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19
x24685 發表於 2015-7-14 22:46
第一二零章 舅舅的困境

「舅舅喝茶!」

「舅舅先擦把臉!」

「這是劉家嫂子最擅長的鬆糕,您嘗嘗?」

身邊兩個外甥女兒圍著自己團團轉,臉上全都是不加掩飾的歡喜和親近,連日以來心力交瘁的吳天保不禁摸了摸汪小妹的腦袋,又沖著汪二娘笑了笑,這才看著汪孚林說:「雙木,之前我忙得昏了頭,少芸被騙的事,竟是進城後才得知!你們爹娘不在,我這個舅舅實在當得不稱職!」

「舅舅!」汪二娘頓時急了,一把拉住吳天保的手,「舅舅家裡和松明山本來就離得遠,這次還當了糧長,忙著收稅還來不及。再說是我太沒防備,這才上了人家惡當,怎麼能怪舅舅?倒是哥哥和我們解決了騙子的事情後只顧著高興,沒有想到您的難處!」

「舅舅只不過是當糧長,哪用得著你們小孩子操心!」吳天保看著兩個外甥女,忍不住想到了家裡皮猴似的三個兒子,臉上神情頓時更柔和了一些,「這次進城,我也沒顧得上給你們還有元莞帶什麼東西,雙木,我那裡本來蒐羅了幾本江南那邊新出的制藝全集,想要送給你的,出來急就忘了。」

當初第一次見吳天保,汪孚林就對這個爽朗而又親切的舅舅很有好感。而上次吳天保為了糧長之事和他在歙縣縣城重會,卻安慰他只需顧著自家,不用管他的糧長之役,還硬是給他留了銀子,他就更加印象深刻了。

所以,此時見人絕口不提難處。他便對汪二娘和汪小妹說道:「二娘,你帶小妹先出去,我有話和舅舅說。」

「我也要聽嘛!」汪小妹頓時不樂意了,汪二娘雖說也想留下,可在汪孚林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她終究是不太樂意地連哄帶騙,硬把小妹給拖了出去。

等到他們一走,汪孚林方才在吳天保的下手坐了,認認真真地說道:「舅舅,夏稅的事不止是你這個糧長的事,也關係到一整個歙縣。有什麼難處,還請你對我說清楚。葉縣尊剛剛得知之後又驚又怒,他也想知道到底怎麼回事。」

吳天保這些天因夏稅之事疲於奔命,對於鬧得沸沸揚揚的邵家大案,他只聽說過很少的傳聞。再說段府尊對汪孚林的稱讚也根本沒有傳揚出去,唯有紫陽書院換門聯事件,他倒是隱約聽見了風聲,更多的是欣喜於外甥的出色,卻並沒有想過要求助於晚輩,從而解決自己如今的囚徒困境。

此時此刻,他原本還打算遮掩過去,可面對那雙黑亮的眼睛。他不知不覺深深嘆了一口氣。

「岩鎮附近,大戶林立,大多自恃優免。少交甚至不交夏稅。至於尋常百姓,去年才剛勒緊褲帶交齊了,今年又要交齊,誰能受得了?所以,我只能按照一年收齊,次年下年只收八成或九成的規矩。好不容易勸服了那幾個里長。往年遇到這種情況,大戶們勉強都還肯拔一根汗毛下來。交個十幾兩,也算貼補一下。可今年據說竦川汪老太爺那邊放出了話,岩鎮各家也都硬挺著,先前湊得不夠,我只能賣房子賣地了。畢竟,枷號又或坐牢,我丟不起人。」

「汪老太爺?汪尚寧?」汪孚林立刻追問了一句,見吳天保微微點頭,他立刻就想到了之前在葉大炮書房屏風後看到的那一場逼宮,想到了刑房司吏張旻的某些態度。

看來,葉鈞耀這個知縣實在是有些可憐和倒霉,之前放了大話,於是被五縣豪強買通了趙思成算計搆陷;現在,選擇了均平派站隊後,因為暫時還拖著,汪尚寧這個均平派的鐵桿中堅,又利用另一種方式對葉大炮施壓!

相比於轟然崩塌的邵家,汪尚寧那一家卻是龐然大物,在歙縣鄉宦之中排名第一。就連從前葉明月送他的徽州府志,也正是此人總裁編撰的!

他對葉鈞耀提出,今次夏稅之後,再商議均平夏稅絲絹之事,那些胥吏也許不得不暫且接受,同時或許會認為這是他背後汪道昆的意思,可汪尚寧卻連這一丁點時間都不肯等,也不肯給汪道昆面子!

看來,是真的要用汪道昆的那個主意了。

見汪孚林眉頭緊鎖,吳天保頓時大為過意不去。他正想寬慰汪孚林不用為自己的事著急,就看到這個年少的外甥抬起頭來看向了他。

「舅舅,你先別著急賣房賣地,我會想辦法的。橫豎爹當年還欠了七千兩銀子的巨債,實在不行我再張口去幫你借。」

吳天保登時如遭雷擊,好半晌才聲音艱澀地問道:「你都知道了?」

此事汪道蘊和吳氏夫妻,以及吳天保這個舅舅,一直都苦苦隱瞞,不想告訴汪家這幾個孩子。尤其汪孚林這個讀書種子,更是嚴防死守的對象,誰也不希望家中窘迫的狀況分了他的心。

所以汪家人才有意減少了和族中那些同宗親戚的往來,只希望這個秘密能夠藏得久一些,再久一些。至少,如果汪孚林進學,中舉,將來能夠金榜題名,那麼這些債務就不會成為問題。

一個進士的父親在外行商,只要肯下功夫,總會比現在容易。可這樣一層窗戶紙,竟然捅破了,汪孚林竟然都知道了!

「雙木……」

「舅舅你不用擔心,我的承受能力很強。」

汪孚林嘴角一挑笑了笑,這才用很篤定的語氣說道,「請你相信我。」

這句話,汪孚林曾經對劉會說過,劉會相信了,於是有了後來的大逆轉。

而此時他對吳天保說出了同樣的話,吳天保雖則心中五味雜陳,卻也同樣鬼使神差地輕輕點了點頭,隨即又補充道:「不要勉強自己!」

勉強?那是什麼?似乎自從來到這個陌生的年代之後,他就一直在勉強!

如果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發揮十二分本事,他早就被人拆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聽吳天保說此來還帶了兩個家僕,既然縣衙門路走不通,就打算立刻趕回岩鎮去,汪孚林也就沒有挽留舅舅。

畢竟,多收一分,就意味著吳天保能夠少賠補一分。

而汪二娘拉了汪小妹,跟著汪孚林一塊送吳天保出門,眼看人要走時,她突然沖上前去,悄悄將手裡一張東西塞進了舅舅手裡。

吳天保先是一愣,等展開一看後登時勃然色變。

「少芸,你這是幹什麼?」

汪二娘沒想到舅舅竟然一口道破了自己的小動作,臉色登時緋紅。她不知道背後的哥哥用什麼眼神看自己,只是低下頭說:「爹不在這些年,只有舅舅一直在照應我們,眼下哥哥終於幫爹甩掉了糧長的包袱,舅舅你卻攤上了糧長,我只是想……」

「你們都是我外甥,我幫你們是應該的!」

吳天保把臉一沉,硬是把剛剛汪二娘遞來的一百兩銀票又塞回了她的手裡,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現在你們爹娘都不在,舅舅也顧不上,你們自己照顧好自己,錢的事,你們不用操心,雙木你也記著,千萬別打你爹那樣的傻主意。」

汪孚林上前扶住了汪二娘的肩膀,見小丫頭正在低頭抽泣,他就沒說什麼,只是看著吳天保說:「舅舅一路小心,如果有好消息,我會讓人給你報信的!」

越過哥哥,打算私底下拿銀票貼補舅舅吳天保,汪二娘心裡大為不安,等又進了家門,她幾次三番想要開口卻總是不得其法。好容易組織好了語言,把汪孚林給堵在了屋子裡時,偏偏外頭又傳來了葉小胖那大呼小叫的聲音。

眼見哥哥笑了笑要出去,她突然張大雙手攔在了他面前,把心一橫,直截了當地說道:「哥,我知道剛剛是我不對,不該和小妹偷聽你和舅舅說話。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這才只好給銀子……」

「錢給了你,當然是你想怎麼用就怎麼用!」

汪孚林見門外汪小妹正在探頭探腦,彷彿時刻準備當姐姐的增援,他不禁笑了,「李青蓮有句詩寫得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而且,你做得很對!舅舅一直照應我們,我們就不能幫幫他?」

汪二娘頓時瞪大了眼睛,見汪孚林那眼神中絲毫沒有敷衍自己的意思,她只覺得心頭滾熱。從前的哥哥孤僻又涼薄,對一心關愛的舅舅也只不過平平,而現在當面承諾幫忙不說,對於她拿銀子貼補的小動作,竟也絲毫不在意。

她忍不住靠進他的懷裡,埋著頭掉了好一會眼淚,等外間汪小妹扯開嗓門催促說李師爺他們都來吃午飯了,她才稍稍移開兩步,低頭擦了擦眼睛後,不好意思地快步跑開了去。

搬到了城裡,往日她力所能及的那些活都有人搶著幹了,女紅也好其他也好,她和小妹總得找個活計,不能只當個吃閒飯的!

對,回頭就讓葉青龍去找點什麼她們姊妹能幹的活!

這一天的午飯,李師爺照舊惜字如金,葉小胖照舊又饞又話多,金寶和秋楓照舊珍惜飯碗裡的米粒,汪孚林卻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

終於,他三下五除二把都快涼了的飯菜消滅乾淨。

李師爺也不知道是否看出了汪孚林橫下一條心的堅決,在飯後給三小例行加課之前,竟囑咐了他一句。

「汪賢弟,有事要幫忙就直說,千萬別一個人擔著!」

汪孚林看著熱心腸的李師爺,咧開嘴笑了笑:「好!如果再遇到要幫忙的地方,一定勞煩李兄。」
x24685 發表於 2015-7-14 22:47
第一二一章 正是夜梟出沒時

    又到一天傍晚時。

    當歙縣刑房司吏張旻拖著疲憊的身軀,從府城回到縣城中自己的吏舍時,他只覺得渾身上下無不痠痛,但偏偏精神還無比亢奮。今天他又成功地幫助一個歙人要回了當初被騙的一張田契。整整五百畝上好的水田,這在八山一水一分地的徽州府來說,是極其難得的。當然,他也沒白幹活,對方送了他五十兩雪花紋銀,外加一個甜美可人的暖床丫鬟。

    這還僅僅是這一票的收穫,若是加上之前那四次成功虎口奪食的經歷,他這些天來勞心勞力的所得,足夠自己舒舒服服過下半輩子了!

    平生第一次,張旻覺得葉鈞耀這個縣令還算不壞。雖說胳膊擰不過大腿,正是因為葉鈞耀將這樁案子的主導權拱手讓給了徽州府衙,讓舒推官那個自命不凡的傢伙接過了這樁案子,方才害得他不得不捋起袖管直接上陣肉搏,去爭回本該屬於自己的那些權益,可那些求他的人現在是心甘情願奉上重金,而不像如果案子落到歙縣衙門,雁過拔毛的時候,他們必定心不甘情不願,而且私底下甚至一口一個大人,直叫他飄飄然。

    一想到那個在》←家裡等著自己的俏丫鬟,張旻更是渾身發熱,嘴裡情不自禁地唱了起來:「恰便似嚦嚦鶯聲花外囀,行一步可人憐。解舞腰肢嬌又軟,千般裊娜,萬般旖旎,似垂柳晚風前……」

    就在他簡直要沉醉在這即將到手的美色前時,耳畔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老張!」

    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這歙縣地面上除卻葉縣尊。誰敢叫他老張!

    張旻一扭頭。看清身後那張臉。他到了嘴邊的叱罵立刻吞了回去,隨即討好地叫道:「原來是陳爺,是汪老太爺有什麼吩咐?」

    被叫做陳爺的,正是汪尚寧的管家陳六甲,他矜持地點了點頭,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老張你最近可是大忙人啊,我在這等了你大半天。」

    「這可真是不好意思了。陳爺您來了,怎不屋裡坐。我家不就是您家一個樣?」張旻滿臉堆笑打了個哈哈,趕緊擺手把人往屋子裡請,卻不想陳六甲腳下絲毫不挪一步。面對這情形,他登時有些驚疑,趕緊問道,「可是汪老太爺有什麼急事?」

    「你在那樁案子上分心太多了。」陳六甲直截了當地把汪尚寧的原話給撂了出來,見張旻臉色不自然,他就放緩和了語氣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抓牢縣尊。讓帥嘉謨打頭陣,然後由縣尊立刻陳情徽州府均平夏稅絲絹。而不是管那樁已經成了定局的案子。汪老太爺說,府衙那邊你隨便差個典吏盯著就行了,縣衙這邊你不能離開。那個汪孚林成天把知縣官廨當成自家後門那樣走動,你居然也聽之任之?」

    張旻心裡登時腹誹不已。他是刑房司吏,不是葉縣尊官廨的大總管,他能管得著汪孚林走後門?於是,他只能陪了個笑臉,小心翼翼地說:「陳爺有所不知,那個小秀才實在是鬼得很。我這幾天去府衙,聽說段府尊對人提過,汪孚林說是之前被惡棍轎伕傷了之後,身體一直不好,所以找了葉縣尊禮聘的李師爺切磋制藝,這是在段府尊面前都過了明路的。我一個刑房司吏,怎麼攔得住他?」

    陳六甲頓時啞然。他本想抓住生員不得干涉朝政,以及插手地方政務這一點,授意張旻給汪孚林上點眼藥,可人家連段府尊這一關都給走通了,他再鬧大不啻是打知府耳光。段朝宗和菜鳥縣令葉鈞耀不一樣,那是個不哼不哈的狠角色!於是,他只能拐回正題,要求張旻放下府衙那邊的事,回縣衙盯著。面對這樣的高壓,張旻自然很不樂意,可汪尚寧是他最大的靠山,哪怕再撈錢心切,他也不得不無奈地答應了下來。

    「對了,戶房那個劉會,汪老太爺看他很不順眼!哪有犯罪吏員先逐出去,而後又覆水重收的?你想個辦法,把人趕出縣衙去。」

    那傢伙和汪孚林走得近,又投靠了縣尊,正好拿來殺雞儆猴!

    陳六甲也不管張旻聞言如何愁眉苦臉,把該交待的話都交待了之後,他就打算離去。可才走了兩步,他就回過頭來,彷彿不經意地說:「剛剛之所以不在你家裡等你,是看到門上多了個生面孔。那倚門翹盼的丫頭,倒是好姿色。」

    張旻一下子臉僵住了。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強顏歡笑地說:「陳爺喜歡她,趕明兒我送去府上就是了……」

    見陳六甲虛情假意地推托一陣子,繼而就答應下來,背著手悠然自得地走了,張旻須臾就斂去了臉上笑意,額頭青筋一根根爆了起來。這幾天府衙那邊正是最好的財路,陳六甲輕飄飄一句話斷了這條路子不說,竟然還要走了自己早已色授魂與的那個丫鬟!他咬牙切齒地回到吏舍,看也不看那個美嬌娘,直接吩咐人雇一乘小轎,將其送去陳六甲在歙縣城中的一處外宅,然後往廳堂裡一坐,摘下**帽,摩挲著日益稀疏的頭皮,漸漸長吁短嘆了起來。

    現在不比之前,要脅迫葉鈞耀答應陳情均平夏稅絲絹的事情,並不容易,畢竟這位縣尊在歙縣的威望已經很高了。萬一人豁出去拚個魚死網破,趙思成的下場可是就在那擺著!雖說他也知道,近來十五區糧長都遇到了各式各樣或真或假的麻煩,要是葉鈞耀不答應,今年的夏稅就可能收不齊,可葉大炮如今的行事常常劍走偏鋒,讓人摸不著頭腦,他不能冒這個風險!

    劉會那小子就更不用說了,吃了這個大虧,那簡直比泥鰍還滑溜,和戶房新任吳司吏的關係也彷彿還算融洽。怎麼輕易拿下來?

    「老爺。戶房吳司吏來了!」

    張旻正在那琢磨著怎麼給劉會上眼藥。陡然聽到劉會的頂頭上司來了,登時瞪大了眼睛,隨即連忙吩咐請進來。吳司吏的發跡之路實在走得太快,所以他至今都還沒習慣,這麼一個當了幾十年白衣書辦的角色突然和自己平起平坐,臉上笑容要多假有多假。而吳司吏也老大不客氣,進來之後就笑眯眯地說:「張司吏真是會享福啊,老爺……嘖嘖。我這輩子可都還沒人叫過我老爺。」

    沒想到對方竟從這找茬,張旻頓時面色一僵,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不過是隨便亂叫,聽著圖個舒坦,吳司吏你別笑話我。今天你來這是……」

    「還不是為了劉會那個小兔崽子!」吳司吏眼神中凶光一閃,隨即就惡狠狠地說,「這小兔崽子竟然給我下套!」

    張旻只覺得這是瞌睡也有人送枕頭,登時打雞血似的精神了起來:「願聞其詳!」

    這天晚上,送走舅舅的汪孚林留下劉會在家裡密商了許久,這才請康大護送了他們夫妻回去。隨即便站在明廳裡暗自發呆。他眼下已經是增廣生了,而看葉鈞耀和馮師爺那意思。只要程奎等人的鄉試成績一出來,他鐵定能得手一個廩生名額,但問題在於歲考,廩生歲考考不中一等就會不發廩米,那他要這個名頭有什麼用?而且秀才只是漫漫科場路的第一步,他這水平要考舉人不是一丁點懸,可要弄個歲貢監生,那還得跑京城去。

    最重要的是,監生可不像他現在這樣能隨便逃課,尤其是歲貢的監生,被拿住逃課是要送到繩愆廳打板子的!

    「爹。」

    聽到背後這聲音,汪孚林趕緊扭頭一看,見是金寶正站在隔屏那兒,他不禁乾咳了一聲,把那愁腸百結的一張臉給收了起來,努力想要擺出一副為人父的嚴肅表情。可是,他前世今生全都是第一次當爹,在金寶面前大多數時候都是愛咋咋的,這會兒見小傢伙規規矩矩的,他實在覺得沒意思,便索性招招手示意人過來。

    「偷聽了多少?」

    汪孚林早就知道家裡人全都有偷聽的壞習慣,索性在這明廳說話,反正後頭兩個妹妹加上金寶是最親近的人,嘴還是挺嚴的。至於前頭,葉青龍和秋楓彼此互相牽制,也不至於鬧出太大的事情來。這會兒他一問,就只見金寶頓時有些心虛,遲疑好一會兒方才結結巴巴地說道:「都聽到了。」

    「那都聽懂了?」

    面對這一句追問,金寶頓時氣餒了下來,神情低落地搖了搖頭。這時候,汪孚林才滿意了。有聽沒有懂,這才是八歲的孩子,否則豈不是妖孽?又不是人人都和他一樣,少年郎的身體,成年人的心,他都差點沒因為這強大的反差而瘋魔!而讓他沒想到的是,金寶竟是從背後伸出了手,將手裡的幾張紙送到了他的面前。他有些納悶地接過,只掃了一眼就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要是他沒看錯,這似乎是一篇完整的八股文吧?他是聽說過李師爺已經開始給三個學生講制藝,可他以為還是從破題開始,可這已經開始寫文章了?

    他趕緊一目十行掃了一遍,發現破題倒彷彿符合李師爺的審美,文筆結構卻還比較稚嫩,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即便如此,這驚嚇也已經很足夠了。可還沒等他想好該怎麼點評這很可能是金寶第一篇制藝的文章,外頭突然傳來了吵吵嚷嚷的聲音。

    「走,進去說清楚!」

    「你還倒打一耙?別抵賴,白天我可看得明白,你和那個可疑人嘀嘀咕咕的!」

    說話間,就只見秋楓和葉青龍彼此互相揪著領子,就這麼進了明廳來,臉上全都是氣鼓鼓的。
x24685 發表於 2015-7-14 22:48
第一二二章 奸細?

    中秀才,換房子,收田地,送丫鬟,這是汪孚林從前在某些小說中看慣的套路。在他看來,這才能算是一個大明朝小秀才應該有的美好生活。

    可事情攤到他頭上就不對勁了,他就猶如一個四處撲火的救火隊員,哪裡火燒起來就往哪上。房子是換了,問題是別人的,這房租他之前倒是想給汪道貫,人卻大手一揮說年底結算——到底沒說不收!丫鬟也有人送了,可連翹現如今在伺候他那兩個妹妹,他幾乎連影子都瞧不見。至於田地……誰說中秀才就一定有人投獻田地的?松明山有進士有舉人,還有好幾個或遊學或在外求學的生員,壓根就沒人對他提這一茬!

    但最最微妙的,是程老爺和程乃軒父子兩個硬塞給他的這兩個小廝!

    所以,汪孚林看著這互相揪著彼此的一對少年,突然覺得有些牙癢癢。他放下手中那金寶的文章,按著扶手便似笑非笑地問道:「你倆又怎麼了?」

    這會兒他完全忘記了,之前是他自己把葉青龍交給秋楓管束的。這一對想當初在米行門口就能夠因為幾句話不合意吵得面紅耳赤,眼下還要共處一室,那光景只是想一想就已經很可怕了。於是,他開口一問,葉青龍立刻鬆開了揪著秋楓領子的手,隨即滿臉氣呼呼地往地上一跪。

    前米行當鋪小夥計是膝蓋骨最軟的,跪下之後就指著秋楓直截了當地說:「小官人,秋楓是奸細!」

    秋楓頓時臉都黑了。他到底是讀書人,知道男兒膝下有黃金,做不出來像葉青龍這樣沒臉沒皮說跪就跪。可是。面對這樣嚴厲的指責,他再也無法淡定,直接往葉青龍身邊一跪,卻是聲音顫抖地說:「小官人,是他銜恨我老是盯著他的錯處。所以胡說八道污衊我!」

    汪孚林看著跪在面前求主持公道這一對,忍不住有些頭疼。他這時候終於想起這倆貨的矛盾從何而來了,眼珠子一轉,看到金寶交了文章卻沒得到評價,還在旁邊不知所措地站著,他突然眼珠子一轉。他招手把金寶叫了過來。也不理會地上這兩人,笑眯眯地說道:「剛剛那文章寫得很好,假以時日,你一定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也是李師爺的期望。現在麼。交給你一個任務,把秋楓和葉青龍之間的事情搞明白了,再來回報我!」

    見汪孚林竟是當起了撒手掌櫃,站起身就這麼回隔壁屋子裡去了,金寶登時目瞪口呆。同樣不能接受的還有葉青龍和秋楓,兩人正要開口說什麼,汪孚林卻突然頭也不回地說道:「記住了,這是給你們三個的考驗!」

    其實他是奔波一天累死了。只想早點倒頭就睡!

    金寶眼睜睜看著汪孚林消失在那邊門裡,頓時手足無措。下一刻,他才意識到兩人還跪在自己面前。趕緊開口說道:「你們都先起來……唔,慢慢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記下之後,一會兒就去稟告爹。」

    由金寶來稟告汪孚林,葉青龍和秋楓都覺得這是無可奈何的最好辦法了。於是,兩人彼此互瞪一眼,這才站起身來。正要搶著辯解。金寶卻一指秋楓說:「先來後到,秋楓。你先說。葉青龍,你等秋楓說完之後再說。不許搶著說話。否則我記不清到爹面前一通亂說,到時候你們可別怪我!」

    小傢伙老實歸老實,可跟著李師爺這麼久,耳濡目染,也學到了一點李師爺為人處事的方式。平時他們三個學生有什麼紛爭的時候,李師爺就是這麼幹的。於是,秋楓得意地看了一眼滿臉鬱悶的葉青龍,這才開口說道:「寶哥,你是知道的,之前小官人讓我教導這小子家規,所以我一直都提醒著他。可這小子油滑得很,總喜歡耍小聰明,一來二去就和我結下了仇。今天小官人出門,我就回家去看了看家裡人,沒想到他竟是跟蹤我,還胡說八道!」

    「我有名字,我叫葉青龍,而且我比你大,尊老愛幼懂不懂?開口閉口就是這小子,你怎麼讀書的?」要論吵架,葉青龍自認為水平不遜任何人,只是從前當夥計要笑臉迎客,所以英雄無用武之地。這會兒他兩句話噎得秋楓面紅耳赤,頓時得意洋洋,等看見金寶瞪著自己,他想起剛剛金寶說不許搶著說話,又明白小主人和秋楓是同學,不得不收斂。果然,金寶又盤問了秋楓兩句,發現沒別的說辭,這才看向了他。

    「寶哥,我是不是胡說,你只要聽我說完就知道了。秋楓回家確實是事實,可他家裡當初既然賣了他,很窮很窘迫,這是應該的,對吧?可今天下午,我遠遠跟蹤他回到家裡,卻發現他家裡竟然翻修過,而且家裡人穿戴得整整齊齊,這怎麼解釋?秋楓,你別說什麼那是你的賣身銀,十二兩銀子能做些什麼,我這個在米行在當鋪都當過夥計的比你清楚!」

    又是一句話把秋楓給噎了回去,葉青龍方才繼續賣力地說道:「而且,秋楓走之後,我還去他家裡附近鄰居打聽,他們居然說,那是秋楓跟了個好主人,近日拿回家裡不少銀子,這才翻修的房子,又給父母兄弟置辦的行頭,可寶哥你應該知道,壓根就沒有這麼一回事!而且,我急匆匆趕回來的路上,還看到秋楓和人進了一家茶館,鬼鬼祟祟的樣子,肯定沒幹好事!」

    這一次,連金寶都漸漸變了臉色。他示意還要添油加醋的葉青龍先住口,盯著秋楓看了好一陣子,這才認真地問道:「秋楓,你自己說吧。」

    聽到葉青龍竟然去自家的左鄰右舍打聽過,又窺見自己和人見面,秋楓就只覺得腦袋猶如驚雷劈過一般,完全炸裂了開來。他死死咬著嘴唇,足足沉默了許久。這才艱難地開口說道:「我今天是第一次回去。雖說爹娘對我這個兒子說不上好,家裡一遇到困難更是先賣了我,我還是忍不住。可我怎麼都沒想到,一回到家裡竟然看到房子翻修了,他們也穿上了新衣裳。還一個勁地說我跟了個好主人,讓我繼續拿錢回去養家!他們都已經賣了我,怎麼還開得出口?」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以手捧面,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傷心失望的樣子,可那抽噎的聲音卻怎麼都藏不住。他彷彿忘了身邊還有一個指責自己是奸細的小夥計。斷斷續續地說道:「他們說錢是我託人捎帶回來的,我只是小心試探了一句,說我沒捎過那麼多次錢,大哥立刻就變了臉色,警告我說不管到底錢哪來的。有錢不拿就是蠢貨,到了嘴裡的肉是不會吐出去的。爹也這麼說,娘倒是抱著我痛哭了一場,可她更惦記的,還是我那個小弟弟……」

    「從家裡出來的時候,我腿都是軟的,所以,當我碰到那個傢伙的時候。我連逃走的力氣都沒了。當初就是這個人許諾給我贖身,送我去婺源福山書院,讓我在狀元樓上說。那首詩不是小官人寫的,是我寫的。我好不容易才扛住了,沒有胡編亂造,我以為他再也不會來找我的,可誰知道他竟是從我的家裡人那下了手!他說我已經險些背叛了第一次,如果再有第二次。小官人是絕對不會饒過我的,邵家的下場。就是我和家人的下場!」

    即便葉青龍和秋楓一貫不對付,此刻聽人說起家裡那些涼薄的親人。聽人說起被人要挾逼迫,小夥計還是第一時間義憤填膺了起來:「什麼狗屁親人,只知道敲骨吸髓喝血,簡直是太不要臉了!還有那個動不動就拿著別人的把柄要挾的傢伙,更是卑鄙無恥下流!」

    看到金寶拿眼睛瞥自己,葉青龍方才意識到自己這角色轉變太快了。他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這才小聲說道:「我本來不是誤會他是奸細嗎?又不是故意挑刺的……」

    秋楓聽到耳邊飄來葉青龍那嘟囔聲,只覺得當初根本不該收了汪孚林還給自己的那張賣身契。如果家人知道他已經是自由身,說不定還會毫不猶豫地再賣他一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感覺到有人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肩膀,隨即耳畔傳來了金寶那熟悉的聲音。

    「秋楓,忘了先生的教導嗎?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要昂首挺胸地面對,不能傷春悲秋,哭哭啼啼。」金寶複述了李師爺的原文,隨即用力把秋楓給拖拽了起來,「走,跟我去見爹,不管是什麼事,只要你把要挾你的人說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他,爹都一定有辦法的!」

    然而,當金寶使勁拽著秋楓來到汪孚林那間寢室的時候,卻只聽得裡頭傳來了陣陣鼾聲。秋楓根本沒想到汪孚林是說到做到,說不管就不管,哪怕是葉青龍指責自己是奸細這樣嚴重的問題都置若罔聞。他呆呆站在那裡,一時間突然萬分痛恨起自己的出身。窮不要緊,苦不要緊,可窮苦的同時卻又無知貪婪,他怎會有這樣的父母和親人?可什麼都能換,爹娘卻不能換……

    秋楓突然一把摘下腰間懸掛從不離身的一個布袋,往金寶手中一塞,反身跑了出去。金寶為之一愣,正要去追,葉青龍卻拔腿跑在了他前面。於是,他不知不覺停下腳步,低頭看向了手中布袋。解開布袋,拿出裡頭一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片,他展開一看,小眉頭頓時皺成了一團。

    那是秋楓的賣身契!爹說過早就還給他了,秋楓把東西又還了回來,難道不要自由身了?

    他仔細想了想,最終下定了決心,反身回房,竟是用力推搡起了鼾聲如雷的汪孚林。
x24685 發表於 2015-7-14 22:49
第一二三章 暗戰

    就算汪孚林見過趙思成之後來回一趟松明山,再困再累,可在聽到葉青龍關於秋楓是奸細的指控之後,要是還能高枕無憂,那他就簡直太粗神經了。事實上,他人固然躺在床上,可外頭那些對話聲全都聽得一清二楚,只是特意在金寶拉著秋楓進門時,假作鼾聲大起睡著了。此時此刻,他被金寶那一陣彷彿是在推石磨一樣的大勁道下,無可奈何地睜開眼睛,隨即才打了個呵欠。

    「爹,秋楓他……」

    「說得很好,做得也很對,就是心眼太瓷實了。」汪孚林用金寶根本聽不清楚的聲音輕輕嘟囔了一聲,這才懶洋洋地問道,「什麼事連覺都不讓我睡了?」

    金寶立刻將剛剛秋楓說的話轉述了一遍。這時候,他那偷聽兩年中鍛鍊出來的強悍記憶力發揮了巨大作用,從始至終竟是一字不差。汪孚林不得不感慨,這天賦卓絕而又好學的小傢伙能讓自己撿到,簡直是太強悍的運氣。他不想讓金寶知道,自己是在故意讓其在秋楓和葉青龍面前樹立威信,於是就這麼坐在床上以手扶額想了好一陣子,這才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見金寶瞪大了眼睛,對這樣輕飄飄的回答顯然非常不理解,汪孚林就一本正經地說道:「等葉青龍把秋楓找回來之後,我會和他談的。明早你一個人去見李師爺,幫秋楓請個假。驟然遭遇到這麼多,他得先好好冷靜一下,想想怎麼將來怎麼面對家裡人。當然有些話我也會問他的。」

    大約一頓飯功夫之後,葉青龍就一手揪著秋楓回來了。把人「扭送」到了汪孚林面前。顯然,在米行和當鋪先後跑腿歷練過的小夥計,比秋楓這個前雜役還是要體力充沛,畢竟年紀也大了那麼幾歲。然而,汪孚林卻只是吩咐葉青龍晚上睡覺的時候看著點。一句別的話都沒說,就把他們倆打發了下去。

    還是金寶把他們送出去之後,小聲告訴秋楓明天請假的事,眼睛紅腫的秋楓聽著咬緊了嘴唇,沒有做聲。

    次日一大清早,看到金寶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去李師爺那上課。葉青龍本想圍觀一下秋楓的八卦——就算他現在不怎麼認為對方是奸細,可好容易逮著一個這麼好的機會,他也想好好嘲笑一下這個不久前在自己面前裝資深,秀優越的傢伙。可是,他很快就發覺自己想得太美了。因為他根本就抽不出空!汪二娘和汪小妹派了連翹來見他,交付給了他一個非常光榮的任務——那就是給姊妹倆找點力所能及的活幹!

    儘管小葉子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反對的意見說了一籮筐,最終甚至捅到了汪孚林面前,可得到的答覆只有一個——按吩咐趕緊去辦!

    於是,他哪裡還顧得上秋楓了,只得愁眉苦臉地去執行這個他怎麼想怎麼詭異的任務。要知道,上次他甘冒奇險在邵家做成那件事後。汪孚林一下子就賞了他二百兩,整整相當於他二十年的工錢!在他看來,既然汪小官人這麼慷慨大方。幹嗎還要讓兩個妹妹尋思怎麼掙錢?難道是打腫臉充胖子?可家裡開銷也不節省,怎麼就至於如此?

    家裡父母二老不在,汪孚林這個臨時家長的宗旨是,兩個妹妹一定要嬌養——這個嬌養並不是說,要讓汪二娘和汪小妹變成那種嬌生慣養的大家閨秀,而是說。凡事放手給她們做主。儘管汪二娘曾經在獨自應門當戶的那些天,險些釀成一場大禍。但總體而言,這是兩個堅強而又自主的小丫頭。他不想太拘束她們。而現如今她們想出的小花樣又正好可以把葉青龍支走,那就更好不過了。

    這會兒,坐在前院二樓秋楓和葉青龍裡外住著的屋子中,汪孚林若有所思地看了秋楓好一陣子,最後開口問道:「你真相信我有外頭傳言那麼心狠手辣?」

    聽到汪孚林不問聯絡自己的那人是誰,也不問其形容相貌,而是突然這麼問,秋楓大為意外。遲疑了好一陣子,他低聲說道:「外間都說,凡是得罪小官人的人,幾乎都沒好下場。前頭汪秋萬有方劉三挨了板子之後,又是坐牢又是丟飯碗;後頭趙思成兄弟一個至今沒出來,一個攤上了糧長;就連劉教授和陳天祥這樣的官面人物都因此倒霉;邵員外更慘,家破人亡,眼下一群餓狼就等著分他家產。那人遊說我時,還信口說了一句寧罪葉縣尊,不惹汪秀才。」

    後面還有一句話他不敢說,要惹就得把人打倒在地,狠狠踩上一百腳!

    凶名卓著啊!汪孚林摸了摸下巴,面上笑容減了一些:「就連你也相信?」

    「我當然不相信!」秋楓趕緊搖了搖頭,但隨即就小聲說道,「可家裡有那樣無知貪小的家人,我……」

    「那就行了!」汪孚林不等他說完,便一蹬腿站起身來,走過秋楓身側時,輕輕壓了壓他的肩膀,「人都說生恩大如天,我卻覺得,生恩不如養恩。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你分不清,我還分得清呢。」

    見秋楓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便笑了笑說:「既然沒耽誤太多時間,一會兒你還是去李師爺那吧,他最恨學生因為各種緣故逃課!順便幫我帶個信給他,最近我太忙,天天要出門,沒時間去他那請教切磋了,等熬過了這陣子,一定日日前去騷擾,他到時候別嫌我煩就行!」

    又是一個放告日。

    然而,早堂上的六房以及承發房掌案司吏典吏們,卻大多心不在焉。就連三班正役,也都在三三兩兩打著呵欠。

    這會兒葉縣尊還沒來,但他們誰都知道,連日以來最忙的是府衙那頭,而縣衙則是冷冷清清。除了刑房掌案司吏張旻以及兩個典吏並一群書辦。快班胡捕頭和幾個心腹正役因為葉縣尊之令,能夠名正言順去府衙那邊,為了本縣苦主和舒推官外加府衙刑房那幫子人打擂台撈好處,這樁一路上報到了南直隸以及京城的大案,縣衙其他人竟什麼好處都沒落著!

    可這也不能怪葉縣尊。葉縣尊本人收穫的也就是一丁點讚譽而已,實際好處全都被舒推官以及府衙刑房給截胡了!

    「縣尊升堂了!」

    隨著這麼一個長長的聲音,又是一天的排班升衙,磕頭奏事,每一個人都以為又要就這麼結束的時候,突然只聽外面傳來了好一陣喧嘩。聽動靜彷彿是從大門口的方向。果然,葉鈞耀沉著臉派人去過問後,不多時那邊的回報就來了。

    原來,這一大早的,兩個縣衙門子剛剛把放告牌給擺出去。便已經有百姓圍攏了上來,哭訴自家東西被騙走,如今去府衙請求歸還,卻被那邊的差役給亂棒打了出來。現如今他們沒有辦法,只能摘了放告牌,放話說如若縣衙不管,就自盡在大門口。

    聽到這裡,葉鈞耀頓時嘴角直抽。那惱火的目光立刻看向了刑房司吏張旻:「本縣不是令你們去府衙嗎?如有歙縣出身的苦主,就盡力幫忙,怎麼還會鬧成這樣?你這個刑房司吏怎麼當的?」

    張旻又羞又惱。羞的是縣尊當場給自己下不來台,惱的是他早就命幾個白衣書辦常駐府城,應付好那些苦主,按照家資豐厚程度挨個幫忙索討被騙的東西,順便雁過拔毛。但凡沒油水的傢伙,他打算放到最後。再像征性地幫下忙,成不成就不管了。可沒想到那些蠢貨竟然沒把人安撫好,還逼出這樣的滾刀肉來!於是。他只能訥訥解釋了兩句,可沒想到葉鈞耀須臾便是重重一下驚堂木。

    「夠了,本縣不想聽解釋。這件事你要是做不好,縣衙其他五房還有承發房有的是人才,就讓他們替你!」

    眼見得週遭一雙雙眼睛立刻開始放光,張旻登時心裡咯噔一下。要的真是葉縣尊派了別人來接管此事,他在刑房威望蕩然無存不說,從苦主那撈到的眾多好處只怕也會被人揭破,那時候方才是真正的麻煩。於是,他不敢再囉囉嗦嗦說些有的沒的,慌忙連聲承諾一定會把案子辦好。等到退堂之後,他想起陳六甲代汪尚寧傳的話,不禁愁腸百結。畢竟,撈錢再重要,也不能惹惱了汪老太爺這個歙縣第一號地頭蛇,可公然違抗縣尊之命同樣不妥!

    冷不丁瞥見那邊老神在在回戶房的吳司吏,想到昨晚上他對自己倒了一堆關於劉會的苦水,他想到昨晚上按捺著沒向人沒交底,可現在他縱有千般本事也不可能把一個人分成兩半,他便有了主意。於是,他一回刑房,就特地命人去請了吳司吏過來,這一次卻是把自己背後的底牌亮了亮。果然,一聽到是他背後是汪尚寧,吳司吏眼神就變了,那赫然是巴結諂媚,還帶著一絲小心翼翼。

    「張司吏果然不愧是咱們歙縣衙門第一人啊,拔根汗毛也比咱們的腰粗!」吳司吏也不嫌自己的奉承太粗俗露骨,搓著雙手滿臉堆笑地說道,「不知道張司吏能不能替我向汪老太爺引薦一下?」

    「這事容易,但現如今就有一件最要緊的。」張旻一見吳司吏那態度,就知道這事鐵定成了,他矜持地稍稍抬起了下巴,說了汪尚寧想要葉鈞耀盡快提請府衙,將夏稅絲絹均平到六縣的事,繼而就低聲說道,「你不是很討厭劉會在你那紮著礙眼嗎?眼下就是最好的機會。我現如今領縣尊之命,要去府衙那邊扯皮,沒辦法兼顧均平夏稅絲絹之事。你只要藉著辦成此事的東風,把劉會拿下,在汪老太爺面前也有了臉面,豈不是一舉兩得?」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5 15:45
第一二四章 拿下這廝!

    府城孝慈坊一家生意興隆的餛飩攤上,一個身穿半新不舊布直裰的書生正和其他客人一樣,埋頭吃著餛飩。直到對面坐下了一個人,他才抬起了頭。看到這年少的來人正是自己等候已久的正主兒,他不禁得意地笑了,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湯,掏出一塊帕子擦了擦嘴,彷彿這不是在路邊攤,而是在哪家講究的上等好館子裡。等到把帕子收回了袖子裡,他才開了口。

    「怎樣,想通了?」

    「昨天你見我的時候,居然被人瞧見了!你知不知道差點害了我?」秋楓語氣激憤地瞪著面前的人,想到第一次對方以贖身和婺源書院來誘惑自己的時候,竟然還喬裝打扮,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我見機得快,立刻將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坦白了出來,這會兒說不定就沒命了!」

    程文烈頓時笑了,他揚手吩咐夥計給秋楓上一碗餛飩,這才饒有興致地追問了一下經過,隨即輕輕擊掌讚歎道:「不錯不錯,關鍵時刻當機立斷,賭一賭那位汪小官人對你的信任,我果然沒有看錯你。那麼,你可是想好了?你家裡人前前後後收了我一百多兩銀子,如果你不答應,憑我的本事,反手就能給他們安排一個把牢底坐穿的罪名!要知道,你那汪小官人頂多是在縣城兜得轉,但府城這邊,那可是我的天地!」

    「你都拿住這樣的把柄了,我還能怎樣?」秋楓死死捏住了拳頭,足足好一會兒,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低了聲音說道,「不過,事成之後,除了你許諾的五百兩銀子,我得離開徽州府,我要去南京的崇正書院!你給我安排一個南直隸的戶籍,這樣只會敲骨吸髓的家人,我受夠了!從此之後,橋歸橋,路歸路,他們沒我這個兒子,我也沒這些家人!」

    如果秋楓只是開口答應,程文烈還要想一想,這會不會是對方的反間計,可現在秋楓直接獅子大開口,又對拖後腿的家人表示了深惡痛絕,他反倒覺得此事有戲。於是,他欣然點了點頭,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這些條件我都可以答應下來,可你不覺得,空口說白話不是一個好習慣嗎?我已經對你家裡付出了這許多,你就不該回報一下?」

    沉默了片刻,秋楓就冷笑道:「那便告訴你一個消息好了,戶房吳司吏,還有小官人素來親近的那個劉會,如今兩個人看上去上下倒置,舊日的下屬成了上司,舊日的上司成了下屬,暗地裡有些不和,彼此都想把對方弄下去。但這不過是表面功夫而已!吳司吏早就是葉縣尊的人,當初倒戈出賣趙思成,他是最大的功臣,小官人已經拉攏了吳司吏,許諾把他挪到同樣油水豐厚的刑房,但要他幫忙做一件事。事成之後,就請葉縣尊把他調到刑房做掌案!」

    程文烈本來只以為秋楓會隨口說個什麼消息糊弄他一下,他也不打算一開始逼得太緊,可沒曾想從這小少年口中吐出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消息!他猛地想到,今天歙縣衙門那邊傳來了訊息,說是張旻得了葉鈞耀嚴令,要繼續在府衙這邊替歙縣苦主討公道索還被騙財物,而張旻則憑藉這個理由對陳六甲說,已經把逼迫葉鈞耀盡快推行均平事宜的任務交給了戶房吳司吏,就連刑房事務也托其幫忙看著一點,他只覺得渾身汗毛都全部豎了起來!

    這要是真的像秋楓說的那樣,那可是調虎離山,雀佔鳩巢之計!

    程文烈甚至顧不得對秋楓說什麼,隨手丟下一把銅子,立刻匆匆離去。他這一走,秋楓卻一把將這十幾文錢一股腦兒全都攏在一塊,叫來小二問清楚了兩碗餛飩的價錢後,就數了十文錢過去,自己把剩下的全都掃進了隨身錢袋裡,繼而開始一個個地吃餛飩,一直到毫不浪費地吃完,連碗裡的湯都喝得一乾二淨,方才起身離開。眼見人已經走得不見蹤影了,剛剛狀似急匆匆離開的程文烈方才從對面一處店舖門口現出了身形。

    這時候,程文烈已經非常能確定,秋楓說的話十有**是真的!若是虛言騙他,得手之後立刻就匆匆回去對汪孚林稟報了,又怎會等到現在?就是多出來七八文錢都要收入囊中,很符合這小子出身貧寒,小小年紀又被父母賣了給人為奴的經歷。

    當張旻千辛萬苦和府衙刑房那幫子人扯皮,成功幫那幾個要死要活的苦主把一套清漆家具,一把家傳紫砂壺給要了回來之後,他看著手裡那一小錠頂多不到二兩的銀子,額頭青筋直蹦。可這是縣尊親**代下來的事情,他只能按捺下那口怨氣,隨即安慰自己說,蚊子雖小也是肉,好歹有這麼個藉口,他可以敷衍陳六甲,繼續紮根府衙從事撈錢大業。畢竟,等到這樁案子一完,過了這個村也就沒那個店了!

    「司吏,外頭有人找你!」

    張旻隨手把那一小塊銀子往懷裡一塞,正有些不耐煩,就只見大門陡然被人推開,緊跟著進來的赫然是陳六甲!他大吃一驚,趕緊沖那個快步跟進來,忠心護主狀的白衣書辦擺了擺手。把人驅趕出去後,他連忙上前關上了門,這才陪笑道:「陳爺有事讓人帶話就行了,怎敢勞煩您親自過來?我今天也是沒辦法,縣尊之命不可違,而且我也讓人給陳爺您送信了……」

    「好了,我不想聽你說這些!」陳六甲滿臉煩躁,喝止了張旻的嘮叨之後,他才陰著臉說,「你送信說,我讓你辦的事情,你交給了戶房那個吳司吏?」

    「是,陳爺不瞭解這傢伙,他當了二三十年的書辦,如今好容易坐穩了司吏的位子,最怕被人取而代之……」

    「蠢貨,就因為他最怕被人取而代之,所以才會死命抱上葉縣尊那條粗大腿!這傢伙根本就在糊弄你,他和劉會是穿一條褲子的,他也一樣是葉縣尊的人!你還讓他幫你看著點刑房,還讓他主導推進均平夏稅絲絹,你知不知道這是與虎謀皮?」陳六甲一口氣說到這裡,見張旻瞠目結舌,他方才怒喝道,「你總不會把汪老太爺這層底也洩了給他吧?」

    見張旻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其微妙,陳六甲只恨不得踹上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一腳。只不過,在得到程文烈通風報信之前,他自己也怎麼都沒想到,戶房吳司吏那個不哼不哈,只不過走狗屎運的老傢伙,竟然還能玩這樣的花樣!於是,他立刻陰著臉說:「總之,你就算自己回不去,立刻派幾個穩妥的人回去,把這老傢伙給我死死看住。一個劉會就已經夠麻煩了,再加上一個他,老太爺的計畫真要是泡湯,你到時候提頭來見!」

    等到陳六甲一走,張旻方才沒了剛剛的戰戰兢兢,神情一下子出奇猙獰了起來。終日打雁卻被雁啄,這口氣他怎麼嚥得下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卻不想按照陳六甲的囑咐,派幾個心腹穩妥人回去把刑房的事情扛起來,而是決定給吳司吏一個出其不意!至於葉縣尊之命,橫豎他剛剛把在縣衙門口鬧事那幾個苦主的東西給要回來了,如若葉鈞耀再雞蛋裡挑骨頭,大不了一拍兩散,須知縣衙裡最近人事變動這麼大,有意見的人多了去了!當敢怒不敢言變成真怒,就算葉鈞耀是縣尊,也休想一手遮天!

    於是,他把帶來的人都召到了面前,緊急分派了一下任務後,自己就帶著兩個白衣書辦,匆匆往外走。這裡安置的是他一個外室,家裡黃臉婆心知肚明,卻也不敢亂鬧,如今早已過了明路,他也常常到這兒盤桓,這次藉著到府城公幹的機會,更是把這當成了安樂窩,幾乎樂不思蜀了。此時此刻,雖說這年輕貌美的外室一路送將出來,滿是不捨和柔情,他卻狠狠心不去理會。

    就在他親自一把拉開這別宅大門的時候,卻一下子愣住了。就只見門外小街上赫然站著幾十個彪形大漢,其中還有幾張是熟面孔,這會兒看到他出來,為首的那人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說:「張司吏,不好意思,上命在身,得罪了!兄弟們,拿下這廝!」

    幾乎就是那個廝字話音剛落之際,一群快手一擁而上,一條條鎖鏈把張旻捆得猶如粽子一般。甚至還有人妥帖地在他嘴裡塞了一團破布,以免他在驚慌之下大叫大嚷。同樣倒霉的還有他身邊的兩個書辦,也一樣三下五除二被綁上了。眼見得張旻那個別宅外室嚇得花容慘變,手足無措,剛剛那下令的中年人便笑眯眯踱上前,竟是在她臉上摸了一把,這才陰惻惻地說道:「跟誰不好,卻跟這麼個能當你爹的傢伙?」

    說完這話,他再不看這個俏麗的少婦,厲聲吩咐道:「舒爺有命,給我把這宅子裡頭能喘氣的全都鎖了,拿回府衙等候勘問!居然勒索苦主,翻天了!」

    在前頭好一陣雞飛狗跳的時候,在這宅院後門,卻有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溜了出來。穿過暗巷和幾條街道,順利從德勝門到了歙縣縣城,他才有功夫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隨即一溜小跑就往縣前街的縣衙奔去。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5 15:46
第一二五章 坑了一個又一個!

    如果說,之前汪孚林把在牢中見趙思成的經過說出來,葉鈞耀對汪尚寧在背後搗鬼坑自己,還只是信了七八成,那麼,當戶房吳司吏把刑房司吏張旻託付的任務一五一十稟告了出來之後,葉大縣尊已經完全深信不疑了。這會兒,他掃了一眼毫無動靜的屏風後,隨即和顏悅色地對吳司吏點了點頭。

    「你能夠如此心向本縣,本縣也不會忘記了你的功勞!」

    吳司吏等的正是這麼一句話!他是縣衙資歷最老的一批書辦之一,不止在戶房幹過,在刑房和承發房也都幹過,如今劉會雖說是他的屬下,可他很清楚,這個腦筋活絡的前戶房司吏,自己就算死壓也壓不住其幾年,反而結下冤仇。既然如此,樹挪死,人挪活,汪孚林私底下接觸了一下他之後,他立刻就做出了選擇。此時此刻,他立刻順桿爬地說道:「縣尊乃是一縣之主,張旻吃裡扒外,罪大惡極,若是刑房出缺,縣尊可能首選考慮小的?」

    一個戶房現任掌案,竟是如此卑躬屈膝,而且求的是刑房之主,葉鈞耀登時愣住了。可一想到吳司吏一挪窩,他就能順理成章把劉會提上來主管戶房,而後,他這個縣尊就能把戶房和刑房這縣衙之內最實惠的兩房給抓在手中,從前對於小吏的任免心存不屑,現在卻一心只想努力抓大權的葉大縣尊立刻毫不猶豫地拍板道:「好,就這麼定了!」

    剛一開口答應,葉鈞耀陡然醒悟到,即便知道張旻和汪尚寧勾勾搭搭,可他總不可能只憑這麼個理由就把人擼下來。哪怕他是一縣之主,做事還要講一個章法道理!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不是那麼容易收回來的,他正有些糾結,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不等他開口吩咐,吳司吏就主動請纓道:「縣尊,小的先去打探打探怎麼回事。」

    見吳司吏迅速閃出門去了,葉鈞耀才舒了一口氣,趕緊朝屏風後頭問道:「孚林,本縣總不能無端拿掉張旻,你說這事該怎麼辦?」

    然而,屏風後頭卻久久沒有聲音。此時此刻,身處狹小空間的汪孚林正和一個小丫頭大眼瞪小眼。剛剛吳司吏進來的時候,他依葉鈞耀吩咐又閃到了屏風後,可沒過多久,一個人影就猶如變戲法似的,從那扇他認為成人絕對不可能通過的小窗中鑽了過來,簡直讓他歎為觀止。好在他如今的神經已經足夠堅韌,所以對小北的出現保持了足夠的鎮定,沒有出半點聲。

    可不出聲不代表他就真的沒點想法。這會兒,他沒有理會葉縣尊的問題,只是饒有興味地盯著小北。上回被她推出去的仇,在她從天而降給自己送了牌票之後,確實一筆勾銷了。但今天她又故技重施出現在此,那就不一樣了。要是眼下不給個交待,他很不介意讓葉大縣尊知道,葉明月身邊的婢女竟會玩這一招,料想當主人的肯定會大發雷霆!

    小北聽到葉鈞耀再次出口問了相同的問題,汪孚林卻依舊沉默著,她終於有些急了。她當然不會無緣無故跑來偷聽,可眼下一時半會怎麼能對汪孚林解釋清楚?而且她根本就不敢吭聲!不得已之下,她只能拿出當初那一招,雙手合十懇求似的看著汪孚林,直到對方終於輕輕咳嗽了一聲。

    「縣尊不用著急,外間很快就有好消息來了。」

    汪孚林剛剛不出聲,葉鈞耀差點以為人睡著了,此刻聽到這賣關子的回答,他不禁有些狐疑。可汪孚林從來不會打誑語,他也就姑且沒有再發問。

    而趁著這機會,小北可不敢在這兒繼續呆下去了。她瞥了一眼剛剛來時經過的那窗戶,深深吸了一口氣,腳下突然橫移一步,迅速就要鑽窗離開。可幾乎是剎那之間,她就只覺得自己的袖子被人抓住了。一側頭看到汪孚林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她登時氣不打一處來,可她才剛露出了那一口雪白的小銀牙示威,就只聽大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了。她正寄希望於汪孚林聽到動靜,鬆開抓住自己袖子的手,可誰曾想這小秀才竟是臉色紋絲不動,鎮定得出奇。

    這哪是無賴,簡直是登徒子!

    「縣尊,刑房張司吏,以及我縣衙刑房的兩個典吏和幾個書辦,都被徽州府衙舒推官派了一群快手給拿了!」

    葉鈞耀聽到吳司吏如此稟報,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他這才體味到,汪孚林所謂的好消息是什麼意思,可緊跟著,他就覺得腦袋有些轉不過來,最後乾脆咬咬牙說:「孚林,你出來說話。」

    汪孚林哪曾想葉鈞耀這個一縣之主會這麼沉不住氣,瞥見身邊的小北頓時眉飛色舞,就差沒為葉縣尊的及時解圍點讚了,他頓時挑了挑眉。就在這時候,他突然看見小丫頭袖子裡一塊帕子掉了出來,便鬆了手。下一刻,這最喜歡穿綠色衣裙的丫頭一溜煙往那小窗子一竄,猶如來時一般敏捷地一鑽而過,根本就是一會兒的功夫,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於是,他哂然一笑,彎下腰把這一塊水綠色的絹帕往袖子裡一塞,隨即方才出去了。

    儘管只是耽擱了這麼一小會功夫,葉鈞耀還是有些焦躁,可看見吳司吏發現汪孚林從屏風後出來,居然一臉毫不詫異的樣子,他頓時對這樣的一幕有些不自然,片刻之後才開口問道:「孚林,此事你知道內情?」

    「學生知道一丁點。」汪孚林瞥了一眼吳司吏,這才笑著說道,「吳司吏應該是最清楚的。」

    雖說自己一路三極跳,從白衣書辦,到青衫典吏,一直到如今的掌案司吏,但吳司吏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他這個戶房司吏沒多少存在感。如今一下子被凸顯了出來,葉縣尊那驚異的目光猶若實質,他只覺得有些飄飄然,同時對於給他這個露臉機會的汪孚林自是好感大增。要不是汪孚林誠懇地通過劉會找他談,他也不會在倒了一堆苦水之後,表達出對刑房司吏那個位子的濃厚興趣,然後和汪孚林一塊出謀劃策,設下了今天這場戲。

    當下,他就滿臉堆笑地說:「縣尊,事情是這樣的。刑房張司吏領縣尊之命,在府城那邊和府衙舒推官以及刑房那幫胥吏扯皮打擂台,為本縣苦主討還失物,但有人舉發他勒索敲詐!」

    他一下子斂去了臉上的笑容,痛心疾首地說:「縣尊信賴他,他卻給縣尊抹黑,實在是罪有應得!但是,府衙那些傢伙也一樣是烏漆墨黑的,逃回來報信的刑房書辦蕭枕月還帶來了幾樣書證,是府衙刑房幾個書吏與奸人勾結,瞞天過海,把贓物據為己有的證據!」

    儘管在底層廝混了這麼多年,可關鍵時刻倒戈一擊把趙思成給扳倒了,現如今又動用了全部的人脈和手段,成功攛掇了本就對張旻虎口奪食心存不滿的府衙舒推官,把張旻給坑到了溝裡,同時還拿到了府衙那幫子撈錢撈得太痛快的刑房胥吏的把柄,這位人人認為不堪大用的吳司吏真正驗證了一句話。

    會咬人的狗從不亂吠!

    汪孚林見吳司吏適時住口,悄悄瞥了自己一眼,他暗想這老傢伙還挺會適可而止,給別人留下餘地。於是,他就拱了拱手說:「懇請縣尊親自出馬,到府衙面見段府尊,也好讓段府尊看看,我歙縣縣衙固然有張司吏這樣的害群之馬,卻也有敢於揭發府衙那幫奸吏的忠勇之士!省得舒推官又借此攻擊縣尊用人無方,要知道張司吏不過是敲詐苦主,而他府衙刑房卻是為虎作倀,騙取贓物,惡性程度不可同日而語!」

    葉鈞耀上任以來,戶房猶如拔草一般已經換過兩任司吏了,所以不再那麼菜鳥的他這才對刑房換血有些躊躇。所以,張旻被拿下這個結果他很高興,可被拿下的這個過程他卻很不滿意,為什麼是舒推官?為什麼是那個和他同年進士及第,名次在他下頭,對他很不服氣,逮著由頭就和他針鋒相對的舒推官下令,這才把人拿下的?可這會兒聽到吳司吏和汪孚林一前一後開口,他那陰雲密佈的臉上立刻放了晴。

    「好!本縣這就親自去府衙!」

    看他不把舒推官那張趾高氣昂的臉踩出血來!府衙刑房可是歸主管刑名的推官管轄!

    汪孚林和吳司吏當然不會跟去府衙,兩人各遂所願,皆大歡喜,相視一笑也就分道揚鑣。汪孚林自然還是從原路走後門回家,可他還沒到官廨後門口,就被一個氣鼓鼓的小丫頭給堵住了。只見她梳著兩個用綠絲帶綁著的鬏兒,耳朵眼上塞著兩個銀丁香,一身亮麗的玉色衣裙,通身上下再沒有其他累贅首飾,就猶如夏日荷葉那般清清爽爽,這會兒直截了當把一隻手直接伸到了他的面前。

    「還給我!」

    「誰讓你不經我允許就先跑的?」汪孚林好整以暇地環抱雙手,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告訴我為什麼要偷聽,我就還你。」

    小北本以為汪孚林拿著自己的絹帕,一定會狠狠要挾自己做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沒想到是問這個,她頓時愣住了。她甚至有些不自在地躲閃他的目光,好半晌才小聲說道:「真的要說麼?」

    「當然,我可不想成天被一個神出鬼沒的人驚嚇。」汪孚林一本正經地說,還故意把袖子給攏緊了,「你要是不說,我回頭就稟告葉縣尊!」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5 15:46
第一二六章 人生如戲,全憑演技

    小氣鬼!欺負人!大無賴!

    小北在心裡拚命地罵著汪孚林,可那塊絹帕是她最喜歡的,怎麼也不希望落入別人手中,當下只能低頭悶悶地說:「是夫人吩咐的。」

    汪孚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大為不可思議。在他看來,這十有八九是葉明月的授意,那個聰明伶俐的女兒擔心菜鳥父親在政務上出岔子,所以才讓小北進來偷聽。可如今聽說是葉夫人的授意,他實在是出離驚愕了。足足好一會兒,他才板著臉問道:「你別隨口糊弄我!」

    「我怎麼糊弄你了!本來就是,夫人因為身懷六甲,沒法走山路到徽州府來,這才從京師坐船回寧波府待產,又擔心老爺為人意氣用事,所以就讓小姐和我多看著一點。再說,聽說不少地方那些鄉宦都是烏七八糟的,最愛給府尊縣尊送女人,夫人生怕老爺到時候栽倒在石榴裙下,要不小姐怎會成天和衣香社那些小姐們一塊廝混,不是想幫老爺打聽一下這徽州府的本土人情嗎?」

    小北一口氣說到這兒,方才陡然意識到自己嘴太快,把不該說的都說了出來,頓時更氣不打一處來,當即瞪著汪孚林道:「你到底還不還我?」

    沒想到葉縣尊竟然還是妻管嚴啊!

    「最後一個問題。你之前在屏風後戴的鬼面具是怎麼一回事?」

    他得搞清楚,這小丫頭和嚇得程乃軒滿身心理陰影的鬼面女到底什麼關係!

    小丫頭沒想到汪孚林竟是突然問鬼面具的事,頓時有些心虛,眼珠子一轉就有了主意:「那不是我的,是小姐從衣香社帶回來的東西。衣香社那些千金小姐最愛折騰,有時候就喜歡戴著面具玩認人的遊戲。我那天也只是一時好玩帶在身邊,誰知道你突然躲到屏風後頭來了,只好戴上了!」

    反正我回頭就對小姐說,讓她幫我作證!

    那幫八卦閨秀團有這麼無聊?汪孚林實在表示懷疑。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死活不認帳的小北,他終究沒有繼續和小丫頭扯皮。隨手從袖子裡拿出那塊帕子丟了過去。見她手忙腳亂地一躍接在了手裡,又翻來覆去看是否有哪裡污損,最後又瞪了他一眼,方才轉身蹬蹬蹬地跑了,他不禁摩挲了一下光潔的下巴。

    小北看上去身手敏捷,而且骨骼肌肉能夠隨意控制。這才能夠從那扇小窗中來去自如,絕對是練家子,但到底是怎樣的練家子,那就不得而知了。要說他也曾經有個武林高手的夢,這才去學了柔道,因為那年頭大多數武術都只是花架子。懂行的老師傅他沒時間尋訪,如今兩世為人也不抱太多希望。

    但鬼面女的傳奇,他實在是好奇得很!

    出了知縣官廨後門,汪孚林沒有再繼續去想葉縣尊家裡那些事,思緒已經飛到了府衙那邊。雖說他人沒跟去,但這並不妨礙他盡情想像。葉縣尊和舒推官那場碰撞定然非常激烈,說是火星撞地球也不為過。而段府尊興許也保持不住那張雲淡風輕的臉,總得出面調停一下這一場激烈的紛爭。就不知道那位在徽州府資歷很深的段府尊會不會看破背後的角力,又會擺出一種什麼樣的態度。

    拿下張旻不是目的,這只不過是在一盤很大的棋上拿掉了一顆棋子,一場大戰才剛剛開始。接下來落子之前,得和裁判打好招呼!

    正如汪孚林想像的那樣,府衙二堂中,葉鈞耀和舒推官正猶如兩隻鬥雞似的,彼此爭得面紅脖子粗。

    「葉縣尊真是調教的好屬下!勒索苦主,威逼利誘。每要回一件被騙的東西就非得要抽成一大筆,收的從財物到女人無所不包,這難道不是敲骨吸髓?」

    「舒推官你還好意思說我?是誰主管的這樁案子,卻看不破府衙刑房那幫子胥吏做的手腳,竟然把贓物給了那些奸民棍徒?我這裡只是出了幾個貪小之徒。你那裡卻是內外勾結,巧取豪奪,這已經不是失察了,這是縱容,是犯罪!」

    主位上,看著這兩個同榜進士你一言我一語爭個沒完,徽州知府段朝宗這一次確實再也維持不住鎮定的臉色了。他有些煩惱地揉著眉心,只覺得腦袋都有些脹痛了起來。舒推官拿問張旻等歙縣刑房胥吏,給出了確實的人證物證,可葉鈞耀跑到這裡來對他陳情,卻拋出了更觸目驚心的證據——府衙那些吏役和外頭奸民串通,根本就是空手套白狼,騙取邵員外家起獲的那些贓物!

    見能言善辯的舒推官被葉鈞耀駁得步步後退,到最後完全啞口無言了,段朝宗最終不得不一拍扶手。等到兩邊終於消停了下來,他方才沉著臉說:「歙縣刑房司吏張旻等人勒索苦主,革職勘問自不必說,但府衙刑房所有涉事人等,也全都擼掉,一個不留!所有涉事奸民,立刻下文海捕捉拿,決不能讓一樁好事變成了奸民奸吏漁利的壞事!舒推官,善始善終,本府還是將這件案子交給你!」

    如果之前覺得這是一樁給自己刷政績賺好處的案子,那麼現在,舒推官恨不得有多遠推多遠。且不提那幫子被擼掉的人會有多大的怨氣,就說府衙刑房一下子大換血,他這還怎麼開展工作?很多已經做完的事還要推翻重來,這得增加多少工作量!他用憤恨的目光掃了一眼得意洋洋的葉鈞耀,心裡恨不得把這個傢伙掐死,可還不得不畢恭畢敬答應了下來。

    他一個推官,根本不可能違逆主管徽州一府六縣的段朝宗!誰讓他進士考得太差,竟然落到了三等同進士?否則雜途官員趨之若鶩,進士們最不屑的推官一職,又怎麼會落到他的頭上?葉鈞耀和他同年,運氣卻比他好,至少是個正印官!

    一通舌戰把舒推官逼得大敗虧輸,葉鈞耀自然分外得意。然而,等到舒推官退下,他的高興勁還沒持續多久,段朝宗就開口說道:「葉知縣,據本府所知。歙縣今年的夏稅徵收,似乎不那麼順利?」

    這簡直是興頭上一盆涼水直接澆下來,葉鈞耀登時心裡咯噔一下。好在他已經不是剛剛上任時那個自命不凡的菜鳥縣令了,經過一系列棘手事件的洗禮,他即便沒有脫胎換骨,可也總算邁進了一大步。再加上汪孚林從松明山回來就對他說過。最好試探一下府尊對夏稅絲絹一事的態度,畢竟,接下來不管發生了什麼,很多要緊之處都絕對繞不過段朝宗這個徽州知府。

    所以,他立刻鄭重其事地說道:「府尊垂詢,下官不敢不如實稟報。前幾天確實有好些糧長前來訴苦。但本縣卻義正詞嚴地把他們駁了回去!」

    他稍稍停頓了一下,隨即卻沒有如從前那樣,濃墨重彩地烘托自己是如何富於詞令義正詞嚴的,而是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偷眼瞥見段朝宗似乎微微有些不耐煩,他方才起身說道:「府尊,下官有要事造膝密陳,府尊能否屏退左右。容下官單獨相告?」

    段朝宗頓時眉頭一挑,隨即對左右微一點頭,等到屋子裡只剩下他和葉鈞耀主從二人,他本待示意不要賣關子,卻不想這位歙縣令竟是又前進兩步,在距離他不過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住了。這樣的距離完全踰越了他平日能夠容忍的範圍,可葉鈞耀竟是一撩袍角就這麼跪了下來。按照規矩,縣令謁府尊時,確實要行跪禮,但他並不是妄自尊大的人。往日能免也就免了,於是,他不禁臉色沉了下來。

    「葉知縣,你這是什麼意思?」

    「自從洪武年間以來,歙縣一直獨自承擔夏稅絲絹至今。府尊應該是知道的。」開門見山拋出了這麼一個話題後,葉鈞耀看到段朝宗那張臉刷的拉長了,他頓時腹誹不已。看來段朝宗知道此事,其他相關人士也全都知情,可一個個人卻誰也不告訴他,要不是那次汪孚林打探之後對他捅破了,他這個歙縣令還不知道要被蒙在鼓裡多久!心裡破口大罵,他卻迅速整理了臉上表情,赫然是痛心疾首。

    「下官自從上任以來,民間和縣衙便一直有將這筆夏稅絲絹均平到六縣的呼聲,如今更是愈演愈烈。這麼多年來,徽州一府六縣夏稅秋糧的額度,一直都是遵從祖制,不敢變易,所以之前下官面對下頭陳情時,只能暫時推脫說,等今次夏稅收齊解送出去之後,再來討論此事。可誰曾想,有人連這麼一丁點時間都不肯給,煽動了各區豪紳大戶以及小民叫苦連天,不肯繳齊夏稅!」

    接下來,葉鈞耀就開始原原本本把今年夏稅的窘境對頂頭大上司一一道來,甚至還誇大了幾分。當然,他不會去點出背後汪尚寧這麼一尊前從二品高官在搗鬼,只是著重說明,今年歙縣的夏稅危機很嚴重,如果不好好對付,只怕會拖整個徽州一府六縣的後腿。到最後,他更是用一種悲壯的表情說:「府尊,下官上任不到一年,這第一次夏稅收繳就如此,大不了捲鋪蓋回去當我的富家翁,從此不復仕途之望,可下官實在是看不得有人利用此事做文章!」

    早在年初那個帥嘉謨先是跑到府衙鬧騰,而後又陳告到南直隸巡按劉御史那裡,段朝宗就知道這是個無底深淵似的大坑,就連自己這個知府稍不留神,也會被一府六縣那強大的鄉宦勢力給帶到坑裡去。如果葉鈞耀只是喊苦叫困難,他根本就不屑理睬,可這位歙縣令最後一句話卻引起了他的注意。

    「葉知縣莫非有所定計?」

    「下官決定破釜沉舟!」葉鈞耀那慷慨激昂的樣子,彷彿是下一刻就要赴刑場的烈士,帶著幾分悲壯,「下官不希望朝廷正稅這樣的大事,卻被有些人因為一己之私而耽誤了。下官只求府尊能夠允許下官放手去做,出了事,責任自有下官擔著!」

    說了這麼多,敢情只是為了打個招呼?

    段朝宗仔細沉吟了片刻,一貫寡淡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葉知縣既然有此決心,本府怎能不體恤?」

    你有本事就去做,責任你自己背,功勞你自己得,我不摻和!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5 15:47
第一二七章 大洗牌和閒人造訪

    刑房司吏張旻以及兩個典吏和幾個書辦被府衙舒推官下令拿了,這個消息在歙縣縣衙引來了一場軒然大波。然而,葉縣尊憤而親自出馬,去府衙段府尊面前打擂台,雖然沒有把張旻等人給弄出來,可卻憑藉唯一逃出生天的刑房書辦蕭枕月收集到的證據,成功把府衙一整個刑房也給拖下了水。而後段府尊各打五十大板,兩邊一體開革,之前那些案卷重新磨勘,一片嘩然的縣衙吏役最終消停了下來。

    畢竟,葉縣尊雖說沒能把張旻等人保下來,可終究把場子找了回來,又大勝舒推官贏回了面子。再說段府尊已經拍了板,縣衙裡的人有功夫對張旻等人表示無用的同情心,還不如瞅準刑房空缺出來的一個司吏兩個典吏。一時間,昔日風光無限的張司吏,立刻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

    次日早堂,其中兩個人事空缺就有了結果。戶房吳司吏平調去了刑房,擔任掌案司吏,而舉發府衙刑房貪賄舞弊的蕭枕月,則是從刑房白衣書辦榮升青衫典吏。至於戶房司吏一職,劉會這個錢科典吏暫時署理,可誰都能看得出來,他這署理兩個字最終拿掉,只不過是時間問題。到了這份上,誰要是還不知道,曾經深得前任縣尊房寰信賴的劉會又成了現任葉縣尊紅人,那就真是瞎子了。至於剩下的一個典吏人選,葉大縣尊卻是矛頭一轉,請方縣丞舉薦。

    自從上次糧長初上任的那一回,方縣丞這個代理縣令著實狐假虎威了一把。他在縣衙之中的存在感也大為增強。甚至還代葉縣尊主持過幾次不算太重要的外事活動。而這一次這從天而降的舉薦權。更是讓方縣丞險些沒樂瘋了。他那從前少人踏足的官廨一下子門庭若市,提著東西前來巴結奉承的人險些沒把門檻給踩斷了,以至於他推薦了一個人選,看到中午自己桌上那豐盛的午餐時,握拳發誓,一定要報答葉縣尊的知遇之恩!

    而汪孚林卻在家中迎來了一位意料之外的造訪者。他怎麼也沒想到,汪二老爺汪道貫竟是不請自來,這會兒正笑吟吟地坐在他面前。不管他怎麼說張旻的落馬不關自己的事。汪道貫卻根本不聽,一副我知道就是你的表情。到最後,他只能氣餒地嘆了一口氣,索性一五一十地把如何坑掉張旻的經過給挑明了。這下子,汪道貫方才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怪不得之前別人都說,寧罪葉縣尊,不惹汪秀才,你這敲人飯碗的名聲可是坐實了,萬有方、劉三、趙思成之後,這張旻是第四個被你敲掉飯碗的人了吧?不過這次終於是算在了舒推官頭上。否則你這凶名就要傳到咱們徽州府外去了。」他絲毫不理會汪孚林再三強調,這是吳司吏主導的計畫。翹起二郎腿後就饒有興致地說道,「這次我好說歹說,大哥才同意讓我到縣城來給你撐撐場面,怎麼樣,我這個叔父夠意思吧?」

    這傢伙從前不是游野泳的閒人嗎,這次怎麼這麼喜歡湊熱鬧了,我可沒請你來!

    汪孚林頓時大為頭疼,可他沒可能對汪道貫下逐客令,畢竟連眼下這屋子都是人家的!更何況,他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秀才,倘若不是背後站著松明山汪氏,站著極有可能起復,再度前途無量的汪道昆,早就不知道被人掃到哪個犄角旮旯了,怎會像現在這樣看上去風光無限?然而,他絕對不希望汪道貫在現在這種要命的節骨眼上住在自己這裡,於是不得不迅速開動腦筋。想到之前想過卻沒能力實現的計畫,他突然心中一動。

    「叔父,撐場面的話,倒不在於區區徽州府城又或者歙縣縣城,其實我本來有個主意……」

    他剛剛對汪道貫解釋了一個大概,眼見得這位叔父眼神閃爍,分明很有興趣摻上一腳,他還沒來得及解釋更多,外間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著,大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緊跟著便興沖沖地跑進來一個人,赫然是葉小胖!葉小胖沒想到這會兒屋子裡還有個自己不認識的人,臉上先是有些尷尬,隨即覷著對方年紀,像模像樣行了個揖禮,隨即就眉開眼笑地衝著汪孚林說:「汪小相公,我姐來啦,說是我在這搭伙這麼多天了,她要來答謝你兩個妹妹。」

    答謝的話也該找我才對,和我家兩個妹妹有什麼相干?

    汪孚林大不以為然,可那是葉縣尊的千金,人都來了,他也不可能把人往外趕。於是,他只得趕緊起身出去安排。

    汪道貫卻沒有動彈,見葉小胖也沒出去,他就笑眯眯地衝著人問道:「聽說葉公子天天在這搭伙,不知道覺得這怎麼樣?」

    葉小胖又不笨,他不知道對方什麼路數,可對方能夠在汪孚林當做寢室的穿堂東耳房中大喇喇坐著,很有可能是什麼親長朋友,他的回答充分沿襲了其父的冠冕堂皇:「先生和我都覺得這裡很好,劉家嫂子做的飯菜也很好吃,要不是爹午堂常常沒個時間,姐又常常出門,先生和我也不好意思常常攪擾。飯後我還能夠和金寶秋楓一塊探討探討經史文章,聽聽先生閒談外間之事,汪小相公又妙語連珠,我受益匪淺。」

    汪道貫盯著一本正經的葉小胖,突然笑了起來。他一彈袍角站起身,走到葉小胖身邊,比劃了一下對方的身高,這才笑眯眯地在葉公子那頭頂上輕輕拍了拍:「你這年紀,還沒到年少輕狂的時候,可卻也不必小大人似的裝正經。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下河摸魚,上房揭瓦,爬樹掏鳥蛋,什麼事都幹過,三天兩頭給我爹提著棍子追打。別學那小子,從前像個書呆子,現在像鬼似的讓人防不勝防。」

    除了父親和姐姐。葉小胖最敬畏的是李師爺。因為李師爺除了正常講課。還教給了他很多他從不知道的東西;又愛又恨的是金寶和秋楓,因為這兩個小傢伙讓他有了伴,卻也讓他不得不委委屈屈接受自己老是最差的事實;但他最佩服的卻是汪孚林!他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爹爹,竟然對汪孚林滿口讚歎,就連素來評價人時有些苛刻的姐姐,竟也對汪孚林頗為關注。所以,這會兒聽到汪道貫這麼評價汪孚林,他登時不樂意了。

    「你是汪小相公的客人。怎麼能夠這麼埋汰主人?我家先生都說,別人只看到汪小相公他威風八面,卻沒看到他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拚命努力,也不知道每天要掉多少頭髮……」葉小胖一邊說,一邊努力回憶李師爺對汪孚林的評價,只想不遺餘力地把這個敢於把自己當小孩子的傢伙駁倒,「再說了,你做的這些事只不過是普通頑童都做過的,想當初我可還悄悄在我爹睡著時剪過他幾根鬍子……哎呀!」

    葉小胖終於醒悟到自己說漏嘴了,登時趕緊摀住了嘴。而在他身後。金寶已經進了屋,一看汪道貫在。他趕緊做了個大揖道:「見過叔爺。」

    「什麼,金寶,他是你叔爺?」葉小胖登時瞠目結舌,一下子想到當初自己聽到汪孚林是金寶他爹時,那番大驚小怪的言辭。那一次,要不是因緣巧合,他鐵定會被爹狠狠教訓一頓!他陡然又回憶起事後緊急去打聽過的汪家人員情況,當下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汪二老爺,仲淹先生?」

    「沒錯,是我。」

    這個回答登時讓葉小胖哀嚎了一聲。汪道貫是能夠直入縣衙拜見他爹的,萬一被人捅破了他剪鬍子的那件事,他的屁股就別想保住了!

    汪道貫很滿意金寶這一聲叔爺,他衝著葉小胖勾了勾手指頭,見這小傢伙老老實實挪上前來,他就半蹲了下來,隨即在其耳邊低聲說道:「要是不想讓你爹知道你剪他鬍子的事,那就替我做一件事。回頭只要汪孚林開口,你就好好幫他的忙。若是你做好了,回頭我去拜見你爹的時候,另替你說幾句好話!」

    汪孚林絕不會想到,都已經是舉人的汪道貫竟然會去蠱惑葉小胖當眼線。此時此刻,他引了葉明月和小北主僕二人進內院,見汪二娘和汪小妹帶著連翹也出來了,他就簡略地對她們介紹了一下彼此。葉明月本來就是最最自來熟的,這才能夠在衣香社那些本地閨秀之中如魚得水。反倒汪二娘和汪小妹都是外向活潑的性子,這會兒卻偏要在縣尊千金面前裝淑女,那叫一個忍得辛苦。到最後,還是汪孚林有些看不下去了。

    「二娘,小妹,葉小姐是自己人,你們該怎麼招待就怎麼招待,不用太客套。她和許家九小姐也很熟,總之不用拿她當外人。」說到這裡,汪孚林又拿手指著小北說,「小北也不是尋常婢女,她……」

    「喂,不許說!」小北登時大急,一個箭步竄到了汪孚林的身邊,簡直想摀住他的嘴,「揭人不揭短,哪有你這樣的!」

    看著這個猶如被人踩了尾巴小貓似的小丫頭,汪孚林這才好整以暇地說:「我說什麼了?我只不過想說,你當初奉葉小姐之命給我捎過話,又曾經在危急時刻往邵家送過牌票,機敏能幹,難道我說錯了?」

    葉明月見小北輕而易舉就被汪孚林撩撥得炸毛了,這會兒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她終於忍不住撲哧一笑。等看到汪孚林一拱手,就這麼把她們主僕倆留在這裡了,她方才對目瞪口呆的汪二娘說道:「芸妹妹,其實事情是這樣的,小北這丫頭,和你哥哥有些過節……」

    她面帶微笑,對著汪二娘和汪小妹,竟是直接把汪孚林和小北在屏風後那兩番交鋒的經過給捅破了!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5 15:48
第一二八章 八卦閨秀團招新人

    汪二娘在松明山鄉間長大,家裡人口不多,從前不和那些殷實富裕的同宗親戚往來,母親為人秉性又不是極其強硬的人,於是她反而養成了潑辣的個性,管過佃僕,田間地頭也常出沒。之前汪道貫把她接到了家裡去,和汪道昆的幼女真娘做伴,規矩多多,她差點就憋得受不了。直到汪孚林把她又接到了城裡,她方才終於透了一口氣。可接下來去許家裝淑女的經歷,還是讓她心有餘悸。所以,最初對這位來訪的葉縣尊千金,她是很有幾分忌憚的。

    要是對方常來,她豈不是每次都要端出一副笑不露齒的閨中典範模樣?

    可聽到葉明月身邊這個小北,竟爬窗去偷聽葉縣尊如何見人,還被自己的兄長撞破,而且前後是兩次,她立刻就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思議。汪小妹更是眼睛閃閃亮,渾然沒注意到小北那氣鼓鼓的模樣,好奇地問道:「小北姐姐難道就是紅線女那樣的人物?能不能教我?」

    汪二娘頓時頭疼了,有些後悔把從前汪孚林珍藏的那些傳奇話本給小妹唸得太多了。什麼紅線女、聶隱娘,諸如此類的故事,小丫頭全都背了個滾瓜爛熟,平時不要緊,可這會兒在客人面前直接一嗓子嚷嚷出來,這就很不妥當了。要知道,誰家閨秀不是在外宣揚讀的是閨範閨訓之±類的,哪會張揚自個從小就沉迷於那些話本小說?於是,她只能板著臉訓道:「小妹,別胡說!」

    這是在自己家。汪小妹哪裡會像之前在許家那樣乖巧。當即鼓起雙頰道:「姐。你自己當初看紅線隱娘那些故事的時候,還不是長吁短嘆,說是自己也希望有這樣高來高去的本事!」

    看到這一對姊妹大眼瞪小歐眼,剛剛還氣鼓鼓的小北終於撲哧一聲笑開了。見汪二娘有些訕訕的,她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不過,跟隨小姐出沒於府城縣城那些豪紳大族,她見慣了各式各樣的閨秀,此刻倒是對汪家姊妹很有些好感。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小時候跟著父母跑江湖賣藝,也很喜歡聽這些俠女故事,那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和紅線隱娘一樣,飛簷走壁,當一個絕世高手,可後來我就知道,那不過是讀書人杜撰出來的。」

    她稍稍頓了一頓,看了一眼衝自己搖頭的葉明月,卻還是繼續說道:「那種顛沛流離的日子很辛苦,每天要發愁吃穿。爹娘後來一場大病過世的時候,我才十歲。要不是小姐收容了我。只怕我早就餓死在街頭了。所以,我可沒有紅線隱娘那樣的本事,頂多就是爬牆爬窗子,最多爬幾棵樹而已。」

    那段故事,除卻自家夫人小姐,其他人她從未透露過。而父母臨死前交待她的話,她更是藏在心裡,連至親至敬的小姐都沒敢說過半個字。

    汪小妹頓時有些失望,汪二娘卻沉默了。見葉明月走到小北身前,安慰似的對她說什麼,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好奇:「葉小姐,那小北為何要爬窗戶到葉縣尊書房偷聽?」

    果然是兄妹,汪孚林問這個,汪二娘也問這個!葉明月笑了笑,卻是先開口說道:「我比你們只大一丁點,我家小弟又常靠你們照顧,以後你們叫我葉姐姐也好,叫我明月姐姐也好,不用這般客氣。至於小北和汪小相公的過節,說來都是我不好。家父初上任,又是過剛易折的性子,我只怕他對下屬太嚴厲苛刻,所以想讓小北打探打探,抽空子也好婉轉勸解。誰知道一來二去,竟然和汪小相公撞到兩次。」

    小北早就知道葉明月不會說實話,此時只是笑嘻嘻的,看到汪二娘竟然還有些不好意思地替汪孚林道歉,汪小妹也過來拉著自己的手問東問西,她不禁對這沒架子的汪家兩姊妹更有好感。於是,對於她們問那些跑江湖賣藝的舊事,她就半真半假說了一些,氣氛融洽得很。

    而連翹抽空子上了茶和點心之後,靜靜聽了一會兒,隨即躡手躡腳出了屋子。她繞過穿堂的隔屏,在東耳房門口張望了一下,卻正好被陪著汪道貫和葉小胖隨口胡謅的汪孚林眼尖看到了。汪孚林連忙快步出來,低聲問道:「怎麼,是二娘和小妹和那位葉小姐有什麼不妥?」

    不是不妥,是一見如故,談得太投機了!

    連翹微微苦笑,繼而就小聲把剛剛屋子裡那一番經過說了。見汪孚林臉色微妙,她不敢離開太久,就知機地告退而去。她這一走,汪孚林頓時拉長了臉,有些氣不打一處來。果然是有其僕必有其主,居然在他兩個妹妹面前直接把那事給捅破了!而且這一拉上關係,以汪二娘和汪小妹那直腸子的個性,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把他給賣了。至於葉明月往葉鈞耀臉上貼金這種小事,此時此刻都已經變成了無關緊要!

    葉小姐這語言藝術和其父如出一轍——葉大縣尊那根本就叫無知者無畏,和過剛易折有什麼關係?最初被一個戶房司吏要挾,後來被一群小吏逼宮,那叫對下屬嚴厲苛刻?那叫差點被下屬挾制好不好!要是沒有縝密的計畫盤算,葉大縣尊早就掉到深坑裡去了!

    就在他正尋思著日後如何防火防盜防葉家主僕的時候,就只見穿堂門口有人探頭探腦。見是葉青龍,他便索性走了過去:「又怎麼了?」

    「小官人,大姑奶奶來了。」

    得,今天可真熱鬧!

    汪孚林拍了拍腦袋,雖說有些頭大今天人來得太多,可想想還能通過汪元莞去給兩個妹妹敲敲警鐘,他趕緊迎了出去。可寒暄兩句,他這目的還沒說出口,汪元莞就從懷裡掏出了一張大紅帖子:「小弟,許家九妹妹把二娘和小妹的事捅到了衣香社。這是衣香社十幾個閨秀聯名給二娘小妹下的帖子。她們幾乎囊括了府城縣城所有知名的大戶人家。到時候只怕我也要陪同她們去一趟。」

    「……」

    這算什麼。八卦閨秀團招新人?

    想到裡頭還有衣香社的正式成員葉明月,到時候二娘小妹還會遇到許家那位嬌憨的九小姐許薇,汪孚林終於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防火防盜防騙……可防不住這些女人啊!於是,他只能簡略地對自家姐姐說明了一下,汪道貫也正在這兒,後頭葉明月和葉小胖姐弟正在家裡做客。

    汪元莞哪曾想今天這兒竟然如此熱鬧,吃了一驚。她連忙先去拜見了汪道貫這位族叔,又和葉小胖這位縣尊公子打了照面。隨即就跟著汪孚林去內院見兩個妹妹了。孚林眼見長姐把衣香社那聯名帖子拿出來,葉明月立刻笑說也有她的簽名,他頓時沒力氣潑涼水了。果然,葉明月滿口答應會全程陪護她們同去,哪怕對裝大家閨秀很不感冒的汪二娘,也猶猶豫豫答應了下來,就更別提不省心的小妹了。到最後,汪孚林只能把希望寄託在了汪元莞身上。

    這位長姐到時候應該能約束住他那兩個妹妹,至少管住她們的嘴!

    安頓好這些,汪孚林方才重新回了自己的屋子。卻發現葉小胖已經不見了。得知李師爺之前約了葉小胖和金寶一塊去逛書鋪,他就沒多理會。反倒是汪道貫突然若有所思地問道:「怎麼不見秋楓跟去?」

    「他家裡還有父母兄弟,我准他閒時回去看看。」汪孚林隨口答了一句,隨即就看著汪道貫說,「剛剛說的那件事,叔父意下如何?」

    「你啊,膽子真不小。」汪道貫眯了眯眼睛,最終站起身來,眉眼已經笑到一塊去了,「不過很好,肆無忌憚,我喜歡!憑什麼每次都是別人算計咱們,不許咱們算計人家?這事情我幹了,大哥那萬一有什麼反應,我替你兜著。不過你可記住了,這次欠我一個人情,日後得幫我做一件事!」

    汪孚林對汪道貫試探性地提出這件事的時候,就知道以汪道貫的性格,至少有六成可能答應自己的提議——因為,這位汪二老爺是自詡為狂放不羈的閒人,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閒人,而最重要的是,他是松明山汪氏,絕對不可能容忍別人一天到晚來摸老虎屁股!於是,對於這最後一個條件,他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了,可緊跟著卻只見汪道貫不懷好意地對自己笑了笑。

    「你答應的時候,怎麼就沒想過加一個前提?要是我讓你去做的事很坑人呢?」

    「叔父怎會是那樣的人?」汪孚林臉皮極厚地直接拍了一記馬屁,繼而方才笑吟吟地說道,「如果傷天害理,情理難容,南明先生也不會答應的。」

    「好嘛,居然學會了拿大哥壓我!」汪道貫嘿然一笑,卻是背手往門外走去,跨過門檻的一剎那,他頭也不回地說道,「等著我的好消息!」

    「祝叔父馬到功成!」

    把人送到門口後,汪孚林一句話直接丟了過去,反正汪道貫的肩膀堅實得很,這點小壓力根本不算什麼。思忖家裡頭有葉明月和小北主僕,再加上自家三個姊妹,只怕一時半會散不去,他就乾脆安步當車去了一趟黃家塢程家大宅。這次一到門口,雖說門上還是說老爺少爺外出未歸,可當他折返時,經過前頭一個三岔路口,卻只見一個人影猛地竄了出來,正是墨香。

    「汪小官人。」墨香雙手扶膝,雖說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是堅持把話說完了,「之前您幾次過來,小的都脫不開身,也沒能替少爺捎話。您之前托他找的那些種子已經找到了,但少爺他……」

    墨香這話還沒說完,汪孚林就只見他背後幾個家丁模樣的漢子匆匆跑過來,到了自己面前之後就不由分說地把墨香夾在了當中。緊跟著,其中一個為首的歉意地和他打了招呼,剩下的就立刻提溜了這個小書僮回去。隱隱約約的,那邊廂還傳來了幾個家丁惱火的喝聲。

    「老爺是體恤你那時候被少爺捆成了粽子,這才只關了你幾天以示懲戒,你居然又四處亂跑!」

    「回頭找不到少爺,看不把你賣了!」

    聽著這些話,汪孚林要是再不明白,他就是豬腦子了。程乃軒十有**逃婚逃家了,可他眼下自顧不暇,只能祈求這傢伙自己多福了。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5 15:49
第一二九章 征輸庫開打!

    七月十六,過了中元鬼節,就是徽州六縣糧長正式開始在征輸庫收夏稅的日子。歙縣因為是嘉靖年間方才建的縣城,縣衙征輸庫也是新修的,在府學的西面,地方極為軒敞,正廳後堂各三間,東西旁屋一共三十間,十五區大糧長正好各居其二。如今這些大糧長出自豪紳大戶的很少,如吳天保這樣帶在身邊幫忙的,就是兩個族弟,兩個年長的侄兒。而諸如其他那種鄉間一霸的大糧長,身邊則是跟著三四個滿臉橫肉,猶如青皮打手一般的角色。

    明初的時候,大糧長只負責收,催科自有里長甲首代勞,可現如今大糧長如果不深入到各鄉各裡,與里長打好招呼,到了收糧的日子,那是鬼影子都休想有一個。吳天保之前幾乎跑斷了腿,可下頭十一個裡的里長,他卻只說通了不到一半,只有五個里長通情達理地表示一定會盡力催科,其他的都是愛理不理。如今第一天徵收,眼看別人那兒陸陸續續有一個個里長帶著鄉人,或押著長長的車隊,或捧著銀箱進來完稅,他只覺得坐立不安。

    而官復原職的戶房司吏劉會,這會兒正在正廳當中坐著。他起家就是戶房的白衣書辦,也不知道經歷過多少年的夏稅秋糧徵收了,隔著簾子影影綽綽看個大概,他就知道今年這光景比任何一年都要糟糕。別說什麼縣尊上任第一年給面子,就連往日縣尊離任時那一年,也沒見完稅的時候這麼拖拖拉拉的。

    「司吏,吳糧長那兒。至今只來了一個里長,只交了大約五十石的麥子,是實物,不是銀子。」

    說是夏稅,但同時徵收的還有夏租。因為歙縣有民田,還有官田,這些官田除卻課稅之外,還會如同民間佃租田地一樣,向租種的百姓收取租子。整個歙縣,夏稅加夏租。總共要交麥子總共是一萬零三百餘石,分攤到十五個糧區,每區約摸六百餘石,每裡也就是五十餘石的樣子。這一部分有的裡是交實物,有的是交銀子。這也是從早年開始就變通的規矩,原本是為了方便起運,畢竟,銀子比沉甸甸的麥子可輕多了。

    而這是正稅,在正稅之外加上各式各樣的貼役、空役,又或者運費,各式各樣的朝廷加派,官府征派。軍費,再加夏稅絲絹,少說也會在原本的基礎上多一倍。

    這個數字是趙思成核定的。但下頭典吏和書辦都有參與,除卻他加派的兩成之外,其餘並沒有謬誤,所以之前戶房依舊是沿用了那樣一批數據派給下頭各區大糧長。此時此刻,劉會一聽到那個前來交稅的里長只交了五十石麥子,他的眉頭就緊鎖了起來。繼而問道:「絲絹銀子呢?」

    「一文都沒有。」那書辦是劉會當年的鐵桿,趙思成上任就被找個由頭革退了。現如今又召了回來,自然唯劉會馬首是瞻。見頭頭臉色鐵青。他就壓低了聲音說,「不過這絲絹不止吳糧長一家,我去其他糧長那兒晃了一圈,下頭里長根本就沒有一個帶著鄉民來交絲絹銀子的。」

    果然是有人煽風點火,興風作浪!

    劉會輕輕咬了咬牙。前時葉縣尊和那些吏役達成的交換條件,是今年夏稅之後再議絲絹。可現如今這時候就鬧了開來,顯然是在逼葉縣尊就範。他經歷了一次大起大落,對這些鄉宦的伎倆已經有些深惡痛絕,自然不如起頭對均平夏稅絲絹一事那般熱忱。

    而且他身在戶房,又不是容易被愚弄的小民百姓,深知歙縣民眾之所以負擔越來越重,對這筆龐大的絲絹夏稅越來越難以忍受,都是因為那些鄉宦一文大錢都不交,都是因為每年攤派下來的軍費和歲辦越來越重。

    今年歙縣出身的殷大帥正在南邊打仗,為人性子頗為貪婪。據說首揆高拱說過一句話,那就是給殷正茂百萬兩軍費,哪怕貪污了一半,這場叛亂也能夠立刻平息下去。而繼續用李遷那樣的無能之輩,只會花費更大。當然,事實上並沒有撥下百萬軍費那麼誇張,但也多給了殷正茂二十萬兩。可代價就是,天下各大府縣都攤上了一筆軍費,其中,被人視為富庶的南直隸和浙江是攤派數額最大的,歙縣要負擔數千兩,再加上分兩季的歲辦,光是夏稅的時候一共要帶徵四千!

    那些鄉宦怎就沒人抗爭過,軍費和歲辦攤派並非國初祖制正稅,也不應該征?

    當然,這種想法,劉會也只是在腦子裡想想。嚴格來說,這已經屬於大逆不道了。想到汪孚林對他推心置腹,挑明了汪道昆不贊同立刻把均平夏稅絲絹之事提上日程的態度,而是認為要緩緩推行,至少把其他五縣的一系列反彈都考慮好,再緩緩推動,謀求一個六縣都能夠接受的方案,他再對比私底下來接觸自己的那位代表汪老太爺的掮客程文烈,不禁長長吐出一口氣。

    雖說他壓根算不上士,也談不上為知己者死,但知恩圖報的道理他還是懂的。那會兒要不是汪孚林伸手拉他一把,他也許都死在充軍路上了。戶房又不只是自己一個資歷深的老手,吳司吏不就相當識時務?

    「要不要我派幾個差役下去,幫吳糧長一把,讓那些里長加快催科?」

    「這追比的規矩,本來就不是用在糧長身上,是用在里長身上。交不上賦稅,他們一樣是要挨板子的。」劉會想都不想就把這個蠢主意給打了回去,「現在那些人就寄希望於縣尊惱將上來出個大錯,這樣就能利用交齊夏稅這個誘餌,逼迫縣尊衝鋒在前。先看看再說,不要慌!」

    「你這戥子有問題!」

    又是約摸一個時辰,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喝,一直竭力鎮定心神安坐正廳的劉會陡然從桌上那堆案卷中移開目光,霍然站起身來。這一次,他沒有等外頭眼線稟報,而是快步來到了門口,打起了那細密的斑竹簾。就只見西邊靠近前頭大門的旁屋門口,這會兒正起了騷動,一大堆人正圍在那兒,有人嚷嚷,有人跳腳,還有更多人從其他地方圍上去。就在這時候,一個書辦滿頭大汗地衝到了他的面前。

    「司吏,是有糧長在收銀子的時候,私自用大戥,那邊一個完稅的里長交的是十兩一錠的官銀,竟然被人稱出來說只有九兩七錢,那個里長就炸了。」

    這是往年都有的弊政了,一般戶房司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糧長不要太過分,里長也往往忍氣吞聲委曲求全。可這會兒劉會跟著那書吏趕過去的時候,就只見兩個人已經在地上扭打在了一起,衣服上滾滿了塵土,此前那個身穿青綢衣裳的糧長,這會兒臉上一片青紫,而另一個人已經將他騎在了身下,如鐵錘一般的拳頭正猶如雨點一般衝著對手的身上擂去。

    「十年裡你當過三次糧長,每次都是小等換大等,拚命加收鄉里鄉親的銀子,貼役空役要收到一兩銀子一個人,你這心也太黑了!我今兒個就是拼著挨板子坐牢,也要出這口氣!」

    「還愣著幹什麼,拉開他們,真要出了岔子,你們誰擔得起責任?」

    今天奉命前來維持的,正是趙五爺和麾下那些民壯,此刻他們聽到劉會這叫聲,立刻如夢初醒,趕緊上去分開這廝打的兩人。那個嘴裡依舊罵罵咧咧的里長大概二十出頭的年紀,虎背熊腰,剛剛他一出手之下,被打糧長的幾個跟班無一反應過來,要上去幫忙的時候,卻被年輕里長帶來的幾個壯漢給逼住,一時只能看著自家糧長挨揍。這會兒等到民壯把兩邊分開,他們方才如夢初醒,一個個上去手忙腳亂地扶住了那個臉腫得猶如豬頭的糧長。

    「劉司吏,趙班頭,這糧長我沒法幹了!」那個糧長本就是個鄉間無賴,仗著舅舅家有點勢力錢財,橫行鄉里,別人畏之如虎的糧長他卻甘之如飴,挨打還是第一次,他哭天搶地正要耍無賴,卻只聽一聲重重的呸,登時條件反射一般一哆嗦。

    「你不干最好!這次老子豁出去了,就是捅到南京巡按御史劉爺那兒,這案子我告定了!」那年輕里長從一個跟自己來的壯漢手中接過大等,用力揮了揮,這才對包括劉會在內的圍觀眾人說道,「看到沒有,這就是他一兩銀子至少加了七八分的大等!不但如此,趁著這次完稅要交金花銀的機會,他舅舅還趁機提高銀兌錢的比率,一前一後坑苦了鄉里鄉親!我特意拿出了祖上傳下來的這錠官銀,沒想到他連這都要坑,狗東西!」

    正在劉會思忖眼下這情形應該如何收場的時候,就只聽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口口聲聲說他坑苦了人,難不成你覺得你代他為糧長,就能比他做得更好?」

    因為是人群之後傳來這聲音的,那年輕里長眉頭一挑,竟是毫不退縮地說道:「若是收一區十一里的稅,我自然不敢打包票,可若只是本裡徵收,我自信絕不會坑了鄉里鄉親!本來就是各里長帶著人手解送到征輸庫來,多了這黑心糧長一環,少了公平,多了盤剝!」

    「好!若本縣說,日後就不要這糧長,你們里長各裡收各裡,那又如何?」

    隨著這說話的聲音,再加上那個熟悉的自稱,劉會頓時打了個激靈。說話的那不是歙縣令葉大縣尊,還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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