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17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4 01:35
第一一零章 鎮院大殺器

聽到這座建築的從前現在兩個名字,又是接見所謂賢士用的,汪孚林就吃了一顆定心丸,而得知葉縣尊也在其中,他就更加心裡有底了。

上次狀元樓英雄宴上,他和徽州知府段朝宗照過一面,記得此人年紀四十五六,看上去並不張揚,而是性格內斂的人,但因為那會兒上躥下跳的是陳天祥,還有府學那位劉教授,所以他對段朝宗的印象並不算很深刻。

至於舒推官,他就更加提不上印象了,只記得此人在英雄宴上越過同知通判,陪著知府段朝宗和府學劉教授一同列席,足可見在府衙還算紅人。

最重要的是,推官掌管一府刑名!這應該才是今天要小心應付的正主兒!

「孚林,快來見過段府尊!」葉鈞耀一見到汪孚林進來,就用介紹自己人的口氣笑著招呼了一句。

他的位子在段府尊的左下手,稍高於右下首的舒推官,此刻嘴角含笑,神采飛揚,顯然這一趟府衙之行很順利。

從一句話一個眼神中體味到了這些,汪孚林立刻態度謙恭地上前行禮,然後垂手而立,看上去要多老實有多老實,須臾,他就察覺到正上方那目光在自己臉上反覆端詳掃視。

「汪孚林,你一個生員,不好好在歙縣學宮讀書上進,卻摻和這些本該是三班衙役本分的事情,知不知道這是本末倒置?」

不等知府段朝宗開口,舒推官就搶先質問道,「你可別忘了,你今年才剛進學。年底還有生員歲考!」

葉鈞耀沒想到今天這種場合,舒推官竟是突然又發難,登時想起之前被趙思成刁難,自己找府尊理論卻被舒推官擠兌的往事,新仇舊恨齊上心頭。

不等汪孚林開口辯解。他便一怒拍了扶手:「舒推官,你這是什麼意思!孚林為了其妹以及鄉鄰被騙的案子東奔西走,苦苦查訪,這才能夠有如今的破獲奇案,那些受害者尚且對他感恩戴德,你身為一府理刑主官。不嘉賞他的功勞,竟然還質問他這功臣?」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朝廷有明文制度,生員不得干政!」

「胡說!陸放翁曾經說過,位卑未敢忘憂國。更何況,汪孚林只不過盡一己之力,幫助破了這麼一樁奇案,仁義感天動地,和國事有什麼關係?」

汪孚林這個當事者不禁目瞪口呆。他還一句話都沒說,葉大炮竟然直接和舒推官唇槍舌劍了起來!

他偷眼瞥看上首主位的段朝宗,見這位徽州知府坐在那裡面色淡然,不惱不怒。那養氣功夫已經好到了極致,不禁大為佩服。

而這時候,那兩邊的爭執卻已經發展到了白熱化。

「就是因為生員不務正業。攬訟告狀無所不為,衙門才會有那麼多詞訟!」

「你哪隻眼睛看見汪孚林寫過狀紙替人告過狀?倒是府學裡頭程文烈那幾個生員是出了名的歇家訟棍!」

這歪到哪跟哪了?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見段府尊依舊老神在在,還是沒有發話息事寧人的樣子,他便打圓場道:「舒推官,如果說學生正好出現在邵員外這樁案子。這就是不務正業,那學生實在是太委屈了!學生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因為被騙。一時羞憤,險些連命都沒了;而學生剛收留的一個小廝。也因為討回自己多年積攢的工錢,一時失口道破贓物玄機,結果就險些被滅口。一前一後兩件事,都和學生的家事家人密不可分,學生怎能袖手?」

舒推官沒爭過葉大縣尊,頓時把一包氣全都撒在了汪孚林身上:「家人家事?我看你是忘了讀書人的本分!只要讀好書,閒事你少管!」

你自己沒本事,還來怪別人管閒事?這下子,汪孚林真的惱了,他*地回擊道:「舒推官何出此言?古人云,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在學生看來,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才是一個生員應該有的態度!」

只看堂上三位地方官的表情,汪孚林就知道,自己這個殺器放得有點大。

果然,最偏向他的葉鈞耀又是重重一巴掌興奮地拍在扶手上,興高采烈地說道:「好,本縣果然沒看錯你!這一副對聯簡直絕妙,你回去之後給本縣好好題寫一副,本縣親自去掛到紫陽書院門前!」

葉鈞耀的心思很簡單。要爭取別的福利有點難度,這樣的福利我這個縣令還能做主!

看來,日後的東林書院得少了一副鎮院招牌啊!

汪孚林心中嘀咕了一句,就只見段府尊看自己的目光明顯和之前不同,而舒推官則是臉色不善。

果然,下一刻,段朝宗便不緊不慢地說道:「徽州府行商眾多,歷年以來,壓著眾多詐騙案子不曾破獲,如今邵家起獲這麼多贓物,又挖開枯井見白骨,正該好好趁機整肅一下風氣,汪孚林功不可沒。但身為生員,也確實應該以學業為重。你也聽到葉知縣的話了,他要把你這一副對聯掛在紫陽書院。此舉一成,除卻那些到時候秋闈中舉歸來的,其餘生員都要仰視你這個歙縣第一生。你之前在狀元樓上說要一心供養子進學,孝義可嘉,但決不能荒廢了學業!」

這簡直是一定要逼我去學宮聽講的節奏啊!

汪孚林一下子想到了李師爺的話,登時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趕緊先行謝過段朝宗提點和誇讚,隨即才小心翼翼地說:「學生並非忘記了自己的本分,但自從進學之後,學生自身和家中迭遭變故,身心疲憊,實在有些力不從心。」

先訴了苦,他這才把李師爺勸學換了一個版本:「縣尊西席李師爺今天還勸過學生,要努力向學,奮力求進,但學生既然當眾在狀元樓做出了承諾。言出必行,總不能讓人笑話。所以,學宮那兒還請容學生請長假,閒時學生打算多多和李師爺討教經史文章制藝,還要請縣尊能夠玉成。」

葉鈞耀正愁沒正常藉口讓汪孚林進出自家官廨。此刻聽到這樣一個請求,他簡直求之不得,當即慷慨激昂地說:「君子成人之美,李師爺能夠和你一見如故,相交甚篤,今後又能彼此切磋。共同上進,本縣豈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准了!」

舒推官早就知道汪孚林伶牙俐齒,可沒想到今天葉大炮主動接陣,當著段朝宗的面和自己大吵一架,緊跟著汪孚林又接力上陣。以一副讓自己啞口無言,府尊讚口不絕的對聯,把他那一腔不得勁全都給壓了下去。

此時,他不禁酸溜溜地譏嘲道:「聽說葉縣尊家這位李先生還帶著令郎跑到汪孚林家中蹭飯,莫非堂堂知縣官廨,連個吃飯的地方都沒了?」

「想來以舒推官的度人之心,是無法理解同窗之誼有多珍貴的!」

葉鈞耀本來就是行動上的巨人,立刻義正詞嚴地說道。

「犬子才疏學淺,能得李師爺這樣學問紮實人品俊秀的人才為師,又有金寶秋楓這樣的好學良才為同窗。自當朝夕相處,同時多體味民間疾苦!」

成天在我家那房子閒逛,搭伙吃飯,就算得上是體味民間疾苦了?汪孚林腹誹葉大炮的信口開河,可發現舒推官已經啞火,他不由得鄙薄這一位的戰鬥力太弱。

而段朝宗一直等到兩位下屬的又一輪冷嘲熱諷告一段落。這才沉聲說道:「總而言之,這次邵家的案子。你二人精誠合作,務必給徽州府眾多受害百姓一個交待。至於召集登記受害者。發還贓物的事情,就交給葉知縣了。」

葉鈞耀喜形於色,正要答應,突然看到汪孚林在那一個勁向自己打眼色。

他最初有些很不理解,可想想是汪孚林建議自己分潤功勞出來的,由是讓一貫對自己淡淡的段府尊態度大變,於是,他就立刻大義凜然地說道:「府尊這是哪裡話!若不是府尊一再教導下官要見微知著,下官又以此訓導衙門吏役,怎會有今天大快人心之舉?而且這樁案子牽涉到徽州一府六縣眾多受害者,當然還是府衙主持登記更為妥當。」

此話一出,本來滿臉鬱悶的舒推官登時面色舒展。

這要是交給府衙,段朝宗這個知府頂多在最後關頭露一下面,可其中過程都操縱在自己手中,這樣有助於樹立形象的好事落在自己身上,他還和葉鈞耀爭個什麼?

直到和汪孚林一前一後出了府衙陽和門,示意汪孚林和自己一塊上了四人大轎,葉鈞耀方才忍不住問道:「你剛剛對我擠眉弄眼,讓我推出去,到底什麼意思?」

剛剛一出陽和門,汪孚林就吩咐秋楓和葉青龍去斗山街許家報平安。

此刻他忍耐了一下又和大男人坐轎子的小不爽,開始整理思路為葉縣尊答疑解惑。

「贓物這麼多,三本賬冊上只記錄了是什麼價錢向什麼人收取的,至於原主是誰,就得去查報案記錄。這衙門刑房的手段,素來是吃了被告吃原告,而這次發還的不是上次我家和西溪南村那幾家人的少數幾件贓物,而是幾十件,這樣的好事不扒一層皮怎麼可能?而且興許還有見錢眼開的人來誆騙,甚至於胥吏差役勾結人來騙東西。所以,索性把賬冊帶東西都交給舒推官去折騰,案子是縣尊查出來的,功勞的大頭是縣尊的,過錯都是別人的!」

葉鈞耀的嘴巴已經快笑得合不攏了。

他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會時常去想一想,汪孚林身後支招的,會不會是汪道昆這尊大神。若是今後常常有現在這樣的驚喜,他根本不在乎汪孚林身後站著的是誰!

這小秀才實在太精太賊了,幸虧自己用一個李師爺,就牢牢把人一家子都綁在了自己的馬車上。這小秀才何止歙縣第一,簡直是徽州第一,絕無僅有的人才!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4 01:36
第一一一章 禍水東引

    汪孚林只坐轎子走了一小會,就在斗山街頭裡下來,說是要去許家接家裡人。而和葉縣尊分別之前,他還低聲說出了另一番話。

    「至於縣衙那邊,縣尊不如就說是舒推官主動請纓,所以段府尊就把這件事交給了舒推官。橫豎那會兒就我等四人,誰還能去對質?而且段府尊不喜多事,舒推官卻不一樣,他一定會在府衙吏役面前往自己臉上貼金,言道此案是自己極力爭取。如此一來,府衙吏役就會感謝他。而縣衙三班六房錯過了這樣的大油水,又聽說是舒推官截胡,一定會死死盯著府衙那幫胥吏差役的動向。這樣就能彼此牽制,而縣尊居功不傲,高風亮節,自然名宦可期!」

    眼看葉縣尊神采飛揚坐轎離去,汪孚林這才安步當車前往許家。剛剛他對葉鈞耀說的理由實則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緣由是,邵家抄檢事件中,歙縣三班六房鐵定已經撈得盆滿缽滿,要是讓他們繼續有抓漏洞撈油水的機會,那將來只會更無法無天,更難以管束。而且,他完全信不過刑房司吏張旻,這回案子要是歸歙縣管,那就繞不過刑房,平白讓張旻得了人情和油水,可既然是歸府衙管,氣瘋的張旻有本事就去府衙找茬吧!

    這收夏稅的時節,縣衙也不可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一樁案子上。

    秋楓和葉青龍早一步到了許家。兩人剛剛沒資格進喜聞堂,也不知道里頭說了些什麼,可之前看到堂堂葉縣尊竟是笑容可掬和汪孚林一前一後出來。這比什麼都有意義。所以兩人回來報平安的時候。不約而同都說明了這個細節。汪二娘和汪小妹喜不自勝,甚至連一貫矜持的汪元莞都忍不住合掌唸了一聲阿彌陀佛,一直被方氏留在身邊的金寶更是拿袖子擦了擦滿頭大汗,鬆了一口大氣。而許薇等幾個姊妹彼此對視一眼,竟是不約而同歡呼了一聲。

    「太厲害了!」

    「回頭一定要對衣香社的其他姊妹們說!」

    「就是不知道喜聞堂裡到底怎麼回事。」

    「等汪小相公回來一定要問她!」

    在這些竊竊私語當中,汪孚林也終於回了來,一進堂屋,他就趕緊拿著衣袖當扇子扇了兩下。在這大熱天裡一去一回。他已經是滿頭大汗,接過汪元莞遞來的用井水擰的軟巾擦了臉,又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氣涼茶,他才算緩過神來,笑著團團一揖道:「托今天各位的福,總算平安過關。」

    過府衙那關容易,可要過這邊包括自家姐妹三人在內,一大堆好奇的女眷們這一關,汪孚林卻反而要大費唇舌。好在這會兒只要動口不動手,嫡親的姐姐妹妹都在。還有金寶這個手腳勤快的養子,各式各樣的果子點心給他端來。茶水毛巾伺候,他也就乾脆七分胡謅三分實話,絕口不提舒推官和葉縣尊那番對掐,就連自己那一副很可能近日就出現在紫陽書院門前的對聯,也略過不提,只說了舒推官攻擊自己不無正業,以及自己護著家人的反擊。

    而金寶聽到汪孚林竟然要和李師爺去學習探討切磋,別提多高興了。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只覺得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袖子,扭頭一看方才發現是許薇。

    「金寶,你身上那些舊傷,現在可都好了?」

    金寶登時一愣。僅僅是這兩個多月以來的舒心生活,那些從前挨的打,舊傷未好,又添新傷的痛苦,他竟是都快忘記了,甚至連汪秋那張打他時猙獰可怖的臉,在記憶中都彷彿有些模糊不清。一瞬間的恍惚之後,他趕緊搖了搖頭,又覺得不對,隨即點了點頭,繼而輕聲說道:「在松明山的時候,七叔就給我找過治外傷的草藥,到城裡又是好吃好喝的,早就沒事了!」

    許薇不過十三歲,家裡只有兄長,沒有弟弟,上兩回都沒見到傳聞中的金寶,今天終於見到了人,聽到這樣的回答,她忍不住又在他頭上摸了一下,這才笑得眉眼彎彎:「金寶,你可一定要早點進學,到那時候,你爹的傳奇才是真正的圓滿。對啦,日後你常常跟著你爹過來,就快中秋了,咱們家的豆沙月餅可好吃了!」

    汪孚林冷不丁往金寶的方向瞅了一眼,看到許家那位九小姐正拉著小傢伙嘀嘀咕咕說些什麼,他登時大為警惕。金寶本性憨厚,腦子不帶轉彎的,跟著好為人師李師爺一心向學倒不要緊,有秋楓做伴,也不怕被葉小胖給帶到溝裡去,可在這些心思細膩的閨秀千金面前,那就很不夠看了。他剛剛帶秋楓和葉青龍去府衙的路上,還聽他們小聲說起進了許家後被人頻頻打量端詳的經歷,足可見這年頭的圍觀眾實在是太多了。

    於是,他輕輕戳了戳汪二娘,直到這位潑辣二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立刻跑到金寶那兒去幫忙應付許家九小姐了,他方才暫時放下心來。

    在方氏的熱情挽留下,汪孚林和一家人在許家吃了一頓早晚飯,這才告辭離去。臨走的時候,汪元莞一路把他們送到了大門口。雖說如今弟弟暫居縣城,比從前見一趟就要走二十里路近得多,可她這個出嫁的長姐卻依舊牽掛。千叮嚀萬囑咐之後,她又拉過汪二娘和汪小妹,一左一右攬在懷裡,眼淚情不自禁地簌簌掉落了下來。

    「以後有什麼事,一定要告訴大姐,千萬別藏著掖著!」

    回到縣後街的家裡,眼看還不到宵禁,汪孚林就去了一趟黃家塢程家,打算向程老爺道聲謝——好歹程乃軒借的那兩個人派了大用場。然而,他卻意外得知,程老爺提溜了程大公子出門拜客,昨天一早就走了,至今還沒回來。於是,這位最好看熱鬧的程大公子這次居然沒出現,原因也就真相大白了。汪孚林也就留下異日再來拜訪的口信,回了家。

    這天晚上,過來搭伙的劉會向汪孚林轉述了縣衙中那一片亂象。趙五爺沒有吃獨食,抄檢邵家的事把三班衙役都給叫上了,讓他們發了一筆財,六房胥吏也摩拳擦掌準備撈油水,可誰曾想府衙出來截胡,舒推官從葉縣尊手裡搶過了主持發還贓物,直把上下一堆人氣了個倒仰。提到刑房司吏張旻時,劉會更是幸災樂禍地說道:「張旻這老小子本來已經找了好些七大姑八大姨,假造了報案記錄,打算狠狠撈一票,可案子移交府衙,他就差沒吐血了。」

    果然,他讓葉縣尊禍水東引是對的,因為別人都認為這是值得爭搶的香餑餑!

    諸事了結,汪孚林特意請劉洪氏備了酒和劉會小酌,這會兒親自執壺給人倒上了,這才笑眯眯地說道:「這麼一來,一雙雙眼睛只怕全都會盯緊了府衙那些傢伙。畢竟之前抄檢的時候就算上下其手,可想著後頭能撈一筆大的,他們總得克制克制,現在這財路給別人斷了,不止張旻,很多人都要急了!」

    「哪裡不是?而且,舒推官在府衙大肆宣揚,說是自己向段府尊竭力爭取,方才讓這案子放在了府衙主理,葉縣尊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誰也不見。這下縣衙上下更是義憤填膺。不說別的,就連最近首要之務是夏稅之事的戶房裡都是怨言連天。」劉會說到這裡,想起趙五爺私底下透露說,這樁案子汪孚林居功至偉,他就關切地問道,「聽說小官人還被段府尊召到府衙問過話,府尊可有說什麼?」

    「回頭你就知道了。」汪孚林笑了笑,見劉會驚詫地看著自己,他就隨手拿出一張銀票,向對方推了過去,「別和我客氣,你想也知道這哪來的。趙五爺不敢動大莊票,這些小額銀票卻撈了好些,硬推給我五百。兩百我給了葉青龍壓驚,這一百你拿去,這次畢竟也多虧了你辛苦。你弄出來的那些案卷還回刑房之前,我讓金寶秋楓抄錄了一份留了底。」

    劉會大吃一驚,堅持無功不受祿不肯收下,可推來推去好一會兒,他終究拗不過汪孚林,結果被汪孚林將銀票一把塞到了自己懷裡。

    「你現在的頂頭上司吳司吏是三級跳升上來的,可即便如此,他不可能輕易讓位。不在除了戶房的其他房中騰出個位子,安置吳司吏這個當初反水扳倒趙思成的功臣,你怎麼官復原職?要活動就要有錢,別打腫臉充胖子,大不了算我借你的!」

    「那好,我就先收下,算我借小官人的。」劉會終於卻不過收下了,舉杯一飲而盡後,他就誠懇地說道,「不過,六房加上承發房,總共才七個司吏位子,不是那麼容易動的,不是我說氣餒話,別說一百兩,五百兩一千兩都未必夠。」

    汪孚林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你有錢在手,心裡就有底了。這種事情暫時不急,有破綻,就有機會。徽州府舒推官主持的發還贓物等事,你不妨讓人攛掇張司吏那些紅眼睛的,既然撈不到好處,那就替本縣苦主到府衙那邊去打抱不平,這樣苦主總會有謝禮,還能背個急公好義的名聲,何樂而不為?」

    讓人做事,總不能老靠著從前那點所謂的恩義,好處要給足才行!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4 01:37
第一一二章 紫陽書院換門聯

    整個徽州一府六縣,都被邵家這樁案子給攪得沸騰了。儘管也有鄉宦豪強對於邵員外的死,以及邵家遭到查封抄檢表示憤怒,又或者關切,可是,在那三大本賬冊,邵家後院那口枯井中的屍骨,以及那些家丁的供詞面前,這些聲音須臾平息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對那十幾箱贓物的關注。畢竟,邵員外的眼光怎樣且不提,可金朝奉這種掌眼的卻是專業的,裡頭好東西很多。鄉宦們不在乎錢,在乎的是這些東西日後在送禮時的價值。

    他們不會以名聲為代價,以報假案來訛詐東西,但各家總有下人看得出主人的心思,不斷往外放出風聲,於是,一府六縣地界上的牙人訟棍,全都空前忙碌了起來。連續幾日,舒推官那兒,府衙的六房胥吏處,門檻都快被人踩斷了。而金朝奉這麼個從犯被一頓板子輕輕發落,誰也沒太在意。

    相形之下,破獲大案的歙縣令葉鈞耀就要清閒多了。他雖說把主持發還以及繼續結案的事情交給了府衙的舒推官,可破獲案子的功勞畢竟是鐵板釘釘的。汪孚林親自操刀設計起承轉合,李師爺這個南直隸亞元潤色執筆,兩支生花妙筆將破獲此案的經過直接寫成了一篇超長篇公告,把縣衙前的八字牆都給貼滿了。這種和小說差不多的筆法,也不知道引來了多少百姓圍觀,不少酒肆茶館之中甚至有說書的根據這一出奇案編了說詞,一時葉縣尊名聲大噪。

    至於葉鈞耀許諾汪孚林要掛到紫陽書院門口的那幅門聯,汪孚林卻死活推辭說自己的字寫得不夠好。熱情攛掇葉鈞耀題字。葉縣尊對此倒有些不好意思。來來回回推拒了一番之後。等請來馮師爺商量之後,他才欣然提筆,隨即送了去請匠人刻字。

    這一天,府城之中人來人往熱鬧喧天,縣城中倒是一片寧靜。歙縣縣學教諭馮師爺早兩天就傳話下去,說是縣尊要為紫陽書院換一副門聯,把除卻參加秋闈之外的所有生員都叫到了歙縣學宮紫陽書院。由於汪孚林吟出那兩句的時候,只有徽州知府段朝宗、舒推官、葉鈞耀這三人在場聽到。門前守著的人也許聽到一星半點,可全都被那樁大案給吸引了注意力,誰也沒工夫注意汪孚林這點小事。所以歙縣生員全不知情,聞聽換門聯,暗自嘀咕的居多。

    畢竟,自從這座曾經歷史悠久的書院在歙縣學宮射圃之中重建,門前匾額也好,門聯也好,全都是最初那位主持重建的徽州知府熊桂題寫。如今葉鈞耀上任未久,就不尊重前輩。這實在是有些妄自尊大了。所以,此時此刻上百號秀才生員雖說早早來了。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並沒有多少正經的氣氛。即便葉縣尊主導破獲的之前那樁大案傳得沸沸揚揚,可那和他們家裡長輩興許有關係,和他們這些秀才卻沒多大關聯。

    好在不是讓他們在大太陽底下等,眾人怨言倒不大。而程乃軒至今還沒回黃家塢程家,汪孚林認識的生員幾乎都去南京趕考秋闈了,他也就低調地躲在角落中。可他名聲不小,又有人知道他和葉縣尊素來走得近,不斷有人過來詢問今天換門聯的玄機,他卻一概含糊了過去。畢竟,今天這場合沒有秋楓跟著,他從前又幾乎沒怎麼來過歙縣學宮和生員們打過交道,這沒有記憶認不得人的最大軟肋又顯了出來。無奈的是,他不想惹事,卻有人不想放過他。

    「汪賢弟最近很風光啊!」

    隨著這聲音,出現在他身前的是三個比他頂多只大一兩歲的少年,瞧年紀,汪孚林覺得應該是和自己同年進學的,可惜完全叫不出名字。要不是今天葉大炮非得讓他到場,他是很不樂意獨自跑到這來的,當下就隨口打了個哈哈道:「不過都是瞎忙。」

    「若是咱們能和你一樣,在狀元樓上露臉,連破案都能摻上一腳,那我們也樂意瞎忙。」為首的吳天祐似笑非笑反諷了一句。他是西溪南村人,雖說和吳有榮是遠得不能再遠的本宗親戚,對這麼個傢伙也沒任何好感,但外頭人卻把吳有榮訛詐不成反身死和西溪南吳氏連在一起,說三道四,讓他很沒臉。所以,哪怕汪孚林和本宗族兄吳應明彷彿有點交情,他仍然忍不住出言諷刺。

    他開了個頭,其他兩人自也少不得冷嘲熱諷。同是今年進學的生員,汪孚林和程乃軒還是倒數一二名,卻被人提攜,能夠到狀元樓英雄宴去,汪孚林還大大風光了一把,他們怎一個羨慕嫉妒恨了得?

    這種少年郎之間的鬥氣爭勝,汪孚林當然沒那興致去反唇相譏。而他的漫不經心激起了三人的惱怒,他們的話語不禁漸漸激烈了起來。就在其中一個尖刻地說出不務正業四個字時,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葉縣尊到!」

    儘管今天葉鈞耀這換門聯的舉動很多人不以為然,可在表面上,生員們卻總得對一縣之主做出足夠的尊重。所以,在馮師爺的引領下,生員們排列整齊躬身行禮,口口聲聲老父母,葉鈞耀聽得眉飛色舞,頷首點頭,好不春風得意。他並不是管束生員的提學大宗師,因此避開主位徑直站了,又招手叫了四個壯班差役抬著蓋了紅布的一對匾框過來,這才重重咳嗽了一聲。

    「紫陽書院源遠流長,本朝正德七年,熊府尊重建於歙縣學宮射圃,親自施教,肄業之人,全都是一時才俊,其中更有唐狀元這樣的歙縣之傲,所以,本縣今日並不是撤換門聯,準確的來說,是將熊府尊當日題的門聯請到這堂上,懸掛於兩側。」

    葉鈞耀先把自己尊重前賢的態度擺出來,看到下頭生員們的反應果然和最初的生硬不同,他方才慷慨激昂地讚頌了一番已經入土多年的熊知府政績,隨後才謙虛地說:「而今日本縣要掛到紫陽書院門口的門聯,只是聽聞佳句一時擊節讚賞,親自提筆,作者另有其人。這些天那樁案子,你們應該都聽說了,其中本縣生員汪孚林出了大力,此前段府尊亦曾召見於他。」

    作為歙縣學宮之中的末學晚輩,又是道試吊榜尾,汪孚林自然站在最後頭,所以此刻他的名字被葉縣尊以如此方式提到時,他就只見前頭齊刷刷一大片腦袋回過頭來,對他施以集體注目禮。雖說很多人都意識到這是在縣尊面前失禮,立刻就扭回了頭去,可這並不妨礙就在他身前那三個剛剛還對他冷嘲熱諷的少年。那吳天祐更是惡狠狠地拿眼睛瞪著他,彷彿很不可思議葉縣尊在今天這種場合提到他。

    而葉鈞耀只是頓了一頓,旋即聲調一下子變得慷慨激昂:「而召見之時,府衙舒推官一度責備孚林不務正業!而孚林的回答,本縣那時候聽在耳中,只覺得振聾發聵,所以才當著段府尊的面,說要掛到紫陽書院門前,段府尊亦是當場認可!」

    汪孚林不得不承認,葉鈞耀這引出懸念的語言藝術著實不差。在這一波高似一波的渲染下,前頭回過頭來打量他的人就沒斷過,而前頭這三位同年進學的少年秀才,那目光也已經從敵意變成了驚疑。尤其聽到徽州知府段朝宗亦是認可了此事時,其中一個甚至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卻沒能說出口。

    眼見自己這一番話已經收到了奇效,葉鈞耀方才走上前去,一下子伸手把蓋著這一副對聯的紅布揭開,朗聲念道:「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就是這短短二十二個字,著實道盡了一介學子的理想、抱負、本分!」

    馮師爺是因為葉縣尊的要求,這才依言把生員召集了起來,其中內情也是此時此刻方才聽說。作為縣學教諭,他看著這一副黑底金字的對聯,忍不住喃喃自語念了好幾遍,臉上滿是激動和興奮。教官這種角色,聽著似乎比縣丞主簿這樣的雜佐官要清貴,可實質上卻壓根只是好聽而已,秀才們很少會真正把他放在眼裡。可在自己任上,學宮紫陽書院換了這樣一幅門聯,他這個教諭也一樣會被後人記住,因為葉縣尊邀請他寫一篇題記!

    於是,他立刻衝著下頭一片嘩然的生員高聲說道:「縣尊教誨,諸生共勉之!」

    葉鈞耀見下頭那些縣學生員參差不齊地答應,他很滿意自己用這樣一個方式酬謝了汪孚林連日輔佐自己的功勞。而對於馮師爺的知情識趣,他也同樣很高興,接下來又簡短說了幾句,就示意開始換門聯。因為人手都是早就準備好的,把紫陽書院從前的門聯換到這大堂裡頭,又把自己這一副門聯給換到了外間門口,總共也沒花費多少時間。可他站在書院門口仰頭看著自己那端方秀美的館閣體大字,稍稍有一丁點遺憾。

    如果連對聯都是他想出來的,那就真正完美了!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而等到葉鈞耀一走,被眾星拱月的汪孚林,這一次收穫的終於不再只是羨慕嫉妒恨,而是多了不少真心交友的邀約。當他好容易應付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最後發現面前站著之前那三個嘲諷過他的同年進學小秀才時,他就笑了起來。

    吳天祐臉上漲得通紅,足足許久方才一躬到地說:「之前是我淺薄,汪賢弟大人有大量,請寬恕我那些混賬話!」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4 01:38
第一一三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經過李師爺一番勸說,汪孚林知道眼下這個秀才功名至關緊要,科舉不科舉的且不提,歲考卻一定要努力應付過去。因此,眼下這些歙縣生員,他一定要努力團結絕大部分,無視一小撮死硬分子,塑造一個良好的名聲。於是,剛剛這個對自己冷嘲熱諷的少年,眼下卻折腰賠禮,連帶身後兩人也訥訥道歉,他趕緊雙手把人一個個攙扶了起來,又笑眯眯地扶著對方的雙肩。

    「都是共飲一江水的鄉里鄉親,又有緣一道進學,這些見外的話就不要說了。我不過是僥倖得府尊縣尊一句讚賞,實則才疏學淺,以後還有很多地方要請教各位兄台。」汪孚林說到這裡,見吳天祐三人臉上那不自然的神情舒緩了很多,週遭其他本來往這邊廂打量的生員則是三三兩兩竊竊私語,他便笑著說道,「今天大家群聚於此,也算是有緣,我做東,大家找個好地方聚一聚如何?」

    汪孚林沒有抓著機會就反唇相譏,當眾羞辱自己下不來台,吳天祐鬆了一口大氣。他道歉之前,也曾經做過強烈的思想鬥爭,終究還是低了頭。此刻,他想到族兄吳應明從前一直對汪孚林頗為讚賞,這會兒人家的態度又如此虛懷若谷,一時更後悔之前口不擇言。而另兩個小秀才也都還年少稚嫩,哪裡經得起汪孚林勾肩搭背呼朋喚友的熱情,剛剛發生的些許不愉快和尷尬,頓時飛到了九霄雲外。

    這一頓午飯,汪孚林又請上了馮師爺。包下了縣城最好的一座酒樓。開了十桌。酒水帶菜餚,整整吃掉十幾兩銀子。反正花的是邵員外那得來的不義之財,他哪會有半點心疼。而別人吃他的嘴軟,除卻有個別人仍舊說話酸溜溜的,還有那些死硬脾氣不吃這套的根本沒來參加這一場聚會,但大多數人都被他這酒肉攻勢給攻陷了。

    至於被汪孚林緊急從家裡叫來的秋楓,更是充分發揮出了學宮打雜三年的眼力,一個個生員認得清清楚楚。履歷成就倒背如流,讓汪孚林得以待人接物揮灑自如。

    年輕真好!這是汪孚林在觥籌交錯之間,突然生出的最大感受。橫豎解決了橫亙在面前的幾大難題,他今天是來者不拒,大吃大喝,好不痛快。自從來到這個陌生時代後,他一直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今天終於可以紓解一下了!

    而坐了上席的馮師爺就更加高興了。教諭沒有什麼太大油水,平時生員對他也不太禮敬。可今天汪孚林這個做東的主人對他畢恭畢敬,往日伙食費都要仔細計算的他。今天面對滿桌佳餚卻反而不知道何從下箸,甚至還不得不矜持一些。汪孚林又找由頭敬了他一杯又一杯,把他捧到了天上,半醉半醒之間,他信口做了好幾首詩,這竟是從科場折戟,不再年輕之後,從未有過的豪興。

    今天汪孚林大手筆地請了眾多生員,別人邀做詩時,他卻一再推拒,只笑吟吟請眾人題詩為記,又吹捧了幾個平日有些詩才,但科場卻磕磕絆絆的老生員,這頓時激發了眾人的無窮雅興,這一餐飯也不知道誕生了多少或好或壞的詩詞。散席之際,好些人都是彼此攙扶,醉醺醺回去的。馮師爺是醉得最厲害的一個,汪孚林乾脆拜託了兩個夥計把這位縣學教諭送回教諭署去。

    而他自己酒喝得不少,腦袋有些昏昏沉沉的,走路卻還沒問題,和秋楓結賬後一路回去的時候,心情卻好得很。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他輕輕吟出了這麼幾句,一旁的秋楓一邊聽一邊細細咀嚼,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剛剛大家吟詩作詞的時候,小官人為什麼藏著掖著不肯盡興展才?」

    汪孚林側頭瞧了瞧秋楓,這才聳了聳肩笑道:「風頭不可出盡,好處不能佔盡,這就是過猶不及的道理。更何況……」

    更何況,這首詞還有上下文,那句「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一出來,他難道對人說自己要造反嗎?

    秋楓想起自己當初自作主張把汪孚林那首詩在大宗師面前私自撂出來,結果引來狀元樓上那段風波,他終於隱隱有些明白這番話什麼意思,竟破天荒沒有追問下去。又走了一箭之地,他方才輕聲說道:「小官人這幾句詩,我不會再對外人說了,哪怕李師爺還是寶哥,我也不說。」

    「吃一塹長一智,不錯,長進了!」

    汪孚林笑了笑,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那首前世聽得耳朵都快起老繭的《水調歌頭》,此刻酒意上頭,他竟這麼隨口當街唱了起來。蘇大學士早已作古多年,輕吟淺唱的宋詞先是被元曲取代,如今又有各種更通俗的戲曲唱段,此刻這曲調更是迥異於坊間唱腔,頓時引來了這縣後街上的好些路人側目回頭。尤其是不遠處正從汪家大門口出來的一大一小兩個人,更是站在門口聽呆了。

    葉小胖正在抱怨今天這麼熱鬧的場合,汪孚林竟然也不叫上自己,連金寶也留在了家裡,只喊了秋楓去。這會兒他瞪大了眼睛聽了好一會兒,方才用手指捅了捅前頭的李師爺,面色古怪地問道:「先生,水調歌頭還能這麼唱?」

    「唱曲多是強顏歡唱,又或者矯揉造作,真正說起來,這樣意之所至,興之所歸,愛怎麼唱怎麼唱,才是真好。」李師爺若有所思摩挲著下巴,心裡倒有些後悔今天沒有強硬地跑去汪孚林宴請生員那酒樓湊個熱鬧了,憑他的年紀,這種場合絕不會格格不入。正在這時候,他只見對面知縣官廨後門正好有一行人護持著一乘轎子出來,只見那窗簾輕輕打起一條縫,顯然是轎中人正往那邊走邊唱的傢伙看去。

    李師爺也不知道哪來的興致,就這麼突然大步過去,恰恰好好在轎子旁邊擋住人視線的地方停住了。見那隻撥簾的素手彷彿僵住了,他才笑了笑說:「我們師生天天到汪家搭伙,葉小姐卻還沒去過汪賢弟家裡吧?汪小相公家中二妹聰慧知禮,一定會很歡迎有人做伴的。」

    葉明月只不過聽到這奇怪的歌聲,掀簾一看究竟,哪裡想到李師爺會這樣杵在自己面前。要說父親能夠聘到這樣一位門館先生,她至今都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即便如此,她也沒指望弟弟那樣憊懶的資質能留住李師爺多久,誰知道父親突發奇想,把金寶召來陪讀,後來又多了個秋楓,李師爺那興致何止提高了一倍,據說連晚上挑燈讀書的勁頭都足了。可就是這樣一個各方面全都無可挑剔的少年俊傑,她和他的碰面次數卻少得可憐。

    她自己很清楚,這不是單純因為男女有別,而是當初父親剛聘了李師爺後欣喜若狂,曾一度流露過的某種意圖。所幸她還來不及反對,父親很快就被李師爺的義正詞嚴給逼退,賭咒發誓說再不會有許婚之意,可李師爺還是一看到她就繞道走,而她請他們中午去汪家搭伙,李師爺也想都不想就答應了。

    所以,葉明月本能地手一鬆放下了窗簾,隨即才笑了起來,眼睛忽閃忽閃的。反正隔著窗簾,她知道李師爺也看不清自己的表情,足足好一會兒才開口答道:「李師爺說得對,我日後一定常常去汪家會會兩位姑娘,只要你不嫌我攪擾了你教學生就好。」

    李師爺登時臉色有些不自然。對於葉縣尊這位千金,他一直都是有多遠躲多遠,為的就是葉縣尊當初那過分的熱情,否則前門拒狼,後門進虎,那就糟糕了。雖說現在那位東翁似乎沒這個意思,但他本著未雨綢繆的念頭,心中一動方才得出此言。這會兒,他有些尷尬的他摸了摸鼻子,一回頭看見葉小胖正在身後,他便乾咳一聲,很有為人師表派頭地說道:「還愣著幹什麼,下午我們加講一堂課。」

    葉小胖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頓時哀嚎道:「先生,金寶和秋楓都不在,為什麼要我一個人上課啊!」

    李師爺淡淡地看了葉小胖一眼,見其先是不情願,再是抗爭,最後垂頭喪氣接受命運,他才對葉明月的轎子微微一點頭,一馬當先走了。

    轎子裡的葉明月又揭開窗簾,窺見胖墩墩的弟弟耷拉著腦袋跟在後頭,忍不住有些同情他,但更多的是覺著李師爺那冷峻威嚴的表面下,實在藏著一顆有趣的心。而今天同在轎子裡的小北,這會兒已經笑得整個人都弓在了一起,只是捂著嘴不敢放聲。當轎子經過汪孚林和秋楓主僕二人身邊時,葉明月忍不住又打起了半截窗簾,正巧這個醉醺醺唱歌的少年也別過頭來,正好和她對視了一眼。四目相對之間,她就只見對方竟是衝著自己招了招手。

    「明月你好。」

    本來出酒樓的時候,汪孚林還只是半醉半醒,可一路上安步當車被風一吹,原本七分的酒意變成了十分。招手笑眯眯地打了個招呼之後,他便繼續一手搭在秋楓肩頭往前走,嘴裡的水調歌頭倏然一變。

    「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

    葉明月品味著這可稱得上粗俗的歌詞,比剛剛更奇怪的曲調,看著那須臾就消失在門內的身影,一下子覺得,自己竟是今天第一次認識汪孚林。

    這傢伙原來喝醉了之後會變成這個樣子!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4 01:42
第一一四章 浮生半日閒

    大清早的陽光無視窗紙,肆無忌憚地傾瀉進了屋子,帶來光的同時也帶來了熱。靠牆的一張螺鈿拔步床上,仰天躺著的少年突然動了一下,隨即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好半晌才漸漸完全打開。

    打量著這間熟悉的屋子,汪孚林輕輕嘟囔了一聲,隨即支撐身體坐了起來。腦袋還在隱隱脹痛,他甚至有些記不清楚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又是什麼時候睡的,甚至再往前的很多記憶,也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完整一點的記憶,還要追溯到在紫陽書院中做東請了大批生員去酒樓那會兒。他使勁揉了揉兩邊太陽穴,開口叫了一聲。須臾,就只見一個人影竄了過來。

    「哥,你醒啦?」汪小妹驚喜地衝到床前,探頭去摸了摸汪孚林的額頭,這才舒了一口氣,「就因為你昨天午後倒頭就睡,睡得死沉死沉的,金寶和秋楓今天早上都不肯去上課呢,還是二姐死活趕了他們去,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葉青龍被府衙那邊傳話叫過去了,二姐在廚房裡給劉家嫂子幫忙。哥,你下次可千萬別喝這麼多,昨天回來之後又唱又跳的,二姐都快嚇呆了,緊跟著就往院子裡一躺,幾個人都抬不動你!」

    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深刻反省了一下昨天的放縱。怪不得說酒是穿腸毒藥,他兩世為人那麼自制的性子,昨天這簡直是太離譜了!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隨即小心翼翼地問道:「除了你說的又唱又跳,我還幹了什麼?」

    「還幹了什麼?哥。你還嫌不夠啊。秋楓說。你一路唱著水調歌頭回來的,後來在這縣後街上遇到葉小姐轎子從官廨出來,還直接稱呼人家閨名,又唱什麼村裡有個小芳……」汪小妹說到這裡,頓時歪著頭納悶地問道,「可咱們松明山村沒有一個叫小芳的姑娘啊?而且哥你平時除了讀書就是讀書,見了姑娘就繞道走,壓根不會和什麼姑娘說話!」

    汪孚林這下不僅嘴角抽搐。整張臉都要抽搐了。這種丟臉的情景要只有路人和自家人看到也就算了,沒想到居然還讓葉明月看見了!那麼,她那個奇奇怪怪的婢女也肯定看見了,回頭葉鈞耀會不會知道?當汪小妹又說到,那時候恰逢李師爺和葉小胖師生出門回去,他簡直想找一條地縫鑽下去,隨即下了一萬個決心——今後一定要戒酒,免得再一個放縱丟人現眼,一個不留神形象全毀啊!

    他用冰冷的井水洗了一把臉,宿醉之後那些許頭痛就漸漸遠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出的神清氣朗,就連一直壓在肩膀上的負擔也輕了。因為昨天是從午後一直睡到這大早上。飢腸轆轆的他早飯自然胃口大開,就連旁邊叉著腰凶巴巴的汪二娘也被他選擇性無視了。當最終放下筷子,摸著肚子響亮地打了聲飽嗝之後,他就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隨即對汪二娘勾了勾手。

    「我枕頭邊上的匣子裡,還有一百銀票,你去收著吧。」

    剩下的他留著零花……

    汪二娘正想拐彎抹角提醒一下哥哥,像昨天那樣一頓飯吃掉十幾兩的事再發生個一兩回,家裡就又要回歸從前的緊巴巴了,此刻登時瞪大了眼睛。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就只見汪孚林站起身來,就這麼徑直施施然出門去了。而這時候,旁邊的汪小妹偏偏還貼著她的耳朵低聲說道:「二姐,哥肯定是打劫了什麼為富不仁的傢伙,否則哪有這麼多錢!」

    汪小妹怎會知道,她隨口胡謅幾乎完全說中了事實。她和汪二娘更不會知道,汪孚林原本所得還要更多一些,可給了葉青龍二百兩,給了劉會一百兩,前後給了她們總共二百兩,再加上用掉的,如今身上也就只剩下了七八十兩銀子。只不過,對於信奉花錢要花在刀刃上的汪小秀才來說,這樣揮金如土根本算不上什麼大手筆。

    上次在徽州知府段朝宗面前得到首肯,隨時隨地找李師爺討教,汪孚林如今進出知縣官廨就更加毫無顧忌了。這會兒他熟門熟路地進了官廨後門,卻只是在李師爺講課那間書房門口略一駐足,就直接拐進了對面葉縣尊的書房。

    此時此刻早堂已經結束了,葉鈞耀坐在書桌後頭正在打呵欠,見汪孚林進來,他熟不拘禮地沒有收斂,只是擺了擺手吩咐人坐。等又喝了一口濃茶之後,他才笑問了昨天請客的事,至於汪孚林最擔心的醉酒失德問題,卻是半句都沒提,彷彿根本就不知道似的。這些題外話之後,葉縣尊方才說起了最近徽州府衙那一片亂象,卻並不是單純的幸災樂禍,而是有幾分痛心疾首。

    尤其是說到勢豪之家欺壓真正的苦主,巧取豪奪那些贓物的時候,他一捶桌板,忿然說道:「我早就知道那舒推官是小人,果然只知道趨奉豪強!」

    「若每一位官員都如同縣尊這樣,體恤民間疾苦,那就不會有此前那些人間慘事了。」汪孚林隨口吹捧了一句,繼而就開口說道,「聽說縣衙中不少胥吏差役,都對舒推官橫插一槓子大為不滿?」

    「那是當然。」說到這個,葉鈞耀就眉飛色舞了起來,「張司吏那幾個原本還一門心思在均平絲絹夏稅上的,現如今都沒事就往府城跑,據說是熱心腸地為真正的苦主想方設法要回東西。甚至有人說,都是因為本縣教導有方,麾下方才有這些急公好義的好漢子!」

    雖說這背後有自己的推手,但眼見葉大縣尊如此沾沾自喜,汪孚林仍然有一種找地方吐一吐的衝動。不過,現如今縣衙只剩下夏稅這樁大事,主要是交給糧長以及裡甲去催科,葉鈞耀終於在上任之後每每焦頭爛額之後。有了少歇一陣子的機會。而他也終於能喘口氣。

    可正事說完。葉鈞耀就笑眯眯塞給了他幾份下頭剛剛送上來的公文,美其名曰幫忙參詳。想到昨天紫陽書院一縣之主親自給他大揚其名,於是,他只能苦笑著捧了東西,直接到對門李師爺那去了。

    他現在進出官廨的藉口是和李師爺交流切磋學習,可不是泡在這邊書房幫葉縣尊幹活!

    上課的地方突然闖進來一個人,金寶和秋楓都忍不住往門口看去,葉小胖就更加關注了。當看到汪孚林旁若無人地進來。在角落中一張椅子上坐下,自顧自地看手中東西,三小全都有些不知所措。而正在講課的李師爺臉上露出了一絲無奈,重重一拍戒尺,把三個學生的魂魄都收了回來,這才繼續開始講自己的課。一邊是講聖賢書,一邊是看各種瑣碎事務的公文,竟是奇妙地做到了兩不干擾。

    期間,有人推門進來,給那邊師生四人送了茶點。最後才躡手躡腳地來到汪孚林身邊,繼而輕手輕腳地把一把紫砂壺。兩碟點心放在了汪孚林身旁的小幾上。因為這動靜極其輕微,汪小秀才仍是渾然未覺,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刑房這份公文上。

    報告不是司吏張旻寫的,而是出自刑房一個書辦之手,顯然那位張司吏整天忙著往府衙跑,替無辜苦主向府衙陳情求公道,根本就沒工夫幹別的。眼下這份報告主要是說,自從邵家案發之後的這些天,因為葉縣尊名聲大漲,於是,鄉民拿著各種積年舊案跑來縣衙陳情求告的多如牛毛,甚至連騙耕牛這樣的陳年案子都不少見,至於其他雞毛蒜皮就更多了。

    幸虧他請葉鈞耀把事情給順水推舟送到了府衙舒推官手中,否則再加上之前的發還贓物,最近縣衙非得忙昏頭不可!

    可這也同樣證明,徽州府的治安大環境並不像表面看來的書聲陣陣,私學遍地那樣優越。畢竟,生存是個大問題,否則又豈會有秋楓和金寶的窘境?

    當然,大約是主筆者和張旻不太對付,竟是濃墨重彩地提了一筆,之所以這麼多人跑縣衙來告狀,一來是托葉縣尊破獲詐騙連環案的福,二來是張旻授意快班胡捕頭,故意曲解葉鈞耀的意思,把今年的案子給說成是近年的案子。他可以想見,葉鈞耀之前看到這份公文的時候,心裡有多惱火!

    汪孚林一面沉吟,眼角餘光瞥見一旁小幾上有個紫砂壺,也沒多想,直接拿起來往嘴邊一送,可喝了一口就險些給燙了滿嘴包。他手忙腳亂將其放下,這才注意到旁邊還擺著一碟苔條酥,一碟鬆糕,立刻抬起了頭。直到這時候,他方才發現身邊站著一個身穿蔥綠衣裙,就彷彿春天那抹嫩綠的少女。見他要出聲,她還把食指放在了嘴唇上。

    「李師爺最討厭有人打擾他講課。」用很輕的聲音提醒了一句後,她才眉眼彎彎地說,「今天是第三次見汪小相公了,日後想來還會常見的。」

    「第三次?不是應該第四次嗎?」汪孚林想到屏風後頭那一推,當即磨了磨牙,見她一笑不答,他便似笑非笑地問道,「還未請教姑娘大名?」

    「婢子竹小北,小姐都叫我小北。」小北這才道了個萬福,隨即輕笑道,「小姐知道汪小相公胃口大,所以讓廚房裡張嫂子多準備了茶點,還請慢用。」

    見這個自稱小北的丫頭腳步輕快,就猶如一陣風似的離去,汪孚林再次看了一眼身旁小幾上那兩碟茶點,又瞥了一眼李師爺他們那兒,恰好看見葉小胖饞涎欲滴的盯著自己。那小胖子的面前可憐巴巴擺著兩個只有半個巴掌大小的白瓷碟,一個只裝著一塊點心,而他這邊兩個碟子裡,東西摞得就猶如寶塔似的,虧得竟然穩穩當當,沒有半點坍塌的跡象。面對這樣的情景,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那對主僕居然真把他當成吃貨了!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4 01:42
第一一五章 杜騙新書

    李師爺天賦異稟,一面滔滔不絕給三個學生講課,一面卻還能分心留意汪孚林這邊的動靜。所以,看到小北進來送茶點後,在汪孚林那兒逗留了好一會兒,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說些什麼,他的臉上就露出了會心的笑容。至少,他不用太擔心前腳逃脫了被家裡人逼婚的命運,後腳又遭遇到葉縣尊的許婚美意了。只不過,對汪孚林手中那一堆肯定不是聖賢書的東西,他卻有些不以為然。

    於是,他須臾就進入了課間茶歇時間。吩咐三個小傢伙稍微休息片刻,他就起身信步走到了汪孚林面前。見對方也正好這時候抬起頭來,他就隨手抽走了最上頭那張紙,掃了一眼後就皺眉說道:「又是這些?要我說,這些被騙之後哭天搶地的人固然可憐,但也有可恨之處。古往今來,這些騙局雖說花樣翻新,可不外乎就是老瓶裝新酒,換湯不換藥。這些苦主要麼是貪得無厭,要麼是無知愚蠢,否則怎會被騙子有機可趁,掉入陷阱?」

    李師爺你也太毒舌了,讓那些受害者情何以堪啊!

    腹誹之後,汪孚林把手中這摞東西往旁邊一放,隨即誠心誠意地請教道:「李兄說得雖不錯,但天下愚人太多,你覺得可有辦法向更多人揭破這些騙術?」

    「所謂愚夫愚婦,就是那些根本不聽好人言,一心一意只相信騙子,八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人。等到受騙之後,哭天搶地,撒潑尋死。反而要怪從前好心點醒又或者揭破的人沒有堅持到底。恨不得把自己損失賴在別人身上。比如之前賴上你家,之後訛詐邵員外不成丟了性命的那個傢伙。」

    這還真是犀利……不過細細一想確實如此。

    李師爺漠然地嗤笑一聲,繼而就若有所思地說道,「賢弟要有興致,可以自己寫這麼一本書出來告誡世人。」

    他寫?他經歷最多的可不是現在這種騙局,而是從最簡單的丟包到最微妙的您兒子住院了這一類電信詐騙!不過,記得當年看過《杜騙新書》……

    見汪孚林竟然開始認認真真考慮這種可能性,李師爺不禁有些意外。他隨手把汪孚林手中剩下的那些文書都拿了來。見全都是從賦稅,到案子,再到各色上下公文之類的疑難,他不禁額頭太陽穴微微直跳,情知這是葉大縣尊推過來的公務。雖說有些埋怨東翁偷懶,可他更心驚的是這縣衙事務之繁雜,要是自己日後殿試能進二甲,自然是步入清流,不用和這些打交道,可若是不幸掉到三甲。留京無望,豈不是也要日日和這些事務為伍?

    那麼要不要現在也稍稍熟悉一下?不行。他明年就要去參加春闈,教書育人不要緊,還能自己好好溫習制藝,可分心其他,他就太小看天下英雄了!

    汪孚林在發呆,李師爺也在發呆,那邊葉小胖登時有些蠢蠢欲動。可之前才剛被李師爺狠狠罰過,他不敢輕舉妄動,就衝著金寶使勁使眼色。金寶猶猶豫豫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悄悄站起身來,可還不等他走到汪孚林和李師爺那兒,就只聽汪孚林輕輕拍了一記扶手。

    「就這麼辦!李兄此言可謂是撥雲見月,我這就去歙縣學宮找馮師爺商量一下!」

    金寶就只見汪孚林一下子站起身來,笑著在他的肩膀上輕輕一拍,竟是抱著那一堆東西又出去了。他什麼話都來不及說,只能眼睜睜看著人風風火火地離開。正發怔時,他便看到面前有一隻手晃了晃,回過神就發現李師爺正用溫和的表情看著他。

    「你爹有你爹要做的事,至於你,只要勤奮苦讀就足夠了。從明天開始,我會給你開小灶,明年的童子試你可以去試一試,把童生資格拿下再說。」

    過了縣試府試,方才有資格被稱作童生。金寶聽到這話,一下子就愣住了。而那邊廂葉小胖正在和秋楓嘀嘀咕咕,卻不想李師爺突然又看向了他們兩個:「秋楓也可以去試一試。」

    葉小胖聽到丈夫唯獨漏掉了自己,立刻鬆了一口氣,但心中卻不禁有些小小的失落。論年紀他還比秋楓和金寶要大,就真的連參加縣試府試的資格都沒有?此時此刻,他壓根沒有看到李師爺嘴角的一絲笑意,更沒去想,自己籍貫在浙江寧波府,根本就不是徽州府人,只一味沉浸在少有的自怨自艾之中。

    汪孚林之所以要去歙縣學宮找馮師爺,是因為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現在給葉鈞耀出主意,葉鈞耀會認為他一部分是天賦異稟,一部分是得益於背後的汪道昆指點,就連趙五爺也很可能會有相應的誤解。而汪家兄弟不會瞭解到太多的細節,如此兩邊一岔開,總不至於讓他被人降妖除魔了。可他又不是走南闖北的老江湖,怎麼能寫出《杜騙新書》那樣曆數各種騙子行徑的故事?而數一數身邊的人,無疑馮師爺很合適充當這麼一個角色。

    果然,教諭署中,他只對馮師爺一提此事,馮師爺就表現出了很大的興趣。馮師爺科場折戟,仕途蹉跎,對於再往上爬已經沒有什麼奢望,而這年頭出什麼詩集文集,名氣也是硬道理,憑他的水平很難賣出去幾本。所以,之前葉鈞耀給了他就紫陽書院換門聯事件寫一篇題記的機會,他就已經感激涕零了。所以,他這會兒臉上笑開了花,偏生還得努力按捺立刻答應的衝動。

    「縣尊認為,此書不但在於杜絕騙子,而且在於教化世人,馮師爺德高望重,擔此重任最合適不過了。」

    汪孚林確實是請示了葉鈞耀,遊說在書中宣揚歙縣破獲的這連環詐騙案,得到了這位縣尊點頭之後,才來找的馮師爺。葉大炮本人的話當然不會這麼軟和。可馮師爺哪裡會就此去和縣尊對質?在這樣的好話蠱惑下。馮師爺終於答應了下來。隨即方才有些扭捏地說:「只不過,我雖年長,這些騙子惡棍行徑,卻也只道聽途說了一星半點,不是太瞭解。」

    「這還請馮師爺大可放心,刑房那邊諸如此類的案卷堆積如山,回頭我請縣尊差遣一個書辦來打下手。以馮師爺妙筆生花之才,定然能夠教化世人。嚴防騙子。縣尊還說,到時候如有機會,會請南明丈夫提筆作序,總之一定要將此書推廣天下!」

    馮師爺登時喜出望外,只覺得汪孚林這小秀才實在是太周到了。如果說此前葉鈞耀和他商量弄個廩生名額犒賞一下汪孚林時,他還有些猶豫,那麼現如今他就一點遲疑都沒了,甚至他還在琢磨,要不要在歲貢的時候出點力,酬謝對方給了自己一個揚名的機會。

    懷揣這樣喜悅興奮的心情。馮師爺竟親自把汪孚林送出了教諭署。他素來是有幾分威嚴和矜持的,縱使那些家境豪闊背景很深的秀才。下頭人也沒見過他如此禮待,因此汪孚林走出歙縣學宮的時候,當初幫過他安置劉會的門子和一個雜役頭兒全都是滿臉堆笑,話裡話外全都是阿諛奉承,其中提及最多的就是紫陽書院門前那副對聯。

    汪孚林很明白,從今往後,只要他沒犯下什麼大奸大惡,那一對無人能更易一字的門聯,一定會長長久久地在歙縣學宮中繼續掛下去!

    請劉會幫忙,引介了那個打了頂頭上司小報告的刑房書辦蕭枕月給馮師爺,又友情提供了不少素材,汪孚林的日子終於清閒了不少,能夠定定心心地和李師爺探討一下如何應付歲考,甚至如何進一步弄個舉人功名的問題。然而,和金寶秋楓的求知**相比,他雖說在當初為了應付大宗師的時候,四書五經粗粗看過一遍,馬馬虎虎記得個大概,可制藝是真的天分不足。

    要不是下午秋楓金寶都回了家,葉小胖也不在,光是那慘不忍睹的破題就足夠他顏面盡失了!

    「這麼簡單的題……你這道試到底是怎麼過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失憶了,從前閉關苦讀修習的那些東西都忘光了,忘光了!」

    「那也不至於涓滴不剩吧?我聽說民間如果有人失憶,用點什麼衝擊就能想起來,要不再找兩個人打你一頓?」

    「為人師表,你竟然說出這種話來,以後我還怎麼放心把金寶交給你教?」

    短短十幾天,在李師爺的高壓之下,汪孚林只好託了康大去松明山老家,把當年留存的那些備考資料拿回來,耳濡目染之間,雖不能說突飛猛進,可他竟然真的從記憶之中壓榨出了一些東西出來,至少,他終於大致明白破題承題是個什麼玩意。可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面對十個八個趙思成邵員外這樣的人渣惡棍,也比應付這種八股文輕鬆。而李師爺看過那一摞厚厚的制藝習文,確定汪孚林從前是真用功,現在是真「失憶」,終於沒有再苛刻強求。

    每日往返兩頭,磕磕絆絆撿起制藝,汪孚林竟也漸漸忘記了,程老爺和程乃軒父子這一趟出門拜友,似乎是出了遠門,至今還不見人回來。

    眼看府衙那邊發還贓物的進展緩慢,汪孚林乾脆又提醒了一下葉鈞耀,正式令刑房司吏張旻出面,協助本縣苦主討回失物。有了這道金牌令箭,張旻登時如同打了雞血似的幹勁十足,哪裡顧得上其他的事,兩個典吏也全都摩拳擦掌帶著一堆書辦跟了他走,整個刑房只剩下了小狗小貓的白衣書辦兩三隻,其他人全都紮根府城,去和舒推官以及府衙刑房打擂台了。

    如此坐山觀虎鬥的悠閒生活,汪孚林自然而然就能夠沉下心來,仔仔細細思量自己重獲新生這段時日,那些一樁一樁令人眼花繚亂的事情。於是,一個丟在牢裡幾乎都要被他忘記的人,終於被他想了起來。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4 01:43
第一一六章 不成人形的老仇人

歙縣衙門暗無天日的牢房中,趙思成最初還掰著手指頭數日子,可他很快就分不清這些了。

黨羽被縣尊一怒之下剪除得乾乾淨淨,僥倖得脫大劫的也無不和他劃清界限,再加上那歙奸的名聲倏忽間傳開,就連最初還對他有少許客氣的牢子,很快也都翻臉不認人。

而更讓他絕望的是,當自己終於扛不住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把幕後主使者通過一個小牢子告訴牢頭,希望能夠換取縣尊的寬宥時,得到的卻是那牢頭的幾句揶揄。

「看看你供出來的這些角色,一個個都是其他五縣有名的鄉宦,口說無憑,我報上去,縣尊會怎麼想?縣尊再長的手也不可能過界,這根本就是鞭長莫及!所以,趙司吏你就老老實實在這呆著,縣尊要是想不起你,你就把牢底坐穿吧!」

從這一天之後,趙思成的日子就徹底變了一個樣。儘管他還是住在特別的單間,外間的聲音幾乎全都與之隔絕,可往日牢子們還只是勒索剋扣,變著法子要錢,如今卻是變著法子折騰他,什麼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終於完全體會了一個遍。

尤其是當一個往日他根本不放在眼裡的野牢子給了他一頓胖揍,他掙扎叫嚷了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而對方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之後,他終於明白完完全全陷入了崩潰的邊緣。

「想當初你讓那些白役折騰你前任的時候,怎麼沒想到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一日傍晚,趙思成努力將身上破衣爛衫脫下來,全都結在一塊。

最後綁在木柵欄上。他顫抖著把腦袋伸入其中,打算一死百了。

這已經是他近來說不清第幾次嘗試了,可之前每次都是在最後關頭退縮。他不敢死,而且也不想死!這一次也是一樣,足足好幾次嘗試後。他就聽到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就這麼一死倒是容易,可你就沒想過你家裡人的下場?你弟弟攤上糧長之後,這些天來跑斷了腿,還準備不惜一切都要收齊夏稅,把你這個哥哥撈出來。」

聽到這話,趙思成登時打了個哆嗦。他努力抬起頭來。卻只見木柵欄之外站著一個人。

雖說他與對方總共只打過幾次照面,但那張年輕的臉他這輩子都忘不了!隔著一道堅實的木柵欄,他滿心以為自己會憤怒,會沖上去歇斯底里的叫罵。

可他的身體卻比他的腦袋反應更快些。當他有意識的時候,自己已經就這麼趴在了地上。使勁磕了幾個頭。

「小官人,求求你替小的向縣尊求求情,小的是罪該萬死,小的不該相信那些傢伙的蠱惑!」

說出這番話之後,他很確定,如今最恨的不是汪孚林,而是那些籠絡的時候許諾無數,事到臨頭卻翻臉不認人的五縣豪強。還有那個拉皮條的生員掮客程文烈!

「自從你進來之後,五縣那邊再沒有任何風吹草動。」

要進這牢獄之地,汪孚林費了一點周折。通過趙五爺的關係,又讓人相信他是想看看趙思成倒霉的慘狀,這才得以成行。

此時此刻,他把葉青龍留在外頭守門,自己身處這滿是腐臭腌臢的地方,不得不閉住鼻息。用嘴呼吸,這才能夠把那種作嘔的衝動給壓下去。

即便如此。他還是耐心地給趙思成講了一下這大半個月以來外間發生的種種,尤其是邵家那件案子。他更是用栩栩如生的筆調詳細描述了一番。

趙思成原本以為汪孚林今天特意跑這大牢來是為了羞辱自己,所以他寄希望於自己俯伏塵埃的慘狀,能夠讓對方發發善心,可當聽到這個小秀才繪聲繪色說邵員外之死的那一系列經過,他的一顆心就完全涼透了。蹲大牢的這些天,他也不是沒反省過自己對汪孚林的輕視,可如今聽聽對方這過五關斬六將的光輝戰績,就連府學劉教授,還有那個鄉宦陳天祥都已經落馬,邵員外這樣的凶人自己沒命,家財還不知道落入誰手,他對趙家的未來怎還有奢望?

「你……你到底想怎樣?」

汪孚林和趙思成總共也就見過三次。

歙縣生員圍困府學時,這傢伙來給葉鈞耀送信。

他來遊說葉大炮選陣營回去時,這傢伙現身冷嘲熱諷。

至於最後一次,便是在這歙縣衙門的大堂上,他利用耍無賴轉移視線,最終把趙思成給一下子扳倒。

但無論是哪一次,他都沒見過趙思成這樣無力軟弱的樣子。看來是真的把人給嚇著了,效果不錯!

「你之前供述的那幾個五縣豪強,我已經聽人說了。」

汪孚林稍稍撩起衣袍下襬,繼而蹲了下來,「別人讓你算計我,大概是為了逼出我背後的族伯南明先生,那麼竦川汪尚寧呢?你們怎麼就不去打他的主意?要說罷官之前的官職,他可還在南明先生之上!」

趙思成不知道汪孚林為什麼問自己這個,可他眼下是被嚇怕的人,壓根顧不上想這麼多,當下一五一十地說道:「汪老太爺雖說在歙縣德高望重,可人人都知道,相比年富力強的南明先生,他早就日暮西山了。而且,汪老太爺在罷官賦閒之前,說是本要從南贛巡撫轉南京官,誰都知道南京官就等同於養老,養老都養不成,被人安上不稱職的罪名罷免,又是這麼多年無人問津,東山再起的機會肯定沒有。而南明先生是從福建巡撫任上被罷的,從前握有實權,不但和戚繼光俞大猷這些將領有交情,又與如今朝中張閣老殷部院是同年,自然復起機會更大。」

這種事,汪孚林從前也大約能猜到,可他需要的是確定,而不是猜測。所以,他也不嫌腿酸,繼續就這麼蹲著問道:「可是,松明山汪氏人口繁茂,你們怎麼就吃准了我一個小秀才,能帶出背後的南明先生?」

趙思成眼下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乾脆直截了當地說:「小官人的父親常年不在家,家裡都是女眷,從前性子也不好,若不是南明先生家中照拂。縣試府試怎會這麼高名次?道試雖說是大宗師親自主持,可又不像鄉試那樣糊名,按照往年的舊例,吊榜尾的名額,往往都是根據家世定的。」

汪孚林心裡已經翻騰了開來——敢情從前那吊榜尾的成績,也有貓膩麼?

見汪孚林那臉色在油燈的照耀下顯得晦暗不明。趙思成卻豁了出去,又祭出了另一個大殺器:「小人還聽程文烈說,小官人的父親一直不回來,是因為小官人的身世有問題,小官人不是令尊親生。而是南明……」

「夠了夠了!」汪孚林臉都快黑了。

怎麼一來二去,正經事沒問出來,居然問出了自己的身世問題?這也太狗血了,這年頭可是最重女人貞節的年代,這都叫亂七八糟什麼事,汪道昆之前可是在外做官,這簡直是造謠污衊人家名聲!

再說了,他對於家人的界定範圍。目前還只限於三個姐妹、養子金寶以及舅舅吳天保,就連素未謀面的那對父母,都要靠後站。

畢竟秋楓和那個極品小夥計和他朝夕相處,反倒更親近些。而汪道昆汪道貫兄弟兩個中,他更有好感的也是那位不正經的閒人汪二老爺。

「汪老太爺當初總裁《徽州府志》,在夏稅絲絹之中明文給歙縣打抱不平,相形之下,南明先生賦閒之後就組豐干社自娛。沒管過地方政務。」

趙思成沒想到汪孚林竟然還去看過徽州府志,驚訝的同時。第一次覺得自己那一回輸得不冤。

他還以為這小秀才只是個運氣好有點小才的少年郎,可如今才知道。自己竟是一頭栽在一個妖孽手裡!

而直到這一刻被點醒,他才意識到,汪道昆固然潛力大,可相比早就蓄謀均平夏稅絲絹的汪尚寧,確實沒有那麼大的威脅。難不成,自己後頭除卻五縣豪強,另一個推手是……

汪孚林見趙思成臉色一連數變,他沒有說話,而是就這麼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事到如今,雖說趙思成沒有給出他要的答案,但一切都已經很分明了。既然如此,他有必要好好琢磨一下汪尚寧這麼個人,還有那個之前在新安門為謝廷傑送行時,就曾經針對過他的程文烈。

「小官人,你等一等,小官人!」趙思成突然發瘋似的往柵欄外揮舞著雙手,直到那往外走的人停下了腳步,他才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氣急敗壞地說道:「我上了當,我肯定上了當!指使我拉小官人下水,打小的驚動老的,這是程文烈聯絡的我,他說是五縣豪強給我撐腰,可說不定這傢伙後頭,也有汪尚寧的攛掇!那程文烈雖說是秀才,可學業平平,一向都是兜攬詞訟為生,是有名的訟棍,還是靠著往府學幾任教授那送銀子才沒給革除功名。肯定是他吃兩頭!」

「知道了。」汪孚林回過頭來,瞥了一眼這個蓬頭垢面的前戶房司吏,想起如今意氣風發的劉會,突然有些莫名的感觸。他頓了一頓,就淡淡地說道:「等夏稅一完,我會懇請縣尊早點了結你的案子,免得你在這活受罪。」

該打打,該罰罰,橫豎趙思成已經構不成威脅了!趙思成盼星星盼月亮,盼的就是這麼一句話,眼看著汪孚林的身影須臾消失看不見了,他終於一下子癱軟在地。終於……不用死了!

和門外看守的葉青龍會合之後,汪孚林立刻匆匆出了這座掩藏著太多骯髒的大牢。

當站在青天白日底下的時候,他長長舒了一口氣,第一次覺得那炙熱的陽光是如此可愛。要是他之前哪一步走錯,就算汪道昆汪道貫兄弟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幫一把,他還能有這樣愜意曬太陽的心情?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4 01:43
第一一七章 歙縣領軍人物之爭

    要打聽歙縣乃至於徽州府都大名鼎鼎的汪尚寧,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

    可汪孚林深知如今自己也是小名人一個,走到哪都有可能被人認出來,不能再猶如當初打聽自家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那樣,混跡於酒肆茶館打探消息,於是就把伶俐過頭的葉青龍給派了出去,同時在自己繼續紮根於李師爺教金寶三人的書房期間,裝作不經意地向這位顯然對徽州名人爛熟於心的南直隸亞元問起汪尚寧其人。

    然而,讓他始料未及的是,當初在英雄宴評點人物如數家珍的李師爺,在一聽到他的問題之後,就古怪地斜睨了一眼:「怎麼,那汪老太爺和你有仇?」

    話音剛落,金寶和秋楓自不必說,就連正被李師爺勒令抄書的葉小胖也一下子扭頭看了過來,眼睛忽閃忽閃,顯然很想插一腳。汪孚林一眼瞪過去,金寶和秋楓立刻偃旗息鼓低下了頭,只有葉小胖壓根不怕,裝模作樣抄書的同時,還不時悄悄抬眼偷看,耳朵更是豎起老高。

    無奈之下,汪孚林只能乾咳道:「李兄,你怎麼會這麼想。人家好歹是曾經當過雲南布政使,南贛巡撫的大人物,我一個小秀才怎麼能和他有仇?」

    可李師爺卻不是好糊弄的人。他壓根沒有理會汪孚林這無力的解釋,若有所思沉吟一會兒,就心領神會地說道:「我知道了,之前那趙思成說是聽五縣鄉宦的支使,非要征派你家的糧長,想要借此逼出南明先生來。但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背後興許還有那位汪老太爺的推手。說不定。連最初你功名險些保不住這場風波,也一樣有汪老太爺的影子。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汪字,可同宗之間尚且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更何況只是同姓?」

    自言自語說到這裡,李師爺倏然一眼望過去,那邊三個原本聚精會神祇顧著偷聽的小傢伙被他這厲眼一嚇,慌忙齊齊低頭。李師爺知道有些東西他們似懂非懂,但被聽去了畢竟不好。當即淡淡地說道:「你們三個,給我出門去簷下站著,把我之前教你們的荀子勸學篇誦完再進來。」

    這會兒外頭太陽正烈,哪怕不是直接曬太陽,簷下也夠熱的,金寶和秋楓也就算了,葉小胖卻很不情願。他倒不怕背書,反正左右有兩個好學的陪讀在,他也不怕曬太陽,大不了熱一陣子。又不是太久,他氣惱的是聽不到下文了!

    要知道。他可是很關心汪小秀才和汪老太爺那點子恩怨,回頭說給姐姐聽,肯定能讓她大吃一驚!可最終,胳膊拗不過大腿,他不得不耷拉著腦袋走開。可到了外頭,他立刻沒了在李師爺面前那老鼠見到貓的神態,拉著金寶和秋楓嘀嘀咕咕。

    汪孚林不說,他就不能讓同學去打聽?

    屋子裡,李師爺打發走三個學生,這才開口說道:「汪賢弟,別的我不太瞭然,歙縣在朝廷裡頭的人物,我倒可以給你數一數。如今歙縣的朝官中,正在廣西打仗的殷正茂殷大帥風頭最盛,其次是是汪尚寧的一個外甥,如今距離小九卿之一步之遙,再其次是點過翰林的幾個年輕俊傑。汪尚寧已老,兒子也都不成器,所以寄希望於孫子,那個外甥承過他很大的人情,若能夠繼續扶搖直上,統合歙縣鄉黨勢力,他那幾個孫子日後也就有了倚靠。南明先生和殷大帥是同年,據說又頗有交情,和汪尚寧的那個外甥卻不太和睦。」

    聽到這裡,汪孚林心裡終於大略有了個數。與此同時,對李師爺這身為舉人卻笑談風雲人物的深厚底蘊,他也立刻表示佩服。可對於這樣的推崇,李師爺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喝了口水後又乾咳了兩聲:「想當初從寧國府跑到徽州府之前,我的授業老師對我詳細講述了一番這些有名人物,我這也就是現學現賣。總之你要是真要和汪老太爺對上了,一個人衝鋒陷陣太危險,你得回去和南明先生求援才行。」

    「多謝李兄提醒,你放心,我不會那麼自負的!」

    不管李師爺那消息是否從老師處批發轉零售,可對於自己來說都異常珍貴,所以汪孚林自然謝了又謝。接下來等到三個被太陽曬蔫了的學生回到屋子裡,汪孚林卻已經收拾東西走路了。他連日以來在此名為蹭課,實為幹自己的活,如今這一走,分明是證實了李師爺之前的推斷。

    汪孚林確實打算回松明山一趟的。不過,在回歸松明山之前,他當然沒有忘記對葉縣尊匯報一下自己去見趙思成的經過,以及李師爺透露的那些內情。他沒說自己怎樣嚇唬那個可憐的戶房前司吏,只把趙思成的供述一五一十,沒有更易一字地說了出來。果然,葉縣尊出離地震驚和憤怒了,一張嘴吐出一連串違禁字眼後,竟是顧不得丟臉,又舉手拿扶手洩憤,可最終卻很可憐地在手掌和扶手的較勁之中敗下陣來。

    「無恥,卑鄙,混賬老東西!」他惡狠狠地再次罵了幾聲,終於頹然往太師椅上一坐,垂頭喪氣地說道,「如果早知道一縣之主如此不好當,我當初就算求爺爺告奶奶,也要求留京!其他五縣那些鄉宦坑我也就算了,汪尚寧那老東西明明是歙縣人,竟然也坑我,真以為我是軟柿子好欺負不成!」

    見汪孚林坐在那兒,臉色彷彿有些晦暗,顯然是想起了一次次被人算計的往事,葉鈞耀忍不住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因為自己威信的提高,政績的樹立,他本來就對汪孚林很有好感,現如今這好感更是比從前暴漲三成。於是,他立刻義正詞嚴地說:「孚林,你回松明山的時候,替我捎句話給南明先生。久聞南明先生文壇耆宿,德高望重,卻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上頭來,是可忍孰不可忍,只要他一句話,我這個縣令一定鼎力支持!」

    果然,菜鳥葉縣尊被人一次次欺負慘了之後,那怒火很可怕!

    汪孚林趕緊謝過葉大縣尊的仗義,隨即就起身告辭。出書房的時候,他就只見迎面走來一個身穿丁香色衣裙的俏麗少女,正是之前自陳叫小北的那個丫頭。笑吟吟地對自己萬福行禮之後,她就與他擦身而過,可從前聞到過的那股馨香卻已經不見了。只不過,既然認準了十有八九就是這小妮子當初在屏風後推了自己一把,他雖不至於繼續記仇下去,可總歸對人提高了幾分警惕。果然,沒走幾步,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小官人和黃家塢的程公子是好友吧?」

    汪孚林不禁站住了,隨即回頭看了過去,見她正笑吟吟側頭看著自己,他不禁生出了一種很不妥的感覺,嘴上卻輕描淡寫地反問道:「那又如何?」

    「聽說程公子就要完婚了,小官人如果不想到時候手忙腳亂,還請早點備好賀禮才是。」

    直到從官廨後門出來,汪孚林還在忍不住琢磨小北的話——不可否認,如果她是故意的,那麼她成功了!雖說程乃軒那傢伙是標標準准的損友,可卻貨真價實是個值得信賴的「好人」,所以對於他吐露出極致的恐婚之意後,卻遭遇到立刻完婚的窘境,他不得不表示同情。奈何他對程老爺這個明白人實在是沒轍,再說人至今都還沒回來,他這會兒自己都焦頭爛額了,因此回家之後,一面預備次日一早回松明山,一面又讓人往程家送了個帖子。

    奈何,程老爺和程乃軒父子還是一丁點消息都沒有,依舊沒回來。

    傍晚時分,葉青龍打探回來的那些事關汪尚寧的家長裡短,和李師爺的相比雖說沒那麼精闢,可也有不少值得注意的地方——比如,汪老太爺家的妻妾序列,妯娌內鬥,子侄爭端……反正關於這些大人物的八卦,坊間從來就不缺。兩相印證,汪孚林覺得收穫很不小。然而,就在他少不得大大讚賞了一番葉青龍的效率時,葉青龍卻神神秘秘從懷裡掏出一把錢來,約摸就是十幾文的樣子。

    「小官人,這是我從縣後街回來的時候,撞見戶房吳司吏,他攔著我硬要請喝茶,後來又硬塞給我這麼點錢,托我和小官人約一趟,說是想請小官人一塊喝個茶。」

    戶房吳司吏?不就是那個經歷了三級跳,從一介白衣書辦成為戶房掌案,劉會的那個頂頭上司?

    汪孚林看到葉青龍光棍地看也不看那十幾文錢,對比從前這小夥計對那二兩銀子先肉痛後慨然的態度,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這小夥計跟著他之後,先後已經賺了整整三百兩銀子,比他這個負翁有錢多了,也難怪看不上吳司吏那十幾文錢的賄賂。不過如此一來,他也不用擔心這小夥計能被人收買。

    現如今在底氣十足的葉青龍面前,糖衣炮彈的力度如果不夠強,絕對會糖衣吃掉,炮彈還回去!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4 01:44
第一一八章 真正的老奸巨猾

    時隔多日再回鄉,一進村口,阡陌相連,雞犬相聞,熟悉的村民彼此說笑打著招呼,面對這平靜的鄉村景象,汪孚林忍不住有點思鄉了。這次又是大熱天一路趕回來,眼下到了自己村裡,他就下了滑竿,讓康大二人歇口氣。一路上時常能遇到幾個村人,他已經記得很熟了,笑眯眯打招呼的時候毫不發怵。而他在城裡的名聲也已經傳回到了這裡,村人看他的眼神,親近之外還多了幾分敬畏。

    親近是因為他是自家村裡人,敬畏是因為汪小官人近來凶名大漲!在傳言中,汪小官人已經被人傳成了在十幾個大漢的包圍之中,硬生生把罪名昭著邵員外給拿下的猛人,這豐功偉績著實讓村人為之驚嘆!

    汪孚林也知道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可看著眾人那古怪的表情,他又不好意思問村裡人究竟聽到什麼了。當他來到汪家兄弟那園林之外,一通報後,果不其然又見汪道貫親自相迎,他很快就領略了一番流言的威力。一路上,汪道貫滔滔不絕地把各種流言版本全都笑眯眯解說了一遍,直到看見汪孚林鬢邊已經出現了豆大的汗珠,他才笑眯眯地說道:「不過這樣也好,以後就能少點人打你主意。」

    叔父你能不能正經一點?

    汪孚林很想這麼提醒一句,可話到嘴邊,他還是吞了回去。就這麼一個游野泳還要往臉上貼金的閒人,提醒正經也是白搭!於是,他乾脆咳嗽了一聲。岔開話題把自己從趙思成那兒打探到。汪尚寧在背後興風作浪的可能性解說了一下。下一刻。他就只見汪道貫冷笑了一聲。

    「那老傢伙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家兩個弟弟和一堆子侄是什麼德行,竟想和大哥爭?他那個外甥要想成為徽幫領軍人物,差得遠了。」

    大概是覺得天氣太熱,汪道貫如同那些粗漢似的,直接拿袖子往臉上一擦,這才若有所思地說:「看來他是一面想要打擊大哥威望,使大哥沒辦法入朝礙他外甥的事;一面打定主意要辦成均平夏稅絲絹的事。給自家臉上貼金,把歙縣第一鄉宦的名頭給坐實了。只不過,就為了一己之私,一而再再而三把縣太爺逼到那個份上,他還真是不怕回頭遭報應。破家縣令,滅門令尹,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汪孚林沒有在汪道貫面前評價汪尚寧,事實上他也就見過那老頭兒一次,聽李師爺評點過兩句,從葉青龍的轉述中聽到了汪尚寧的那些八卦。至於政績什麼的,畢竟又不是在本地任官。一般小民百姓說不出多少來,大多都是那些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詞,根本及不上汪道昆在那些歙人口中津津樂道的抗倭功績。儘管很討厭這可能算計了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老頭,可他還是沒隨便接汪道貫的話茬,而是開口問道:「叔父,不知南明先生的起復之事如何了?」

    「已經差不多成了,只不過應該不是什麼安生地方,是要去扛擔子的。」汪道貫見汪孚林看著自己,他只得把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說道,「別看我,就因為我自個都不知道,所以才只能這麼答你。回頭你問大哥吧,也許還能問出點什麼。」

    你都問不出來,還指望我去問?

    還是在之前那間草屋,當汪孚林再次見到汪道昆時,就只見汪道貫滔滔不絕一通說,須臾就把這些關節都給交代清楚了。而汪道昆自然不像年輕十餘歲的胞弟那樣易怒,眯縫眼睛沉吟了好一會兒,這才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說:「沒想到,汪尚寧這麼想不開。」

    用這麼簡簡單單幾個字,評價了汪尚寧的這一系列舉動之後,他方才端詳著汪孚林,笑了笑說:「葉縣尊美意,你回去之後代我道謝一聲。如果我沒猜錯,汪尚寧如果真的在背後推動了之前那些事情,他不會善罷甘休,太太平平等到今年夏稅收完,再繼續推進均平夏稅絲絹之事。最大的可能是,他會激起鄉里的反彈,讓今年夏稅沒辦法收齊。到時候,為了不吃掛落,葉縣尊一定會選擇屈服。」

    汪孚林知道自己此前只不過是見招拆招,要說未雨綢繆,對這個時代瞭解太少的他能耐還不夠,這才想要誠心誠意請教一下老奸巨猾的汪道昆。所以,一聽到汪道昆面授機宜時,竟是捅破了這最脆弱的軟肋,他登時面色大變。

    汪道貫乾脆代替汪孚林問道:「大哥,那這事怎麼辦?」

    「夏稅乃國之正項,絕對容不得某些人因為一己之私,而讓歙縣蒙羞。我之前聽南直隸的幾個僚友寫信對我說,今年南直隸蘇常松一帶以及浙江杭州府等地,有個別府縣遭了水旱之災。這些地方都是朝廷賦稅重中之重的所在,而且還要負擔白糧起運的重任。如若今年歙縣夏稅真的收不齊出岔子,連累整個徽州府,說不定會被飛派白糧。」

    飛派白糧?這是什麼意思?

    儘管汪孚林已經不是一開始的初哥了,身在縣城耳濡目染,再加上啃完整整二十二卷嘉靖版徽州府志,最近還在慢慢啃弘治版徽州府志,對如今這個時代已經有了一些瞭解,可汪道昆這後半截話他仍然是有聽沒有懂。而當他去看汪道貫時,就只見這位汪二老爺和他一樣滿臉茫然,顯然也完全不明白汪道昆的言下之意。

    汪道昆見弟弟和堂侄不明白,他也沒有賣關子,而是慢條斯理地解釋道:「所謂白糧,是朝廷向蘇松常嘉湖五府徵收的粳米和糯米,用來發官員的祿米,要的是粒粒精選。一石白糧,價值甚至超過四五石尋常白米。但更棘手的是運糧要北上京城,路費高昂,入庫還要被牙行歇家和太監胥吏盤剝。攤上這件差事的糧長,那才是真正的家破人亡。因為五府常常征不足,浙江的杭州早年開始,也承擔了這一重役。即便如此,一旦逢災年,白糧收不齊,就會向南直隸以及浙江的其他府縣飛派,徽州府就被派過幾次,每次都是府縣主司焦頭爛額,下頭士紳百姓叫苦不迭。」

    舅舅吳天保,以及趙思成的弟弟這次擔當糧長,跑斷腿還可能要倒賠,汪孚林聽著狀況已經挺慘了,此刻聽汪道昆說到家破人亡,他不禁直冒寒氣。就連汪道貫也不禁聲音艱澀地問道:「大哥,照你這麼說,白糧應該是秋糧吧?真的會派到徽州府?」

    「只要這樣一個風聲就夠了。」汪道昆聳了聳肩,繼而淡淡地說道,「汪尚寧不是要往臉上貼金嗎?一聽到攤上了這白糧重役,憤怒的糧長,又或者多了一重負擔的百姓如果知道,那都是汪尚寧攛掇大戶,抗拒交齊夏稅鬧出來的,他這名聲還能保得住嗎?」

    這果然是經歷過大風大雨的大人物啊,想出來的計策真夠毒的!自己那些誘餌釣魚什麼的,實在是弱爆了!

    汪孚林當然不會去問汪道昆具體如何執行之類的,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又仔細詢問了一下關於白糧這麼一個名詞的種種註解,隨即就立刻告辭了。汪道貫倒是熱情洋溢地留他下來用午飯,可他還急著回城,自然婉言謝絕了。

    等到他一走,汪道貫便看著兄長問道:「大哥,這白糧兩個字,真有這麼大威力?」

    「當年徽州府一度經歷飛派白糧的時候,你還太小了,記不得其中利害,但上了年紀的人都記得。汪尚寧要是忘了,那我就幫他記起來!」

    汪道昆輕輕一捶扶手,繼而笑著說道:「只不過,孚林真是太讓人意外了,他爹那樣死心眼的人,竟然會有這樣一個兒子!」

    大哥你大概沒聽說過傳言,有人可是在外頭瞎傳話,說他是你兒子!

    汪道貫腹誹了一句,隨即摩挲著下頜那少許的鬍鬚,暗自打算明日入城去,看看能不能幫忙……他湊熱鬧的興致起來了!

    從松明山匆匆趕回了歙縣城中,因為天色還早,汪孚林就赴了戶房吳司吏的邀約。說是一同喝茶,但兩人這見面簡直就和秘密工作似的,葉青龍這個牽線搭橋的小夥計兩頭奔波,直到傍晚時分方才見上了面。喝茶地點是在歙縣北城一處人煙稀少的土地廟,香火破敗,廟祝都跑了,早就被葉鈞耀列入要拆除重建的建築名錄。可在這種地方,吳司吏竟彷彿變戲法似的變出了紅泥小火爐,以及全套茶具。

    而在縣衙底層浸淫了這麼多年的吳司吏,竟是和頂尖雅人似的秀了一番茶藝,等把一小杯茶雙手奉到了汪孚林跟前,他這才低聲說道:「汪小官人,有件事我聽到一點風聲,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吳司吏儘管說。」汪孚林並不在意吳司吏的賣關子,事實上,對於這麼個隱忍多年後突然三級跳的胥吏,他完全沒有一丁點輕視。

    「那……我可就說了?」

    吳司吏歪頭看著汪孚林,輕輕吸了一口氣後,這才鄭重其事地說道:「汪小相公,恐怕就是明後兩天,各區糧長就會找上門來。歙縣今年的夏稅出岔子了!」
davin1207 發表於 2015-7-14 01:46
第一一九章 收不齊的夏稅

    次日上午,來稟報夏稅出岔子的,不是別人,正是戶房錢科典吏劉會。彼時葉鈞耀正在和汪孚林就馮師爺的杜騙新書第一章展開探討,外間突然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葉鈞耀完全沒多想就吩咐請人進來。

    「堂尊,汪小相公。」

    劉會這稱呼上頭,竟是隱隱有把汪孚林和葉鈞耀平齊的架勢。可是,他眼下有些氣急敗壞,竟沒察覺到自己的謬誤,行過禮後就聲音急促地說道:「按理從明天開始,前頭幾個糧區的糧長就要正式開始在縣衙征輸庫收夏稅,但今年的夏稅怕是有點岔子。」

    葉鈞耀儘管已經從汪孚林那兒得到了汪道昆的警告,吳司吏的提醒,可仍然只覺得兩耳嗡嗡直叫,人都有些坐不穩了。他忘了這會兒還有汪孚林這個外人在場,當即憤怒地質問道:「納稅納糧,天經地義,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抗朝廷正稅?」

    劉會瞥了汪孚林一眼,隨即無奈地說道:「恕小的說一句實話,這是老問題了。因為要盡著歲辦、軍費還有歲貢,這些年歙縣夏稅秋糧,很少有收齊的,積欠很多。而今年縣尊新上任,按照規矩,糧長們第一年總要給縣尊臉面,拼足老命把夏稅秋糧收齊,後兩年的也就馬馬虎虎走個過場,能有*成就已經很完滿了。可之前房縣尊是丁憂離任,滿打滿算才當了一年的縣令,去年才剛收齊過一次夏稅秋糧,今年卻又要收齊,所以……」

    這言下之意汪孚林聽明白了,葉鈞耀也同樣聽明白了。汪孚林想的是如今的大明朝號稱太平盛世。實則已經連收賦稅都這樣拖沓扯皮,隨即就想到了自己的舅舅吳天保這次是糧長,昨天他從松明山回來方才想起這一茬,這次是真的要好好關心一下舅舅了。而葉鈞耀想的是自己這個縣令還真是倒霉,一次又一次地被前任房寰給坑了!不論如何。屋子裡頓時冷了場,最後劉會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

    「所以,前頭五區糧長全都跑到了戶房訴苦,說是鄉間里長全都不配合,這會兒吳司吏正在應付他們。」

    「反了,真是反了!」葉鈞耀只能迸出這麼幾個貧乏的字。可糾結鬱悶惱火了好一陣子,他突然福至心靈地問道,「趙思成那個弟弟呢?他哥哥都還關在大牢裡,他這個糧長竟敢不盡心竭力?」

    劉會和趙思成是仇最大的,畢竟那會兒他險些破家充軍。可這會兒聽到這話。他卻苦笑道:「堂尊如果見到人就知道了,趙思成那弟弟就是個老實巴交的本分人,眼下熬得下巴都尖了。他這些天奔波在松明山西溪南等地,一個個里長那求爺爺告奶奶,就希望能夠收齊這一次的夏稅,把兄長從牢裡撈出來。可畢竟連續兩年都要收一樣多的夏稅,下頭一個個都大叫大嚷說是吃不消,不過。他總算還是最賣力的,確定至少能收七成,其他幾個糧長就比不上他了。」

    結仇歸結仇。劉會到底知道夏稅是縣衙眼下最要緊的事,故而並沒有給趙思成的弟弟拚命下眼藥,而是又輕描淡寫地繼續說道:「據說趙家變賣了自家兩百畝地和一處鋪子,總共湊出了五六百兩銀子,準備不夠的時候賠補。所以,他這第五區肯定是和能完稅的。其餘各區卻不好說。」

    「娘希匹……」

    葉鈞耀忍不住再次冒出了這麼個字眼,隨即慶幸府衙那邊暫時被案子給絆住了手腳。不會注意到他這邊的窘態。否則,他這邊廂剛剛破獲大案。給百姓帶來福音,又在琢磨著如何教化世人,那邊廂就鬧出了夏稅危機,之前那所謂的威信不是成了笑話?

    雖說汪道昆已經提醒過,但汪孚林還沒有具體對葉縣尊說飛派白糧的事。這會兒,葉鈞耀冷不丁瞥見了正在攢眉苦思的汪孚林,突然就猶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立刻開口問道:「孚林,你能不能再去找南明先生討個主意?」

    汪孚林不得不感慨葉縣尊的依賴心理。要知道,白糧的事情他還沒弄明白,具體的操作問題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於是,他只能輕咳一聲道:「縣尊,我得先和劉典吏合計合計,貿貿然一次次往松明山跑,容易引人懷疑。」

    葉鈞耀也知道自己有些強人所難,此刻痛苦地揪了揪鬍子,繼而就惡狠狠地說道:「早知道,我就把邵家抄得乾乾淨淨,至少那筆錢用來交歙縣一整個縣的夏稅都綽綽有餘了!」

    他都快忘了,自己縣衙賬面上那虧空還是劉會用高明的做賬本事給暫時壓下去的!

    別說葉鈞耀這麼想,就連汪孚林也想到了邵家那一沓一千兩一千兩的大莊票。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劉會就立刻把頭搖成了撥浪鼓:「縣尊,這念頭想不得,雖說是破家縣令,滅門令尹,府縣主司一怒之下破家滅門,這都是並不鮮見的,可要是真把家財抄了來填補窟窿,那定然會引起鄉里震動,遺禍非同小可。再說,贓物發還的事還沒結束,邵家的爭產官司已經開始打了。這也不是沒好處的,至少沒人有功夫注意咱們這邊的夏稅問題。」

    不能用來完稅,當初也可以拿回來填補虧空啊,怎麼就忘了這一茬!

    葉大炮想到自己高風亮節公正無私的青天名聲連日來正在瘋傳,只能無精打采地揮了揮手道:「那好,你們先去問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再回來報我!」

    汪孚林一出書房,就向劉會問起舅舅吳天保的事。不問不知道,一問之下他方才得知,吳天保這個第四區糧長眼下確實正在戶房。而且,相比打定主意砸鍋賣鐵也要征完這一次夏稅的趙思成之弟趙思捷,吳天保是這次五個糧長之中處境最尷尬的,因為他東奔西走,現在能夠落實的夏稅,還只有區區三成,可現如今距離夏稅起運的期限,已經只剩下一個月了!

    劉會並不知道戶房那個被掌案吳司吏訓得沉默無語的中年人,竟然是汪孚林的舅舅,登時有些尷尬。吳司吏從一介白衣書辦三級跳升到了司吏的位子,他反而屈居其下,可兩人在面上還維持著不錯的關係,至少等閒人絕看不出他們有什麼嫌隙。再說,現如今整個戶房的事務,真正做主的人是他,吳司吏只是個樣子貨,所以他也不太好落井下石,只能訥訥解釋道:「吳糧長事先也沒說清楚,吳司吏和我都並不知情……」

    「舅舅就是這樣的性子。」汪孚林想到當初吳天保自己有沉重負擔的時候,還給自己留了銀子,而自己收拾掉這場詐騙案之後,竟是忘了去過問這位舅舅的事,不禁心裡有些過意不去,「這樣吧,國有國法,我不便去戶房。你回頭對吳司吏說一聲,擺出強硬的架勢,把糧長們先遣回去,然後給我舅舅送個信,讓他到縣衙門口和我會合。」

    戶房之中,吳司吏正板著臉擺架子訓人。他年紀很大,在衙門中的資歷比劉會還長一倍,奈何從前一直都沒有遇到賞識他的上官,所以始終沉淪下僚,直到戶房一連發生兩次劇烈變動,他才扶搖直上九萬里,竟是成了一房之首,掌案司吏。所以,在丟了司吏位子卻成為縣尊紅人的劉會面前,他客客氣氣,這會兒在跑來叫苦的糧長面前,他卻壓根不會客氣,直到外間輕輕叩門之後,劉會閃了進來,他才立刻收起了刻薄之色,露出了和煦的表情。

    「劉令史回來了。」

    這本來只是一個招呼,但吳司吏沒想到的是,劉會竟然快步走到自己身側,附耳低聲說起了話。他原以為縣尊有什麼指示,可當聽明白之後,他的臉色立刻就變了。縣衙呆的時間長了,看慣了風雲人物潮起潮落,吳司吏自認為很有平常心,可這種平常心在坐上司吏位子之後就化為烏有。正因為他很清楚,汪小秀才近來的凶名是真的,不是流言,甚至悄悄見面,努力示好,所以一想到自己剛剛把他舅舅罵了個狗血淋頭,他就有些出冷汗。

    而且劉會現在居然還要他言辭強硬把這些糧長都趕走!

    吳司吏簡直要懷疑劉會是不是故意害他了!可想到這段日子兩人至少沒撕破臉,他只能將信將疑地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一拍桌子道:「好了,夏稅乃是國家正稅,豈容討價還價!本司吏執掌戶房,哪來那麼多時間和你們磨牙,來人,送各位糧長出去!」

    前頭五區的糧長都是老實人,沒有一個是拿糧長當漁利手段的鄉間惡霸,所以這會兒在吳司吏翻臉趕人的時候,他們只得無奈起身,含羞忍辱地告辭。劉會倒是端著似笑非笑的臉把人送到戶房門口,只對吳天保擦身而過的時候,低聲言語了兩句。

    此次收糧諸事不順,吳天保本是心情極其沉重,可聽劉會提醒了這一聲後,出了縣衙,看到汪孚林站在樹下等著自己,他只覺得心為之一寬。

    「雙木。」見汪孚林快步迎上來,他就搖搖頭道,「這糧長的事,我說了,你不用擔心。」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舅舅先跟我回家吧,二娘小妹都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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