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795
x24685 發表於 2015-7-4 20:33
第八十章 一個比一個會裝

    直到耳畔傳來了一陣公雞打鳴的聲音,汪孚林方才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竟是伏在桌子上,他使勁晃了晃腦袋,繼而想起昨晚挑燈夜戰,竟連什麼時候困了睡過去也不知道。隨著那喔喔喔的叫聲終於停下,他側耳傾聽,裡屋赫然是汪小妹均勻的呼吸聲,他便揉了揉痠痛的肩膀和脖子,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隨即低下頭看著這些卷宗,臉上露出了幾許振奮。

    陳年的卷宗多數都是懸案了,騙什麼的都有,但近一年來,整個歙縣告到官府的這種詐騙案子足足有十幾宗,如果按照劉會的說法,還有更多苦主自認倒霉沒去衙門陳告,多半是因為這種案子希望小,吏役不但不作為,還訛詐苦主。而這些案子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騙的都不是真金白銀,而是實物。

    包括這次自家和西溪南兩家人,最近這一年多來被騙的人家,損失的從絹布、珍本書、古董玩器,甚至還有墨硯、田產乃至大活人!這就得有一個變賣成錢,也就是銷贓渠道的問題。而被告發的騙子倒是不侷限於老者,但有這樣一個老騙子出沒的案子總共五件。就在汪道貫命人報案之後一天,岩鎮也發生了一起類似的案子,苦主告到了衙門。而最初這老騙子出沒的地方,卻在歙縣縣城。

    可這些卷宗全都只記載了報案陳詞,又或者胡亂審了幾個小蟊賊就完了,根本沒有往下追查的記錄。所以,他得爭取到負責一部分稽查事宜的壯班班頭趙五爺幫忙。如果運氣好的話,這樣一個捲了很多東西的老騙子,興許還沒離開歙縣這一畝三分地。

    一晚上沒怎麼闔眼,直到天明,汪孚林才和衣到床上躺下,打算睡個回籠覺。這一睡便是昏昏沉沉不知白天黑夜,直到有人用力推搡自己,他才有些不情願地睜開眼睛,發現是汪小妹,又看到外頭天光大亮,他才知道自己起晚了。

    金寶和秋楓因為從汪小妹那得知他昨晚熬到深夜,早起都沒敢驚動他,而同樣一大早過來幫忙的劉洪氏,則是一直在灶上小火燉著白粥,此刻得知他起來之後連忙送了過來,汪小妹則是慇勤地給哥哥端來了白面饅頭。面對這樣的禮遇,汪孚林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只能提醒自己下次還是白天做事,晚上堅決不熬夜,省得別人圍著自己團團轉。

    既然前天葉鈞耀開了尊口,意思彷彿要留他當個幫手,他吃過已經快成了午飯的早飯之後,第一件事還是直奔知縣官廨。和前天一樣,他先去了李師爺教三小的書房。在這已經接近午時,最易飢腸轆轆的時分,就只聽李師爺在裡頭講得那叫一個慷慨激昂,時不時還能聽到他挑人提問,每到輪到葉小胖的時候,他這個聽眾都不禁替其捏一把汗。站了一小會兒,發現這裡暫時沒有下課的跡象,他只能悄然離開。

    可到了前頭,汪孚林方才發現,不止是李師爺那兒還在上課,前頭縣衙午堂也正在進行時。

    一縣之主絕對是忙人。每天早起卯時到辰時,是早堂;巳時到未時,是午堂;申時到酉時,是晚堂。早堂是排班行禮,過目公文,然後見里長催辦公事;午堂是辦理訴訟事宜和各種公務;晚堂是繼續處理公務,辦理訴訟事宜,然後對一天的公務進行總結。

    對於新官上任不久的葉鈞耀來說,不熟悉業務是最大的軟肋,除卻偶爾能偷個懶,翹掉午堂和晚堂之中的一堂偷個閒,其他時候都得認命地在前頭大堂又或者二堂上杵著。而陪他一塊倒霉的,則是六房和承發房的經制吏,反倒是這年頭漸漸無權的縣丞和主簿典史可以閒坐打個盹。葉縣尊聽汪孚林的建議啟用了方縣丞管一攤子,又給羅典史分了一點治安上的權,但這也只是讓他身上的擔子稍稍輕了一點。

    在擔任一縣父母官之前,葉鈞耀是個典型的書生,驟然面對一縣紛繁的事務,自然是力不從心。此刻的午堂是審理一樁詞訟,卻是苦主央人寫了狀子,告一外鄉騙子與鄉間惡棍勾結,騙自家老宅,葉縣尊聽到捕班回報棍徒跑了,外鄉騙子也沒蹤影,他就不想管了,嘴上還不好明說。好容易堅持到這一堂結束,他已經累得一動不想動,還是一個親隨在耳邊遞了句話。

    「堂尊,汪小官人已經來了。」

    「他來了就來了,沒見本縣脫不開身嗎!」葉縣尊有些心氣不順,挑了挑眉,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衝動了,立刻換成更和緩的口氣問道,「人現在何處?」

    「汪小官人聽說堂尊正在午堂,便折回去打算到堂尊書房等。可正巧,南明先生前來拜會堂尊,因是午堂,小的不敢攪擾,二人現在堂尊書房前說話。」

    「你好大的膽子!」

    葉鈞耀頓時火了,他用力一拍桌子,可這回拍的是自己的手而不是驚堂木,竟是震得生疼。他趕緊甩了甩手,這才壓著怒氣說道:「下次遇到有要人來見,你再敢耽擱報我,就別在我身邊幹了!」

    葉鈞耀的書房前,先來的汪孚林和後來的汪道昆自打正好碰上,就在這裡展開了一場親切友好的交談。因為在狀元樓好歹見過一面,汪孚林這次終於不用像在汪道貫面前那樣丟臉得認不出人了,甫一照面便趕緊行禮稱呼了一聲伯父。他有意用這個迥異於南明先生的稱呼拉近一下兩人的關係,畢竟,雖然汪道貫又是幫忙墊錢,又是借了房子和人手,可汪道昆到底一個什麼態度,他還不是最清楚。

    狀元樓英雄宴上,他走後汪道昆固然為他說話,可他又沒親耳聽見,不能作數!

    這一次,他沒在汪道昆身上察覺到那股殺氣。也許是在別人的地頭上刻意收斂,尚未到知天命之年的汪道昆顯得文質彬彬,和顏悅色,尤其對汪孚林的仁孝表示了高度肯定和讚揚。而汪孚林投桃報李,對這位族中長輩兼文壇耆宿表示了深深的敬仰——他早就敏銳地注意到,四周圍有人探頭探腦,所以少不得說著這樣沒營養的場面話。當葉鈞耀終於趕到之後,他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同時冷不丁又想到了葉小姐。

    如果葉明月真是那個神出鬼沒的鬼面女,這種場合怎會不湊熱鬧?

    由於上次的前車之鑑,進了葉縣尊的書房,汪孚林第一時間往後頭屏風掃了一眼,雖說不能過去仔細瞧看,但他還是從各種跡象確定這會兒並沒有人,心中不由得一鬆。等到汪道昆和葉鈞耀賓主入座,他就本著末學晚輩的意識,很主動地侍立在一旁。果然,接下來縣尊和前福建巡撫之間同樣只是友好而沒有任何建設性的談話,葉縣尊表示了對前輩的敬意,南明先生表示了對縣尊工作的鼎力支持。前後經歷這麼兩遭,他都快聽得昏昏欲睡了。
x24685 發表於 2015-7-4 20:34
第八十一章 屁股決定腦袋

    好在這樣的煎熬並沒有持續太久,汪道昆就表示今日要返回松明山。汪孚林聞絃歌知雅意,立刻就說要親自送一送。葉鈞耀自是順水推舟,笑吟吟地說道:「既然如此,孚林你代我送一送南明先生。還請南明先生路上保重,日後也常來縣衙盤桓指教。」

    汪道昆笑了笑,拱拱手說:「多謝老父母關懷,指教怎敢,日後若有機會,一定再來拜見。」

    為了表示敬意,葉鈞耀一直送到了縣衙儀門,隨即趁機一把抓住汪孚林,低聲囑咐道:「好好探探你這伯父到底來見我幹什麼!」

    原來你也知道你們這親切友好的交談全都是虛的!我那會兒是在大門口有人看著沒辦法,可你就不會派個心腹門口守著,然後把事情攤開來說清楚嗎?

    汪孚林暗自腹誹,但嘴上還不得不爽快答應,可出了縣衙大門,他見那邊廂赫然停著兩具滑竿,不禁左右張望了一下,隨即有些愣神。

    為什麼是兩具滑竿,難道汪道貫要跟著一同回松明山?

    「你既然要送我出城,還不上來?」

    汪孚林這才意識到這竟然是給自己準備的!他沒有猶豫,立刻坐上了滑竿,接下來,兩具滑竿便被轎伕高高抬上了肩膀。出乎他意料的是,汪道昆並沒有往西面經由府城出門,而是直接繞往縣城北面的新安門。這時候是大中午,太陽火辣辣的極其炎熱,哪怕兩具滑竿上都有遮陽的竹涼棚,人坐在上面也不禁渾身出汗,更不要說在下頭肩扛手抬的轎伕了。而同樣是因為這個原因,路上行人稀少,偶爾才有一兩個人頂著烈日經過。

    「雙木,自從你六歲過後,我們就沒有這麼說過話了。」

    聽到這個開頭語,汪孚林不禁覺得額頭上大顆大顆的汗珠更多了。從前的汪孚林是個孤僻的人,這本該是最大的缺點,如今卻成了他的保護傘。於是,他就用極其逼真的不自然態度笑了笑,訥訥說道:「從前是我不懂事……」

    汪道昆顯然也沒有太大的興趣糾結於前事上,笑了笑就繼續說道:「二弟既然管不住自己的嘴,什麼都對你說了,我也不妨挑明了,前事不能都怪你爹,可他鑽牛角尖不肯回來見我們,實在是太過了,只希望你那封信能夠勸醒他。至於少芸的事,人暫住我家中,你大可放心。今天我想對你說的,是這歙縣夏稅絲絹的問題。」

    這是近幾個月來,汪孚林面對的那連場風波的真正中心,所以,他立刻顧不得熱了,坐直身體,滿臉的聚精會神。他很清楚,汪道昆在這如今因為炎熱而少人的大街上談論這個問題,顯然也有某種考慮,而身下這些抬滑竿的轎伕,無疑都是忠心耿耿,值得信賴的人。

    「人人都認為我汪道昆是均平派,其實,我根本就沒摻和過這場無聊的紛爭。你固然是遭了池魚之殃,我又何嘗不是?」

    見汪孚林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汪道昆便淡淡地說道,「聽說葉縣尊給你送了一整套徽州府志,看過那個你就該知道,歙縣乃至於徽州之苦,根本就不在夏稅秋糧,歲貢也還勉強能夠忍受,重點在於歲辦和軍費。徽商在外豪富,於徽州擁有的田畝不過爾爾,自然也貢獻不了多少賦稅,所以大家的目光也就集中在了不合理的絲絹夏稅上。徽州八山一水一分地,根本不產絲絹,卻要獨派歙縣絲絹夏稅,故而歙民多年生怨。此事不是由帥嘉謨而起,而是從嘉靖年間就有人發現了,到汪尚寧總裁編纂這徽州府志,則正式擺上了檯面。」

    汪孚林本也就有這樣的猜測,此刻就反問道:「伯父的意思是說,挑起此事的目的,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意在爭奪在徽州府的話語權?」

    「為鄉民造福嘛,鄉民怎會不感恩戴德,奉若神明?」

    汪道昆哂然一笑,隨即做了個手勢,下頭抬滑竿的轎伕立刻將兩具滑竿靠近,僅僅相隔了一肘的距離。這時候,他才用很低的聲音繼續說起了話。

    「汪尚寧起復無望,想要以此為子孫留下名聲,以便將來出仕,帥嘉謨衝殺在前,只為求名,其實真正歡欣鼓舞的,是那些歇家訟棍。你以為之前在新安門挑起歙縣生員和五縣生員紛爭的程文烈是什麼人?他是秀才,可也是個有名的以詞訟為生的狀師,不知道包辦了多少狀子。這樣一場大風波如果攪動起來,鄉宦需要他們,一心想著能夠減負的小民也需要他們,更會巴結他們,如果這官司曠日持久,他們何愁沒有財路?」

    此時此刻新安門已到,汪道昆敲了敲轎桿,這才讓滑竿停了下來。他看著汪孚林,一字一句地說道:「京城有消息來,我過一陣子應該就會起復,一旦為在朝官,這些鄉間事務就都不好沾手。你之前打著均平絲絹為名,為葉縣尊聚攏了一批人,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而這也是辨明敵我的應有之義。但接下來,你務必提醒葉縣尊,此事不能冒進,一定要慢要穩。如果發現苗頭不對,你不妨立刻脫身,我自會安排你。」

    事到如今,汪孚林只有唯一的一個感受。不愧是飽經世事的老油條!

    汪道昆說此事於己不相干?那當初在縣衙吏役當中分化陣營的時候,為什麼人人都覺得他是汪道昆代表,為什麼人人都認為汪道昆是均平派,如趙五爺這樣的人,更是因此對他信賴備至?否則劉會不好出面,其他吏役眾多,他哪有那麼容易拉過來?究其根本,是屁股的位置已經發生了改變。作為鄉宦,要為本鄉父老謀福減負,然後爭取在徽州府的話語權;可一旦起復為朝官,至少得保持表面公正,否則會被御史噴死。

    這場看似大貓膩的夏稅絲絹紛爭,他翻過兩個版本的徽州府志,發覺根本就是個大坑,幸好他就是做個樣子,沒打算隨便往裡跳!更何況,他當務之急是先解決自己家的問題!
x24685 發表於 2015-7-4 20:35
第八十二章 智取葉大炮

    送汪道昆出了新安門,想到回程時要在大中午的烈日下步行回去,汪孚林便有些發怵。所幸汪道昆總算沒有過河拆橋,又吩咐抬他過來的轎伕送他回縣衙,然後回斗山街吳家和汪道貫會合。他這才知道,汪道昆此次竟是獨自回去,那位閒得沒事游野泳的汪二老爺並未一同回鄉。等到了縣後街的知縣官廨後門,他便從錢袋裡掏了兩塊幾分的銀子,打賞了這烈日底下一來一回汗流浹背的轎伕。

    再一次於書房和葉大縣尊見面,汪孚林自然不會轉述汪道昆的原話,而是用一種極其誠懇的語氣說道:「南明先生的意思是,縣尊一心為民謀福減負,歙民上下無不感恩戴德。可縣尊才剛剛上任不足一年,若是立時三刻就強推均平之事,只怕縣尊固然力氣用盡,卻反而讓段府尊為難,其他五縣更會怨聲載道,眼下最要緊是夏稅之事,本末倒置就不好了。」

    收起伯父那個稱呼,而用其他生員常用的南明先生,汪孚林也是巧妙地向葉鈞耀表示,自己不是代表本宗長輩,而是作為居中的一個聯絡人。

    果然,葉鈞耀立刻眉頭舒展了開來,欣然點頭道:「到底是南明先生,能夠體會輕重緩急,不像那些一個個急不可耐的傢伙。」

    話雖如此,吃一塹長一智,上次才險些在趙思成身上栽了個大觔斗,眼下眾多的吏役都是出於一個目的集合在他麾下的,而且民間也已經有不少人得了風聲,葉鈞耀也不願意重新被人架空了。所以,他斟酌了一下語句,便用儘量輕描淡寫的口氣說道:「夏稅徵收當然要緊,可縣衙其他事務也不能放下。畢竟,歙縣這麼大,不是除了收稅就沒有其他事情幹。」

    和這位葉大縣尊打了這麼多次交道,汪孚林對其人秉性已經摸到了七八分。這話不外乎是說,葉鈞耀想在除了收稅外,再做點政績,免得那些衙門的吏役認為他只是存心拖延到八月,其實也是想轉移一下注意力,而這正中他下懷!因此,他便站起身來,突然對主位上的葉縣尊做了一個大揖。

    「孚林,你這是干什麼?」葉鈞耀嚇了一跳,立刻禮賢下士地一把將他攙扶了起來,「你我也不是外人了,有話你儘管說!」

    「縣尊,學生之前是不想說的,可這兩天輾轉反側,一直都睡不好,實在是只能找縣尊訴苦了。」

    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氣,立刻用憤慨的語氣,把自家妹妹被職業騙子狠狠坑了一把的事情說了。他這次是務必求成,故而充分表現出當初得知消息的憤怒,難以追查的無奈,跑去果園揍了極品無賴一頓的憤怒,以及最終請劉會幫忙調出刑房眾多案卷看過後的震驚。儘管調卷這種檯面下的事情大可略去不說,但他和葉鈞耀更多是靠之前同仇敵愾而形成的聯盟關係,彼此地位不對等,他有必要把小動作解釋清楚,免得日後這種親近關係因為大意給毀了。

    果然,就如同之前他大半夜的被葉鈞耀召來提及縣衙賬面虧空風波時,順便訴苦自家被派了糧長之役而引起的同情,眼下他再次一倒苦水,好比晚輩找長輩主持公道一般,讓葉大縣尊又生出了同情和憤慨。再加上今日午堂也遇到了那麼一樁無頭公案,葉鈞耀便忿然一拍太師椅扶手,滿臉的痛心疾首。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才以至於騙子橫行!本縣恨不能把這些狼心狗肺的傢伙一網打盡,殺雞儆猴,讓那些狗東西不敢踏入我歙縣地界!」

    葉大炮果然又放大炮了!

    汪孚林等的就是這句話,於是,他順手就把今天隨身帶的那文書袋雙手呈了上去,這才開口說道:「縣尊有此心,我就代歙縣上上下下飽受騙子之苦的百姓,在此拜謝了!這些就是我通過劉會收集到的卷宗,縣尊上任之前的舊案暫且不提,縣尊上任之後,光是告到衙門的就有七八宗,而據說更多因為無望而不敢告狀的,還有更多!縣尊如若能夠一舉將這些騙子繩之以法,那些受害卻訴冤無門的百姓一定會拍手稱快!」

    葉鈞耀沒料想汪孚林這麼快就打蛇隨棍上,心裡登時咯噔一下。當了這麼久的縣令,他當然知道,嘴上慷慨激昂容易,可要是做不到,麻煩就大了。就比如前時先後被人算計了兩次,歸根結底不就是他剛上任的豪言壯語惹的禍?他不得不緊急開動腦筋,尋思怎麼把會錯意的汪孚林給扭轉過來。

    他甚至願意自己掏錢,幫一把損失慘重的汪家,可這種無頭案一旦大肆追查,鬧開了破不了可是天大的麻煩!

    「不過,縣尊日理萬機,如今又是徵收夏稅的時節,若是因為學生家裡這點事情,讓人認為縣尊本末倒置,那就是學生的罪過了。」

    汪孚林適時話鋒一轉,見葉鈞耀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了開來,他便用十萬分誠懇的語氣說道:「所以,學生只求縣尊能給一個方便,讓學生能夠用追查自傢俬事的名義,勞煩一下縣衙中一些熟人幫忙,不會大肆聲張。若是真的僥倖能夠找到確切線索,抓獲那些為禍鄉里的騙子,到時候再出動三班差役,顯示王法威嚴,縣尊公正!這樣一來,縣尊上任未久就偵破連環詐騙案,自然是為民做主的青天!」

    什麼叫做善解人意,葉鈞耀在一次次和汪孚林打交道的過程中,對這一點真是體會得越來越深刻。責任人家背,事情人家做,萬一沒結果,自然萬事皆休,可如果有成績,那自己這個一縣之主就能佔據首功!於是,他竟是不由自主地對汪孚林生出了幾許歉然,立刻毅然決然地拍了胸脯:「那好,你儘管放手去做,要是誰推三阻四不肯幫你,你儘管報我,回頭我好好收拾他們!」

    哪怕只是這樣的承諾,汪孚林也已經相當知足了。他之所以一直拖到現在說,等待的就是一個契機,而現如今能夠拉起虎皮做大旗,他就不愁沒人幫手了。接下來他給葉大縣尊送了一大堆高帽子,等從書房辭出來的時候,方才發現外頭樹蔭底下,金寶和秋楓正等在那裡。

    「爹!」

    「小官人!」

    「上完課了?」汪孚林笑問了一句,見他們都點了點頭,他就看了看天色道,「這時候才下課,難不成還沒吃過午飯?」

    「吃過了吃過了。」金寶趕緊解釋道,「葉公子說,先生最近講課結束得越來越晚,所以葉小姐吩咐過,留我和秋楓哥與先生還有葉公子一同用飯之後再回去。知道爹來見葉縣尊,我們就沒立刻回家,特意到這裡來等爹。」

    汪孚林話問出口,方才想起自己吃了一頓簡單的早午飯就出門到了縣衙,來回折騰了一遭,這頓午飯看來是吃不成了。橫豎還不算太餓,他少不得問了問秋楓求學感覺如何,當金寶搶著說李師爺對秋楓的悟性評價很高,基礎也不錯,四書五經幾乎都能背,他就笑著說道:「能得李師爺誇獎不容易,好好努力。不過,我在縣衙還有點事情要做,你們不用等我,先回去溫溫書,寫寫字,我晚飯前就回來了。」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那我能不能跟著金寶秋楓去你家裡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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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汪小官人請喝茶

    突然探出來的這麼個腦袋,還有這突兀的一句話,讓汪孚林嚇了一跳,這才看到葉小胖不知道什麼時候藏在了樹後。對於這個講義氣的小胖子,他好感不少,剛要開口答應,卻突然想到了葉明月,便狀似無心地問道:「橫豎正對官廨後門,葉公子想去坐坐,我自然隨時歡迎。不過,你不對你爹或是姐姐打聲招呼?」

    「姐出去參加衣香社的聚會了,沒回來呢。」葉小胖哪知道汪孚林那點花花腸子,想也不想地把姐姐賣了,隨即又著重強調說,「爹對汪小相公素來看重,知道我跟著金寶秋楓去你那,絕不會有什麼二話的。」

    「那你就去吧。」汪孚林記住了衣香社這麼一個名字,見葉小胖又驚又喜,拉起金寶就要跑,他突然又將人一把揪住了,「我有點事要和前頭縣衙裡的幾個胥吏說,還請葉公子給我找個地方,順便借我個人。」

    葉小胖急著去金寶的新家參觀,順便偷個懶,哪裡會去尋思汪孚林讓自己幫的忙是什麼意思,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他直接把汪孚林帶到了知縣官廨最外頭的一間小穿堂,又去叫了一個從寧波府老家帶來的年輕小廝,囑咐他萬事都聽汪孚林的,立刻就拉上金寶走了。秋楓本還想留下來幫忙做點事,卻同樣被汪孚林三言兩語硬是打發了回家。

    他今天就是打算狐假虎威,借一下葉大炮和葉小胖的勢,留著自家人幹什麼?

    葉小胖借的小廝還算機靈,須臾就按照汪孚林的吩咐,從前頭壯班的直房裡,把班頭趙五爺給找了過來。趙五爺認得這小廝是葉鈞耀的貼身人,原還以為是葉縣尊見召,等匆匆趕到之後一進門,卻發現等自己的是汪孚林,他登時大吃一驚。看到汪孚林用吩咐自家下人似的語氣,叫那小廝在門前看著,他就更加不敢小覷這個十四歲的小秀才了。

    「趙班頭,今天特意讓人請你來,實在是有一件事我想要請你幫我一同參詳。」

    笑容可掬地請趙五爺在身邊坐了,汪孚林這才將那剛剛呈給過葉鈞耀的卷宗放在一旁的小幾上:「還請趙班頭幫忙看看這些東西。」

    汪孚林與劉會之間,還有段患難之際見真心的經歷,可和趙五爺就是純粹靠程乃軒牽線搭橋而建立起來的關係,相對而言要不穩定得多。所以,昨天在縣尊書房,汪孚林硬是幫著葉鈞耀把商議夏稅絲絹一事的時間點推遲到了八月,收留了帥嘉謨的趙五爺心中就有個疙瘩。這和普通的芥蒂還有所不同,他更在意的是汪孚林背後的汪道昆。

    畢竟,那是歙縣乃至於徽州府都極其有話語權的鄉宦,而且這位鄉宦起復的可能性還很大!

    他來這裡之前,已經聽說了汪道昆今日來訪,而後汪孚林一路把人送出去後,又折返回來見縣尊的消息。理所當然的,他覺著汪孚林肯定是汪道昆的代言人,這會兒打開案捲掃了一眼那些條目,他卻有些迷糊。

    因為松明山那邊汪二娘被騙的消息有汪道貫盡力遮掩,並未傳揚開來,他自是不知;可連年詐騙案高發的態勢,他這個班頭又怎會不曉?

    可問題在於,這些騙子當中固然有流竄犯,可也有不少是本地那些猶如滾刀肉的棍徒從中作祟,一個不好就很容易踢到鐵板。萬一大動干戈,他這個壯班班頭可以說是吃力不討好!

    趙五爺看案卷,汪孚林卻在眼睛一眨不眨地觀察人,從趙五爺表情的微妙變化中,他就察覺到對方知道些什麼,但也同樣在顧慮些什麼。他不動聲色,親自提壺給趙五爺倒了杯茶,笑吟吟遞了過去。

    果然,看到茶送了過來,趙五爺不好再沉默,欲言又止地問道:「堂尊打算要追查這些案子?」

    「不是縣尊。」汪孚林輕描淡寫地否定了趙五爺的猜測,這才嘆了口氣說,「趙五爺,我們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程公子也好,葉縣尊也好,都對你評價相當高。知道你嘴最緊,不至於往外亂說,我實話告訴你,是我嫡親妹妹被人騙了,我嚥不下這口氣,這才想私底下請你這熟人幫忙!」

    面對這個答案,趙五爺實在是有些意外。如果是私事,他和汪孚林也算是有點人情往來,請了他到家裡去私談不是更好?又怎會在這縣衙後頭知縣官廨的一畝三分地上?他家裡世世代代都在壯班當差,一點一滴熬到眼下這位子上,眼力腦筋都不知蓋的,須臾就腦補了起來。

    從前那些懸案暫且不提,但堂尊上任之後的這些案子,若是每一樁每一件都沒有一個結果,那堂尊的威望何在?而堂尊若是威望不足,八月之後面對的是五縣縣令,還有那些數目龐大的鄉宦,他還怎麼想辦法推動夏稅絲絹均平六縣?可這種案子堂尊也不太敢隨便沾手,於是就把汪孚林給推出來當個擋箭牌,事成之後,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收穫民間好一番讚譽!

    既然想通了,趙五爺立刻爽快地答應道:「這話好說,既然是汪小官人的事,那就是我趙五的事!」

    「趙五爺果然義薄雲天!」汪孚林笑眯眯地給趙五爺戴了一頂高帽子,隨即就從文書袋中拿出自己昨夜做的那些筆記,拿出其中一張,推到了趙五爺面前,「趙五爺,騙我那親戚的是一個老傢伙,而我調看過先頭那些案子之後,發現確有四五件都是如此。這樣利用別人的憐老惜貧之心,如若不加以懲治,那麼世上還有誰敢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這種壞人變老的典型,一定要嚴厲打擊!

    趙五爺沒想到汪孚林連辦這種案子,竟然也要引經據典,但他既然想通了,哪敢真覺得這個小秀才迂腐。他仔仔細細看過那張筆記小紙片,沉吟了好一會兒,這才不太確定地問道:「汪小相公的意思我明白了,但這種騙子最是狡猾,此時又不知道身在何處。若是能知道此人形象,我倒是可以把壯班所有人都調動起來,撒出去全城大索!」

    「又不是什麼通緝要犯,只是我自己的一點私事,全城大索就實在太小題大做了。我的意思是,請趙班頭挑幾個嘴緊的妥當人準備,我到時請你幫忙。」

    趙五爺沒聽明白汪孚林到底怎麼個打算,可既然並非全城大索,需要折騰無數人跟著忙,而是只需要動用一小部分人,他也就沒有再推三阻四,爽快答應了下來。等到汪孚林起身把他送到了穿堂門外,他見那小廝果真一直守著,心中頓時一動。他多長了一個心眼,還是悄悄到縣尊書房那轉了轉,花錢買通了一個在門前伺候的僮僕,然後「湊巧」等到了出來的葉鈞耀,立刻便上前行禮。他剛開口試探了汪孚林見自己的事,便得到了一個清楚無誤的答覆。

    「孚林吩咐的事,你務必要盡心盡責,但記住,不要聲張!」

    橫豎只是口頭上吩咐,又不是正式出牌票,葉鈞耀樂得用這種方式給汪孚林撐個腰。於是,趙五爺徹底打消了心底所有疑慮,等回到直房之後,他在腦海裡將自己手下所有人過了一遍,立刻就有了主意。

    既然這是在堂尊面前刷好感的好事,到時候他不但自己要親自上,還要把最可靠的那些心腹帶上。反正抓一兩個典型殺一儆百而已!

    見完趙五爺,汪孚林又讓那小廝先後從縣衙前頭的三班直房之中,先後請了三四個正役副役過來喝茶,而這是他剛剛見趙五爺的遮掩,態度亦是客客氣氣,可只是拐彎抹角閒聊一陣子。最後,當見到當初去松明山提領自己進城的快班正役許傑時,他便笑著說道:「又和許爺見面了。」

    不過一個多月的功夫,許傑親眼見證了汪孚林從一個連功名都岌岌可危的小秀才,成長到徽州城中人人津津樂道的傳奇人物。儘管這個傳奇的程度還不能和什麼進士舉人那樣的科場名人相提並論,但也已經足夠讓人驚嘆了。如今回過頭來再看看倒霉地被革除出去,又連親叔父劉會都與之一刀兩斷的劉三,他不得不感慨自己當初會做人。這會兒,他賠足了小心笑道:「怎敢當得起小官人如此稱呼,直呼我名字就行了。小官人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好氣色。」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當初許傑和馬能對自己態度不錯,眼下汪孚林自然也對人不同。他又依樣畫葫蘆給人倒了杯茶,這才笑道:「許爺客氣了。今天我請你來,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你是快班老手了,我家裡有個佃僕,不久之前贖身走了,可他卻偷了我家裡幾樣東西。因事情不太光彩,也不好聲張。此人最好賭,許爺能否幫個忙,在縣城府城那些地下賭窩,看看可有此人的下落?」

    他相信,只要人在城裡,那麼狗肯定改不了吃屎!

    許傑還以為汪孚林想說什麼,一聽到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他問清人名以及大概相貌之後,立刻拍胸脯答應了下來。這種三教九流匯聚之地,往往都和三班六房脫不開關係,汪孚林又並不是請他抓人,只不過要個大概下落,這對他來說簡直是舉手之勞的人情。
x24685 發表於 2015-7-4 20:37
第八十四章 人生就是緣分

    當這最後一輪談話結束後,汪孚林送了許傑出門,隨即自己也出了穿堂。這時候,他才發現太陽都快落山了,肚子也餓得咕咕直叫。

    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他睡了不足三個時辰,整整十個時辰總共只用了白粥和兩個饅頭,這會兒從極度的忙碌中回過神來,說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也不為過。想著只要出了後門對面就是自己家,立刻就能有熱氣騰騰的飯食端上來,他總算還勉強能邁動虛浮的腳步。走著走著,他冷不丁想到今天只顧著忽悠葉縣尊,又忘了給自己爭取福利。畢竟又幹活又擔責任,沒工錢怎麼說得過去?

    當他快捱到官廨後門時,已經有些頭昏眼花了。偏巧就在這時候,他就只聽得面前傳來了一個悅耳的聲音。

    「汪小相公?」

    汪孚林勉強抬起頭,見一乘兩人抬的青綢小轎正停在自己面前,週遭還有幾個隨從以及衙門皂隸。當看到一個蔥綠衣衫,柳黃裙子的少女從轎子上下來時,他第一時間注意到的不是那秀色可餐的容顏,而是那衣裳的顏色,恍惚之間忍不住低聲嘟囔道:「好一顆青翠的白菜……」

    儘管他聲音很輕,可葉明月已經步履輕快地走上前來,聞聽此言不禁為之一怔。她倒沒有什麼被輕薄的羞惱,見汪孚林人在自己面前,嘴裡說著奇奇怪怪的話,彷彿還在發呆,她不禁大為納罕,遂有意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見他果真無知無覺,她登時心下更奇,繼而就聽到了一個更加奇怪的聲音。

    咕——

    這要是別人,聽到這聲音興許還會發愣,可葉明月之前死抓了一陣子弟弟的減肥工作,這種肚子餓得咕咕叫的聲音她是再熟悉不過了。這下子,連汪孚林看到自己的衣著後竟會聯想到白菜,她都有了答案,登時又好氣又好笑,暗自又有些埋怨父親。

    難不成自己不在,父親留著客人這麼久,也不知道要上點心?

    佳人近在眼前,汪孚林卻只想趕緊回家去好好祭一下五臟廟,因此並不知道咕咕直叫的肚子已經直接把自己出賣了。恍惚回過神的他擠出一個笑容打了個躬,繼而就繞過人打算往前走。可與這位縣尊千金擦身而過的時候,他陡然之間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馨香,昨天那刻骨銘心的記憶一下子浮了上來。

    他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回頭看去,卻只見葉明月恰好站在原地沒動,眼睛也正看向他這一邊。四目對視之間,他沒從對方眼裡看到什麼促狹捉弄,只有坦蕩蕩的自然。於是,他乾脆利落地反身朝她走了過去,直截了當地問道:「敢問昨日我來時,葉小姐是否有閨中密友來訪?」

    葉明月眼神立刻變了,她沒有回答,也不等汪孚林再說話,便招手叫了跟隨的一個俏麗婢女過來,從其手中接過一個捧盒,笑吟吟地遞了過去:「汪小相公今天辛苦了,這是斗山街吳家一位廚娘最擅長的米糕,我帶了兩盒回來,你捎一盒回去吧。」

    這算是什麼?堵住自己的嘴?

    若是平時,汪孚林絕不會像剛剛那樣這麼莽撞發問,也不會在這樣敷衍的回答後立刻偃旗息鼓。奈何當飢腸轆轆的時候有食物放在面前,他簡直覺得自己餓得能夠吃下一頭牛!於是,他一把接過捧盒,又瞥了一眼那個似曾相識的俏麗小婢女,有些敷衍地謝了一聲就快步往外走。

    步履匆匆穿過縣後街,到了自家宅子大門前,他直接用手肘一磕,發現兩扇大門虛掩著,這會兒隨著那一用力徐徐開了,他立刻欣喜地跨進門去,用後腳跟把門給踢上,隨即就一把揭開食盒蓋子往旁邊一丟,惡狠狠地拿出一塊米糕往嘴裡一塞,三下五除二吞了下肚,緊跟著又是第二塊第三塊。直到喉嚨都險些噎住了,那股餓到大汗淋漓的虛脫感稍稍遠離了一些,鬆了一口氣的他這才擦了一把額頭上的虛汗,一抬頭就看見金寶滿臉擔心地站在面前。

    那一瞬間,他才想到葉小胖今天跑家裡做客來了,這要是給人看見,他在葉縣尊面前好不容易塑造起來的形象就全完了!

    所幸他環視四周,總算確定這丟臉的一幕沒有其他人圍觀。於是,長舒一口氣的他把食盒往金寶手裡一塞,這才低聲問道:「葉家那小胖子呢?」

    「在這呆了不到一個時辰,早就回去了。」金寶直到現在還在想剛剛汪孚林狼吞虎嚥的樣子,此刻答了一句之後,他就忍不住問道,「小姑和劉家嬸子都說,爹熬夜之後睡到快中午才起來,只喝了一碗粥吃了兩個饅頭就出去了,難不成一直到現在都沒吃過午飯?」

    「是啊。」汪孚林打了個嗝,疲憊地說道,「昨晚上熬夜,早上晚起吃了早午飯,去見葉縣尊時正好碰上南明先生,又去了一趟新安門送南明先生出城,回來之後又是馬不停蹄連軸轉見人,灌了一肚子茶水,都險些前胸貼後背了,要不是路近,我差點就餓昏在路上。這是葉小姐讓我捎帶回來,一時禁不住先填了肚子,剩下的你們分了吧。」

    金寶向來知道葉小姐待人和氣周到,此刻點點頭之後,一手拿著捧盒的他另一隻手卻緊緊攙扶了汪孚林的胳膊,一邊走一邊小聲提醒道:「爹下次可千萬別這麼折騰自己了,熬到這麼晚,還少吃一頓飯,多傷身體。」

    「嗯,我也知道,下次堅決不干了!不過總算沒有白忙活,趕巧把一些事情都安排好了,也算是值得。只要能早一天抓住那個該死的騙子,你二姑也能早一天解開心結,到時候我們就回松明山去接她過來。」汪孚林說到這裡,就舉起手來按在了金寶的肩膀上,輕聲說道,「你二姑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以前也許對你說過不好聽的話,你……」

    「爹,二姑人很好很好的,我從來沒怨過她!」金寶趕緊打斷了汪孚林的話,又使勁搖了搖頭,想到過去那些事,他的眼睛漸漸有些紅了,「我剛留在家裡那陣子,二姑嘴裡說歸說,每次吃飯總會給我多留一塊肉,晚上我守著爹的時候,她也給我蓋過衣裳。我跟著爹第一次進城,那雙鞋還是二姑讓汪七嬸給我做的……不止二姑,大姑和小姑也都對我很好,爹對我更好,村裡人都說,我是耗子跌在米缸裡,這才有現在的好日子……」

    汪孚林見金寶這番模樣,他不禁笑了笑,拍了拍小傢伙的腦袋,沒再多說什麼。

    人生就是緣分!
x24685 發表於 2015-7-5 22:51
第八十五章 九小姐和八卦閨秀團

    次日上午,正在幫婆婆整理衣裳的汪元莞得知小弟來見,登時吃了一驚。鬧得沸沸揚揚的狀元樓英雄宴她也聽說了,又是為小弟驕傲,又是為小弟擔心,可汪孚林連面都不露,婆家也還有各種事情要忙活,她只能壓下擔心,只以為小弟了結城裡這些事情,必定回松明山去了,沒想到卻還依舊在城中。柯氏如今對她這個媳婦亦是寬容慈愛了許多,唯一敲打她的,便只有讓她好好調養身體,早日開枝散葉,此刻聽得稟報就拍了拍她的手。

    「去吧去吧,難得你這弟弟最近都在城裡,卻也沒工夫和你見面。」

    徵得婆婆同意之後,汪元莞就這麼一身家常衣裳出來,一見汪孚林便有些著急地問道:「可是又出了什麼事?」

    汪二娘受騙上當的事,汪孚林本想瞞著長姐,可思前想後覺著汪元莞那麼要強的脾氣,若是以後從別人口中得知反而不美。於是,他笑著請長姐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確定並沒有外人在,這才低聲把汪道貫所言始末都說了,又說明自己暫時搬到了縣後街上那座二進小宅院。見汪元莞又傷心又焦急,他便勸解道:「大姐,事情既然發生了,開解二娘固然要緊,但解鈴還須繫鈴人,我已經說動了葉縣尊,私下調動人手追查那個騙子。」

    作為長姐,汪元莞想到的是倘若自己還沒出嫁,一定會死守門戶,不至於讓妹妹鑄成大錯,哪怕真著了道也是自己的錯,妹妹不必這樣因羞憤險些出事。如今,她一門心思都在於如何勸慰人,可汪孚林已經遠遠想到了更前面。她直勾勾地盯著弟弟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恍然回神。

    「小弟,我知道你是為了二娘。可爹娘都希望你好好讀書,而不是把心思都花在這種雜事上……」

    「大姐,你不是外人,我就實話對你說吧。」汪孚林知道事到如今,不把那層窗戶紙捅破,日後父母二老歸來,他肯定還要被死壓著去科舉。當即,他就用沉痛的語氣說道,「其實,那次我被兩個惡棍轎伕所傷,雖說皮肉傷都養好了,但還是有後遺症留下。我多年苦讀的四書五經,那些八股文章,這些記憶我幾乎都想不太起來了。我從前是不想讓你們擔心,所以這才一直沒說。」

    見汪元莞面色慘變,整個人甚至要死死抓著扶手才能坐得穩,他趕緊起身攙扶了她一把,這才低聲說道:「這件事我只對大姐你說過,希望大姐就藏在心裡,日後不要對爹娘提起,也不要告訴二娘小妹,這就算是咱們的秘密。哪怕不能繼續科舉,我也能支撐這個家。」

    終於從那種幾近於絕望的失落中掙脫出來,汪元莞終於竭力讓自己冷靜了下來。見汪孚林從容坐在那裡,臉色鎮定,彷彿絲毫不需要人勸慰,她的心中不禁又苦澀又驕傲,好容易才迸出一句話來:「好,大姐一定給你保密。」

    終於暫且矇混過去了!

    汪孚林雖說有些抱歉,但更多的是如釋重負。他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當即低聲說道:「今天我來見大姐,其實還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我需要一個誘餌,思來想去……」

    他這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只聽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歡快的聲音:「臻大嫂子,我來找你說話了!」

    汪孚林抬頭看去,就只見門前斑竹簾外依稀有人影晃動,很快又傳來了一個聲音:「大奶奶,是本家九小姐來了!」

    若是平時,本家天真爛漫的九小姐許薇跑來找自己說話玩耍,汪元莞只會高興,可這會兒弟弟正有要緊話交待,她就有些為難了。她正想開口說請許薇去見自家婆婆,誰曾想斑竹簾被人揭開了一條縫,隱約可見是一個通身鵝黃衣裙的少女正在那兒窺視。無奈之下,她只能抱歉地對汪孚林笑了笑,隨即起身迎了上去。果然,少許打起斑竹簾後,她就看到許薇對自己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眼睛卻還在往屋子裡瞟。

    「小薇,我這會兒正見弟弟,你先去娘那兒小坐片刻,我一會兒送了人就來。」

    許薇皺了皺鼻子,這才低聲嘟囔道:「好容易這麼巧,我本來還想聽汪小相公親口說一說那天英雄宴的事呢。臻大嫂子,隔屏風說會話不行嗎?」

    汪元莞只覺又好氣又好笑,用眼神打發自己吩咐在院子裡看著的那小丫頭去稟報婆婆柯氏一聲,她就親暱地刮了一下許薇的鼻尖,這才輕聲說道:「知道你們那衣香社沒事就拿這些亂七八糟的坊間奇談當真,可到底男女有別,哪有你這樣好奇心滿滿的。」

    「又不止是我,祖母也好奇的。」許薇有些心虛為自己辯解了一下,隨即又趕緊補充道,「再說,明月姐姐也一次不拉地來參加咱們衣香社的活動!」

    汪孚林耳朵本來就尖,大姐和外間那許家九小姐的對話他幾乎都聽得分明,這會兒捕捉到明月姐姐以及衣香社這幾個字,他立刻想起了屏風後那丟臉的一推,當即心中一動。尋思了一陣子,他起身悄悄走到長姐身後,用很輕的語調說道:「大姐,我本就有事求老夫人幫個忙,能不能讓九小姐捎句話回去?」

    「好呀,我一定原原本本捎回去!」

    許薇簡直覺得這句話來得太及時了,立刻討好地對汪元莞笑了笑。眼見這位臻大嫂子無奈讓路,她雀躍十分地進了門,找來找去卻沒發現什麼屏風,最終便乾脆掩耳盜鈴一般躲在了汪元莞身後,拿人當起了擋箭牌。直到汪元莞沒好氣地把她拉上前來,她方才行了個無可挑剔的萬福禮,眼睛忽閃忽閃的。

    「汪小相公有什麼話要我帶給祖母?」

    「借一件古董或珍玩。不要那些極其珍貴的,最好小一點,價值五百兩左右的東西。」

    對於許薇來說,這樣一個要求無疑讓她又納悶又猶豫。畢竟,她固然很得祖母寵愛,但每個月的例錢也是有數目的,而家裡一應擺設全都出自公中,就連祖母偶爾因為高興賞她點什麼,都會引來叔父嬸娘們的風言風語。可是,面前這位卻是創造了讓衣香社姊妹們津津樂道的很多奇蹟,總不至於是看中了自家東西。於是,她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汪小相公想要古董珍玩幹什麼?」

    「我需要你家一件有點名氣的東西當誘餌。」汪孚林笑了笑,見許薇那眼睛立刻瞪得老大,赫然極其感興趣的樣子,他就輕聲說道,「具體事情現在天機不可洩露,九小姐還請回稟令祖母一聲再給我答覆。當然,除了借古董,也請借給我一個人,一來這麼貴重的東西總得要人看著,二來我也需要一個人配合我演一場戲。不過,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還請九小姐只告訴令祖母,哪怕你那些衣香社姊妹也一個都別說,否則我就慘了。」

    聽到是借東西當誘餌,又聽到還要從自家去借人幫忙演戲,許薇只覺興奮極了。奈何接下來她無論如何追問,汪孚林都不肯透露具體計畫,只是把自家妹妹汪二娘被一個老騙子坑苦了的事情說了,她一時義憤填膺,隨即滿口答應汪孚林只將此事告訴祖母,絕不對外人說。

    而汪孚林瞥見汪元莞對自己點頭,知道這小丫頭還靠得住,卻又從她那兒套了不少話。比如所謂衣香社,是徽州這府城縣城各家大戶的閨秀們,私底下互娛的一個組織,每次聚會的地方或在這家,或在那家。能夠被拉進來的,都是能得到其他人認可的千金。葉明月便是隨父上任不過半年,就被拉進了那個小圈子裡頭,憑藉明朗大方得到了幾乎所有人的認同,那位知縣千金也就多了一堆土生土長的手帕交。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方才明白,上次葉明月讓金寶捎話,說是很多人都期望他大展神威是什麼意思,敢情指的是衣香社這一堆小丫頭片子!
x24685 發表於 2015-7-7 00:26
第八十六章 全都來蹭飯

    知道許薇跑來做客,自己在此呆太久不好,因此,汪孚林再三提醒她幫忙保密,就起身告了辭,臨走前又少不得把要送出來的汪元莞勸了回去。

    他這一走,許薇也坐不住了。等去柯氏那稍稍盤桓一陣子,她就立刻迫不及待地趕回了許家大宅。她本就是最得方氏寵愛的孫女,隨時隨地都能直闖祖母的屋子,這會兒興沖沖回來之後,神神秘秘把丫頭僕婦都給趕跑了,立刻湊在方氏耳邊咬起了耳朵。

    方氏起初還只以為她又不知道聽來什麼要對自己說道,等到她附在耳邊說了汪孚林的請託,她不禁愣住了。上次請了汪孚林到家裡小坐,結果孫女們竟是把人當成了什麼似的圍觀,她事後少不得耳提面命好好訓誡了這些小丫頭一番,畢竟,那樣的舉動是很失禮的。此時此刻,她稍稍斟酌片刻,便若有所思地說道:「汪小相公提出此事的時候,可是認真的?」

    「當然認真,他走的時候還再三囑咐過我,除了祖母不讓別人知道,否則他就慘了。」許薇少不得又把汪二娘的遭遇說了,最後才抱著祖母的胳膊說,「汪小相公說是為了給妹妹出氣,我們就幫這個忙吧!」

    「想不到一波剛平,一波又起。」方氏略一思忖,最後便點頭道,「不就是借這麼一樣小東西,回頭你陪我箱子裡找一找。」

    「祖母太好了!」許薇高興得無可不可,抱著方氏的胳膊又使勁搖了兩下,隨即才討好地問道,「那借給他的人呢?」

    「這事兒不能讓你爹和兩個叔叔知道,而且汪小相公料想不至於要女人當幫手,得挑個男人,這樣出入方便。這樣,就是秦六吧,他是許家的世僕了,是精明人,嘴也緊,等回頭我們挑好了東西,就讓他送去給汪小相公……對了,他現在還住在客棧麼?」

    許薇搖了搖頭,把汪道貫借錢給汪孚林還賬,又出借了一處屋宅的事說了:「所以,如今汪小相公搬到了正對縣衙知縣官廨後門的一座宅子,才喬遷不久,就連臻大嫂子之前也不知道,今兒個才第一次聽說。」

    方氏輕輕點了點頭。雖說她隱約能猜到汪孚林的主意,可要設套,那首先得需要知道具體是哪兒收贓,汪孚林打算如何入手?

    汪孚林本來打算找汪元莞商量商量,是否可以去找程乃軒借東西借人,可今天在長姐那兒遇到許薇,又聽到葉明月和衣香社,不知怎的,他就把這麼一件事拜託了統共就只見了第二面的這位許家九小姐。直到回來,他還有些納悶自己的難得衝動。好在這只是方案一,如果真的消息洩露,他也不是不能轉用方案二。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釣不出坑了汪二娘那個老騙子,能夠把其他的騙子抓上一兩個,也算是消了心頭之氣。

    因為遇到許薇,他也沒在大姐家蹭飯,早早回到了縣衙後門的新家。一進門,他就只見汪小妹則興高采烈地迎上來說:「哥,金寶和秋楓讓人捎話回來,說是葉公子和李師爺要到咱們家來吃午飯,劉家嫂子都忙一上午了。」

    那倆吃貨要來蹭飯?

    汪孚林一下子想到了上次狀元樓上那一對師生狼吞虎嚥的情景,頓時大驚失色。汪道貫給汪二娘還了賬,又沒收房錢,他哪裡還好意思向人借錢開銷,劉洪氏過來幫忙後,他連帶工錢和伙食費,先給了人二兩銀子,如今身上剩下的也就只有五六兩了,這還是因為汪道貫幫他付了馬家客棧房錢。要是李師爺和葉小胖偶爾來嘗個鮮還不要緊,若常來常往怎麼吃得消?他剛想到這裡,就只見汪小妹笑嘻嘻地把手裡的東西遞了上來給他瞧。

    「哥,你看,這是葉小姐讓人送來的,說是縣衙午堂時間沒個准,葉縣尊吃飯沒個正點,她又常常出門,讓李師爺和葉公子回頭就在咱們這裡搭伙吃,這是這個月的搭伙錢。」

    看到是一錠至少有二三兩的銀子,汪孚林不知道該說那位葉小姐是周到好,還是說她這舉動讓人沒法拒絕好。畢竟,人家連銀子都送來了,他難道還能把人往外頭推?那也太不近人情了。可問題在於,自家吃飯隨意為主,這葉小胖和李師爺的口味就說不好了。

    然而,等到中午時分,門外鬧哄哄師生四個人一擁而入,再加上自家兄妹二人和劉洪氏,前庭三間明廳當中那間倏忽間擠得滿滿噹噹時,汪孚林卻發現這樣熱鬧的情景反倒不嫌鬧,而是有一種大家庭的其樂融融。康大等四個轎伕死活不肯擠到這裡來,劉洪氏便盛了飯給他們送去,自己也一再謙辭,收拾了東西到廚房吃。而就在幾個人在飯桌旁剛剛坐下,外間又傳來了聲音。不一會兒,程大公子就大搖大擺闖了進來。

    「哎喲,我可正趕巧了!雙木,不介意我在這蹭個飯吧?」

    見程乃軒嬉皮笑臉的樣子,汪孚林大為意外。他沒對馬家客棧掌櫃說自己搬哪了,這傢伙哪那麼快耳報神?程大公子看出了他的疑惑,少不得笑吟吟地擠了擠眼睛道:「這歙縣城裡的事,就沒我不知道的!」

    等到一圈人全都坐下,汪孚林方才發現了一個有趣的巧合——除了汪小妹之外,這不是和那天英雄宴上同桌吃飯的人一模一樣?不但他注意到了這一點,李師爺左看右瞧了一陣子,也不禁微微一笑。而這一次,李師爺就比那天猶如吃貨似的筷子飛舞要矜持多了。也不知道是當著汪小妹的面還是別的緣故,連葉小胖也稍有節制。反倒是程乃軒吃得不亦樂乎,等到放下碗筷方才覺察到人人都盯著自己瞧。

    李師爺之所以同意帶葉小胖來這吃飯,還打算爭分奪秒在這給三小上點課。自打多了兩個同學,他就覺察到,葉小胖上課的積極性有了少許提高,至少不再像從前那樣動輒逃課,因此他便下定決心,務必把這個偷懶耍滑的小胖子掰直了,也對得起葉縣尊給他那點束修。這會兒他也沒什麼二話,招呼了三人便到後頭穿堂,繼續教書育人的大業了。他們一走,汪小妹也溜去看熱鬧了,汪孚林方才嘲笑程乃軒道:「上次誰說別人是吃貨?這次輪到你自己了吧!」

    「是是是,你家廚子哪請的?趕緊引薦一下,我家也算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可我都要吃煩了!」

    「就是戶房錢科劉典吏的媳婦,到我這幫個忙而已。你家吃得太細太精,今天難得換個口味而已,和廚子無關。」汪孚林隨口答了一句,這才似笑非笑問道,「說吧,你今天來幹什麼了?」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程乃軒這才換了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奎哥、吳家兄弟,還有芝山兄他們幾個明天啟程,得知你沒走,本來還打算過來賀你喬遷,是我死活把他們給勸住,讓他們先一心一意準備應鄉試要緊。你也是,明天就不用去送他們。奎哥讓我捎話給你,說是劉教授在府學呆不住了,已經往上請辭,陳天祥回家之後再不敢見人,你可千萬別當真廢了舉業,說不定兩三年後金寶就中了秀才,你三年後就能去考舉人了。」

    汪孚林自己知道自己那斤兩,因此對這番好意,也只能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可想到陳天祥和劉教授的下場,他又有些幸災樂禍。

    程乃軒看到他只是那敷衍似的打哈哈,頓時有些發急:「你以為我喜歡八股,還不是被我家爹逼的?奎哥他們一走,紫陽書院我就更沒伴了,你好歹有難同當行不行?」

    好容易把汪元莞的關節打通,汪孚林哪會繼續往火坑裡跳,他又不是熱愛讀書的金寶和秋楓!所以,本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心理,他義正詞嚴地一口咬定做人一定要守信為原則。程乃軒哪裡死心,正要繼續死纏爛打,卻不想外間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小官人,斗山街許家派人來見。」

    一聽到一個許字,程乃軒就如同屁股後頭點了炮仗似的,整個人一下子竄了起來,滿臉緊張地嚷嚷道:「快快,找個地方給我躲躲!」

    汪孚林沒想到這傢伙聽到一個許字就這樣反應激烈,心中不禁一動,隨即伸手一指隔屏。程乃軒半點沒有猶疑,趕緊閃了進去。人既然躲好了,他的心卻沒能定下來,滿腦子都是當初被狗追的悲慘經歷,直到外間傳來了說話的聲音方才回魂。

    「小官人,小人秦六,奉老太太之命,送了小官人要的東西過來,並聽候小官人使喚。」
x24685 發表於 2015-7-7 00:27
第八十七章 傍晚的綁人行動

    隔屏後頭的程乃軒一下子露出了極其微妙的表情。許家老太太方氏他從前見過,和藹厚道,最是積古的老人家,後來因為父親定下的那門婚事,這才聽到一個許字就避若蛇蠍。他聽汪孚林說過長姐就是嫁到了許家旁支,那兩家有所往來卻很正常。可許家送了汪孚林要的東西,然後又派了個人過來聽候使喚,這卻又是什麼緣由?

    有問題,一定有陰謀!

    之前汪孚林漂亮解決了好幾樁事情,程大公子親眼見證的就只有明倫堂和狀元樓兩次,可都只是旁觀者,沒有真正參與。這次察覺到汪孚林又要辦什麼事情,那種躍躍欲試的興奮頓時蓋過了對許家的避而遠之。他竟是一下子從隔屏後頭又閃了出來,看也不看那恭恭敬敬的秦六就嚷嚷道:「雙木,不管你做什麼,一定加上我一個!這次你要是再單干,那就是不認我這個朋友!」

    見程乃軒的恐許症竟是奇妙地沒了,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見秦六連忙又對程大公子重新行禮,他就笑著對其說道:「秦六,那就委屈你暫且住在前院西廊房,等到這件事情辦成了,我另有重謝,至於你帶來的東西,也請你妥善保管。」

    秦六來時得到的吩咐是一切都聽汪孚林的,哪怕他並不明白自己送了東西來究竟是干什麼,但此刻也沒有多嘴問半句,連忙應道:「小人遵命。」

    而等到他一退下,程乃軒見汪孚林仍舊閉口不接自己的話茬,他頓時恨得牙癢癢的,當即死纏爛打地說:「雙木,做人要講義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只要你一句話,我要人給人要錢給錢,你就算我一個,難不成我還會壞你的事不成?」

    看著這傢伙,汪孚林突然意味深長地說道:「答應你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得對我說實話,幹嘛聽到一個許字就炸毛似的?」

    見程乃軒立刻閉緊嘴巴,一副死活都不說的模樣,他就笑眯眯地說:「對了,有件事我之前忘了提,當初我和金寶有一次從縣後街上過,看到過一乘小轎中坐著一個戴鬼面具的女人。」

    據他所知,這是程乃軒最大的死穴!

    果然,此話一出,他就看到程大公子那張本還像是英勇就義的臉一下子崩潰了,嘴唇動了好幾下都沒發出聲音來。好一會兒,他又聽到對方使勁吸了一口氣。

    「你看到人往哪去了?」

    「似乎是縣衙。」汪孚林一直都很好奇,葉明月是否就是那鬼面女子,因此便試探道,「莫非你爹給你定下的是葉縣尊家的親戚?」

    「如果是葉縣尊家親戚就好了。」程乃軒抓狂似的抱頭在床前地平上一坐,也沒注意到汪孚林那微妙的目光,「葉縣尊又不可能在徽州一輩子,問題是我那未來岳父家可是土生土長的徽州人,我要是成了婚之後,那就真的是什麼辦法都沒了!」

    從程乃軒口中確認,葉明月和從前第一個鬼面女是兩個人,汪孚林倒沒有什麼太大的意外。葉明月既然參加了那個衣香社,說不定她們那個小圈子裡頭的閨秀全都有些奇奇怪怪的共同點。雖說他自己可以打聽之前劉會那幾個吏役聯袂求見葉鈞耀時,葉明月是不是有什麼閨中手帕交來訪,但打探這種私事很容易引人非議,所以他不介意慢慢猜。

    可看到一向嬉笑怒罵無法無天的程大公子這個樣子,汪孚林還是有些唏噓,只能安慰似的拍了拍程乃軒的肩膀:「既然許家早晚是你的岳家,你還是早點看開的好。」

    「你怎麼知道是許家!」程乃軒險些跳了起來,等看到汪孚林那戲謔的模樣,他就醒悟到自己的反應太明顯了。於是,他只能無可奈何地嘆氣道,「倒不是斗山街許家,是一家和他們沒出五服的本家親,不是歙縣城裡人。她爹是兩榜進士,我就不明白我爹怎麼把這門親事說下來的!」

    聽到這裡,汪孚林對程老爺的厲害程度評價又提高了三分。出身貧寒,一路考到舉人,做過一任教官,而後又棄儒行商,掙下了老大家業,最後又和正兒八經的進士成了親家,這簡直是太傳奇了!

    「對了,雙木,我被狗追的事可沒告訴我爹,你可千萬替我保密!一來丟臉,二來……」程乃軒猶豫片刻,這才低聲說道,「二來說了他也絕對不信,我在他心裡早就是沒信譽的人了!再說,我爹和她爹交情不淺,所以才定下這門婚事。要因為我的緣故退婚也就算了,要因為她的緣故,回頭說不定要鬧出人命來。再說,也許那條狗不是她放的,而是不知哪裡的野狗呢?」

    汪孚林不禁有些好笑,這傢伙寧可背個好男風的惡名去退婚,也沒把主意打到女方頭上,從這方面來說,程乃軒在這年頭已經算是絕對的好男人了——他那買上十個八個妾婢以防受欺負的驚天言論也只是說說而已,否則程老爺第一個放不過他。

    「行,這事我幫你爛在肚子裡!」

    程乃軒這才松了一口氣,隨即想到這一會兒功夫離題萬里,趕緊言歸正傳道:「喂喂,我剛剛和你說的事呢?」

    汪孚林伸出三個手指頭,氣定神閒地說:「你要摻和也不是不可以,第一,不許問為什麼,所有事都不許往外說。」

    「行!」

    「第二,全都聽我的!」

    「那當然,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第三……」汪孚林拖了個長音,可他自己根本沒想好,只是約法三章總得有第一第二第三,到最後,他只能急中生智地說道,「第三,我上次讓你找的那些種子,你趕緊給我蒐羅!」

    「我已經託人了,得去南邊沿海那些口岸找,一時半會哪有那麼快。」嘴裡這麼說,程乃軒卻已經摩拳擦掌了起來,「雙木,快說,究竟怎麼幹?」

    雖說程乃軒一條一條全都答應得爽快,汪孚林卻陡然想起程老爺,不得不提醒了一聲:「不過,你現在可不比當眾放話說不求貢不下場的我,萬一耽誤了你在紫陽書院的課業,回頭程老爺發起火來,我可沒法子幫你抵擋!」

    「你放心!」程乃軒立刻把胸脯拍得砰砰響,「要是我和別人來往,我爹肯定要把人家祖宗十八代全都查一遍,可你是他老人家讚不絕口的,就算有誰去他面前搬弄是非,他也絕不會相信你會帶我學壞。再說,回頭挨打也是我的事,你操什麼心!」

    這小子分明是欠收拾,之前那頓竹筍烤肉的滋味已經完全忘記了!

    汪孚林斜睨了這個只要深交就會看透那層風流俊俏好少年表皮的損友,勾了勾手指讓其靠近些,旋即低聲說道:「你先挑兩個忠實可靠嘴巴緊,會武藝身強力壯的家丁,回頭聽我吩咐,帶人行動。」

    聽到行動兩個字,程乃軒登時眉飛色舞。他根本沒去問究竟是怎樣的行動,立馬二話不說扭頭就走,一路上就把家裡那些叫得出名字的下人全部在腦海裡過了一遍。

    而這一天黃昏,汪孚林終於得到了許傑送來的信,這位快班老手不負其名,竟真的為他在一家地下賭窩裡打探到了自家那位前佃僕鐘大牛的下落,信上不但畫了地形圖,還有打聽到的各種情況,詳盡得無以復加。於是,他當即差遣康大去程家送了個消息,而等康大回來的時候,程乃軒竟帶著兩個孔武有力虎背熊腰的家丁直接跟來了。

    一打照面,他就對汪孚林表示,兩個家丁都是自己的乳兄,絕對符合要求。而汪孚林簡略問了兩人幾句之後,便吩咐他們凡事務必保密,程乃軒立刻想都不想就替人答應了。

    黃昏時分的歙縣城中,漸漸沒有了白天的喧囂。這座毗鄰府城的小小城郭中,在外謀生計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大多已經回家,四處可見裊裊升起的炊煙,還在路上的行人也一個個都是行色匆匆。因此,一身布衣的汪孚林和程乃軒走在路上,彷彿只是兩個歸家的少年郎,並不顯眼。而在他們後頭十幾步遠,則是那兩個同樣換了一身衣裳的魁梧家丁。瞧出這方向彷彿是往城北,程乃軒就忍不住問道:「雙木,咱們這到底去哪?」

    「綁一個人。」
x24685 發表於 2015-7-7 00:27
第八十八章 怎樣對付滾刀肉

    聽到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程乃軒險些沒咬到自己的舌頭,差點兒脫口問出為什麼。可想起之前有過約法三章,他只好把這疑問暫時壓在肚子裡。

    儘管程乃軒才是歙縣城中的地頭蛇,可跟著汪孚林東拐西繞,只見四周圍全都是自己從未來過的低矮房子,他不禁又納悶又好奇,怎麼都想不明白汪孚林怎麼知道的這兒,又是為什麼要特地跑這裡來,而且還要綁人!等經過一處低矮破舊的屋子門前,他本沒在意,誰曾想汪孚林卻突然停了下來,見這條昏暗的狹窄小路上沒有旁人,就往背後招了招手。很快,那兩個膀大腰圓的家丁就趕了過來。

    「你們藉口討債,闖到裡頭去。如果只有一個尖腦袋的漢子獨自住,就立刻把人打昏。得手後堵住他的嘴,給他戴上那個黑布頭套,吹兩聲口哨當暗號,把人架出來!」

    兩個家丁固然看家護院是一把好手,但這種事卻還是第一次做,此刻齊刷刷轉頭去看程乃軒,見自家少主人用力點了點頭,又被汪孚林拉到了一旁的陰影裡躲了,他們就再無半點猶豫。其中一個運足力氣,一腳往院門踹了過去。只這一腳,院門就隨之四分五裂,緊跟著,兩個如狼似虎的家丁就闖了進去。然而,讓程乃軒訝異的是,四周圍還有好幾戶人家的破屋,原本還能依稀聽到裡頭有人聲,可這會兒卻是半點聲音都聽不見了。

    看到程乃軒猶如好奇寶寶一般東張西望,汪孚林掃了一眼門上許傑做的標記,就言簡意賅地說:「裡頭住著我家的前佃僕,是個爛賭鬼。」

    這時候,屋子裡傳來了叫罵聲,繼而就是廝打聲,最後卻變成了求饒聲。配合汪孚林這解釋,程乃軒終於知道左鄰右舍為何沒人出來看究竟了,心裡那點七上八下的擔憂也完全沒了。他是大家公子,儘管少許有一丁點紈袴,但欺男霸女的事從來沒幹過,就更別說這天還沒黑就來綁人了!於是,聽到兩聲口哨,似乎制服了裡頭那傢伙,他就有些不確定地看著汪孚林,小聲問道:「接下來呢?」

    「都說了是綁人,當然是綁了人回去問話。」

    等到兩個家丁裹挾了一個黑布罩頭的人出來,程乃軒方才明白,汪孚林竟然是說真的!而下一刻,他就只見汪孚林捏住了鼻子,用一種極其古怪的聲音怒喝道:「鐘大牛,老子的債是這麼好欠的?你這個爛賭鬼,今天老子非得拿你填井不可!帶走!」

    站在陰影裡的汪孚林這麼一吼,程乃軒險些沒笑出聲來。可看到四周圍那些屋子一片靜悄悄,什麼動靜都沒有,他就醒悟到這凶神惡煞的話只是嚇唬人的!當那個被挾持在當中的鐘大牛軟軟不能動彈,就這樣被兩個家丁架走之際,一路上根本連個窺視動靜的人也沒有,他和汪孚林兩個人遠遠跟著,不禁輕聲問道:「要問話,他住的那破屋子不是正好?」

    「這種滾刀肉不是那麼容易就範的,醒了之後肯定會大喊大叫。我家裡有個地窖,他喊破嗓子也沒人聽見!」

    程乃軒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一次,他終於確定,怪不得汪孚林之前能夠無往不利,這個看上去如同乖巧好少年的小秀才真狠!

    兜頭一瓢涼水一澆,鐘大牛就悠悠醒了過來,一看四周環境,他就記起了之前家裡被人破門而入的情景。發現嘴裡沒了那團堵嘴的破布,四肢卻被捆得死死的,他幾乎下意識地扯開喉嚨叫道:「救命,快救命啊!光天化日之下有人綁架良民啦!」

    可他聲嘶力竭叫了好一陣子,等來的卻只是一個閒閒的聲音:「你要是想死,就儘管叫!」

    鐘大牛登時打了個寒噤,立刻偃旗息鼓。他小心翼翼地往聲音來處望去,見自己面前高處的牆壁上點著一枝蠟燭,而那人卻站在陰影裡,只能依稀看到人身材高大,可除此之外就籠罩在一襲黑袍中,根本看不清頭臉。意識到眼下的處境,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可憐巴巴地說:「這位爺,小的並不認得您,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認錯人?你忘了從前在劉家賭坊裡欠的那七兩銀子?如今利滾利,還三十兩你走路,否則今天就剁了你的手腳,讓你到井裡做王八!」

    這一筆積年爛賭賬被人翻出來,鐘大牛登時再沒有半點僥倖之心。眼看兩條高大的黑影逼近自己,分明是先前讓自己吃了大苦頭的傢伙,他登時如同殺豬似的慘叫了起來,拚命挪動身體想往後躲。直到後背貼上了牆壁退無可退,他方才大叫了一聲。

    「爺饒命,爺饒命啊!小的願意來日雙倍還,只求爺這次饒了小的一條爛命……」

    「來日雙倍?別拿這套糊弄老子!」汪孚林特意用了假聲,黑袍底下加了個小凳子墊高了身材,嘴裡還含了一個桃核,「你不是有一房媳婦,拿她抵債!」

    鐘大牛登時呆住了,等頭前那兩個綁他的家丁上去就踢了他幾腳,他吃痛不住,立刻嚷嚷道:「爺,小的不是不想拿媳婦抵債,是小的進城後就已經把她賣了給人,換了十二兩銀子!」

    汪孚林聽許傑說鐘大牛一人住在城北那低矮破舊的貧民區時,結合之前汪二娘的話,他就有了這樣的猜測,此刻聽到此人如此供述,他簡直想讓人把這傢伙一腳踹死,隨即怒喝道:「賣給誰了?」

    「小的也不認識他……」鐘大牛剛說出這句話,見身邊兩個彪形大漢又要再打,他登時軟得和一灘爛鼻涕一樣,乾嚎似的叫道,「小的說的都是實話,爺要是不相信,打死我也討不回半分欠賬!那人是個老行商,當初在小的家裡要水喝,東拉西扯問了很多事,被小的識破他不安好心,就慌忙走了。後來看他去西溪南村,小的還跟在他後頭,果然發現這老不死的是個騙子,一連騙了兩家人,就訛了他幾兩銀子……」

    果然和那老騙子有關!汪孚林心頭大振,卻越發凶惡地喝問道:「後來呢?訛銀子到最後反把媳婦賣了?」

    大概是因為他這口氣凶神惡煞,打手又毫不留情,鐘大牛根本沒想到舊主上頭,慌忙繼續說道:「因為主家不慈,小的拿這銀子贖身出來,就和那老騙子合夥做了一票。小人壓根不知道他騙的那幾本破書很值錢,進城後他分了二十兩銀子給我,又看上了我媳婦,小的就賣了媳婦……」

    「呸,前前後後你拿了那麼多錢,現在還敢說就只剩一條爛命?兄弟們,給我狠狠地打,讓這狗東西知道厲害!」

    「饒命,爺饒命,都是那些坐莊的做了手腳,小的輸光了那三十多兩銀子,否則怎麼會住在那種破爛地方?」鐘大牛被人又拳打腳踢,頓時嚎啕大哭,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樣子,看上去淒淒慘慘好不可憐。

    「別嚎喪,老子不吃這一套。錢輸光了你就找那老騙子再做幾票,錢不就有了?」

    鐘大牛沒想到這次討債的如此難纏,眼見得些許功夫身上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拳腳,雖說還沒往死裡打,可這要是自己繼續敷衍下去,說不定真的會要命。於是,他只能一邊來回翻身,削減拳腳落在身上的力道,一邊苦苦求饒,直到發現對方毫不動容,毫不松口,他才殺豬似的慘叫了一聲,如同死人一般直挺挺躺在那一動不動。

    見那兩個家丁一下子慌了手腳,汪孚林便當機立斷地喝道:「別被這傢伙騙了,把那桶井水澆下去,把這狗東西潑醒!他要敢再裝死,那我就拼著這筆債要不成,把他打死了算數!」

    程乃軒躲在地窖門口,看那爛賭鬼突然一動不動,還以為鬧出人命了,登時捏了一把冷汗。此刻聽到汪孚林這話,他方才一下子醒悟過來。見那個剛剛還挺屍的傢伙一下子從地上彈了起來,他對汪孚林簡直佩服極了。

    這傢伙從前瞧著就書呆子一個,沒想到一直都藏著而已,否則怎料得這樣精準!

    鐘大牛沒想到對方根本不吃自己這一套,這才終於慌了神。他用肩膀支撐著身體爬行了幾步,可隨即又被一個家丁猶如老鷹捉小雞一般給抓了回去,只能聲淚俱下:「爺,小的也想做幾票,天下哪裡還有這樣來錢快的好事?可那老騙子早就沒蹤影了!」

    「既然你還不出錢,那就去死吧!」

    鐘大牛終於相信,今夜不拿出點幹貨,那是死定了。這些賭坊裡頭的打手他也見過,從前就有人光鮮亮麗地進了賭坊,等幾天十幾天輸光欠了一屁股債,賣房子賣地甚至賣人都還不上,變成一具屍體被人丟在亂葬崗上的淒慘樣子。

    儘管只剩下這條爛命,但賭徒的天性就是翻本,因此在極度的絕望之下,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經覺察到的一點端倪,就彷彿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叫嚷道:「不過小的知道那老騙子和哪家當鋪有勾連,要是爺敢豁出去拿這個把柄去要挾,那家當鋪可比小的那些爛賬值錢多了!」

    汪孚林登時長長舒了一口氣,心中極其振奮。

    終於問出來了!他總算沒白冒冤枉人的危險!否則他就得賭運氣似的一家家試過去!
x24685 發表於 2015-7-9 19:40
第八十九章 戲還沒演就快穿幫了!

    徽州一府六縣,在外經商做生意的商人眾多,其中排行頭三甲的就是鹽業、典當、茶葉。而各縣又都有偏重,歙縣鹽商最多,婺源做木材茶葉生意的最多,休寧人常常經營當鋪米行,績溪人很會開酒館飯莊,祁門黟縣人則不少都做布匹雜貨買賣。當然,這並不是說除了歙縣,其他各縣就不存在有名的鹽商了,如休寧程氏就出了好幾家聞名淮南的大鹽商。但徽州朝奉卻十之**都是休寧人,就拿徽州府城七家當鋪來說,其中有五家是休寧人開的。

    休寧人開的當鋪,用的當然也是休寧的掌櫃和夥計。這會兒,府城小北街上的五福當鋪中,櫃檯裡頭的老朝奉正在鑑定典當的東西,一個小夥計則是心不在焉地站在門前,睡眼惺忪,顯然昨晚上沒睡好。冷不丁看到有人進來,他一個激靈回過神,卻沒有第一時間上去招呼,而是用挑剔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對方的衣裳。畢竟,出入當鋪的人不是窮鬼,就是家境敗落的敗家子,前者不需要客氣,後者卻得小心伺候,因為帶來的往往有好東西。

    發現來人身穿布衣,小夥計葉青龍就沒了三分勁頭,等看到對方年紀不過十三四,他就更在心裡勾勒出一幅家裡人生病當東西救急的畫面,越發腳下懶得動。可是,再次往那臉上掃了一眼,他只覺得彷彿有些熟悉,又仔細觀察了一下,險些沒跳起來。

    該死,這張臉他怎能忘記,不就是害得自己被掌櫃拖去斗山街許家磕頭賠罪,而後又嚇得辭了米行的差事,改行轉到這當鋪來幹活的那個汪小秀才嗎?

    昨兒個晚上問出這家當鋪的名字,汪孚林就把鐘大牛關在地窖裡,隨即去尋了趙五爺,把事情對這位趙五爺和盤托出,又請其調動兩三個人去追查書鋪。既然汪二娘說十幾本書都是簇新的,還能聞到油墨味,應該是書鋪書坊中新擺出來的貨色,說不定能查到些蛛絲馬跡。另一路也就是趙五爺本人以及另幾個正役,則是和秦六一塊,外加一個早就從班房裡頭提出來的人,隨時準備出動。為此他甚至先把程乃軒打發了家去,生怕今天的事情節外生枝。

    這會兒他把秦六留在路口茶攤上,打算自己近距離觀察一下這五福當鋪。

    他前頭只有兩個客人,前頭一個老者當了一件冬天穿的大棉襖。那棉襖光鮮的綢面,看上去也絮得厚實,最後卻只當了幾百錢。此人將一塊布帕子將所得一大把錢包裹起來,全都揣在懷裡,鼓鼓囊囊一大坨,卻是頭也不抬低頭就快步往外走,到門檻邊上還被絆了一下,險些一個趔趄摔倒。

    後一個身穿直裰的瘦高個青年還有閒工夫扭頭看了一眼,嗤笑一聲後,這才趾高氣昂地拿著一隻鐲子上前。那鐲子黃澄澄的,看上去怕不得有半兩重。將東西遞給裡頭的朝奉後,他還故作姿態地說:「多少先估幾個錢,回頭等我周轉了立時來贖,可千萬別當成死當!」

    可東西才遞進去沒幾息功夫,裡頭就咣噹一聲把東西給丟了出來,隨即就是那朝奉的罵聲。

    「鎏金的東西也敢拿來糊弄人!快滾,否則就送你去衙門,告你個訛詐!」

    汪孚林見這客人約摸三十出頭,面對那罵聲立時半點神氣都沒了,袖了東西奪路而逃,那一身本來還像樣的直裰下襬一動,立刻露出了一雙能看見腳趾頭的鞋子,顯然是窮得只剩這一件門面衣裳。熱鬧看過了,轉瞬間空蕩蕩的地方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他正想按照早先合計好的上前去,當一樣小玩意,卻不想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極低的聲音。

    「小官人是要當東西?」

    咦?

    這小北街並不在徽州府城最黃金的地段,在眾多當鋪之中也不算起眼,再加上汪孚林就沒來過幾次府城,壓根沒想到有人認識自己。他扭頭一看,見身後那小夥計一張依稀相識的面孔,略微一怔就想起那段舊事來。

    世界上就有這麼巧的事,當初他在米行遇到那小夥計竟然跑這當鋪打工來了!這下怎麼辦,戲還沒演就快穿幫了?

    汪孚林對於自己這運氣簡直有些無語。這會兒和那小夥計大眼瞪小眼,發現當鋪後頭那朝奉已經不耐煩地催了,他靈機一動,當即一把拽住那自己還不知道名字的小夥計道:「我不是來當東西的,是來找人的,容我和他說句話!」

    撂下這話,他不由分說就把那小夥計給拖了出去。裡頭櫃檯上的老朝奉登時目瞪口呆,站起身往外一瞧,發現這兩人就在門口說話,這才惱火地喝道:「葉青龍,你別忘了才剛來沒幾天,要是敢偷懶,回頭老夫一定稟告東家趕你走!」

    葉青龍在外頭聽到這話,簡直欲哭無淚,暗悔上次太過倨傲得罪人,這次卻又太過慇勤招禍事。早知道如此,他還不如剛剛裝成沒看見,等人出來再小心打個招呼。他正在那胡思亂想,耳畔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什麼時候從米行跑這來了?」

    葉青龍哪敢說我是為了躲開你才改行的,眼珠子一轉就想岔開話題,可還沒等他說話,面前這小秀才就又開了口:「算了,你在哪幹活是你的自由,我不過問。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這會兒快中午了,你幹完活吃完飯,到小北街口上那茶攤找我,我有話對你說。」

    見汪孚林說完話就放開了自己,自顧自沿小北街往南去了,葉青龍手忙腳亂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裳,按著胸口長舒一口氣。進了當鋪後,面對櫃檯後頭那罵罵咧咧的老朝奉,他一聲也不敢吭。掃地收拾忙活了好一陣子,午飯的時候隨便扒拉了幾口對付著填飽了肚子,這才覷了個空子溜了出去。一到路口那茶攤上,他果然看到最邊上一張桌子旁,一身布衣的汪孚林正坐在那兒。

    他剛到汪孚林面前,人就抬手示意他坐,須臾,就有茶博士往他面前送了一盞茶,卻是濃濃的加了芝麻核桃,底下還沉著一個蜜餞,一口喝來又香又甜。他悄悄偷看了一眼汪孚林自己面前的茶,見不過一盞清茶,心下便安生了許多。若興師問罪,哪來客人比主人還優厚的待遇?可他沒想到的是,汪孚林特意把他叫了過來,竟只是饒有興致地和他說閒話。

    從他之前在米行做事的經歷,換到當鋪幹活後怎麼樣,家裡有什麼人,再到亂七八糟的閒聊,他起初還應付得小心翼翼,漸漸就納了悶。

    汪小官人難道是特意找他閒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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