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774
mk2258 發表於 2015-4-26 20:36
第10章 和傳說中的程公子割袍斷義


  縣衙、官廨、學宮這一係列歙縣官府建築後頭的縣後街以及橫街上,開著不少酒肆飯莊客棧之類的店鋪。其中大部分都是為官吏生員們服務的。馬家客棧緊挨著黃家塢,在這一溜店鋪中只算是中等,門前掛著兩盞氣死風燈,在這剛剛昏暗下來的天色之中,那黛瓦白牆倒是顯得乾乾淨淨。

  既是臨近官府,這附近沒有什麼聲色之所,暗娼流鶯也不見半個,可這會兒客棧裏頭隱約傳來了唱小曲的聲音,顯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汪孚林這一行人剛在馬家客棧門前停下,立刻就有夥計殷勤地迎了上來,隨即就認出了許傑和馬能這兩張熟面孔,當即一口一個許爺、馬爺叫個不停,不多時,就連掌櫃也親自迎了出來,覷了一眼正在下滑竿的汪孚林,便滿臉堆笑地對許馬二人招呼道:「早聽說許爺和馬爺出了公差,這是回來了?」

  「是出公差。那邊的汪小相公,就是這次功名風波的正主兒,人剛剛到,大宗師傳話說明日審結,今夜就住在你這裏,你這老貨不會說沒有空房吧?」

  那掌櫃正覺得那邊年輕的小相公有些面熟,此刻一聽許傑這話,方才醒悟到那便是近日徽州城中沸沸揚揚大風波的主角,記得從前還在自家客棧住過,少不得多打量了一陣子,旋即滿口答應道:「自然有的是空房安置。許爺和馬爺可也要宿在小人這裏?小人立刻讓人打掃出潔淨客房來!」

  「我們跑了一整天,回家休整一夜明早再來,你給我伺候得精當一點。」馬能照舊笑眯眯的,嘴裏卻不經意似的帶出了另一句話,「莫欺少年窮,人是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派了家裏妥當人抬滑竿送來的,是非曲直明日才能見分曉。」

  整日裏迎來送往,做的就是笑臉迎人的營生,這掌櫃最是八面玲瓏的人,立刻心領神會。他當即親自去和汪孚林打招呼,又領著他到了後頭一整個空置的乾淨院落,把一行人全都安置好了,眼看許傑和馬能全都告辭離去,他又去張羅了幾桌酒飯來招待了客人。本以為汪孚林正處於保功名的關鍵時刻,定然會留下自己打探消息,可出乎意料的是,對方竟沒留他,打賞了十幾文錢就將他打發了。揣著錢出來,他眼珠子一轉便有了主意。

  等掌櫃一走,金寶有些抑制不住地打了個嗬欠,見汪孚林起身去整理行李包袱,他趕緊起身說:「爹,我來吧。」

  汪孚林頭也不回地說:「你只管好你自己那雙腳,然後早點睡。」

  金寶登時一個激靈,想起自己從劉三那聽到的話,有心想要說出來,可話到嘴邊,他又咬了咬嘴唇,最終低聲說道:「那我去找康大叔討點酒來上藥。」

  汪孚林不疑有他,嗯了一聲,只聽到門口傳來咿呀一聲,顯見是小家伙出門去了。這時候,他才從包袱中拿出了舅舅吳天保此前得信後跑一趟城裏,辦下來的戶籍文書,以及族長汪道涵出具的族譜副本。將兩樣最重要的東西貼身放好,他拿出那本《論語集注》,若有所思地又開始翻閱了起來。

  對於全無從前那些人情世故記憶的他來說,這日記是維繫他和從前那個汪孚林之間唯一的媒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再次看到程公子那一段的時候,兩扇大門又咿呀一響,他以為是金寶回來了,當即頭也不抬地說:「敷了藥就早點睡,今天你走了一天的山路。」

  然而,他卻沒有聽到任何回答,反而隨著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在身側站定,繼而輕笑道:「雙木好定力,眼看泰山崩於前,卻還挑燈夜讀《論語集注》,真是有古之大將之風啊!」

  汪孚林立刻抬頭,見來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年頭戴馬尾羅巾,身穿陽明衣,下著雲履,眉目含情,嘴角含笑,瀟灑溫文,乍一看去,誰不道是風流俊俏好少年?可對於這樣莫名闖進來,又一口叫出自己小名的家伙,汪孚林卻只覺得頭痛萬分,因為他完全不認識人!

  轉瞬之間,門外便又閃出了一個人,衝著裏頭規規矩矩地垂手行禮,繼而低聲說道:「少爺,咱們是偷溜出來的,你可快些兒,否則讓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我自然理會得!墨香,你給我好好守著,千萬別讓無聊人攪擾!」

  聽到這句話中那熟悉的墨香兩個字,汪孚林只覺頭皮發麻。敢情這少年便是那傳說中的程公子!他還打算過了明天那一關,就去找疑似有龍陽之好的這廝割袍斷義的,怎麼人今天晚上竟然不請自來了?難道某人不知道那流言已經殃及己身,這時候正確的做法不應該是明哲保身嗎?

  「幸好此間掌櫃知道我和雙木相交莫逆,你一來就到我家捎了信,而我家就在這黃家塢,否則我也沒這麼快趕過來。」

  燈台上火苗竄動,程公子沒發現汪孚林那猶如見鬼似的臉色,竟是反客為主自行坐了下來,又啪的一聲打開了手中折扇,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我縣試、府試、道試,全都是一同上榜,名次緊鄰,那就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那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家伙,竟敢擅自毀謗咱們的友情,詆毀你的名聲,是可忍孰不可忍!賢弟,愚兄決定和你同進退!」

  我沒說需要隊友啊,你不要這麼自說自話好不好?

  汪孚林簡直是目瞪口呆了!他很希望這會兒能有個人過來攪和一下,能夠讓他打發掉這位自以為「義薄雲天」的程公子,可別說金寶不知道跑哪去了,那些個轎夫以及鄉親也全都不見蹤影,也不知道是一路上走得實在太累,還是因為程公子現身之前已經去打過招呼,以至於這會兒外頭靜悄悄一片,半點鬼聲音都沒有!不得已,他只能強自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來。

  「程……兄。」他從牙縫裏勉強迸出這兩個字,竭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自然一些,「程兄出身富貴,前程遠大,還是不要和我這待罪之人捲在一起的好!」

  「你我行得正,坐得直,不過是坦蕩蕩的君子之交,就是上堂見了大宗師,我也敢這麼說!如果你是待罪之人,愚兄也同樣是待罪之人!要不是愚兄眼瞎認錯了人,將那好端端的美事托付給那個多嘴的謝牙婆,以至於她到外頭胡說八道,壞你名聲!」

  此時此刻,汪孚林已經不止是嘴角抽搐,他只覺得自己連牙都酸了。敢情這程公子不但自以為是,而且還相當會腦補,直接把這盆髒水扣在那個謝牙婆身上了!不過想當初那牙婆跑自家送人的時候,嘴臉可惡,語出威脅,也活該她頂這麼個屎盆子,日後做不成生意!

  汪孚林沒說話,程公子卻反而覺得他是在為難,在感動,當即又霍然起身道:「雙木,我今天出來,是給家裏留了書的,明日我和你一道登堂去見大宗師,洗脫這汙名!」

  我的程大哥,求求你回去,別添亂了行不行?

  汪孚林簡直連想死的心都有了,早知道他就不貪圖這馬家客棧距離學宮近,住別處去!想到這送上門來的大麻煩,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手中寒光一閃,竟是亮出了一把今天隨身攜帶用於防身的匕首。

  面對這一幕,剛剛那慷慨激昂滔滔不絕的程公子立刻猶如被掐住了喉嚨的鵪鶉,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含糊不明的聲響,踢翻凳子連退幾步後,才結結巴巴地叫道:「賢弟……你這是……這是幹什麼?」

  外頭墨香本來一心一意守著,可聽到這動靜,他不禁探頭進來,一看之下就立刻驚呆了。他下意識地衝進屋子,張大雙手猶如母雞護小雞似的擋在程公子面前,驚魂交加地喝道:「汪小相公,我家少爺是存心助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汪孚林看著這主仆倆,隨即動作瀟灑地將身上那件家常直裰撩起一截,想也不想地舉起右手匕首一揮而下。

  就只見衣襟滋啦一聲短了一截,斷裂下來的布片慢悠悠地飄落在地。直到這時候,他才垂下匕首,用帶著幾分痛心疾首的口氣說道:「程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的事,請你不要管了!今後,橋歸橋,路歸路,我們割袍斷義!」

  墨香呆了,程公子傻了。這詭異而僵硬的氣氛只持續了數息時間,緊跟著就被程公子那突如其來的笑聲完全打破。

  「好,好!」程公子笑聲戛然而止,看著汪孚林滿面欽佩地說道,「賢弟有古之先賢之風,不想連累我,高義可佩,但我程乃軒也不是膽小怕事之人!賢弟明日還要面對大宗師詰責,需要養精蓄銳,既如此,我今晚就回家去,明日再前去和賢弟一同擔當!」

  眼見得程公子說完此話肅然拱手,滿臉堅決,再看到外頭探出了一個個腦袋,有南明先生家裏的轎夫,也有松明山村的鄉親,甚至還有客棧的夥計們,一張張臉上全都滿是佩服、讚歎、崇拜,顯然看熱鬧的不嫌事大,汪孚林雖說臉色紋絲不動,心中卻不由得哀嚎了一聲。

  我真是和這廝割袍斷義,不是怕連累他啊,怎麼就沒人相信我的決意呢?

  就在這時候,眾人後頭又伸出來一個腦袋,卻是掌櫃本人。他輕咳了一聲,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汪小相公,剛剛和你同行的一個小哥出了門,小人問了一句他上哪,他卻跑得飛快,所以小人不得不來回稟一聲。」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4-27 22:53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5-4-26 20:37
第11章 夜遊到班房


  茲事體大,汪孚林恨不得立刻去找人,至於程乃軒則是主動請纓幫手。汪孚林這會兒心急如焚,也沒法拒絕對方的好意。馬家客棧的掌櫃提供了金寶出門時正在抹眼淚這個線索,他便推斷出,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家伙最可能去歙縣學宮找大宗師喊冤,當即請了掌櫃提燈籠相陪,把其他人都留在了客棧中。

  然而,他和程乃軒主仆二人跟著掌櫃一出門沒多久,尚未到學宮門前,就已經遇到了人攔路。

  縣衙之中三班衙役,快班快手專管緝捕以及拿人,至於街頭巡邏甚至於各處緊要地方的看守這種差事,則是屬於壯班的民壯負責。這一行民壯沒有辜負他們的稱號,個個膀大腰圓,一看上去就顯得孔武有力。只不過,在威嚴地喝問了兩聲之後,上前打燈籠一瞧,為首的中年漢子就認出了程乃軒,立刻打疊上了全副笑臉,變臉之快讓人歎為觀止。

  「原來是程公子,這麼晚怎還在外頭走?萬一有不長眼睛的人衝撞了,豈不是了不得的大事?」

  程乃軒看了一眼中年漢子身後那幾個跟班,這才直截了當地問道:「我的事自有分寸,趙五,我且問你,剛剛可有個小童去了學宮那兒?」

  「小童?」中年漢子先是一愣,隨即有些不確定地說,「我領命巡查整個縣城,這一片倒是還有其他人負責巡查。不過,這大晚上要真有人跑到學宮前頭來,肯定是犯夜被拿了。程公子不如把人名姓給我,我明日肯定給送回府上。」

  「當然急!」汪孚林站在程乃軒身後,低聲說道,「金寶是明日我翻盤的關鍵。」

  不論汪孚林之前怎麼覺著這位程公子添亂也好,瞎逞能也罷,可好歹人確實熱心,更何況在需要別人鼎力相助的這時候,他也不好再賣關子。

  聽到汪孚林這話,這位程大公子立刻皺眉說道:「十萬火急,我等不到明天!這樣,你陪著我們到學宮前頭看看,沒人你就立刻帶我去班房!」

  那中年漢子登時有些為難,可是,想到程家乃是縣城巨室,他最後還是對幾個跟班囑咐了幾句,讓他們照舊帶隊在路上巡查,自己則是頭前帶路。等到了歙縣學宮前頭,見這兒果然空曠黑暗,雖然只是兩盞燈籠的光芒,可這種藏不住人的地方足夠一覽無遺。即便如此,他還是竭力低聲勸說道:「程公子,那地方髒亂得很,是不是……」

  「不就是班房嗎?我又不是沒去過,帶路!」

  聽到這裏,那中年漢子知道,帶著這位程大公子去班房走一趟恐怕無可避免。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當即折往西邊。而跟在後頭的汪孚林眼看這方向赫然和縣衙等官府建築不在一塊,登時大為納悶。

  難不成歙縣的牢房還是單獨建的不成?

  墨香只緊緊跟著程乃軒,倒是一直沒吭聲的掌櫃很會來事,提著燈籠一面為汪孚林照路,一面低聲說道:「縣衙大牢裏頭能關的人有限,全都是在縣尊面前過了明路的,至於其他的諸如犯夜這樣的輕罪,絕大多數都是關在三班衙役自設的班房裏。所以程公子才會答應得這麼輕易,因為既然沒往上頭送,有他一句話,頂多再送幾個錢,就能把人完完整整地弄出來。」

  真是長見識了,原來這班房和官府的牢房是兩碼事,是三班衙役自己私設的!怪不得後世有個名詞叫做私設班房,敢情出典就在這了!

  汪孚林第一次聽到這種陰私門道,卻也好奇程乃軒一個大家公子,竟然能夠知道班房的存在。等又走了一箭之地,掌櫃悄悄告訴他這叫桃源塢,從後頭繞去黃家塢,以及他所住的馬家客棧,距離都很近,他暗想這麼個好名字卻配上了這麼個醃臢地方,不禁有些唏噓。果然,隔得老遠他就能夠聽到裏頭一陣吆五喝六的喧嘩,中間還夾雜著嗚咽。盡管遠遠的聽不分明,但一想到那個可憐人興許是金寶,他又只覺整個人又焦躁,又恨得牙癢癢的。

  回頭等事情過去後,非得讓小家伙吃點教訓才行,免得又自作主張!

  所謂班房,不過是一座三進院落,已經有很多年頭了,左右住戶也不知道是忌諱,還是生怕惹麻煩,都早早搬走了,反而被眾多白役都占了下來自己住。這裏的外頭大門已經斑駁掉漆,兩個吊兒郎當敞開著衣服的白役在外頭石階上坐著嘮嗑,一見中年漢子帶人過來,立刻站起身,恭恭敬敬叫了一聲趙五爺。走在前頭的趙五爺這回沒了在程乃軒面前的卑躬屈膝,淡淡地一點頭就開口問道:「今夜可有從學宮前門抓到一個犯夜童子?」

  趙五爺乃是壯班的班頭,這才會被知縣點名,親自主抓大宗師蒞臨縣城期間,周邊的巡視工作,所以,他問這麼一件小事,兩個看門的白役全都大為意外。面面相覷了片刻,其中一人便賠笑說道:「大約半個時辰以前,似乎是有個八九歲的童子被帶回來。」

  一直聽到這裏,汪孚林方才如釋重負。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就怕萬一金寶不在這裏,那回頭他面對的麻煩就大了!

  眼見趙五爺回頭問了一聲,程乃軒堅決表示要進去親眼看看,汪孚林也希望眼見為實,等趙五爺無奈帶路,程乃軒和墨香不慌不忙緊隨在後,他少不得跟了上去。至於落在最後的馬家客棧掌櫃,則是小心翼翼地回避著白役們打量的目光,希望回頭不要因為今天陪著兩位進學的相公夜遊班房而被找麻煩。

  踏進院子,汪孚林就看到幾個身穿皂青布衫的漢子正在一邊哄笑,一邊喝酒吃菜。而在他們面前,幾個蓬頭垢面的人正在地上狗爬,似乎是在比誰的速度快。眼見有人支撐不住趴在地上喘粗氣,一個正喝酒的漢子便丟下酒盞喝道:「給老子趕緊爬起來!剛剛都說了,誰落在最後,明天就沒飯吃!」

  這樣的體罰在此地算是極輕的了,不過是取樂而已,趙五爺見那幾個皂隸都正樂嗬,沒注意到自己,乾脆也沒驚動他們,至於程乃軒和汪孚林等人,就更加不會盲目管閑事了。可等來到了第二進院子,趙五爺隨口一問之前拿到的那童子,得到的答案卻讓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小家伙?被拿的時候一個勁說要求見大宗師,費老大一時惱火就喝令綁了回來,這會兒正捆在屋子裏讓他老實老實,再鬧就吊打他一頓。」

  聽到這裏,程乃軒哂然冷笑了一聲,盡管他沒說別的,可趙五爺卻感覺到了莫大壓力。至於汪孚林,聽到人還沒挨打,他反而鬆了一口氣。當下趙五爺不敢耽擱,更不敢把這一行人往更裏頭那醃臢地方帶,好說歹說留了他們在外頭,自己匆匆進去,不一會兒就一手提溜了一個小家伙出來。

  就只見金寶這會兒已經被解開了捆縛,臉上身上亂糟糟的,當他認出站在最後頭的汪孚林時,眼睛立刻霧氣一片。

  自己這麼快就被找到,汪孚林定然是焦頭爛額辦法用盡!

  被放下之後,他踉踉蹌蹌來到汪孚林面前,正想要跪下認錯,可在那嚴厲的眼神下,只是囁嚅叫了一聲爹。

  今日最大的目的已經達成,程乃軒也懶得在這種關押輕犯的班房多做逗留,他很爽快地謝了趙五爺一聲,墨香又掏出一塊銀子遞了過去,一行人正想要離開時,突然只聽外頭傳來了一陣喧嘩。不多時,就只見幾個同樣身穿皂青衣衫的漢子簇擁了一個中年人過來。那中年人看上去頗為魁梧,而且沒有任何囚犯的姿態。而趙五爺一見那人便臉色大變,甚至連程乃軒都顧不上了,竟快步迎了上去。汪孚林運足耳力,只聽到模模糊糊的一些字眼。

  「暫且於此少歇……五縣奸民……風聲過後……徽州府陳告……」

  再接下來的話,他就聽不見了,就只見趙五爺這個壯班班頭親自引路把人引了進去,好一會兒才出來,到程乃軒面前連連打躬作揖賠罪。

  「好了,知道你忙,我也不攪擾,派個人送咱們回去,你就不必親自跟了!」

  說歸這麼說,等上了橫街,程乃軒就讓墨香拿了十幾文錢,打發走了那個被撥來護送的白役。見人喜滋滋地走了,他便回轉身對汪孚林說:「賢弟,今晚上我回去準備妥當,明日我定會設法替你說話,就這麼說定了!我還等著你傷愈之後回來,咱們做同窗呢!」

  「程兄,今天多謝了。」哪怕汪孚林曾經下定決心和人割袍斷義,可今天晚上多虧這程公子幫忙,而且人死乞白賴似的非要同舟共濟,某種取向不談,人品至少不錯。於是,他頓了一頓之後,便誠懇地說道,「程兄還請不要貿然行動,既然把金寶找回來了,明天的事情我頗有幾成把握。」

  兩人對視了好一陣子,最終程乃軒只能無奈退縮:「那好,橫豎明天大宗師會召集歙縣生員齊齊到場,我一定找交好的同窗給你聲援助威!」

  接下來眾人分道揚鑣,跟著打燈籠的掌櫃回馬家客棧的路上,汪孚林再沒有對金寶說一句話,以至於後者滿心惶恐。待到回了院子,發現轎夫也好,松明山的鄉親也好,全都沒睡等著自己,金寶登時心中更內疚。汪孚林不理金寶,和一夥計說了幾句什麼,那夥計立刻跑了出去,不多時就拿了一樣東西出來,他袖了在手,就徑直進堂屋去了。金寶見狀趕緊跟了進去,一進門便想要開口認錯,可卻只見人轉過了身來。

  「把左手伸出來。」

  金寶這才看清那又直又長的是一把木尺,知道自己今晚險些鑄成大錯,他自然認打認罰,一咬牙把左手伸了出去。須臾,那一道直影倏然落下,隨即手心便是一陣熱辣辣的疼痛,緊跟又是第二下第三下。他從前挨打無數,這點疼根本算不得什麼,一咬嘴唇就忍住了,可區區三下之後,汪孚林就把那把木尺丟到了一邊,卻是點著他的鼻子教訓了起來。

  「今後給我記住,不許自作主張!今天要不是及時找到你,你以為得在班房蹲多久?人家都說了,要是你再鬧就吊打你一頓!」

  「爹……我知道錯了。

  金寶這才終於低聲解釋了起來,「我是因為進城路上聽那個捕快劉爺說,爹的罪名還多了一項買侄為奴,這才想去求見大宗師陳情……」

  「聽到就對我說,早說就沒今夜這點虛驚了!」小笨蛋,這消息本來就是我讓松伯幫忙散布出去的,我巴不得人人都知道!

  汪孚林氣歸氣,又越發覺得那劉三嘴臉可憎,正要繼續訓斥金寶幾句,卻不想小家伙又低聲說出了幾句話。

  「今晚被抓進去的時候,我還聽到人說,這次大宗師要審爹的事,還因為有人告發說,縣尊在縣試的時候點了爹高高的名次,結果到了道試爹卻是最後一名,其中是縣尊和爹之間有什麼貓膩。」

  汪孚林這才悚然而驚,隨即氣不打一處來。敢情這事根本就不是衝著他一個沒什麼家世的小秀才來的,他只不過是導火索而已,否則誰會吃飽了撐著為一個小秀才去牽扯一縣之主?可事到如今顧不得那麼多了,不管別人如何設計,他只走自己的路!

  想到這裏,汪孚林歎了一口氣,他輕輕摩挲著金寶的頭,繼而鄭重其事地說:「記住,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先和我商量,要相信我!」

  金寶只覺熱辣辣的左手一點都不疼了,含著眼淚重重點了點頭。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4-27 22:58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5-4-26 20:38
第12章 殺威棒,豆腐印


  昨晚抵達歙縣縣城時,天色已晚,汪孚林心中又有事,只來得及掃了學宮一眼,後來為了找金寶到這裏來時,更是黑燈瞎火什麼都沒來得及看。所以,一大早在馬家客棧門口和許傑等三人會合,他帶上金寶跟隨他們來到地頭時,這才領略了這座歙縣學宮的真正光景。

  所謂的歙縣學宮,也就是縣學,包括了明倫堂、紫陽書院、文廟、文公祠、教諭署等一系列建築,位於縣衙以東,緊挨著歙縣縣城東北面的紫陽門。最南面是坐北朝南的文廟,也就是孔廟,西面是文公祠,最北面方才是緊挨著的明倫堂和紫陽書院。盡管明倫堂才是正經供生員讀書的官辦學堂,造在射圃中的紫陽書院乃是重建,只是沿用了從前的名義,但全都面向廣大生員招生,又都在學宮建築之內,後者竟赫然已經帶著幾分官方的性質。

  此時此刻已經過了辰時,除了汪孚林身穿青色寬袖皁緣圓領襴衫,頭戴皁絛軟巾垂帶,帶著金寶等候在大門前,對面還有百餘名和他穿戴一模一樣的人,顯然也是今天要來見大宗師的縣學生員。盡管人多,可卻沒有絲毫雜聲。在這些清一色的行頭之中,汪孚林隨便打量了一下,也沒去費心找程乃軒,心中反而更盼望這家伙別出現,或者出現之後別貿貿然摻和,免得節外生枝。

  汪孚林只是掃了一眼別人,別人又何嘗不是在打量他?

  尤其是那些歙縣生員們,自從事發之後,就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就連同年進學的十幾人中也是如此。程乃軒以及幾個相熟交好的新科秀才,堅決認為什麼不孝和作弊的傳聞是假的,所謂買侄為奴,也不過是汪孚林受人蒙蔽。而另外幾人對不孝和作弊持保留態度,但覺得汪孚林書呆木訥,縣試名次那麼高不正常,而買侄為奴這種匪夷所思的事都會做,更可見品行。

  這會兒就有人低聲冷笑道:「今天若是這汪孚林真的被革了功名,我歙縣士林就要名聲掃地!」

  「這不是那些散布流言的人最想看到的?」程乃軒反唇相譏,滿臉的憤怒,「這麼大的事情,我們歙縣這麼多生員卻不能團結起來,讓外人看笑話!」

  「軒弟!」眼見程乃軒悍然開了群嘲的大招,他的族兄程奎不得不低喝了一聲,這才半是告誡族弟,半是提醒別人地說道,「這次的事情來勢洶洶,甚至還有人因此指斥葉縣尊,大宗師明察秋毫,一定會明斷的。不過,此事確實對我歙縣士林影響極壞,背後指使者是誰一定要查清楚。」

  「不管是誰,如果一切屬實,清理汪孚林這害群之馬也是應有之義!」剛剛那說話的生員卻不肯鬆口,還挑釁似的看著程乃軒道,「還是說,程大公子真的和那汪孚林是一丘之貉,人家父親重病的時候還送孌童……」

  程乃軒登時大怒:「你有膽子給我再說一遍!」

  「夠了!」眼看這時候自己人鬧起來了,程奎登時氣急,厲聲喝道,「這種時候還要起內訌,萬一傳到大宗師耳中像什麼樣子!」

  對面那些歙縣生員當中的小紛爭,汪孚林只能看到小騷動,卻也沒放在心上。趁著這最後一點功夫,他正在對金寶面授機宜,囑咐他等在原地,不管什麼事都不許亂走,嚴防死守出現昨晚上那種烏龍事件。

  「大宗師宣諸生入見!」

  隨著這聲音,眾人方才開始從大門口魚貫而入。學宮外頭圍牆有兩人多高,波浪起伏,紅丹為飾,大門則是四柱三門的戟門。進了大門,便是半月形的泮池,中間是三孔石拱橋,過橋後過了欞星門,地勢漸高,一路走來,汪孚林就只見文廟之中的建築分明隨著地勢起伏而層層疊砌,最高處那座建築,應該是祭孔之地大成殿。今日雖並非祭祀之日,但百多秀才還是在此齊齊躬身施禮之後,這才繞往後頭的明倫堂,真正狹義上的縣學其實就是在此。

  如果說大成殿的建築是宏麗,那麼明倫堂則是沉肅,那種黑白相間的風格,卻又和尋常徽式建築給人感覺不同,一看就覺得壓抑。汪孚林心裏明白,一旦跨過門檻,就得面對那位操持南直隸諸多府縣生員命運的大宗師,可這會兒他只能長長吐出一口氣,把所有的緊張和不安全都驅趕出去。

  他連死都死過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其餘生員先行入了明倫堂,而汪孚林卻孤身等候在外。金寶畢竟不是儒生,不能隨便進學宮,只能在最外頭的大門處等候。他這會兒獨自被晾在這裏,心裏不焦不躁,乾脆在心裏默默背誦了一下那些已經成為不可磨滅記憶的經史文章。

  不得不說,這些東西其他的作用說不好,但很有助於靜心,之前他剛穿越來的日子能安然入睡全倚賴它們,所以現在這種時刻他一點也不急,眼觀鼻鼻觀心,老神在在地發自己的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汪孚林突然聽到堂中傳來了一陣喧嘩,抬頭看時,卻只見兩個皂隸正拖著一個身穿襴衫的中年生員出來。只見那人口口聲聲求饒辯解,奈何根本沒人聽,人就這麼被按倒在了他身邊不遠處,又被堵上了嘴。

  緊跟著,又是兩個同樣裝束的皂隸從明倫堂出來,手中各自提著一根約摸小指粗細的刑杖,等在這中年生員左右站定之後,兩人對視一眼,二話不說便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刑杖,一人一下衝著這生員的屁股上重重落去。刑杖雖細,帶起的淩厲風聲卻半點都不弱,每一下著肉,他都能清清楚楚地聽到那啪地一聲悶響,而那生員也會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可以想見,如果不堵嘴,必定一片鬼哭狼嚎。

  剛剛汪孚林一直在分神發呆,裏頭大宗師說了什麼壓根沒聽見,這會兒默默數了一下,只見此人約摸挨了二十下,行刑的皂隸便放下了刑杖。由此可見,罪過似乎不輕也不重,否則也不會二十下就算完。好在不扒褲子,稍留體面,即便如此,這倒霉生員的衣裳後襟已經露出了隱約血跡,顯見破了皮。

  今天明明是審他的案子,卻是別人先倒霉挨了一頓殺威棒,這算是殺雞儆猴麼?

  「大宗師有命,附生汪孚林上堂!」

  眼見輪到自己了,汪孚林便丟下對別人挨笞刑的關注,徑直上前邁過明倫堂那高高的門檻,進入了這座學宮之中真正用於教學的官方建築。這明倫堂面闊五間,軒敞亮堂,此刻所有桌椅全都被收了起來,左右生員羅列肅立,竟不像是公堂審案,而像是金殿上朝一般。

  居中主位上端坐的,是一個年近四旬的中年人,慈眉善目,下頜幾縷長鬚,乍一看去並不威嚴,反而像是鄰家大叔。可就是這麼一位鄰家大叔,剛剛已經一通殺威棒發落了一個犯事生員!

  「學生拜見大宗師。」

  也不管多少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汪孚林目不斜視,低頭行禮,要多恭敬有多恭敬。下一刻,他就只聽見一個聲調緩慢的聲音。

  「你就是歙縣生員汪孚林?」

  「正是學生。」

  「那你可知道本憲宣你何事?」

  學生不知……

  汪孚林知道他要是敢這麼回答,十有八九會激得這位大宗師雷霆大怒,說不定下一次問話之前,先讓自己嚐一頓竹筍燒肉,於是他當即抬起頭來,膽大地直視著上首這位老者,不慌不忙地說:「學生知道,是為了傳聞中學生罔顧孝道,縣試作弊,買侄為奴等事。」

  「你既然知道,本憲準你置辯!」

  汪孚林最怕遇到的就是那種急躁不聽人話,上來就喊打喊殺喊革功名的提學大宗師,如今聽到上首這位乾脆利落地撂下這麼一句話,他登時心中一寬。盡管他早就為了今天的情形暗中演練過很多遍了,這時候還是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緒和話語,這才開了口。

  「其一,學生乃是家中獨子,二老素來督促極其嚴格,自啟蒙以來,日日讀書不輟,雖三九三伏,讀書不得少歇。父親常年奔波在外,每逢有家書送回來,必然是以勸學為主。」

  這是筆記裏頭看來的,此時汪孚林自然說得理直氣壯:「此前道試在即,家父捎來的家書上,嚴令學生在家安心備考,不許離開半步,否則即為忤逆不孝。家母前往漢口一為侍疾,二也是因為她精通算學,能夠幫助家父。我歙縣好學之風深入人心,雖鄉野也有社學,不孝者鄉里千夫所指,試問學生如若不孝,本村長輩鄉親何以一路相送至城中?」

  一口氣說到這裏,見座上大宗師不置可否,四周的生員之中卻傳來了一陣嗡嗡嗡的議論聲,而後又歸於寂靜,汪孚林才繼續說道:「其二,學生從前除卻這三場考試,就沒有出過松明山村,縣試之前又和老父母素昧平生,何來作弊之說?眾所周知,縣試、鄉試、道試,名次如何本就未必一定,既是平日積累,也有臨場運氣。若是縣試名次高,道試雖取中卻在末位,這就是作弊,那過往數百年,有多少先賢亦會遭此汙蔑?有多少考官要蒙不白之冤?」

  生員之中,大多數人和汪孚林都不甚熟悉,只覺得這位附生在外頭看了一場殺威棒之後還能口若懸河,心理素質和臨場發揮都頗為可觀。只有人群中的程乃軒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暗想這是從前與人觥籌交錯間,顯得很不擅長交際的那位賢弟嗎?

  這先後兩次回答,汪孚林知道這些反駁雖說有力,卻絕對稱不上嚴密到無可辯駁。換言之,那就是空口說白話,僅此而已。反正他真正的重心在於最後一條買侄為奴,這會兒調整了一下呼吸,決定拿出殺手鐧,畢其功於一役。

  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只聽明倫堂外突然傳來了一聲嚷嚷:「大宗師為小民做主!那汪孚林不是買侄為奴,而是逼侄為奴!」

  堂上督學御史謝廷傑立刻坐直了身子。直到明朝中葉,天下各省方才全都設立了專門的學官,其餘省份都是以按察司副使為提學,南北直隸則因為不設按察使司,於是以巡按御史來提督學校,每年的鄉試主考官也往往要報請朝廷另外派人,督學御史從旁輔佐。

  所以,他這個提學大宗師剛上任不久,也打算抓緊時間,爭取三年之中各府縣每年錄取一批生員,把成績做出來,誰知道剛走就鬧出了這樣的輿論!

  他惱火地一拍扶手,對左右喝道:「出去給本憲查看,究竟誰在外咆哮呼號!」

  御史巡按地方,除卻書吏之外,往往還會調一兩個國子監的監生隨行,算是給後者提供一個歷練的機會,日後也可以憑藉這樣的履歷來入仕,但多半當個雜佐官就到頭了。謝廷傑帶來的就是這樣一個年方四十的老監生,聞言立刻應喏而出,不多時便復又進來行禮道:「大宗師,外間一男自稱是汪孚林族侄汪秋,其弟為汪孚林強買為奴,請求大宗師為他做主。他還說,那張賣身契是假的,乃是汪孚林買通歙縣戶房一個典吏,蓋的是用一塊豆腐乾刻的假印!」

  刹那之間,明倫堂上一片嘩然。這種內幕實在是太勁爆了,哪怕大宗師當面,也沒人能夠抑制得住交頭接耳的衝動。

  而作為今日主角的汪孚林,此刻也不由自主張大了嘴,竟有一種哈哈大笑的衝動。

  他怎麼都沒想到,那個狠心虐待親弟,又將其出賣他人的汪秋,竟然還在當時那張賣身契上藏著這一招,然後在這種要命關頭發作了出來。

  可是,不管是真是假,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撞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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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豬一樣的對手

  如果這時候有人一直暗自觀察督學御史謝廷傑的臉色,那麼也許會發現,最初升堂見生員的時候,這位大宗師並沒有太大的盛氣,笞責的那個生員更是一點都不冤枉,此人在縣學連續三次科考中都落在最末一等,甚至還有科考作弊的傳聞,故而才在大宗師親自考課後,挨了一頓竹筍烤肉。而等到汪孚林上堂之後,謝廷傑也沒有動輒大怒詰責,而是給了對方置辯的機會。但此時此刻,這位年紀不小的提學是真怒了。

  等到汪秋一上堂,他便厲聲問道:「你既然說汪孚林逼侄為奴,甚至於賣身契上弄虛作假,此中情形,給本憲一五一十全都說清楚!」

  汪秋很光棍地往汪孚林身旁一跪,磕了個頭後便直起腰說道:「大宗師,小民家裏父母過世之後,便和弟弟相依為命,縱然家中再窮,又怎會有貨賣親弟的念頭?是汪孚林見小民那弟弟年方八歲卻生得俊俏,於是有不良之心,故而趁小民新得長子,卻欠下不少外債的當口,逼小民將親弟賣了給他!而且,他知道戶房劉司吏為人一絲不苟,必定不會準許這等血親買賣,便買通了戶房錢科典吏萬有方,在賣身契上蓋了豆腐乾上刻的假官印!」

  說到這裏,汪秋竟是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包袱,小心翼翼地解開之後,赫然是一塊已經長毛了的豆腐乾,他舉起給眾人看了,就只見下頭還留有印泥的痕跡。他皮笑肉不笑地斜睨了汪孚林一眼,這才朗聲說道:「這是學生從萬有方處偷來的假官印,可以請汪孚林拿出我那親弟的賣身契來,驗看這印鑒是否一致!也可以對照這一個多月來,經戶房錢科典吏萬有方之手出具的其他公文,看看是否一模一樣!」

  要不是知道這場一個小秀才引起的風波後頭,還有更多牽涉到方方面面的名堂,自己一直有些投鼠忌器,聽到這裏,謝廷傑一怒之下簡直想立刻革了那汪孚林的功名。然而,他怒氣衝衝地往汪秋身邊那小秀才臉上一掃,卻只見其非但沒有露出半點驚慌失措的表情,反而鎮定得有些過了頭,嘴角還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此中有鬼!

  生出了這麼一個念頭,謝廷傑便立刻開口喝道:「汪孚林,你可有話說?」

  「既然汪秋告學生逼侄為奴,那學生提請大宗師,將汪秋之弟汪金寶宣召上堂。」

  「大宗師,汪孚林身為生員,卻不顧同宗之親,我那弟弟不過一八歲孩童,懾於淫威,縱使對質也未必屬實,還請大宗師明察!」

  見汪秋連這種打預防針的話都說出來了,汪孚林便不緊不慢地說道:「大宗師,學生請宣召汪金寶上堂,不是為了對質。一個八歲孩童,只要稍加威逼脅迫,不足以當成陳堂證供,學生既然從小讀聖賢書,當然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

  不是為了對質?

  此時此刻,包括程乃軒在內的不少生員糊塗了,汪秋則有些發懵。謝廷傑滿心怒氣頃刻之間無影無蹤,只淡淡地說道:「準,提汪金寶!」

  當金寶出現在明倫堂上時,赫然雙眼通紅,仿佛才剛剛哭過。當他跪下磕頭之後,竟是訥訥無語,不知道該說什麼。

  剛剛在學宮之外,他已經見過汪秋和劉三了,被狠狠脅迫了一番。如今面對的抉擇,著實讓他五內俱焚,心亂如麻。

  就在這時候,他只聽耳畔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提學大宗師在上,金寶,把《中庸》從頭開始背來給大宗師聽聽。」

  如果這時候是讓他作證說話,金寶定然不知如何開口,可聽到是背書,他立刻恢復了連日以來養成的本能。而且,這也能讓他平靜下來。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明倫堂上突然傳來了這琅琅書聲,從前常常在此讀書的生員們登時面面相覷,正中主位上的謝廷傑先是狐疑,漸漸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而跪在那裏的汪秋只覺得此刻這一幕對不上他預想過的任何一種情況,心情一時七上八下,怎麼都不明白汪孚林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讓金寶一口氣背了數百字,汪孚林才出口將其打斷,隨即拱手對謝廷傑說:「大宗師,適才金寶所背《中庸》數章,未知可有任何謬誤?」

  「沒有。」

  得到這言簡意賅的兩字回答,汪孚林便笑了笑:「歙縣千秋裏鬆明山村雖則並不算富庶,但村中有社學,社學之外還有私塾,乃是幾家大戶聯合出資,但使族中幼童,全都能夠入學啟蒙讀書認字,如果是家中貧寒卻資質好的,甚至能夠得到一定的資助。但是,金寶現年八歲,卻沒有上過一天學。」

  沒有上過一天學,卻能背出大段中庸,沒有磕磕絆絆,也沒有半點錯誤?

  眼見得四周圍那些目光盡是質疑,汪孚林不慌不忙,繼續說道:「而他卻從小好學,但凡有空就會去學裏偷聽,短短兩年間,竟然已經能夠背出四經,而且還靠著撿別人的字紙,用樹枝在泥地上習練,於是學會了寫字。可是,這樣放在別家定然會視若讀書種子的珍寶,卻在他兄長發現之後遭到連番毒打!」

  說到這裏,汪孚林一下子翻起金寶背上的衣衫,露出了那斑斑舊傷。他提高了聲音,一時整個明倫堂中都是他的咆哮在回響。

  「歙縣縣衙也好,徽州府衙也好,全都有的是最了得的仵作,金寶身上傷痕是新是舊,想必全都能夠輕易驗看得出來!金寶這個狼心狗肺的兄長,只因為弟弟不是一母同胞,便將弟弟的生母賣到了遠處,便將弟弟當牛做馬,而且生怕其讀書認字之後,將來有出仕為官,出人頭地的機會,竟狠心讓如此良才美質踩在塵泥裏,將其賣為奴,讓他一輩子不能翻身!」

  這都是汪孚林在結合種種跡象之後做出的推斷,可是,在他出其不意地用金寶背誦中庸這樣一種方式,將其好學且資質優秀這一面擺在所有人面前之後,幾乎無人懷疑他此話的真實性。只有汪秋本人一下子驚慌失措,慌忙連連叩頭。

  「大宗師不可聽他一面之詞,定然是汪孚林詭詐,趁著將金寶收在身邊這一個多月,趁機教他讀書,金寶會背的不過這數段而已……」

  「我詭詐?中庸,論語、大學、孟子這四書,金寶全都能倒背如流!若是誰人原本目不識丁,只一個多月便能將四書盡數記熟,誰敢說不是良才美質?金寶自從跟了我之後,我無意中發現此節,便許他讀書寫字,書房之中所有經史典籍盡他翻閱,如若大宗師不信,可以當堂考核!」

  盡管已經信了八分,但汪孚林既然說了,謝廷傑少不得立時考證。而有汪孚林擋住了汪秋那可以殺人的視線,金寶面對的又是自己最熟悉不過的誦讀,最初還有些緊張,一來二去便漸漸回復了過來,竟是對答如流。十幾條經義考問之後,謝廷傑便欣然點了點頭。

  「若僅僅是偷學便能夠如此,確實是良才美質。不過……」

  他倏然話鋒一轉,聲音一下子轉厲:「汪孚林,你既是知道此子好學上進,又是你族侄,怎能讓其屈身為僕?」

  汪秋這才終於得到了喘息之機,他立刻哭天搶地道:「大宗師所問正是正理,他若是真心體恤我這弟弟,又怎會待他如同隸僕……」

  「大宗師問得好!」汪孚林不等人把話說完,立刻高聲應答了一句,當即從袖子中拿出了兩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片,繼而轉身對著身邊額頭碰得通紅,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汪秋看了一眼,又深深吸了一口氣。

  「汪秋,早在你硬是好說歹說要把親生弟弟賣給我之後,我就覺得不妥,因此便去稟告了族長。知道你苛虐親弟,又將其賣為奴僕之事,族長痛心疾首,他知你滑胥,生怕此事萬一另有變故,你會將親弟賣到外地,讓同宗血脈流落在外,便出了過房文書,將金寶於我為養子!你在族中素來蠻橫,為防此事引來聒噪,族長和我方才隱忍不言,只想著有賣身契在,再改了戶籍,我就可以將金寶當成兒子一般養。」

  幸虧因為秋楓的事,他對那戶房劉司吏很不感冒,請舅舅辦戶籍的時候另外轉托了人,不使那位戶房掌案察覺。

  「這不是賣身契中的賣為義男,而是有族長見證的過房為子。我只年長金寶不過六歲,但同宗昭穆有序,長他一輩,自信比他這狼心狗肺的兄長,更能夠做到為父之責,讓他能夠堂堂正正立身處世!雖是養子,不是嗣子,但只要我一日有一口氣,金寶就能一日安安生生讀書,將來即使我有了親生兒子,金寶也會分得一份家產,能夠繼續學業!」

  今日明明審的是汪孚林,可審來審去卻審出了另一樁匪夷所思的案子,謝廷傑即使閱盡世事,也覺得有目不暇接之感。當他接過隨行馮監生下去拿的兩樣文書一看,見其一是族譜副本,其二是蓋著歙縣縣衙戶房印章的過房文書,表明改了戶籍,他更是驚奇感慨。

  身為督學御史,他這次從寧國府折回徽州府根本就是被輿論綁架。畢竟,他這個督學御史剛剛上任沒多久,若是被傳出第一次錄取的秀才就出了問題,回頭非得被其他御史噴死不可。

  其他的民間紛爭他本來不會管,也懶得管,可本該是讀書種子的良才美質險些埋沒塵泥,他就不能置身事外了。更何況,汪孚林擺事實講道理,說出來的話鏗鏘有力,讓人無可辯駁。

  至於前頭那兩條只憑臆測,沒有乾貨的罪名,反倒成了次要!

  眼見東西都呈上去了,汪孚林看到金寶已經呆愣在那不會動了,他方才衝著小家伙微微一笑,又看著汪秋說道:「大宗師,適才汪秋所言典吏萬有方,學生先前已經說過很少進城,對於縣衙吏員更是一個都不認識,更不要說什麼豆腐乾刻的假印。怕是他賣親弟於我,本就包藏禍心,甚至打算一人賣二主,故而才弄出了一張假的賣身契來!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鼠輩,簡直是白披了一層人皮!」

  此時此刻,汪秋只覺整個人都快癱了,他想要磕頭求饒,但身上力氣全無;想要和汪孚林繼續置辯打嘴仗,可事實證明和讀書人吵架簡直是自取其辱;他想要威脅金寶,偏偏連這本來最有把握的事,竟也突然斷絕了希望。

  就只見金寶膝行上前,突然用力在地上碰了幾下頭,帶著哭腔說道:「大宗師,剛剛在學宮門口,哥哥和縣衙一個差役劉爺同來,用我生母的下落,逼我在大宗師面前陳告是爹逼我為奴!我之前就該說實話的,可卻因為害怕不敢開口,我不配當爹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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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各式各樣的隊友


  驚天神轉折!

  看到這裏,站在眾多生員當中的程乃軒驚得連下巴都快掉了。如果他之前覺得汪孚林一下子能言善辯只是被逼到了牆角,於是奮起反擊,那麼,這會兒他就簡直有些懷疑,此時此刻的這位友人是不是有了什麼奇遇,這才能夠料事如神。昨天晚上汪孚林曾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對他說,金寶是翻盤的關鍵,一定要把人從班房撈出來,可那會兒他只是將信將疑,如今看來竟是真的!

  可那個汪秋呢?是不知死活自己撞進這個套子裏的,還是汪孚林故意將其引入彀中的?

  不管究竟是什麼原因,程大公子一想到自己也被人潑了髒水,剛剛在學宮外頭等候的時候,還有人冷嘲熱諷,他胸中積鬱了很多天的惱火終於在這一瞬間完全爆發了出來。他突然振臂一呼,大聲叫道:「此等奸民竟敢勾結胥吏,算計我歙縣生員,懇請大宗師明察秋毫,還清白人一個公道!」

  汪孚林正打算這麼說,猛然聽見這一嗓子,他登時嘿然,不用看他都知道,那是程公子再也按捺不住了。好在他已經達成了目的,而這一波最大的高潮確實引來了不少生員共鳴,程乃軒這一鼓噪倒沒冷場,附和的生員層出不窮。程奎就適時高聲說道:「應該嚴懲散布謠言的人!」

  「能夠將同宗晚輩視若己出的賢士,又怎能被人指摘為人品有瑕!」

  至於起初還叫囂要清理害群之馬的生員,這會兒也覺得理虧,不得不和別人一塊附和了幾聲。而程奎在挑起了歙縣生員同仇敵愾的情緒後,則是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今天成功大翻盤的汪孚林,想著其當初道試吊榜尾的成績,忍不住暗歎了一聲。

  看來他們大多都小覷了這個初出茅廬的小秀才!

  汪孚林思忖今天發揮已經足夠了,也就不再多事,趁著別人鼓噪的當口,他默默走到金寶面前,輕輕摩挲了一下小家伙的腦袋。

  不論昨晚上金寶是不是差點好心辦壞事,今天終究是反轉不利局面的殺手鐧!

  「爹……」金寶已經哭得淚流滿面,此刻抬起頭來,額頭赫然又是一片淤青。他一動不動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突然一把抱住了他的雙腿,竟是乾脆嚎啕大哭了起來,只想把這多年來受的委屈全都宣泄出來,「爹……爹……」

  盡管從前很不習慣這麼個稱呼,甚至直到現在還覺得耳朵不適應,但汪孚林很清楚,從今往後,兩人這父子名分就算是定下來了。算算前世的年紀,他收這麼個養子勉強也不算不像話。如今金寶能夠擺脫那個狠毒狡詐的兄長,而他也能夠解脫被人戳脊梁骨的境地,今天這一場,可說是名副其實的雙贏!而且,那至今尚未謀面的父母雙親,他今後肯定要辜負他們對兒子在科場上不斷前進的殷切希望了,他就幫他們養好教好金寶當補償吧。

  八股文那玩意和他犯衝!

  「別哭了。」見襴衫下擺已經被濡濕了一大片,汪孚林便安慰小家伙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男子漢大丈夫,流汗流血不流淚。」

  主位上的謝廷傑面對群情洶湧的歙縣生員們,並沒有立刻出聲彈壓,然而,因為距離的關係,他也聽到了汪孚林安慰金寶的話,一時神色更加微妙。就在這時候,他看見外間一人快步進了明倫堂,赫然是自己的一個隨從。此人沒去理會吵嚷的生員們,徑直上前稟報道:「大宗師,歙縣葉縣尊來了!」

  從前兩榜進士登科之後,第一等當然是入翰林,第二等方才是留京在六部都察院等觀政,最差的才是出為一縣父母官。但自從嘉靖之後,京官清苦,翰林散館之後熬資格出頭,升官慢得令人髮指,油水就更別提了。反倒是出為縣令的,不幾年升為知府分守道分巡道比比皆是,至少家資豐厚,反倒讓那些京官同僚羨慕。只不過,歙縣縣令葉鈞耀得到這個缺亦是運氣,前任縣令房寰年初丁憂出缺,他上任至今不到區區四個月。

  縣令是正七品,監察御史也是正七品,可官場上的高低從來不是光看品級的。別說分管南直隸督學的巡按御史回朝之後,按例多半是升任正五品的大理寺丞,升官猶如坐火箭,就是憑著謝廷傑科場前輩的身份,葉鈞耀少不得擺足了下官晚輩的謙卑,腰彎得要多乾脆有多乾脆。而對於生員們齊齊躬身施禮,稱一聲老父母的時候,他則是笑容可掬虛托一把,須臾便把目光放在了汪孚林身上。

  但這樣的注視只是一瞬間的事,他對行禮的汪孚林微微一頷首,隨即就收回目光,痛心疾首地說道:「大宗師,我自從上任以來,雖不敢說事無巨細,全都面面俱到,但也是兢兢業業,不敢有半分懈怠,至於儒林之事更是力持公正,誰知道竟有居心叵測之輩,指我縣試取士不公!徽州一府六縣,我歙縣無論財賦,還是士林,全都是六縣之冠,如今遭此汙蔑,實為我歙縣文林之恥,請大宗師明察秋毫,為我歙縣文林正名!」

  聽到這裏,汪孚林對這位知縣大人的用詞功底著實歎為觀止!這位初來乍到,竟直接把他汪孚林一個秀才的事提升到關係整個歙縣士林的事,隱隱之中更是點出,這是徽州府其他五縣對歙縣生員的汙蔑和打壓。他不清楚今天若不是自己用金寶的事扭轉不利局面,這位老父母會不會如此當仁不讓地出面,可現如今既是有一縣之主如此表態,他總算可以平安退場了!

  於是,他也不管依舊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汪秋,悄悄拉了金寶一把,扯著這個不明所以的小家伙起身,悄然退往了一邊。

  哪怕到現在他還不明白這檔子事背後有怎樣的黑幕,可絕不只是為了算計自己一個小秀才這麼簡單,這已經很明顯了。接下來是神仙打架,他這小鬼避開遠一些好,否則是當炮灰的命!

  這會兒眾目睽睽之下,焦點無疑屬於謝廷傑這個督學御史,以及葉鈞耀這個歙縣知縣。四目對視之間,兩人沒有任何語言交流,只有眼神和表情的變化,這樣的過程持續了大約片刻,最終謝廷傑便長長籲了一口氣道:「也罷,葉縣尊與我同去徽州府衙,了一了此事!」

  「多謝大宗師高義!」

  葉鈞耀登時喜上眉梢,立刻虛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然而,在他那熱切的目光之下,謝廷傑先走了幾步,隨即才扭頭看了一眼地上一團爛泥似的汪秋,臉上露出了一絲嫌惡:「葉縣尊,此人不忠不義不仁不孝,兼且滑胥刁狠,偽造公文印信,又苛虐親弟,著實可惡,就交給你歙縣法辦了!」

  葉鈞耀立刻從善如流地點頭道:「大宗師且放心,下官立刻讓人將其看押!」

  謝廷傑又想去找汪孚林,發現人竟是不在,他愣了一愣,方才意識到恐怕退到生員當中去了,便微微笑道:「嗯,歙縣附生汪孚林,宅心仁厚,孝義雙全,很不錯!」

  聽到謝廷傑就這麼先往外走了,葉鈞耀這才想起正主,可他抬頭一看,同樣只見滿目青色圓領襴衫,一時間根本找不出人,他只得把此事先放下,立刻吩咐身邊一個隨從把汪秋的事情辦好,隨即步履匆匆地追著謝廷傑去了。

  對於他來說,這趟前去徽州府衙打擂台,遠比剛剛明倫堂的這場大戲要重要幾十倍!

  歙縣令葉鈞耀突然到來,親自替本縣士林討公道,倏忽間把提學大宗師給請到徽州府衙去了,面對這樣的一幕,滿堂百多人生員只覺得今天戲碼不斷,一層層一幕幕,讓人目不暇接,腦筋也轉不過來。沒有人在意被人當成死狗一般拖出去的汪秋,全都在高聲議論著這件開始得詭異,結束得高潮的案子。由於上頭大人物全都退場了,教諭訓導之類的學官也都不見人影,眾人的聲音不可避免地越來越大,到最後突然有人驚咦了一聲。

  「那汪孚林呢?」

  對啊,人呢?

  由於汪孚林之前進學之後,回鄉途中被轎夫劫財所傷,一直就沒在縣學露過面,認得他的也就是和他同年進學的那些人,故而大多數生員都是今天第一次見他。此時此刻,在這滿堂青色襴衫之中找這麼個不熟悉的人,那簡直是和大海撈針無異。還有人想起汪孚林當堂認為養子的金寶,可這會兒小家伙也不見蹤影。整整亂糟糟了好一會兒,方才有人意識到那個理應揚眉吐氣的正主竟然閃人了!

  「爹,為什麼要走?」

  金寶臉上還留著淚痕,此刻眼見得汪孚林悄然沿著來路離開這座歙縣學宮,他不禁滿心不解。

  「李白的《俠客行》你聽過沒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汪孚林笑眯眯地反問了一句,見金寶有些沮喪地搖頭,他便安慰道,「之前你只顧著四書五經,沒時間讀這些,回頭我給你找找這些詩集。經史文章之外,這些流傳千古的名篇一定要多讀。」

  事了拂衣去固然聽著很帥氣,但他溜之大吉的真正原因是,那些同年進學者他一個都不認得,更何況亂糟糟那麼多人,他一個個都叫不上名字,更沒法應付回頭眾人的各種追問,還不如乾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賢弟!」

  汪孚林正在暗自得意自己溜得快,後頭傳來的這聲音登時讓他大為頭疼。他無可奈何地轉身,見那追出來的人果然是程乃軒,他便乾咳一聲拱了拱手道:「程兄,適才多謝助言了。」

  「我只是在水落石出之後才開的口,哪有幫上忙,反而是旁觀了一場賢弟胸有成竹,翻手為雲覆手雨的好戲!」程乃軒顯然這時候還在興奮中,見金寶向自己施禮,他便露出了一個笑容,隨手扯下腰邊懸著的一枚玉墜,一把塞在了他的手心裏,「好孩子,今天多虧你給你爹爭氣,這是程伯伯給你的見面禮,回去之後好好讀書,別辜負了你爹的心意!」

  見程乃軒說出來的都是正經話,汪孚林這才鬆了一口氣,授意金寶接了東西謝過。

  等到接下來程乃軒說要設宴為他慶祝,他趕緊藉口家中兩個妹妹翹首相盼,不打算在城中停留,立刻就要回去,好說歹說承諾日後進城再約,這才把人打發走了。嘴上這麼說,他心裏卻決定,這次趕緊回鄉,先悠閑享享清福再說,之前那一個多月實在是太讓人心力交瘁了。

  出了學宮,在大門口等候的轎夫和鬆明山村的鄉親團團圍上來,等到得知經過之後,一群人全都大喜,恭賀連連。他便笑著一一謝過,最後才說道:「事情既然已了結,咱們回去準備一下,午後就動身回鄉。回鄉之後,我再設宴重謝各位!」

  鬧哄哄喜洋洋地回到馬家客棧,掌櫃夥計一見他們的模樣,就知道汪孚林平安過關,嘖嘖稱奇的同時,自然更加殷勤地幫忙備辦了酒菜。等到汪孚林應付了這些亂糟糟的恭喜,又和眾人匆匆吃過一頓早午飯,推開自己賃下那小院堂屋的房門,打算收拾行李趕緊跑路,卻發現一個二十五六的年輕人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那看書。

  恰是那個游野泳的閑人!

  PS:今天出門一整天,晚上一章會很晚,大家不用等。另外,秀才的標準服飾詳見封面,^_^ 本帖最後由 yht 於 2015-4-27 23:19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5-5-2 10:14
第15章 要孝順你爹!

“恭喜恭喜,沉冤得雪!”

  這前頭四個字是剛剛汪孚林已經聽到耳朵起老繭的,可後頭四個字卻是其他人都識趣不提的。麵對這麼一位不速之客,汪孚林的第一反應便是側頭去看金寶,本想著對方既然被他看見連續三天早起在豐樂河裏遊泳,總是鬆明山村人,金寶應該認得,可他沒想到,小家夥竟然滿臉茫然,顯然也不認識。

  這下子,汪孚林也不知道他是該覺得安心,還是該覺得糾結,最後幹脆不說話,靜等著對方的後招。

  反正這家夥遊個野泳都要自詡為狂放不羈,最是話多,否則那時候也不會追在他後頭問東問西!

  果然,對方在很沒誠意地道賀之後,便笑著說道:“怪不得之前你說,沒有被人逼到絕路上之前,不會求助宗族長輩,如今果然是做到了這一點。之前明倫堂中翻盤的一幕實在精彩極了,我在外頭看著,也忍不住想要鼓掌叫好,不枉我攛掇了葉縣尊去學宮看熱鬧!你這一大獲全勝,總算是讓他痛下決心,跑去徽州府衙為自己討公道了。他也倒黴,剛上任幾個月,根本還沒摸清楚前任的遺留問題,就挨了這麼當頭一棒。”

  話說到這份上,汪孚林已經隱隱明白,這應該就涉及到他之前摸不著頭腦的幕後角力了。可是,對方那玩笑一般提到前任的遺留問題,他心中不禁一動,暗想難不成堂堂歙縣令也和自己一樣,隻是個倒黴鬼?

  “總而言之,你不要忙著趕回去,畢竟大宗師都還沒走。隻要大宗師還沒正式為你正名,你貿貿然回了鬆明山村,來日大宗師也好,葉縣令也好,一出牌票,你照舊得趕二十裏山路再折回來。還有那個被你罵作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汪秋,那個暗中和汪秋勾結,為難你的劉三,難不成你不想看他們什麼下場?安心在城裏再等幾天,一切都會揭曉。”

  這位有閑遊野泳,說話又喜歡賣關子的家夥嘿然一笑,衝著汪孚林和金寶父子倆又一點頭,衝著金寶囑咐了一句要孝順你爹,旋即旁若無人地出門揚長而去。麵對這麼個來去自說自話的閑人,汪孚林恨得牙癢癢的,當即對身邊的金寶問道:“你真不認識他?”

  “好像見過。”金寶有些不確定地嘟囔了一聲,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這才抬起頭說,“我好像有一次看到他從南明先生家裏出來。”

  怪不得昨日他領了提學牌票進城的時候,那位南明先生竟是派人抬滑竿送他,果然此人身份不尋常!

  “爹,都怪我從前去學裏都是偷偷摸摸,在宗祠祭祖的時候排位太靠後,看不清前頭那些人,說不定他就是族中哪位長輩……”

  “小笨蛋,不要什麼事都認為是自己的錯!”

  汪孚林沒好氣地在金寶腦門上敲了敲,同時不得不開始盤算,自己接下來滯留城裏期間應該幹些什麼。他費神冥思苦想,金寶在一旁不敢吭聲,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大門再次被人砰的一聲推開。麵對這絕大的動靜,他立刻惱火地抬頭望去,隨即就對上了長姐汪元莞那又驚又喜的目光。

  這下,他登時有些心虛地叫道:“大姐!”

  “小弟,你總算過這一關了!”汪元莞強忍住險些奪眶而出的淚水,快步走上前,不管不顧一把將汪孚林摟在懷裏。足足好一會兒,她才醒悟到自己的失態,慌忙鬆開手後退幾步,又拿手帕擦了擦眼睛,這才收起那些悲傷憂慮,滿麵嗔怒地斥道,“可你昨天就算進城晚,也應該給我送個信!這樣大的事情,我是你大姐,竟然還是從旁人口中聽說的,莫非是覺得我無能,幫不上你的忙?”

  “大姐,你先聽我解釋。我昨天進城的時候,身邊還跟著三個牛鬼蛇神,等到在馬家客棧住下又已經快宵禁了。這還不算,大晚上,我又為了金寶這個不省心的忙活了半宿,哪裏顧得上?”汪孚林一邊說,一邊衝金寶使了個眼色,“金寶,還不改口叫大姑?”

  金寶從前最怕的就是汪元莞,這會兒腿肚子都有些打哆嗦,好容易鼓起勇氣叫道:“大姑。”

  汪元莞匆匆趕到歙縣學宮撲了個空,卻打聽到汪孚林漂亮翻盤的經過,此時此刻再看金寶時,眼神之中便流露出了一絲柔和與溫情。見金寶對自己的態度分明還有畏懼不安,她便笑了笑說:“既然是你爹做的決定,又在族長那裏改了族譜,那從今往後,你就是你爹的兒子。就如你爹在大庭廣眾之下說的一樣,良才美質若是埋沒了,那實在是暴殄天物!金寶,日後一定要孝順你爹,他這次為了你,舍棄了很多東西。”

  金寶隻聽明白汪元莞竟然承認了自己,一時差點又掉下眼淚來。可聽到最後一句,他登時陷入了深深的震驚,當即開頭看向了汪孚林。

  這一次,汪孚林登時有些無奈:“大姐,你對他說這些幹什麼!”

  “我少時也讀過王荊公那篇傷仲永。若是他日後懈怠,不再勤學苦讀,對得起你這份苦心嗎?”汪元莞卻沒有因此諱言矯飾,她看著金寶,一字一句地說道,“金寶,你爹今日當堂那番話,認下了你這個兒子,日後他成家立業,也許會因此碰到障礙……”

  “大姐,不要說了,不就是有了金寶這個便宜兒子,我日後興許娶不著出身好,嫁妝多的媳婦嗎?沒事,這世上總有眼光足夠好的姑娘!”汪孚林打斷了長姐的話,隨即笑眯眯地說道,“金寶,你給我聽好了,要覺得對不起我,就好好用功,秀才舉人進士一路考上去!我就等著養兒防老了。”

  汪元莞原本心中傷感,可聽到這話差點沒氣樂了。就連惶恐不安的金寶也忍不住咧了咧嘴,隨即小聲說道:“爹,你這要求太高了。”

  “別瞧不起自己,你一定行!”

  有了這個小小的插曲,汪元莞僅有的擔憂也好,傷感也罷,全都暫且丟到了九霄雲外,這才想起今日丈夫也同來了,趕緊催促小弟去見,又拉上了金寶。和汪元莞的沉著能幹相比,其丈夫許臻不善言辭,人卻分外樸厚。

  前有閑人知會他多留幾天,後有姐姐姐夫拜訪,汪孚林便又去通知了轎夫和鄉親還要在城中盤桓幾日,繼而晚飯時在馬家客棧款待姐姐和姐夫,幾杯小酒下肚,心情輕鬆的他笑嘻嘻地打趣了一句巧婦伴拙夫,立刻遭到了長姐一頓白眼。可他那位姐夫卻仿佛對這評價很高興,拉著他又多喝了幾杯,鬧到最後,醉醺醺的他連怎麼上床都記不清了。

  汪孚林一夜好睡,金寶卻一整個晚上輾轉反側,完全沒睡好。明明汪孚林已經解決了那樣的大危機,他也不用再擔心惡棍兄長的欺淩,可他就是沒辦法入睡。隻要一合眼,他的眼前就會浮現出明倫堂上那一幕幕情景,耳邊就會傳來汪元莞的歎息,還有那你一定行的鼓勵。

  他那弱小的脊背上分明已經解脫了一個最大的負擔,可轉眼間又背上了另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可這一次,他不斷給自己鼓勁,一定要好好讀書。

  於是,等到次日大清早起來時,一宿沒合眼的他特意到外頭提了冰冷的井水洗臉,把自己收拾得精精神神才去服侍汪孚林。可他剛剛進房間,就發現汪孚林也已經起了,這時候業已穿戴整齊,正在彎腰穿雲履。他快步上前正要幫忙,剛蹲下腦袋上就被拍了不輕不重的一下。

  “別忘了從今往後你不是奴仆,這些事就不用做了。”沒有給金寶反對的機會,汪孚林便站起身來,眨了眨眼睛說道,“昨天那家夥既然有意賣關子,今天咱們就自己去打聽打聽,總不成一味守株待兔,做個瞎子聾子!”

  金寶聽到咱們兩個字,一時高興得無以複加,剛剛那一丁點小小失落立刻無影無蹤,立刻連連點頭道:“好,我都聽爹的!”

  說是打聽,汪孚林卻沒有半點打聽正事的架勢,帶著金寶在縣城滿大街閑逛。和府城相比,歙縣縣城隻築起城牆二十餘年,圈占的範圍並不算大,幾條大街都是有數的。汪孚林既然把金寶當成了兒子,除卻買給他的零嘴,零零碎碎還買了兩本詩集,再加上捎給家裏兩個妹妹的禮物,給幾個幫忙的鄉親置辦的禮物,整整花了四兩銀子,幸虧都是讓人送回客棧去的,否則就算雙手雙腳齊上也根本拿不下。

  當他繞了大半圈,終於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時,登時笑了起來,等前頭幾個主顧心滿意足離開之後,他才遞了三文錢過去。

  “一串糖葫蘆。”

  “好嘞……咦,林哥兒?”鬆伯麻利地取下一串糖葫蘆正要遞過去,這才認出麵前的人,登時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小老兒昨天正好沒進城,竟是錯過了你那場翻盤好戲,想想就後悔!金寶有了林哥兒這樣的爹,真是好福氣,老規矩,小老兒請你吃糖葫蘆,今後記得要孝順你爹!”

  今天這已經是第三個人對自己說這話了,金寶不禁心情複雜。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糖葫蘆就已經塞到了自己手中,隻能趕緊道謝。他還小,當然也和其他孩子一樣愛吃甜食,但從前在兄長手底下能吃飽就不錯了,自從跟了汪孚林,每次鬆伯送糖葫蘆來,除卻二娘和小妹,剩下一支就是他的,現在回想起來,他哪裏不知道,早在很久之前,汪孚林就已經打定了主意。於是,他捏著這輕飄飄的糖葫蘆,半晌都沒有咬上一口,直到突然聽到有人在催促自己。

  “爹?”

  “發什麼呆,我叫你行個禮謝謝你鬆爺爺,不止是為了他送給你糖葫蘆,還有謝他幫忙在外頭放出我買侄為奴的風聲。要不是如此,你哥哥說不定不會在這時候起歹念,我也沒有這麼容易就把你搶過來當兒子!現在,你知道你前天晚上有多冒失了吧?”

  金寶瞠目結舌地看著那憨厚的老貨郎,突然眼睛濕潤,喉頭哽咽了起來,慌忙退後一步深深施禮,卻被鬆伯一把攙扶了起來。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小時候最愛聽人說書,沒想到一大把年紀還能真正行俠仗義一趟。”鬆伯把金寶送回了汪孚林身邊,這才笑了笑說,“但林哥兒好決斷,好胸襟,我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小官人就不曾擔心過我多嘴說破這關節?”

  “鬆伯古道熱腸,哪是那等人?再說,你隻不過對人嘮嗑,說是在鬆明山村,有個剛進學的秀才竟然買了同宗侄兒為奴,難道不是?”見老貨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汪孚林又誠懇地說道:“等回鄉之後,我請兩個妹妹在家裏備辦酒飯,好好敬您幾杯酒!”

  一老一少正聊得高興,就隻聽大街上突然鳴鑼敲鼓,旋即就有一個快班快手匆匆跑過,卻是大聲嚷嚷道:“葉縣尊告示全城,今日並案公審千秋裏鬆明山村人汪秋苛虐親弟,假造印信文書一案;戶房典吏萬有方假造戶房印章一案;戶房司吏劉會、快班幫役劉三叔侄勾結,誣陷生員一案!”

  眼見得那快手大聲公示,漸漸跑得遠了,須臾就有很多百姓往縣衙蜂擁而去,汪孚林登時笑了。


  這三樁案子似乎都和他脫不了幹係!卻不知道,昨天知縣葉鈞耀去見徽州知府的事,到底什麼進展!

  他想了想,側頭一看金寶問道:“怎樣,你要不要去縣衙看熱鬧?”

  金寶卻咬了咬嘴唇,半晌才搖了搖頭,低聲囁嚅道:“他畢竟是我哥哥,我不想看他淒慘的樣子……”

  汪孚林立刻明白了過來,轉念一想,這熱鬧大不了就是審完之後啪啪啪地打板子,昨天已經看過一場殺威棒了,今天不如就算了。隻不過,他還是問了一句:“那你娘的下落,你不想知道?”

  金寶登時咬了咬嘴唇,最終低聲說道:“我哥的性子我知道,他如今恨我入骨,一定不會告訴我的!”

  汪孚林長歎一聲,有心無力地安慰了金寶兩句。當鬆伯表示要去湊個熱鬧,他便與其道別,帶著金寶又晃悠逛了一會街,

  偷得浮生半日閑,得來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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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發表於 2015-5-2 10:14
第16章 好1頓竹筍烤肉


  直到午後在外頭用過飯,汪孚林才和金寶回了馬家客棧。剛到門口,他就隻見一個人影突然撲了過來。

  “汪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家少爺!”

  自打汪孚林無可奈何繼續住在馬家客棧,他就知道,隻憑掌櫃前次通風報信的迅捷無倫,那位程公子定然還會過來找自己這個賢弟。昨天一下午一晚上竟然都沒動靜,他心裏還有些納罕,如今墨香以這種方式出現,而且滿頭大汗,眼睛又是紅紅的,他反而覺得正常。可是,沒等他開口問清楚究竟怎麼回事,墨香就死活求他趕緊去黃家塢程家,想到自己還欠程乃軒一個大人情,他不得不留下金寶在客棧,自己跟著墨香去了程家。

  程家大宅是黃家塢這附近規模最大的院落,從遠處看去,那白牆黛瓦便極其醒目,沒有任何斑駁陳舊的痕跡。到了門上,守門的門房一聽墨香說,來的是傳說中的汪小相公,兩個人四隻眼睛登時全都聚焦在了汪孚林身上,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那好奇的目光仿佛恨不得在他身上紮幾個洞出來。放行的同時,那個年長的門房還不忘滿臉堆笑地提醒了一句。

  “汪小相公千萬在老爺麵前美言幾句,否則少爺這回苦頭就要吃大了!”

  敢情這墨香捎話竟是真的!可為什麼我一個外人,竟然能夠在程老爺麵前說上話?我連程公子幹什麼挨打都不知道!

  汪孚林隻覺滿頭霧水,可這會兒不是盤根究底的時候,再加上墨香心急如焚走得飛快,他也隻能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快步追了上去。程家大院層層疊疊,院子套院子,直到跨入最裏頭一進的天井時,他才聽到一陣依稀耳熟的嗚咽聲。

  他定睛一看,就隻見天井中央一張春凳上,程乃軒正趴在上頭,一旁一個家丁模樣的中年人正舉著一支細細的竹杖,一下一下抽打著程公子的尊臀。看那手勢,聽那風聲,對比昨天自己觀摩過那一場殺威棒,顯然是手下留情的。即便如此,每一下竹杖落下,伴隨著程大公子顫抖的身軀,那嗚咽的聲音都會清清楚楚地傳來。

  “少爺,我把汪公子請來了!”

  聽到墨香這聲音,又隱約覺察到有人疾步衝了過來跪在自己身邊,程乃軒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腦袋,這才露出他嘴裏勒著的那根檀木棍。顯然,就是這樣的東西防止了他的慘叫。感覺到身後行家法的那個家丁住了手,他趕緊用期冀的目光往墨香身後看去,見汪孚林果然來了,他登時如釋重負,隨即腦袋一歪,竟是就這麼昏厥了過去。

  墨香登時嚇得渾身冰冷,當即連聲哭喊了起來。麵對這一幕,那奉老爺之命無奈執行家法的家丁手足無措,提著竹杖呆站在那兒,心裏實在糾結極了。

  剛剛老爺在場監刑了一會兒就進屋去了,他趕緊放輕了力道,典型的雷聲大雨點小,否則真按照老爺吩咐的笞責四十下,少爺隻怕十幾天都別想下地!

  汪孚林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中間堂屋前頭那斑竹簾一動,緊跟著就出來一個中年人。隻見此人闊眉大眼,威嚴天生,就連之前明倫堂上他見過的督學禦史,人人都得稱一聲大宗師的謝廷傑,竟還不如眼前此人那沉下臉時給人的壓力。這中年人先是衝著哭喊的墨香掃了一眼,見墨香猶如被人捏住喉嚨似的,立刻不敢再哼一聲,他就打量著汪孚林,麵色明顯緩和了下來。

  “可是汪小相公?”

  人家對自己客氣,汪孚林自然投桃報李,躬身行禮:“學生正是汪孚林,見過程老爺。”

  汪孚林從墨香的反應,猜測這便是程家之主。事實證明,他確實沒有猜錯。

  “犬子輕浮頑劣,險些害了汪小相公名聲受損,我若不是昨日才剛剛從外頭回來,得知事情晚了,早就打得他下不了地!”程老爺斜睨了那邊呆若木雞的家丁一眼,冷冷說道,“誰讓你停手的,四十下打完了?我雖說在屋子裏,但聽風聲也就是二十五六下,若再敢糊弄,你自己去領家法!”

  那家丁暗自叫苦,可小主人還昏在那,他隻能用求救的目光去看汪孚林。這一次,還不等汪孚林尋思是否要求個情,程老爺便越發冷峻地說道:“這逆子又不是第一次挨打時裝可憐,要是真昏了就拿井水潑醒,然後繼續打完!”

  這一次,程乃軒終於不敢再裝昏了,他趕緊睜開了眼睛,一把摳出嘴裏咬著的那根檀木棍,帶著哭腔叫道:“爹,我知錯了,我不該去找那牙婆給雙木送人……”

  “你到現在還敢避重就輕!”

  程老爺這次終於勃然色變,他也不管汪孚林還站在一旁,就這麼氣衝衝走下來,一巴掌將那家丁打了個趔趄,繼而奪下他手中的竹杖。用凶光四射的眼神把那家丁給嚇得趕緊垂手退出了天井,他方才拿起竹杖衝著程乃軒屁股上就是狠狠兩下。

  這回家法就顯然就比先頭狠多了,程乃軒立刻發出了兩聲淒慘的哀嚎。程老爺狠狠敲了兒子這兩下,便惡狠狠地說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鬼主意?讓墨香和你一塊演戲,在外頭四處放風聲表示自己喜好男色,不就是想激你那未來老丈人退婚嗎?”

  這一次,程公子的哀嚎戛然而止。甚至在程老爺仍舊氣怒未消地又是兩下敲下來,他也仿佛震驚得呆住了,沒發出半點聲息。

  “你讓那牙婆給汪小相公送人,又囑托了她一些似是而非的話,信上大約也不會留下什麼好詞,不都是為了告訴外人你就是個好男風之輩?逆子,我的臉全都給你丟盡了!男子漢大丈夫,自己自作聰明,還連累別人,我打死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此時此刻,眼見得竹杖如雨落,程大公子終於反應過來,一時鬼哭狼嚎一片,原本還對其有些同情的汪孚林立刻為之氣結。他簡直想舉雙手表示,程老爺你打得好,這樣的逆子應該狠狠打!

  想當初那送上門來的秋楓,那個牙婆說話皮裏陽秋,還有那封內容曖昧的信,差點就沒把他給嚇死!搞了半天程大公子竟然是為了退婚在演戲!

  剛剛家丁最初幾下是真打,後來就變成了假打,程乃軒還沒吃太大苦頭,現如今老爹親自行家法,程公子就倒大黴了。在一麵哀嚎一麵苦苦求饒無果之後,他下意識地高聲叫道:“賢弟救我!”

  汪孚林心裏惱火歸惱火,可想想自己並沒有因為程乃軒先前送人之舉吃什麼虧,頂多是被嚇得不輕,反而事後他請鬆伯散布他買侄為奴的消息,轉移民眾對幾樁罪名輕重的注意力時,把程公子一塊給捎帶了進去,這才促成了這家夥此次挨打。而程乃軒還幫他從班房撈出了金寶,在明倫堂上給他助言鼓噪,怎麼也算兩兩扯平了。

  眼見這家夥臉上肌肉全都抽搐在了一起,再也沒有從前那濁世佳公子的瀟灑俊俏,後裳上殷殷血跡滲漏出來,看上去比昨天挨了一頓殺威棒的生員傷得更重,他最終上前攔了一下程老爺。

  “程老爺,程兄也隻是一時糊塗,還請暫息雷霆之怒,饒了他這一回。”

  雖說汪孚林阻攔,程老爺還是怒氣衝衝又打了兩下,這才丟下了竹杖,卻是轉身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隨即痛心疾首地說道:“汪賢侄,若是這逆子能夠有你一半的宅心仁厚,憐老惜貧,我就不用這麼操心了!我愧對祖宗啊!”

  眼見程老爺掩麵而走進了正屋,對比他剛剛出現時威風凜凜的樣子,汪孚林看到墨香慌忙給春凳上的程乃軒擦汗,想起這麼大的事,先受罰的是少爺而不是書童,他倒是對這位程老爺又生出了幾許敬意。

  這年頭先責親子,而不是遷怒仆隸的明白人實在是太少了!但和這樣的明白人打交道卻要仔細,不是好糊弄的!

  程乃軒今天前後兩頓打,加在一起怕不得挨了將近五十下,卻是前所未有的教訓。他趴在春凳上看著汪孚林,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卻是虛弱地苦笑道:“家父既然什麼都知道了,我也無可辯解。總而言之,雙木,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求你大人有大量,寬宥我一回。你當初對墨香是讚不絕口,可隻是讚他能讀書認字,想著有個人陪讀,我想咱們相交一場,沒什麼別的好送你,就送你一個書童,信上戲耍了兩句。想不到轉托的那牙婆竟也會錯了我的意思……”

  “好了好了,不提這些。”汪孚林牙癢癢的,暗想就這家夥,這頓打活該!

  “不過,我求了我族兄程奎出麵去查那些造謠汙蔑你的人,回頭你可以去找他……”

  見程乃軒額頭上密密麻麻都是汗,分明是疼得厲害,汪孚林隻覺得心頭僅有那點惱怒也無影無蹤。

  “這些事日後再說。你好好養傷,前事一筆勾銷。”

  程乃軒如釋重負,但這會兒疼得話都說不出來了,隻能勉強道謝一聲,又說下次賠情,隨即由墨香出去叫了家丁,將趴著不能動的他直接用春凳抬出了天井。
看著這一幕,汪孚林冷不丁想起前天晚上墨香陪程乃軒來見自己時,提過家中還有老祖母和母親,可剛剛人挨了這麼一頓暴打,那兩位卻沒過來求情,他對程老爺在這家裏說一不二的地位更有了充分認識。可轉瞬之間,他陡然意識到自己這會兒的尷尬處境。

  程老爺進屋了,程公子也跑了,自己竟是被晾在了這裏!

  又好氣又好笑的他不得不來到堂屋門前,輕咳一聲道:“程老爺既然家中有事,學生就告辭了。”

  話音剛落,門簾便再次打起,現身的程老爺有些歉意地擠出一個笑容,這才開口說道:“今天讓賢侄看笑話了,本想留你用飯,還是下一次誠心再請吧。我此前一直在揚州,對於你這次功名風波還不太了然,隻約摸聽到一點風聲。這次你這場風波不僅關乎你,也不僅關乎葉縣尊,而是旁人別有所圖,據說事關徽州一府六縣的夏稅,總之,你小心就是。”

  離開程家大宅,汪孚林在心裏盤算了一下今天的收獲——看了一場竹筍烤肉,聽了程老爺父子一番衷腸,最後了解到幾分黑幕——足可見今天這趟程家跑得不冤,超額完成了自己出來打探消息的目的。

  可問題是,他一個小小秀才,收稅這種事和他有毛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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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發表於 2015-5-7 23:43
第十七章程老爺的贈一陪一
  汪孚林還是低估了這年頭的偽造公章公文罪。他回到客棧之後,傍晚時分,去歙縣縣衙看熱鬧的松伯也回來了。松伯說起結果,他很是吃了一驚。
  儘管一部大明律在歷朝歷代的法律基礎上進一步細化,再加上太祖朱元璋的《大誥》、《教民榜文》以及各種皇帝以誥敕形式發布的成文律例,可各州縣的主司大多數都是從小苦讀四書五經,做八股文章,金榜題名之後則吟詩作賦,詩詞答和,教化子民,能夠有閒心去鑽研這些法律文本的人,十個人裡頭都未必有一個。於是到了判案的時候,約摸就是判個差不離,根據客觀惡性和主觀程度判案,人治更大於法治。很多時候,甚至操之於刑房書吏之手。

  按照大明律,但凡偽造衙門印信的,全都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斬!不過印信也是要分等級的,第一等是各級衙門四四方方的正印,因平日用的是朱紅印泥,統稱朱紅大印。第二等是巡撫、提學、兵備、水利等關防,長方形,或銀或銅,因用紫紅色水蓋印,又被人稱作紫花大印。若是偽造這兩種印信,當然死路一條。然而,那刻在一塊豆腐乾上的假印並不是歙縣正印,而是縣衙戶房的印章,重要性都遠遠不如前者,量刑自然就要降數等。

  所以,最後汪秋的罪名只是集中在毆打苛虐親弟,偽造文書印章,兩罪合一,再通過大誥減等,也不知道是否那位葉縣尊火氣旺盛,竟直接判了杖一百徒三年,噼劈啪啪打了一頓狠的!

  至於如快班幫役劉三、典吏萬有方,因為隸屬於歙縣衙門,葉鈞耀有心當堂審決,可後來卻暫時沒決斷,人都先行下監了。原因很簡單,戶房司吏劉會一口咬定不知情,其他六房胥吏則分為好幾派,據說案子沒審完,歙縣縣衙之中就鬧開了。

  要知道,整個縣衙也就如同小朝廷,吏、戶、禮、兵、刑、工六房等同於朝廷六部,承發房也就是個小內閣。朝廷是吏部最貴,而縣衙六房卻是以戶房和刑房最吃香。以歙縣衙門為例,一個蘿蔔一個坑,老的經制吏騰出位子時,往往要從新人那里索要頂首銀。這其中,戶房司吏是標價最高的,整整六百兩,大多數時候甚至有市無價。畢竟,要不是老得做不動,哪個司吏願意放下那肥厚的油水?

  聽了這些熱鬧,想到程老爺提過的夏稅之事,汪孚林覺得拿出來問松伯不太合適,乾脆便打探了一下程家底細。果然,常常進出城裡的松伯對程家很熟悉,當即笑道:“這黃家塢的程老爺是歙縣人,出身貧寒,當年進學沒多久就中了舉,可再跟著屢次會試不第,後來就索性補了個教諭,當了一任之後,他覺得太憋屈,便去揚州淮安行鹽,十多年積攢下來幾十萬家私,卻不忘本,一直安家在縣城而不是府城。聽說,他給家里長子說的是官宦之家的長女……”

  正在喝茶的汪孚林頓時出了神。照這麼說,程老爺那簡直是牛人中的牛人,家境貧寒卻還考中了舉人,會試幾次沒考上進士就跑去行商,行商之後還攢下了幾十萬家業,給兒子程大公子程乃軒攀上了官宦人家結親,結果程乃軒還不樂意,為此不惜自污好男色!

  難不成程乃軒打聽到未婚妻是個河東獅吼的悍婦,於是出這種損招?

  想歸這麼想,別人的事卻也輪不到他多操心。因為去看了這一場熱鬧,眼下天色已晚,松伯打算明日回西溪南村,他便好好招待了這位長者一頓,又留人在自己賃下的這馬家客棧小院住了。

  次日一大清早,除了松伯,三個鄉親也放不下家裡前來道別,他就拿出之前買的幾樣禮物重謝,又送了他們離開,囑託捎個信給家裡的兩個妹妹,告知自己近況,松伯自是滿口答應。而四個轎夫卻說主人有命,得送了小官人回去才能交差,汪孚林樂得留下四個幫手,當下聽之任之。

  如今業已鹹魚翻身,縣太爺那裡又雷厲風行發落了汪秋等人,汪孚林自然希望趕緊回家去躲清閒,可目前大宗師還沒走,各種信息不對等,他不得不耐著性子繼續盤桓在馬家客棧。下午,他閒來無事,卻也懶得出門,乾脆拿著本論語給金寶開講。最初還是按照腦子裡那些記憶,可不知不覺就引申得無邊無際,到最後聽到外頭傳來輕輕叩門聲的時候,他方才一下子驚醒。這是在外頭不是在家裡,被人扣一個離經叛道的罪名就糟糕了!

  “誰?”

  “小人來給汪小相公報喜!大宗師行文徽州府為你正名,贊你仁孝雙全,日後若再有謠言,當嚴厲徹查。”

  儘管前日明倫堂中那一場大戲結束之後,汪孚林成功地翻盤買侄為奴一事,引來程乃軒號召生員聲援,又把歙縣縣令葉鈞耀給驚動了出來,一舉把其他兩條沒乾貨的罪名給帶了過去,順利洗清了名譽,可這終究還沒有在官府正經過了明路。此時此刻,他為之大喜,而金寶動作比他更快,三步併兩步上前去拉開房門,卻只見外頭站著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看那穿戴打扮,彷彿是大戶人家的僕人。

  果然,來人一見金寶,便立刻打了個躬,喚了一聲寶哥兒,等看到汪孚林親自出來,他方才跪下磕了個頭,起身之後就滿臉堆笑地說:“小人是黃家塢程家的程琥,奉我家老爺之命,特意來給小相公報喜!有大宗師親自認定,前日那一幕又已經傳得人盡皆知,再無人敢拿小相公的功名說事。”

  “請替我多多拜謝程老爺,有勞關切。”

  那程琥立刻滿口答應,接著又賠笑說道:“老爺還讓小人帶話,大宗師明日要啟程回南京了,府學和縣學很多相公們一早會去縣城新安門送行,還請小相公不要忘了,這也是交好同窗的機會。”

  汪孚林這才意識到,自己之前還幸災樂禍於程乃軒挨打,可他不認識歙縣其他生員,現如今那個唯一認識的傢伙只能在床上趴著養傷,送行時少不得要多動很多腦筋。而且,他還想回鄉去躲懶呢,卻忘記了他好歹是生員,按照規矩是要在學宮明倫堂讀書的!雖然也可以逃課,但你總不能天天逃吧?

  這就是想方設法保住功名的後遺症了!

  汪孚林正打算開口再謝一聲,就只見程琥突然拍了拍手,緊跟著,原本低頭站在院子裡,各自提著包袱的一對少男少女便小步上前來,旋即跪下磕頭行禮。等兩人抬起頭來,他一下子認出,左邊那個少年赫然是自己曾經見過的。

  就算這小子化成灰,他也不會忘記,那是程乃軒命牙婆送到自己家來的那個秋楓,怎麼又送來了!

  至於旁邊那個約摸十二三的少女他倒不認得,模樣還算周正,身量卻還未長開,顯得有些纖弱。

  “小相公,這秋楓當初由那個牙婆帶回縣城後,就被連人帶契書一起送到了程家大院,少爺留他在前院灑掃。老爺回來後親自查問過他,其實他身家清白,又識幾個字,賣身契也重新去驗看過了,並沒有任何造假,只因生得清秀,那牙婆對少爺有所誤解,這才胡說八道,回來又因不忿,對同行傳過對小相公不利的話,老爺已發話,不許她在徽州一府六縣立足。看這秋楓還算本分,老爺的意思是,送了給小相公當書僮。”

  說到這裡,程琥偷覷了一眼汪孚林的臉色,見其沒有立刻拒絕,他心中稍鬆,又指了指另一邊的少女:“至於這丫頭名喚連翹,是老爺當初在淮安買的,在徽州府無親無故,做事手腳勤勉,性子又溫順,更不用擔心其交接外人,老爺聽說小相公家裡沒有使女,就送她服侍小相公和二位小娘子。這都是老爺替少爺賠禮的一片心意,還請小相公千萬收下。”

  見人家說完就遞上來兩張賣身契,汪孚林這一次卻著實沒法拒絕。程老爺的賠禮和上次程乃軒的賠禮意義不同,更何況長幼尊卑有別,這次他要是再推回去,就太不給面子了。可是,他多麼希望送來的是兩個丫頭,而不是贈一陪一,一個丫頭再搭上這麼個曾經讓自己糾結萬分的秋楓!

  “好吧。請回复程老爺,等明日送了大宗師,我便親自登門致謝!”

  說完這話,汪孚林接過賣身契,隨眼一看發現和當初一樣,又是賣養男養女的契書,便授意金寶賞了這程琥一錢銀子。等這位完成任務的程家下人喜氣洋洋地告退離去,他打量著這兩個歸入自己名下的奴僕,想了一想先開口道:“你們兩個既然跟了我,今後就稱呼小官人,免得和金寶混淆。”

  一個金寶叫爹就已經夠了,他可不想自己還長著一張嫩臉,可卻被一個個人圍著叫爹,每時每刻都有一種已經一大把年紀,兒孫滿堂的錯覺!

  等到兩人答應,他便又對金寶說:“金寶,秋楓今後就撥給你當書僮。”

  “啊?”金寶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好一會兒才有些訥訥地說道,“爹,我自己什麼事都會做,不用人伺候。”

  “長者賜,你敢辭?”汪孚林一瞪眼,擺出了當爹的派頭,“你是我兒子,日後要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的,讀書都來不及,哪有那麼多時間去做雜事?”

  汪孚林一瞪眼,不由分說地把小傢伙給堵了回去,卻沒注意到秋楓在一剎那的錯愕之後,輕輕咬住了嘴唇。安排了秋楓,他就看著連翹說:“連翹,等回了松明山,你去伺候我那兩個妹妹,這幾天就先做些茶水筆墨之類的雜事。”

  “是,小官人。”連翹連忙再次磕頭答應。等窺見汪孚林和金寶回屋,她扶著膝蓋站起身來,見秋楓仍然在地上呆呆沒起,她便出聲提醒道,“餵,小官人和寶哥兒已經進屋去了! ”

  秋楓見連翹撂下這話就急忙進屋去了,他有些滯澀地爬起身,想起自己上次被送去松明山汪家時,汪孚林死活都不肯要自己,為此回來那一路上,那牙婆對自己又打又罵,雖說程公子最終把自己留在了程家大院,可他卻連最低等的小廝也不如。如今自己兜了一圈又被送給了汪孚林,而那時候同樣只是一個僮僕的金寶,卻是在前時得到了大宗師首肯,從區區一介僮僕一步登天,成了秀才相公的真正養子!

  同樣是人,他也好學上進,也會讀書寫字,為什麼他便只能這樣卑賤地被人買賣,送來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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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高端大氣的書僮
  程老爺送人賠禮這一片好意,汪孚林固然領情,但更感謝對方的卻是告知自己大宗師要啟程回南京。否則,謝廷傑為他洗刷冤屈,人家走時他卻大喇喇地不去送行,這才叫辛苦積攢的好名聲全都毀了。就算他不想繼續出風頭,但對大宗師應有的尊敬還是要給足,人至少得到場刷個存在感。
  於是,他立刻讓金寶叫了馬家客棧的掌櫃過來,好好打探了一下歙縣生員之中都有那些傑出人物。

  這馬家客棧毗鄰歙縣學宮,掌櫃知道程公子和汪孚林交好,如今又見程老爺也分明很看重這位剛剛打贏功名官司的小秀才,自然殷勤巴結,細細歷數了十數個風雲人物,其中有老有少,在他口若懸河的介紹下,那些有名的人物汪孚林一個個都記在了心裡。

  可緊跟而來的問題又來了,掌櫃本事就算再大,也不可能百多名生員全都知道個齊全,而那些應該記得的同年進學之生員,汪孚林除卻程乃軒之外一個都認不得,這怎麼辦?他甚至不得不嚴肅考慮一件事,那就是難不成藉著探傷為名去見程乃軒,然後藉一下墨香應急?

  可程老爺固然一口咬定程乃軒的性取向沒有問題,只是在演戲胡鬧,但畢竟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他不得不持一定的保留態度,尤其是對墨香態度要謹慎,別到頭來又惹一身騷。思來想去,他糾結得眉頭都快打結了,卻突然發覺有人走近了自己。抬頭一看是秋楓,他登時有些不自在。

  “小官人。”秋楓覷著金寶正好出去方才上前,見汪孚林沒說話,他便鼓足勇氣道,“小官人明日去給大宗師送行,可能帶上小人?”

  想想父親辛苦操勞卻連親生孩子都養不活,更不要提讓自己正經入學,長兄小小年紀就背井離鄉跟人學做生意,長姐嫁給農人,他最後一次見的時候都認不出那蒼老憔悴的人來,即便汪孚林依舊不置可否,秋楓還是竭力用最恭順的態度自薦道:“小人曾經在歙縣學宮裡頭打過三年雜,偷聽紫陽書院裡頭的大儒,以及明倫堂裡的學官講課,頗識幾個字,絕不會給小官人丟臉。”

  程琥替程老爺送人時只說這秋楓​​認識幾個字,眼下聽到這個,汪孚林不禁挑了挑眉。金寶是在松明山私塾偷聽兩年,這才會背四書,會寫字,這會兒又冒出個更高端大氣的書僮,藉著在歙縣學宮打雜,明目張膽在紫陽書院和明倫堂偷聽,這樣的人一個接一個都給他碰上了,他這是什麼運氣?

  只不過,金寶當初諱莫如深,秋楓卻毛遂自薦,這主觀能動性有明顯差別,兩人的性格也自然南轅北轍。

  這些細枝末節汪孚林本懶得理會,可是,看到秋楓那小心翼翼中帶著渴盼的眼神,他想起自己迫在眉睫的麻煩,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在學宮打雜這麼久,認得里頭多少生員?”

  秋楓發覺主人的口氣終於有所鬆動,連忙答道:“百多個生員,只要常來學宮的,小人都能認得!”

  那就夠了!

  汪孚林輕輕籲了一口氣,這才點點頭道:“那好,明天你就跟著吧!”

  儘管只是這短短一句話,秋楓卻高興得無可不可。他不敢在汪孚林面前露出太濃重的喜色,趕緊磕頭謝過,等到告退出了堂屋時,他方才捏緊拳頭放在胸前,正要輕輕呢喃自語什麼,卻不防面前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秋楓,你怎麼在堂屋門口發呆?”

  “寶哥兒。”秋楓這才警醒過來,連忙彎下了腰道,“剛剛小官人吩咐我明日跟隨出門,我想想該預備些什麼。”

  “哦,那你去吧。”金寶不以為意,當下打起門簾進門去了。

  金寶這一進去,秋楓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門前側耳傾聽,隱約聽到裡頭傳來了父子倆交談的聲音,依稀是汪孚林吩咐金寶明日留下,他一時更加欣喜了起來。他不過是時運不濟,沒有金寶一步登天的機緣,但他比那傻乎乎的小傢伙更肯用心,他一定能憑自己的力量打拼出一個將來!

  他不會一輩子吃苦受窮,屈居人下!

  次日一早,恰是一個艷陽高照的大晴天。汪孚林一大早就起了床,換上了秀才的標準行頭,青色圓領襴衫,皁絛軟巾垂帶,攬鏡自照,動動嘴角挑挑眉毛,他對鏡子裡那張十四歲的臉還是很不習慣,但這種事沒法去糾結。等到收拾停當的秋楓進屋來,他打量了一下其頭戴小帽,身穿褐色貼裡的穿戴,情知這一身行頭也是程老爺準備的,沒讓他多操半點心。他微微頷首收回了目光,卻對金寶吩咐道:“你留在客棧也別耽誤功夫,練好的字回來給我看。”

  “是,爹出門也小心些。”金寶一面說,一面本能地蹲下身去整理汪孚林那襴衫的下擺,直到被提溜了起來,他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憨笑道,“習慣了。”

  “你呀!”汪孚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這才站起身,笑瞇瞇地說道,“好好看家,回來爹給你買好吃的!”

  “爹,不用了!我這幾天都不知道吃多少零嘴了!”

  金寶有些哭笑不得地抗議了一聲,隨即一直把汪孚林送到了客棧外。秋楓跟上前頭的汪孚林時,卻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發覺金寶站在那兒並未進門,臉上表情分明滿是關切,秋楓不禁暗自感慨。

  儘管他只跟了汪孚林一天,但平心而論,這個主人也確實待人不錯。而若是不看年紀,汪孚林這個父親也當得很不差。對比之下,自家宗族裡的長輩大多自私自利,別提幫襯親戚,不趁機坑你一把就已經很不錯了,也難怪紮根歙縣百多年來,就從沒出過像樣的人才,只能祖祖輩輩在地裡刨食!

  從縣後橫街到新安門,路途並不遠,往北繞過朱家塢,汪家塢,再折向西北,通過接官亭,也就是歙縣縣城北門新安門了,安步當車也就是走路兩刻鐘時間。正因為如此,汪孚林才婉拒了坐滑竿,一路走走逛逛過來。此刻時辰還早,卻已經頗有二三十個人聚集在這裡,一見他來,幾十道目光刷的聚焦過來,要不是汪孚林骨子裡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不通人情世故的小秀才,這會兒肯定打退堂鼓了。

  來的路上汪孚林便對秋楓說過,自己從前閉門苦讀,不太記人,更不了解這些生員履歷,讓其但凡見著認得出的人就提醒一聲。此時此刻,見頭前有四五個不到二十的年輕人迎了上來,他就听到身後傳來了秋楓的低聲傳話。

  “小官人,最左邊那個容長臉的是朱朝聘,字芝山,本來是山東人,寄籍歙縣,如今在紫陽書院就讀,今年十八。最右邊那個是程奎,十六歲上得的案首,如今十七。中間兩個姓吳,一個是西溪南人,一個是南溪南人,雖說同姓不同宗,但交情很好,又都是十六歲,對外常常以兄弟相稱。”

  彷彿生怕汪孚林不明白,秋楓更壓低了聲音說:“年紀超過二十五歲卻還沒考上舉人的,常被人笑作老生員。雖則歙縣學宮還有比他們更年輕的秀才,但科考名次都在他們後頭,他們都是一等前幾名,今年秋闈都要下場。”

  汪孚林當然能夠理解這話的意義。那就是說,這幾個都是通過科考,拿到了秋闈去考舉人的資格,而且把握很大。而且,程奎是程乃軒特意提過的。於是,他也少不得主動快走幾步迎了上去。

  最先說話的是朱朝聘。相比南直隸,山東的科舉要容易一些,他卻為了求學跑到紫陽書院來,自信非常。此時此刻,他彷彿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北方人的豪爽來:“前幾日明倫堂上,汪賢弟侃侃而談的風采,實在讓人折服!之前大家被流言所惑,除了小程沒人敢為你說話,說來我們心底有愧!”

  “和你同年進學的幾個人還說,你性子孤僻不太理人,只和我那族弟交好,可之前看你陳情時的慷慨激昂,傳言大謬!還是相交太少,我們險些鑄成大錯啊!”程奎則笑著打趣了一句。

  吳家兄弟只笑著打了個招呼,不像另兩人一般自來熟。

  這時候,汪孚林便拱手說道:“見過朱兄,程兄,二位吳兄。說來說去,此事只怪我這人從前不太通人情世故,實務經濟,又哪裡能怨別人?這次我歷經大變,痛定思痛,這才決定好好改變一下自己。”

  如此就算他言行舉止都和從前不同,也就有足夠的藉口了!

  他知道理由很牽強,好在人家和自己都不熟,連家裡姐妹三個都沒看出破綻,他現在已經不那麼擔心了。果然,對於他這樣的回答,對面這四個生員當中的佼佼者並沒有表示任何懷疑,而吳家兄弟之中年長的那個卻很好奇地往汪孚林身後的秋楓瞅了瞅,發現其年紀不對,這才收回了目光。

  “汪賢弟,令郎金寶呢?”

  見秋楓竟然領受到了注目禮的待遇,汪孚林不禁慶幸今天沒帶金寶出來,否則萬一遭到別有用心的考問,反而不利於那小傢伙。於是,他只輕描淡寫地說道:“金寶還留在客棧裡練字。”

  “果然是愛子莫若父。”

  “汪賢弟年紀雖比我們小,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一點,真比我們強多了。”

  “令郎好福氣啊,有這麼一個為他著想的慈父。”

  這四位歙縣秀才之中的佼佼者中,沒有一個認出秋楓便是在學宮呆過兩年的雜役,反而打趣起了汪孚林,就連起初不擅長自來熟的吳家兄弟亦是如此。

  就在這時候,卻有更多秀才圍攏過來,汪孚林嚇了一跳,暗想這麼多人秋楓根本提醒不過來,卻不料這些秀才之中的一人出聲大喊道:“芝山,書霖,剛聽到有從新安門出來的鄉民說,府學中其他五縣生員聯袂去學宮相送大宗師,請其從府城小北門鎮安門離城!”

  汪孚林正意外,耳畔便傳來了程奎惱火的聲音:“明明是他們派人來,和我們約好在縣城新安門送大宗師,如今卻鬧這種名堂,分明居心叵測。欺我歙縣學子太甚!這時候我們這會兒折回縣城怕來不及了,乾脆去府城小北門等他們!”

  看到縣學生員群情激憤,鼓譟陣陣,汪孚林想想這事蹊蹺,突然心中冒出了一個念頭。正好站在程奎身邊的他連忙低聲提醒道:“程兄還請暫且息怒,我多句嘴,這會不會是調虎離山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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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出岔子的尿遁
  這會兒喧嘩不斷,汪孚林那聲音又不大,只有程奎、朱朝聘和吳家兄弟就在他身邊,因此聽到了。四個人的惱怒程度也絕不相同,朱朝聘是寄籍,對於這附郭首縣和其他五縣的紛爭,他無法理所當然地融入進去,此刻反而對這樣的爾虞我詐有些不以為然。而程奎和吳家兄弟就不一樣了。即便程姓和吳姓都是徽州大姓,新安望族,並不止在歙縣安家樂業,在其他各縣也都有很多支,可各支的主流還是認小宗,各管各,以自己這一支的利益為重。
  所以,程奎立刻一個激靈驚醒過來。可接下來的問題就來了,無論派人回城打探真假,還是派人去府城小北門一探究竟,等傳回消息時黃花菜都涼了。要是分成兩批人,總有一頭會落空。他一時恨得牙癢癢的,要不是顧忌風度儀表,幾乎就要破口大罵。這時候,還是汪孚林低聲嘟囔了一句。

  “大不了我們就做回傻等的呆子唄?”

  程奎倏然側頭,見吳家兄弟無不在片刻猶豫之後,向他點了點頭,他便高舉右手,竭盡全力請躁動的生員安靜下來,隨即擲地有聲地說:“既然別人和我們約定在這裡送大宗師,那我們不如就等在這裡。若是到時候大宗師真的被他們哄了從府城小北門走,那毀約的是他們,不是我們!傳揚開去,我們重約,他們毀約,到時候看誰沒法做人!”

  程奎雖年輕,卻是這次歙縣生員科考第一等第一名,被人認為定然能夠一舉考中舉人,故而他振臂一呼,即便還有不少生員擔心不能去送大宗師,到時候會讓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可總算是逐漸平息了下來。

  而汪孚林見其如此有威信,心下自也稍安,忍不住開始惡意地揣測,若督學御史謝廷傑真的被人哄走,放了這麼上百號生員鴿子,到時候會是怎樣一個情景。反正他如今既然保住了秀才功名就心滿意足,才懶得去白首窮經繼續征戰科場。有事兒子服其勞,指望他下場,還不如指望金寶去斬將奪旗來得實在!不過他須臾就不敢幸災樂禍了,要知道,若真的謝廷傑不來,判斷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又建議傻等的他,回頭說不定會被遷怒。

  真是兩難啊!

  隨著時間的推移,日頭漸漸升高,就連程奎也有些不安了起來,和吳家兄弟不停地交頭接耳,更不要說別的生員。而朱朝聘見汪孚林帶著書僮站在稍遠之處好整以暇地東張西望,倒是佩服其定力。就當這種不安又有轉化為嘈雜之勢的時候,有人突然嚷嚷了一聲。

  “看,是大宗師出城來了!跟著的是府學裡那些五縣生員!”

  果然有陰謀!

  程奎氣得臉都青了,左右吳家兄弟也全都罵了一聲卑鄙。至於剩下的歙縣生員們,有的心有餘悸,有的罵罵咧咧,可眼看大宗師就要過來了,他們只能按捺下某些衝動。而汪孚林則是順手整理了一下著裝,挪動腳步混在人群末尾。

  生員們大多帶著書僮或隨從,此時這些僕隸們都群集在另外一處等候主人,只有秋楓緊隨在汪孚林身後。發現前頭被其他生員堵得嚴嚴實實,他忍不住低聲問道:“小官人為何不和程公子吳公子他們一起?”

  “你都說了他們今年要下秋闈考舉人,乃是歙縣生員之中的翹楚,我這個道試吊榜尾,還沒經歷過一次科考的,憑什麼去和他們並列?”汪孚林頭也不回,獨自在末尾閑庭信步,“等別人把該說的話說完,我再上去拜謝一下大宗師的正名之恩,這樣才有分寸。”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這會兒歙縣和其他五縣生員甫一相見,說不定就會冷嘲熱諷齊飛,他何必站在前頭拉仇恨?

  秋楓卻很不理解汪孚林的懶散。作為一個秀才,科考且不必說,就是往日文會詩社,誰不是力爭上游?眼下這種給大宗師送行的當口,如若能夠出採,轉眼間就能名揚徽州府,屆時富商大賈也好,官宦顯貴也好,全都會延請為座上嘉賓!

  正如汪孚林預料到的那樣,這一場給大宗師的送行,確實已經演變成了明爭暗鬥。向謝廷傑行禮之後,程奎就蜻蜓點水地戳了一下剛剛的調虎離山之計,旋即就遭到了婺源生員程文烈的反駁。

  就只見這兩位同為程氏的年輕士子唇槍舌劍,參與進去的人越來越多,到最後還是朱朝聘看不過去,岔開話題送了一首送別詩,其他人方才醒悟到大宗師當面,連忙把早早預備好的各種吹捧詩詞一股腦兒都捧了出來,順便抬高自己,貶低別人。

  然而,謝廷傑為官十幾載,今次不得不回徽州處理這樁棘手的功名紛爭,再加上之前和葉鈞耀那場徽州府衙之行,他從知府段朝宗的暗示中,已經明白了某些緣由。可笑的是葉鈞耀因為初上任,根本不明白這次差點引火燒身的主因是什麼,只知道在知府面前吵嚷著主持公道,結果可想而知。不過他也因此躲過了一場最大的麻煩,這也多虧南直隸有三個巡按御史,他只管學政,否則這次根本脫身不得。

  此時此刻,這些阿諛奉承縱使再悅耳,他仍然有些走神。隨眼左右一掃,他發現那個年方十四便已升格當爹的小秀才並不在跟前,突然若有所思地問道:“汪孚林何在?”

  呆在後頭,前頭那些亂七八糟的詩詞一句句傳來,汪孚林聽在耳中,發現一首接一首,沒個完,又想到今日來了整整一百多人,也不知道多少人要上去獻詞,他登時大為不耐煩。他隨口對秋楓說:“看到了吧?這會兒若是上前,少不得也要像別人那樣,拿出這麼一首精心炮製的送別詩來,以送別為由,讚頌大宗師的文治教化之功。既然有的是人爭先恐後,我就不上去獻醜了。”

  “小官人這話不對。”秋楓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是決定好好勸一勸主人。他見其他人蜂​​擁在前,沒人注意他們主僕,便大膽說道,“縱使李杜活在如今這世道,要想出頭,也不得不摧眉折腰事權貴,更何況小官人已經得了功名,自然不能放過每一個機會!前頭那些詩詞裡頭,也許大多數確實是爛俗之作,但這會兒講的是應景,大宗師想來更在意的也是一片心意,而非詩詞好壞。”

  “哦,你倒是比金寶有見識,不愧是在學宮裡頭呆過的!”汪孚林饒有興致地回頭打量了秋楓幾眼,繼而便打了個呵欠說,“李杜固然名垂青史,但說到底,在仕途上也是不出頭的悲情人物。現如今士林之中不少人都高喊復古,什麼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可實際上,他們也只是藉著這樣的口號打出自己的旗號。有道是,李杜詩篇萬人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說是要學李杜,其實都在想著各領風騷哪! ”

  說到這裡,他突然覺得一陣內急,發覺前頭不少士人還在那獻詞,他就隨口說道:“我去出恭,你在這兒看著一點,有事替我回個話先遮掩遮掩。”

  汪孚林這一走,卻沒注意到秋楓呆站在那兒,整個人赫然木木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是何等氣魄,何等激昂!虧他還想提醒汪孚林不要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哪怕詩詞做得不好也可以往前多擠擠!這樣的詩句,有幾個人做得出來?

  汪孚林這一走才沒多大功夫,剛剛擠在前頭的人突然散開了一條路,秋楓就只見一身青色圓領襴衫的程奎帶著一個中年隨從過來,四下一掃就匆匆來到了自己面前,劈頭蓋臉地問道:“汪賢弟呢?大宗師宣他上前!”

  秋楓沒想到早不來晚不來,汪孚林一走,宣召的人就來了。不得已之下,他只得硬著頭皮低聲說道:“小官人出恭去了。”

  程奎登時給氣樂了。這時候旁人一個個都擠在前面,恨不能多出風頭,汪孚林一個人落在最後也就罷了,而且還在這種時候尿遁溜了!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而同來的中年隨從是謝廷傑的身邊親信,掃了秋楓一眼便開口說道:“那就勞小哥隨我去禀報大宗師。”

  想到金寶也正是因為在大宗師面前有所表現,這才得以一步登天,秋楓只覺得又興奮又惶恐,跟著二人來到了大宗師面前時,他甚至覺得雙腿都有些打顫了。跪下磕頭後,他正思量自己該怎麼回話,誰料謝廷傑卻只是隨口問道:“汪孚林今天來此,沒帶上汪金寶麼?”

  又是金寶!

  秋楓暗自咬緊了嘴唇,但想到程奎等人聽過汪孚林的解釋,他便只能如實說道:“小官人吩咐寶哥兒留在客棧臨帖。”

  “不錯,他年紀輕輕,卻知道即便是良才美質,也不能揠苗助長。”謝廷傑見四周圍涇渭分明的歙縣和五縣學子表情各異,想起剛剛那些送別詩,他就隨口打趣道, “汪孚林可是躲在後頭想他的好詩?”

  此話一出,來自婺源的府學生員程文烈便嘲笑道:“不是想不出來,就借尿遁了吧!”

  儘管大宗師當面,可但凡過了秀才這道坎,科考不至於落在最末等,只要別犯事鬧出醜聞,生員們也不用太擔心大宗師行使革功名的大殺器。所以,這會兒來的府學五縣生員之中,附和程文烈的人不在少數,甚至還有人把汪孚林那寒磣的道試吊榜尾成績拿來冷嘲熱諷。程奎和吳家兄弟雖說氣憤,卻也惱火汪孚林關鍵時刻掉鍊子,只能虎著臉不說話。

  就在這時候,跪在地上的秋楓卻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勇氣,突然抬起頭道:“我家小官人剛剛說,古來先賢的送別詩寓情於景,今人卻往往東施效顰,所以他不想上前獻醜。他還順口吟詩一首,道是:李杜詩篇萬人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四句一出,一片寂靜,再無半點雜聲。縱使有人覺得這詩做得狂傲,可要指摘,卻找不出與之匹敵的好詞。

  而督學御史謝廷傑在佇立片刻之後,突然哈哈大笑道:“好一個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本憲啟程回南京之日,能夠得此佳句,此行不虛。傳令下去,立刻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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