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32
x24685 發表於 2015-7-20 21:51
第一五零章 掛戚家軍的牛頭

    原本是打算和戚良套近乎拉關係,順便捎帶一個強力救生員,可最終的結果卻是,汪小官人被人當成溺水,由三四個小夥子下河「打撈」了上來,就差沒倒拎著他強迫吐水了。即便如此,松明山村上上下下仍是給驚動得雞飛狗跳,當汪七火燒火燎趕了過來,看到被人一件件衣服裡三層外三層裹好的小官人用無辜的眼神看著自己時,他忍不住心下狐疑了起來,撥開其他人就上了前去,又大聲讓別人先別說話。

    「小官人,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誰說我落水了,我剛剛才從對面西溪南村游過來!」剛剛四周圍嘈雜如同菜市場,汪孚林根本沒有機會開口,此時此刻,他總算義正詞嚴拋出了這句話,見圍觀的村裡人面面相覷,不少人還有些不相信,他便惱火地一指對岸說,「沒見我的衣服還留在對岸!」

    這下子,人人齊刷刷轉頭看對岸,見那邊廂依稀有個男人正在穿衣服,起頭叫嚷的女人想起最初看見汪孚林身邊似乎還有個人,這下子便有些將信將疑了。有心急的人趕緊上橋往對面趕,等到他急匆匆回來,手上還抱著一疊折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後頭還跟著一個小廝,正是葉青龍。

    葉青龍訥訥證實了汪孚林說法,其他人方才終於信了。可一想到幾個月前才剛被惡棍打得臥床不起的汪小秀才竟然敢下河,這七嘴八舌的勸解提醒卻少不了,嘮嘮叨叨的,把汪孚林說得都快抓狂了。

    好容易掙扎出來,看著四周圍這些三姑六婆,汪孚林哪敢就在這兒光著身子換衣裳,少不得回自己家,結果半道上還碰到了匆匆趕來的族長汪道涵,這又是領受了好一通教訓,等最終他收拾停當回到吳氏果園時,這大清早的小笑話已經傳遍了西溪南村,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面帶笑意,即便沒有直接嘲諷,可這也已經夠倒霉了!至於葉青龍,本是留在對岸西溪南那邊望風的,他連遷怒於這小夥計都沒辦法,只能自己生悶氣。

    而等他回到果園,再見戚良的時候,這位眇了一目,平常格外老實的傢伙,卻是對他憨笑道:「實在是我最不擅長和婦人打交道,所以那會兒只能丟下汪小弟你逃跑了。你放心,回頭再要是在豐樂河游泳,我把弟兄們都叫上給你望風!」

    呸,誰要是日後再說你老實,我非當面戳穿你不可!

    儘管這一個小小的插曲成了松明山村和西溪南村兩邊鄉民茶餘飯後的一大話題,但對於汪孚林以及戚家軍這些將兵而言,無疑卻拉近了關係。尤其是對於自家戚百戶和汪小官人之間的小小過節,幾個真正老實的老卒想到汪孚林還借了房子給他們,還有些過意不去,私底下竟是代替戚良來賠不是。汪孚林倒也不為己甚,卻藉機打探了一下戚良的功績,果然聽到了一番傳奇。

    這傢伙竟曾經混入過海盜頭子汪直那邊去當間諜!老實人能幹間諜嗎?所有被這憨厚面孔騙了的傢伙,包括自己,那全都是自找的!

    至於被提溜出來的程大公子,自然抓住機會狠狠嘲笑了汪孚林一通。只不過,第二天清早,身為旱鴨子的他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汪孚林和戚良一前一後鳧水過河。即便他很心癢癢的想要求汪孚林教游泳,卻被墨香搬出程老爺來嚴正警告,一下子蔫了。然而,等到汪孚林上岸擦乾身體,在葉青龍的幫忙下穿好衣裳,笑吟吟叫了他和戚良一塊到橋頭,開始說正事,他立刻就沒心思再去怨念了。

    「預備倉?」

    對於這個名詞,程乃軒完全不熟悉,那茫然的眼神就已經透露出了他的有聽沒有懂。而戚良則是咀嚼著汪孚林突然提起來的這三個字,好一會兒方才苦笑一聲,用有些疑惑的目光看著汪孚林。

    「據我所知,預備倉這三個字,都是官府才用的,民間只知道叫糧倉。要不是我家當年光景還好的時候,老爹當過看倉老人,恐怕汪小弟你就白問了。世廟爺爺(嘉靖)還在的時候,預備倉就已經一塌糊塗了。那時候東南抗倭,各地包括預備倉在內的三大倉幾乎都指望不上,胡部堂幾乎是把浙直那些大戶狠狠刮了一層油皮,這才總算保障了戚家軍乃至於其他各支軍隊的糧食補給。到後來,那些大戶還真是應了一句話,地主家也沒有餘糧!」

    汪孚林見戚良明白,程乃軒不明白,少不得對這個養尊處優的大家公子解釋了一下。明代倉儲分為三種。南京北京有太倉和京通倉,而運河各地則有水次倉,這都屬於朝廷,由朝廷派專人管轄的,和地方無關。而地方的倉儲制度,則是常平倉、預備倉和社倉、義倉。常平倉源遠流長,從漢代就開始了,說白了就是為了平抑糧價用的,災年賣出,豐年買入,在從前各朝各代很流行,在明朝卻並非各州縣都設。而社倉和義倉,是在遇到災荒時賑濟災民用的,官府當成派份子一樣到大戶家裡硬讓人家樂輸,因為大多數時候有出無進,所以衰敗得更早。

    至於預備倉,那反而是朱元璋首創,明代地方倉儲的重中之重,說到底,是為了賑貸災民,突出的是一個貸字,借出去的糧食按照規矩那是要還的!按照歙縣達到方圓一百二十里的標準,標準的存糧要求是七萬石!但事實上在正統年間預備倉嚴加管理的時候,也沒存過這麼多糧食,到嘉靖年間,朝廷只要求三千石,地方都已經達不到了。反正汪孚林在縣衙成天見葉大縣尊,從來就沒聽其提到過預備倉這三個字。

    之前舅舅吳天保收完夏稅預備回鄉,準備之後的解運事宜,臨走前對他提起,今年是近年來難得的豐收年,可糧價卻一降再降。如今夏稅又要全交,徽州一府六縣各鄉里全都被人如同鞭子似的驅趕完稅,每家米行糧店卻都在拚命壓低價錢。在這種時候,他便想到了由官府通過預備倉買入剛剛收穫的小麥大麥穩定糧價,可一問劉會才知道,歙縣那預備倉形同虛設,估計老鼠蟑螂比糧食都多。而且要收糧?根本就沒錢!

    之前,汪孚林是想到夏稅之後,還有一場秋糧危機,汪孚林就決定未雨綢繆,也算是為歙縣鄉民謀個福利,這才打算打一打預備倉的主意。他的計畫是,既然如今收稅都收銀子,而鄉民得賣糧換銀子,於是要遭受米行糧店的壓價盤剝,那麼,就根據分派到各裡的夏稅秋糧所要交的銀錢數額,由預備倉拿出銀子本錢,按照每裡應納的夏稅秋糧數目,收儲相當於夏稅秋糧數額的糧食,然後在春季播種缺糧的時候把糧食賣出去。

    反正等到張居正上台,一定會全力推行一條鞭,那時候亂七八糟的丁役全會折成銀兩分派到戶到人頭,在這種情況下,預備倉制度就可以緩解鄉民無銀交不起稅的燃眉之急。問題是官府沒錢,他只能從這個制度打自己的主意。

    當他原原本本對戚良提出此事之後,就只見這位面相憨厚老實的獨眼軍官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了過來:「汪小官人是指望我們這些泥腿子軍漢那些錢?」

    「不,本錢我不缺,雖說我家裡還欠著南明先生不少債務,但南明先生說過不急著還,我手頭還有餘錢,程公子更是私房錢就有數千兩的有錢人,怎麼會需要各位拿出血戰多年的積蓄?」汪孚林見戚良臉色一下子緩和了下來,他方才直言不諱地說道,「但我想用戚家軍的名義。」

    戚良原本憤怒的是,一個傳聞中對敵人猶如秋風掃落葉一般無情,閒來相處卻也給人一種真誠明朗滋味的少年,竟然想算計自己這些人的血汗賣命錢,可汪孚林的回答,先是打消了他的疑慮,緊跟著又讓他一下子出離驚愕了起來。他瞥了一眼那位同樣糊塗的程大公子,直接問道:「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戚百戶你牽頭,用戚家軍的名義,我和程乃軒各湊一份子,把股本給湊齊,收納鄉民完稅時用來換錢的糧食!」見戚良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顯然覺得他們兩個好端端的秀才生員去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完全是吃飽了飯沒事幹,汪孚林便笑了笑說,「這也是一條生財之道,只要操作得好,利潤也絕對可觀。當然,我的意思是用預備倉的操作機制,並不是說我打算去背預備倉這個包袱,我會另起爐灶,戚百戶你只要借個名頭!」

    見戚良沒說話,他便繼續蠱惑道:「要知道,戚百戶你們這些人從軍中退下來,卻舍江南故地不去呆,而是移居歙縣,已經有人說三道四了。南明先生上任鄖陽巡撫,我那兩個叔父也隨之同去,也就意味著,松明山汪氏很難壓得住那些聲音。此前在征輸庫,我替你們造的勢固然很有用,可怎麼比得上這樣急鄉民之所急的壯舉?徽州府遭受倭寇,已經是嘉靖三十四年的事情了,年紀大的也許還記得那時候的事,年輕人卻根本沒經歷過。」

    戚良哪裡會不記得那次百名倭寇就鬧得浙直亂成一鍋粥,死傷好些朝廷官員,事後又擼掉一大批文武,可對於自家主帥戚繼光來說,卻可稱得上促進其發奮崛起的重大事件。他有些慎重地點了點頭,突然咧嘴一笑。

    「汪小弟剛剛說怕人對我們說三道四,不如這樣,我們這些人回頭去拜祭一下倭寇入寇徽州府時,那些死難的鄉民。我是原籍徽州歙縣的人,就說其中有死者是我娘舅全家,正因為他我方才會加入戚家軍,再讓其他人表示有些干親在死難者當中。如此一來,我們移居歙縣,這個藉口就能圓滿了。」

    聽到戚良又改回了之前那個熟絡的稱呼,還找了個絕佳的藉口,汪孚林知道其他的話就不用多說,這就算是變相同意了。戚良下頭那些老卒對其非常信服,接下來要做的,僅僅是去說服葉縣尊而已。於是,他就拽了一把要發問的程乃軒,打了個哈哈說:「西溪南乃是歙縣最富足的村之一,此外就是南溪南。明日有空,我帶各位去南溪南好好轉一圈!」
x24685 發表於 2015-7-20 21:53
第一五一章 鄉民的憤怒,葉縣尊病了

    晌午時分,火辣辣的日頭炙烤大地,府城的大街小巷行人不多,就是那些拉客的小夥計,也多數從最初的站在簷下變成躲到屋子裡去了。就在這種酷暑之下,一隊十幾個人押著七八輛糧車,走在這簡直被太陽曬得發燙的路上,除了頭前幾輛是瘦騾子拉的,後面幾輛都是人力推拉。無論是出力氣的,還是坐在車上趕車的,無不是光著膀子滿頭大汗,露出一身被太陽曬成棕色的肌肉。

    終於,這隊人在一家米行前頭停了下來。為首的一個老漢轉頭招呼了其他人一聲,帶了一個後生進去。見這偌大的米行只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夥計在打盹,他便上前叫了一聲小哥,見其沒反應,老漢不得不又輕輕用手推搡了人一把。這下子,夥計終於驚醒了過來,本還以為怠慢主顧的他睜大眼睛看清楚這些人的衣著,頓時怠慢了下來,打了個呵欠便懶洋洋地迸出了一句話。

    「是要賣糧?小麥一石兩錢,大麥一石一錢五,不二價!」

    聞聽此言,那老漢和年輕後生的臉色頓時僵住了。年輕後生耐不住性子,大聲爭辯道:「當初不是小麥一石兩錢四,大麥一石兩錢嗎?怎麼跌得這麼凶?」

    「當初是什麼時候?那是一個月前,這糧食還沒完全收上來,當然價格優惠,可現在遍地都是糧食,咱們東家都沒地方放了,要還是這個價,你讓東家喝西北風嗎?愛賣不賣,不賣就去別家!」

    那老漢趕緊一手拉住了心急火燎的後生。賠笑說道:「小哥。這麼大熱天。我們都是歙縣人南溪南人,大老遠從鄉里把糧食給運來的,騾子不夠,人力推拉,還請你看在咱們辛苦的份上,多少饒兩個!實不相瞞,要不是今年夏稅催得急,咱們也不會這麼急著賣……」

    「歙縣不是有錢嗎。誰讓你們非得拖到現在?」那伙計見老漢嘴皮子直哆嗦,那後生則是憤恨地緊緊抿著嘴唇,他就趾高氣昂地說道,「十石以下,是我剛剛說的這個價,十石以上,還得打個九折,否則上頭怪罪下來,我這飯碗可就沒了!」

    老漢原本已經打算忍氣吞聲,把糧食賣了。可一聽到超過十石就還得打個九折,他只覺得整顆心都在哆嗦。這時候。他身邊的後生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拽起老漢道:「爹,不賣了,我就不相信整個府城就這一家收糧食!」

    「那您走好嘞!這府城縣城所有休寧米行,全都是這麼一個價,您到哪家都一個樣。至於別的米行,包括你們歙縣的,那是早就到極限了,根本一粒米都不會買!要是不信,儘管滿城兜圈子吧!」那伙計說著從鼻子裡嗤笑了一聲,面帶譏誚地說,「都說南溪南多富,我瞅著也只不過如此。還是那句話說得好,歙縣兩溪南,抵不上休寧一商山,咱們休寧商山可沒你們這樣的窮鬼!」

    年輕後生本來就是窩了一肚子火氣,被這句話一激,他頓時完全炸了。他也不理會沉默猶如泥雕木塑的老爹,大步走出去,就這麼對外頭糧車上等候的本村漢子大聲咆哮道:「小麥一石兩錢,大麥一石一錢五,咱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錢全都被這些奸商坑了!」

    這話一落地,四周圍頓時一片嘩然,大熱天辛辛苦苦進城賣糧換銀子完稅,卻突然遭到了這樣的當頭一棒,鄉民們全都懵了。而那說話的年輕後生指著旁邊一塊賣糧的糧價招牌,突然奮起一腳,將其踹在了地上,繼而惡狠狠地說道:「不就是看著我們沒錢交夏稅嗎?收糧的時候死命壓我們,賣糧給人的時候卻一個勁把價抬上去,我受夠了!還說什麼歙縣兩溪南,抵不上休寧一商山,咱們南溪南被人瞧不起了!今天就是拼著坐牢,我也要討個公道!」

    就在其他人還在愣神的時候,他氣沖沖地衝到糧車邊上,一把抄起路上用來以防萬一的一根哨棒,大吼一聲就直接衝進了米行。不消一會兒,裡頭便傳來了鬼哭狼嚎的叫嚷聲。面對這樣的情形,其他人面面相覷,有人回過神來急忙叫嚷要去勸阻,可更多人卻是被撩撥起了怒火。

    「咱們村又不是人人都大戶,就咱們這些人,家裡兒子多的,幾個出去行商學生意,只留一個在家辛辛苦苦種地吃飯,都是為了過日子,憑什麼瞧不起咱們!」

    「南溪南怎麼了?總比這些米行個個奸商強!」

    「豁出去了,今天一定要給他們一個教訓!」

    米行中,老漢正在拚命阻攔自己年輕的兒子,可隨著外頭氣沖沖的鄉民一個個衝了進來,他終於意識到,今天無法善了,一下子再也沒力氣攔人了。一想到每年到了收稅的季節,辛辛苦苦收穫的糧食也好,其他地裡出產的東西也好,全都會被壓低到不可思議的賤價,而他們往往要賣掉屋子田地,甚至賣兒鬻女,有時候不得不為了逃稅閤家背井離鄉,他眯縫起來的眼睛終於閃出了一絲絕望。

    既然攔不住,那只能豁出去,乾脆把事情鬧大了!

    老漢立刻就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了起來。這兒的動靜本來就已經吸引了不少路人探頭探腦,此刻見老漢這一哭,當即圍攏了過來。

    「莊稼人苦命啊!好容易豐年多收了幾斗糧食,官府卻要足稅,奸商又拚命壓低糧價,沒法活了!」

    大哭大喊之後,老漢突然拚命拿頭往地上撞去,一時間竟是鮮血淋漓。面對這慘烈的一幕,四周頓時一片嘩然。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

    作為自命不凡的五好文人葉鈞耀,他原本極度鄙視這種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當初金榜題名考中進士,雖說只是三甲。可授官卻在徽州府首縣歙縣。他對自己的仕途之路原本意氣風發充滿憧憬。可結果卻是上任之後連遭暗算,步步驚險。要不是他慧眼識珠,認準了汪小秀才,他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所以,當下頭報上來,歙縣這一年的夏稅收得七七八八,他終於能夠騰出時間來,喝點小酒散散心。

    而最近汪孚林忙著招呼戚家軍那些人。縣衙這邊沒空時時前來,就連李師爺那些功課,也都是通過金寶和秋楓帶回去的。葉明月不是去衣香社,就是去對面找汪二娘汪小妹姐妹打發日子,葉大縣尊就更加沒個管束的了。

    他生在寧波府,從前最愛吃海鮮,就小酒,享受口舌之慾,結果當初年紀輕輕就得了痺症,家裡人自然慌了神。等他去了北邊赴考候缺,新鮮的海產品再也吃不著。也就總算是消停了。自從到了徽州,他卻愛上了臭鱖魚這種重口味,每次廚下張嬸一做,那些從寧波府跟來的下人全都躲遠遠的,葉明月和葉小胖姐弟就更別提了。

    可這次,瞞著女兒一連幾天又是臭鱖魚,又是各種河蝦螃蟹鱔魚,又是小酒,五花八門的東西吃了一肚子,葉大縣尊樂極生悲,痺症發作,現如今便是躺在床上痛得直哼哼,紅腫的腳趾頭上用井水浸過擰出來的濕毛巾捂著,就這樣還滿頭大汗。最讓他發窘的是,葉明月當著他的面狠狠數落了一陣張嫂。

    「你也知道爹這任性的脾氣,怎麼能由著他胡亂折騰?之前忙的時候還好些,眼下一閒下來就胡吃海塞的,怪不得弟弟都要讓他帶壞了!」

    幸虧葉小胖不在這,否則聽到這話簡直要落荒而逃。這時候,葉大縣尊自己都很想找條地縫鑽進去,奈何從前就痺症急性發作過的兩個腳趾鑽心疼,連帶的身上其他地方的關節彷彿都在隱隱作痛,也不知道是否錯覺,就連腦袋都有些昏沉。見張嫂滿面通紅告罪不迭,他倒是很想為這個做菜手藝一流的僕婦說幾句話,奈何外頭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小姐,刑房吳司吏求見老爺。」

    聽到外頭小北的聲音,葉明月頓時掃了一眼榻上的父親。這時候,葉鈞耀總算從牙縫裡頭擠出幾個字來。

    「明月,你替我去見一見。如果沒什麼大事,就把人打發走。要是有大事,就說我病了。」

    葉明月頓時又好氣又好笑。照爹這德行,這輩子要是能陞官上去,那真的是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無奈之下,她只能出了門去,等到了官廨二門門口,見吳司吏正在父親的書房門前踱步,她就信步上前說道:「吳司吏找爹有事?」

    吳司吏一見前頭一個倩影出來,瞥了一眼就知道是誰,慌忙低下了頭。等聽到這個問題,他就趕緊解釋道:「還請小姐回稟縣尊,咱們歙縣南溪南村十幾個人,砸了府城一家休寧人開的米行!據說府衙快班那些差役出動了好些,這會兒已經把人全都鎖回去了!」

    葉明月頓時心裡咯噔一下,隨即若有所思地問道:「府衙那邊還有其他什麼消息?比方說,段府尊怎麼說?」

    「段府尊怎麼個說法還沒打探出來,小人只是來請縣尊示下,如今府衙舒推官正病著,刑名上頭的事,其他同知通判都懶得管,要不要去把這樁案子要回來,咱們歙縣審?」吳司吏說到這裡,雖說不明白為何縣尊不露面,但仍是沒有貿貿然詢問,只是小心翼翼在那等待回答。

    「汪小相公人在何處?」

    葉縣尊對汪小秀才的重視吳司吏心中有數,如今葉小姐也是如此,吳司吏心中更加確定,汪小秀才那絕對是葉家紅人!於是,他趕緊狗腿地解釋道:「汪小官人這幾天都帶著戚百戶那些人歙縣各鄉里轉悠,之前去過西溪南村,但還沒回來。大熱天的,也多虧小官人願意辛苦……」

    葉明月哪裡樂意聽這些廢話,她關心的是汪孚林能否及時趕回來!按照父親那性子,沒事愛顯擺威風,真正遇到事情就想往後縮,只想和稀泥,如今這一病就更別提了,她連在後頭推一把都不行。思來想去,她只能歉意地對吳司吏說:「這事情我會告訴爹一聲,他正好病了,只怕得辛苦你多打聽。」

    見吳司吏唯唯諾諾地答應,但臉色和眼神卻頗為微妙,她這才猛然想起上次父親和汪孚林演雙簧假裝生病的事,登時明白對方是會錯意了。可這種事越解釋越黑,她本不想節外生枝,可靈機一動,卻又生出了另外一個主意。目送人離開之後,她轉身對小北說道:「你告訴張嫂,爹的病千萬別多嘴。然後你去汪家打聽打聽,最好儘管把汪小相公找回來。」

    爹這樣性格的縣太爺,還真少不了這麼個定海神針!
x24685 發表於 2015-7-20 21:59
第一五二章 大危機?

    繼留宿吳氏果園之後,汪孚林帶著戚家軍眾人往南溪南村一遊,雖說這裡不是和松明山村只隔著一條豐樂河的西溪南村,但因為他和吳中明有點交情,帶來的雖說是一群赳赳武夫,可因為汪道昆和戚繼光的私交,再加上戚繼光也愛附庸風雅,所以南溪南吳氏的招待雖說比不上西溪南那樣面面俱到,可還是讓戚良和老卒們體會到了什麼叫賓至如歸的熱情。

    而在從南溪南回歙縣的路上,戚良終於答應了汪孚林之前的建議。至於程乃軒程大公子,反正私房錢攢著也是攢著,就答應了拿出來一用。三人商議停當,不用預備倉的名義,而是以穀賤傷農為由,開一個糧店專收糧食。這並不需要太龐大的股本,尤其是如今夏稅已經快交完,糧價又賤的情況下,幾千兩絕對完全足夠了。至於價錢,只需比那些米行糧店高一點就行了。

    算下來這次夏稅收尾期間收儲個幾千石麥子,佔用的資金確實不少,可在於價低,又能佔個好名聲,等開春糧價高漲就可以全部放出去。

    但這等於在人嘴裡刨食,必定會引來米行糧店這一行的反彈。可在那之後只要和官府掛鉤,再做好一系列準備,也不用太過擔心。

    汪孚林本來已經做好打算,將此和各里收各里的新政結合在一起,從而想辦法繞過那些鄉宦富紳,同時先讓他們無暇去周顧夏稅絲絹的貓膩,可他剛一進府城,就被早就等候在此的趙五爺給攔住了。聽到府城裡來了一出開頭類似於《多收了三五斗》。結局卻是一場全武行的好戲。錯愕之下。他只能請程乃軒把戚家軍這一行人送去自己借給他們的祖宅,隨即火趕去了縣衙。

    驟然生這樣的騷亂,他並不緊張,橫豎他那個想法就與這次的衝突相關,可這一次,他在官廨中卻面對了一個極其措手不及的事實——葉縣尊病了!

    這不是上次在他的建議下,葉鈞耀用來讓趙思成等對手麻痺大意的裝病,此時此刻站在床前。看到葉鈞耀躺在床上,葉明月正不停換著在其腳上冷敷的毛巾,足足沉默了好一會兒的他方才低聲問道:「縣尊這到底什麼病?」

    「這幾天眼看夏稅就要交齊了,爹不免高興,常常小酌幾杯,再加上之前多日疲累,於是痺症犯了。」

    葉明月說著看了一眼葉鈞耀,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這吃出來的毛病偏又碰到鄉民鬧事,最要性命的父親立刻決定保命要緊,這會兒竟是乾脆好說歹說求她。用這種方式來請汪孚林幫忙!她心中惱火父親的自作自受,臉上卻露出了極其凝重的表情。

    「大夫說。這是痺症急性作,來勢洶洶,一開始只是腳趾頭疼,回頭關節也會紅腫痛,燒頭疼全都會一塊來,若是不能立刻用藥用針灸壓下去,回頭說不定還會心悸,噁心,打寒戰,最怕的是病痛攻心。為了以防萬一,我只能把人給留在了官廨隨時待命。」

    病床上裝昏睡的葉大縣尊聽到女兒對汪孚林形容得這般嚴重,起頭還以為她是讓汪孚林釋疑,漸漸就心驚膽顫了起來。不會是自己這次貪吃鬧出來的舊病作真那麼厲害吧?這會兒腳趾頭雖說用冰冷的毛巾捂著,可似乎真的好疼……老天爺怎麼就這麼折騰他呢?只不過是口舌之慾,至於這麼殘忍嗎?

    汪孚林起初同樣被那痺症兩個字弄得心驚肉跳,可聽葉明月說著說著,他的臉色就漸漸古怪了起來。這痺症的症狀怎麼聽著這麼熟悉?這不就是痛風嗎?勞累是假的,貪吃是真的,他前世裡又不是沒見過得這毛病的人,無不是飲食不加節制,又或者遺傳病!他之前可是聽葉小胖提過,葉大縣尊最愛的就是那些高蛋白食品,外加有點小貪杯!

    可無語歸無語,他難不成還能指著人鼻子罵貪吃不成?葉鈞耀雖是個菜鳥縣尊,但對他卻很重要,他能夠有現在這樣的小小名聲,離不開這位歙縣令的大力支持。所以,葉鈞耀這些小缺點,和他信賴重用自己相比,全都可以忽略不計。

    可就在這時候,他只聽葉明月突然低聲說道:「現在外頭生的事情雖說不小,但我相信,汪小相公你一定能夠盡力應付,更棘手的是爹爹的病。你應該知道徽州府和歙縣是個什麼光景。爹萬一有個什麼閃失,我和弟弟只得孤女弱弟兩個人,就會被吞得乾乾淨淨連骨頭渣子都沒有!」

    哪有這麼嚴重?不就是個痛風嗎?

    汪孚林抬眼去看葉明月,只見她對自己使勁眨了眨眼睛,又朝病床上的葉鈞耀努了努嘴。雖說有些不大理解她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他還是順應她的暗示,竭力配合道:「葉小姐說的是,葉縣尊的病當然要盡力醫治,至於需要我做的,還請明示!」

    「不愧是爹最信任的汪小相公!」葉明月見汪孚林這麼善解人意,登時為之大喜,她輕輕吸了一口氣,這才開口說道,「我家小弟有金寶和秋楓一塊陪讀,比從前懂事不少,但總的來說,還是錦衣玉食慣了,不知世事艱難。而李師爺九月初就要上京了,橫豎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他就是臨時抱佛腳,也學不到多少東西,我的意思是,請他親自來侍疾,也請金寶和秋楓多幫幫忙。他們都是好孩子,和我弟弟一塊彼此幫襯照顧爹,我就能放心。」

    葉明月這意思是,打算誇大葉縣尊的病,借此來磨礪葉小胖?這一招似乎放得有點狠啊!

    汪孚林摸了摸下巴,眼睛瞄向了榻上的葉鈞耀,見其緊閉雙目的臉上先是一僵,隨即就猶豫了起來,最後有些欣慰地笑了,他著實有一種吐槽的衝動。葉縣尊你裝重病也麻煩裝得專業一點,這表情變化也太豐富了吧!

    他須臾收回目光,大義凜然地對葉明月說道:「那好,就這麼辦。金寶和秋楓也承惠縣尊不少,該是承擔責任的時候了!」

    接下來,葉明月就出門吩咐小北,去把葉小胖和金寶秋楓全都叫了進來。進屋之後,乍聽得父親病得不輕,姐姐還說了些似是而非的嚇人話,葉小胖完全懵了,要不是一左一右金寶和秋楓拽著他,只怕小胖子就能立刻坐到地上去。他用求救的目光看向汪孚林,希望對方能告訴他姐姐在騙人,卻不想汪孚林卻沒有安慰他,只是摸了摸他的腦袋。

    「你爹病了的事情是真的,至於有沒有那麼重,什麼時候能好,一來得看大夫,二來就得看你這個兒子能否盡心盡力照顧。當然,你不是一個人,金寶,秋楓,你們兩個都承了葉縣尊莫大恩惠,這次你們也要幫忙。」

    金寶和秋楓對視一眼,沒有說話,但那重重點頭的決心,卻是顯露無疑。有這麼兩個伴,葉小胖那最初白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血色。他死死咬住了嘴唇,隨即在姐姐和汪孚林臉上來回掃了幾眼,最終小聲說道:「我們照顧爹,那汪小相公你還有我姐呢?」

    汪孚林直接替葉明月回答道:「你姐要和從前那樣,繼續去衣香社活動,吸引別人的注意力,讓人認為你爹是在裝病。畢竟之前你爹已經演過一次裝病引蛇出洞的好戲了。別人只要覺得你爹是裝病,那就會投鼠忌器,不會出現不能控制的局面。至於我……」

    雖然沒繼續往下說,但看到汪孚林臉上那殺氣騰騰的笑容,葉小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知道這一次汪小秀才會繼續衝殺在前,就不知道倒在刀下的是誰。可這樣一來,他竟神奇地有了獨當一面的勇氣,當即挺直了胸膛。

    「姐姐,汪小相公,你們放心,我會照顧好爹的!」

    床榻上,豎起耳朵聽眾人說話的葉鈞耀老懷大慰——雖說他一點都不老——儘管葉明月把他形容得重病不起有些過分,可從汪孚林的配合來看,分明是很明白他那女兒的用心。如果能讓小胖墩兒子好好成長一下,那他這場無妄之災的病也就有些意義了。

    這時候,金寶忍不住開口問道:「葉縣尊病了的事,不告訴李師爺?」

    「告訴他吧。」葉明月看了一眼葉小胖,不假思索地說道,「弟弟你親自去,但要把話說清楚。不論爹病情如何,九月初能否痊癒,還請他一定要準時進京趕考。為了自己的事耽誤別人的科場,爹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答應的!」

    這話說得真好!

    葉鈞耀想的是,女兒真是太會做人了,這樣李師爺將來一旦高中,這段在他這裡當門館先生的經歷一定會拉近兩人的聯繫。而汪孚林想的是,葉明月分明想要告訴李師爺,縣尊大人就是點小毛病,你放心大膽得去考你的試,甭擔心了!

    等到葉小胖去通知了李師爺,而後又昂挺胸回來,葉明月已經緊挨著葉鈞耀的耳朵,囑咐父親一定要演好這場重病戲。當然,汪孚林為了配合她,把金寶和秋楓拉到一邊,裝模作樣千叮嚀萬囑咐了一般。接下來,他們倆就把這裡的事情全都交給了三個小傢伙,然後出了門。

    一到院子裡,小北剛想匯報來探問過縣尊病情的刑房吳司吏,戶房劉司吏,突然就只見葉明月和汪孚林你眼望我眼,彼此的眼神中分明滿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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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三章 君子協定,挺身而出

    老爺都病成這樣子了,小姐你還笑,還有大無賴,你也笑!

    小北又是不解,又是鬱悶,最後,還是葉明月向她招招手,三人直接避到了葉小胖的屋子裡。知道這會兒不會有人過來打攪他們,葉明月方才小聲把自己的小算盤告訴了小北。於是,一貫古靈精怪的小丫頭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她看看氣定神閒的汪孚林,再看看氣度高華的小姐,突然覺得葉小胖太可憐了,還有被繞進去的金寶和秋楓!

    「所以,這些天葉小姐出門的時候,要勞煩小北姑娘你留在家裡,否則這齣戲很容易穿幫。」想到葉縣尊之前那豐富的表情變化,汪孚林認為這個可能性很大。見小丫頭立刻要反對,他就一本正經地說道,「別看府城米行那邊只是一場小騷動,但萬一這邊後院不穩,讓人知道葉縣尊是真的暫時沒有處置政務的能力,那麼原本觀望的人就會張牙舞爪,原本張牙舞爪的人就會氣焰囂張,所以小北姑娘,你任重而道遠!」

    小北登時偷瞥了一眼葉明月,見她衝著自己點頭,她頓時蔫了。最後瞪了一眼汪孚林,她竟是絲毫不帶遲疑的,就這麼徑直起身拂袖而去。

    面對這光景,汪孚林不禁有些咂舌於她的甩臉子。這小丫頭是當婢女的?怎麼看著脾氣比小姐還大啊!

    「小北也就是擺個樣子,其實一定是去看著小弟和金寶秋楓了,你的話她還是聽的。」葉明月卻深知小北的脾氣,少不得替她解釋了一句。隨即才對汪孚林問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你拿主意。到時候一切的責任,我爹來負。」

    咦?汪孚林忍不住很沒禮貌地盯著人家千金小姐的眼睛,好一會兒才幹笑道:「葉縣尊聽到你這樣替他承諾,不知是什麼表情。」

    「你幫了爹很多回。關鍵時刻,總不能讓人拚殺在前,卻不擔責任,娘如果在這裡也一定會這麼說的。」葉明月說著便嫣然一笑,神采中流露出幾許狡黠。「更何況,你以為爹怎麼會突然犯病?是因為就在你帶戚家軍那些人去西溪南村和南溪南村的時候,我娘那邊送來了好消息,我和明兆又多了個弟弟。爹一高興,這幾天偷偷喝酒更凶了。娘在信上說,等坐蓐之後,會把孩子留給我祖母她們照管,立刻趕到歙縣來。爹是又高興又害怕,我娘可厲害了。」

    汪孚林前頭已經見識了大名鼎鼎的抗倭英雄戚繼光藏私房錢,現在聽到葉明月誇耀母親厲害。顯見葉大縣尊也是個妻管嚴,他不得不為葉縣尊掬一把同情之淚。

    但這輪不到他這個外人管。所以他直接就入了正題:「那好,那我就拿主意了。首先,大大方方告訴別人,葉縣尊病了。上次葉縣尊已經病過一次,那時候是方縣丞代理,結果趙思成自以為得計卻撞在了鐵板上,這一次別人肯定也會以為葉縣尊是看事情不妙,故而先裝病,使對手麻痺大意。」

    「那就是說,再請方縣丞署理縣令之職?」

    「沒錯,好在縣尊之前一直都對方縣丞示好,他對此很領情。就算他萬一察覺到什麼,可他是聰明人,要是換一個縣令,他未必能比現在更好。」

    「那就依你!」

    「然後是,你回頭去衣香社那些閨秀那兒的時候,幫我一個小忙。」

    儘管如今大事要緊,但汪孚林還是決定趁這個機會放點煙霧**彈,他只大略說了說自己托程乃軒弄到的小胡桃,鹽焗之後會很好吃,就只見葉明月用一種恍然大悟的眼神看著自己。想到自己早就被這對主僕當成吃貨了,他渾然不以為意,大大方方地說道:「坊間小民要接受一樣新鮮事物,反而遠不如高牆大院內有錢有閒的這些女眷。回頭你就當成自己的禮物帶過去。我保證,絕對比瓜子好吃!」

    既然你把我當成吃貨,那就該相信,吃貨的眼光是很好的!

    面對汪孚林那炯炯目光,葉明月突然撲哧一聲笑了。汪小官人無時不刻都在為自己爭取福利,這種有些小無賴的做法,父親不反對,她也不討厭,反而有些好奇。父親的病當然沒有她在人前說得那麼誇張,事實上那個大夫百般保證先消腫止痛,然後徐徐調理,斷根固然不可能,但只要飲食節制,可以保證不會輕易復發。所以,她沒有多想就點了點頭:「好,這事容易,不過,我們得定個君子協定,若是日後真賣成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彷彿是生怕汪孚林拒絕,葉明月又加了一句:「必定是你能夠做到的,絕不為難之事。」

    既然不是為難事,幹嘛當成條件提出來?

    汪孚林心裡犯嘀咕,可想想葉明月好歹幫過忙,眼下不過是嘴皮子一動的事,他就爽快答應了。至於葉縣尊這一病,外頭需要奔走的事,包括和徽州知府段朝宗接洽,他就全都大包大攬在了自己身上。

    帶了葉青龍,跟著一個便衣民壯從縣衙趕去府城出事地點之後,汪孚林剛來到那家米行門外,他頓時就有一種微妙的感覺。原因很簡單,這裡是葉青龍的前東家,他曾經問過價的那家休寧吳氏米行!

    這裡已經一片狼藉,街道上大麥小麥散落得滿地都是,犯事者卻不見蹤影,看情形應該被府衙裡頭的差役鎖走了,但七八輛糧車被府衙差役團團圍住,上頭還有大包小包的糧食。店裡裡隱約可見被人瘋狂打砸的痕跡,那塊曾經光鮮的招牌,眼下正躺在地上,一個個腳印子清晰可見,甚至連金漆都脫落了。

    葉青龍在這幹過很久,此刻看到這狼狽的一幕,又是痛心疾首。又是心有餘悸。他正慶幸於自己躲過一劫。突然想起了一件更要緊的事。立刻抱頭冥思苦想了起來。他幹過的五福當鋪如今已經關門大吉,邵家的爭產官司正打得如火如荼,現如今連這吳家米行都遭受了一次大禍,究竟汪小官人是災星,還是他是災星?怎麼他幹過的地方全都這麼倒霉!

    圍觀的閒人很不少,四處都在議論當時的情景。於是,汪孚林沒費太大勁,就打聽到了具體情節。當有人說到。打砸的時候,唯有老里長從始至終沒動手,卻在門前哭天搶地訴冤,砸完後,那群南溪南的鄉民本來要一哄而散,又是老里長站了出來,勸眾人留下,不要遺禍家人,府衙那幫差役這才能夠逮到人,他頓時挑了挑眉。

    等到聽說真正的導火索正是那句歙縣兩溪南。抵不上休寧一商山時,他不由得斜睨了葉青龍一眼。就只見前小夥計立刻訕訕的。突然,那些府衙差役開始吆喝著搬運那些糧車,他立刻眼神一凝,當即沖旁邊喝道:「小葉子!」

    我不叫小葉子,我有名字的好不好!

    葉青龍腹誹歸腹誹,但還是把右手拇指食指放在嘴裡,撮著腮幫子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呼哨,緊跟著,就只見這條小街兩頭分別湧出來十數個大漢,卻是把這裡給堵得嚴嚴實實。這時候,汪孚林方才上前喝道:「都給我住手,這是我歙縣鄉民的糧車,誰給你們擅奪財物的權利?」

    要說府衙快班差役和歙縣三班的仇,自從那次舒推官折戟而歸之後,那可就大發了。畢竟,搜查歙縣班房卻撲空的事情,著實可大可小,到現在舒推官都還沒病癒復出。他是進士,如今都已經落得這麼個淒慘的地步,段府尊也只好不為己甚。至於當時舒推官甦醒後,吞吞吐吐承認是受了一個門子攛掇,這才求了府尊牌票去歙縣班房拿人,可惜門子已經跑了,段府尊一怒之下,那打下來的板子少不得就落在了捕班差役頭上。

    一時間,繼府衙刑房大換血之後,快班也經歷了一場小清洗。林捕頭被拿掉,遞補上來的王捕頭是從壯班過來的,還沒來得及熟悉業務就遇到了今天這檔子事。此刻,他發現自己這夥人竟是被包圍了,上前阻攔的又是汪孚林,認出這個小秀才的他心裡咯噔一下,卻努力擺出了一副不示弱的模樣。

    「原來是汪小相公,怎麼,你要幫那幫暴民打抱不平?他們打砸米行,糧車自然理應充公,回頭賠補苦主!」

    「賠補是自然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可要不是米行在交夏稅的要緊關頭卻拚命打壓糧價,也不會引來這樣的禍事!但這都是審理完案子之後,要依律判罰處置之後的事。眼下這些糧車是那些鄉民的命根子,沒了這些,別說今年的夏稅,一家老小就得喝西北風去!再說,按照從前的規矩,發生在府城的案子,都是縣衙先審,府衙後核,再說我沒記錯的話,府衙舒爺正病著呢,這樁案子你給弄回去之後,難不成讓段府尊親自過問?」

    王捕頭早就知道汪小秀才牙尖嘴利不好對付,之前那些與其作對的都一個個折戟而歸,,此時此刻,被噎得喉嚨發堵的他很想反擊回去,奈何他並不擅長這嘴上功夫,此時此刻汪小秀才並不止主僕二人,大街兩頭還有虎視眈眈的縣衙差役助陣,他這區區七八個人實在無法抗衡。於是,勉強交戰幾個回合之後,他只能惡狠狠瞪了對方一眼,繼而招呼了手下悻悻離去。

    等到他一走,趙五爺方才趕緊帶人上前,把一輛輛糧車收拾了起來,隨即趕緊找到了汪孚林。

    「小官人,雖說暫時把人糊弄走了,可此事咱們歙縣畢竟不佔理,所以縣尊也正在縣衙裡頭為難著。糧車弄到了,人卻還扣在府衙,接下來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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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四章 兩手都要抓

    「我去府衙要人!」

    趙五爺聽到這麼一個簡單的回答,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從前汪小秀才拋頭露面固然不假,可那都是被人欺上頭來的時候,哪像這次一般積極主動?而且,秀才出面管這種事,汪孚林不怕被人罵訟棍?

    「縣尊對我有知遇之恩,如今他因為多日勞累而病了,連縣衙事務都立馬會交給方縣丞署理,我身為歙縣生員,怎能不盡心盡責?」

    葉縣尊病了的消息,趙五爺當然也從刑房吳司吏那兒聽說了,可還是不太相信。聯想上次葉縣尊病了的時機,他心裡斷定那是欲擒故縱之計,因此看到汪孚林此刻那模樣,他不禁在心裡暗自嘀咕。

    上次就是汪小秀才衝殺在前,葉縣尊掠陣在後,結果趙思成一頭撞在鐵板上。這次再要有人不知死活撞在矛頭上,那就自認倒霉吧!

    話雖如此,他還是少不得提醒了一句:「不過,小官人還請千萬小心,畢竟人是府衙扣下的,萬一段府尊不肯放人,還是不要力爭。」

    「我理會得,我歙縣也不會包庇兇嫌,抓到之後該怎麼處置,律法上都清清楚楚。但是,夏稅的要緊關頭卻鬧出了這種不光彩的事,也需要想個對策,否則,今天是打砸糧店,明天興許還會鬧出別的事情!」

    說到這裡,汪孚林到糧車邊上,試著搬了一下那一包包沉甸甸的麥子,隨即便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最終看向了葉青龍。後者還以為小官人想到了舊事。趕緊狗腿地解釋道:「小官人。我可再不會像從前那樣衣冠取人了。我早就都改了……」

    「誰和你說這個!」汪孚林拍了拍沾滿灰的雙手,笑眯眯地看著小夥計說,「小葉子,你在這米行幹了這麼久,要是回頭我給你這麼一家,你覺得如何?」

    葉青龍簡直認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可等到他想要追問的時候,汪孚林已經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而是拉著趙五爺在那商量如何存放糧車的問題。至於糾結的。絕不止葉青龍一個,至少趙五爺聽到汪小秀才還有閒心談論這種事,就知道對方心裡又有了什麼計策。

    汪孚林親自跑到府衙,段朝宗思來想去,想到剛剛上任鄖陽巡撫的汪道昆,最終還是給了個面子。畢竟,他和汪道昆的實際品級看似只相差了半級,可知府這種地方官陞官最是尷尬,不是分守道就是分巡道,也就是布政司左右參政。又或者按察副使的級別,甚至很容易遭到明升暗降。再往上要成為一方巡撫,那一定得朝中有人,又或者簡在聖心。

    所以,當汪孚林說,只是要把那些打砸米行的奸民給要回縣衙去審理,而不是別的什麼要求,他立刻想都不想就答應了。

    推官舒邦儒正病著,而刑房這一攤子別人也不願意接手,再加上這麼一樁案子在夏稅完稅的當口尤其棘手,歙縣願意接,那簡直再好不過了!

    話雖如此,他在允諾之後,卻不免告誡道:「此事震動不小,絕不能寬縱了。」

    「是,府尊教誨,學生回去之後,定當轉告縣尊和二尹,請他們審慎定奪。」

    府城縣城緊挨著,消息傳得極快,再加上就在汪孚林趕到府衙來遊說此事之前,葉鈞耀告病交給方縣丞署理縣令的文書也送了過來,故而段朝宗也知道了。雖說短短幾個月裡,葉鈞耀這已經是第二次「病了」,可要說公務政績,這位歙縣令倒還完成得不錯,他也不好多說什麼,轉達了作為上司的一點關切,他也就沒太放在心上。

    從前葉鈞耀病了的那一次,他以為這傢伙是裝病躲事,結果變成了引蛇出洞。這次也不知道玩什麼名堂!反正他是知府,居高臨下看著就行了!

    府衙門口,當那些滿心惶惶不安的鄉民被人從牢房裡推推搡搡押出來,站在夕陽底下的時候,大多數人都眯著眼睛,大口大口貪婪地吸著氣,努力適應那陰暗到光明的巨大反差。儘管他們知道,這只是暫時的,自己只是要從府衙牢房轉押到縣衙牢房,還要等待那不知是怎樣的嚴厲審判,可這一會兒的透氣無疑給了他們一個喘息的機會。唯有之前最衝動的那個後生耷拉著肩膀,低垂著腦袋,心裡無數次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

    如果只是他一個人坐牢,那麼他甘心情願,可就因為他一時忍不住氣,帶累得從擔任里長的父親到同鄉其他人全都坐了牢,連糧車也肯定被那些差役給私吞了,他怎對得起他們?

    「快走,別拖拖拉拉的,若不是段府尊發話,有的是你們苦頭吃!」

    罵罵咧咧說這話的時候,牢頭簡直有些咬牙切齒。他收了吳家米行好處,打算狠狠教訓一下這些竟敢打砸的泥腿子,可還沒等計畫實施,這幫人竟然要被轉押歙縣縣衙,他到了嘴裡的肥肉還得吐回去,這鬱悶就別提了!

    不但牢頭生氣,把人押出府衙的府衙快班王捕頭也同樣一肚子氣。奈何舒推官早就慫了,段府尊也不願意攬事,他只能忍氣吞聲把人帶到了府衙南門,眼見得在那接人的竟然只有一個汪孚林,並不見半個歙縣差役,他忍不住出言刺道:「汪小相公好託大,竟然就這麼大喇喇地單身過來接這些犯事奸民?」

    「第一,他們是犯了事,但骨子裡不過面朝土地背朝天的莊稼人,不是奸民。」

    汪孚林臉色絲毫不變,掃了一眼這些才坐牢沒半天,就一個個衣衫襤褸的鄉民。見他們聽到王捕頭對自己的稱呼,無不都在偷偷打量他,聽到他說話的時候,臉上表情各異,有人苦笑。有人感動。有人振奮。也有人撇嘴,但是,幾乎所有人都不知不覺稍稍挺直了一些脊背,至少都對視他的目光了。

    這時候,他才繼續說道,「第二,我不是託大,因為如果他們犯事之後要跑。府衙差役就算來得再快,怎麼也會跑掉一個兩個,而不至於一舉擒獲了所有人!再說,我剛剛從南溪南迴來,南溪南吳氏才剛剛慇勤款待過我,料想身為南溪南人,他們總不至於丟家鄉的臉!」

    說到這裡,他看也不看王捕頭,見鄉民們從原本的面面相覷,到表情顯然微妙了起來。他這才對眾人說道:「歙縣葉縣尊雖說正病著,但方二尹一樣神目如電。犯事的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絕不寬縱姑息,但是,你們辛辛苦苦從鄉里送來的完稅糧食,都已經暫存在征輸庫!」

    那率先動手的年輕後生猛地抬起頭來,狂喜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其餘被牽累坐牢的鄉民亦是抑制不住高興的表情,身為里長的老漢嘴唇顫抖著想要說什麼,最終卻化作一聲悲嘆。而汪孚林並沒有等他們說出什麼感激的話,做出什麼感激的動作,只是咳嗽了一聲說:「那麼,現在各位就跟我回縣衙,刑房吳司吏一會兒會過來,勞煩王捕頭幫忙接洽一下,交接一下相應的案卷。」

    眼見汪孚林轉身走在最前頭,一群鄉民彼此攙扶,就這樣默默跟了上去,一長串人沒有一個左顧右盼的,沒有一個逃跑的,府衙快班王捕頭有些艱難地吞嚥了一口唾沫,心想怪不得前任死心塌地跟著舒推官,到最後竟是被坑得連位子都丟了。這汪小秀才不愧是松明山汪氏的人,想當初府衙中的前輩提到那位南明先生時,也提到過人簡直是舌粲蓮花,在徽州一府六縣的文士之中,無人能出其右。

    如今汪小秀才簡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汪孚林帶頭的這一行人走在路上,自然極其扎眼,不時有路上行人看到之後為之駐足,甚至還有人聞聽消息後過來圍觀,從徽州府衙到府城東南德勝門這一程路,須臾便是呈現出夾道「歡迎」的場面。這府城之中也是歙縣籍人居多,可對於今天發生的這樣一起案子,反應卻各有不同。富民們大多在表示同情的時候,認為反應過激,中人之家乃至於平民,卻都在私底下拍手稱快。

    那幫子買入時拚命壓低糧價,賣出時卻拚命抬高糧價的黑心商人,活該!

    從德勝門進入歙縣縣城之後,那個率先動手的後生終於忍不住了,他猛地衝上前去兩步,對著前頭的汪孚林說:「汪小官人,一人做事一人當,都是我一時昏頭這才鑄成大錯,要打要殺我一個人承擔!求求你向葉縣尊求個情,放過我爹和鄉親們!」

    他這一起頭,身為父親的里長老漢沒吭聲,其他一路上還算老實的鄉民也立刻鬧騰了起來。

    「黃小四,你往自己身上攬幹什麼!可都是那伙計狗眼看人低,怎麼不把他這種奸人也抓起來!」

    「誰讓他嚷嚷歙縣兩溪南,及不上休寧一商山,這不是寒磣咱南溪南的人嗎?若真的只怪罪我們,那還有沒有王法了!」

    「那些黑心商人欺壓咱們多少年了,按照太祖爺的祖訓,奸商害農的,都該死!」

    聽到這七嘴八舌的聲音,原本默然走在前頭的汪孚林突然停住了。他就知道,這些種地的鄉民看上去老實,可要是你認為他們老實巴交一點心眼都沒有,那就大錯特錯了!眼下就是典型的得了便宜還賣乖,心思活絡打算替自己討公道了。

    他轉過身來,又聽了好一陣子這亂糟糟的嚷嚷,他突然猛地喝道:「奸商固然可恨,可你們動手打砸,那就是目無王法!若沒人替你們賠補損失,真的按照朝廷從嚴的律法,一個個都要充軍,懂不懂?」

    讀書人的名聲,再加上之前那殺氣騰騰的災星光環,汪孚林終於把眾人的喧鬧給鎮壓了下來。但他看得出,這僅僅是暫時的。

    見周圍已經有不少人圍攏了過來,他就提高了聲音說:「我知道你們辛辛苦苦一年,卻在收穫的時候遭遇這種事,心頭很苦。所以,我代表松明山汪氏,回頭就會發帖給歙縣各家鄉宦富戶,請求大家一塊來想一想辦法!就連葉縣尊自己病倒在床,聞聽你們的困境,也忍不住捶床說,農乃國之本,斷然不能讓你們流血流汗又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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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五章 人人上陣

    「咳……咳咳咳!」

    儘管葉鈞耀也知道,女兒一片苦心是為了磨礪小胖墩兒子,可讓他真的如同死人一般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這滋味實在是太難受了。∮所以,他緊閉雙眼豎起耳朵,卻依舊知道葉小胖坐在床頭,依舊知道這個胖兒子在那悔恨交加地自責平日不用功。想到自己這場病竟然還能變出價值來,他甚至只覺得連腳趾頭那疼痛難忍的感覺都輕了很多。

    奈何躺得久了,還不能動彈,他渾身肌肉痠痛,最後不能不以連聲咳嗽裝作醒了過來。頃刻之間,就只見葉小胖手忙腳亂過來服侍,金寶和秋楓也圍著自己團團轉,可是,眼下看著在旁邊看熱鬧的小北,葉大縣尊第一次覺得,被人當成重病號對待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只要他動作稍微大一點,又或者想要坐起來,葉小胖就緊趕著上前攔阻勸說,眼睛還濕潤潤的,他不得不聽從又躺倒下去。而送來的飲食全都是清粥裡頭飄著幾根菜葉子,對生**吃的他來說簡直是莫大的折磨。最讓他無語的是,先是咳嗽,緊跟著鼻子癢癢突如其來打了十幾個噴嚏。

    這下子,葉小胖慌了神,立刻死活把大夫拖了過來,緊跟著的醫囑險些沒讓他哀嚎。因為大夫說,竟然讓他禁食兩頓!

    「爹,既然生病就要聽大夫的,可不能像小孩子那樣使性子耍脾氣,你忘記曾經怎麼教育弟弟的?」葉明月跟著大夫一塊進來,少不得在父親耳邊多提醒了兩句。見原本似乎想要暴跳的父親立刻蔫了。她心中暗笑。這才一本正經地給葉鈞耀掖好了袷紗被,旋即低聲說道,「汪小相公已經從府衙把犯事的鄉民都要回來了,他代表松明山汪氏給歙縣很多大戶人家都送去了帖子,他說,這樁案子是一個契機,讓別人的目光從夏稅絲絹轉移出來的契機。」

    葉鈞耀頓時忘記了躺著的煩惱,也顧不上一下子變得太乖巧懂事的胖墩兒子。攢眉苦思了起來。

    「而且,汪小相公在那幫犯事的鄉民前,又說是你說的,農為國之本,斷然不能讓農人流血流汗又流淚。因為是大庭廣眾之下撂的話,所以這會兒應該已經在各方人士那兒瘋傳了。」說完這話,葉明月就只見父親一瞬間又驚又喜,緊跟著眉飛色舞飄飄然,她頓時又好氣又好笑。

    就連一旁的小北也忍不住暗自嘀咕。汪小相公那是給你臉上貼金,老爺你還當真了!

    而秋楓瞧見葉縣尊那豐富的表情。他終於忍不住生出了一丁點疑竇。真要是得了什麼不得了的大病,葉縣尊還有興致去關心外頭發生的事?金寶卻忍不住會心一笑。彷彿看到了汪孚林當初辭令無雙把人駁得滿頭包的情景。

    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咚咚咚的敲門聲,小北趕緊跑過去打開了門,見外頭站著的是李師爺,她見其他人都抽不出空,就悄然閃出了門去。

    這位行將先回鄉到官府取保,然後去京城考進士的門館先生輕咳一聲,隨即低聲說道:「汪賢弟剛剛來過,見了我之後就走了。他說,金寶和秋楓不妨留在這裡暫住。」

    李師爺也不管小北能不能聽懂汪孚林的言下之意,只是頓了一頓,就繼續說道:「橫豎剩下的日子不多了,縣尊這一病,我也教不了什麼,所以我打算去給方縣丞打個下手,免得他回頭一個行錯差池,誤了大事。」

    儘管掛著個師爺的名頭,但李師爺只是教書,這還是第一次履行通俗意義上師爺的職權,而且此刻說話時風度翩翩,淡定自若,小北對比汪孚林的可惡,只覺得讀書人就應該是這樣儒雅溫文,忍不住握緊拳頭說道:「李師爺你實在是太仗義了,回頭我一定稟告老爺和小姐!你是舉人,考試既然厲害,其他一定比那傢伙強,這次一定要讓大家看看你的厲害!」

    直到李師爺辭出來,到方縣丞的官廨去拜見這位如今再次署理縣令的幸運縣丞,都在思量小北那番氣鼓鼓的話。他當然知道葉明月不是那等一心尋尋覓覓金龜婿的閨閣千金,而有其主必有其僕,比其從前他家裡母親身邊那兩個侍婢成天就喜歡在他面前亂晃,小北分明情竇未開,對他直來直去。剛剛那番話,分明顯示出她和汪孚林有什麼過節。可到底是什麼過節呢?

    當真正開始面對面和方縣丞溝通的時候,他就沒工夫再去想別的了。他赫然發現,方縣丞的案頭上用鎮紙壓著一份拜帖。以他絕佳的眼力,依稀能夠看到上頭落款寫著汪氏尚宣。

    於是,他沒有按照之前對小北說的那樣,立刻給方縣丞出謀劃策,而是假作與其探討國子監製度人物,趁著坐監期間根本就沒用心讀書的方縣丞汗如雨下之際,他突然抽了個空子站起身,將那拜帖拿在了手裡,笑著瞄一眼就又丟下了。僅僅是這一個動作,他就看到方縣丞頭上的汗流得更凶了。

    「汪家三老太爺的拜帖,份量不輕啊!」

    方縣丞本來還抱著一絲僥倖之心,可聽到李師爺身為寧國府人,竟然能夠熟知徽州人物,他登時一下子慌了神。偏偏就在這時候,門外還傳來了一個聲音:「什麼汪家三老太爺?」

    乍然聽到這個聲音,方縣丞差點沒跳起來。李師爺是舉人,他一直覺得人也是溫潤如玉的君子,只要說兩句好話就能解釋過去了,怎麼比得上這小秀才凶名卓著?等到大門推開,進來的果然是這麼一個人,他蹭的起身抓了那拜帖就迎了上前,竟是直接把東西遞到了汪孚林面前。

    「小官人,這是今天下午汪家三老太爺送來的,向我打聽你的事情,我可什麼都沒對他說……」

    不等方縣丞繼續解釋,汪孚林便笑了,他看也不看,隨手把這一封材質上乘的拜帖還給了方縣丞,若無其事地說:「方二尹,小官人這三個字是別人叫的,你何必這麼客氣?三老太爺也實在太見外了,一筆寫不出兩個汪字,要想問什麼直接找我就行了,何必這樣鬼鬼祟祟偷偷摸摸?」

    什麼一筆寫不出兩個汪,你們上溯幾十代祖宗也許是一個,可早就是各管各的,如今又是深仇大恨!

    即便知道汪孚林故意這麼說,但方縣丞反而鬆了一口大氣。他趕緊點了點頭,正要開口說話時,卻見汪孚林對著他微微一笑:「葉縣尊這一病,我又還得去會同歙縣各家鄉宦大戶商量一點事情,所以案子的事,接下來這些天方二尹恐怕要獨當一面,到時候李師爺會給你幫個手。」

    方縣丞掃了一眼李師爺,心裡雖然不那麼樂意,可只要不是汪孚林親自緊盯著自己,他就要燒高香了。於是,他立刻對李師爺的仗義幫忙表示熱情歡迎。等汪孚林盤桓了片刻,客氣有禮地告退離去,他留著李師爺又說了幾句話,一再請他回頭審案的時候搬張椅子坐在大堂角門那邊的屏風後頭聽,等人走了,他隨手拿出帕子擦了下腦袋,這才發現上頭油膩膩的,顯然是剛剛給嚇得不輕。

    汪孚林從前還只是疑似有汪道昆這個靠山,現在這疑似兩個字都可以直接拿掉了,他一個監生,這種神仙打架的關鍵時刻最好躲遠點?可這一次葉縣尊病了,難不成他也應該去病一病,正好給馮師爺把位子騰出來?

    方縣丞苦惱地思量是否也裝個病,而當汪孚林回到家裡,自己親自寫帖子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把金寶留在了葉縣尊那兒,這是一件多不靠譜的事——因為這意味著他得親自寫幾十份給歙縣各方頭面人物的邀約帖子!儘管經過上一次府衙群英會,他已經多少對那些鄉宦有了認識,但這一次卻還得邀約上如程老爺這樣有功名卻最終行商的富紳,所以,他思來想去,乾脆把在自家吃閒飯的程乃軒給拉上了。

    道試吊榜尾的這對難兄難弟,足足忙碌到半夜三更,終於才寫完了二十餘份帖子。

    至於誰去送,兩人你眼望我眼,最終程乃軒在汪孚林的逼視下,垂頭喪氣認輸:「吃人的嘴短,住人的腿短,我去就我去!」

    汪孚林本來還想說,許翰林家的未來乘龍快婿,當然比我這小秀才有說服力,既然程乃軒鬆口,他也就不再祭出這一招損人損己的大殺器了。

    先是對程乃軒說了說明暗兩手,他就笑眯眯地岔開話題說:「對了,你家那管事收來的小胡桃不是已經好幾車了?讓他找兩個炒瓜子手藝最好的師傅,記住要老實本分話少的,然後開始炮製東西,一種是不加鹽,旺火炒到自然開殼,一種是加鹽的,一遍炒過之後,浸過細鹽粗鹽炮製的鹽水,然後再炒。回頭我把比例配方抄給你。」

    他從前還聽人說,朱元璋起兵的時候,曾經用小胡桃做過軍糧,真正到了這年代打探之後,才知道那純粹扯淡。那些樹生長在山間,頂多就是時不時有窮苦人摘點來自個家墊巴墊巴,根本就沒形成像瓜子一樣盛行的風潮。而歙縣的小胡桃,長得很多很好,在喜愛堅果,前世小時候生長在鄉間,自家摘了小胡桃炒制的他看來,好東西爛在地裡就是暴殄天物,應該落肚為安才行!

    至於程乃軒看他如同看吃貨的眼神,他直接就忽略不計了!
x24685 發表於 2015-7-20 22:03
第一五六章 歙縣名流大會

    如果只是從前的汪孚林這個小字輩發帖子,一二十人當中能夠來一巴掌之數,都已經是很難得了。可汪道昆臨行之前不止對一個人放話說,松明山汪氏的外務,全都交給了汪孚林這個族侄小秀才打理,旁人不得不好好揣摩那位鄖陽巡撫的心思。畢竟,汪道昆正妻只生了一個女兒,兩個庶子還小,遠遠不到獨當一面的地步,整個歙縣甚至於徽州府,神童也許一抓一大把,但拳打腳踢能夠闖出個災星名號的妖孽,卻只有汪孚林一個。

    至於程乃軒,衝著他是程老爺獨子,許翰林女婿的名頭,又親自來送帖子,四鄉八里幾乎跑斷了腿,是個人都得給幾分薄面,就連一直自詡為歙縣鄉宦第一家的汪尚寧也要掂量掂量程家的份量。再加上這次提請商議的又是南溪南鄉民賣糧砸了休寧米行,涉及到夏稅的事,汪尚寧就更加不能呆在家裡了。

    於是,這位年紀已經不小,後繼乏人,復出希望已經幾乎斷送,卻依舊功利心很重的汪老太爺,在接到帖子的當天,他就坐滑竿趕到了住在府城的弟弟汪尚宣家。竦川汪氏現在因為他而顯赫騰達,可從前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世家,汪尚寧出身匠籍,父祖兩代號稱耕讀,不曾出仕,靠的是繼父程嗣勳方才能夠有今天,所以當到高官後,給繼父也討來了行人司司副的名頭。

    到了汪尚寧這一輩,總共兄弟三個,可二弟好歹還中了舉人,做過幾任小官。可三弟汪尚宣就只得一個監生,下一輩的所有子侄到現在都沒考出一個舉人來,這也成了他一樁心病。

    正因為如此,他才這麼不遺餘力希望復出,又或者能夠把外甥拱上去。好好提攜一把子侄,這才借用夏稅絲絹一事坑汪道昆,誰曾想汪道昆輕輕巧巧起復去當鄖陽巡撫,他這裡卻還要面對焦頭爛額的飛派白糧!

    可是,為了飛派白糧一事,寢食難安好些天。消瘦了不少的汪老太爺,此時此刻卻不禁惡狠狠地瞪著讀書無成,自己卻一直護著的幼弟,一字一句地說:「你確定,你從南京打探到的消息是真的?」

    汪尚宣最怵長兄。此刻只能小心翼翼地說:「只是有這麼個說法。說是南直隸和浙江富庶之地,拖欠朝廷的賦稅卻很不少,這次南京戶部的老大人們焦頭爛額了,所以只能想出飛派白糧這一招,用激將法讓各州縣把夏稅交齊……」

    砰——

    汪尚寧鬍子都氣得顫抖了,劈手就重重砸在扶手上。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上次府衙六縣鄉宦雲集的那一次,他錯過了最好的機會!

    「可這種說法也未必准。南京那邊,有時候會故佈疑陣。」汪尚宣想了想,決定還是把話說得活絡些。

    「不管準是不准。這次南溪南的人竟敢砸了休寧人的米行,休寧糧商那邊肯定已經氣炸了。你去那邊使點勁,讓他們施加壓力,比如說,讓他們放出風聲,從今往後。不收歙縣人賣的糧食!」

    「這……會不會太激烈了?就砸了一家糧行而已,那些糧商未必會同仇敵愾。」

    「就告訴他們。如果不這樣,官府說不定還會盡著那些鬧事的鄉民。要他們做出讓步!而現在他們這樣一施壓,縣衙就不敢寬縱了那些犯人。」說到這裡,汪尚寧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那汪孚林既是憑著汪道昆的面子,站出來振臂一呼當召集人,如果他解決不了此事,出了醜,汪道昆這個給他作保的就會顏面大失,到時候便是趁勢提出均平夏稅絲絹的機會!」

    根據南京那邊的消息,他雖說還不能確定這飛派白糧乃是噱頭,仍然決定狠狠搏一把。反正就算到了最糟糕的地步,這白糧重役總不至於攤派到自己頭上,那是以休寧人為主的其他五縣的米行拒收歙人賣糧,也不會查到自己頭上來!

    「大哥的意思是,汪道昆家裡固然豪富,可銀子都壓在兩淮鹽業上,不可能任憑那個小秀才動用?」

    「汪道昆兄弟當初替汪道蘊賠補了七千兩銀子,他們的父親汪良彬早就有些嘀咕了。如今兒子都不在,家裡是他這個老太爺做主,別的事情他也許還能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用錢的事怎可能盡著人胡鬧?」

    既然汪尚寧都這麼說了,汪尚宣想想這確實是趁著汪道昆等人不在,一舉奪回歙縣領軍地位的最好機會,當即找了妥當人去攛掇挑唆。就在當天下午,府城縣城之中,除卻歙縣兩家米行之外的其他米行就全都高掛免戰牌,再不收歙縣人賣糧。

    此時此刻恰是夏稅完稅的最後衝刺環節,最後一撥撥賣糧的鄉民面對這樣風雲突變的景象,頓時慌了神。一時間,府城縣城也不知道集聚起多少因為賣糧而不得不滯留城裡的人,從官府到民間,恰是一片黑雲壓城的局面。在這個時候,汪孚林拉了程乃軒作為召集人,歙縣頭面人物的大聚會,也終於拉開了帷幕。

    召開大會的那一天,汪尚寧起了個大早,卻磨磨蹭蹭一直等到晌午方才出發。

    大人物是有遲到特權的,更何況論資歷,論年歲,歙縣還有誰能夠比得過他?讓人等一等他,這才能顯示出他在歙縣的地位和權威。雖說汪道昆已經起復回朝,可說不準和如今風頭正勁的殷正茂還有一番龍爭虎鬥,他反而可以在歙縣坐山觀虎鬥,然後讓外甥漁翁得利!

    姍姍來遲的汪老太爺在當初承辦了英雄宴的狀元樓前停下,見門前親自迎客的,正是東家洪仁武,卻不見今日下帖的主人汪孚林和程乃軒,他登時面色不太好看。他作為曾經出仕過的尊長,當然不能在這種地方立刻發難,可隨行的汪尚宣之孫。也就是他的侄孫汪幼旻卻眉頭緊皺問道:「怎麼,老太爺大老遠地過來,汪程二位小相公卻一個都不見,這難道就是待客的道理?」

    徽州一府六縣,其中績溪佔地只有歙縣的六分之一。最小且最窮,但也有幾個頂尖富商。可洪仁武雖說生意做得紅火,如果在徽州府按家資多少排個順序,他還輪不上號,更不要說在汪尚寧這樣當過布政使和巡撫的昔日高官面前硬氣了。所以,此時此刻他賠了十萬分小心。討好地低聲說道:「汪老太爺恕罪,汪小官人和程公子之前一直都是在這兒迎候貴賓的,只是因為段府尊就在汪老太爺您前頭一會兒剛到,所以他們還沒來得及下來。」

    段朝宗怎麼會來的?

    汪尚寧登時心裡咯噔一下。段朝宗畢竟是徽州知府,往日只要是和這位知府一塊出席的場合。他都會很知情識趣地早到一步,表示一下鄉宦對朝廷官員的恭敬,可今天他完全沒料到段朝宗竟然會來。這下子,他的姍姍來遲就變成了倚老賣老擺架子了!可錯都已經錯了,他又不能和愣頭小子似的立刻趕上去彌補,只是漫不經心地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心底卻不再像之前那樣有把握。

    儘管和之前英雄宴來了總共將近三百名六縣生員不同,今天的狀元樓不過二十多名客人。但洪仁武在汪孚林親自過來接洽之後,就慨然騰出了整座狀元樓供歙縣名流聚會。因為他知道,汪孚林大可在松明山。抑或是去西溪南借一處富商園林,把地方定在府城,不過是表示一種公允的態度而已。一再承辦這種大場面的宴會,對狀元樓的名氣很有好處。此時此刻,他斜著身子在前頭引路,眼角餘光一直在觀察汪尚寧的表情。

    他從汪尚寧臉上什麼都沒看出來。卻發現攙扶著汪尚寧的汪幼旻臉色難看,嘴唇緊抿。分明還在因為汪孚林和程乃軒沒來迎接的事情生氣。

    三樓之上,對於不請自來的段朝宗。程乃軒是貨真價實的吃驚,其他賓客也同樣是意外詫異。而汪孚林自打把這位府尊迎上來之後,就是一直在表示惶恐不安,這也讓人覺得,作為主人的汪小秀才也沒料到段府尊親臨。所以,當汪尚寧在洪仁武的陪同下上樓之後,上頭包括今日與會的鄉宦們,以及和兒子程乃軒打了個照面卻沒說話的程老爺,全都有一種微妙的感受。

    倚老賣老的汪老太爺今天晚到,實在有些不明智啊!

    汪尚寧歉意地和段朝宗打過招呼,面對汪孚林賠禮表示沒來得及去迎接,他的表現也很大度,可心裡卻大為後悔。這種後悔別人也許就只能看出一星半點,汪孚林卻知道得清清楚楚。

    自從帥嘉謨事件之後,趙五爺終於徹徹底底上了松明山汪氏這條船,於是汪尚寧暫住地汪尚宣那邊的動靜,他全都通過趙五爺麾下那些民壯,打探得一清二楚,甚至早在一大早就知道汪尚寧大約準備幾時出發。趁這個機會,他就通過刑房吳司吏以及戶房劉會,在府衙那邊使了一點勁。

    那天汪孚林當眾宣佈下帖邀請歙縣名流的事,須臾就傳到了段朝宗耳中。對於夏稅這個主題,段朝宗如今簡直是條件反射一般的敏感。眼看六縣夏稅都要七七八八了,突然橫出來這麼一檔子事,他如何能夠穩坐泰山?丟去歙縣縣衙處置的案子他可以不管,可五縣尤其是休寧米行不收歙人的糧食,如今赫然又集聚起了巨大的風暴,他卻沒法置之不理。

    所以,從今天一大早開始,隨著汪小官人主導的,各式各樣的消息紛至沓來傳到他耳朵裡,說是今次大會已經有誰誰誰到場了,總人數到得比之前府衙六縣合議那次還多,早一步抵達的某些人都在議論些什麼,他最終還是移步過來,決定親自一探究竟。

    接了這位段府尊,汪孚林便名正言順地拉著程乃軒迎接,寒暄,又陪同其一塊接見各位鄉紳代表,這才有汪尚寧姍姍來遲卻吃了個啞巴虧的場面。

    此時此刻,人都到齊,汪孚林知道程乃軒這幾天跑斷了腿,再加上程老爺也來了,他當然不會再讓這損友衝殺在前。

    儘管代表的是松明山汪氏,但今天和上次府衙六縣鄉宦群英會不同,他並沒有以汪道昆代表自居,所以這會兒既然還沒擺上席面,沒有上菜,他就不設主位,而是直接站在了眾人面前。
x24685 發表於 2015-7-20 22:04
第一百五十七章 乏味的戰鬥

    汪孚林只是站著,而不是大喇喇佔據主位。這樣一來,哪怕是上次在府衙,對他位次很不滿的鄉宦們,眼下也都感覺舒服多了。

    「能夠請得段府尊和諸位老先生以及叔伯長輩前來,學生實在是又惶恐又高興。想來諸位也不想聽那些寒暄累贅,我就直入正題吧。歙縣南溪南幾個鄉民因為賣糧遭遇壓價,結果砸了府城一家休寧吳氏米行,想來這消息早已傳遍歙縣四鄉八里了。」以這樣一種單刀直入的方式切入正題,汪孚林見那邊南溪南吳氏的代表人物,吳中明一個做過縣令的族伯眉頭緊皺,他便衝著對方歉意地點了點頭。

    「之所以要這麼緊急邀請各位過來,便是因為學生唯恐之前歙縣和五縣的那點紛爭重演。眼看夏稅的最後起運期限沒剩幾天了,倘若再有萬一,後果不堪設想。歙縣兩溪南,抵不上休寧一商山,這話是非暫且不論,但府城縣城所有米行加在一塊,約摸有十餘家,這其中歙縣的不過兩家,其餘都是其他五縣的底子,如今夏稅又是直接收折色銀子,農人辛辛苦苦一年,最終收上來的糧食卻要賤賣換銀子完稅,試問誰心頭沒有火氣?」

    「可現在,南溪南村的鄉民一時衝動鑄成大錯,砸了休寧吳氏米行,於是府城縣城之中,除卻兩家歙縣米行之外,其餘五縣的米行聯手抵制,再不收我歙人賣糧。如今是夏稅完稅的最後關頭,各位應該都知道,這代表著什麼!」

    段朝宗之前對汪小秀才可謂印象深刻。此時聽到他果然沒有隻言片語涉及夏稅絲絹。頓時心頭稍安。可他瞥了一眼四座歙縣鄉紳,見老態龍鍾的汪尚寧老神在在,其餘人則是交頭接耳,他不禁又擔心了起來。他是徽州知府,一直在盡力平衡下頭六個縣,而這種艱難的平衡,在年初帥嘉謨把夏稅絲絹那層窗戶紙捅破之後,就再也維持不下去了。他眼下的唯一希望就是。能夠平安熬到離任!

    「這代表什麼,大家自然很清楚!夏稅絲絹獨派我歙縣,其他五縣這多年來坐享太平,現在見我歙人察覺到這一點,便乾脆釜底抽薪,實在狠毒!」

    此時,突然有人冷笑打斷了汪孚林的話,段朝宗登時心中一緊。可還沒等他打算站出來彈壓局面,須臾又是三四個聲音重提舊事。想到之前葉鈞耀對自己提到南京戶部飛派白糧的消息時,他還有些將信將疑。最終果然公文傳來,平息了那一場亂子。如今卻陡然再次翻舊賬,他終於意識到,有人不憚在最後完稅的節骨眼上鬧開這事,怕是已經篤定南京戶部那邊只是虛張聲勢!

    想到現如今汪道昆已經不在,他又看到汪孚林面色微妙,彷彿對此預計不足,分明彈壓不住局面,他頓時暗嘆了一口氣。

    就在他已經對汪孚林不抱希望的時候,卻只聽這小秀才突然提高聲音說道:「各位,眼下說的是鄉民賣糧遇阻,無法把糧食換成銀子,於是就無法完稅,這時候說什麼夏稅絲絹,是不是捨本逐末,離題萬里?各位如果真的一心為我歙人著想,那麼剛剛義憤填膺的這幾位老先生,不妨就將這夏稅絲絹之事親自聯名上書給巡按御史,又甚至南京都察院,南京戶部,請他們出面詳查定奪,豈不是最好?」

    此話一出,下頭頓時稍稍安靜了幾分。鄉宦們做事,多數是以勢壓人,又或者讓別人衝殺在前,自己營造輿論攻勢在後,嚷嚷歸嚷嚷,一開始就用聯名施壓,在前頭衝鋒陷陣的方式發難,那絕對不是他們的作風。趁著暫時壓下這一撥攻勢之際,汪孚林就再次開了口。

    「我今天請各位尊長前輩到這裡來,只為了提出一個建議。我徽州府地少人多,每逢春季,買糧的價格貴,可每逢秋收,賣糧的價格賤,所以一到完稅,農人賣糧換錢,常常焦頭爛額。既然如此,能不能大家體恤一下鄉里疾苦,各湊一份子,我們另開一家糧店?」

    一聽這話,汪尚寧終於開了腔:「後生可畏啊!只不過,你這想法聽著似乎可行,實則也太無稽了一些,鄉民賣不出糧食,我等就要另開糧店;若是回頭其他東西緊缺,莫非也要我等一一湊份子來解決?」

    汪孚林沒有理會汪尚寧的冷嘲熱諷,繼續說道:「這並不是我首創,原本各地常有社倉,義倉,甚至連當年太祖爺爺定下為制度的預備倉,全都是這樣的宗旨,豐年收糧,以防穀賤傷農,以備災年平糶,但如今徒留其名,已經做不到平抑糧價,又或者防止穀賤傷農了。我所說的糧店,指的是,在每年夏稅秋糧完稅的時候,開出比尋常米行糧店稍稍浮漲一些的價格,收購農人相當於完稅銀兩的糧食,甚至可以參閱各鄉里的賦役冊子,如此就可一舉兩得。至於收回本錢,等到開春又或者糧價上漲時,比市價低一些賣出即可。以糧店之名,行義倉之實,所以,我打算將其取名為義店。」

    聽清楚他這番話含義的一瞬間,整個三樓一片安靜。段朝宗心裡哂然一笑,迂腐兩個字卻沒有出口。這些富紳只不過打著為鄉里謀福的幌子,指望他們真的出面做這種事,那簡直是與虎謀皮!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才終於有人發出了一聲乾笑:「紙上談兵!孚林,南明若是在,也一定會如此說你!」

    汪孚林看向說話的方向,他就知道,汪尚寧一定會跳出來反對。果然,因為他提出的這一重意思大大出乎人意料,這會兒汪尚寧只能親自出馬了。

    「你剛剛說別人那是捨本逐末,可你這難道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歙縣負擔之重。最大的就在於這每年數千兩夏稅絲絹!」

    眼看汪老太爺霍然起身。竟是終於當眾發難。指責汪孚林的同時又重提舊事,程乃軒不禁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他正要發難,可陡然對上了父親程老爺那阻止的目光。雖說他自從離家出走後,這還是第一次和父親面對面,可之前一句話都沒說過,這會兒他倒沒了往日的老鼠見了貓,想想還是決定按照汪孚林的吩咐,不要輕舉妄動。

    果然。就在這時候,他只聽汪孚林寸步不讓地頂了回去:「汪老太爺錯了,歙縣負擔之重,就在於沒人肯挺身而出,用最實在的法子稍稍減輕農人負擔!與其在那種年頭久遠得沒邊,要去在故紙堆裡拚命翻找條例的事情上一再相爭,造什麼聲勢,為什麼就不肯先把這事情放一放,設身處地為父老鄉親做點事?均平夏稅絲絹歸根結底,要朝廷點頭。但義店卻是立刻見效,何樂而不為?」

    汪尚寧被汪孚林頂得火冒三丈。若是換成了他在雲南巡撫又或者南贛巡撫任上。遇到這樣狂妄的生員,定然會怒喝一聲把人打出去。然而,他捏緊扶手的一剎那,卻想到自己早已不是還是封疆大吏的時候了。可即便如此,回鄉後在歙縣聲望一時無二的汪老太爺還是吞不下這口氣,他斜睨了侍立身旁的汪幼旻一眼,後者立刻心領神會,往前跨出去一步。

    「汪小相公莫非是說,從前歙人拋頭顱,灑熱血,只為求夏稅公平,只不過是無用功?」

    「前人拋頭顱,灑熱血,當然不是無用功,但如今是什麼時候?是夏稅最後起運期限在即,是農人收割之後等著賣糧換錢的要緊關頭!」

    汪孚林此刻想到的,赫然是汪道昆當初對他說的,苛捐雜稅如牛毛,但歸根結底,什麼夏稅絲絹,根本比不上臨時攤派的軍費,以及那些越來越名目眾多的歲辦,可但凡他還有一丁點理智,就不可能把這話攤到檯面上來說。那等於當眾宣稱,歙人頭上最沉重的負擔,是皇帝老子和打仗,這和當眾題反詩壓根沒差別。

    所以,接下來他只能義正詞嚴地和汪幼旻狡辯。在場的眾人都只聽說過他當初在大宗師面前駁倒汪秋,在歙縣公堂拉下趙思成,與葉縣尊合力罵慘了舒推官等等光輝事蹟,可真正現場見識過的人卻寥寥無幾,就連程乃軒,也只是見過功名保衛戰那唯一一次。所以,接下來汪孚林和汪幼旻這歙縣兩支汪氏年輕一代的唇槍舌劍,大多數人猶如看熱鬧似的聽著,漸漸都生出了名不副實的感覺。

    只有徽州知府段朝宗若有所思地出神。想當初舒推官給汪孚林不務正業四個字的評價,結果這個汪小秀才轉瞬間就回擊了一招鎮院大殺器,現如今那風聲雨聲的對聯,還高高掛在歙縣學宮紫陽書院的門外。由此及彼,他漸漸想到了歙縣令葉鈞耀這場莫名其妙的病。就因為這場病,方縣丞署理之後藉口要好好徹查打砸事件,案子拖到現在都沒開審,這才會以至於那些米行糧店放出風聲,不給個公道就不收歙人的糧食。

    汪孚林此刻和人嘴上相爭,莫非還有後招?

    汪幼旻越戰越勇,只覺得從前關於汪孚林的那些傳聞言過其實,而一旁伯祖父汪尚寧那讚賞的眼神更是讓他飄飄然。因此,他突然擲地有聲地說道:「要平息那些米行糧店不肯收歙人賣糧一事,其實根本就不用那麼麻煩,只需歙縣衙門雷厲風行,把那樁案子按照律法公正審判完之後就行了!汪小相公捨棄這個最簡單的辦法,卻要另外號召大家仿照什麼義倉社倉開義店,這才是真正的捨本逐末!據我所知,松明山汪氏可是豪富,難道連這點錢都拿不出?」

    聽到侄孫這最後一句話,汪尚寧險些直接拊掌叫好。汪道昆既然讓你代表松明山汪氏,可你真有調動那巨大銀錢的能耐嗎?

    就在這時候,剛剛引了賓主上樓,自己悄然退到了下頭的狀元樓東家洪仁武卻匆匆上了樓。他來不及站穩便臉色惶急地說:「府尊,各位老先生,大事不好了!狀元樓前被一大幫鄉民給堵住了,看樣子足有上百!」
x24685 發表於 2015-7-20 22:05
第一百五十八章 早就轉移的戰場!

    當一二十個往日自重身份的鄉宦士紳來到狀元樓三樓倚欄憑窗的座位前,看到底下聚攏的人群時,不禁齊齊為之色變。尤其是徽州知府段朝宗那張臉,更是幾乎掛滿了寒霜。就在這時候,自覺剛剛佔盡上風的汪幼旻突然扭過頭來,滿臉譏誚地瞪著汪孚林。

    「汪小相公,今天召集各位鄉中耆老士紳的人,是你和程公子,眼下卻有這麼多刁民鬧事,是不是也應該你出面去彈壓平息?要知道,這裡旁邊就是歙縣的最大榮耀,唐狀元的狀元坊,而此地距離徽州府衙也只有一箭之地,真的出了問題,你承擔得起嗎?」

    汪孚林斜睨了汪幼旻一眼,隨即便滿不在乎地說道:「只看到人員聚集就認為必定是刁民鬧事,汪公子,你的眼界實在是淺薄。乃軒,既然我們兩個是今天的主人,我先下去,其他客人你幫忙款待。洪東家為了今天這場宴會,準備了不少拿手菜色,卻又和當初的英雄宴不同。這其中,便有上好的清水蟹,還請各位在這臨窗的好位子上細細品嚐,我去去就回。」

    見汪孚林說完這話,一拱手後就施施然離去了,汪幼旻只覺得蓄力一拳打在空氣上,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他覺得汪孚林是在說大話,其他不瞭解這個小秀才的也多數認為那只是色厲內荏,可程老爺見程乃軒笑容可掬地和洪仁武一塊招呼眾人,心裡那擔憂就淡去了很多。幾個往日和他往來甚密的友人低聲詢問時,他就笑著說道:「孩子們長大了,也該學著獨當一面。我信得過他們。」

    程老爺這信得過三個字,不遠處的段朝宗聽到了,於是,即便桌子上黃澄澄的大螃蟹噴香撲鼻,他卻也沒心思吃。索性站在窗邊俯瞰樓下,可那吵吵嚷嚷的聲音卻讓他根本無法聽分明眾人都在說些什麼。直到汪孚林人終於出現在樓下,彷彿舉手示意肅靜,又叫了兩句什麼,不多大一會兒功夫,那上百號人就安靜了下來。他正詫異於小秀才的威望。卻看到汪孚林回頭往樓上看了一眼。

    「多謝汪小相公程小相公救咱們於水火!」

    「祝二位小相公將來科場大捷,公侯萬代!」

    「那義店實在是雪中送炭,否則咱們還不知道要睡多少天破廟大街!」

    隨著這些聲音,頃刻之間竟是有不少人跪下磕頭。面對這樣的一幕,樓上原本帶著看戲心態的鄉宦士紳們。不少人都呆住了。原本舉杯喝茶的汪尚寧更是死死捏著茶盞,倘若不是年老體弱,他興許能把茶杯捏出個印子來!他身邊汪幼旻就更加瞠目結舌了,年輕自負的他沒有別人的城府,回過神後竟是失聲叫道:「這不可能!定是那汪孚林找人演戲!」

    汪尚寧有些惱怒地瞪了汪幼旻一眼,見其死死盯著樓下的場面,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眼神,他之前對這個侄孫的那些讚賞全都轉化成了不滿。果然是歹竹出不了好筍。汪尚宣這麼個一事無成的祖父,怎麼可能養出一個沉得住氣的孫子?

    狀元樓下,汪孚林親手把那些下跪的鄉民給一個個攙扶了起來。同時又示意其他要跟風的人不必如此。最後,他才退到了原位,大聲說道:「各位,之前歙縣南溪南鄉民打砸了一家米行,這確實是他們犯法在先,可那些米行糧店因此就不收歙人的糧食。實在是欺人太甚!之前還有其他五縣的鄉民幸災樂禍,覺得是我們沒理在先。可結果如何?就算是他們五縣的人賣糧,糧價還不是比從前又跌了兩分銀子!」

    「所以。所謂的義店,我也沒怎麼多想,純粹是聽到不收歙人糧食的消息,滿腔義憤,拉了好友程公子,又承蒙戚家軍的戚百戶帶著其他老卒仗義疏財,就連大家今天看到的義店,都是臨時在征輸庫旁邊找到,好說歹說向居戶借的三間屋子!今天,我把歙縣各位有名望的鄉宦士紳全都請到了這裡,就是希望大家能在義店之中都湊一份子,能夠讓更多的歙民受惠!南溪南吳老先生因為知道消息得遲,卻還有感於本村鄉民的遭遇,慨然捐助二百兩……」

    此時此刻,樓上的人終於全都聽清楚了。敢情汪孚林今天並不僅僅是下帖邀約眾人來商議,而是先斬後奏,直接就把攤子支應了起來!

    而被點名的南溪南吳中明族叔吳老員外,這會兒則是面色霽和,心想自己看在程老爺和汪道昆面子上捐了二百兩,到底沒白出。否則就因為自家村裡那些按捺不住火氣的混球惹出事端,南溪南可是要被那些賣不出糧食的歙民戳著脊樑骨罵死了!

    四周圍的那些歙縣鄉民,聽著汪孚林這慷慨激昂的話,又何止一丁點感動。大半天前,他們還被人吊在懸崖上,可現如今卻終於腳踏實地了!

    此前,儘管五縣米行糧店都放出消息說是不收歙人賣糧,可仍然不停地有一撥撥的歙人從四鄉八里趕到城裡,準備趕在完稅期限之前,把夏稅給清了,以免回頭遭到飛派白糧。至於其餘五縣百姓,也有住得距離城裡近的人,選擇了先到這裡賣糧,然後拿著銀子到各自縣城征輸庫去完稅。最初聽到米行糧店不收歙人的糧食,他們還有些幸災樂禍,可當這些五縣鄉民聽到夥計又或者掌櫃報價的時候,卻一下子又懵了。

    遭遇這樣一場鬧事之後,所有米行的糧食買入價不漲反跌,從大麥小麥到大米穀子又跌了兩分銀子!

    這下子,看別人熱鬧的心思全都沒了。儘管只是一石糧食差兩分,可十石八石呢?到手的銀子縮水,完稅之後,還有多少夠自家餬口?

    從歙縣名流大會的這天一大早開始,最初那些賣糧不成滯留城中露天宿夜的歙縣鄉民,趙五爺就親自帶著民壯一個個遊說。告訴他們已經找到了賣糧的地方。儘管也有人將信將疑,更有人疑心是否會遭到壓價,可領路的人帶著他們,從府城到縣城一家家米行糧店問價轉下來,最後來到了歙縣征輸庫旁邊。一處標著義店二字的大院外。而這裡的糧價標牌,赫然比他們剛剛打探到所有糧店的糧價都高三分!

    即便如此,仍舊有人不敢相信天上掉餡餅。陸陸續續被趙五爺麾下的民壯給「拐騙」到了這裡的,足足有上百人,絕大多數是為了交齊夏稅而趕來的,也有鄉民是因為今年多收了幾斗幾石。想換了錢買點東西帶回去。在他們亂糟糟的詢問聲中,便有一個十五六歲一身青衫的少年神氣活現地從裡頭出來,而在他身後,還跟著眇了一目卻不減威武雄壯的戚良。

    葉青龍做夢都沒想到,汪孚林之前說的給他一家店。竟然是眼下這麼一個狀況。儘管義店的兩個大東家汪孚林和程乃軒都在狀元樓那邊,身後這位戚百戶又明說,自己只會在場做個樣子,其他的什麼都不管,但他還是差點沒樂瘋了。平生第一次,他一個被人呼來喝去的小夥計也能這麼風光!

    「各位鄉親父老!」

    小葉子說出這話的時候,完全忘記自己是休寧人,和歙人八竿子打不著。只不過,他幼年便到府城學徒,那一口流利的歙地方言。足以抹平這一丁點小小的差距。他清了清嗓子,竭力讓自己更大聲。

    「大家應該都聽說了,之前除了兩家早就銀錢不湊手,不收糧食的歙縣糧店之外,其餘糧店都已經傳話,不收歙民的糧。所以。我家小官人松明山汪小相公,聯同縣城黃家塢程小相公。以及戚家軍戚百戶,還有南溪南吳老員外等幾家襄助。各自拿出本錢,把這義店支應起來,所以這才有眼下比其他各家米行每石提高三分銀子的收糧價!」

    嘴裡這麼說,葉青龍卻在心裡想著——那些個奸商趁機又壓了兩分錢,算下來這義店不過是比原來那低價提高了一分,可在受盡盤剝的鄉民看來,這便是整整提高了三分,汪小秀才算盤打得真精!

    聽到葉青龍這樣的說法,人群中頓時起了一陣騷動。黃家塢程家名氣很大,汪孚林最近是名聲大噪,而戚家軍那更不用說了,早十幾年,那是整個東南最大的主角,沒有之一!聽到是戚家軍的將兵,和歙縣名流程老爺獨子,還有名聲赫赫的汪小秀才一塊湊份子出錢辦了義店,之前鬧出事情的南溪南村也有人站出來掏了腰包,和那黑心米行糧店打擂台收糧食,大多數人再無懷疑。須臾之間,義店門口便是一片熱火朝天的場面。

    最後,等葉青龍一說汪小秀才正在狀元樓和歙縣名流談判,賣了糧食卸下包袱的鄉民就來了一堆!

    此時此刻,狀元樓下,汪孚林在向人詳細解釋,這義店突出的就是一個義字,所以,宗旨並不是在和其他米行糧店搶生意,而是為了不讓穀賤傷農,而是不會讓春耕糧荒的時候糧價飛漲,而更重要的是,給銀錢不湊手的鄉民完稅時提供方便。

    同一時刻,狀元樓上,徽州知府段朝宗確信汪孚林竟然真的在別人毫不知情的時候就把攤子鋪開了,原本評價的迂腐二字,已經悄然變成了果決。那些被將了一軍的鄉宦士紳們,聽到南溪南吳老員外,西溪南吳老爺,黃家塢程老爺……林林總總一共五六人慨然捐助,大多數人都在設想,是不是隨便掏出百八十兩銀子,暫時把此事糊弄過去。至於汪尚寧,繼上回飛派白糧之後,第二次在徽州府地面上被人當猴耍,更是讓他整個人氣得直發抖。

    可偏偏在這時候,樓下還傳來了汪孚林清亮的聲音。
x24685 發表於 2015-7-20 22:06
第一百五十九章 汪老太爺暈了……

    「我知道,之前歙縣獨派絲絹夏稅不公的說法,傳得沸沸揚揚,但府衙記錄和大明會典等等文獻各有衝突,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不是那麼快就能夠解決的。我汪孚林明明白白在這裡問大家一句,這筆夏稅絲絹的負擔雖重,錢雖多,可攤到每個人頭上,才多少錢?可為什麼某些名為讀書人,實為訟棍的傢伙卻那麼上躥下跳起勁?歸根結底,還不是為了打起嘴皮子官司之後,能夠打著這個名號,向四鄉八里籌集經費上下活動,能夠得到鄉里敬重的名聲和本錢?我的宗旨是,多辦立竿見影的實事,少說糊弄人的廢話!」

    當聽清楚了這番話時,儘管汪孚林這話只是把程文烈那些訟棍掃了進去,但汪尚寧只覺得這彷彿是重重一個巴掌打在了自己臉上,一時氣怒攻心,竟是就這麼暈了過去。

    「汪老太爺暈了!」

    汪尚寧這麼一歪,一旁的汪幼旻頓時手忙腳亂過去扶人,偏偏還有人大驚小怪這麼嚷嚷了一聲,三樓所有人頓時都注意到了這一幕。除了平日裡以汪老太爺馬首是瞻的幾個人,其餘人都在相互交換眼色,還有人只瞅了倒霉的汪尚寧兩眼,就繼續分神往樓下的汪孚林瞥看。儘管並非每一個人都看好汪孚林主導的那個勞什子義店,但就憑今天汪孚林聲東擊西,先斬後奏的表現,他們就能夠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點。

    隨著罷官後回鄉隱居很少離開松明山的汪道昆重新入朝,松明山汪氏已經重回前列,而汪老太爺卻已經日暮西山,時日無多。

    狀元樓東家洪仁武眼看汪幼旻叫了隨行家人上來。火燒火燎抬了汪尚寧下去,繼而把人扶上了滑竿,臨走前還對被人圍在當中的汪孚林投以怨怒的一睹,他只覺得今天實在是種種變化應接不暇。情知汪小秀才一時半會脫身不得,他便上樓問了一聲程乃軒。得到程大公子即刻開席的指示,他立刻下去安排,不會兒,兩張圓席面便支了起來,各種美酒佳餚紛紛送上,可除了程老爺這般常年在外很少回鄉的人。沒幾個還有興致大吃大喝。

    於是,程大公子就成了香餑餑,每個人都在打探,汪小秀才計畫之後的財力支撐。對於這個,程乃軒立刻拿出了他從小忽悠祖母和母親的本事。說得天花亂墜,滔滔不絕,甚至還神秘兮兮地透露了一件事。就在昨天,汪孚林還往歙縣一家挺知名的錢鋪裡,用松明山汪氏的名頭,存了三千兩銀子。看到那一張張若有所思的臉,他簡直是得意極了。

    誰會知道那根本就不是汪道昆的錢,而是戚家軍那些將兵的錢?月息三分。在徽州地界不算很高的高利貸,勝在老字號,安全穩妥!

    至於真正的本錢。可憐見的他把私房錢全都給押上了,至於汪孚林自己,明明之前口口聲聲說沒錢,卻不知道還從哪兒挪了一千兩過來!

    汪小秀才好容易把鄉民給勸離了,請大家該完稅的完稅,該回鄉的回鄉。上樓了之後便對眾人團團一揖,道了一句還請見諒。實在是腹中飢餓,一坐下來就開始大快朵頤。儘管那些都是涼了大半的菜。可一餓就虛汗低血糖的汪孚林仍然吃嘛嘛香,秋風掃落葉一般光了好幾個盤子之後,腹中總算沒有那種空虛的感覺,他才拿出手帕擦了擦嘴,隨即便發現自徽州知府段朝宗以下,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瞧。

    如果是從前,汪孚林對於被人當成吃貨,那還是挺不好意思的,可現在見識了李師爺和葉小胖,又被葉明月主僕當成了吃貨,他早就無所謂了。他儀態自如地將手帕塞回了袖子裡,這才笑容可掬地說:「實在是對不住,一餓就發慌……咦,汪老太爺什麼時候走的?」

    如果汪尚寧還在,非得被你這旁若無人的態度氣死不可!

    段朝宗想歸這麼想,但臉上表情卻依舊淡然而威嚴。問了汪孚林外頭的進展,得知鄉民們有的賣完糧食就回鄉,有的則還沒來得及去歙縣征輸庫完稅,這會兒趕去見糧長完稅,他心中大定。有汪孚林出面弄出這樣一個四不像的東西來,甭管是否會後繼乏力,他都無所謂,只要能解決眼下的危機就行。否則,那些米行糧店都已經放出宣言拒收,他還得找人出面去安撫,要花費的功夫就大多了。

    歙縣這一場名流大會,高調開場,中間大轉折,而後圓滿收局——除了早走的汪尚寧,大多數人都願意在股本裡插上一腳,反正能在這裡的人,誰家都不缺那百八十兩銀子,更何況,並非他們不肯多出,可汪小秀才笑吟吟表示,其實壓根就不缺銀子,只是為了撐起義店的名頭,讓那些休寧糧商為主的傢伙看看歙縣人的團結,所以才需要來這麼一場同仇敵愾的大聚會!於是,除了暈過去被緊急送回家的汪尚寧以及寥寥數人,大多數人都表示滿意。

    反正他們又沒虧什麼,至於汪小秀才罵的……那不是訟棍嗎?誰會吃飽了撐著對號入座?汪老太爺年紀一大把,卻也太沉不住氣了……

    這麼多客人,汪孚林當然得親自送,好在人大多一道走,省得他一次次下樓的麻煩。最後走的幾個人當中,就有出身南溪南吳氏,吳中明的那位族伯。雖說吳老員外慷慨解囊出了五百兩,大部分是因為南溪南的鄉民挑起了這一場事端,小部分是看在程老爺和汪道昆的面子,可汪孚林還是少不得對其表示了深刻的協議。要不是有這位點了頭,又答應保密,甚至推薦了兩個可供遊說的人選,他總算拉了幾個人過來,今天這場好戲也不至於演得沒紕漏。

    等他蹭蹭蹭回到了三樓,就只見程老爺提溜了程乃軒在跟前,彷彿正在訓話。他沒打算干擾人家父子談心。猶豫片刻本打算下樓,誰知道就在轉身的當口,偏偏被程老爺發現了。

    「孚林,你也過來吧!」

    這還是程老爺第一次如此稱呼他,從前都是客客氣氣叫一聲汪小相公。於是。汪孚林一愣之後,醒悟到程老爺如今是真正把自己當成了自家晚輩,他趕緊上了前去。想到當初第一次見到這位傳奇儒商時,正是程乃軒屁股開花,他忍不住瞥了一眼這個損友,暗笑一聲。這才一本正經地說:「伯父有什麼吩咐?如果事關程兄,還請伯父放心,他是我的朋友,我當然會好好照看他。」

    程老爺想說的話全都給汪孚林說完了,他不禁一滯。隨即就輕咳了一聲道:「前幾日我再去許家,偶爾聽說了一件事。乃軒當初照約定去和許家小姐打照面的時候,正值衣香社聚會。那些都是徽州府名門閨秀,說不定是有人惡作劇。為此我又特意見過一次許家小姐,她為人嫻靜,絕不是那種人。」

    汪孚林一下子想到了被自己抓過現行的鬼面女小北,頓時浮想聯翩自行腦補了起來,可無論如何。他就是想不明白那小丫頭和程乃軒有什麼深仇大恨,要這麼壞人好事,說不定是衣香社其他人呢?可是。那幫小丫頭片子真有集體戴鬼面具的習慣,他還真不太清楚。此時此刻,他見程乃軒一副不相信的表情,顯然還認為老爹在騙他,便忍不住在其肩頭拍了拍。

    「兩淮鹽業有些變動,我這次回來日子太長了。不日就要回去。乃軒的婚事,大概也要回頭他祖母和母親給他操辦了。」

    說到這裡。程老爺一個嚴厲的眼神把程乃軒的所有反對全都給堵了回去,這才對汪孚林說:「總而言之。我這兒子是被他祖母和母親寵壞了,希望孚林你這個諍友能夠多看著他一點,如今天這樣的實事,能夠讓他多經歷幾回,哪怕受挫,也比在家胡混強!好了,我先走了!」

    見程老爺毫不拖泥帶水,就這麼徑直往樓下去,汪孚林先是一愣,隨即就使勁一推程乃軒道:「還愣著幹什麼,趕緊追上去啊!你爹都要走了,你去和他說這幾天你回家住……看我幹什麼,你不是老鼠,他也不是貓,不會吃了你,打是親罵是愛你懂不懂?」

    程乃軒差點沒被最後一句給噎得翻白眼。你要覺得打是親罵是愛,你去挨一頓那竹板子試試,可疼了!他只覺得屁股一哆嗦,但終究還是照著汪孚林的話追了下去。當他小心翼翼跟著父親下樓,到門口時低聲嘀咕了一句今晚回去住時,他就只見前頭那一貫高大堅實的背影微微一僵,隨即就頭也不回地答了三個字——知道了。

    那一刻,他第一次感覺,說是嚴父,其實也是在乎自己的。

    即使狀元樓東家洪仁武並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但今天這一幕也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了,再加上狀元樓從上到下十幾個跑堂夥計,不到半日,這樣一幕就傳到了府城縣城各家耳中。斗山街許家大宅裡,這一次正是衣香社的八卦閨秀們大聚會,聽到這個消息時,驚咦聲四起,一時嘰嘰喳喳議論聲一片。

    有人大叫汪小相公又贏了,有人討論汪老太爺的那些家長裡短,有人議論砸米行的那些鄉民太野蠻,也有人在探討汪孚林那個義店到底是個什麼模式……然而,對這些養尊處優的千金們來說,農人兩個字實在是太遙遠,她們更感興趣的是,松明山汪氏和竦川汪氏是不是真的對上了!

    「汪小相公也真夠厲害的,居然為了那些種地的農民,就去管這些閒事!」

    聽到這種最通常的論調,葉明月笑而不語。而今天被本待留在官廨,卻被葉小胖死命給勸了過來跟姐姐的小北就沒那麼淡定了。她想到當年的顛沛流離,不禁低聲嘟囔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那首詩沒讀過嗎?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看到許薇突然往自己這邊來,葉明月趕緊給小北使了個眼色,這才讓小丫頭閉上了嘴。九小姐挨著葉明月坐定,這才拉了拉葉明月的袖子問道:「明月姐姐,不是說葉縣尊病了嗎?你今天怎麼還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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