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793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9:16
第七十章 債主家的房子


  看到門被推開,進來的人中除了金寶和汪小妹,還有一身白衫的劉會,汪孚林便把剛剛那些煩惱憤怒都壓了下去,站起身來。可還不等他說話,手裡提著幾盒東西的劉會就快走幾步上前,竟是直接屈膝跪倒,把東西擱一邊,雙手扶地重重磕了三個頭。

  「小官人,此前小人的侄兒劉三那樣得罪過您,您卻不計舊怨,救小人於水火,大恩不言謝,小人今天特意前來拜謝!」

  劉會一身白衫,還沒正名。畢竟,他之前是被革退的人,不可能驟然重新重用為司吏,否則別人肯定就要說縣尊出爾反爾。現如今擔任司吏的,是那個先接替了錢科典吏萬有方升任典吏,而後又揭發趙思成貪墨,一口氣經歷了三級跳的吳典吏。他遺留下來的典吏一職,就賞了劉會的所謂查賬之功,卻只是以白衣書辦署理,等過一陣子,再還一個典吏名頭。這樣,戶房的一場大風波也就算是平息了下去,人人皆大歡喜。

  汪孚林立刻彎腰把劉會攙扶了起來,因笑道:「要不是你能夠全心全意信任我,再加上趙五爺幫忙,咱們也辦不成這一件雙贏的大事。等你來日重新穿上青衫的時候,再謝我不遲!」

  劉會這才順手拿起了旁邊那些盒子,賠笑說道:「這裡頭是幾尺新鮮顏色的絹布,還有一盒糕餅,都是小人一點心意。」

  汪孚林笑著請劉會坐,見其推辭再三,方才坐下,他卻擺手示意金寶不要收下那些禮物。看到劉會面色頓時有些發僵,他就解釋道:「你剛回戶房,又是從頭做起,想來也不容易。而且,訛詐你的那些人哪會輕易把錢吐出來,你這麼破費幹什麼?你要謝我,來得正好,我正好有事要請你幫忙。」

  明白汪孚林不是嫌棄禮輕,而是誠心誠意,劉會頓時非常感動。他重回戶房,卻是以白衫書辦的身份署理錢科,那些從前和他交情不錯的人固然都叫好,可背地裡說三道四,甚至語出怨言的也不在少數。而他家底幾乎都被趙思成給敲詐勒索空了,之前不登門就是因為重回縣衙那筆人情費用太大,如今好容易應付了那邊幾個需索無度的老傢伙,他又賒了這些東西來拜謝,最害怕的就是如今名頭響亮的汪孚林瞧不上。

  「小官人有事儘管吩咐,我一定盡心竭力!」

  聽到劉會連什麼事都不問,立刻拍了胸脯,汪孚林就招手叫了汪小妹過來,指著她說:「這是我家小妹,剛從松明山來。事情是這樣的……」

  劉會仔仔細細地聽汪孚林將一應經過說完,頓時露出了怒色,可緊跟著卻又為難地低下了頭。這樣的惡棍騙子他也恨,可他又不管刑房,具體怎麼幫?

  「我知道這樣的騙子恐怕很難一下子抓到,只希望你能夠幫忙留意一二,能有線索最好,沒有那也是天數。」

  劉會一聽到汪孚林的要求竟然這麼簡單,頓時如釋重負,連忙滿口答應,卻還承諾再幫忙去探查城中以及各鄉各村是否有類似受害者。

  等到他告辭時,汪孚林再三讓他把禮物都帶回去,又特意送了他幾步。人剛一走,正好秋楓從程家大宅回來,他簡略問過後得知程老爺留下秋楓是問狀元樓上情形,大約信不過程乃軒的誇誇其談,也沒多理論,就吩咐秋楓遠遠跟著劉會,看看他是不是去了店舖退貨。約摸半個時辰後,秋楓就回來了。

  「小官人,劉會是去了一家布莊,還有一家糕餅鋪,把東西退了回去。我在門外聽到裡頭掌櫃夥計嘀嘀咕咕,說是劉爺重回戶房,竟然變得小氣了,買東西竟然要賒欠,而且賒回去了竟然又還回來,也不知道是提著禮物到哪家人去裝樣子。」

  果然,劉會如今也成了負翁!敢情他們今天是負翁對負翁啊,不過劉會欠的債肯定不如他了。將近八千兩,這相當於多少中等之家的家產!

  汪孚林點了點頭,又把金寶連帶汪小妹一塊叫到了面前,說明了不回松明山,明天就搬去縣後街宅子的決定。秋楓本就是縣城人,當然更希望留在熟悉的城裡,而且這意味著他能夠從學於李師爺,那驚喜和雀躍就別提了。金寶卻是從小在松明山長大,儘管留在城裡能夠跟著李師爺讀書,他還是對家鄉有些說不出的想念。同時,他更在意的是,汪孚林剛剛對劉會和盤托出的那樁案子。

  二姑那樣明利潑辣的性子,被人騙了之後那是何等打擊!

  而汪小妹則是一下子愣住了。她咬著嘴唇站在那裡,足足許久才聲音低落地問道:「哥,咱們不管二姐了嗎?」

  「誰說不管?」汪孚林一把將汪小妹攬在懷裡,一字一句地說,「放心,只要人還在徽州府,哥一定抓到壞蛋,替你二姐出這口惡氣!」

  汪小妹頓時啪嗒啪嗒又掉起了金豆子,她用力點了點頭,緊緊回抱著兄長說:「哥,我什麼都聽你的,只要你能替二姐出氣!我從來沒看到過二姐那樣臉色死灰,一動不動的樣子,我一想到就害怕極了……」

  「別哭,別哭。」汪孚林輕輕拍著妹妹的背,軟言安慰道,「只要被我抓住尾巴,到時候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老爹那大筆債務又不是他欠的,現在可以先不管,可這一次的事,一定要把場子找回來!

  因為身邊沒什麼需要搬的東西,也不打算驚動什麼人,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索性讓康大等四個轎伕用滑竿抬了汪小妹,以及她從松明山捎來的行李書籍等,自己帶著金寶和秋楓安步當車,只前行了一會兒功夫,就找到了汪道貫借給自己的房子。

  汪道貫之前輕描淡寫地說,不過是兩進的小院,但走到門前,汪孚林就發現,這座正對縣衙知縣官廨後門的兩進小院,比自家松明山的老宅看上去還要氣派。最外頭是黛瓦白牆,高高的四柱門罩,左右山牆處都有高出一截的馬頭牆。開了大門進去,繞過一座磚雕照壁,便是一色青磚鋪地的寬敞前庭。前院是兩層樓,正中三開間的明廳,兩側則為廊房。樓上都是木欄杆圍著,隱約可見還有幾個房間。

  明廳之中所有桌椅家具一應俱全,金寶和秋楓固然是窮苦慣了的,看得眼睛都花了,可就連汪小妹也是好奇地東摸摸西看看,前些天的愁苦終於從天真爛漫的她臉上褪去。當她從正中隔屏繞到後頭時,突然又驚叫了一聲:「哥,這後面還有門!」

  汪孚林有意想讓小妹高興高興,因此也不去這管撒歡似的小丫頭,見四個轎伕只在明廳外止步,笑說後院不方便進去,他也不勉強,一手拉起金寶,招呼了秋楓一塊入內。明廳之後,是一座比前院小的天井,隨即是一座小三間穿堂,雖說穿堂一堂兩屋,比起明廳來說要狹窄一些,兩側也並無廊房,但跨入其間,一樣是應有盡有,佈置得齊全周到。

  當過了這小小的穿堂,眼前便豁然開朗,這裡就只有一樓平房,採光更好,北面三間軒敞亮堂的堂屋,東西兩面則各有兩間房,汪小妹這會兒正從堂屋之中跑了出來,臉上滿是高興的笑意:「哥,裡頭的床真軟,我忍不住在上頭打了個滾!」

  汪孚林頓時笑了。他拉起汪小妹的手,笑著說道:「這後院今後就是我們住,你喜歡哪間屋就住哪間。」

  「哥說話算話?」汪小妹把眼珠子瞪得老大,得到了首肯之後,她立刻歡呼一聲道,「那我要住前頭樓上,我長這麼大,還從來都沒住過二樓呢!」

  汪孚林頓時給小丫頭逗得哭笑不得。他自從到了這年代,真正呆過的地方也就是松明山的自家老宅,以及這歙縣城中的馬家客棧,同樣沒住過二層樓。

  等再回到設在穿堂隱蔽之處的樓梯,登樓一看,他就發現這前院二樓的四周欄杆全都設計成了椅子,據秋楓說,聽說過這叫美人靠,正是給閨閣女子在上頭看迎來送往時用的。設在三間明廳樓上的上廳亦是三間大開間,看家具擺設應同樣是起居室,左右廊房上頭則是臥室,可下頭廊房睡著男人,他哪能讓小妹住這?

  奈何他剛剛已經答應都答應了,死活拗不過汪小妹,只能答應自己陪著她在這裡住兩天,把這小丫頭喜得無可不可,竟是把地板跳得咚咚響。

  看著欣喜若狂的小妹,汪孚林不禁有些心虛——前世裡倒聽說過債主像楊白勞,欠債的像黃世仁,可怎麼現在他的境遇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9:18
第七十一章 逼宮!


  而秋楓陪著看完了這說是兩進,實則可以算是小三進的院子,發現有一口清冽的水井之外,竟然還找到一個很深的儲物空地窖,心裡對汪二老爺的大手筆直咂舌,再一次慶幸自己昨天沒有被那虛無縹緲的承諾給沖昏了頭腦。當汪孚林讓金寶帶著汪小妹到堂屋去擺設帶來的那些行李,他就上前說道:「小官人,等回頭菡姑娘住膩了這樓上的屋子,就讓我住這裡吧。我一向警醒,有什麼風吹草動,也能報個信。」

  汪孚林笑了笑,就在這美人靠上坐了下來:「這裡正對縣衙知縣官廨後門,要真的動輒有賊或者其他險情,那歙縣也沒有安全地兒了。我昨天答應過你的,把你的賣身契還給你,你不用擔心我說話不算話……」

  「小官人,我不是這個意思。」

  見秋楓急了,又要往地上跪,汪孚林立刻伸手攔住了他,隨即笑著說道:「你和金寶不一樣,與我不是同姓同宗,還了你賣身契,你只怕留下來也會覺得不安心。這樣吧,別的契書也不必簽了,你就自覺一點,去李師爺那上課的時候照料著點金寶,當好陪讀。他比你小,又認死理,葉公子人雖看著不錯,萬一欺負人也是說不好的。而在家裡的時候呢,收拾書房,做一些灑掃之類的雜務,就算半工半讀,怎樣?」

  汪孚林這半工半讀的名義在秋楓聽來,簡直是新鮮而不可思議。想到之前別人承諾自己的推薦去書院,他只覺得是那樣不切實際,深悔那時候竟然猶豫過。他使勁點了點頭,用顫抖的聲音說:「謝謝小官人,謝謝小官人!我一定會把所有事都做好的,小官人不用再添人,不但灑掃,做飯、洗菜、刷洗、端茶遞水……我什麼都會做!」

  這話簡直和當初的金寶如出一轍。汪孚林笑了笑,遂站起身來:「好,那就這麼說定了。」

  看到汪孚林從袖子裡拿出一張東西過來遞給自己,秋楓只覺得整個人都在顫抖。那是一張僅僅用十二兩銀子就買斷了他一生一世的契書,曾經如同大山一般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但現在卻又如同輕飄飄不著力一般還給了自己。他想要去接,但手卻如同僵硬了一般動彈不得,到最後,他終於擠出了一句話。

  「我怕自己還會有一念之差鑄成大錯的時候,還是小官人替我收著吧。」

  汪孚林盯著秋楓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最終笑著將東西塞在了他手裡:「你昨天都沒有一念之差,那還怕什麼?今天是今天,日後是日後。」

  他說完便轉身離去,並不想費心去問,當初是否有人蠱惑秋楓。這種不光彩的事,已經沒有太多必要去追究了,橫豎就是那麼些貨色而已。

  現在剩下的,就是看看怎麼解決汪二娘被騙的事,錢在其次,重要的是這事兒在汪二娘心中留下的陰影!

  雖說之前已經打掃過了,但焦大等四個轎伕還是把前院重新灑掃了一遍,後頭秋楓和金寶須臾也同樣幹得熱火朝天,汪小妹捋起袖管在旁邊幫倒忙,兩人死活攔不住,只能把要插一腳的汪孚林往外趕。金寶乾脆直截了當地說:「爹你去外頭逛會,我們會把事情做好的。」

  無奈之下,汪孚林只能索性出了門。看到對面那座知縣官廨後門,他想到之前把這兒當自己家走動的那些天,想起今天金寶缺課都沒請個假,就熟門熟路穿過縣後街走了過去。

  由於葉鈞耀對他的態度,一路上沒有任何人阻攔他,一口一個汪小相公,又或者汪小官人的叫聲,全都充滿了恭敬和慇勤。當汪孚林來到金寶往日讀書的書房時,他就聽到裡頭傳來了一個惱怒的聲音。

  「平常從來都不遲到的,今天怎麼說不來就不來?還兩個三個,今天就只剩你一個了!葉明兆,《禮記》月令第六,給我從頭開始背,背完了就註解!」

  「不是吧……先生,這是前天才剛教的!再說今天是金寶沒來,我可是準時來的,您怎麼罰我!」

  「我是先生還是你是先生?快背,背錯一個字一戒尺!」

  汪孚林聽著裡頭那對師生的對話,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大步走到門前,才想叫人,卻不料斑竹簾一下子被人拉開。現身出來的正是聽到動靜的李師爺,發現是他而不是金寶,李師爺登時瞪大了眼睛:「怎麼,是金寶病了?還是別的什麼緣故?又或者說你沒想好怎麼說服葉縣尊,打算回松明山去?」

  李師爺平時是說話不緊不慢的人,可這會兒卻連珠炮似的,汪孚林不禁莞爾,拱了拱手就解釋道:「今天我們喬遷,所以金寶來不了,我就親自過來告知李師爺一聲。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面對面只隔一條街的鄰居了。」

  聽到前頭一句,李師爺眉頭緊皺,可聽到後半句,他登時又驚又喜。而從他背後閃出來的葉小胖就更高興了,歡呼一聲竄過來問道:「那是不是說,明天就是金寶和秋楓兩個人一塊陪我讀書了?」

  小胖子你高興得太早了,就憑那倆小子的資質,日後你恐怕會常常挨李師爺的戒尺!

  汪孚林有些同情地看著這會兒只顧高興的葉小胖,點點頭算是肯定了這個說法:「不過,茲事體大,我還得親自去對葉縣尊稟告一聲。」

  李師爺登時長舒了一口氣,面上的急切之色蛻變成了鎮定自若,一把拽起小胖子進屋讀書去了。不消一會兒,裡頭就傳來了小胖子慘烈的哀嚎聲:「先生,為什麼還要背啊,金寶他們明天不就來了!」

  汪孚林只能默默為葉小胖掬一把同情之淚,復又去往葉鈞耀的書房。這裡他就不好隨便亂闖了,少不得讓僮僕通報了一聲。不多時,裡頭就傳來了葉縣尊帶著幾分威嚴的聲音。

  「進來吧。」

  自從糧長以及趙思成之事解決之後,汪孚林就沒有再來過這裡。此時踏進此間,屋子里布置一樣,但書桌後頭的葉鈞耀瞧著就不一樣了,臉上少了悲苦急切,多了幾分腆胸凸肚的威嚴。甫一見面,這位歙縣令就針對昨天他的衝動大加責備了一番,可看得出來,葉鈞耀的心情很不錯,教訓的話固然多,可字字句句都是責他不該衝動,隨即又得意地告訴他,馮師爺已經決定把他補為增廣生。

  橫豎秋闈之後,原本的廩生和增廣生中,每次總會有至少二十餘人考中舉人,這就是歙縣的底蘊!再說又沒有廩米,所以這件事沒人反對。

  汪孚林頓時傻眼了。他沒想到自己已經撂下那樣的話了,還能得到如此「福利」。可是,他辭又辭不掉,只能苦笑道謝,隨即婉轉提出,能否添個秋楓讓李師爺一塊教。得知李師爺本人同意,葉鈞耀幾乎想都不想就點了頭。

  「本縣身為父母官,有這樣的好學少年豈能不加體恤?准了,三人讀書正好做個伴!」

  最大的目的達成,汪孚林少不得又解釋了一下,自己已經搬到了知縣官廨對面。和李師爺那反應差不多,葉鈞耀也表達了一番祝賀,但心底卻是因為房子是汪二老爺送的而高興。在他看來,汪孚林還年少,能夠有宗族之力,才是最大的助力——而且也是對自己的最大助力。

  至於追查騙子,汪孚林暫且沒說。他打算先到專管刑名的刑房打探一下,然後再看看怎麼對面前這位一縣之主提。他盤桓了好一陣子,重申自己暫時不想去縣學——其實是不想去找虐——然後預備告辭離開的時候,外間就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堂尊,承發房王司吏,刑房張司吏,壯班趙班頭,戶房錢科劉令史聯名請見。」

  汪孚林記得這幾個人全都是之前因為葉鈞耀選擇站隊後,投靠過來的中堅人物,可此時此刻聽到他們請見,卻只見葉縣尊一下子面色一僵。知道必有內情,他剛打算趕緊告辭走人,可須臾只見主位上的葉鈞耀努嘴示意屏風,意義非常明確。

  他想都不想,立刻起身避到屏風後,可剛來到那後頭,他就看到這裡已經躲著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人物,差點沒驚呼出聲。

  又是那個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9:19
第七十二章 屏風後那輕輕一推


  噓!

  看到那一根纖細的食指放在那張血盆大口上,汪孚林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但更納悶的是葉鈞耀是否知道這屏風後頭還有一位的存在。可這會兒,那位葉縣尊已經開口吩咐人進來,他只能無可奈何地與人分享這四扇屏風後頭的躲藏空間。隨眼一瞥那翡翠色紗衫,鴨卵青的湘裙,他覺得這不太可能是官廨中哪個膽大包天的丫鬟,很有可能是讓婢女和金寶給自己捎了幾次話,又送了他一套《徽州府志》的葉小姐。

  此時此刻,他終於想起了那一次帶著金寶走在縣後街上的那次偶遇。那時候那一乘青綢小轎也是如此,本以為興許是一次值得紀念的驚鴻一瞥,結果卻是嚇了一跳的經歷。而同時躍上心頭的,還有程大公子那心有餘悸的講述,以至於他陡然生出了一個念頭來。

  難不成程乃軒的未婚妻便是葉小姐?不對啊,程老爺常年在外行商,葉縣尊卻是年初剛上任,這要說婚約似乎不太可能。而且以葉小姐的脾氣性格來看,就算偶爾惡作劇,也不至於做出惡犬追人這種出格的事情來。

  「堂尊,昨日英雄宴上我歙縣生員威名遠颺,五縣宵小則折戟而歸,正是趁勝追擊的時候,帥嘉謨已經忍不住了,他一力要再去徽州府陳告。如果徽州府繼續和稀泥,他說要去南直隸都院,向巡按御史劉爺繼續陳情,還不行就去京城敲登聞鼓!」

  因為身邊有人,汪孚林不禁微微分神,此刻耳畔陡然鑽進這麼幾句話,他登時大吃一驚。他本能地側頭往身旁看了一眼,奈何那張鬼臉將疑似葉小姐的女子頭臉遮得嚴嚴實實,他除非有透視眼,否則根本看不出她是個什麼表情。

  汪孚林都嚇了一跳,直面四人的葉縣尊就更加震驚了。他顧不得一縣之主的威嚴,蹭的一下站起身來,厲聲說道:「做事情總得循序漸進,他怎敢如此!」

  剛剛率先說話的是趙五爺,這時候,卻是劉會接過了話茬:「堂尊,不是那帥嘉謨狂妄大膽,而是我歙縣夏稅絲絹積弊太久,民眾因此受苦多年,嘉靖年間便有人提出,奈何最終首倡者死得不明不白,事情也就沒了下文,如今終於又有義士肯為歙縣百姓張目,下頭自然群情洶湧。據說,今年分配到各糧區的應交夏稅,以及攤派下來的各色歲辦歲貢軍費等等,已經有不少地方叫苦連天,只怕八月未必能夠完稅。」

  儘管明初對於夏稅秋糧的解運全都有嚴格要求,交不齊就從糧長到府縣主司一層層處置,但到現在這年頭,交不齊的年份已經越來越多了。究其根本,不在於作為賦稅正項的夏稅秋糧,而在於攤派下來的軍費以及歲辦。這是汪孚林在之前看完那套《徽州府志》後最大的感受。哪怕加上那一批數額龐大的夏稅絲絹,再加上那些麥子茶葉,這正項賦稅才多少錢?可歲辦加上軍費常常就有數千兩,碰到什麼藩王就藩等破事還要再加,所謂輕稅簡直是笑話!

  可葉縣尊卻不會這麼看。這年頭的州縣主司考核第一條是什麼?交稅!現在交稅的原則是,歲辦歲貢和軍費一定不能拖欠,夏稅秋糧可以稍稍拖一拖,可問題是,交不齊夏稅秋糧,考評上不去,陞官就別想,不被擼掉就不錯了!所以,他只覺得頭皮發麻,手足冰冷,可一想到回頭自己治下竟然有人跑到南京去陳告,又或者去京城敲登聞鼓,他就更坐立不安了。

  見葉鈞耀沒說話,承發房的張旻便開口道:「我等不敢凌迫堂尊,只是其餘五縣咄咄逼人的態度,堂尊也已經看到了。不說別的,汪小相公就一再被人當成靶子似的反覆算計,而堂尊自己也兩次被人潑了髒水。」

  屏風後頭,汪孚林已經聽出了這些傢伙的言下之意。那就是與其一次次被動挨打,不如趕緊發起反擊!他忍不住摩挲著下巴沉吟,可旋即就覺得胳膊肘彷彿撞到了什麼,側頭一看,他方才發現自己忘記了身邊還有別人,趕緊歉意地點頭笑了笑,可當看到鬼面女子衝著自己搖了搖手,又指了指外頭時,他只覺一股淡淡馨香傳入鼻間,突然覺得今天這遭遇實在是奇妙極了。

  果然,被張旻這樣一說,葉鈞耀的怒氣立刻起來了。他好端端的一縣之主,居然被人污衊縣試的時候給汪孚林高名次是早有默契的作弊,而後又被趙思成這個奸吏用賬面虧空,威脅提高攤派公費的水平,甚至在上任之初竟然還被前任縣令房寰給坑了一把,這都叫什麼事!本來已經坐了下去的他一巴掌重重拍在書桌上,竟是再次站起身來。

  「簡直是豈有此理!」

  對於葉縣尊的業務水平,汪孚林已經深有領教了。此刻聽到這一聲怒喝,他登時心道不好。儘管劉會和趙五爺都是他推薦給葉鈞耀的,站隊選陣營也是他的建議,但他的目的不在於別人想的謀福減負,而在於分清敵我,因為那時候他還沒有真正弄清楚很多情況。但現在一套徽州府志啃完,他已經有些頭緒了,早就打算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裡,不能被別人帶得團團轉。而且,要是這會兒葉鈞耀被人攛掇入了彀中,回頭覺察不對,豈非都是他的錯?

  可這會兒他該怎麼辦?躲在屏風後頭的他難道要重重咳嗽一聲,然後氣定神閒地走出去?雖說他這些天把聲勢造得不錯,可這種具體事務上突然跳出來,只怕葉鈞耀就要有想法了!

  汪孚林還在艱難地做著選擇,這時候他完全沒有注意到的是,一旁的鬼面女連連推搡了自己好幾次。在發現他完全沒有動靜時,那雙手最終虛按在了他的身後。電光火石之間,他只覺得身後傳來了一股大力,整個人竟是不由自主地往旁邊跌了出去。等到一個踉蹌之後,他終於站住腳,就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屏風後!

  這時候,不但書桌後的葉縣尊驚愕地看著這邊,那四位屬吏也全都看了過來,但眼神之中卻沒有多少意外,顯然之前都知道葉鈞耀接見了他。認識他的劉會和趙五爺竭力忍著笑,而承發房王司吏和刑房張旻卻是神情微妙。

  居然被一個女人陰了!

  汪孚林心頭大怒,扭頭往屏風後頭瞪了一眼,卻見那鬼面女子正對自己,先是雙手合十拜了拜,彷彿是懇求他幫忙,隨即握拳做了個加油的手勢。面對這一幕,他哪裡不知道對方推自己那一把是讓自己出頭,可仍然耿耿於懷。他從前那一次次扭轉必敗之局,哪回不是揚眉吐氣,何嘗有現在這麼丟臉?

  你等著瞧,回頭我打發了這些傢伙就找你算賬!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9:20
第七十三章 狐狸尾巴揪不著


  他用儘量鎮定自若的姿勢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彷彿剛剛不是踉蹌兩步跌了出來,而是氣定神閒地走了出來。等站直身子之後,他才從容拱了拱手道:「縣尊見諒,實在是我剛剛聽到各位提及夏稅之事,一時情急,這才失態了。」

  不等這主客一堆人開口,他就繼續說道:「夏稅絲絹獨派我歙縣,確實不公,但此事既然從洪武至今已經沿襲了百多年,要想變革,就要一步一步來,至少,決不能縣尊剛一上任,連一次夏稅都尚未完稅,就立刻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如果那帥嘉謨如此不識大體,那麼便不是為歙縣子民求一個公道,而是以此為名要挾縣尊了!」

  葉鈞耀登時為之動容,對汪孚林這突然現身的一丁點惱火,全都轉變成了讚賞。果然是自己人啊,關鍵時刻口口聲聲都為他說話!

  而汪孚林很快又換了一個角度,反口說道:「但張旻等諸位說得也不無道理,如若縣尊一直都沒有舉動,帥嘉謨暫且不提,那些一心想為歙縣父老謀求減負的忠義之士,總不免焦急,甚至寒心。不如就以這次八月的夏稅為限,此次夏稅一完之後,縣尊再召見各位,徐徐商討如何運轉均平夏稅絲絹之事,各位認為如何?畢竟,縣尊任期只不過剛剛開始。」

  這兩頭各捧了一下,又把立時三刻做決斷,改成了等到八月再商量,劉會和趙五爺是見識過汪孚林之前怎麼設計趙思成的,心道果然還是那個腦筋極好的汪小相公。王司吏和張司吏卻有些不得勁,但葉縣尊又拍了一下書桌,義正詞嚴說八月必給一個交待,他們才明白木已成舟,只能無奈答應。可臨走之前,王司吏忍不住問道:「敢問汪小相公此言,可也是南明先生的意思?」

  「我只代表我個人。」汪孚林知道不管自己怎麼說,別人都會把他和汪道昆扯在一塊,但他反正撇清乾淨了,別人怎麼想是別人的事,「我只是為了我歙縣發展的穩定大計,與此相比,其他一切都不足為道!」

  話雖如此,等到又是一番扯皮結束後,幾個屬吏離開書房時,不免面色各異。而汪孚林親自上去關上了門,隨即就用極其不善的目光看向了屏風後頭。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去對葉鈞耀解釋,一個箭步衝到了屏風後頭,可入目的景象卻讓他完全傻了眼。

  那空空蕩蕩的地方赫然一個人都沒有!難道他剛剛是見鬼了?倒是有一扇小窗,可看上去釘死了不說,而且除非七八歲的孩童,怎麼可能來去自如!

  想到那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想到背上被人推的那一把,汪孚林自從莫名其妙地重生在這個年代,對神佛鬼怪早就不敢不信了,這會兒更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可緊跟著,他就聞到了一股熟悉淡淡香味,頓時心中一動。他分明記得,剛剛鬼面女子一同躲在這屏風後頭時,也曾聞到過類似香味。

  不是妖魔鬼怪,而是有人搗鬼!

  汪孚林恨得牙癢癢的,可這時候,身後卻傳來了葉鈞耀的聲音:「孚林,你這是干什麼?」

  「哦,學生剛剛一不留神掉了點東西在屏風後。」汪孚林立刻彎腰做了個樣子,這才鎮定自若地從屏風後頭出來,心裡恨得牙癢癢的。他正想試探一下,外間又傳來了叩門聲。

  「爹,我給你送湯圓來了。」

  說話間,屋門被打開,汪孚林循聲望去,卻只見進來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她容貌昳麗,秋香色衫子,柳黃的馬面裙,瞧著落落大方,和他打照面的時候笑著一頷首,不慌不忙毫無異色,怎也不像是剛剛和自己在屏風後頭有過奇妙緣分的鬼面女子。她將手中托盤上的一碗湯糰放在葉鈞耀面前的書桌上,這才笑對汪孚林問道:「這是爹最喜歡的水磨湯圓,汪小相公可也要來一碗?」

  剛剛那鬼面女子人在屋子裡,眼下葉小姐卻是從外頭進來的;剛剛的人一身明亮跳脫的綠色,眼下的葉小姐卻衣著沉穩內斂;最重要的是,汪孚林的輕輕吸了吸鼻子,並沒有聞到那股熟悉的淡淡香味。一時間,他不得不認為這裡頭有所玄虛。可是,面對她這有些戲謔的徵詢,他卻忍不住迸出了一個字。

  「要!」

  話一出口,他就覺得自己不止太不客氣,而且簡直是有些小輕浮了。可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他便索性大大方方地說道:「早就聽說縣尊是寧波府人,那兒的水磨湯圓最為有名。我家小妹昨天才剛進城,如果可以,能否讓我捎帶幾個生的回去,讓她和金寶他們能夠煮熟了嘗個鮮?」

  葉鈞耀最欣賞汪孚林的不是別的,而是他小小年紀就護著家人的擔當,無論是對金寶,還是對行商在外的父親,抑或是對旁人根本不會在意的一個小小書僮。所以此刻聽到汪孚林討了東西是為了家中眾小,他就為之釋然,竟忘了責備女兒在有外男的時候這麼闖進來,笑眯眯地吩咐道:「我家鄉的水磨湯圓最是一絕,只不過這徽州府少產糯米,品種也和寧波府不同,擅長這手藝的張嫂常常英雄無用武之地。既然是難得做,明月,你去給孚林裝一盒。」

  原來縣尊千金閨名叫做明月?

  汪孚林心中一動,但沒有隨隨便便再去端詳人家,可心裡卻越發好奇葉明月到底是不是剛剛屏風後頭的鬼面女子,是不是當初自己在縣後街上邂逅的鬼面女子,是不是那個曾經把程公子程乃軒嚇得魂飛魄散,到現在還留有心理陰影的未婚妻。可這些問題除卻最後一個他還能找人求證,前兩者都只能暫時無解。於是,他只能聽得葉明月答應一聲,旋即翩然離去。

  難不成剛剛被推了一把的仇只能暫時記下?

  在汪孚林那番話的幫助下,成功爭取到了時間,葉鈞耀心情好了許多,對於汪孚林驟然從屏風後頭現身也就不計較了。非但不計較,想到昨日英雄宴汪孚林走後,汪道昆對這個族侄的維護,還有這位南明先生在士林官場的威望,他決定除了把金寶和秋楓都納入胖兒子的同學範圍,再做出一點實質性的突破,進一步拉近兩人關係。

  於是,他示意汪孚林在桌前客位上坐下,這才和顏悅色地說道:「孚林啊,你剛剛也看到了,這些縣衙吏役簡直是讓我疲於應付。你既然暫居城中,又不打算去學宮裡的紫陽書院,何妨常來和李師爺切磋探討?就算你在人前放話廢舉業,可也不能就這樣荒廢嘛!而且,你最近既然閒著,不如時不時來給我搭個手……」

  這前頭的話汪孚林也就姑且一聽,可這後頭半截話,他才叫意外。如今常走動,這位葉縣尊字裡行間自重身份的本縣兩個字出現頻次低了,而且對話時,葉鈞耀也常常會把他放在一個相對平等的位子,這是一個很好的現象。可是,身為歙縣令的葉鈞耀竟然會明著招攬他為幫手,這就意義不同了。

  哪怕他作為歙縣出身的生員,需要遵守不成文的迴避原則,不能名正言順地像李師爺這樣混個名分,只能當個影子謀主,但對於眼下是負翁的他來說,也就意味著他可以很方便地促使葉縣尊去做某些事情。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9:21
第七十四章 做人一定要會過日子


  儘管汪孚林現在正發狠想要為汪二娘揪出那些騙子報仇,非常需要一縣之主的支持,可這種事還是要表現一下誠惶誠恐,不能爽快答應。於是,接下來賓主二人一個謙辭,一個力捧,到最後當房門再次被人推開,葉明月捧著一個食盒進來時,就只見書桌前後一大一小兩個人在演戲似的來來回回打太極。大約是看到她進來,求賢若渴狀的葉鈞耀便重重咳嗽一聲說:「你不要推辭了,本縣很看好你,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汪孚林同樣不希望這位極度可疑的葉小姐攪和了自己的好事,也立刻起身長揖:「既是縣尊信賴,學生定當不負所望!」

  這時候,葉明月方才笑吟吟地捧了食盒上前說道:「爹,張嫂聽說是汪小相公喜歡,立刻又趕做了三十個。」

  「好好,孚林你帶回去,就當我送你的喬遷之禮。」葉鈞耀話說出來才覺得不對,哪有用一盒湯圓就算賀了人家喬遷之禮的?

  他正尷尬得無以復加,就只見女兒在放下食盒之後,繼而又笑著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張單子,遞到了他面前。他隨眼一瞥,見上頭是一套五經,兩罈美酒,外加四色糕餅,幾樣時令菜蔬,一串紅繩穿的喬遷喜錢,他頓時暗讚不愧是持家有方的女兒,連忙清了清嗓子道:「此外還有幾樣東西算是我小小心意,你就不要和我客氣了。」

  汪孚林雖說看不見那張單子上寫了些什麼,可聽葉縣尊最後一句話,他也就明白了。可他卻沒覺得葉明月周到,反而覺得貓膩更大,要知道,之前葉小姐進門的時候,他可沒提到喬遷之喜的事,人家一進一出又一進之間,卻把禮物都被備辦好了,哪來的消息?當他再三道謝之後,接了那食盒告辭離開的時候,眼角餘光又往葉明月身上瞟了一眼。

  遲早把你狐狸尾巴揪出來!還有這書房之中大變活人的秘密!

  葉明月若無其事地看著汪孚林告辭離開,這才笑著對父親說道:「爹上任這麼久,總算招攬到一個真正的幫手。」

  「你這怎麼說話的?」葉鈞耀登時為之氣結,「李師爺身為舉人,卻特意從寧國府過來投奔我,還教導了你弟弟,難道他不算是幫手?」

  「李師爺那是為了躲開家裡逼婚,真要只有弟弟一個學生,他說不定早就撂挑子了。」葉明月卻對父親半點也不怵,輕輕眨了眨眼睛,「那些胥吏一個個奸似鬼,油似蛇,爹一味堂堂正正,怎麼吃得消?汪小相公卻不一樣,智計百出,能幫上爹不少忙。」

  「哼,我那是看他乃南明先生的族侄,這才照應照應他。」

  葉鈞耀絕不承認自己是想要汪孚林幫自己出主意甚至拿主意,他一心一意認為,他只是給汪孚林機會為自己拾遺補缺,那是賞識人才,知人善用!

  葉明月知道父親是什麼性子,她撲哧一笑,也不再擠兌拆穿,當即收了那一碗已經冷了的湯糰去廚房回鍋。當她走到門口時,卻只聽身後飄來一句。

  「明月,你以後少去那個衣香社,一群姑娘成天聚來聚去有什麼意思?多管管你弟弟,否則你娘回頭來信又該發火了。」

  「爹,就是幾家姊妹在一塊說笑談天,讀書寫字做做針線,打發時間而已,家裡的事情我又沒少管。」葉明月頭也不回地這麼回了一句,隨即又笑道,「弟弟有李師爺,如今已經比從前強多了,日後還有兩個同窗,他要是不想成天被罰,總會奮起直追的,比咱們一個勁強壓約束他更有用。」

  聽到背後無話,知道父親偃旗息鼓了,葉明月方才步履輕快地拿著碗往廚房而去。經過弟弟那書房的時候,她有意在門前稍稍停留片刻,聽到裡頭李師爺還在侃侃而談講課,她抿嘴一笑,這才悄然走了。至於父親說母親來信發火,她絲毫沒放在心上。

  孕婦本來就是最愛發火的!更何況是到這種年紀又懷上一胎?弟弟如今有了李師爺,剩下的就是按照母親的意思,讓父親做好官,看好他,那就行了!

  汪道貫借出這座兩進小宅院之前,本就派人徹底清理打掃佈置了一遍,因此金寶等人收拾起來自也省力。當他們大功告成高高興興的時候,汪孚林從知縣官廨帶了一大堆禮物回來,甚至還跟著兩個送禮的僕婦,直叫上上下下全都吃了一驚。直到這時候他們才發現,這新家其他都不缺,就少一個廚娘,而且廚下還是空的,要不是葉縣尊送了這麼多,午飯就得出去吃了。於是,接下來金寶和秋楓一塊上灶忙活,一家人吃了一頓遲到的午餐。

  等一頓飯吃完,金寶好說歹說把汪小妹給哄回屋子,又死活攔住了捋起袖子要洗碗的汪孚林,和秋楓一塊收拾過之後,他抹乾淨手就去了最後頭的堂屋。一推開門,他就看到汪孚林正從東次間出來,連忙迎了上去。

  「爹。」金寶叫了一聲,這才說道,「回頭我和秋楓輪流去李師爺那兒聽講吧?家裡人口多了,地方又大,總得有個人做飯,平時還要收拾……」

  「瞎操心。」汪孚林也是帶了東西回來飢腸轆轆的時候,方才發現少了個上灶的廚娘。他一口打斷了金寶的話,摩挲著下巴想了想,最終笑著說道,「我下午就去請個最妥當的人回來幫忙,你們倆給我一門心思讀書。剛剛我去葉縣尊那兒見到李師爺時,他還連聲問人怎麼沒來。這要是因為家裡沒人做飯就把你們倆給耽誤了,我非得被李師爺埋怨死不可。回頭我會常常去查崗,要是誰敢不好好讀書,回來小心挨戒尺!」

  比金寶慢一步,此刻剛來到門外打算主動請纓的秋楓聽到這話,頓時站住了。對於你們倆這個稱呼,他咬了咬嘴唇,最終悄然轉身眯了眯眼睛,竭力忍住眼淚,最終快步離去。

  打發走太有擔當的小傢伙,汪孚林就去造訪了新安驛旁邊的劉會家。女主人劉洪氏不比上一次汪孚林現身時先是心存感謝,隨即險些失控,繼而又將信將疑,這一回她對汪孚林卻是又感激又惶恐。當聽到對方提出每個月一兩銀子雇她當廚娘到家裡幫忙,她最初一愣神,隨即立刻欣喜若狂地連連點頭。

  「我去,但只有一句話,絕不要小官人的錢!我家那口子若是知道我能幫這點忙,也一定會高興得了不得!」

  「不給錢讓人做白工,哪有這樣的!劉嫂子如果這麼說,我可就去找別人了。」見劉洪氏這才慌忙攔住要出門的自己,汪孚林便笑著說道,「不過,你去我那幫忙一日三餐,只怕你家那口子回來就吃不了熱飯菜,乾脆一塊帶一口,讓他也在我那吃完再回家得了!我正好還要去一趟縣衙六房,替你帶個信給他。」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9:22
第七十五章 小吏和派系


  縣衙要地,尋常小民不得擅闖,但有功名者除外,之前把知縣官廨後門當成自家後門那般走動的汪孚林就更是個例外。而今天他上午剛走後門去拜訪了一下葉縣尊,空手套白狼捎帶了一大堆葉縣尊的賀喬遷之禮回家,這會兒下午又經過通稟,光明正大地從前門進了縣衙。

  進了大門和儀門,便是整個縣衙之內最寬敞的院落,正北面是大堂,兩側廂房就是六房、承發房、鋪長司等胥吏的辦事之所。歙縣縣衙最初還在府城中時,也和明初大多數縣衙一樣,六房按照升堂排班的左右列,西廂房是吏、戶、禮,東廂房是兵、刑、工,和朝廷六部格局一模一樣。

  但隨著時日久遠,各房的差事繁重不一,尤其是戶房職責最重,等歙縣自己圈了縣城,別造縣衙,漸漸就分了錢科糧科,而馬科又從兵房分出。現如今,戶房和吏房獨佔了西邊,將禮房給排擠到了東邊。

  如今東廂房總共四房,格局亦是和朝廷六部不同,朝中刑部繁重而沒有多少實權,但縣衙之中的刑房卻是萬千小民最發怵的地方。萬一得罪了他們,做點手腳在大老爺面前告一狀,回頭牌票一發,那是不死也得脫層皮。此時此刻,刑房司吏張旻聽說汪孚林求見自己,便是皮笑肉不笑地拿著根竹籤剔了剔牙,繼而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對下頭典吏和白衣書辦道:「之前趙思成惹他的時候,他可是直接找了葉縣尊,這次倒來見我,真稀罕。」

  「司吏,那位小相公畢竟很得縣尊看重……」

  聽到身旁一個書辦小聲提醒了一句,張旻便不屑地挑了挑眉。他又不是趙思成那個蠢貨,身為歙人竟然坐歪了屁股,幫著那些五縣豪強來算計自己人,甚至還愚不可及地要挾縣尊,到頭來司吏位子還沒坐熱就倒了台。他行得正坐得直,背後還有根正苗紅的歙縣鄉宦第一家汪尚寧汪老太爺頂著,又把葉縣尊客客氣氣供著,他用得著怕一個小秀才?如果那是汪道昆的兒子,他自然得稍微小心些,可不過是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族侄罷了。

  心裡這麼想,張旻嘴上卻只是哂然一笑,等到出了吏房,他見那個身穿青色襕衫的小秀才正在房前來來回回踱步,彷彿有些焦急,他就更篤定了。汪道貫派人報案的那卷宗,現如今還擱在他案頭,這也是他不怵汪孚林的另外一個原因。他可絕不會承認,今天在縣尊書房中,這小秀才打亂了汪老太爺的計畫,自己迫使葉縣尊盡快主導均平夏稅絲絹的打算也落了空,這才是他不待見對方的真正原因!

  「汪小相公。」

  汪孚林這才抬起頭來,見是張旻出來,他就客氣地向對方拱了拱手,只表情卻有幾分清高。雖說今天是求人,但這刑房張旻又不是劉會趙五爺這樣和他熟悉的人,兼且有汪道貫的提醒,他當然不能把底牌都露出來。於是,在說話的時候,他的口氣就帶出了幾分不會求人的生硬。

  「張司吏,因為奸人設騙局,我家中險些雞犬不寧,不知道此事什麼時候能查出個結果?」

  「汪小相公,這事我已經得報了,可不瞞你說,縣衙中積年的案卷不計其數,像這樣的詐騙案多了。這不是說一句破案,立馬就能成事的過家家,是需要快班深入調查,壯班協助奔走,即便廣撒網都未必能有個結果的事,你就算再急,我也只能說請你耐心等一等。」張旻年紀比葉鈞耀這縣令還要大十歲,說起話來也是很有幾分官腔。見汪孚林面色發僵,他便拱了拱手說道,「我能理解汪小相公的心切,只不過刑房重地,不敢稍離,我還得回去做事。」

  他撂下這話便自顧自進了屋子,一跨進門,他就看到一幫子人根本沒在幹活,全都在裡頭竊竊私語,他便官威十足地喝道:「全都給我用心一點!這案牘都快堆成山了,哪有閒聊的功夫。前幾天不是還出了一件人命案嗎?這可是限期就得破的,再破不了就要稟報縣尊追比!」

  站在刑房之外的汪孚林聽到裡頭這聲音,對於這位刑房張旻有了明確的認識。汪道貫還真沒有說錯,此人背後靠山硬,所以才不把他放在眼裡,可大面上至少能讓人挑不出錯來,和趙思成那種蠢貨不是一個數量級上的。怪不得一個早早就執掌刑房,一個卻熬了那麼多年,直到劉會出岔子方才得以陞遷上去執掌戶房,沒幾天還就栽了,這就是差別!

  汪孚林想了想,轉身就走,卻不是離開縣衙,而是往對面西廂房那邊走去。相較於名義上的老大吏房,戶房獨佔了三間屋子,各自都往外開門,就只見不斷有白衣書辦進進出出。他叫住一個書辦請人幫忙捎個信,不過一小會兒,劉會就出來了。

  見是汪孚林毫不避諱地跑到這裡找自己,劉會還一直對上司同僚下屬隱瞞這一層關係,此刻不禁小小吃了一驚,隨即迎上去:「小官人怎的來了?」

  四周進進出出的人全都往這邊張望,汪孚林示意劉會跟著自己稍稍離開些,這才把自己請了劉洪氏到家裡幫廚的事說了。見劉會那張臉一陣青一陣白,他便乾咳道:「實在是我對縣城不太瞭解,家裡沒個人幫廚,一頓午飯就已經快難死了一堆人,只能請嫂子幫個忙……」

  「不不,小官人誤會了,小人並不是不願意……」

  劉會臉上漲得通紅,心中著實感激得很。畢竟,當初訛詐他的白役雖說幾乎全被擼掉,趙思成也倒台了,可那些錢卻要不回來了。他父母雙亡,和妻子成婚多年卻沒個兒女,那會兒還是司吏風光的時候,本家親戚,遠房親戚,一個個都想塞女人給他做妾,又或者求著幫忙,他除了一個劉三,大多都回絕了,因此他與不少親戚都交了惡。

  而劉三之後,他對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親戚更是深惡痛絕,再加上倒台時根本沒人援手。現如今他一翻身,乾脆和他們完全斷了往來。可這樣一來,他的經濟壓力就更吃緊了。現在他不是戶房司吏,還沒有完全恢復到頂峰時期的地位,回歸之後也不敢隨便撈油水,趙洪氏不僅僅是得到了一份工,貼補了家裡的生計,而且也讓他不用擔心自己不在家時妻子遭人欺辱!

  汪孚林聽到劉會只擠出這句話就不回答了,便笑著說道:「我之前對嫂子說了,每月給她一兩銀子。因為她至少要幫忙準備兩餐,你中午還能在縣衙湊合,晚飯就吃不著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乾脆在我那搭個伙,一來近,二來也順路接她回去。」

  「不不不,這就更不行了!她不過就會做些家常菜,又不是什麼好廚娘,怎麼能要這麼多工錢?而且小人怎麼好去攪擾!」

  「第一,我在城裡不認得多少人,只信得過你家媳婦;第二,就是要做家常飯菜,又不是酒館請廚子;第三,我剛剛在刑房張旻那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你還得幫我的忙,每天搭伙一頓晚飯算什麼?」汪孚林把劉會能拒絕的理由都駁了回去,這才把第三個理由給拿了出來。

  劉會登時一愣,悄悄往刑房那裡看了一眼,他這才小聲說道:「那小人和小官人的關係,今後是不用隱瞞了?」

  「你媳婦在我家幫廚,你往我家搭伙,誰都能看得到,還瞞什麼?要是人問,你就說從前你走投無路來找我誠懇賠罪,至於怎麼搭上了葉縣尊,反正話你自己編就行。讓人知道你是縣尊心腹沒壞處,畢竟你眼下在戶房不比從前,上頭還壓著個人,自己也還沒轉正。」

  既然那個刑房司吏張旻是汪尚寧一派的,他為什麼不能扯起葉縣尊做大旗,組建自己的勢力?汪道昆就算在縣衙有人,那和他自己的人畢竟兩碼事。

  汪孚林說到這裡,又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對了,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回頭把縣尊上任之後那些詐騙案的卷宗從刑房弄出來讓我瞧瞧。」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9:23
第七十六章 疑似內鬼


  喬遷之後的第一天晚上,劉會夫妻吃完晚飯後千恩萬謝地告辭了。等收拾完之後,兩進半小院之中的燈火漸次熄滅。汪孚林帶著汪小妹睡在了前院二樓,金寶和秋楓則住在了中間穿堂的左右兩間屋,空著居中一間以及整個後院。本來這相當於小三進的小宅子中空屋子多,按照汪孚林的意思,金寶秋楓住在後院兩廊的東室和西室完全沒問題,但兩人都不肯,他也就隨了他們。而前庭一樓廊房裡的康大等四個轎伕,也早早就睡了。

  然而,汪孚林這一晚上卻睡得並不踏實,即便眼下身處的屋子遠比客棧要整潔舒適。

  儘管他並沒有從前那個汪孚林的記憶,可鄉間那簡單樸素的生活,卻讓他輕易融入了這個世界。次日大清早,他聽到雞鳴便再也難以闔眼,乾脆臨時起意,決定還是回松明山一趟。吃了早飯,他並沒有把此事告知小妹,而是找來了康大和另一個老成轎伕,與他們打了個商量。兩人本就是忠厚老實人,雖說來回幾十里山路很辛苦,但汪孚林大方地直接賞了每人一兩銀子,又明說是因牽掛妹妹,他們便爽快答應了下來,又承諾一定守口如瓶。

  於是,金寶和秋楓一去李師爺那聽講,汪孚林就找了個藉口坐著康大兩人抬的滑竿出了門。在這樣炎熱的天氣裡趕路,自是少不得揮汗如雨,康大兩人卻極其吃得起苦,一路上只停下來歇了一次,用了一個多時辰就趕到了松明山。當汪孚林敲響自家老宅大門時,開門的汪七看到小主人,直接呆了半晌,這才手忙腳亂把人讓了進來。

  「小官人怎回來了?二老爺進城前,說是會捎話給您的……」

  「二娘受了這麼大委屈,我怎麼放心得下?事情原委始末,你再一五一十對我說一遍。」

  汪七是汪家老僕了,原是汪孚林祖父撿來的孤兒,故而忠心耿耿自不必說。講到之前那段經歷的時候,他慚愧地認為一切都是自己這個看門的失職,給了那老騙子一碗水,怎也不至於有後續的汪二娘受騙。

  面對他的自責,汪孚林沉默片刻,隨即開口問道:「此人是喝了水之後,再提到要賣書,還是之前就拿書來和你搭腔?可問過你家裡情況,比如爹和我在不在?」

  「我雖粗疏,也不會被陌生人這麼輕易套了話去!他是喝了水之後,這才千恩萬謝,說起自己要賣書,還一本本從隨身包袱裡拿出來讓我過目。我不認識字,這才讓媳婦去稟報了二位姑娘。」

  也就是說,十有八九是早就瞄準了自家,而不是因為討水喝之後,這才臨時起意行騙。這才對,大多數職業騙子就是這樣的!

  汪孚林想了想,又繼續追問了幾個問題,見沒有太大的線索,他突然心中一動,又問道:「二老爺之前對我說,接了二娘過去,又派了管事照拂我家裡這些田地,那些佃僕可有什麼反應?」

  汪七登時欲言又止。猶豫好一陣子,他方才訥訥說道:「小官人走後沒多久,咱們家那個爛賭鬼佃僕鐘大牛據說是在賭場裡發了一筆橫財,竟親自過來用八兩銀子贖了自己。從前老安人在的時候,因他慣會哭鬧求懇,所以老安人對他沒辦法,芸姑娘卻最討厭他這人,就收下銀子爽快應了。聽說人很快就帶去年新討的媳婦搬到縣城去了。芸姑娘那時候去求了二老爺幫忙,又收了一戶還算老實的外鄉人當了佃僕,照管原先那爛賭鬼的田。」

  當初兩個佃僕登門的情景,汪孚林還記得,印象更深刻的,是他們打著流言對自己不利的名頭要求減租。現如今那個被汪二娘唾棄的爛賭鬼竟然能夠拿出銀子贖身,這太反常了!得知人是騙子出現的前幾天來贖身的,他就更多了幾許猜測。

  「好了,你小心門戶就是,我去南明先生家裡看看二娘。」

  汪七本想說汪道貫吩咐讓汪二娘一個人靜一靜,可見汪孚林赫然不容置疑的樣子,他最終還是沒勸阻。眼看小主人和康大等兩個轎伕說了話,也不坐滑竿,獨自安步當車往不算出山下那邊走去,他頓時嘆了一口氣,心裡不禁想起了最近連個音信都沒有的主人汪道蘊以及主母吳氏。

  要不是家裡沒個長輩在,何至於鬧得像現在這樣,還要小主人一個剛進學的秀才奔前走後!

  汪孚林熟門熟路來到汪道昆那座園子,他之前兩次拜訪都沒見到正主兒,這次也一樣。門房根本沒料到他來,先是大吃一驚,聽得來意後,他慌忙請汪孚林稍待片刻,自己拔腿就往裡頭通報,不一會兒功夫就跑了出來,滿臉堆笑地說道:「老姨奶奶請小官人進去。」

  之前在城裡時,汪孚林打探得知,汪道昆汪道貫兄弟二人的父親汪良彬還在,但母親吳氏已經過世,當年操辦過喪事之後,兄弟倆便做主讓父親的侍妾何為主持家務,家下人大多叫一聲老姨奶奶。此刻他隨著領路的家僕入內,就只見此地和他從前在歙縣城中造訪過的程家大宅和許家大宅都不一樣,並不是那種單純的徽式建築,而是有幾分江南園林的韻味。等到了一處小門,自有一個年長的老媼迎了上來。

  一路或曲徑通幽,或過橋繞假山,等到了最深處一座三間廳,那老媼笑容可掬地為他打起竹簾,他謝了一聲便略一低頭跨過了門檻。因為採光的關係,他乍然從明亮的室外走到室內,即使眼下是夏天的大中午,仍然覺得屋子裡有些昏暗,不由自主稍稍眯了眯眼睛,方才看到主位上坐著一個年約五十許的老婦,而她一手緊緊攥著的,正是別過頭不敢看他的汪二娘。

  見此情景,汪孚林連忙上前長揖行禮,何為卻也不託大,起身微微頷首,隨即就對身邊的汪二娘道:「你哥哥這麼大熱天特意從城裡趕回來,你不要辜負了他一片心意。我這個老婆子給你們騰地方,你們兄妹好好說話。」

  說完這話,何為將汪二娘往汪孚林這邊一推,自己微微一笑,竟是說走就走毫不猶疑。汪孚林連忙謝了一聲,見汪二娘先是身體一僵,隨即拔腿就跑,他急忙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從未有過的嚴厲口氣說道:「一門心思只知道逃有什麼用?我認識的那個汪二娘,是不管遇到什麼都昂著頭,絕不會耷拉腦袋的姑娘!」

  汪二娘這會兒背對兄長,本就眼睛通紅的她登時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她倏然轉過身來,帶著哭腔叫道:「我就是垂頭喪氣!出了這麼丟人的事,我還怎麼見你!你為什麼要跑來,為什麼不就這樣把我丟在別人家!」

  「小笨蛋,你是我妹妹!」汪孚林索性把人攬在懷裡,以他兩世為人的經歷,哪裡看不出,十二三的汪二娘就是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偏偏還要用張牙舞爪的凶相來掩蓋心中的脆弱。他拍了拍她的後背,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人都會做錯事,更何況這次錯的不是你,而是那個老騙子。要是每個苦主都像你這樣,被人騙了還要歸罪於自己,而不是把那個騙子揪出來繩之於法,那天下豈不是好人全都去尋死了,惡人反而逍遙法外?」

  從前看到汪小妹如同乳燕投林一般,被哥哥抱著打圈,汪二娘羨慕的同時,又一再告誡自己不能像小妹那樣恣意妄為。父母不在,大姐嫁人,哥哥不怎麼懂得家務,她要撐起這個家,一定要堅強。可此時此刻被哥哥抱在懷裡,她只覺得一直被壓在心底的軟弱一下子全都浮上了水面,尤其聽到這番說不上是安慰,卻字字句句直入自己心底的話,她更是無論如何都止不住眼淚,竟越哭越大聲。
mk2258 發表於 2015-6-6 06:52
   第七十七章竟然是極品無賴
  等汪二娘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場,汪孚林方才扶著她的肩膀讓其坐了下來。雖說眼下對這小丫頭當初險些做傻事有些後怕,可這會兒他不打算再繼續教訓下去了。他盡量從這個最重要的當事者口中,一點一點探問之前那個老騙子的情況。只可惜,汪二娘知道的東西也並不多,只不過是和人匆匆打了個照面,記得人在六十歲上下,臉上皺紋密布,其餘特徵彷彿都泯然眾人。但是,她還清清楚楚記得自己抄錄的那幾本書的名字。
  “哥從前不是最愛看唐宋那些文人筆記,還捱過爹娘的訓斥嗎?我記得這些書裡,有《唐摭言》、《明皇雜錄》、《玉壺清話》,還有《霍小玉傳》等好幾篇傳奇編纂成的傳奇集,整整十幾本,我翻了一下,全都是剛剛印製出來的,要價還便宜,甚至能聞到油墨味,所以我才買了。”說到這裡,汪二娘也不管眼睛還腫得和桃子似的,得意地瞟了汪孚林一眼,“從前哥看這些閒書的時候,都是我和小妹給打得掩護!”

  汪孚林不知不覺想到了從前兒時上課偷看小說的經歷,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可是,眼看汪二娘又恢復了從前的光景,他心情也鬆快了不少,隨手拔出那根束髮的銀簪,把小丫頭那剛剛撲在自己懷裡,於是散亂得亂七八糟的鬏兒給拆了,這才笑著說道:“只可惜你的好心餵了騙子的驢肝肺。這些我都知道了,你回頭把書找了給我,我一會兒就回城去,你就等著你哥替你報仇吧!”

  “哥,你又欺負我!”汪二娘正手忙腳亂地挽頭髮,可聽到最後一句,她登時愣住了,趕緊抬起頭來,這才想起兄長這一趟回松明山,完全是為了自己。她咬了咬嘴唇,最終心情複雜地問道,“真能抓到人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汪孚林伸手揉了揉汪二娘再次緊蹙成一團的眉頭,再次笑道,“之前你就對你說過,小小年紀別老皺眉,難道你想變老太婆?你在這散散心調整一下心情,等有眉目的時候,我就來接你,讓你親眼看到那個騙子的下場!”

  當何為得到丫頭禀報,說是汪孚林告辭要走,她匆匆又來到這三間廳會客的時候,就只見連日以來心情鬱結不愛說話的汪二娘已經眉目開朗,頓時暗自鬆了一口氣。知道汪孚林還急著趕回縣城去,這炎熱天氣下,其他東西不好帶,她就命人打賞了那兩個送了汪孚林來的轎夫,又將汪道昆的新書拿了兩部送人,還特意塞給汪孚林一對銀錁子,說是留著玩也好,打賞人也行。康大二人也得了雙倍的賞錢,自然高高興興,而汪孚林就沒那麼輕鬆了。

  別看他在汪二娘面前答應得爽快,心裡其實沒多少底。畢竟,他可從來沒查過案子,這種事除了需要腦子,更需要人手!

  汪孚林從汪道昆家裡出來,並沒有急著回城,回家讓汪七媳婦隨便做了點麵條,讓康大那兩個轎夫留下吃了,自己則是隨便填了下肚子,就請汪七帶路,又過豐樂河到了對面西溪南村,打算造訪這裡的幾家受害者。因為他第一次來這,首先就是去找那個曾經到自家鬧過的童生。

  據汪道貫所說,騙子是先去找了這家童生,假作松明山汪家人要買那四卷手抄唐時古卷,然後又到汪家門前假作討水喝,混了進去假裝賣書,實則是讓那找來的童生認為自己是汪家人。那童生一心想賣高價,,到了汪家發現老騙子果然坐在屋子裡喝茶,就認為是汪家人要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先把四卷書都留下了。結果老騙子事成之後捲了東西跑了,童生方才發現受騙上當,卻死乞白賴硬是賴上了汪二娘,這才有之前那一幕。

  到了地頭,本就對那受騙童生深惡痛絕的汪七把門拍得震天響。須臾,大門終於被人不耐煩地一把拉開,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出現在了主僕倆跟前。

  只見此人尖下巴,小眼睛,一身青綢直裰看上去倒是簇新筆挺。認出汪七的他眉頭一挑,聲音尖利地叫道:“事情都了結了,你還來糾纏幹什麼?要不是汪二老爺出面,我早就到衙門求個公道!”

  汪七心頭怒極,正想反唇相譏,他身後的汪孚林便開口問道:“求什麼公道?求你自己貪得無厭被人騙,反而賴別人的公道?”

  那年輕人斜睨了汪孚林一眼,卻沒有回答,而是兀自冷笑道:“我沒工夫和你們磨牙,今天果園有詩社,我正要趕去應酬!要是真的想說什麼,就到那兒去說。不過,料想你們也沒踏進果園的那本事!”

  見此人撂下話便揚長而去,汪七氣得渾身發抖,一個箭步就想追上去理論。汪孚林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之前他鬧到家裡來也是這樣的?”

  “那會兒比現在還氣人,他甚至揚言要是不賠他錢,就把村里人全都叫來,然後在咱們家門口上吊,所以二姑娘羞憤之下才會險些……”汪七說到這裡戛然而止,隨即氣咻咻地說道,“簡直是無賴!”

  就在這時候,旁邊一戶鄰舍吱呀一聲開了門,探出了一個頭髮花白的腦袋:“說對了,這小子就是個無賴。”

  汪孚林正聽得火冒三丈,見那是個花甲老人,連忙上前問道:“老伯對他熟得很?”

  “做了這麼多年鄰居,能不熟嗎?這吳有榮是家裡獨子,爹娘死了就自己過日子,幾次考秀才都落了榜,成天就知道之乎者也,最喜歡去那些有名的園子參加詩社文會,厚臉皮蹭吃蹭喝。今天吳家果園有詩社,名士云集,他當然跑得快!”

  那說話的老者出了門來,卻有些駝背,他瞅著敲門的汪七看了半晌,這才又看向了汪孚林道:“你是河對面松明山村的汪小官人吧?哎,咱們西溪南村雖說也有被騙的,可卻沒人像這吳有榮似的不要臉!”

  聽到不要臉三個字,汪孚林頓時心中一動:“難不成他根本就不是被騙?”

  “被騙?他是想錢想瘋了!成天只知道讀死書,做出來的詩狗屁不通,幾畝好端端的地佃出去就行了,他卻非得収高租,僱長工又摳門不肯出價錢,最後全都拋荒了,要賣都賣不出去。他就琢磨著祖上留下來的幾本古書,逢人就叫賣,一開口就是四百兩!咱們西溪南村讀書人多了,誰不識貨,除了那老騙子,誰會出四百兩買他的東西?這不,騙子騙去就賴上你們家了。要不是汪二老爺為人講道理,這小子又咬準了要去縣衙告狀,否則哪能訛來銀子?”

  原以為自家遇到一個騙子已經是倒霉,沒想到竟然還碰上個極品無賴!

  心中雖大怒,汪孚林還是對這熱心腸的老者道了個謝,隨即說出自己今日尋訪受害者的來意。得知汪孚林是想要去縣城裡設法,促成偵破這一系列案件,那老者登時大為驚異,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點了點頭。

  “怪不得這些日子外頭全都流傳小官人的那些個傳奇,果然是有擔當的好後生,不但想著自家,還想著別家!不用說了,小老兒帶路,我領你去找人!”

  駝背老者住的雖是普普通通的房子,穿的也只是尋尋常常的衣裳,但他輩分彷彿很不小。他帶著汪孚林和汪七主僕倆走在西溪南村,路過的人年紀大的則叫一聲吳七哥,年紀小的則稱呼吳七爺,有他在旁邊作為擔保,尋訪受害者的過程也一帆風順。受害的人家甚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唯恐漏掉了什麼細節。而汪孚林生怕記憶不牢靠,乾脆又要來紙筆記錄下來,到最後全都完事了,他就帶著汪七把這位吳七爺送回了家。

  不消說,旁邊那家還是大門緊閉,顯然那個極品童生還沒回來。

  “不早了,小官人要回縣城就趕緊走吧,不用等那個小子了,從他嘴裡甭想套出什麼話來!”

  “我省得了,今天多謝吳七爺。”

  汪孚林打躬作揖把駝背老者送進了家門,眼看兩扇大門被關上,他看著旁邊那戶斑駁的大門,臉上的笑容沒了不說,還多了幾分牙癢癢的痛恨。

  汪七雖說是汪家老僕,可從前那個汪孚林孤僻少言,他反而對現在的汪孚林更熟悉些。此時此刻見小主人站在人家門前直發呆,他就少不得上前低聲提醒道:“小官人,咱們不回去?”

  “那個老騙子不明根底,一時半會抓不著,可要是連這無賴也不能給點厲害看看,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二娘總不能白讓人欺負了!”

  PS:第三更求推薦票!
mk2258 發表於 2015-6-21 20:59
   第七十八章咽不下這口氣!
  聽到汪孚林低低說出這麼一句話來,汪七感同身受。他本就心中火大,看到汪孚林一手捏拳捶在一旁的圍牆上,他更是不由自主心中一熱,隨即鬼使神差地說道:“小官人若是心裡有氣,小人豁出去了,一會兒狠狠揍這小子一頓!”
  汪孚林正在腦子裡轉著各種報復方式,一聽汪七這話,他不禁一愣,隨即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揍人一頓倒是痛快,可如果在這西溪南村當街把人揍一頓揚長而去,解氣的同時可能會引起公憤,但換個法子就不一樣了。剛剛那駝背吳七爺在村里輩分這麼高,提到那個吳有榮卻依舊咬牙切齒,想來村里看不慣這傢伙的不在少數。尤其是這傢伙老在人家富貴人家的園林裡蹭吃蹭喝,參加詩社文會,未必會受待見。

  突然,他對汪七問道:“你知道吳家果園往哪走?”

  大名鼎鼎的吳氏果園在何處,來過西溪南村的汪七記得清清楚楚,當即帶路而行。而汪孚林印象更深刻的是,整個西溪南村,他今天路過的園林足足有五六處,雖說都是圍牆高聳,看不見內中庭院深深,但只看外觀,華麗之處絕對不遜於汪道昆家。歙縣豪富之家的底蘊,由此可見一斑。

  當他來到吳氏果園門前時,果然就只見不時有身著秀才襴衫,又或者直裰的書生入內,並沒有人驗看請柬等。雖則如此,他卻並沒有貿貿然混進去,而是站在外頭觀望。

  今天回鄉的他一身布衣,看上去就和尋常少年一般毫不起眼。所以,他找個一看就饒舌的村人打聽,嘴甜地恭維兩句,很快便得知,進入吳家果園參加文會和詩社的門檻果然很低——只要能夠吟出一首主人認可的好詩,那麼日後每逢這樣的雅集之日就可隨便來。當然,說是門檻低,好詩的門檻還是有的,得經過主人家以及名士的認可。在那個憨厚村人的指引下,他看到了牆根那一溜沒有和別人一樣昂首進門,而是正冥思苦想的書生。

  顯然,這些就是在努力做詩,想要躋身果園賓客行列的人了。

  這時候,汪孚林就有意問道:“村里的那個吳有榮聽說是個書呆子,他也有資格當座上賓?”

  “那小子誰都知道狗屁不通,可他運氣好,也不知道當初從哪買來一首好詩,讓他騙吃騙喝幾年了,聽說吳家老爺們早就煩透了他,可許出去的諾言總不能反悔。他又臉皮厚,別人冷嘲熱諷權當沒聽見,吳家老爺們只能聽之任之了。”

  “敢問他那時做的是什麼詩?”

  從那村人口中打探了明白之後,汪孚林心裡終於有底了。他尋思了一陣子,就自言自語地說:“在這揍那吳有榮一頓倒是不錯。”

  汪七頓時愣住了,老半晌才他瞟了一眼那果園,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小官人不是讓我到這果園裡頭去打人吧?果園主人和南明先生兄弟交情很不錯,而且,我這身份也進不去……”

  “當然不會讓你進去揍人,要揍也是我親自上。”汪孚林見這位老僕更是莫名驚詫,他就嘿然笑道,“你在這果園門口安安心心等著我回來,我這就進去了。”

  見汪孚林撂下這話,安慰似的沖自己點了點頭,隨即徑直往果園大門口而去,汪七想到傳聞中小主人在英雄宴上那番語驚四座的表現,本打算攔人,最終還是忍住了。和從前那個孤僻不理人的​​小官人相比,現在的汪孚林實在是變化太大了。哪怕在看到門口僕役攔住了汪孚林時,他也不太著急。

  門上僕役見慣了各式各樣的人,攔歸攔,口氣和善得很:“請問尊駕是……”

  “聽說果園只要會吟好詩就能隨便進?”汪孚林反問一句後,見那僕役一愣點頭,他便信口說道,“那你就听好了。新竹高於舊竹枝,全憑老乾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龍孫繞鳳池。”

  那僕役能夠被選來把門,當然粗通文墨,此時細細咀嚼這首詩,只覺得用詞淺顯直白,寓意卻深長,問出詩名新竹,他連忙賠了個笑臉請汪孚林稍候,自己囑咐另外一人幫忙看好門,拔腿就往裡頭去通報了。不消一會兒,他就又氣喘吁籲地從裡頭跑了出來,滿臉堆笑地說:“這位小官人,我家主人有請!”

  這西溪南村和自家松明山村不過一河之隔,汪孚林第一次來這,也是第一次踏入吳氏果園。此地說是果園,內中當然不是栽種果樹,而是經過精巧設計的園林,主人家甚至誇耀說這是當年蘇州名士祝枝山設計的,還有種種題記為證。至於這是不是往自己臉上貼金,他就不得而知了。可此時此刻被人恭恭敬敬請進這裡,他的心情卻有些別樣的激昂,其中最強烈的一個念頭便是,今天一定大鬧一場,然後全身而退。

  當然,絕對不能又和當初在新安門那樣,一首詩惹出麻煩來,所以一會兒還需要點技巧!

  汪孚林一路走馬觀花進果園,而裡頭那些剛剛聽到僕役複述那首詩的人,亦是交頭接耳議論不停。

  這時候,果園主人的侄兒吳守準便笑道:“這首詩淺顯直白,真要說如何頂尖出色,彷彿並不盡然,可其中既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雛鳳清於老鳳聲,這種年輕人最喜歡的意境,可對年長者也不乏尊敬,隱隱點出新人尚要長者扶持。若是南明先生在此,一定會拊掌稱善。”

  吳守準既是半個主人,又是豐幹社成員之一,汪道昆賞識的七君子之一,即便他並無功名在身,可因為身家豪富交遊廣闊,旁人多半隨聲附和,敬陪末座的吳有榮也不例外。今日在此參加詩社的十二三人,大多都是不時前來,每回詩社文會都一次不拉到場的,只有吳有榮一個。他不但坐在最末尾,其他人不約而同都離他遠遠的。

  別人都是把吳家果園的邀約當成榮幸,當然討厭這個騙吃騙喝的傢伙。奈何此人就是個癩皮狗,臉皮最厚,同宗的長輩都拿人沒辦法,更何況外人?

  畢竟當初因其一首詩,許其出入果園的,正是果園主人自個。

  “來了……咦,怎麼瞧著這麼面生?”

  “似乎不是咱們西溪南村的……”

  在一陣嗡嗡嗡的議論聲中,吳有榮一下子認出對方,登時面色一變,趕緊低下頭來拿了一把蜜餞果子塞在嘴裡。這時候,汪孚林已然上前團團一揖。

  今日詩社所在乃是一片葡萄架下,汪孚林一眼就認出了吳有榮,目光始終緊緊鎖在此人身上。當發現這個年紀輕輕的童生正在埋頭大吃大嚼果盤裡的東西,其他人都坐得距離他遠遠的,他就更確信自己的判斷了。所以,他在施禮過後,卻沒有開門見山自報姓名,而是聲若洪鐘地說:“久聞西溪南吳氏果園之名,每逢文會詩社必定賢達滿座,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過,我此來並不是以詩會友的。”

  那他來幹嘛?

  這是大多數人心中不約而同生出的念頭,而作為主人的吳守準,終於想起自己在哪裡見過這個少年。他張了張口想要說話,但最終,他還是被好奇心佔據了上風,決定先看看對方來意再說。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就只見這個小小少年突然大步走向了吳有榮,竟是猛地伸手一掀,將其面前那張幾子連帶上頭的東西,一股腦兒全都翻在了吳有榮身上。吳有榮哪曾料到對方如此發難,一個措不及防,連椅子帶人往後一翻,整個人四仰八叉倒地。

  PS:第四更求推薦票!!!!
mk2258 發表於 2015-7-2 18:42
明朝謀生手冊 第一卷 一家之主 第七十九章 揍的就是你!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所有人都給看呆了,吳守準也同樣大吃一驚。可他立刻伸手阻止了要上前去的侍童,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邊。這時候,汪孚林已經伸手將摔倒在地的吳有榮一把撈了起來。雖說從形貌上來看,一個已近弱冠,一個卻隻十三四歲,但此時此刻吳有榮卻被人抱腰一個反摔重重砸在地上,那種極致的反差感讓每一個人都覺得又荒謬,又詭異。

    直到這一刻,吳有榮才恍然回神,可還沒等他呼救,人就倒地了,緊跟著,他嘴巴上就挨了重重兩下。等對方手一鬆,被打得眼冒金星的他癱軟在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張口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他好容易才支著手肘坐起身,正想叫罵,他就隻見對方衝自己冷冷一笑。

    “沒想到我能找到那位家中貧寒賣了詩給你的相公,他又寫給了我剛剛這首詩吧?他得知自己的詩被你用來招搖撞騙這麼久,讓我替他問候你一聲!”

    吳有榮登時亡魂大冒——這家夥怎會得知從前那首詩不是自己做的?可自己是花錢從一個落魄書生那買的,人怎麼可能還在徽州府,還免費送了這家夥一首詩?而讓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對方竟是突然又劈手將他一把拽了起來,隨即對著他的臉上又是重重兩個嘴巴子,把他到了嘴邊的疑問又給打了回去。這下子,他才是真正的頭昏眼花,耳朵嗡嗡作響,整個人都完全懵了。

    “剛剛那兩下是替別人問候的,這兩下是替我家妹妹打的!你自己貪得無厭,想把自己那幾卷古書賣高價,上了騙子的當,那就該自認倒黴,居然還有臉又死乞白賴地賴上了我家!吳氏果園何等雅人雲集之所,你這又盜詩又訛詐的無賴居然厚顏混跡其中,簡直無恥!”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雖說汪孚林恨不得捋起袖管再狠狠教訓一番這家夥,可想到過猶不及,他還是硬生生忍住了。這時候,他才衝著四座瞠目結舌的眾人拱了拱手說:“我坐不改姓行不改名,鬆明山汪孚林,今天登門多有莽撞,若有罪責,一人承擔!不過,諸位這等高名高義之人,放任此等無賴小人躋身其間,不嫌玷汙了自個麼?”

    汪孚林說完深深一揖,扭頭就走。直到這時候,四周方才一片軒然大波。這文人雅集的時候突然出現這樣勁爆的一幕,實在是太出人意料了。要說誰都討厭這吳有榮,可人就是死乞白賴混在這裏,上次有人想要強硬地將其趕出去時,吳有榮卻死揪著當初果園主人的承諾說事,甚至嚷嚷要鬧到外頭去讓人評理,一來二去,別人也隻能容忍了這麼個騙吃騙喝的。

    這一亂足足好一會兒,吳守準躊躇老半天,見不少人都偷瞥自己,他突然重重一拍扶手,隨即站起身來:“來人,把吳有榮給我丟出去!”

    此話一出,正掙紮著想要站起來的吳有榮頓時驚呆了。他立刻抬起頭朝吳守準看去,可這會兒他的嘴腫得根本說不出完整話來,那抗議聲含含糊糊誰也聽不清,反倒是吳守準的喝聲四座都聽得清清楚楚。

    “果園雅集之地,豈容欺世盜名,卑鄙無恥之輩玷汙了,把人叉出去,然後抬了水來澆地!把這地方的醃臢給洗幹淨了,我們再繼續今日詩社!”

    “好,吳兄果然好決斷!”

    “終於清理掉了害群之馬!”

    “早該如此了!”

    當汪孚林出了果園後,在門口和汪七一塊等了好一會兒,終於看到吳有榮一麵死命踢腳掙紮,一麵被人拖了出來,繼而猶如扔麻袋似的被人扔在地上。這一刻,他終於生出了一絲解氣的快意。

    既完成了揍人一頓的目標,又將這家夥騙吃騙喝的路給斷了,這才叫爽快!雖說被這家夥訛去的銀子足有四百兩,但他一定會想辦法弄回來的!

    當汪孚林從鬆明山回到歙縣城中的臨時居所,已經是夕陽西下。他不確定自己揍人一頓,接下來會不會引發什麼軒然大波,可他絕不後悔這麼出手。上輩子他學了點柔道,就是為了關鍵時刻能英雄救美,可直到出了那場事故都沒達成目標,現在能夠幫妹妹出口氣倒也不錯。

    這個時候,金寶和秋楓早從李師爺那兒回來了,可卻一個都沒曾閑著。廚下有劉洪氏幫忙,兩人便一塊在後頭忙著打掃院子,收拾屋子。對於這兩個太過於勤奮自律的小家夥,汪孚林實在沒話說,但更讓他振奮的是劉會帶來的好消息。

    “汪小相公讓我去查的事情,我找了個借口和刑房一個書辦蕭枕月疏通了一下。刑房司吏張旻不好說話,可他總不可能時時刻刻在那裏盯著,其他人看堂尊對我器重,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我就找出了這幾年歙縣各地騙財騙產的案子,因為來不及抄錄,這都是原卷。但據我所知,這些年大江南北全都是騙子多,這些被告發的案件還不到十分之一。”劉會一麵說,一麵從隨身包袱中拿出一遝卷宗,雙手呈到了汪孚林麵前。

    這就是衙門有人好做事的好處了,否則哪有這麼容易就把原本卷宗給調出來!

    汪孚林知道劉會這忙幫得意義重大,連忙謝了一聲,誰想對方卻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小官人幫我解決的是家破人亡之危,我幫小官人的卻都是舉手之勞,哪裏當得起一個謝字?日後但有驅使之處,還請隻管吩咐!”

    夜深之際,兩進半的宅院內,隻有二樓東邊臥室的外間還點著燈。

    燈光之下,汪孚林細細翻著這些案卷,努力試圖從各種供詞以及報案陳詞中找出共同點,把一些可能屬於同一夥騙子的家夥並案,從而找到那個險些把妹妹逼上了絕路的家夥。他不是專門學刑偵的,這些卷宗也說不上詳細明晰,他也隻能拚一拚賭一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終於揉了揉鼻梁,隨即眯了眯幹澀的眼睛時,卻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哥……”

    汪孚林回頭一看,就隻見本該睡得好好的汪小妹不知道什麼時候竟起來了。這會兒小丫頭披著頭發,身穿白色貼身小衫,趿拉著鞋子站在那裏,顯得異常孤單無助。他立刻站起身來走過去,在其麵前蹲下問道:“怎麼了,睡不著?”

    “我剛剛一覺醒來,卻發現隻有我一個,嚇得就立刻起來了。”汪小妹看著汪孚林,突然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眼淚簌簌掉下,“哥,我想二姐,我想爹娘。”

    “別哭,別哭,哥在這,二姐以後也會過來一塊住,爹娘那邊,我也已經請叔父送了信去。”汪孚林輕輕拍著小丫頭的背,盡量安慰著她。

    汪小妹隻是抽噎了一小會就平複了下來。她揉了揉眼睛,這才開口問道:“哥,我剛剛都聽到外頭敲三更了,你還不睡?”

    “哥再看一會東西。”見汪小妹嘴一撅,又要懇求自己,汪孚林就摩挲著小丫頭的腦袋說,“你先睡,哥是為了抓到害你二姐的壞蛋!”

    “那我也要一起!”

    汪小妹立刻驚喜地抬起了頭,見汪孚林的表情赫然是不容商量,她最終不得不怏怏被哄著回去睡。隻是,等回到裏間床上堂下,看著外頭那忽閃忽閃的燈光,她隻覺得一顆心漸漸安定了下來。這幾個月來,汪孚林身上的變化,即便她年紀還小,卻也能清清楚楚察覺到,哥哥相比從前可靠溫暖了許多,對自己好了許多。不知不覺,她幻想著以後哥哥抓住壞蛋之後的樣子,在那昏黃的燈光映照下,再次進入了香甜的夢鄉,嘴角漸漸彎翹了起來。

    ps:今天三更,繼續求推薦票,拜托大家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mk2258

LV:9 元老

追蹤
  • 1120

    主題

  • 100531

    回文

  • 46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