我不用小官人一直供我,而且我有手有腳,我會幹活!」

    聽到秋楓吐出這麼幾句話,趙五爺不禁哧笑了一聲:「你說得容易,都說寒門出貴子,可你應該扳著手指頭數數,就只說咱們歙縣,大明開國這麼多年,出過幾個寒門貴子?除非資質頂尖,又有人賞識,否則一輩子童生出不了頭的多得是。如果我是你,不如就把目光放得低一些,比如說,縣衙裡頭的白衣書辦,雖說這不是經制吏,可只憑葉縣尊對小官人的賞識,將來未必就不能升到典吏,甚至司吏。戶房劉司吏當年像你這般大的時候,就進縣衙做事了。」

    趙五爺平時很少對不熟悉的人如此多話,可看在給自己帶來了巨大利益,幫自己博得了葉縣尊信賴的汪孚林面子上,他竟是破天荒提點了秋楓幾句。見人先是露出了怔忡的表情,繼而就呆呆不做聲,他便覺得老大沒意思,頓時懶得再囉嗦了。在他看來,這麼個小傢伙等回頭碰個頭破血流,方才能懂得世事滄桑。否則怎麼叫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不過這話對汪小秀才似乎不太起效,那傢伙簡直比鬼都精!

    這一大一小兩個人正在院子裡各自發呆,外間突然傳來了陣陣喧嘩。趙五爺到底是壯班班頭,一下子警醒了過來,連忙對秋楓吩咐道:「你在這不要亂走,我去看看外頭怎麼回事!」

    眼見得趙五爺就這麼轉身快步跑了出去,秋楓突然只覺得呼吸急促了起來。對於外間那些紛爭,他並不瞭解太多,那些深層次的角力,更不是他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能夠明白的,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汪孚林眼下到這裡來的事並不是隱秘。捏了一把汗的他想要挪動腳步到那屋子去,可腳下卻如同生了根一樣,半點動彈不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間的喧嘩一下子變成了一片死寂。那種死寂就猶如讓溺水的人不能呼吸的水一樣,壓得他彷彿連心跳都驟停了。

    「就是這兒!」

    隨著一大堆人湧入這個院子,秋楓登時面色大變,尤其當他看見趙五爺亦是身不由己地置身其間,在瞧見他之後氣急敗壞地連連使眼色,發現他呆呆愣愣的時候,這才無奈地垂下了頭時,他心中那股莫名的感受就更加強烈了。須臾,一個身穿官服的中年人趾高氣昂地走到他面前,卻是傲慢得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隨即便衝著左右吩咐道:「去,把那個帥嘉謨找出來!」

    秋楓只見十幾個人從自己身邊衝過,突然大聲叫道:「趙班頭,小官人還在裡頭!」

    舒推官的目光倏然落在了秋楓身上,隨即就嘿然笑了起來:「小官人?難道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汪小官人?如果真是,他還真是管得太寬了,一個秀才竟然把手伸到了三班衙役經管的班房來,他這個秀才究竟想要幹什麼?」

    「我看是你究竟想幹什麼?舒邦儒,這裡是歙縣管轄之地,這裡是歙縣三班衙役管轄的班房,你連知會我這個一縣之主都顧不得,大喇喇地帶著人直闖,你究竟想怎樣!」

    隨著這個憤怒的吼聲,趙五爺趕緊回頭一看,就只見是葉鈞耀在一群身著便衣的縣衙快班正役簇擁下,猶如神兵天降一般闖進了這個院子。一時間,這個平時頗為寬敞的小院,眼下赫然是兩邊人劍拔弩張,就快沒有下腳的地方了!想到縣尊這麼快就趕了過來,他抽了個空子,使勁給了旁邊死盯自己的一個府衙差役一拳頭,隨即就一溜煙跑到了葉縣尊這一邊。

    「縣尊,舒爺突然帶著人一擁而入,說是奉府尊之命,到咱們這裡來抓人!」

    舒推官怎麼都沒想到,葉鈞耀竟然能夠及時得到消息趕過來,而他更氣惱的是對方竟然當眾直呼自己的名字,還想要徒勞地挽回局面。聽到趙五爺這麼說,他信手從懷中拿出一張牌票,惡狠狠地在葉鈞耀面前甩了兩下,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葉鈞耀,你給我看清楚,這就是府尊親筆簽發的牌票,我是到這裡來捉拿妖言惑眾之奸徒帥嘉謨的!若非此人胡言亂語,說什麼歙縣絲絹夏稅有問題,又怎會鬧得如今五縣人心大亂?」

    他突然一頓,隨即更加重了語氣:「而此等妖言惑眾之人,你歙縣非但不早點將其拿下,按律處刑以儆傚尤,甚至還將他安置在這班房之中,好吃好喝地供起來,你更是指使歙縣生員汪孚林與其接洽,你究竟是朝廷官員,還是歙縣那幫子鄉宦的狗腿子?」

    葉鈞耀登時氣壞了。從前只有他這個縣令辭令無雙,把人壓得抬不起頭來,何嘗有被人指著鼻子大罵的時候?更何況,狗腿子三個字那是非同尋常的侮辱,他甚至下意識地捋起袖子,厲聲咆哮道:「什麼帥嘉謨,本縣自從上任以來,就從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汪孚林是本縣極其看好的生員不假,可你哪隻眼睛看到過本縣指使他與人接洽?你才是那五縣鄉宦的狗腿子,你們一家都是狗腿子!」

    舒推官那張臉一下子拉得比馬臉還長,最氣的是都已經死到臨頭了,葉鈞耀竟然還死不承認!就在這時候,他瞧見那邊廂的一間屋子裡,府衙的幾個快手正推推搡搡押了人出來,走在前頭的正是汪孚林,他立刻眼睛一亮,抬手一指汪孚林道:「你還嘴硬?那不是汪孚林還有誰?」

    「老父母,你要為學生做主!」

    汪孚林這會兒一身儒衫皺巴巴的,一看到葉鈞耀,狼狽不堪的他突然一把將旁邊那個推自己的差役掀翻在地,隨即一個箭步竄到了葉鈞耀跟前,一副受盡了委屈的樣子:「之前舍妹被騙的案子,我將家中一個出賣消息給騙子,而後又贖身的佃僕交給了趙班頭,暫時關押在此,今天是特意來找人質詢的。可這些凶神惡煞的傢伙衝進來之後,不由分說便衝我下手!」

    一邊說,汪小秀才還一把捋起袖子,露出了胳膊上一塊淤青,義憤填膺地說:「那鐘大牛本是我家佃僕,所得贖身款項也是騙子贈予,甚至還喪盡天良將妻子賣了出去,我氣不過這等惡棍卻沒有國法懲治,所以把人送到班房來,現在跑來出出氣,難不成這也不行?」

    眼見舒邦儒一下子變成了一張死人臉,剩下的府衙差役也神色各異,葉鈞耀頓時惡狠狠地嘿嘿笑了兩聲,隨即聲色俱厲地說:「要拿帥嘉謨?行,這班房我任你搜個底朝天,要是搜不出人來,我還可以關閉歙縣各處城門,任你滿城大索!要是你能找出帥嘉謨這個大活人來,我這個歙縣令立刻辭官不幹。要是找不到這麼一個人,你這個推官也就可以請辭了。舒邦儒,本縣問你,你敢是不敢?」
x24685 發表於 2015-7-17 17:01
第一三四章 珠聯璧合的嘴炮

    偌大的院子裡,至少有三四十人扎堆在此,可此時此刻卻寂靜無聲,甚至連喘息心跳的聲音都驟然停止了。

    舒推官被葉鈞耀這擲地有聲的宣言給驚得面色慘白,他死死盯著那個捂著手腕,彷彿真的受到多大損傷的汪小秀才,隨即扭過頭看向了那個被幾個快手綁得猶如粽子一般的傢伙。就只見這是一個中年漢子,蓬頭垢面,身上衣服破破爛爛,怎麼也不像打探來的消息中,在這班房裡受到絕大優待的帥嘉謨。可是,他怎麼能甘心今天好容易說動了知府段朝宗,又興師動眾帶著這麼大批人跑來,卻是這麼一個意料之外的結果?

    「我不信,定是你等將人藏起來了。沒錯,一定是如此!葉鈞耀,你不要高興得太早,府衙今次三班全體出動,歙縣班房還有縣衙附近,我都布下了天羅地網,城門處也用段府尊之命打了招呼,連一隻蚊子蒼蠅都跑不出去!來人,給我搜,把這裡翻個底朝天,也要把人給我找出來!」

    「你儘管找。」葉鈞耀氣定神閒地負手而立,旋即對身邊的汪孚林說,「孚林,你放心,今天你遭人欺辱,本縣一定給你做主!」

    儘管舒推官在心裡告訴自己,他這一趟出動事先計畫縝密,絕不可能走漏了風聲,可看到葉鈞耀如此姿態,他不知不覺就忐忑了起來,臉上卻只能硬挺著。他身邊的人手這一撒下去,就只見裡裡外外好一陣雞飛狗跳,吵鬧聲沸反盈天。而葉大炮卻在這種紛亂的情景之下。官威十足地說:「你隨便搜。但事後若是這裡少了任何一件東西。跑了任何一個待審之人,我都只和你舒邦儒打擂台,想來段府尊也絕不會包庇屬下的!」

    葉鈞耀身後,趙五爺看到舒推官那張鐵青的臉孔,又暢快又解氣,忍不住對身邊的汪孚林豎起大拇指,低聲說道:「你之前讓我瞞著其他兩個班頭,把人弄出去。我還不明白,這下才真懂了。南明先生這真是釜底抽薪的好計!」

    計是好計,只不過不是汪道昆的好計,而是他扯起虎皮做大旗的好戲。反正汪道昆既然上次表明態度,不屬於火速推進均平的激進派,汪道貫甚至還樂呵呵地答應了他的請託,親自跑去五縣煽風點火,那麼他的做法不會有太大問題……應該不會有問題,有問題他也絕不會承認的!

    「反正這事就咱們幾個人知道,回頭胡捕頭那邊你只要死不認賬。一口咬定不知道帥嘉謨哪去了就行。」汪孚林用比蚊子還輕的聲音回了一句,繼而就看著那塊前臂上的淤青。死記仇地說道,「那個拿著雞毛當令箭,居然敢抓我的傢伙,回頭我要他好看!」

    趙五爺聞聽此言,忍不住瞅了一眼那個被汪孚林一摔之後,直到這會兒還躺在地上直哼哼起不來的差役,暗想汪孚林只是手臂上小小淤青,可那個倒霉的傢伙卻興許哪裡骨折了。想當初邵員外也是如此,柿子撿軟的捏,結果卻是送了一條命。他渾然沒覺得是自己才是殺人滅口的罪魁禍首,只覺得汪小秀才實在不愧是南明先生的族侄,這狠字上頭,真是一脈相傳。

    接下來,汪孚林眼見葉鈞耀充分發揮嘴炮無雙的特質,和舒推官一來一回冷嘲熱諷,漸漸佔據了上風,把舒推官損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今天完美達成了自己的任務,此刻退居幕後,自然是饒有興致地看熱鬧。可這場熱鬧實在是一邊倒,發現舒推官最終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他這才覺得意興闌珊,遂看向一旁的秋楓道:「你這幾天的感覺怎麼樣?」

    險些就嚇死了……

    秋楓心裡這麼想,嘴上卻還死硬地說道:「沒覺得怎麼樣,又不是什麼大人物,都好騙得很。」

    這小子還說大話,臉色都白了!更何況,那是因為你這雙面間諜身後,有我天天挑燈夜戰分析研究,以有心算無心!

    汪孚林見秋楓這會兒臉色還沒恢復過來,他便伸手按在了小傢伙的肩膀上,果然察覺到這小小的身軀正在微微發抖,顯然口是心非,這場戲其實配合得很辛苦。於是,他就輕咳一聲道:「你父兄家人那裡,已經有趙五爺派了最穩妥的人去保護了,等到事情過後,他們這種貪小便宜的人,我會想辦法讓他們捲鋪蓋搬出縣城。你要還想去崇正書院,先跟李師爺把基礎打好,回頭我請南明先生推薦你,可比那封糊弄人的推薦信有效多了。」

    秋楓足足呆滯了好一陣子,這才小聲迸出了一句話:「小官人就沒擔心過,我真的被人收買嗎?」

    「當然擔心過。」汪孚林聳肩一笑,繼而無所謂地說道,「不過你是聰明人,既然在狀元樓那種地方都能認清形勢,做出最有利於自己的選擇,現如今就更應該分得清好歹,否則在李師爺那兒的聖賢書豈不是白讀?再說,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我從不設想已經過去事情的另一種可能性。」

    主僕倆正說話間,陸陸續續有人回轉了來。雖說他們無不是小聲向舒推官稟報,但舒推官那張越來越死沉的臉色無疑揭開了一切,當最後一個人垂頭喪氣回來的時候,葉鈞耀便趾高氣昂地說道:「如何,這歙縣班房裡,可有你舒邦儒要找的人?」

    舒推官簡直被氣瘋了,張口就喝道:「葉鈞耀,這班房裡頭藏污納垢,積弊深重,我要在段府尊面前彈劾你!」

    這一次,葉大縣尊有些掛不住臉,而躲了好一陣子清閒的汪孚林卻懶洋洋地嘟囔道:「這天底下又不是光歙縣有班房,難道府衙三班衙役就沒有?」

    舒推官頓時被噎住了,一想到府衙刑房才剛剛經歷過一次大換血大洗牌。要是葉鈞耀死不要臉地拼著自己這邊班房出問題。也要把府衙的班房給拉下水。回頭府衙三班衙役再被府尊清洗一遍,自己這個主理刑名的推官就別想幹了!他又不是府衙之主,下頭吏役尊奉的頂頭大上司是段府尊不是他,再一場大換血後,他收穫的只會是怨恨,不會是好處,這一點葉鈞耀這個縣令就比他有優勢多了!

    菜鳥葉縣尊也領悟到了這一點,因此皮笑肉不笑地接話道:「舒推官要是對我歙縣班房不滿。咱們到段府尊那辯一辯?」

    「不用了!」

    舒推官從牙齒裡迸出了這三個字,隨即凶狠地說道:「葉縣尊真的敢讓我府衙三班衙役全城大索,找尋妖言惑眾之徒帥嘉謨?」

    「當然。」葉鈞耀想都不想就點了點頭,隨即又故作恬淡地補充了一句,「只要你能承受得起那樣的後果!」

    帥嘉謨肯定不在歙縣城內,否則這個該死的傢伙不會這樣有恃無恐!

    舒推官終於意識到,今天自己是徹底被人陰了。不但如此,他今天興師動眾把府衙三班差役給帶出來這麼多,結果卻無功而返,別說段府尊怎麼看他。這些最為勢利的差役又會怎麼看他?此時此刻,他恨不得把那個給自己出主意的門子給掐死。問題是眼下想這些已經是徒勞,要緊的是如何彌補此番鬧騰的後果!他心念數轉,最終終於下定決心。

    裡子都沒有,還要面子幹什麼?豁出去,他不要臉了!

    「就算帥嘉謨不在這歙縣班房,葉鈞耀,績溪、婺源等五縣,鄉民陳情請願,眼看這風波就要壓不下去,源頭就是從你這歙縣起來的,你這歙縣令責無旁貸!段府尊如今因為此事寢食難安焦頭爛額,要是今年的夏稅出了任何問題,你以為你逃脫得了責任?」

    「咳咳!」

    汪孚林再次咳嗽了兩聲,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方才一本正經地說:「帥嘉謨陳情是在過年的時候,而後就不見蹤影了,至於葉縣尊,那是在二月方才上任的,和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舒推官你這豈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之前那個帥嘉謨不但告到了府尊面前,而且還捅到了巡按御史劉爺那兒,卻暫時沒個結果,此事就一直消停到現在。這次分明是五縣那邊先鬧起來的,憑什麼怪到我歙縣頭上來,舒推官莫非覺得我歙縣子民好欺負?」

    剛剛還被嘴炮無雙的葉大炮損得心頭滴血臉上無光,這會兒又出來個同樣嘴上不饒人的汪小秀才,舒推官都快氣暈過去了。他奈何不了身為同榜進士的葉鈞耀,難道還對付不了這區區一個小秀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厲聲喝道:「汪孚林,別得了便宜就賣乖!你不就是仗著背後站著汪道昆,於是便肆無忌憚染指歙縣公務嗎?倘若今年徽州一府六縣的夏稅出了問題,就算你背後的汪道昆,也脫不了干係!」

    「舒邦儒,你有什麼證據說孚林染指歙縣公務?南明先生隱居松明山多年,除了豐干社詩詞答和,不問世事已經很久了,你憑什麼牽扯他?徽州一府六縣夏稅收不齊,關係到所有子民,又如何只是區區一個人脫不了干係?」葉鈞耀最樂意的就是在嘴上欺負人,這會兒深感舒推官以大欺小,他也索性加入了進來,言辭咄咄逼人,「就是孚林那句話,你是覺得我葉鈞耀這個歙縣令好欺負,還是覺得南明先生好欺負,又或者是我歙縣子民好欺負?」

    舒推官的眼珠子瞪得老大,他凶狠地盯著面前這配合得天衣無縫的一大一小,突然;臉色一變,死死抓著胸口。下一刻,他就這麼直接滑落在地。面對這一幕,他身邊那些原本就已經打退堂鼓的府衙差役登時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去扶他。而葉鈞耀則是在驚愕過後,生出了一絲狂喜。

    日後他可以得意洋洋對人宣揚,他葉鈞耀義正詞嚴,三言兩語罵得舒邦儒倒地不起!當然,能罵死那就更好了,被罵死的人是沒有人權的!

    就倒了?戰鬥力不夠啊!

    汪孚林有些不得勁地眯起了眼睛,暗想他還希望汪道昆從天而降,給舒推官一個莫大驚喜的,現在看來,一來用不著,二來人家南明先生壓根就沒葉鈞耀這麼閒!他之前都暗示了葉縣尊可以不出現,這樣他吃點苦頭,回頭能夠以最淒慘的形象出現在段府尊面前,狠狠給舒推官上一通眼藥。但葉鈞耀卻覺得要對他的安全負責,同時也按捺不住就想來瞧舒推官的笑話。不過這樣也省得他苦肉計演得太投入,多吃苦頭。

    從這點來說,葉縣尊真是體恤人的好領導!
x24685 發表於 2015-7-17 17:02
第一三五章 非禮勿視和面壁

    大清早,舒推官意氣風發自信滿滿帶著三班衙役出門,沒兩個時辰就昏迷不醒被人抬回了府衙,這樣的畫面實在是讓府衙從屬官到吏役全都瞠目結舌。

    所以,「大老遠護送」心悸昏倒的舒推官回府衙就醫,順便向段府尊請罪的葉縣尊和汪小秀才這一對組合,理所當然地引來了萬眾矚目。

    葉大縣尊和舒推官不和,這在府衙早就不是新聞了。兩人是同榜進士,舒推官來得早幾個月,葉鈞耀晚上任幾個月,舒推官自恃資歷,再加上段府尊頗為信賴,時常對那個菜鳥歙縣令冷嘲熱諷;而葉縣尊最初頻頻落下風,還因為被人算計而舉步維艱,這陣子卻是一下子翻身,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簡直是前後兩重天。至於汪小秀才,那就不說了,年方十四的他只是縣學一介增廣生,卻已經成了歙縣名聲大噪的傳奇人物。

    儘管不是科場上的傳奇,但如今也並不是一切唯科舉論,家世、手段、性情、人品,再加上汪孚林不過十四歲,自然頗為炙手可熱。

    不過,無論葉鈞耀還是汪孚林,相對於之前在歙縣班房中的咄咄逼人,在段府尊面前,他們都表現得相當低調。葉鈞耀只是大略講述了一下事實,而汪孚林也沒有去撩開袖子,給段朝宗看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傷勢」,甚至提也不提自己是去歙縣班房教訓舊日佃僕鐘大牛,雖說有錯,可也犯不著讓舒推官如此小題大做。他一直在觀察主位上那位徽州知府的表情。見看不出喜怒。他立刻明白。要是自己繼續在那喊委屈,說不定就弄巧成拙了。

    「府尊,學生有下情稟告。其實,早在數日前,學生那養子金寶的陪讀秋楓就遭人脅迫,有人以他的名義給他家裡翻修房子,又送了全套家什以及各種東西,隨即以此要挾他暗中窺視學生的動向。從他嘴裡問出了學生去過歙縣班房的事情。他事後覺得不妥,立刻向學生坦白,因此學生和葉縣尊商議了一下,就設下了一個套。果然,今天學生前腳剛到班房,後腳就發生了舒推官等人闖進來的事。」

    葉鈞耀立刻義正詞嚴地補充道:「府尊,正因為孚林稟報了此事,所以下官有理由相信,是有人在背後算計,興許還有人在背後挑唆攛掇舒推官!」

    舒推官拿了牌票去歙縣縣城之後。段朝宗就隱隱感覺到,他這一回似乎決定得有些武斷。可除卻歙縣之外的其他五縣鬧得這樣不可開交。他不得不冒險讓舒推官去賭一賭,想來歙縣那邊未必會為了保一個帥嘉謨,就看著局面鬧到不可收拾,事後他從其他攤派上偏向歙縣一丁點,也許這場風波就平息了。所以,舒推官無功而返,而且還成了那個樣子,他心底當然惱火非常。眼下聽到汪孚林揭開這層關節,葉鈞耀又一口咬定背後有名堂,他不禁眉頭緊皺。

    在徽州府這種鄉宦林立,又有眾多豪富徽商的地方當父母官,實在是太考驗人了。他都已經是多年知府,卻依舊覺得棘手!一個個勢力盤根錯節,彼此有結盟,有利用,有敵對,要說一時間分辨出孰是孰非,是敵是友,就連資歷老到的他都不敢說能夠準確無誤。

    「孚林,你先出去守著,別讓閒雜人等進來,我有話稟告府尊。」

    葉鈞耀反客為主,裝模作樣對汪孚林吩咐了一聲,見人立刻起身出去,他才對眉頭一挑的段朝宗說道:「府尊,我也知道,此次我和孚林將計就計,固然讓有心人的算計不能得逞,我又一時衝動對舒推官說了些過頭的話,確實讓您難為了。可徽州一府六縣這些鄉宦盤根錯節,實在是讓人束手束腳!想來府尊也聽說過一句話,叫做『寧得罪於小民,無得罪於巨室』。咱們身為父母官,看著光鮮,可實則太苦了!」

    如果是剛上任那會兒的菜鳥縣令,葉鈞耀這種時候還要賣關子,段朝宗就發作了,可此刻他咀嚼著葉鈞耀這話,不得不承認這個下屬縣令實在是長進得太快。可這樣的感慨無助於如今的形勢,因此他便不咸不淡地問道:「那你是有主意?」

    汪孚林之前來過府衙,但那是喜聞堂,是知府接見鄉賢的地方,以他一個生員的身份來說,這也已經屬於破格了。而現如今,他身處的地方卻是整個徽州府衙的最核心位置——如果說府衙大堂是明面上的核心,那麼,這知府官廨的書房就是實質上的核心。他如今頂著一個十四歲小秀才的皮囊往門前這麼一站,進進出出的僕役無不朝他偷瞟。尤其是本來在書房伺候的段家書僮,更是一個勁地拿眼睛瞅他。

    對於身後書房中那番密談,他不用聽也知道怎麼回事,因為就是他按照汪道昆的提點,對葉大炮出的主意。這會兒裡頭聲音雖小,可他就紮在門口,能夠聽個差不離,只覺得葉鈞耀實在是太過囉嗦。正當他百無聊賴打了個呵欠的時候,就只見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聲,緊跟著,就只見一個身穿淺紫色衣裙的少女進了院門。甫一照面,他只是微微一愣,對方卻好似嚇了一大跳似的,後退一步彷彿想要躲開,最終又蓮步輕移上了前來。

    她看上去十四五的年紀,鵝蛋臉,身材微微有些豐盈,面上薄施脂粉,五官清秀,玉簪玉珰,原本七分的姿色倒是顯出了十分,也算清秀佳人了。到了汪孚林面前時,她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這才輕聲說道:「我是給爹送點心的,敢問小官人是……」

    汪孚林不太瞭解段朝宗的家眷,他又不是包打聽,想當初葉家有幾口人,那還是金寶回來告訴他的。可不管怎樣,他才不相信段朝宗在這見葉鈞耀和他,下頭人會不知道,段小姐過來時又會沒有人告訴她,所以對方的問題就顯得滑稽了。即便如此,他還是彬彬有禮地說道:「學生汪孚林,見過段小姐。」

    「是汪小官人。」少女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驚喜,她微微眨動眼睛,想要趁此機會說些什麼,可讓她意想不到的是,汪孚林竟一本正經對她拱了拱手。

    「段小姐,府尊正在和葉縣尊談要緊大事,能不能請段小姐稍候片刻?」甚至不等人家回答,汪孚林便又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學生乃是外男,眼下奉府尊和葉縣尊之命權且在這裡看守,不想正好撞見段小姐,實在是失禮了。有道是非禮勿視,還請容學生轉過身去。」

    說到這裡,汪孚林就直接轉身面對大門,猶如老僧入定似的開始面壁。兩個妹妹跟著葉小姐去了一趟衣香社聚會回來之後,赫然是興高采烈,甚至掰著手指頭盤算下次什麼時候再去,不管這位段小姐是否八卦閨秀團的一員,他都實在不想招惹了。更何況,他和葉縣尊很熟,和葉明月少許走得近一點,葉縣尊不至於喊打喊殺的,可段府尊就不一定了,他得把某些苗頭直接殺死在萌芽狀態。

    他這一轉身,少女頓時愕然,而那些探頭探腦的僕役們也全都集體石化。沒聽說傳說中的汪小官人是這麼個迂腐性子啊?

    而屋子裡,葉鈞耀看到段朝宗額頭青筋微微爆了一下,他只當沒瞧見,心裡卻對比了一下自家女兒,隨即老懷大慰。雖說他那女兒主意太大,又拿著他那孕婦妻子的雞毛當令箭,整天就往外頭亂跑,可也給他提供了不少情報,而且關鍵時刻不含糊。最重要的是,女兒和汪孚林相處的時候那叫一個自然,分寸拿捏得巧妙,哪像外頭這個自作聰明的小姑娘。於是,葉縣尊的脊背不知不覺挺得筆直。

    他官沒段府尊當得大,可女兒比段小姐強!

    段朝宗強自按捺沒出去發火,而外頭在好一陣子的沉默之後,隨即就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彷彿是長女終於知難而退了。他心中長舒一口氣,這才把心思轉到了葉鈞耀剛剛的建議上。雖說這實在不算什麼極其完美的解決辦法,可相較於眼下的困局,卻是一招殺手鐧。希望五縣也好,歙縣也好,能夠在關鍵時刻適可而止。

    畢竟葉鈞耀保證得固然好,可他並不敢確定,南京那邊真的敢放大招!

    等到葉鈞耀辭了出來,一打開書房大門,看見汪孚林直挺挺地面對著自己,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等看到汪孚林迅速對自己擠了擠眼睛,繼而做嚴肅狀,他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因為這麼一場小插曲,他連裝模作樣臨走再去看一看舒推官都沒顧得上。一出府衙,他招呼汪孚林上來和自己同乘一轎,見對方滿臉苦色,他登時沒好氣地說:「你再不上來,小心本縣罰你抬轎子!」

    唉,上輩子認為坐轎子很威風,這輩子真是苦頭嘗夠了!

    屁股坐定,轎子晃晃悠悠抬了起來,汪孚林正在努力掌握平衡,他就聽到耳邊傳來了葉縣尊的聲音。

    「剛剛我對府尊說的話,你應該都聽到了。怕就怕萬一失控……」

    「縣尊,我那位叔父昨晚剛回來,正在我家後院住著呢,而且,他還帶來了一個消息。」

    汪孚林嘴巴輕輕動了動,見葉鈞耀眉頭立刻舒展了開來,他不禁在心裡吐槽了一句。要不是汪道貫燒了這麼大一把火後,竟然片葉不沾身地囫圇歸來,又透露了那麼一件事,他哪敢在歙縣班房上演今天這一齣戲?
x24685 發表於 2015-7-17 17:03
第一三六章 府衙群英會

徽州一府六縣,除非是特定的大日子,否則六縣縣令齊集府城,這是很少見的。

這一次,六縣縣令全都奉徽州知府段朝宗之命來了。同時得到段府尊下帖相請的,還有各縣有頭有臉的鄉宦,名單和狀元樓英雄宴那一次幾乎如出一轍。

唯一變化的是,歙縣松明山那位大名鼎鼎的南明先生汪道昆沒來,卻來了一位代理人。

可這代理人不是汪道昆的嫡親弟弟汪道貫,而是汪孚林這個如今名聲看漲的小秀才。

當陳天祥看到汪孚林時,那簡直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自從那一次的質疑被汪孚林狠狠打了回來,自己出了大醜,又被汪道昆當眾針鋒相對後,沒臉見人的他就一直閉門不出,今天還是因為事涉夏稅,他才勉為其難地來到了府城,可誰能想到這樣高層次的場合,他竟然還會見到這個小秀才!

此時此刻,坐在府衙大堂中,他便氣急敗壞地伸手指著汪孚林道:「今日這是何等場合,你怎敢躋身期間?」

汪孚林哪裡想來拉仇恨,可汪道貫關鍵時刻閃人了,給他留了一封汪道昆的親筆信,於是,他不得不很鬱悶地來參加今天這麼一場官方會談。

此時此刻又被陳天祥噴了,他自然更加惱火,眉頭一挑就毫不相讓地說道:「如果今天是狀元樓英雄宴那樣的盛會,南明先生有事缺席就缺席了,但今天事關徽州一府六縣夏稅的重要問題,既然南明先生親筆書信送來,讓我當松明山汪氏的代表,我當然責無旁貸!」

不等陳天祥繼續挑刺。他就*回道:「此事我早已回報段府尊,陳老先生要是覺得不妥,那一會兒段府尊來了,你就直接提出來好了!」

陳天祥上次已經領教過汪孚林的伶牙俐齒,這會兒雖說噎得臉色通紅。可礙於這是在府衙大堂之上,他不得不嚥下這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默不做聲坐了下來。

然而,汪孚林自己嘴上說得很利索,可他看看自己那張椅子的位置,實在沒辦法鎮定自若地坐上去。因為他上首就是汪尚寧那個老狐狸。而下手邊是一幫歙縣的其他鄉宦,若是從整個大堂的位置來說,除開六位縣令,他這張椅子絕對屬於鄉宦之中的前三甲。

汪道昆出了那麼毒的主意,汪道貫攪和了那麼大一場風雨之後。竟把他撂在這頂缸!難道這就是他敲人飯碗,破家滅門的報應?

偏偏在這個時候,汪尚寧扭過頭來,對他和藹地笑了笑:「你既是代表南明來的,就安心坐吧。」

坐就坐,反正這些天來我見過的大風大浪已經很不少了!汪小秀才一發狠,就這麼直截了當坐了下來。

而那邊廂一直在往這裡看的葉大縣尊,卻在心裡幫他捏了一把汗。汪孚林能夠成為汪道昆的代理人。葉鈞耀心裡當然竊喜,一個勁欣慰自己沒看錯人。再加上事先汪孚林和自己通了氣,一想到自己是在座這麼多人中。寥寥幾個知道那個消息的人,他的腰桿更是挺得筆直,對於其他幾個知縣明著吹捧,暗裡諷刺的唇槍舌劍,他竟是若無其事全都扛了過去。

可問題是這樣的大場面,汪孚林撐得過嗎?

「段府尊到!」

隨著這個響亮的聲音。縣令也好,鄉宦也好。每一個人全都隨之站起身來。

這種場合,縣令們可免去折節屈膝的禮數。和鄉宦一樣行揖禮。而鄉宦們無論從前當過多大的官,如今既是賦閒在家,無不客客氣氣稱呼知府大人一聲府尊。

而段朝宗依舊和從前一樣,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怒,微微頷首算作是還禮之後,又抬手先請眾人坐,繼而自己方才在主位上施施然坐了下來。

「近來的夏稅紛爭愈演愈烈,堆在本府案台上的各式文書摞得老高,所以,本府今天不得不把徽州府六縣縣令齊召於此,又請來了各位老先生同商大事。」

說到這裡,段朝宗的目光瞥見了鶴立雞群的汪孚林,頓時有些卡殼。

不論從年紀資歷來看,汪孚林杵在這裡都是極其不合適的,可他代表的是南明先生汪道昆,而且根據他剛剛得來的消息,那個原本還只是不可忽視的汪道昆,現在已經變成了絕對要重視。

更何況,南京那邊的關節,是汪道昆打通的,他得記人情!

不止是段朝宗說到老先生三個字,看到汪孚林有些不自在,那些鄉宦拿眼睛去斜睨汪孚林的時候,心裡也全都不是滋味。自己苦讀多年科場搏殺,結果官場沉浮了一陣子後,就不得不黯然返鄉當個太平鄉宦,如今怎麼和這麼個初出茅廬的小秀才平起平坐……不,人家位置還比自己高!

汪孚林感覺到那些針扎一般的目光,乾脆垂下眼瞼不去多想,好在段朝宗須臾就又繼續開講,擺事實講道理,苦口婆心地規勸眾人發揮鄉宦的模範帶頭作用,回去號召鄉民放下對抗心理。

可當他剛剛把話說完,心裡本就不得勁的陳天祥便乾咳了一聲。

「府尊此言,我等並不是不想遵從,可問題是如今外頭傳言沸沸揚揚,說是獨派歙縣的絲絹夏稅要均平派到徽州府所有六縣,這根本就是很沒道理的事!要知道,當初歙縣多負擔這幾千匹絲絹,並不是憑空,而是因為洪武年間定製的時候,查出歙縣虧欠了賦稅!當年朝廷可不像現在這樣寬容,作為懲罰,這一筆絲絹就獨派到了歙縣頭上。這是太祖爺爺定下的祖制,如今要更改,就是大逆不道!」

陳天祥一邊說一邊射過來的兩道示威目光有如實質,汪孚林暗自腹誹,又不是我要改絲絹夏稅,你怎麼不去找旁邊那位汪老太爺?

他正這麼想,身邊這位之前他沒怎麼打過交道的汪老太爺,終於開了口。

「祖制?大明會典之中,徽州府每年額定要解送的夏稅秋糧之中。什麼時候說過絲絹夏稅獨派歙縣?這分明是這麼多年以來,府衙之中那些書吏和你們五縣串通好了,以祖制舊例為名,把這筆絲絹全都壓在我歙縣子民頭上!除了你說的所謂舊例,可有任何條規為證?」

汪尚寧雖說年紀大了。可此時厲聲開口,竟是帶出了幾分鏗鏘之音。

顯然,曾經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和只當過一任縣令的陳天祥相比,那威勢自然不止超過一籌。

而他說到這裡,突然劇烈咳嗽了幾聲。眼角餘光瞥向了汪孚林。

見小秀才只低著頭不說話,他登時有些媚眼拋給瞎子看的惱火。

陳六甲那個蠢貨,還有程文烈那個自以為聰明的兩面派,早知道他們不頂用,他就該對這個汪孚林更重視一些!如果帥嘉謨落入了府衙舒推官之手。最好再鬧出點誤傷誤殺之類的勾當,那時候,歙縣這邊再鬧起來,就是佔住了道理,比五縣那邊所謂的先發制人更能夠站得住腳。

而且又可以把汪道昆和帥嘉謨二人死死捆綁在一起。這樣他可以置身事外,而不用像現在這樣一大把年紀還帶頭上去死拼!

可恨汪道昆,拋出個族侄當代理,自己竟然連面都不露!

汪尚寧打頭。歙縣鄉宦人數比不上其他五縣加在一塊,聲勢上卻不會弱了,當下大堂上唇槍舌劍飛來飛去。汪孚林乾脆事不關己似的看熱鬧,時不時還在心裡評判一下這些老先生的戰鬥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人直接把矛頭轉向了他。「汪小相公既然是代表南明先生來的,莫非就一直坐著看?」

「哦,說我嗎?」

汪孚林彷彿恍然大悟似的一下子挺直了脊背,見所有人的目光焦點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就靦腆地笑了笑,彷彿有些不好意思。

「南明先生在信上囑咐我,只是因為他不太方便出席。所以才讓我代替他來。我要當好他的眼睛,當好他的耳朵,多聽多看少說,因為歙縣這麼多鄉宦,大家集思廣益之下,肯定是有道理的,他自然服從大局。而其他五縣也有很多識大體的有識之士,想必不會讓府尊難做。」

這相當於什麼都沒說!別說剛剛把矛頭對準汪小秀才的那人猶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四處不著力,五縣那些鄉宦也好,歙縣以汪尚寧為首的這些鄉宦也好,全都暗自大罵汪孚林轉述的汪道昆這話說得兩面光,簡直是在他們身上貼了不知分寸的標籤!

而徽州知府段朝宗一直以來略顯晦暗的臉色,這會兒也稍稍多了幾分光彩。至於葉鈞耀,則是在前後左右都是敵對勢力縣令的情況下,心裡放下了一塊大石頭。

他就擔心汪孚林和從前那樣耍無賴,又或者突然詰問放大招。畢竟這堆人的身份地位擺在那裡,一來二去讓人記仇,那就得不償失了。

汪尚寧就算再好的耐性,此時此刻也有些忍不住了,他眉頭一皺,倚老賣老地說道:「孚林,就算南明是那樣囑咐你的,可今天是府尊召我等商議,你只看只聽不說,讓府尊如何決斷?」

儘管早知道汪尚寧不會放過這機會,可這會兒人真的找上來,汪孚林還是用有些微妙的目光往這位老人身上瞥了一眼。

緊跟著,他方才一本正經地說道:「南明先生沒吩咐過,可汪老先生既然一定要我說,那我就只好隨便說說。陳老先生剛剛說,這筆夏稅絲絹是因為懲罰歙縣曾經拖欠過的賦稅,這才被征派下來的,不論此事真假,如今夏稅解運在即,咱們徽州一府六縣突如其來一鬧,今年夏稅恐怕又要出岔子,會不會又引來什麼大麻煩?」

段朝宗原本還擔心汪孚林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來,此時登時心中大喜。他下意識地用手指輕叩扶手,身邊一個隨從立刻會意退下。

果然,接下來歙縣也好,其他五縣也好,立刻有鄉宦對汪孚林這樣的言語冷嘲熱諷。就在這又是一片亂糟糟的氛圍之中,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府尊,大事不好了!」
x24685 發表於 2015-7-17 21:32
第一三七章 真正的權威和權勢!

    大堂中瞬息之間安靜下來的時候,就只見一個親隨從門外一溜煙跑了進來。到了近前時,他卻有些顧忌地掃了一眼眾多縣令和鄉宦。

    段朝宗見此情景,不禁沉下臉喝道:「有什麼話直說,不要吞吞吐吐的!莫不是各縣這些鬧事的鄉民全都齊集到府衙前頭來了?」

    被段朝宗指桑罵槐這麼一戳,堂上縣令也好,鄉宦也好,頓時都心裡咯噔一下。眾多人都在心裡琢磨著過猶不及,別是下頭人不聽指揮亂鬧一氣。而那個起頭猶猶豫豫的親隨彷彿下定決心一般,從懷裡拿出一份公文,雙手呈遞了上去:「啟稟府尊,是剛剛送到承發房的南京戶部文書。」

    這夏稅的節骨眼上,南京戶部突然來了公文,堂上頓時嗡嗡嗡一片議論聲,不少相識的人都在彼此交頭接耳。而以汪孚林的年紀,再加上這會兒的位置,他不可能去和左右前後任何一個人交換意見,再加上他剛剛不合時宜的發言,因此便顯得有些孤零零的。不過他根本不在乎這個,巴不得別人不注意自己。看到段府尊展開了那一份經由府衙承發房蓋章表示收入的公文,繼而眉頭緊鎖,最後憤怒地把這東西往扶手上一敲,他就定心了。

    「就和汪孚林剛剛說得一樣,你們只知道鬧,卻就沒看到禍事從天上砸了下來!」

    段朝宗痛心疾首地把公文丟給了旁邊一個親隨,那親隨一個措手不及,手忙腳亂好容易才接住。而段朝宗這會兒就怒聲喝道:「一個個都好好看看。這南京戶部的公文上都寫了些什麼!」

    第一個接了東西在手的。赫然是在場人中,昔日官階最高的汪尚寧。不管是他在雲南布政使的任上,還是在南贛巡撫那會兒,段朝宗這樣的知府來見時只有點頭哈腰的份,可如今他卻在別人的管轄之下,就是條地頭蛇也得給強龍幾分面子。所以,他雖說對段朝宗的口氣有些不滿,還是不得不先低頭看公文上的字。奈何他實在是年紀大了。在家有人幫忙讀,這會兒眯縫眼睛看了好一會兒,終究只能看個影影綽綽。

    當下他舉目四顧,見旁邊坐著個眼力應該最好的小秀才,便開口問道:「孚林,可能替我讀一讀?」

    汪孚林先是一愣,正想開口說什麼,主位上的段朝宗突然開口說道:「本府也氣糊塗了。孚林,乾脆你念出來給所有人都聽聽。」

    怎麼又是我……我還準備躲清閒的!還有,府尊你什麼時候也熟絡到省略姓氏直呼我名字了!

    可人家知府都開口吩咐了。汪孚林不得不站起身來,用抑揚頓挫的聲調開始讀公文。他就很不理解。這種上通下達的公文,要的是實用,可不知道哪個官兒寫的,竟然動不動就來個對仗,還夾雜著修辭特別華美的駢文,讀半天都沒入正題,簡直令人蛋疼。於是,他突然半截停了下來,掃了一眼豎起耳朵聽的眾人,這才一目十行往下找尋重點,隨即一下子跳掉一大堆囉囉嗦嗦的,直接念出了要緊地方。

    這洋洋灑灑數百字的公文,主題很簡單,今年南直隸諸多府縣中,誰拖欠夏稅最厲害,解運最不及時,那麼不好意思,因為幾個原本承擔白糧賦役的府縣遭了災,這沒辦法完成的白糧負擔,就會分派到那些沒能完成今年夏稅指標的府縣頭上!

    轟——

    儘管剛剛汪孚林突然皺眉停下,隨即跳讀公文的舉動,一度讓很多從前在任上也醉心於雕琢公文修辭的鄉宦很是不滿,可聽到這最終的主題,他們一個個嘴巴張得老大,哪裡還有工夫去埋怨這個小秀才。

    飛派白糧!時隔多年,徽州府竟然有可能再次遭到飛派白糧!

    汪尚寧一張老臉已經完全僵硬了。完全在自己意料之外的這份公文把他的計畫打得粉碎,而更讓他不安的是,汪道昆「恰好」在這個時候不在,簡直猶如未卜先知一般,避開了這場風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正想開口打破大堂中這一片嘩然驚恐的氛圍,卻不想段朝宗突然一推扶手站起身來。

    「我雖說就任徽州知府不過區區數年,比不得諸位都是土生土長的徽人,經歷過飛派白糧,但我當初進士及第,初任官就是常熟縣令,可以說,這白糧賦役之重,就沒有比我更瞭解的了。曾經有生員出身的糧長就因為收不齊這額定的白糧,在縣衙大堂之上憤然自刎,而但凡攤上白糧徵收解運之役的,哪怕家資數千上萬,事後無不傾家蕩產!我不想多說,身為徽州知府,我自當奮力抗爭,如若不成,雖掛冠而去也在所不惜,可各位想想如何面對鄉里?」

    你掛冠求去撒手不管了,這白糧重役攤在徽州人頭上,那可怎麼辦?回頭那些鄉民會不會把火氣撒在挑起事端的我們頭上?

    別說下頭的鄉宦都要炸了,就連六個起頭還帶著幾分輕蔑不屑,看著鄉宦們舌戰不休的縣令,這會兒也都感受到了沉重的壓力。葉鈞耀明顯感覺到這些同僚都顧不得孤立自己了,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商議對策,這時候,他不禁心下解氣。

    叫你們和那些鄉宦穿一條褲子,叫你們剛剛趾高氣昂,一個個都覺得我是初哥,你們又好到哪裡去,這會兒不是都驚慌失措了?

    汪尚寧終於從震驚之中回過神,曾經當過高官的他不比其他人都只顧著失態地去商量了,突然重重拍打了兩下扶手,自己也顫顫巍巍站起身來,繼而就看著一旁的汪孚林說:「孚林,這麼大的事情,你恐怕做不了主,也該跑個腿去把南明請出山了吧?生在歙縣,長在歙縣,如今眼看歙民又要無端受苦。他這個南明先生還能在松明山詩詞歌賦?」

    這一回。汪孚林很利索地站起身。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點點頭道:「汪老先生說的是,學生這就回松明山。」

    他答應得這麼乾脆,不但汪尚寧反而覺得有問題,一大堆對汪尚寧心存忌憚的鄉宦也全都覺得有問題。眼看汪孚林就這麼對徽州知府段朝宗辭了一聲,繼而轉身往外走,也不知道多少人又糾結又為難,可剛剛是汪尚寧建議的,他們總不能開口把人叫住。就在汪孚林走到大堂門口的時候。卻只見外頭又是一個人衝了進來,險些和汪小秀才撞了個滿懷。虧得汪孚林步伐精準,橫移一步閃開,這才讓後者得以腳下生風地衝進了大堂。

    「府尊,剛剛有來自京城的急遞送到我徽州府衙,起復松明山南明先生為鄖陽巡撫!」

    站在門口的汪孚林盡情欣賞了一番大堂內眾多人各異的表情。有人瞠目結舌,有人咬牙切齒,有人失落疲憊,有人面色鐵青……如汪尚寧這般城府深沉的,卻還能強顏歡笑。彷彿為歙縣俊傑重回朝堂而歡欣鼓舞,可那隻緊緊握住扶手猶在顫抖的手。卻出賣了其內心深處的真正感受。

    這眾生百態真是一場好戲。剛剛那是朝廷權威,現在這叫做高官權勢!

    汪孚林倒沒有什麼大丈夫當如是的感慨,他這會兒淪為徹徹底底看熱鬧的人,因此很有旁觀者的自覺,乾脆往旁邊再挪了兩步,將廣闊的舞台讓給了這大堂中那些本來鼓足勁頭的鄉宦們。

    果然,段朝宗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他還是沒看到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我上任之初就聽說,南明先生昔日抗倭有功,治理有方,這一身大才埋沒在松明山,確實可惜了。這是好事,把這文書下吏房存檔,替本府備禮,待會一併請孚林送去松明山。既是朝官,這些鄉間事務,就不好再請南明先生出面了。」

    段朝宗對自己稱呼上的改變,汪孚林已經無所謂了。他就只見這位徽州知府環視眾人,一字一句地說道:「南京戶部飛派白糧,以各府今年夏稅為限,本府在這裡也撂一句明話,我也不搞均平,同樣以今年夏稅為限。若是哪個縣拖了徽州府的後腿,以至於這最繁重的白糧賦役派到我徽州府頭上,那我段朝宗一旦力抗不過,就只能直接派了這個縣,也省得大家再喊什麼不公,想來各縣子民都會理解本府的!」

    頓了一頓,段朝宗又添了一句:「另外,本府已經連夜出動三班衙役之中的精銳,將鬧事鄉民帶回府衙,料想背後是誰指使,不會審不出來!」

    汪孚林簡直想為這時候的段府尊叫一聲好。他完全不擔心汪道貫煽風點火會被查出來,那位汪二老爺閒人歸閒人,這點手段怎麼可能沒有?眼見得堂上在最初的死寂過後,答應、表決心、支持,各種聲音此起彼伏,他沒再繼續煽風點火,悄然轉身出了大堂。

    等一個親隨拿著段府尊早就準備好的賀禮,跟他出了徽州府衙陽和門,他就看到舅舅吳天保正在那來回踱步,在那炎炎烈日底下,分明前胸後背都濕透了。那一瞬間,他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

    「舅舅!」

    汪孚林快步走上前去,見吳天保聞聲抬頭,立刻迎了過來,他便回以一個大大的笑容。

    「孚林,你代替南明先生到府衙共商大事,怎麼一個人先出來了?」

    見吳天保憂容滿面,汪孚林卻答非所問:「接下來您老可以輕鬆一些了。」

    如果汪道昆沒糊弄他,那真正的事實就是——南京戶部實則早就看穿了蘇松常那幾個報災的白糧州縣在糊弄人,所謂往其他府縣飛派白糧,只是用來嚇人的催科夏稅新手段而已。雖說是今年能用這招,明年就不行了,可那又怎麼樣?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x24685 發表於 2015-7-18 23:06
第一三八章 廢屋黑影

    歙縣松明山汪道昆家那座猶若江南水鄉園林的大宅子松園,第一時間得到消息的賀客紛紛登門,熱鬧非凡。即便松明山村裡的尋常人家,走在田間地頭也都昂首挺胸,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自家村子裡出了個進士,這已經很了不得,而這位進士一路官運亨通,如今賦閒數年後再次起復,直接就是右僉都御史巡撫鄖陽。這代表什麼?豈不是說回頭南明先生入閣拜相指日可待?

    就連松明山村中有功名的那幾個秀才,也都心思活絡,希望能夠跟汪道昆去任上體驗生活。畢竟,巡撫可比徽州知府大!

    當然,汪孚林除外。制藝上頭也許他還及不上人家那些秀才,可地理他可比那些書呆子學得好,之前那段日子又是徽州府志,又是大明會典,沒事就在熟悉生存環境,自然比書呆子們拎得清。

    同樣是巡撫,這個鄖陽巡撫可比當初汪道昆的福建巡撫差一點。品級固然相同,可當年汪道昆在福建,那是貨真價實的提督軍務,麾下管著一支抗倭大軍。而鄖陽巡撫是個什麼概念?

    大明朝的巡撫有四種,一種就是猶如福建浙江巡撫這樣,專撫一地,是省級最高權力機構;一種設立在邊境,主抓兵權,連總兵都得看其臉色,比如在遼東寧夏甘肅等地;一種是管轄範圍特別小,比如密雲巡撫天津巡撫等等;至於最後一種,那就是屬於真正的大雜燴。把那些各布政司交界,最難管轄的地方額外挑出來,往往還有流民等等亂七八糟的問題。這其中。鄖陽巡撫就是最後一種,還是最後一種當中最棘手的。

    鄖陽巡撫轄區橫跨湖廣、河南、陝西、四川,所轄八府九州,總共六十五個縣。流民問題特別嚴重,又因為地處交界。扯皮問題特別多,屬於巡撫之中特別難當的那一種。這還是現如今嘉靖皇帝早死了,否則轄區內還包括當初的潛龍所在安陸府,出了任何問題,巡撫就足夠去死一死了。

    所以,奉段府尊之命回來給汪道昆送了禮。汪孚林發現豐樂河對面西溪南村的那些富商豪紳紛至沓來,他就沒在汪家多呆,抽空回了一趟自己家。留守的汪七夫妻看到他回來,喜得無可不可,不管他怎麼說。硬是把佃僕那兒新送來的新鮮瓜果,菜蔬肉食都給裝了整整一袋子,讓他帶到城裡給汪二娘和汪小妹一塊嘗個鮮。雖說大熱天帶這些東西回去,又要勞煩別人肩扛,但老僕一番心意,汪孚林不能不領情。

    此時此刻,他端著一碗汪七媳婦親手下的米粉,也不嫌燙。就這麼一筷子一筷子往嘴裡送。他從前是個無辣不歡的人,可到了這裡後就過上了和辣椒絕緣的日子,現如今喝著鮮香可口。卻唯獨缺了點辣味的濃湯,他心裡實在忍不住有些遺憾。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耳畔傳來了汪七的聲音。

    「小官人,自從鐘大牛那傢伙走了,汪二老爺幫忙又收了一房佃僕,每個月送來的東西比從前多了不少。而且聽說了鐘大牛背主的下場,從前那兩房佃僕也老實了許多。不敢再動輒來鬧著要減租了。之前因為小官人和二位姑娘去了城裡,二老爺讓人收來的這租子我一直暫時收著。」汪七說到這裡了。就從一旁媳婦的手中接過一個布袋子,鄭重其事地捧到了汪孚林面前。

    「除了五石新麥作為口糧之外,這裡是十兩三錢五分銀子。」

    汪孚林怔怔接過這一袋銀子,他打開一看,裡頭全都是一塊塊的碎銀子,形狀大小完全不同。想想一百三十多畝地,半年的田租就這麼一丁點,他頓時明白,為什麼之前家裡那麼緊巴巴的。都說徽州府土地貧瘠,這就是佐證啊!他想了想,從裡頭掏出兩塊小的塞到了汪七手中,見這老僕頓時老臉通紅,慌忙推卻,他就笑著說道:「我們都在城裡,就你們夫妻倆守在家裡,上上下下也不知道多少事要忙活,難不成讓你們喝西北風?」

    卻不過小主人盛情,汪七隻能收了下來,嘴裡卻說道:「二老爺上次來時還說,小官人給老員外老安人的信已經讓人捎去了,不過,畢竟相隔遙遠,沒幾個月未必能有准信回音,讓我在家裡安心守著,小官人和二位姑娘寶哥在城裡住著,又便於讀書,又便於交友,比在村裡強……」

    汪七絮絮叨叨地說,汪孚林心不在焉地聽。他倒不是不尊重這個老僕,而是因為汪七說到交友的問題,他一下子想到了自己那個損友程乃軒。自從上一次墨香給他報信,這又過去好些天了,也不知道這個為了逃婚而逃家的傢伙現如今究竟怎樣了。這個大家公子一貫享福,哪裡知道世道險惡,別一個不留神陰溝裡翻船,反而被人算計了!

    汪七媳婦為人老實,見汪七一個勁只顧著嘮叨,她忍不住輕輕扯了扯丈夫的袖子,見人沒反應過來,她不禁加大了力道。等汪七停下說話,不滿地瞪著她,她方才小聲說道:「你忘了不久之前來過的那位公子?」

    「啊,看我這記性!」汪七連忙拍了拍腦袋,隨即趕緊對不明所以的汪孚林說,「虧得我家婆娘提醒,前些天有人過來,說是聽了小官人和金寶的事情,特意到松明山來尋訪的,問了我金寶他家裡在哪。因為那老騙子的事,我還有些不放心,親自陪他去的,後來人就走了。」

    雖說汪孚林已經見識過八卦閨秀團的威力,可要說有人對自己和金寶的事情興趣這麼大,直接跑到松明山來尋訪金寶舊居,他實在覺得有些懵。他沉吟了片刻,隨即開口問道:「那公子大約幾歲,長什麼樣?可有說姓什麼?」

    「大概十五六的樣子,比小官人稍微大一點。人生得唇紅齒白,風流俊俏,倒是一副好相貌。至於姓什麼,我問過,他沒說,只說和小官人神交已久,而且後來人就走了,雖說有些奇怪,我也就沒放在心上。」

    這事情有些古怪啊!等等,自從汪秋獲刑,媳婦帶著襁褓裡的兒子跑回娘家去了,金寶又成了他的兒子,家裡的房子就空了下來,難道……

    汪孚林本來打算稍微在自家耽擱一會兒就趕緊回城去,但從汪七口中得到這麼一個消息,他就多了一個心眼,當下讓汪七帶自己去金寶家——因為之前對汪秋極其不待見,他沒接受邀約去吃什麼滿月酒,他根本不認識那地方。等到汪七帶他來到村口東邊一座宅子前頭,他少不得仔細打量了一下。

    這是一座有些年頭的宅子,前頭沒有院牆,只紮著籬笆,院子裡從前可能養過一些雞鴨,但如今空空蕩蕩,雜草落葉遍地都是。籬笆的門沒有鎖,汪七一推就開,他正要入內,這才發現這條直通屋子的路上,那些落葉和雜草依稀可見被人踐踏過的痕跡。這下子,他心裡就更有數了,信步走到屋前,他瞥了一眼落滿了灰的糊窗戶紙,突然伸手用力一推房門。

    儘管他用了頗大的勁,但房門卻紋絲不動,顯然,這座理應沒有主人的屋子,竟被人從裡頭上了門閂!

    這時候,就連汪七也覺得不對勁了。赤手空拳的他四下里一看,發現那邊角落裡有一把釘耙,立刻三步並兩步沖上前,一把將其抄在了手中,這才蹭蹭蹭趕回來,死活把汪孚林從門前拉走,猶如老雞護小雞似的將他掩在身後。緊跟著,這個老僕方才厲聲喝道:「裡頭的人聽好了,立刻滾出來,否則別怪我一嗓子叫人了!」

    話音剛落,裡頭就傳來了一個弱弱的聲音:「別叫人!我出來還不行嗎?」

    隨著門閂拉動的聲音,兩扇大門徐徐被人拉開,緊跟著,一個人從一片漆黑的屋子裡挪了出來。只見他身穿一件看不清本色的直裰,頭髮上還沾著蜘蛛網和灰塵,臉色蠟黃,眼睛無神,乍一眼看去,整一個比乞丐好不到哪去的小少年。可汪孚林和人熟得不能再熟了,一眼就認出了這位程大公子,頓時又好氣又好笑。

    而在他身前的汪七更是瞪大了眼睛,猛地大喝一聲道:「你不就是前些天那個問金寶家的?快說,你混進咱們松明山有什麼企圖?」

    見忠心護主的汪七差點就沒揮舞釘耙沖上去,汪孚林趕緊一手扳著他的肩膀,隨即衝著可憐巴巴的程乃軒說道:「好好的程家少爺你不當,居然躲到這種地方來鬼鬼祟祟過日子,這不是笑話嗎?別躲了,跟我走。」

    「雙木,你不會這麼絕情吧?要真把我送回家,我爹非把我的腿打折不可!」

    程乃軒慌了神,趕緊想要攔住汪孚林,可他才邁開兩步,就一個趔趄往地上倒去。要不是汪孚林見機得快伸手去扶,他立馬就要和大地來一次親密接觸。而汪孚林把人拽起來之後,瞅著那件衣裳,又聞到那股實在嚇人的味道,他簡直有一種去捂鼻子的衝動。

    「你到底躲這兒多少天了?這麼大一股味!」

    「就十天半個月……」程乃軒還想含糊過去的,可看到汪孚林那眼神,他最終還是哭喪著臉說,「給你家送了那個小夥計後,我一回去,我爹就讓我立馬完婚,我趕緊跑了。我這不是想著燈下黑嗎?其他地方我爹興許會去找,包括你那兒我爹也肯定會派人盯著,可這松明山一座廢屋,他肯定不會注意到。等我躲過這陣子風頭,就把積蓄起出來,去湖廣做點生意,我都打算好了!」
x24685 發表於 2015-7-18 23:07
第一三九章 好人有好報!

    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打算!就看這傢伙現在的淒慘模樣就可想而知,所謂逃家計畫根本就是臨時起意,程老爺你這教出的什麼熊孩子啊!

    汪孚林臉都黑了,他瞅了一眼一頭霧水的汪七,也來不及對這老僕多解釋,直截了當地吩咐道:「七叔,這傢伙虛得很,你背上他,咱們回去。」

    雖說不知道這當初風流俊俏好少年,如今卻髒兮兮的小子什麼來歷,但自家小官人與人熟識,汪七還是看得出來的。因此,他也不嫌程乃軒身上腌臢,立刻依言上前,輕輕鬆鬆將人背在了身上。倒是程乃軒驚恐交加,使勁揮舞著雙手道:「雙木,雙木,你不能這麼絕情啊!咱們好歹交情一場,我也幫過你不少忙,你怎麼能非但見死不救,還把我往火坑裡推……唔!」

    他話沒說完,看到汪孚林一塊手帕塞過來,明顯再說就要堵嘴的架勢,他只好趕緊閉嘴。可是,被汪七背著離開這座廢棄的宅子,他想到這段時間不見天日的生活,到底還是有些唏噓。從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些天他是喝涼水啃乾糧,要是汪孚林不來,他的儲備也就快空了。等一路到了汪家,他頓時想起上次在門口就被警惕心很重的汪七攔住,還沒進入過裡頭,因此,跨入門檻後,他就忘了身體虛弱,左顧右盼了起來。

    「燒點熱水來,給這傢伙洗刷乾淨,對了,七嬸,你再找一套我的舊衣服來。回頭給他換上。再熬一鍋養胃的粥,各種食材都多扔一些進去,先給他補一補再說。」

    汪孚林看了一眼眼睛四處亂瞟的程乃軒,忍不住頭痛這個大麻煩該如何處置。看程家之前那架勢就知道,這事情鬧得很大。他因為可憐而收容了這小子不要緊,回頭那個精明到家的程老爺會怎麼對付他?於是,等到汪七答應一聲,直接背了程乃軒進了他從前住的屋子,他就拉住了要去廚房忙活的汪七媳婦,低聲說道:「七嬸。你回頭叮囑七叔,給我寸步不離地看著這傢伙,別讓他溜了,我先趕回城裡一趟。」

    雖說有些不理解其中的關節,但汪七媳婦最老實不過的人。一句都沒有多問。等到了門口目送汪孚林上了康大等人的滑竿離開,她就立刻關上了院門,插上大門閂後,還覺得有些不保險,乾脆挪了一張沉重的八仙桌,直接把大門給封死了。反正家裡有水井有糧食有菜地,佃僕們一兩天之內也不會來,這樣才能嚴防那位奇奇怪怪的小公子逃跑。完成小官人的吩咐!

    汪七夫妻不知道程乃軒是何方神聖,康大等人之前住在前院,卻見慣了這位程大公子在自家進進出出。哪會不知道他是黃家塢程老爺的獨子?因此,汪孚林把人弄回家後急著趕回城,他們自然也非常賣力,一路上走得飛快,最終從府城經德勝門進入縣城之後,從縣後街過家門而不入。直接把汪孚林抬到了程家大宅門口。

    面對這樣的措置,汪孚林知道他們生怕自己隨便收容程乃軒。最終反而把事情弄僵,下了滑竿後謝了眾人一聲。隨即就到了程家門前。

    汪小秀才最近來過好幾次了,門上一直都辭之以老爺帶少爺出門會友,這次也是一樣拿同樣的理由搪塞。可話一出口,門房卻只見對方眉頭一挑,隨即若無其事地說道:「還請務必告訴程老爺,我是為了程兄的事情而來,要是他還惦記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兒子,就請務必撥冗見我一面。」

    門房被汪孚林那不容置疑的口氣駁得為之一愣,猛地想到這小秀才不止名聲不小,之前府衙議事竟然也有份列席,而松明山南明先生汪道昆剛剛起復,他想了想後,最終決定往裡頭通報一趟。他賠笑請汪孚林稍候,拔腿往裡跑傳了原話。不多時,他就等到了裡頭傳來的回覆,一愣之下趕緊一溜小跑回來,畢恭畢敬地請了汪孚林進去。

    這些天來,這還是老爺第一次見人!

    當汪孚林再次站在程老爺面前的時候,就只見這位竟一下子瘦削了一大圈,鬍子拉碴,形容憔悴,迥異於前兩次相見時的威嚴天生。他甚至沒來得及寒暄,程老爺就沉聲說道:「你知道那個孽障的下落?」

    汪孚林正有些同情程老爺,可聽到這直截了當的問題,他忍不住又有些同情程大公子。他想了想,終究還是實話實說,把在金寶家廢屋發現程乃軒的事情給挑明了。話一說完,他就只見程老爺眉毛鬍子全都在顫抖,整個人彷彿都氣得發抖了。下一刻,這位一貫威嚴的中年人竟是跌坐在椅子上,旋即握緊拳頭捶在扶手上,聲音艱澀地罵道:「竟然如此作踐自己,我怎麼就生了這麼個不省心的孽障!」

    不等程老爺繼續說什麼,汪孚林就趕緊出口堵住了他:「我回來的時候已經吩咐了家僕,給我嚴防死守看著程兄,料想一時半會他還不至於又跑了。可是,我身為晚輩,卻有一句掏心窩的話想對程老爺說。兒子畢竟是兒子,總不能當賊一樣防一輩子。」

    如果是程乃軒從前結交的那些朋友說這話,程老爺氣惱上來,肯定會把人打出門去,可汪孚林畢竟不同。他對兒子的眼光幾乎就沒有滿意過,可兒子竟然能夠結交到汪孚林這個朋友,他至今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雖說此刻還是氣怒未消,他卻按捺了氣性問道:「賢侄這是教訓我教子無方?」

    「其實,有件事程兄對我說過,但一直都不敢對程老爺您說。」

    儘管答應過程乃軒,替他未婚妻留點情面,可這會兒事情都鬧這樣大發了,汪孚林只能選擇死道友不死貧道,程乃軒那個損友總比那個自己未曾謀面的程家未來少奶奶來得要緊,他也不能看著程老爺怒髮衝冠,又把程大公子打得下不了床——雖說這次那小子也確實該打,可折騰得畢竟也不輕,不比消瘦的程老爺好受。當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完之後,就只見程老爺僵坐在那兒,臉上神情看不出喜怒,竟沒有開口質疑,許久方才深深嘆了一口氣。

    該說的已經說了,該盡力的也已經盡力了,接下來是人家的家事,汪孚林也就不打算繼續多呆,當下就提出告辭。可他話音剛落,突然就只見程老爺抬起頭來,平靜地直視著他的眼睛。

    「犬子的婚事,我會再好好想一想,到時候再和許翰林家商量。」

    汪孚林一直知道,程乃軒的未婚妻是許家人,但許氏乃是徽州大姓,程乃軒只說不是斗山街許家,但拐彎抹角有點親,而且是進士,他那會兒就已經有些驚愕了。現在聽到許翰林三個字,他不由得呆呆回看著程老爺,再一次感覺這位舉人出身的豪商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年紀輕輕中舉人,進士沒考上就去當教官,沒兩年就改行去經商,掙下幾十萬,和未來儲相成為兒女親家,這簡直是開了主角模板啊!

    程老爺見一向言行舉止得體的汪小秀才這會兒有些呆呆的,他就站起身來走到人面前,突然舉手就是深深一揖。這下子,汪孚林總算反應了過來,趕緊一把將其托起身來:「程老爺你這是干什麼?」

    「犬子能夠安然無恙,多虧賢侄細緻入微,否則興許等我找到,他已經是一具餓殍了。而且,你說的事,我這個當爹的竟然一無所知,也實在是笑話。」說這話的時候,程老爺心裡有些苦澀,他只想著這樣一門婚事對兒子將來的人生路是莫大助力,卻沒想到萬一媳婦娶進門,兒子畏之如虎,非但不利於其科場題名,反而會內宅起火。於是,心灰意冷的他竟是輕輕按了按汪孚林的肩頭,又吐出了一句話。

    「乃軒就先安置在你家吧,他什麼時候想回來再回來。」

    直到程老爺人走了,汪孚林方才意識到自己又被人幹撂在屋子裡了——這到底誰是主人誰是客人啊!這也就算了,程老爺把兒子當包袱一樣丟給他,這又算是怎麼回事?他忙得很,歙縣官方那邊,夏稅的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他這個在背後出主意的要是就這麼撒手不管,葉大縣尊一定會急瘋加氣瘋的!

    他一面往外走,一面想著怎麼把程乃軒這個倒霉催的傢伙找個地方安置,甚至想過直接把人扔給汪道貫,可想想那個游野泳的閒人什麼德行,這倆貨湊在一起絕對更容易出事,他就只能打消這個主意。出了書房,他就只見曾經給自己送去秋楓和連翹的程琥在外頭等候自己,顯然程老爺還沒氣糊塗,知道該派個人帶他出去。

    程琥一如既往恭敬地上前行禮,而後便低聲說道:「老爺吩咐小人轉告小官人,他會盡一切所能,幫著縣尊規勸各處熟悉的鄉里大戶,早點收齊今年的夏稅。」

    汪孚林猛地心中一跳,一時為之大喜。

    果然是好人有好報,他一直都不敢過分借程家的勢,可這一回要承程老爺大人情了!想也知道,這位能夠有本事和許翰林家攀上交情,又怎會沒有手段辦成收齊夏稅這件事?一整個歙縣的夏稅和各式各樣的雜費加在一塊,也就兩萬兩左右,如若沒有那麼多拖後腿的鄉宦士紳,早就收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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