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771
mk2258 發表於 2015-5-10 11:09
   第三十章投石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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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隔十來日,再次踏足府城,汪孚林沒有了上次來時的局促。因為長姐汪元莞之前囑咐過,他一進城,就先讓金寶帶著秋楓先去縣城​​裡的馬家客棧安置,自己則和兩個轎夫去了斗山街中附屬於許家大院的一座小宅前投帖。

  因為他這一趟實在來得突然,汪元莞唬了一跳,慌忙請示了婆婆就讓人將其請了進來。姐弟倆一照面,她便急急忙忙問道:“怎麼突然又進城了?是爹娘捎了信回來說什麼要緊事,還是二娘小妹出了什麼狀況?”

  “大姐,爹娘雖沒捎信回來,但肯定好好的,二娘和小妹也都好得很。”汪孚林看著汪元莞那心急火燎的樣子,有些遲疑自己是不是應該先來和長姐打這個招呼,但最終還是實話實說道,“這次我進城,是因為千秋里的吳里長跑來知會我,說是縣衙僉派了爹當糧長。”

  “什麼?”汪元莞登時柳眉倒豎,臉都氣白了。可她終究是嫁了人的,不像汪二娘一般爆炭似的直接發作,忍了又忍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欺人太甚!”

  “爹既然不在,我當然就不得不進城來,和戶房那位新任趙司吏打個交道了。”汪孚林說到這裡,反而安慰汪元莞道,“大姐不用擔心,這件事我自有主張,你就不用管了。”

  “小弟!”汪元莞登時急了,“我雖嫁了人,可爹的事情總不能不管。你姐夫哪怕還沒進學,可我常常跟著婆婆去求見本家老太太……”

  “大姐,我來的時候去過南明先生家,雖沒見到南明先生,但二老爺已經答應過不會袖手旁觀。總而言之,這件事你先聽我的,不要勞煩姐夫和其他人。”汪孚林不得不又拿出了和對付汪二娘相同的一招,見汪元莞果然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他少不得又添油加醋,終於讓長姐放心下來、

  “怪不得上次二老爺進城之後特意來看我,還帶了禮物。論理他是長輩,原本我去拜見他。”汪元莞大大鬆了一口氣,這才對汪孚林說道,“小弟,爹這些年一直在外,你從前又一味只顧著讀書,家裡都是娘和兩個妹妹操持。你如今既然有了主見,我終於可以安心了!有什麼事千萬捎個信,別逞能。”

  “知道知道。”

  連聲應承了長姐,汪孚林盤桓了片刻,得知姐夫許臻出門會友,他又去拜見了汪元莞的婆婆柯氏,這才告辭離開。這次他來訪客,兩個轎夫就等在門口,此刻他出來上了滑竿,預備離開斗山街時,正好有一行人簇擁著兩乘轎子迎面而來。

  雖說街道寬敞,但那一行人之中兩乘四人抬大轎,跟的人又是前呼後擁,他便下來吩咐兩個轎夫讓了讓。誰知即將錯身而過時,頭前那乘轎子卻突然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

  “且停一停。”

  只是一個並不大的聲音,正在行進的一行人立刻停了下來。汪孚林就只見前頭那四人大轎的窗簾被人打起,隱約可見裡頭坐著的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他不知道對方是誰,但出門在外禮多人不怪,便拱手行禮稱呼了一聲老夫人。

  橫豎這年頭不像大明建國之初,服飾稱呼無不森嚴,現如今是只要有錢,老爺夫人隨便叫,遍地金的衣裳連奴僕都隨便穿,早已混淆了品級貴賤。

  而聽了他這一聲稱呼,大轎裡的老婦便笑著問道:“敢問可是汪小相公?”

  汪孚林沒進過幾次府城,走在這斗山街上竟然被陌生人認出自己,他登時心裡犯起了嘀咕,嘴上卻客客氣氣地問道:“正是學生,未知老夫人是… …”

  “老身是這斗山街許家的,平日也常見你長姐,此前聽說你的事情后,一直頗有些好奇,誰知卻緣慳一面,沒想到今天竟然能夠偶遇。”

  轎子中的老婦正是許家老太太方氏,她說到這裡稍稍停頓,繼而笑道:“今日本想請你家中小坐,可看你一身風塵僕僕,想是進城未久。不知是否已經定下了寓所?來日老身好讓人投帖。”

  “原來是許家老夫人。”知道這就是姐姐所說的許家本家老太太,汪孚林當下又行了個禮,這才笑道,“多謝老夫人關切,我此次還是住在縣後橫街的馬家客棧,老夫人若有召喚,來日只管讓人捎口信就行了,至於投帖兩個字,豈不是折煞了晚輩?”

  “好好,那就這麼說定了。”老婦頷首之後,放下了窗簾,一行人復又起行。

  而後面那乘四人小轎經過汪孚林身前的時候,他只看到窗簾亦是微微一動,彷彿有人透過縫隙悄悄打量自己,他突然有意捉弄,回了個大大的笑容。見那窗簾立刻閉合得嚴絲合縫,也不知道裡頭人是否看見了,但裡頭隱約傳來年輕女子說話的聲音,顯然不是一人在內。他也沒有放在心上,等人過去便對轎夫打了個招呼,坐上滑竿和那一行人相反的方向離開,心裡卻尋思了起來。

  他卻不是琢磨許家的態度。許家如今對他這般客氣,興許有長姐會做人的緣故,可歸根結底還是他洗清了名聲,又在歙縣士林中建立了良好的關係。

  問題在於,歙縣衙門戶房那新任趙司吏,憑什麼就敢僉派他那不在家裡的父親為糧長?

  在府城一家糕餅鋪子盤桓了一會兒,又從東邊的德勝門和外門進了歙縣縣城,汪孚林卻沒有先去馬家客棧和金寶秋楓會合,而是從縣前街來到了縣衙,投帖求見歙縣令葉鈞耀,打算藉此投石問路。

  反正在別人看來他也就十四歲,固然之前得了點名聲,冒失衝動才是天性,那麼受了委屈找知縣老爺叫撞天屈,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門子看了他的帖子後,就客客氣氣地雙手奉還道:“原來是汪小相公,您來得實在是不巧了,堂尊午後就去了徽州府衙,直到現在也還沒回來。若是您實在是急,小的幫您先遞進去,興許堂尊回頭看見之後,就會召見。”

  話雖說得恭敬有禮,那中年門子眼神卻有些飄忽。汪孚林知道這是索要門包,卻假裝不知。直到身邊一個轎夫上來低聲提醒了一句,他才猶猶豫豫從錢袋子裡摸出十幾文錢來。見此情景,那門子頓時皮笑肉不笑地伸手接了,瞄了一眼後隨手揣在懷裡,拿著帖子點了點頭。

  “汪小相公放心,小的一定送進去。”

  等汪孚林上了滑竿遠去,那中年門子方才不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冷著臉譏嘲道:“考了個秀才就以為了不得了?十幾文錢就打發我,以為我是叫花子!什麼玩意,靠你這點子出息,老子就喝西北風去了!”

  他剛剛將那名帖扔在地上,縣衙里頭正好出來一個中年人,正是壯班班頭趙五爺。趙五爺一見門子這舉動,就知道又是哪家投帖時不塞足門包,當即似笑非笑地問道:“老徐,剛剛來的是誰?”

  門子老徐聞聲回頭,見出來的是這位,剛剛還一臉陰沉的他趕緊打疊了全副笑臉。門子是重役,三班衙役也是重役,但工錢卻不同。門子一年統共工錢就二兩銀子,遠少於三班衙役,但門包卻油水多。可趙五爺這等不但在編制內,而且還是頭頭的角色,他就不敢得罪了。既然人家已經看到了這一幕,他立刻添油加醋說了汪孚林的小氣,卻沒想到趙五爺盯著他看了一會,突然上前去把名帖撿了起來,他登時有些面子下不來。

  趙五爺隨手翻開名​​帖,見上頭果然署名是學生汪孚林百拜,中間還夾著一張紙片,他拿起來一看,頓時笑了。見老徐臉色晦暗地站在那裡,他隨手合上了這名帖,卻將那紙片先遞了過去:“自己看看,你險些隨手丟了半兩銀子。”

  “咦?”老徐聞言一愣,待接過來一看,見是府城最有名那家糕餅鋪子今年新推出來的餅券,他登時面色尷尬,眼見趙五爺笑著又遞回了名帖,他趕緊收了,嘴裡卻嘟囔道,“真是秀才相公,哪那麼多名堂?這東西哪有銀錢實惠!”

  趙五爺心裡同樣是這麼想的——到底是秀才相公,送個門包還扭扭捏捏,險些就浪費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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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發表於 2015-5-10 11:10
   第三十一章夏稅的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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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知道自己這拐彎抹角的興許會白折騰浪費錢,甚至可能根本見不到葉縣尊,但不論人家是發現了,還是沒發現門包的奧妙,都會覺得他是一個運氣好,有點小才,但在人情世故方面很不著調的小秀才,這樣的印象經人之口傳到那位戶房新任趙司吏耳中,就會形成一種固化思維。在沒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的情況下,這種輕視是很有利的。

  不過此時此刻他已經暫時將這個拋在了腦後。他到了馬家客棧,第一眼看到的除了金寶和秋楓,還有滿臉堆笑的掌櫃,竟是還多了一對完全意料之外的主僕。

  那一回那頓竹筍烤肉可是很不輕啊,程大公子那尊臀上的傷竟是已經養好了?

  只不過,當看到程乃軒一瘸一拐迎上來時,他立刻知道這傢伙是強撐的。無論之前有過什麼亂七八糟的恩怨,但這時候,他的心裡還是有一絲小小的感動,連忙快步上前,眼睛卻看向了一旁那掌櫃:“看來我下次真是要換地方住了,我還沒到,通風報信的人就把程兄你招來了!”

  “上次你走的時候我下不了地,這次正好爹不在家,我怎麼也得來給雙木你接風洗塵吧?”嘴裡這麼說,可似乎是動作太猛牽動了傷口,程大公子的臉上肌肉又糾結在了一起。見汪孚林的臉上赫然又好氣又好笑,他便不自然地說道,“都是上次爹下手太狠,還讓你看了笑話。”

  “傷沒好就別出來,還有你,墨香,就不知道攔著一點,不怕回頭程老爺也給你一頓家法?”

  墨香從前和汪孚林見過幾次,可總覺得這位從前和少爺每每名次緊挨著的小秀才越來越不一樣了。此刻眼睛一瞪的感覺,更是讓他想起了程老爺。於是,他趕緊上去攙扶了自家少爺一把,有些無奈地低聲解釋道:“我哪攔得住少爺。他也不知道打哪聽說了點什麼,硬是要親自來。”

  “不是打哪聽說,是從我爹那偷聽到的。”程乃軒突然把聲音壓得極低,滿臉認真地說,“到房裡說話吧。”

  小半個時辰後,當汪孚林把程乃軒送走之後,心裡已經把這傢伙定位為很靠得住的損友——不是論語上那打成有害類別的損友,而是那種搞怪胡鬧,關鍵時刻卻很靠得住的損友。若不是這一位親自跑來通風報信,恐怕他要打探明白那所謂夏稅兩個字的意義,還得費一番大工夫!

  原來,徽州一府六縣的夏稅數額,從洪武十四年制定之後,幾乎一成不變地沿用到現在,號稱祖制。徽州六縣夏稅徵的都是麥,這其中,唯有歙縣在麥子之外,還多出了八千餘匹絲絹,三百餘斤茶。茶也就算了,雖說祁門的茶葉比歙縣有名,好歹數量有限,可這數千匹絲絹卻非同小可,而且如今並非徵收實物,不知打何時開始,一直都通過折銀來徵收,每年要交六千餘兩銀子。

  但要知道,據說即便是浙江這樣的大省,一整個省的絲絹夏稅加起來,都還不如歙縣單獨一個縣高!據說,當年這筆絲絹稅為什麼徵收有各種亂七八糟的說法,完全是一筆糊塗賬。

  所以,年初就有新安衛人帥嘉謨陳情徽州府,認為這沿襲了百多年的絲絹夏稅不合理,要求將這筆龐大賦稅均攤到徽州六縣。雖則那時候因為各縣主司丁憂的丁憂,上京朝請的上京朝請,事情就算含含糊糊過去了,可歙縣這邊一直不服,五縣那邊生怕這邊再有人鬧將起來,兩邊就這麼僵持上了。

  畢竟,一年六千餘兩,這麼多年下來至少就是幾十萬兩!

  至於這件事和汪孚林有什麼關係,程乃軒沒有能夠從程老爺那裡偷聽到,也許是因為根本就只是遭了池魚之殃,也許是別人故意瘋狂打擊報復,也許只是單純的五縣和歙縣意氣之爭……但隱隱約約的,汪孚林覺得程老爺那樣的精明人,不至於被程乃軒偷聽成功,彷彿更像是其通過程乃軒告訴自己的。

  雖說這個貓膩非同小可,但眼下他必須得先解決糧長這個**煩!出於對程老爺這精明人的認識,糧長的事他還是瞞了有點太熱心的程乃軒。畢竟,程大公子一看就是個衝動的,他可不想這傢伙壞事,他對借程家的勢也有顧慮。

  入夜時分,汪孚林正在床上輾轉反側,突然就只聽外間傳來一陣喧嘩。此刻已經是夜禁時分,這樣的大呼小叫相當反常,他不禁坐了起來。可拉開帳子一看,就只見已經驚醒的金寶正躡手躡腳往門邊上走去,隔著門縫往外張望,那鬼鬼祟祟小心翼翼的樣子,怎麼看怎麼好笑。汪孚林正要出聲喚他,突然只見金寶一個利落地轉身,隨即就這麼趿拉著鞋子朝他這邊跑來。

  “爹,有人進咱們這院子了。打扮看上去和學宮裡上次見到的差役差不多,會不會出事了?”

  這時候,收拾了一張竹榻也睡在這屋子裡的秋楓亦是側耳傾聽,臉上頗有些緊張。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了一陣砰砰砰的敲門聲。

  “汪小官人?”

  汪孚林看了一眼滿臉緊張的金寶,拍了拍他的肩頭以示放輕鬆一點,隨即有意等別人又叫了幾聲,他方才打了個呵欠,用懶洋洋的口氣問道:“這麼晚了,什麼事?”

  門外的聲音卻一下子壓低了:“小官人,是縣衙來人,葉縣尊有要事請您過去。”

  不對啊,即便他的投帖成功送到了,歙縣令葉鈞耀也不至於大晚上的就心急火燎要見他,他又沒在帖子上寫明什麼事!

  “請他們等一等,我這就出來。”即便心中狐疑,汪孚林還是立刻下床穿戴,金寶也忙著在旁邊幫忙。等到裝束停當他要出去時,卻不想金寶仍是緊緊抓了他的後襟。他回頭看了一眼分明滿心擔憂的小傢伙,就輕聲說道,“安心等著。萬一等天亮之後如果我還沒回來,就去程家投帖找程公子,讓他帶著你去縣衙打探打探。記住,一定要等到天亮申時之後,千萬別沉不住氣。”

  “好,我記住了!”金寶拼命點了點頭,又輕聲說道,“爹小心些!”

  馬家客棧距離縣衙並不遠,但外頭還是準備了一乘兩人抬的青布小轎。看到竟還有轎子來接,提著燈籠滿臉堆笑送出來的掌櫃,這會兒嘴巴也張得大大的,滿臉不可思議。

  接下來這一路上,只有汪孚林一個人坐在轎子裡,四周圍除卻腳步聲再無雜聲,那種顛簸搖晃的感覺反而更強,他索性打起窗簾,讓自己能夠透口氣。雖然四周圍黑漆漆的,只能影影綽綽看到建築的輪廓,但汪孚林之前把整座歙縣縣城都給摸得差不多了,自然知道兩人抬的小轎是順著橫街上了縣後街,最終在依稀應是縣衙後門口停了下來。這裡早有人等候,接了他下轎後,就在前頭徑直引路。

  在這樣的黑夜裡,跟著一個只打了一盞燈籠的人到處七拐八繞,以至於汪孚林甚至生出了一種夜闖白虎堂的感覺。

  好在事實總不會每每和最糟糕的揣測相同。當他進入一間書齋後,就只見偌大的房間裡靠牆設著高高的書架,一身家常衣裳的葉縣尊正在書桌前來來回回踱著步子。一看到他進來,這位歙縣令立刻吩咐引路的那人退出去,等到房門被帶上了,他立刻看向了今夜被自己請來的人。

  “汪孚林,你之前怎能未卜先知,料到縣衙的開銷賬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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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發表於 2015-5-13 22:13
   第三十二章誰忽悠誰?
  不是我未卜先知,而是葉縣尊你實在太后知後覺!
  聽明白是這麼一件事,汪孚林心情一鬆,故作詫異地反問道:“老父母這話從何說起,我只是那一日端午節看到那麼大的排場,怕不得要花費好幾百兩銀子,所以才隨口問一句。”

  “隨口問?哈,沒想到倒是給你隨口問對了,這次端午節龍舟競渡的種種開銷,便用了整整五百兩!”

  “要不是本縣今天突然一時興起,召來戶房新任司吏趙思成要賬冊看,還竟然不知道!趙思成口口聲聲說,戶房賬面上已經​​沒錢了,非但沒錢,還倒欠外間各種花費!說是之前大宗師盤桓歙縣那幾天,用去各項花銷三百兩,前時巡視學校主持道試那些天,徽州府又攤派到我歙縣頭上開銷五百兩,本縣這樣那樣的花費若干,總而言之一句話,堂堂徽州府附郭首縣,竟然沒錢!”

  說到這裡,葉鈞耀的聲音已經幾乎是咆哮:“不但沒錢,用他的話說,本縣上任的時候,賬目是平的,有本縣蓋印為證。可光是今年初本縣上任後到現在各種花費,賬面虧空已然竟有五千,如果本縣不能在徵收夏稅的時候多攤派公費五千兩,就不足以填補虧空。如今從他以下,不但六房以及其他各處的胥吏,還有三班衙役,上上下下都在自己貼錢,都快前胸貼後背了,懇請本縣做主!這要是隨隨便便就多攤派公費,本縣就算現在平了賬面,可日後呢?”

  眼看葉鈞耀一時憤怒,竟是狠狠把手中一本薄薄冊子砸在了書桌上,汪孚林默默地在心底里腹誹了一句——您老好容易等到一個缺,就沒個親朋好友提醒一聲,當縣令應該要具備什麼樣的常識,招攬怎樣的人才班底麼?上任盤賬的時候又該怎麼幹?

  可這時候,他就不像上次在徽州府學時那樣,主動把事情攬上身了。他只能假裝完全震驚而憤怒的模樣,惱火地應了一句:“竟有此事,太可惡了!”

  嘴裡附和,汪孚林心裡卻在想著,如何把自己的事和現在這件事有機結合,突然心中一動。

  “沒錯,就是太可惡了!”

  葉鈞耀又罵了一聲,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臉上疲憊的同時,心情卻因為對汪孚林這一通傾瀉,稍稍冷靜了下來。畢竟對面只是個稚嫩的小秀才,又和自己在縣試中有點師生之情,之前又有點香火情分,他說話不用那樣端著。

  儘管他只是三甲進士,但對於自己的評價一直很高,總以為自己走馬上任之後,一定能夠治理好一縣子民,可現實是他上任幾個月來,還在政務摸索期,結果先是一場功名風波把他打得頭昏眼花,而後又是這當頭一棒。他甚至想到,要是這些胥吏差役大鬧起來,說是他任上才有這虧空,他又該怎麼辦?

  他看了一眼汪孚林,突然想起,自己今天一時起意召了戶房司吏過來,而後氣急敗壞之下,就因為大宗師之前主持道試期間,由歙縣負擔的那筆開銷,跑去徽州府衙扯皮了,結果非但沒見到知府段朝宗,還被舒推官給擠兌了一通,所以,上床就寢前,心中煩亂的他隨手一翻桌子上的投帖,一看到汪孚林那份就立刻回憶起了當初這小秀才的提醒。

  這時候,他看了一眼汪孚林,突然用試探的口氣問道:“孚林,你覺得本縣是否可以找個能手,將賬目做平?”

  聽到葉縣尊居然如此天真,汪孚林頓時哭笑不得。他做出仔細替這位縣太爺考慮的模樣,眉頭緊皺了好一陣子,實則剛剛早就想好了。

  “老父母,恕學生說句不恭敬的話,既然對方敢要挾,背後說不定有人,如果輕舉妄動,說不定反而被他們帶到溝裡去了。更何況,這年頭精通書算的人,不是掌櫃就是胥吏,難保風聲不外露。”

  葉鈞耀頓時急了:“那本縣豈不是只能被小人算計?五千兩攤派公費,萬一激起歙縣各區各裡反彈,那可如何是好?”

  “其實,學生有個不太成熟的想法。外人不能用,那戶房其他人呢?”汪孚林說到這裡,見葉鈞耀登時眉頭一挑,顯然有所領悟,他便接下去緩緩說道,“老父母之前審案的時候,學生雖然沒有去旁聽,但也知道,典吏萬有方為了多得心紅銀,私刻​​戶房印章,在別人的文書上蓋假印,罪證確鑿。而那幫役劉三又和汪秋沆瀣一氣,盜用典吏萬有方的假印,出具假契書,誣告我買侄為奴。這兩個人罪有應得,輕饒有違法度。但那個戶房司吏劉會……”

  “對啊,劉會倒是查無實據,所以本縣才讓他取保!”葉鈞耀忍不住一拍大腿,喜形於色,“而且,萬有方和劉三都還押在大牢,但劉會堅決否認侄兒的事情和自己有關,所以本縣也只能準了他回家待審。”

  說到這裡,他上下打量著汪孚林,聲音一下子低緩了下來,“不過,我身為一縣之主,之前又答應了大宗師,若召見這樣的待罪之人……”

  見汪孚林一臉不太理解地看著自己,葉鈞耀想起這小秀才不過十四歲,他就乾咳一聲道:“本縣不好親自去見這樣的待罪之人,又恐身邊人不能說清楚利害,孚林可願意代勞?”

  “這等重任,學生恐怕……”

  不等汪孚林把話說完,葉鈞耀便站起身來走到汪孚林面前,如同長輩一般按著他的肩膀,狀似帶著無窮期許:“你若是能夠為本縣料理了此事,來年你那兒子金寶參加縣試的時候,本縣保准給他一個第一!”

  汪孚林本來就是以退為進之計,沒想到葉鈞耀竟然丟出這麼一個誘餌,他登時又好氣又好笑。而葉鈞耀彷彿還以為他不相信,繼續循循善誘道:“孚林莫非以為我在空口說白話?如金寶那般資質,又能好學上進,兩年時間盡可習得八股精髓,這是大宗師親口說的!你放手去做,本縣給你托底!”

  你不給我扯後腿就不錯了!

  汪孚林心裡這麼想,嘴上卻還是繼續為難:“既然老父母信得過,學生便勉力去試一試!不過,學生不瞞老父母說,這次學生特意進城投帖,是為了家父竟然被派了糧長之役!”
mk2258 發表於 2015-5-13 22:13
   第三十三章紙老虎發威
  “什麼!”這下子換成葉鈞耀又驚又怒了,他正想拍胸脯說本縣立刻召來那些該死的胥吏解決這個問題,可緊跟著就想起自己亦是被區區胥吏逼到了絕路上。於是,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說道,“只要本縣過了這一難關,必定把這件事給你解決了!”
  汪孚林本就打算一定要把葉鈞耀拉上岸,這非但是一個錯過了就再沒有下一次的人情,而且他現在面對的問題正好也是趙思成造成的,正好同仇敵愾。否則這位縣令要淹死了,他就只能去想方設法激起歙縣生員公憤,可問題這會兒是人家應試秋闈的當口,鬧事等同於毀人前程,毀人前程等同於要人性命,那一招是萬萬不能用的。所以,他當即假作感激涕零地起身長揖稱謝不止,隨即又不忘多嘴了一聲。

  “只不過,學生進城畢竟是因為糧長之役進城來的,還請老父母給學生幾分臉面,至少對那趙思成發頓火。”

  “此事簡單,我先痛罵此人給你出氣!”這事情葉鈞耀當然滿口答應。別說能給汪孚林一個臉面,他自己也恨不得藉機宣洩心頭怒火,把那趙思成痛罵一頓,正好也替自己出一頓惡氣?

  自己說的一條一條全都答應了,汪孚林知道如今葉鈞耀病急亂投醫,對自己確實有些真心依賴。於是,他也不忘提醒最重要的一點:“不過,學生今日投帖並未寫明緣由,老父母卻連夜召見學生,在外人看來恐怕不正常。萬一讓那姦吏察覺到老父母通過學生另打主意,恐怕會另做手腳。”

  “這個……”葉鈞耀這才醒悟到自己是給氣瘋了,今晚這事情做得有些不隱秘。思來想去,他就喜笑顏開道,“有了!就說本縣因大宗師力荐,憐惜你父子,打算異日破格推薦你們父子倆同在紫陽書院精研舉業!”

  見汪孚林滿臉錯愕,他越發覺得自己聰明,當即喜笑顏開地說道:“父子同學,絕對是佳話!”

  好吧,指望這位縣太爺也就只有這樣的藉口了!你不擔心揠苗助長,我還擔心呢!

  “老父母固然美意,可紫陽書院那可是在學宮裡,帶著幾分官學性質,據說收童生,可也得考試,金寶若是現在進去,就太勉強了。至於學生,如今倒是更愁身體吃不消。”汪孚林點穿自己本要回鄉休養,卻被僉派糧長這件事給炸了回來,見葉鈞耀有些尷尬,他便話鋒一轉說道,“不過老父母這美意這當成藉口最好不過,我便對外說謝絕了就是了。至於今後,請老父母挑選一個妥當人居中聯絡,畢竟學生不能一直往縣衙跑。”

  一個多時辰後,當一乘兩人抬的青布小轎再次停在馬家客棧的門口時,一直沒敢合眼的掌櫃立刻迎了出來。目送人又抬著那轎子遠去,他笑容可掬地給汪孚林拍著身上並不存在的浮灰,討好地說道:“小相公大晚上的來回奔波,要不要用點夜宵?小人這就吩咐人去做。”

  汪孚林一面說一面打了個壓根不存在的飽嗝,狀若無心地說:“不忙,在葉縣尊那兒已經用過了。唉,我真是沒想到,葉縣尊連夜召見,乃是為了金寶。因大宗師力荐,葉縣尊憐惜金寶資質,有意推薦他入學紫陽書院旁聽,我思來想去,還是拒絕了。”

  金寶和秋楓此刻也都聞訊出來,聽到這最後一句話,兩人同時大吃一驚。金寶先是有些小小的遺憾,隨即就把這點小想頭丟到九霄雲外了,忙上前說道:“幸好爹拒絕了,我基礎沒打好,入學了也未必能聽懂。”

  “說得好,日後考了秀才進去讀書,那才是揚眉吐氣,否則一個縣尊特推生的名頭,你可會被人笑話!”汪孚林見金寶並無一絲一毫的怨色,心情頓時好得很,拉起小傢伙便往前回房道,“要不是我如今沒精力進紫陽書院,又怕你被人欺負,我說不定就順口答應下來了。金寶,別忘了二老爺答應過給你請名師的,機會將來有的是!”

  嘴上這麼說,汪孚林卻是故意透給掌櫃伙計那些人聽的。可豎起耳朵聽最仔細,心裡想法最多的,卻是跟在他們父子身後的秋楓。

  紫陽書院,那可是位於歙縣學宮之中,不但夠官方,而且是歙縣第一書院!

  一大清早,歙縣衙門的早堂便準時開始了。不但縣丞、主簿這樣的僚佐官,典史這樣的首領官,六房胥吏以及其他各處書辦等吏員,就連各鄉里長,按照規矩都要起早在兩邊廊下伺候。早些年糧長亦是和里長同列早堂等候召喚,但現如今徽州府大糧長幾乎沒了,小糧長多如牛毛,這規矩也就漸漸名存實亡。即便如此,這排衙的規模仍然威風凜凜,是葉鈞耀自從上任以來唯一覺得享受的時刻。

  所以,哪怕天天早起卯時升堂有些折磨人,他仍然雷打不動從​​不管刮風下雨,竟是給自己刷出了一個從不誤早堂的成就。當然,午堂晚堂他就沒這麼認真了。他只不過逞了威風,下頭屬官屬吏都知道堂尊新來,不熟悉政務,恭敬歸恭敬,可背地裡沒幾個人將他這個兩榜進士放在眼裡,早堂的時候也不過隨便拿點公務糊弄請示一番而已。

  可往日如此,今天早堂升堂之後,先是屬官作揖,屬吏叩頭,這還沒叫起呢,猛然就只聽砰地一聲,把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嚇了一跳。尤其是不少人早起正迷迷糊糊的,吃這一嚇險些沒直接趴在地上,好半晌才發現是堂尊拍了驚堂木。

  有品級的屬官還好些,那些胥吏們便進退兩難了。從前磕個頭也就起來了,現如今堂尊顯然大發雷霆,起身不太恭敬,可要依舊這麼跪著,天知道得跪到什麼時候?就在這時候,上頭堂尊又是砰地一聲,竟一不做二不休,又拍了一下驚堂木。

  這震耳欲聾的聲音算是把所有半夢半醒的人給驚醒了,方縣丞不得不輕咳了一聲,一揖問道:“堂尊可是有何訓示?”

  “訓示?本縣當然有訓示!”葉鈞耀昨天本就窩著一肚子氣,現在能夠假公濟私大發雷霆,心裡也覺得暢快。他霍然站起身來,厲聲喝道,“戶房司吏趙思成,本縣問你,什麼時候歙縣要從有功名的生員家裡僉派糧長了?朝廷體恤士林,歷來優免撫慰有加,這才能夠教化百姓,安撫四境,可你呢,剛上任竟然就派了今年新進學生員的糧長,你是想激起歙縣乃至​​於徽州士林的公憤嗎?”

  歙縣乃是徽州府首縣,經制吏比其他各縣都多。而六房之中,最要緊的就是戶房和刑房,經制吏各三人,別的房頭卻不過兩人。

  趙思成年近四旬,從最開始連個編制都沒有的白吏,一步一步苦熬資格,成了戶房糧科的典吏,可這最後一步卻是一直跨不出去,這次好不容易覷著司吏劉會和錢科典吏萬有方那點紛爭,他一舉上位,正是最春風得意的時候。他也聽說了昨晚上葉鈞耀夤夜召見汪孚林的事,正想打探究竟為了什麼事,誰想今天早上就被縣太爺單獨拎出來一頓痛斥。心中羞惱的他本打算為自己辯解一番,誰知道葉鈞耀根本沒給他還嘴的機會。

  “本縣為官,爾等為吏,就應該謹守上下之分,勤勉做事。而士農工商,涇渭分明……”

  葉縣尊竟是開始長篇大論了!
mk2258 發表於 2015-5-19 22:06
   第三十四章龍蛇各有道
  葉鈞耀終究是書生,那些髒話只會在肚子裡想想,真正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口,他卻也覺得丟臉,於是乾脆張嘴就是一大堆大道理。他別的本事尋常,可要說訓示的本事,初來乍到下頭官吏就全都領教過一遍,那絕對是一種無比痛苦的經歷。此時此刻,方縣丞和其他兩個屬官眼看一群屬吏跪在下頭被訓得灰頭土臉,跪得東倒西歪,不禁有些幸災樂禍。至於始作俑者趙思成,自己惱火不說,別人更是暗中埋怨。
  好容易等到葉鈞耀滔滔不絕說完,他們一個個挪動著發酸的膝蓋站起身來,無精打采地呈報了一下零星幾件公務,上頭這位知縣相公隨隨便便點了點頭,竟是不消一會兒就退堂走人了。他這一走,大堂裡登時吵翻了天,七嘴八舌全都是小吏的聲音。方縣丞劉主簿不是徽州府本地人,深知這些歙縣地頭蛇不好惹,羅典史也是去年從外頭調來,就任不久就被架空了的,生​​怕惹火燒身,幾個人乾脆全都閃人了。

  “老趙,你下次惹事也好歹通個氣,讓哥幾個陪跪這麼久!”

  “那個汪小秀才什麼時候招你惹你了?”

  “別到頭惹來歙縣那堆秀才像上次去堵府學似的,把咱們縣衙大門給堵了,那時候可就是天大的麻煩了!”

  趙思成見七嘴八舌損自己的都是些往日和他不對付的,便皮笑肉不笑糊弄了過去。

  等到他回了戶房,幾個素來和他走得近的全都跟進了屋子。見這些人臉色都不太好看,他便哂然一笑道:“慌什麼!堂尊也就是嘴上發火,你們聽聽他說的話,可有讓我蠲了汪家的糧長之役?沒有吧!這就對了,堂尊也就是藉機發一頓火,讓人知道他是一縣之主,可要說他還能做什麼,那就甭想了!”

  “只要這次攤派公費的事情成了,他就算有把柄捏在了咱們手中,那邊交待的事情也就辦成了。哪怕東窗事發,也是他縣令擔待。咱們有什麼好怕的?歙縣都已經單獨承擔這六千多兩絲絹夏稅上百年了,那些想要翻過來的人不過是做夢。再說就算成功,攤到每個人頭上,那才少交多少稅,咱們有什麼好虧心的?做成這件事咱們可以調去徽州府衙,到時候那就什麼都不怕了!”

  其他人紛紛眼睛大亮,顯然,去府衙當吏員,卻比在這縣衙當吏員更風光,油水也更豐厚。可還是有人猶猶豫豫地問道:“可讓堂尊不得不答應攤派公費的事情也就算了,司吏為什麼非得揪著那汪小秀才不放?”

  “他算個屁!”今天跪著挨了一頓臭罵,趙思成登時恨得牙癢癢的,吐出一句髒話後方才低聲說道,“以為抱緊堂尊的大腿,告上一刁狀,就能夠把這件事扳過來?呸,堂尊都已經自身難保了!他本來就只是個小人物,可誰讓他之前蹦躂得太歡快了,所以人家看他不順眼?更何況,人家覺得他背後那位,就是年初指使那個帥嘉謨重提夏稅絲絹一事的主謀,不教訓小的,怎麼打出老的?那邊說,京里高首揆對汪家那老的很不待見,他這輩子賦閒定了!”

  “可萬一真的激起士林……”

  “歙縣這些生員不日就要趕赴南京去參加鄉試了,家家戶戶看得正緊,這時候若那小秀才去煩人,門上也得把他打走!就算是程奎幾個,也沒那工夫為他主持公道!”

  見其他人還有些猶豫,趙思成又加重了語氣:“你們少杞人憂天了!別說堂尊今天也就是為了他空口說句白話,就是真的為他開脫,我也自有說法。休寧、婺源、績溪、黟縣、祁門,這徽州府其他五縣都曾經有過生員之家擔當糧長的前例。而且,段府尊那兒對堂尊本就頗有微詞,再出岔子他這縣令之位難保!更何況,堂尊現如今正焦頭爛額那五千兩攤派公費的事呢,顧不上汪孚林!”

  趙思成這一番話連消帶打,平息了眾人心中的顧慮。見人人點頭如啄米,他這才笑吟吟地說道:“那個劉會我可就沒工夫看顧他了,你們知道怎麼做?”

  聽到這話,眾人當然心領神會。剛補上沒多久的糧科典吏立刻狗腿地說:“司吏放心,那劉會從前仗著能寫會算,巴結了前任房縣尊,這才能夠撈到了司吏的位子,這一回一定給他點教訓!我已經和皂班那些白役打好了招呼,這會兒估計人已經過去了!”

  昨晚被葉鈞耀這樣一攪擾,汪孚林就索性沒有早起,補覺之後睡到快午時,他留下秋楓在客棧守著,自己帶著金寶出了門。目的很簡單,按照葉鈞耀給的地址,他和金寶去找前任戶房司吏劉會的家。

  對於這麼一個只聽過沒見過的人物,他從前沒有太放在心上,可沒想到這傢伙下台之後,新任司吏趙思成竟然給堂堂歙縣令引來了一個**煩,他也只能走這一趟。當然,如果此人因為侄兒劉三捲進那樁深不見底的案子,由此受了牽連後就恨他入骨,那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他可不會飲鴆止渴,只為解決今日危機,就給自己日後找麻煩。

  按照明初的製度,從知縣以下,所有官吏不允許住在衙門之外,官有官廨,吏有吏舍。但歙縣衙門並不像府衙那樣寬敞,吏舍並未完全納入縣衙的範圍。為了進出衙門方便,縣衙屬吏的吏舍大多在縣前街和縣後街、橫街一帶,可劉會家卻是個例外。

  此人家住縣城和府城之間的德勝門外新安驛。當初歙縣和徽州府還是​​府縣同城的時候,這裡曾是進出府城的要津,即便如今也依舊熱熱鬧鬧,鋪肆林立。所以,汪孚林脫去了秀才的招牌襴衫,和金寶都是一身布衣打扮,穿過小巷坐在劉家對面那家米粉攤上,看上去就和尋常鄰家少年似的毫不起眼。

  為了不引人注意,汪孚林還特意囑咐金寶,把那聲招牌的爹給收起來。

  那米粉攤乃是一個長相尋常,三十出頭的婦人操持,只見她時而麻利地收拾碗筷,擺正桌凳,收錢結賬,時而燙粉開湯放佐料,手腳極快,生意也紅火。不消一會兒,汪孚林和金寶面前就一人擺上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涼拌粉,炒製的醬料一拌,上頭撒了青翠的蔥花,汪孚林更是按照自己的口味點了幾滴花椒油,加了薑汁,三兩口下肚只覺得鮮香麻辣,唯一遺憾的就是少了點大紅的辣椒。就在他一氣下肚小半碗之後,突然只覺得旁邊有人碰了碰自己。

  “爹……你看那邊!”

  金寶情急之下差點露出破綻,好在收得快,汪孚林也就只瞪了他一眼。他抬頭望去,就只見劉家門口多了幾個皂隸打扮的漢子,頭前第一個人一腳踹開了院門,繼而就揚聲叫道:“劉司吏,別躲了!堂尊還沒審結你這案子,你還能躲到什麼時候?”

  “到時候若來個充軍,弟妹不得哭死?”

  “是男人的,就別當縮頭烏龜!”

  汪孚林聽到這亂哄哄的笑罵聲,情知是有人落井下石,登時聚精會神看了過去。

  而這時候,米粉攤上的婦人亦變了臉色。知道這些傢伙回頭若是沒收穫,那就必然會來找她的麻煩,她把錢箱裡頭的銅錢一把全都抓了放在懷裡,竟是連這攤子都顧不上,就悄悄溜了。倒是幾個在這裡吃東西的食客膽子大些,但也無不閉緊嘴不敢吭聲。

  好一會兒之後,終於有一個人影抄著條凳衝出了劉家院門,看年紀還不到二十,卻是怒容滿面地回罵道:“什麼充軍,誰說老子有罪,老子是瞎了眼,這才被劉三那個小王八蛋給害了!老子知道你們在想什麼,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可你們真要把老子惹急了,殺人放火老子都能幹出來!”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8:29
第三十五章 你甘心嗎?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那年輕人長相清秀,看上去文縐縐,但說出話來卻儘是痞氣,竟是把那十幾個找麻煩的皂隸給鎮住了。

  可為首的人也僅僅是最初稍稍愣神了片刻,隨即就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看來劉司吏到現在還以為是從前哪!殺人放火?單憑你這句話,就足夠進班房的!來啊,讓咱們的劉司吏明白明白,這歙縣城裡拳頭最大的地方是哪!」

  只見劉會操著條凳左支右擋,可他雖有一把力氣,卻哪裡比得上這幫素來以賣力氣過活的白役,不多時就被人搶去了條凳,打翻在地。混戰之中,他也不知道遭了多少拳打腳踢,最後被人拖起來的時候,整張臉已經腫脹青紫,根本就不成樣子了。

  那為首的傢伙這才拍拍手上前,捏著他的下頜,一字一句地說道:「怎樣,真進了班房,那可就真的是死生都由不得你了!六房裡頭那些和你交好的人也只能保你一時,這可是大宗師雷霆大怒要堂尊查的案子,他們已經幫你拖了半個月,你要是不識相,趙司吏回頭就可以攛掇了堂尊明日繼續審,到那時候你可別哭天搶地!」

  鼻青臉腫的劉會死死瞪著面前這些虎狼之輩,一顆心已經沉到了無底深淵。就在這時候,他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放了我家相公,錢我都給你們!」

  隨著這聲音,一個青帕包頭的少婦跌跌撞撞出現在眾人跟前,卻不過十七八的年紀,手中用帕子捂著什麼東西。見這情景,立刻有個白役沖上前去,一把搶過她手中那包東西,隨即便又驚又喜地嚷嚷了一聲:「頭兒,是銀子!」

  有了銀子,十幾個白役頓時再也顧不上劉會,隨手將其往地上一扔,立刻上去分起了銀子。為首的中年人拿了一塊最大的揣在懷裡,這才不懷好意地掃了一眼那渾身發抖的少婦。可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遠處似乎有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嚷嚷了一聲:「趙五爺,這邊,我看到這邊有人打架!」

  一聽到趙五爺這三個字,一群皂隸登時起了騷動,為首那人也不糾纏了,皮笑肉不笑地衝著其他人勾了勾手:「得了,今天看在弟妹的份上,再給咱們的劉司吏寬限三日。三日之後,要是不拿出五百兩銀子來,你就等著充軍遼東吧,走!」

  一幫人離去的時候,還有人意猶未盡,衝著米粉攤的幾張凳子洩憤似的踹了幾腳。眼見這些如狼似虎的傢伙都走了,汪孚林終於深深吸了一口氣,一直激盪翻滾的心情漸漸平息了下來。這時候,他才看向了自己赫然緊緊扣著桌腿的那隻手。剛剛只差一丁點,他就打算站出來打抱不平了。幸好剛剛還有一丁點冷靜,讓金寶悄悄繞路出去虛張聲勢,總算是把人給唬走了!

  這時候,米粉攤上的食客卻反而不多留了,眼見操持的婦人還沒回來,幾個人趁此白吃一碗米粉溜之大吉。汪孚林也懶得追究這些吃白食的傢伙,就從錢袋裡數出十幾文錢放在了桌子上,用一塊抹布蓋了,隨即往劉家院子門前走去。

  就只見剛剛狠狠挨了一頓臭揍的劉會正癱在地上沒法動彈,他那年紀輕輕的妻子雖說使足了力氣,卻依舊沒法把人拖起來,一時跪坐在地,茫然無措。

  「這位嫂子,要不要我搭把手?」

  自從丈夫從戶房司吏的位子上一下子重重跌下來,劉洪氏第一次知道這世道究竟如何險惡。十幾天來,到家裡訛詐恐嚇的人一撥接一撥。想閉門落鎖,對方會砸門翻牆;想投親靠友,又沒人敢接納如今待罪的丈夫;就連丈夫在縣衙之中稍有交情的小吏,最初幫襯了一番之後,漸漸也都躲得沒了蹤影。一來二去,又經歷了今天這一幕,她眼看就快要絕望了。此時此刻,她不敢相信地抬起頭,眼看面前是一個小少年,她的眼睛一下子被淚水完全糊住了。

  「好,好!謝謝小官人,謝謝小官人!」

  汪孚林事先囑咐金寶嚇走人之後,就在四周圍悄悄望風,此時他便上前架起劉會一邊胳膊放在自己肩頭,隨即其妻一道,一步一步將其往裡頭挪。至於那已經被人踹開,合上也沒作用的院門,誰也沒顧得上。

  一進屋子,他便發現四面並沒有什麼像樣的家具,唯有靠牆的一張螺鈿床顯示出了這家人當初的殷實。儘管從院門到這裡僅僅十幾步路,但劉會個子高,又完全沒法走路,劉洪氏力氣小,這麼一個人的重量全都壓在了他身上,因此,把人放在螺鈿大床上時,他已經出了通身大汗。眼見得劉洪氏慌忙去打水來給丈夫擦洗那些外傷,他便開口說道:「要請個大夫嗎?」

  「不用了,那些混蛋平時專管行刑,下手最知道分寸。他們還想從我身上榨出油水來,不至於要了我的命!」

  劉會終於艱難地說出了幾句話,可妻子那蘸水的軟巾觸碰到了臉頰上的一道口子時,他仍然嘶地慘哼一聲,隨即便咬緊牙關再不說話。等到那些廝打之間沾到臉上的塵泥好容易都給弄乾淨了,他方才自嘲地說道:「我六歲讀書,家裡窮,沒精力去學那些四書五經,就乾脆多學了些算數,十五歲就千方百計去縣衙裡頭當了個書辦,不到二十就成了整個徽州府最年輕的司吏掌案,可沒想到這次會跌得這麼慘!」

  「相公,別說了……總會有辦法的,之前吏房錢司吏不是說了,會幫你在縣尊面前說話的!」

  「這些皂班白役折騰我不是一次兩次了,你幾曾見到他露過面?呸,那個老東西,他之前不過是怕我有起復的機會,可如今葉縣尊壓根就不在乎誰經管戶房,他還會管我的死活?」劉會說到這裡,便突然掙紮著坐起身,用力一捶床板道,「都怪我一時心軟,聽那劉三叫了幾聲叔父,就給他在快班裡頭謀了個缺,沒想到他竟然心那麼大,想去算計奪那萬有方的典吏,又夥同汪秋謀算那個汪孚林家中田產,結果到頭來連我一起坑了進去!」

  劉洪氏心如刀絞,趕緊一把抱住了氣怒攻心的丈夫。老半晌,她方才想起屋子裡還有個陌生的好心人在,連忙放平了劉會,又擦了擦眼淚道:「相公,剛剛多虧了這位好心人幫忙……」

  「我劉會如今自詡為強龍,如今不過是一條蟲罷了,沒想到還有好心人幫我。」劉會抬頭看了看汪孚林,見不過是個比自己還小四五歲的少年,他便苦笑道了謝,隨即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立刻看向妻子說,「剛剛聽到外頭有人叫嚷趙五爺來了,你快去看看,如果真是,興許還能求他搭把手……」

  「趙五爺沒來,只不過是我看到那些窮凶極惡的傢伙施暴,就讓隨行的一個孩子跑遠了些,扯開喉嚨嚷嚷一聲而已,好在順利把人驚走了。」

  劉洪氏正要起身出門,突然聽到這麼一句話,她登時愣住了。不但是她,床上躺著的劉會也不禁再次艱難地支起身體,看向了剛剛那個他只以為是年少氣盛的濫好人少年。只見對方身量不高,雖只一身布衣,卻仍舊難掩俊秀文雅的氣質,他不禁心中驚疑了起來。

  「敢問小官人是……」

  「你是沒見過我,我也是第一次見你。」

  汪孚林前天才驚聞自家從來沒見過的那位老爹被派了糧長,昨夜又被葉鈞耀給倒了一通苦水,別看他對姐姐妹妹拍胸脯,對知縣相公兩肋插刀,其實他自己心裡哪有那麼大底氣,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摸索盤算而已。他之前甚至忘了問劉會這位前任戶房司吏的年紀,只想當然地當成個老油子,結果見到的卻是個年輕氣盛的傢伙,那原本的那些循序漸進的打算就用不上了。

  趁著剛剛劉會自怨自艾,劉洪氏悲悲切切的時候,他已經在心裡考慮再三,這會兒決定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

  「就如同我聽說過你一樣,你也應該聽說過我。」他微微一頓,便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就是汪孚林。」

  汪孚林……汪孚林!

  劉會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而劉洪氏更是在極度的驚愕之後,突然尖叫出聲:「就是你害得我家相公!」

  「住口!」汪孚林知道女人發瘋最容易壞事,不等她有進一步語言動作就厲喝了一聲,繼而劈頭蓋臉地說道,「我害了他什麼?我在明倫堂上不過實話實說,何曾指斥過你家相公半句?是他自己的侄兒和汪秋勾結,偽造賣身契,其他圖謀又被葉縣尊給審問了出來,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劉洪氏一介婦道人家,被汪孚林幾句話問得啞口無言。而床上的劉會也漸漸平復了急怒的心情,半眯著眼睛問道:「對,是我瞎眼認錯了人,把個好高騖遠的堂侄當親戚,這才引火燒身,怪不得別人!可既然你我沒有關係,那你這個秀才相公到我家來幹什麼?總不能專程來看我的笑話?」

  「據我所知,汪秋和劉三勾結,罪證確鑿;萬有方私刻印章,同樣罪證確鑿。只有你雖丟了司吏之位,取保待審,其實卻壓根沒查到任何罪證,對不對?」

  劉會慘然一笑:「沒錯,可這世上不是沒罪證就能脫罪的。就比如你汪小相公,當初要不是在買侄為奴這一條罪名上一舉翻盤,前頭不孝和作弊兩條哪怕查無實證,你的功名就算能保住,這一輩子也別想再去參加鄉試了!不像你現在,非但揚眉吐氣,而且還名聲大噪!」

  「那你就甘心這麼一輩子不能翻身?」

  劉會一下子咆哮了起來:「當然不甘心!可剛剛的情形你都看到了,牆倒眾人推,我又能怎麼辦!」

  「那你想不想如同我當初那樣,洗脫污名,揚眉吐氣?」

  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劉會一下子僵坐在了那兒,如果不是臉上全是淤青,看不清楚表情,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是如何失態的樣子。儘管他在衙門裡廝混了很多年,情知這會兒應該先試探對方究竟是個什麼心意和打算,可也不知道是剛剛汪孚林的單刀直入打動了他,又或者是潦倒落魄的生活刺激了他,他竟是本能地迸出了一個字。

  「想!」

  做夢都想!

  下一刻,他就只見汪孚林笑著對自己伸出了手。他有些不明所以,直到那隻手在自己的手上輕輕一握,他才一下子驚醒過來,耳朵裡卻傳來了一句話。

  「那麼,你就相信我!」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8:30
第三十六章 蝶戀花和烏龍師爺


  毗鄰新安驛的小巷中,一身布衣的金寶正躲在牆角張頭探腦,警惕地注視著過往路人。然而,在外人看來,他不過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一會兒竄到這邊,一會兒竄到那邊,也許是在與其他小孩子捉迷藏,因此沒有什麼人太在意他的存在。而他一面盡忠職守,一面在分心想剛剛目睹的那一幕。他聽松伯說過,那個戶房前任司吏劉會也在之前受審的人中,和汪孚林被陷害的案子有關,可如今汪孚林特地來見的卻是這麼一個人,他實在不明白。

  已經不知道守了多久的他忍不住搖了搖腦袋,低聲說道:「不明白就不明白,相信爹總沒錯。」

  「說得好。」

  驟然聽到身後傳來這麼一個聲音,金寶嚇得渾身一激靈。等意識到這個聲音無比熟悉,人已經站在他身邊了。往四周圍瞥了一眼,發現這會兒正好沒什麼其他人,他就小聲稟報導:「爹,我在這裡守著的這些時間,往這邊巷子進來的是總共二十五個人,三撥是結伴的,其他都是單人;出去的是十一個人,兩撥結伴的,其他都是單人。至於四周圍除了做小生意的,並不見什麼人一直呆著沒挪窩,應該沒人在監視這裡。」

  汪孚林剛剛倉促之下,只囑咐了金寶望風的時候要注意些什麼,沒想到小傢伙竟然死記硬背全都做到了。他笑著點頭誇道:「很好,回頭獎你一本書!」

  對於金寶來說,書比糖果蜜餞這種獎勵要誘人得多,但更重要的是得到了誇獎,他一張臉立刻綻放了欣喜的笑容。等到汪孚林招呼他往後頭大街上繞,他一句也不多問就跟了走。走在路上,汪孚林又隨手買了一包南瓜子塞在他手裡,那種打發小孩子的感覺讓他既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歡喜雀躍。

  就在父子兩人一前一後仿若閒逛的時候,後頭卻漸漸有呼喝開路的聲音。汪孚林靠邊回頭一看,卻只見是一行人簇擁著一乘兩人抬的青綢轎子過來了。

  看那方向彷彿是往縣衙後知縣官廨去的,汪孚林不禁心中一動,暗想之前也忘了問別人,葉縣尊是否帶了家眷上任。當那轎子經過身邊的時候,他赫然發現有一隻纖纖素手撥開窗簾,露出的臉正好和他對了一眼。他本來還饒有興致地期待千金閨秀露嬌顏,誰知道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張青面獠牙的臉,登時吃驚地連退兩步。等到正好側頭一看,他發現剛剛看到的那面孔和身邊賣面具的攤子上一張鬼面具一模一樣時,轎子已經抬過去了。

  而除了他之外,其他路人也有陡然發出驚咦的,顯然是被那張面具給嚇得不輕。而這時候,轎子那窗簾方才倏然落下,裡頭傳來了銀鈴一般的輕笑聲,隨即就曇花一現聽不見了。

  汪孚林有感於那轎中人的捉弄人,突然只見一隻蝴蝶竟是追著那轎子飛舞,不知不覺吟了一句:「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反被無情惱……」

  一旁的金寶眼睛一亮,連忙問道:「爹又做了新詩?」

  吃這一句一問,汪孚林險些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連忙站住鄭重警告道:「你可千萬別學秋楓,下次我吟詩不許隨便往外頭傳。比如這一首,那是宋時蘇學士的《蝶戀花》,張冠李戴的話,我和你都得被人笑死!」

  看來回頭一定得找上一堆唐詩宋詞給家裡這兩個小的補課,否則日後非得弄巧成拙不可!

  教訓完金寶,見其有些尷尬地點頭答應,汪孚林見一旁這攤子上還有好些各式各樣的面具擺著,突然饒有興致地拿下其中一張:「剛剛那張鬼面具似乎是大鬼,這張小鬼倒是挺合適……金寶,過來,這個給你!」

  那轎子的窗簾須臾又撩開了少許,依舊是一個女子戴著那張鬼面具。她往後方汪孚林這邊連看了好幾眼,恰好看見了汪孚林取下一張小鬼面具,套在金寶臉上的情景。見他臉上洋溢著猶如陽光一般燦爛的笑容,她看了好一會兒,窗簾方才再度放下,這張一路引來好一番嘩然的鬼面具,便就此消失無蹤。

  當汪孚林帶著頭戴小鬼面具的金寶從後門進了馬家客棧時,迎上來的秋楓唬了一跳,怎麼都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而更讓他目瞪口呆的是,汪孚林竟是隨手也丟給了他一張,繼而就笑呵呵地往自己臉上套了一張,卻是老虎面具。這時候,金寶總算瞅著機會,一把將臉上那讓自己尷尬不已的東西取下來,隨即就看到汪孚林那樣子,一時忍不住笑出了聲。正當汪孚林催促秋楓也戴上瞧瞧的時候,他陡然聽到了一聲重重的咳嗽。

  循聲望去,他就只見堂屋門口赫然站著一個四十出頭,山羊臉,吊眉毛的中年人。他有些納悶,趕緊取下了面具,看了秋楓一眼,後者捧著和金寶一模一樣的一張小鬼面具正發呆,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連忙低聲提醒道:「小官人,剛剛小人忘了提醒,馮師爺來了好一會兒。」

  馮師爺?哪來的?上次端午節他問葉鈞耀時,這位知縣相公可還慷慨激昂地說,孤身上任乃是古來先賢之風,昨晚上又那麼心急火燎地召見自己,也沒見有別人在旁邊謀劃出主意,什麼時候就多出來個師爺?

  想歸這麼想,汪孚林還是上前幾步,客客氣氣拱了拱手道:「不知馮師爺駕到,剛剛失禮了。未知有何見教?」

  馮師爺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沉聲說道:「起頭聽葉縣尊說你身體不適,回鄉休養,如今既是又進了城,緣何不到學宮報請?」

  咦?一個師爺問自己這個生員為何不去縣學上課,這是什麼意思?而且,他不是已經對葉鈞耀訴了苦,眼下這馮師爺怎不知道?

  汪孚林只覺得腦袋有些暈了。幸好他素來見機很快,既然不知道怎麼回事,便索性客客氣氣實話實說:「有勞馮師爺親自過問。其實,學生身體尚未痊癒,此番進城,是為了家父被僉派糧長之事。家父行商在外多年,很少回來,如今學生進學成了生員,家父卻無端被僉派糧長之役,學生不得不走這一趟。」

  馮師爺那張山羊臉登時怒容滿面:「什麼時候歙縣竟然淪落到要派生員家的糧長了,簡直荒謬!這等事你就應該第一時間到學宮稟報,自己在外亂撞有什麼用?我這就去縣衙拜見葉縣尊,若有結果再使人告知於你!你身為生員,需得時時刻刻記牢以學業為重!」

  直到這馮師爺自說自話揚長而去,汪孚林還是沒反應過來。沒來由吃一頓教訓倒無所謂,這番話裡告誡的成分不少,但也帶著好意。可一個師爺不是應該輔佐縣令嗎,怎麼口口聲聲全都揪著縣學的事情?於是,他又看向秋楓,帶著疑惑問道:「你確認這位是馮師爺?」

  秋楓見汪孚林滿臉不信的樣子,他不得不加重了語氣道:「不會有錯的!小的從前在歙縣學宮,幾乎天天都能見馮師爺。」

  這就更不對了,師爺怎麼會呆在學宮裡?汪孚林已經糊塗得無以復加,揉了揉太陽穴再次確認道:「你的意思是說,馮師爺天天呆在學宮?」

  「馮師爺是歙縣縣學教諭,自然是天天在學宮。」

  聽到這個回答,汪孚林簡直瞠目結舌,差點沒咬到舌頭。馮師爺是專管生員的教諭?這到底什麼烏龍?

  等到仔仔細細盤問了秋楓,汪孚林這才明白,烏龍的是自己,不是別人。這年頭還不比後世,師爺並不僅僅是對幕賓的俗稱。縣學裡頭的教諭訓導可以被人稱為師爺。知縣知府特聘的那些教導子弟的門館先生也就是西席,也可以被人稱為師爺。至於那些正宗的紹興師爺,雖說蔚為成風,可也還不至於一定不可或缺,一縣反而未必有一個。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8:39
第三十七章 好為人師的李師爺


  尷尬歸尷尬,但這位馮教諭……不,馮師爺表現出來的剛正態度,還是讓汪孚林有幾分感慨。但他心裡知道,這位特意跑到縣衙去幫自己據理力爭,結果恐怕不容樂觀。因為那位倒霉的葉縣尊自己也被胥吏拿捏得結結實實,否則就不止答應在今天早堂上罵人一頓,而是直接免人之職,把這件事辦結了。

  「此也師爺,彼也師爺,師爺何其多也!」

  嘴裡念叨著這話,汪孚林便徑直進了堂屋,隨之突然想起馮師爺剛剛那樣兒,彷彿是等了自己好一陣子,不論怎麼說,作為一縣教諭,這態度有些太主動積極了。正常情況下,不應該是把自己叫去歙縣學宮嗎?如此一推敲,馮師爺的剛正就有些打折扣了。

  如果沒有前時那風波連場,只怕他一個道試掛榜尾的區區小秀才,怎麼也不至於讓人如此關切!所以說,名聲這東西還是很要緊的。

  胡思亂想了一陣子,汪孚林便開始推敲起了今日和劉會的那番會面。正想得入了神,他就只覺得身後有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自己的背,扭頭一看卻發現是小心翼翼的金寶。面對他的目光,金寶便小聲說道:「爹,外頭又來人了,是縣衙李師爺。」

  又是一個師爺!

  這次,汪孚林學乖了。他定了定神,仔細地問道:「哪來的李師爺?」

  「是縣衙葉縣尊身邊的李師爺,我特意跑去問過掌櫃,掌櫃說他是前幾日剛剛聘來教授葉公子的門館先生。秋楓生怕爹在屋子裡有事,不方便人進來,請他暫且在外頭雅座奉茶,爹要去見他麼?」

  「見,當然見!」知道這次才是正主,汪孚林不禁從心裡舒了一口氣。幸好他剛剛沒在馮師爺面前說漏嘴,否則把此師爺當成彼師爺,那就麻煩大了!

  這年頭大多數客棧都是前店後院,和現代酒店一面做住客生意,一面做外客生意一個道理,馬家客棧自然也不例外。金寶提到的雅座,位於前頭大堂旁邊單獨闢出來的小隔間,儘管也不隔音,也不隱蔽,但金寶和秋楓雙雙往門外猶如警衛似的一站,汪孚林進去的時候,還頗有幾分安心。

  而這種安心,僅僅維持到他見著裡頭這位李師爺為止。

  之前那位馮師爺雖說已被證實是汪孚林自己的誤解,但從長相來看,至少還是符合一個飽經滄桑,頗有閱歷的師爺特徵。而眼下這位身姿筆挺,容貌俊朗,眼神黑亮,乍從賣相來看,自然是非常出色的,可問題在於……乍一眼看上去,年紀比他頂多大幾歲的光景,絕對不到二十!

  想到之前同樣讓他吃驚非小的前戶房司吏劉會,再看看眼下這位李師爺,汪孚林不知道自己是該感慨自古英雄出少年,還是該嘀咕葉縣尊的大膽用人不走尋常路。好在金寶打探下來的情況是,對方是教書的門館先生,也就是西席,而不是他理解上的那種師爺。

  心裡腹誹,汪孚林表面上還是對這位李師爺客氣而恭敬。而對方顯然也不是那些喜歡說話拐彎抹角的老油子,還禮之後就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封信,信手遞了過來:「汪小相公,今日我來是奉東翁之命給你送信,順便也捎兩句話。東翁說,你的事情他會想辦法,但聽說令郎也隨之進城來了,若是成日東奔西走,恐怕會耽誤學業。如今東翁長公子業已讀過四書,正在跟著我習春秋,所以東翁的意思是,想請令郎每日一同修習。」

  汪孚林雙手一捏信封,就知道里頭頂多一張信箋,這一分神,李師爺那前半截話他就沒怎麼注意聽,等聽到後半截,他一下子目瞪口呆。抬頭看著這位捎口信的李師爺,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三下五除二撕開信封取出信箋,只見薄薄一張小箋紙上,只寫著寥寥幾行字,意思直截了當。

  那位葉縣尊表示,身邊雖有幾個僕人,但跟到縣衙這麼久,說不定會和胥吏勾結,而本地收的就更不可靠,因此不敢賦予完全的信任。所以,建議他讓金寶每日前去縣衙後廨,以和其長子一同讀書的名義,負責傳遞兩邊的消息,如此外人只會認為葉縣尊純粹一片惜才之心。

  至於對李師爺這麼個人則是重點指出,才學卓著,堪為人師!

  汪孚林盯著這薄薄的信箋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默不做聲地將信箋重新折好放進信封裡,這才開門見山地向李師爺問道:「恕我直言,我之前聽說,葉縣尊上任以來並沒有聘師爺,不知道李師爺是如何入幕的?」

  「當然是毛遂自薦。」年近弱冠的李師爺從容自若地笑了,露出了一口雪白的好牙,「鄙人寧國府人,十四而案首,十五而鄉試亞元,可十六卻會試不第。因家裡人聒噪要我娶妻成家,我卻立誓舉業不成何以家為,於是決定找個別人攪擾不到的地方清淨讀書。聽說歙縣葉縣尊求賢若渴,我就登門自薦,教授其長公子。不想長公子年方十二才剛讀了四書,資質庸碌,我實在不耐煩,本打算辭館,沒想到東翁竟然要請令郎陪讀,我一時好奇,索性親自來了!」

  真是小覷了天下英雄,算起來李師爺今年應該才十八,竟然早在三年前就已經是舉人!是已經可以謀一個訓導教諭這樣的學官,甚至到偏遠小縣當個縣令都沒問題的舉人!所謂亞元,並不是一個名次,而是解元之後從第二名到第十名,都統稱為亞元,也就是一省前十,在這年頭絕對不可小覷。

  更難得的是,人家很重視金寶!

  汪孚林對李師爺的成就很是佩服,可對那句舉業不成何以家為卻不以為然。別看舉人考上了,可當年祝枝山那樣的才子,從舉人考進士也鎩羽一次又一次,這要是李師爺萬一也這麼倒霉,他家裡人豈不是要急死?只不過,有這樣一心一意投身科舉的人願意給金寶講春秋,他卻覺得非常幸運,當下毫不猶豫,立刻把金寶從外頭叫了進來,把事情直截了當挑明了。

  金寶剛剛在外頭隱約聽到幾句,但一時無法相信這是真的,眼下再次聽到,他的眼睛漸漸亮得和太陽似的,看向那位李師爺的眼神中滿是敬仰。而後者矜持地一點頭,隨即就說道:「雖說提學大宗師已經考問過你,但耳聞不如見面,我得再考一考!」

  坐在一邊的汪孚林聽到這兩人一問一答,須臾就是二三十條經義,對照自己那些零碎的記憶,他不禁嘆息了一聲。老天爺要是能夠給他多保存點記憶,他也不至於那麼慘!

  足足考問了一刻鐘之後,李師爺方才神清氣爽地站起身來,笑著一拱手道:「令郎雖年方八歲,所學卻遠勝葉公子,我很滿意。明日一早就讓他來吧,我必將傾囊相授,告辭!」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8:40
第三十八章 聯絡員金寶的第一天


  眼見李師爺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離去,汪孚林不禁暗嘆這實在是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人!見金寶還沉浸在某種不可置信的情緒中,他站起身到小傢伙跟前,往其腦袋上輕輕一拍,這才笑眯眯地說:「愣著幹什麼,趕緊跟我回去準備準備!」

  帶著金寶從雅座出來,汪孚林發覺秋楓站在門前呆呆不動,猶如木頭人似的,他便喚了一聲。等到其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慌忙去找掌櫃結賬,他便招呼金寶先回了堂屋,將葉鈞耀的另一重用意對金寶囑咐了一遍。

  末了,他輕聲說道:「記住,你只要把葉縣尊的話一字不漏都記住,把我的話也一字不漏傳達過去,其他的都不用管,明白嗎?」

  「爹,你放心。」金寶捏著小拳頭揮了揮,臉上表情就彷彿下一刻就要上戰場似的,「我絕對不會洩露給別人半個字!」

  「很好,今後你就是爹和葉縣尊之間的聯絡員!」

  汪孚林玩性大發,直接送了金寶一個名頭,見其滿臉茫然,他也不解釋,笑著說道:「其他時候你只管好好跟著李師爺讀書,至於葉公子嘛,他脾氣好你就和他好好相處,脾氣不好你就裝啞巴當他是木頭,要是他敢欺負你,回來一定要告訴我,不准藏著掖著,明白嗎?」

  「明白,爹!」

  汪孚林突然有這麼一種微妙的錯覺。眼下怎麼好像是上級給下級佈置任務呢?所幸就在這時候,秋楓在外叫了一聲小官人,他便把人召了進來。得知李師爺剛剛點了客棧中最貴的茶,一壺茶喝掉五十文,他差點嗆著了,只能在肚子裡暗自哀嚎了一聲——這書生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

  要知道,他這三個人再加四個轎伕在這住一晚上,也就是一錢半銀子。如今不比洪武初年,隨著外頭大量銀子湧入,現在是銅貴銀賤,一兩銀子差不多相當於八百文,也就是一百二十文的樣子,可現在人家一壺茶就是五十文!

  汪小官人壓根沒想到,他當初給縣衙門子送禮,同樣是差點飛了半兩銀子。他只能安慰自己,這樣的花錢如流水,也是為將來打基礎。好在金寶接下來是免費蹭讀書,回頭總會把這點本錢翻倍賺回來!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對秋楓說道:「金寶去跟著李師爺讀書,以後秋楓你就暫且跟著我。」

  這原本是秋楓此次想方設法跟進城來的最大目的,可此時此刻,他慌忙答應的同時,心裡卻沒有太多的高興,眼角餘光更是忍不住朝金寶瞥去。

  次日一大清早,金寶就裝束整齊出了門。儘管從馬家客棧到縣衙後頭官廨,步行也就是一小會兒,但汪孚林還是請了兩個轎伕用滑竿送一程。

  一個家僕早早都在知縣官廨後門口等候,見金寶下了滑竿,他立刻就知道這便是那位從奴僕一躍而成為秀才相公養子的好運小郎君了,少不得上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寶哥。金寶事先聽了汪孚林囑咐,知道這是要打賞的,雖說有些不捨得,還是抓了幾個銅錢給了。

  等到隨其入官廨,一路順著甬路東拐西繞,最終到了一處亮堂的屋宅前,他就只聽到裡頭傳來了有氣無力的讀書聲。進門之後,他昨日才剛見過的李師爺正端坐主位,手不釋卷目不轉睛。而一旁一張小桌子上,一個大約比汪孚林小兩歲的小胖子正苦惱萬分地讀著書,見他進門立刻看了過來,可下一刻就只聽得砰地一聲,再一看是李師爺一戒尺拍在桌子上,小胖子登時一縮腦袋,不敢再分心了。

  金寶連忙收回視線,上前恭恭敬敬拜見過李師爺,對方卻連寒暄都沒有,立刻將他提溜在身邊,拿著一本春秋就講了起來,語速又急又快。這要是換成別的孩子,鐵定叫苦不迭,可金寶卻是偷聽成習慣,聚精會神地豎起耳朵傾聽,唯恐漏了一個字。

  一旁那小胖子頻頻拿眼睛偷瞥過來,見李師爺也好,金寶也好,一個講一個聽,誰都沒顧得上自己,他的唸書聲漸漸就輕了,最後甚至悄悄放下了書,躡手躡腳往外走。然而,當他終於成功逃出書房,按著胸口正得意的時候,耳畔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這是往哪去?」

  小胖子這才發現眼前出現的赫然是一個自己根本沒料到的人,老半晌才結結巴巴叫出了一聲爹,繼而就在那怒火四射的眼神下,耷拉腦袋跪了下來。

  葉鈞耀實在是恨鐵不成鋼,此刻他心裡有事,懶得理會這個憊懶兒子。推門進書房,看到李師爺正滔滔不絕給金寶講春秋,他本待稍等片刻,可聽著聽著發現怎麼都沒個完,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可就是這一聲咳嗽,引來的卻是李師爺憤怒的目光,金寶幽怨的眼神。

  一時間,他竟感覺自己成了那個攪局的人,不知不覺地往後退出了書房。等到了門口,他猛地醒悟到自己才是這裡的主人,登時又好氣又好笑,不禁把滿腔惱火全都發洩到了兒子身上。

  「來人,把這個孽障給我拖下去,行家法重打二十!」

  小胖子立刻傻眼了,眼見跟著父親過來的一個家僕磨磨蹭蹭上來抓自己,他突然敏捷地爬起身,一溜煙就往外跑去,口中還大聲嚷嚷道:「姐姐救我!」

  葉鈞耀險些給氣了個倒仰,上前就狠狠踹了那家僕一腳:「還愣著幹什麼,把人給我追回來,今天要是打不成他,本老爺就打你!」

  李師爺好容易遇到一個良才美質可以跟得上自己講學的進度,經過外頭這一鬧,心情頓時很不好。可是,他到底還知道自己是毛遂自薦的門館先生,不是傲公卿的名士,故而葉鈞耀進來賠笑說有話要吩咐金寶,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很認可的第二個學生被東主給帶走了。人一走,他捏著一旁那把戒尺,面色不善地齜了齜牙,暗想回頭一定要好好給那第一個學生一個教訓。

  養兒不教父之過,既然葉縣尊上次舉雙手贊成他狠狠打了小胖子的手心,回頭他加罰雙倍!

  而金寶跟在葉鈞耀身後出了書房,心裡卻有些七上八下。別看他在汪孚林面前拍了胸脯,真正面對一縣之主,緊張那是肯定的。這一走神之下,當葉鈞耀停下腳步時,一個沒留神的他險些直接撞到了其後背上。

  若不是自從真正和汪孚林有了父子名分之後,他被狠狠灌輸了一通不許隨便下跪的大道理,這會兒都有些站不住了。

  葉鈞耀卻根本沒有在意金寶的失態。瞅著這兒處於空曠地帶,四周圍藏不住人,有人偷聽也沒那麼好耳力,他就低聲問道:「你爹可讓你帶了話來?」

  金寶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地讓自己集中精神,隨即小聲答道:「爹昨天去見了前戶房司吏劉會,他被人欺負得很慘,所以在爹遊說之後,他答應為縣尊悄悄收集從前的賬目。爹還從他口中套出了話,說是其實前任房縣尊離任的時候,賬面虧空就有四千多兩……」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8:41
第三十九章 葉縣尊罵娘


  「混賬……混賬王八蛋!」

  一直自詡為文雅之士的葉鈞耀終於忍不住了,竟是破口大罵。然而,就在他這話音剛落之際,突然有人揚聲說道:「爹,幸好弟弟不敢來見你,否則要讓他聽到爹竟然口出粗鄙之語,回頭有樣學樣怎麼辦?」

  金寶也被葉鈞耀這突然蹦出來的七個字給震得不輕,第一次覺得知縣老爺原來也不是這麼高高在上。此刻聽到有女子說話的聲音,他明明知道來的是女眷,不該隨便回頭,可還是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就只見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個年紀和汪二娘差不多的年輕少女,她身量頎長,牙白紗衫,大紅石榴裙,烏鴉黑似的秀髮上,只利落地用竹簪挽了一個鬏兒。雖則她面容秀美,可這樣通身不見金玉的打扮,卻使整個人更顯英氣,而不是嫵媚。

  他不敢多瞧,趕緊低下了頭,隱約只見一雙樸素的繡鞋穩穩當當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僅僅兩三步遠。

  「這裡沒你的事!還有,今天就算你再說情,我也絕不會饒了那竟敢逃課的小子!」

  「我又不是求爹饒了他。只是爹既然請了李師爺,就應該照之前約定好的,弟弟只要是上課犯錯,就交給李師爺管教,不要動不動就家法,李師爺那把戒尺又不是吃素的!」彷彿是發現葉鈞耀啞口無言,那少女便笑了一聲,隨即說道,「爹不說話我就當您應了,這就把弟弟送回去給李師爺管教……對了,這便是那位連日來在府城縣城都大名鼎鼎的良才美質麼?」

  金寶沒想到話題竟會突然轉到自己身上,頓時更加侷促,可讓他沒料到的是,這比自己高許多的縣尊千金竟突然在自己面前蹲下,饒有興致地端詳了他好一會兒,這才起身說道:「有他這樣好學上進的孩子和弟弟一塊讀書,興許真的能夠帶挈弟弟多多用心。你是叫金寶對吧?」

  「是,見過小姐。」

  金寶連忙退後兩步,幾乎長揖到地,緊跟著,他就覺得有人把自己扶了起來,順便還把什麼東西硬塞到了手裡。

  「爹平時為人最不仔細,肯定沒預備見面禮,我就代他給你了……回頭告訴你爹,不少人都期待他繼續大發神威!」

  低頭一看手中是一對紅線結繩紮好的銀錁子,約摸有一二兩,金寶大吃一驚,抬頭想要拒絕的時候,卻發現那少女已經笑著轉身去了。他不敢去追,不得不用求助的目光去看葉鈞耀,卻沒想到這位縣尊正無奈地揉著眉心。

  「既然是見面禮,你就收下。」葉鈞耀好半晌才注意到金寶的糾結,趕緊乾咳一聲,故作威嚴地吩咐道,「接著你剛剛說的,繼續。」

  剛剛說到哪了?

  被這一打岔,金寶不得不絞盡腦汁回憶剛剛的情景,好一會才接上話茬道:「因為縣尊之前剛上任時,和房縣尊盤賬的時候急匆匆的,劉會和那時候還是典吏的萬有方,還有趙思成一起,按照前任房縣尊的支使,把這一筆虧空給隱瞞了過去。」

  見葉鈞耀已經氣得七竅生煙,他趕緊低下頭,原原本本根據汪孚林的敘述繼續說道:「但是,劉會說,如端午節賽龍舟這樣的盛事,向來都是從城中收到請柬的縉紳富商那裡派捐,大家都會慷慨解囊,這些派捐彙總起來,別說開銷足夠,還會有很多盈餘,所以此次多了五百兩開銷絕不可能。」

  這一次,葉鈞耀再也忍不住了,一張口又是連串髒話。他是寧波府人,這時說話語速又快,金寶根本聽不懂,只聽到不斷出現某種罵娘的字眼。於是,金寶腦海中那高高在上的縣尊形象完全轟然崩塌。他終於意識到,知縣老爺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生氣了會跳腳,沒什麼可怕的。

  李師爺來當門館先生,主要是為了自己找個清靜的地方讀書,所以,他原本給小胖子每天只上半日課,下午和晚上就自己溫書和磨練制藝。可是,因為上午小胖子逃課之後被姐姐送回來,他拿著戒尺在其左手上狠狠敲了十下戒尺以示懲戒,而金寶又被葉鈞耀拉著說了許久的話,他竟是破天荒下午又加了一個時辰的課。等到自己這輩子收下的第二個學生告辭的時候,他還送了一卷自己當初秀才應試時的制藝全集給金寶,讓小傢伙受寵若驚謝了又謝。

  雖說這第一天上課實在是有些說不出的刺激,但金寶回到客棧的時候,卻也知道主次,先把要帶的話給說了出來。

  「爹,葉縣尊說,既然爹一出馬就問出了這麼多舊事,那這件事就全權交給你,他只要結果,不管過程如何。只要事成,他重處趙思成,就連僉派糧長一事,也一定會當成這傢伙的罪名!」

  金寶有板有眼地複述,甚至連葉鈞耀那氣急敗壞的口氣一並模仿得惟妙惟肖,汪孚林不禁笑了。他今天當然沒閒著,去見了一趟程乃軒,找這位程大公子借了兩個人跑腿。為了讓外人看到自己這個呆頭鵝無頭蒼蠅四處亂撞的樣子,他故意讓這兩個人四處走門路,跑了好些府城縣城的大戶人家,實則全都是在門房打聽主人將來幾天何時在家。自己則再次去看了一次長姐。至於暗地裡,他則讓秋楓去見了一趟劉會,卻只帶去了兩個消息。

  第一,金寶從即日起,入縣衙和葉公子一同從學於門館先生李師爺。第二,明日會請葉縣尊審理案子,請他把被人欺壓的事照實說,一旦脫身出城,則走新安門。

  汪孚林相信,劉會既然當年不過弱冠便為戶房司吏,得到前任縣令房寰器重,應該會很明白這代表什麼。

  此時此刻,得到了葉鈞耀授權,他心中稍稍一鬆,當即饒有興致地打探起金寶今日第一天上課的經過。於是,他得知了葉公子是個小胖子,而且顯然很討厭讀書,趁著李師爺給金寶講課期間偷偷溜走,結果挨了一頓戒尺;得知了葉知縣在明白實情後大為失態,破口大罵,其中還有娘希匹這樣的違禁詞;得知了李師爺為人一絲不苟,卻很賞識金寶……可是,當金寶從懷裡掏出了一對綁著漂亮紅絨繩結子的銀錁子,說是葉小姐的見面禮時,他不禁有些驚愕。

  金寶抬頭看了看正摸著下巴思量的汪孚林,猶豫片刻還是實話實說道:「爹,葉小姐還讓我捎話給你,說是不少人都期待你大發神威。」

  見鬼,這話什麼意思?

  汪孚林一下子愣住了。他隱隱覺得,昨日在縣後街上偶遇的那一乘青綢小轎,那個頭戴鬼面具打起窗簾,把自己和路上行人都嚇了一跳的女子,興許便是知縣千金。可就算如此,就這麼在人來人往的地方隨眼一瞥,人家就能記住金寶?而且,如果那位葉小姐知道父親的難題,寄希望於自己幫忙解決,那還說得過去,可什麼叫做不少人都期待他大發神威?這不科學!

  既然想不通,汪孚林也不想在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身上費太多腦筋。反正那葉小姐就是上司的女兒,僅此而已。他低頭瞅了一眼手上那一對小銀錁子,笑著塞回給了金寶:「既然是給你的見面禮,你就好好收著!」

  「可是……」金寶猶豫片刻,最終還是低聲說道,「爹,之前小姑曾經悄悄對我說過,得知爹之前進城保功名那一次,把從小珍藏的那些銀錁子都剪碎了以備需用,二姑背地裡哭過一場,覺得都是她不會當家。現在咱們又住客棧,我去縣衙讀書又常常要打賞人,開銷也很大,我留著錢也沒用,爹就拿了去一起開銷吧。」

  「傻小子!」汪孚林聽得心裡五味雜陳,好一會兒才笑罵道,「不過再怎麼說,還不用你來操心怎麼省錢,怎麼當家!讓你拿著你就拿著,你們這些小孩子不要成天就想著勤儉節省!」

  見金寶這才訥訥把銀錁子收了,他便低聲吩咐道:「明日你早點去縣衙,給葉縣尊帶句話……」

  低聲囑咐了幾句之後,他就又繼續說道:「然後再麻煩葉縣尊找個妥當人家,借輛車給我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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