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767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8:43
第四十章 快刀斬向狗腿子


  歙縣縣衙的早堂一貫枯燥無味,除卻兩日前葉縣尊陡然大發雷霆,狠狠批了戶房新任司吏趙思成一頓,其他時候也就是行禮、磕頭、奏事、退堂,僅此而已。放告日雖然常常會收上一些狀紙,可最終當堂受理的終究是少數,很多人生怕衙門裡頭的吏役吃了被告吃原告,拿著狀紙跑衙門打官司,也就當成是個嚇唬人的手段而已。

  可這一天大清早的早堂,一貫風雨無阻,從不耽誤早堂的葉縣尊竟是破天荒遲到了!無論是方縣丞這些屬官,還是其他六房以及各處的小吏,等候在大堂上的時候全都在竊竊私語。有人議論那位年紀輕輕就已經考中舉人的李師爺,有人嘲諷資質低劣人卻吃得滾圓滾圓的葉小胖,有人說道常常坐轎子出門的葉小姐……總而言之,往日威嚴肅穆的大堂上八卦與謠言齊飛,甚至還有人商討起縣尊上任不帶妻妾帶兒女的問題,直到一聲高喝響起。

  「縣尊升堂了!」

  隨著這聲音,死板一張臉的葉縣尊從後頭入堂,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等到官吏一層層又是行禮又是磕頭,最終一一起身回歸原位之後,他不輕不重一拍驚堂木,沉聲說道:「此前戶房司吏劉會,典吏萬有方及幫役劉三等人,內外勾結私刻印章,偽造文書一案,拖得太久了。本縣心意已決,今日審結,呈報徽州府衙!來人,立刻往各處提領人犯,不得有誤!」

  葉鈞耀上任以來,嘴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做事卻拖拖拉拉沒多少效率,眾人無不知道他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誰也沒想到,他竟然還能有這樣雷厲風行的一天!可驚疑歸驚疑,歷經這麼多天,趙思成這個戶房新任司吏已經把位子給坐穩了,六房已經再次達成了妥協和平衡,因此吏役們對視一眼,誰都沒打算在這種時刻去捋縣尊的虎鬚,提出什麼反對意見。

  萬有方和劉三全都押在大牢,而劉會卻還取保在外,快班快手正役許傑便被胡捕頭點了將,去新安驛附近的劉家拿人。遙想上次他和馬能劉三一塊去松明山提汪孚林,轉眼間不過半個多月,汪孚林平安無事,劉三卻把自己算計進了大牢,還牽累了自己的叔父劉會,他就覺得世事滄桑,唏噓不已。於是,領了縣尊牌票的他並沒有帶太多人,只帶著馬能這個老夥計,再加上四個自己信得過的白役匆匆趕到了劉家。

  即便他隱隱聽說過劉會落難之後被人訛詐勒索,此刻看到其鼻青臉腫的模樣,也不禁有些意外。不論怎麼說,眼前這年輕後生可曾經是縣衙六房之中的狠角色,五年之中一舉拿下一房之主的位子,不想現如今竟落魄到如此地步!可同情這種情緒,他一貫能夠隱藏得很好,更何況今天就是塵埃落定的時候,因此他抖了鎖鏈把人一鎖之後,阻止了四個白役的進一步搜刮,只接了劉洪氏含淚送上的一包錢。

  臨走時,他低聲對劉會說道:「今天事出突然,大家都沒得到風聲,一切就得看堂尊的決斷了。」

  劉會臉上淤青處處,聽到這話時並沒有太多的表情變化,但心裡卻翻起了驚濤駭浪。前日汪孚林才親自見過他,昨日又讓小廝捎話說,其養子金寶進了縣衙和葉公子一同從學於李師爺,並暗示今天一大早縣尊會提審,能夠把他弄出城,一切的一切,都彷彿正按照汪孚林對他的承諾在緩步推進。

  至少,他之前一直希望這樁案子拖得越晚越好,否則極可能在落井下石中被判充軍,如今卻竟是有些期待了!

  在大牢關押了半個多月,昔日戶房鼎鼎有名的胖典吏萬有方,如今卻是憔悴消瘦,整個人怕不掉了有十斤肉。說話口氣比叔父還大的幫役劉三,眼下徹底猶如蔫了菜的西瓜。然而,當劉會被帶上大堂的時候,那頭面上處處青紫的樣子方才是真正的淒慘,就連蹲大牢期間恨透了劉家叔侄的萬有方,也先為之一愣,隨即才幸災樂禍地冷笑一聲。

  至於趙思成則是在看到劉會的一剎那,方才想起自己曾經吩咐人去榨乾這傢伙,此人這一身傷恐怕就是這麼來的。雖說他很是篤定,以葉鈞耀和汪孚林那還算密切的關係,作為堂尊的葉鈞耀不能把糧長之事擺平,必定會在其他地方為其出氣,劉會絕不會有好下場,可也不希望節外生枝,當下不動聲色往吏房錢司吏身後閃了閃。可錢司吏卻彷彿對他這動作很反感似的,沒好氣地往旁邊斜退一步,又把他整個人給讓了出來,隨即又低聲出言譏諷。

  「怎麼,敢做還不敢當麼?」

  趙思成心中大恨,本想反唇相譏兩句,可不想上頭葉鈞耀陡然一拍驚堂木道:「劉會,本縣記得你並未押在獄中,緣何渾身是傷?」

  跪在地上的劉會慘然一笑,眼睛往四周圍那些自己往日最熟悉的同僚看了一眼,見趙思成繃著一張臉,他冷冷一笑,繼而就磕了個頭說:「回稟縣尊,小的自從被縣衙革退,取保回家待審之後,就一直有皂班幫閒白役到小的家中訛詐,讓小的拿錢出來,否則便請縣尊早審,斷小的一個充軍遼東!」

  劉會竟敢把這種事揭出來!這傢伙難不成準備魚死網破不成!

  趙思成又驚又怒,怎都沒想到劉會竟敢如此。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葉鈞耀聽聞之後,竟是再次狠狠一拍驚堂木,怒聲喝道:「豈有此理!不論你有罪與否,自有本縣公斷,豈可容旁人私刑威脅?你給本縣明說是誰,本縣當堂公斷,立時開革,這歙縣衙門之中,豈能留這樣的落井下石,卑鄙無恥之徒!」

  劉會不過是拼著這一連三日之中窺得的一線希望,於是按照汪孚林的話奮起一搏,誰知道堂尊竟是撂下了這樣的話,一時驚喜交加。他砰砰砰用力磕了幾個響頭,這才帶著悲音說道:「是皂班白役周甲、秦武、韓十五……」

  當初挨打的時候,劉會滿心怨毒,暗自一一記下了名字,此刻一口氣說出了十幾個人,連一絲一毫的滯澀都沒有。而堂上其餘官吏無不沉默,有的是因為吃驚,有的是隱隱察覺到什麼,也有的是橫豎兩邊不搭只看熱鬧,還有的人則是幸災樂禍。當然,也不是沒有人想站出來指責劉會死到臨頭還胡說八道,可誰都沒有高高在上的葉縣尊動作快。

  「來人,傳本縣之命,將這些人各杖二十,全數開革出去,永不許進縣衙!」

  「堂尊,這總得對質,又或者有個證據吧?」

  「是啊,萬一下頭鼓噪起來……」

  在終於反應過來的人紛紛開口質疑之後,連日以來心情鬱結又惱又恨的葉鈞耀砰的一聲又是一記驚堂木。這是今天他升堂之後的第三下了,橫豎拍的不是自己的手,不但不痛,還有一種說一不二的痛快。

  「又不是經制正役,不過是投充皂班的幫閒罷了,革了就革了,杖二十已經是便宜了他們!如此害群之馬留在衙門,日後爾等若是一旦出了岔子被革退,難不成也想挨拳腳遭訛詐?」

  一句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言,葉鈞耀就厲聲喝道:「還不快去傳命?」

  有資格參加早堂的三班衙役全都是經制正役,不論是經過核准增加的幫役和副役,還是那些數目龐大的白役幫手,自然是沒資格出現在這裡。所以,當傳令人下去之後不多久,大堂之外立刻傳來了一陣鬼哭狼嚎的求饒聲。可是,葉鈞耀卻顯示出了驚人的強硬,立刻吩咐皂隸打完之後,將這些討饒的傢伙轟出去,同時在全城放出告示名單,寫明這些被革除出去的人。用他的話來說,如此便可讓百姓見識到他肅風氣的決心。

  「若真的當庭對質查證,也不知道要耽誤多少時間,按照毆傷律,這些狗東西可就沒那麼便宜了!本縣這叫做快刀斬亂麻!」

  既然汪孚林說那些白役是趙思成的爪牙,他奈何不了趙思成,砍斷其一些手腳也算解氣!他本來還打算再好好審一審,可汪孚林說得對,這樣就會耽誤時間,相反把人革除之後放出風聲,那些往日受這些白役侵害的百姓定會拍手稱快,這樣他不但少了麻煩,還能提高聲望!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8:44
第四十一章 燈下黑


  接下來發生的事正應了葉鈞耀的話,這位堂尊切切實實快刀斬亂麻了一回。

  大半個時辰的審理之後,典吏萬有方和幫役劉三偽造印章和文書罪證確鑿,念在兩人一個偽造的並非公文,一個一口咬定是汪秋攛掇,罪行酌量減輕,當場杖責八十,一頓竹筍烤肉打得哭喊連天。至於劉會,則是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當堂開釋,至於丟了的司吏之位就算作是懲戒。等到這案子審完,葉鈞耀一退堂,劉會見趴在門板上不能動彈的萬有方和劉三在內的眾人都盯著自己,各種各樣的眼神都有,他突然哈哈大笑。

  「逃過這一劫,這歙縣我是不想再呆了,打算出去闖蕩闖蕩。我現在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各位要是誰想如同周甲那幫傢伙一樣下場,不妨就繼續來取我這條賤命!」

  見他就這樣轉身揚長而去,堂上一堆官吏差役看著他那背影,全都生出了一種此人不好惹的感覺。而趙思成雖說把牙齒咬得咔咔直響,但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不要因小失大,為了那些無所謂的白役,惹毛這麼個如今沒了官司作束縛的人。

  於是,他只能暗自在心裡詛咒了一聲:「你就上外頭闖蕩吧,遲早死在外頭回不來!」

  而劉會嘴上說得豪氣衝天,出縣衙的時候,他卻特意請了壯班幾個平日還有點香火的民壯護送了自己回去,一到家就立刻收拾東西,帶了劉洪氏離家,趕在所有人都還反應不及之前出了新安門。夫妻二人沿著官道沒走多遠,就有一輛車追了上來,車簾一打,露出了汪孚林那張笑吟吟的臉。

  「恭喜劉兄過了第一關。」

  劉會衝著驚愕的妻子使了個眼色,隨即心悅誠服地說道:「汪小相公果是誠信人,讓我得脫自由身。安頓好賤內,我就跟你回城!只是,趙思成等人必定會防我去而復返,小相公可有成算麼?」

  「你放心,我早就想到了一個誰都找不著你的地方!」

  趴在床上休養了小半個月,哪裡都不能去,成天還得小心翼翼躲著父親,以免其再發火,程大公子簡直快憋瘋了。因此,程老爺一去休寧訪友就是幾天,他終於鬆了一口大氣。自從汪孚林突然又進了城,還親自來借了兩個家丁,他總覺得一定有什麼事,傍晚家丁一回來他就叫到面前盤問。可兩人只是被汪孚林差遣到各家大戶那兒探問主人何時在家,何時方便拜訪這樣千篇一律的事,他問不出什麼名堂來,乾脆便令墨香到前院家丁處懸賞問事。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他這一問,僅僅過了一天,前頭很快彙總了各條消息。尤其是葉縣尊大前天早堂大罵戶房新任司吏趙思成,指斥其僉派生員之家糧長的事,更是讓做事混不吝,腦袋卻很好的程乃軒分析出了其中端倪。奈何晚上被祖母和母親嚴令不許再隨便出門,次日一大清早,他就直接帶著墨香跑到了馬家客棧,正好看見汪孚林送了金寶上滑竿的情景。

  雖說不知道金寶這是上哪去,可程乃軒還是耐著性子等人遠去了,這才現身上前,一開口便是一句埋怨:「雙木,你可真不夠朋友!」

  昨天葉鈞耀給汪孚林借的車,乃是縣城某大戶人家的馬車,所以汪孚林載了劉會回城,在城門口隨手交了一點稅錢後,根本就沒人盤查。這會兒他正打算去找劉會合計接下來的事,此刻聞聲回頭一看,見程乃軒走路還有些不太自然,臉上卻流露出了不加掩飾的慍怒,他便笑問道:「程兄何出此言?」

  「你家裡既是遭遇僉派糧長這樣的麻煩,怎不對我說?」

  這傢伙還真是古道熱腸啊!

  不論程乃軒在其他方面如何,可講義氣這一條卻無可否認。面對這傢伙執拗的目光,汪孚林想了想便實話實說道:「之所以不告訴你,是因為十天之內,此事我有不小的把握能解決好。程兄你傷勢未癒,眼下還是好好養傷,回頭我還有很多別的事找你幫忙。」

  真正原因是,程老爺此人目光長遠,又是老江湖,不能隨便糊弄,他目前的資源勉強夠用,程家的勢還是不要隨便亂借的好!

  「你這傢伙,從前我怎麼就沒發現你盡會逞能?」程乃軒彷彿不認識似的瞪著汪孚林,可見對方完全沒鬆口的意思,他只得氣餒地說道,「得,我拗不過你!那好,有什麼不用我出面的忙,你總可以開口吧?」

  程乃軒這麼說,汪孚林想起今天見了劉會之後,本想約見的人,便索性直截了當地說道:「那好,程兄可能安排我一見趙五爺?」

  「趙五?這傢伙是壯班的班頭,為人很講義氣,幫過我幾次忙,我也給他解決過麻煩。你要見他還不容易,我立刻打發人去給他送個信,時間地點你來定!」

  「那就拜託程兄了!對了,這次的事情,你可千萬別多嘴,書霖兄他們正忙著應考秋闈,別讓他們分心!」

  自從在人前塑造了一個不通人情世故,急躁冒失的小秀才形象,汪孚林每日出門都有暗中留意,很欣慰地發現根本沒有人在意他這個小角色。即便有之前他大獲成功的明倫堂翻盤以及大宗師送行賦詩事件,大多數人也瞧不出什麼。果然,有點小才卻年少無知,這是最好的保護傘。

  所以,他昨日帶著劉會潛回城中,就本著燈下黑的原理,將其安置在了一個趙思成之輩根本想不到的地方——歙縣學宮!

  縣衙那些吏役無孔不入,唯有這屬於讀書人的聖地,他們沒法輕易進來。所以,早晨託付了程乃軒去聯絡趙五爺,交待了時間地點,汪孚林便來到了歙縣學宮。

  他和程奎等歙縣那些最出色的生員交好,引介一個遠親來此做雜役這種簡單的事,下頭人當然不會不給面子,劉會那張臉原本就被打得看不出原形,再化妝一下弄了個滿臉瘡斑,自然是閒人勿近,根本沒人搭理。這會兒汪孚林先去見了他一面,向劉會仔仔細細打聽了一番趙思成,以及縣衙賬冊的事。

  繼而他就去教諭所拜謝馮師爺,哪怕之前找葉縣尊說情不成,馮師爺的人情他還是得謝,也能遮掩一下他來此的真正目的。。

  這次見面,馮師爺再也不像之前那樣義正詞嚴,只是避重就輕問了汪孚林的學業,顯然,之前縣衙之行沒能達成最初的目的。汪孚林原就料到如此,對馮師爺的態度依舊一如起初恭敬有加,反倒讓這位縣學教諭不好意思了起來,漸漸就不再像起初那樣端著架子。

  於是,攀談之間,汪孚林就瞭解到,原來學官也和地方官一樣,並不能在本地就職,但只要不是本縣本府,其他則無礙。馮師爺出自文苑英華的蘇州,乃是舉人出身,至於為何不繼續考進士,而是屈身為教諭,汪孚林除非腦袋秀逗了,才會沒心沒肺地去提這種傷心事。

  也正因為如此,他深深體會到,同樣是舉人,年紀卻還不及馮師爺二分之一的李師爺,為何人人看好是潛力股。也怪不得葉鈞耀能夠放心把兒子交給其管教,哪怕手心打腫了也毫不心疼。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8:45
第四十二章 都是浮誇惹的禍


  等這一趟完事,身著襕衫的汪孚林大搖大擺從學宮前頭大門出來,隨即信步走入了學宮前那一片高高的牌坊林中。

  因為歷代以來名人輩出,徽州府城和歙縣縣城之中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的石質牌坊。府城名人牌坊最多——比如說大總督坊,指的是當年總督浙直的胡宗憲,哪怕胡宗憲當初自殺在獄中時早已被免職,這座牌坊依舊矗立至今。比如說雙鳳坊,指的是當年的侍郎楊寧和監察御史楊宜,一門雙鳳,光宗耀祖。比如說少宗伯坊,指的是成化年間當到禮部侍郎的祁門人康永韶,即便這一位後來站錯隊被貶,牌坊卻和胡宗憲一樣巍然矗立在府城之中。

  總而言之,除非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否則這牌坊一旦豎起來,就絕不會被輕易推倒。

  然而,歙縣學宮前頭那一座座牌坊,意義卻和京城的進士題名碑意義差不多。這裡清一色全都是進士坊,但卻並非每科一座,而是近年來那些每科本縣金榜題名者多至四人以上的,方才會在這學宮前豎起牌坊,供後人瞻仰。因為歙縣人才濟濟,有時候甚至會出現五六人甚至七人共享一個牌坊的情形。這裡出沒的全都是童生,這會兒就有十數個有志於科場的童生在這些牌坊的海洋中徜徉,個個滿臉嚮往。

  而汪孚林站在丁未進士坊下,就不像別人那樣神聖感十足了。這次他進城之後,利用閒晃來分散別人注意力的這幾天,走訪茶館酒肆,彌補了之前最大的疏失,終於弄清楚了南明先生何許人也。

  那位他應該稱呼一聲伯父的長輩,便是丁未科進士五傑之一汪道昆,赫赫有名的萬曆首輔張居正的同年,當然,如今隆慶皇帝還沒死,萬曆這個年號就更不用說了。而這座進士坊上還有另一個名人,便是如今正在廣西打仗,拿著叛亂壯民人頭賺戰功,深得首輔高拱信賴的殷正茂!

  根據他打探到的信息,汪道昆進士及第後官任義烏縣令,一直活躍在抗倭第一線,又在福建抗倭有功,從福建按察副使一路陞遷,最終接替譚綸,官居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提督軍務兼巡撫福建。其人和戚繼光相交很不錯,在胡宗憲下獄身死之後也曾經賦詩悼念,人品頗受人敬重。而且,汪道昆與王世貞並稱,雖四十出頭便已經執文壇牛耳。至於賦閒回家的緣由,則是被人彈劾縱容麾下驕兵悍將不法以及貪污種種,可在坊間大多數人卻對此嗤之以鼻。

  事到如今,知道南明先生是這麼個大人物,汪孚林要是再推斷不出來某些事情之間隱隱的關聯,那就白活一世了。顯然,打算給歙縣摘掉那一筆龐大絲絹夏稅負擔的那幫子人中間,十之八九就有汪道昆一個;至於希望維持原樣,不要把這筆負擔轉嫁給其他五縣的,則是另外一撥對立勢力。在這一縣對五縣的對峙中,他這個小秀才很無辜地被人坑了。

  「早知如此,我找汪二托底,算不算是與虎謀皮?」

  汪孚林小聲嘟囔了一句,見那些來此瞻仰的童生往這來,一身秀才襕衫的他知道這裝束惹眼,便閃在了一邊,等一面走一面高談闊論的這些童生過去之後才又現身。眼看時辰將近,他不禁微微有些急躁。雖說趙五爺此人是否襄助,並非不可或缺,可重要的是他需要趙五爺證實自己的猜測。終於,他看到了遠處一個人匆匆而來。只見來者硬是把壯實的身材全都塞進了一件直裰裡,可卻沒穿出書生的文雅,而是硬生生多了幾分說不出的不協調。

  一打照面,他便笑著打趣道:「趙五爺為何要這身打扮?」

  趙五爺也很不習慣如此穿戴。然而,得知汪孚林相約自己在丁未科進士坊下相見,他知道這兒童生出沒最多,閒雜人等不敢窺伺,可自己要是壯班班頭打扮過來,甭提多惹眼了,於是就弄了這麼一身。此時此刻,他尷尬地笑了笑說:「多事之秋,謹慎為妙。汪小官人找我,可是為了糧長的事?」

  見趙五爺眼神閃爍,汪孚林知道這種身在官府的人消息靈通,當即哂然一笑道:「當然不是。」

  大前天葉鈞耀大罵趙思成,繼而縣學教諭馮師爺又為此特意去了縣衙一趟,這兩件事趙五爺都聽說過。縣令和教諭都沒能扭轉的事,趙思成背後又有人,他當然知道自己一個小小班頭對此無能為力。可既然程公子牽線,他也不得不來一趟,心想汪孚林有心求這個求那個,還不如請託汪道昆這位長輩出面。可是,汪孚林這四字回答,卻讓他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

  「我記得,上次端午節那天,趙五爺曾經對我問過夏稅的事。我從前不明白,但回了一趟松明山,現在已經有些領悟。敢問趙五爺對歙縣夏稅絲絹一事有什麼想法?」

  汪孚林這麼突然一問。趙五爺登時震驚了。他死死盯著這位小秀才好一會兒,這才苦笑道:「想來是南明先生對小官人提起過了。沒錯,我雖說不過是區區差役,可自從知曉歙縣父老每年都獨自承擔這六千多兩絲絹夏稅,心裡就一直不平。年初此事看似暫時擱置,但咱們歙縣和五縣算是對上了。帥嘉謨就藏在我壯班分管的那幾間班房裡頭。因為他年初陳情不成之後,一度提過要不遠數千里進京訟冤,結果差點遭人暗算。」

  對於夏稅絲絹,汪孚林不瞭解更深層次的內情,但這並不妨礙他繼續不懂裝懂:「縣衙之中除了你,其他人對此態度如何?」

  趙五爺原本對汪孚林只存三分善意,七分提防,可把絲絹這兩個字給說破了,他那緊繃的臉立刻舒緩了下來:「咱們歙人當然是都希望變革所謂的祖制,把歙縣獨自負擔的絲絹夏稅均平到徽州一府六縣,所以大多數人都和我一個態度。可也有人不願意多事。原來的戶房司吏劉會是贊成六縣均平這筆絲絹夏稅的,可戶房這次一折騰,趙思成順勢表示還是安分守己,遵從祖制的好。」

  說到這裡,趙五爺猛地想到,戶房大換血的根源便是汪孚林,他登時就此打住。而這時候,汪孚林又追問道:「葉縣尊呢?」

  「堂尊……」趙五爺哪裡知道汪孚林和葉鈞耀那檔子關聯,只猶豫片刻就干笑道,「堂尊剛上任的時候曾經當眾訓示,又好幾次都表態說,要為歙縣百姓謀福減負,大家都認為他要接過這樁房縣尊沒完成的事,可幾個月來事情太多,堂尊暫時沒再提起,但想來堂尊一定會站在我歙縣百姓這一邊!」

  在趙五爺看來,做成這件事,那日後鐵定是要進名宦祠的,他就不信葉鈞耀會一直拖著!

  事到如今,汪孚林已經猜到了事情緣由,簡直哭笑不得。他還算得上是受牽累,可據他對葉鈞耀的瞭解,這位縣尊恐怕是完全壞在那張太會說道的嘴上!敢情是他上任之初大放豪言壯語,被人當真了,這才想方設法要拿住把柄!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8:46
第四十三章 必須站隊選陣營


  金寶雖說年紀小,居中傳遞消息卻不含糊,條理清楚,主次分明。葉鈞耀用了兩天這個聯絡員,對自己靈機一動想出了如此好計,他簡直得意極了。

  所以,今天金寶向他稟報,說是汪孚林已經將劉會安置在了歙縣學宮,將會設法在衙門的吏役中間展開分化拉攏行動,盡快把賬面虧空之事解決,他想到這兩日民間大讚他這個縣令雷厲風行,革除了一批危害鄉里的白役,心裡一高興,就讓金寶回去時帶信給汪孚林,事成之後,他將會說動馮師爺,明年給汪孚林留一個增廣生的名額。

  之所以不是今年,因為汪孚林今年才剛進學,資歷太淺,增廣生雖說不是廩生,可畢竟算是候補,如果運氣好廩生出缺,也就能夠遞補上去領到廩米。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金寶午後回去,而傍晚時分,汪孚林竟突然投帖請見!

  他還以為自己的美意再次被人拒絕,臉上就有些下不來,一見人就不悅地問道:「怎麼,孚林莫非是看不上小小的增廣生?」

  什麼增廣生?

  汪孚林只覺莫名其妙。他今天見了趙五爺之後,就打著領童生參觀一下歙縣學宮的名義,讓趙五爺這個冒牌童生跟著自己混了進去見劉會。趙五爺和劉會一見,他才知道兩人是真正的老鄉,同是祖籍歙縣岩鎮人,這下老鄉見老鄉,可不是相對唏噓?只不過,趙五爺不像劉會那樣熟知戶房根底,汪孚林當然不會把葉縣尊的窘境隨隨便便說出來,而是以幫助劉會翻盤為由,請趙五爺協助。而從那一番探討之中,劉會吐露出了一條值得深思的線索。

  戶房新任司吏趙思成,和徽州府衙幾個掌案往來頻繁,曾經有往府衙那邊謀職發展的跡象。

  於是,他為此立刻匆匆趕回縣衙,怎麼如今就扯到增廣生了?既然不明白,他便索性明說道:「老父母是不是讓金寶帶了什麼話?學生才剛從歙縣學宮回來,還沒見過金寶。」

  葉鈞耀這才知道自己鬧了個烏龍。他不自然地干咳一聲,和顏悅色地問道:「哦,那是本縣誤會了。是什麼事情如此要緊,等不到明日金寶傳話?」

  當然要緊,因為這關係到小小一個戶房司吏怎敢拿捏你這個縣令的問題!

  汪孚林換了個正襟危坐的姿態,認認真真地問道:「敢問縣尊對於歙縣夏稅絲絹一事,有什麼看法?」

  這是照搬他之前問趙五爺的問題,而和趙五爺一愣之下吐露真言相比,葉鈞耀的表情顯得有些疑惑。

  「夏稅秋糧乃是國之正賦,本縣上任未久,當然一切遵照祖制而行。」

  這要是別人,興許就會據此認為,知縣相公這顯然是祖制派,不願意打破從前的舊規,可汪孚林深知這位縣尊是語言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肯定根本就沒有弄清楚什麼狀況。於是,他將程乃軒以及趙五爺處先後得到的夏稅絲絹一事彙總了一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這位一縣之主,著重點出了這是徽州府五縣和歙縣之間,關於歙縣獨立負擔還是六縣均平負擔這筆龐大絲絹夏稅的紛爭。

  就只見葉鈞耀的臉上先是一片茫然,繼而是震驚、憤怒、失望、無奈,最終蛻變成了深深的苦惱。

  「這麼說來,是本縣剛上任時那番話,讓人覺得本縣是打算把執行了上百年的夏稅祖制翻過來?」葉鈞耀看了一眼滿臉無辜的汪孚林,竟是又有一種罵娘的衝動。然而,汪孚林畢竟不是金寶,他不得不在其面前勉強克制一點,但已經抓狂了,「就為了這個,他們就不惜弄出來這左一樁右一樁的勾當,意圖挾制本縣,不再舊事重提?該死的混賬王八蛋,根本就沒把本縣放在眼裡!」

  見汪孚林不說話,葉鈞耀突然砰地一聲拍在扶手上,惱火地叫道:「不就每年六千多兩嗎?徽商家財動輒幾十萬上百萬,怎為了這點錢還要如此鬧騰!」

  汪孚林這下子終於不能裝沉默了。葉鈞耀的出身他也打聽到了,這位出身寧波府頗有家資的大地主之家,從小是家中努力供養他一個讀書,二十出頭中了舉人後就跑去赫赫有名的白鹿洞書院進修,以現在金榜題名官居一縣之主的結果來說,經史八股肯定不錯,可經濟實務只怕就一竅不通了。

  這筆龐大的絲絹夏稅,是要按照糧區派發到每一戶每一個人頭上的。每年六千多兩,十年二十年是多少?五十年又是多少?

  「縣尊,徽商有錢是不假,但徽州一府六縣行商者固然眾多,卻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富甲天下。至於為何出外行商,都是被逼的,因為徽州府多山,地少人多,這才有很多不能靠土地養活的人出外行商。我雖年少,卻也從村人那裡聽說過幾句民謠,道是『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四五六,往外一丟。』縣尊看到的是那些經商有成的徽商,但還有更多小商人拋下嬌妻幼子,一輩子在外奔波,最終埋骨他鄉,留下的甚至只有一屁股債務。」

  原本他說這些話,只是為了想方設法打動葉鈞耀,可話出口之後,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家裡翹首期盼的二娘小妹,想到行商多年未歸的那位父親,想到因為丈夫的病拋下她們匆匆趕往漢口的那位母親,不知不覺認真了起來。於是,他便定了定神,接著往下說。

  「從前,那些徽州府的大商人豪富之後,還常常會返鄉辦學買地,行善鄉里,但這些年來,往兩淮江浙買地安居的越來越多,光是揚州一府,就有眾多徽商遷居,這些人在原籍徽州府反而沒有什麼田地,縱使豪富,在原籍交納的賦稅卻很少。所以,縣尊之前說的,學生不敢苟同,徽商雖富,但歙縣很窮,徽州一府六縣都很窮,據說光是歷年積欠賦稅,就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字。」

  葉鈞耀沒想到汪孚林竟然反駁自己,原本大為不悅,可聽著聽著,他就漸漸有些動容了。高談闊論的葉縣尊畢竟還不是個老官油子,而且汪孚林把一富一貧這種事實已經剖析得很清楚了,他只能在尷尬地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有些心虛地岔開了話題。

  「這些本縣都知道了,可現在明白根子也沒用,重要的在於解決問題。夏稅一開徵,絲絹、小麥、茶葉這些正項不說,從各種歲辦的物料,歲貢的貢品,兩廣打仗要征派的軍費,到衙門的公費開支,全都要放在夏稅裡頭一體徵派下去!這時候討論什麼歙縣獨派絲絹夏稅,還是六縣均平負擔,已經來不及了。」

  「學生說的這些,就是和解決問題有關。學生斗膽請問縣尊,衙門六房、承發房以及其他各處的胥吏,還有三班衙役,縣尊能夠真正信賴的是誰?」

  汪孚林此話一出,就看到對面這位縣令沉默了。他心裡很清楚,葉鈞耀之前根本就沒怎麼把那些胥吏看在眼裡,又怎會信賴這些人?否則,上次端午節賽龍舟那會兒,葉鈞耀不會表示對戶房人事更迭不感興趣;之前驟然得悉虧空,不會直接把他這個小秀才半夜宣召了過去詢問,最後對他試探性提出的啟用劉會這一建議立刻點頭;更不會在聯絡員的問題上,也煞費苦心地選擇了金寶!

  「縣尊孤身上任,如今才會有奸吏意圖轄制,而縣尊身為一縣之主,總不能屈尊降貴去奪這些胥吏的權,當然得找一些信得過的人。畢竟,縣尊能夠保證心存不良的就只有一個戶房司吏趙思成?如若一個趙思成之外,還有別人怎麼辦?如劉會、趙五這些,縱使現在一時為縣尊所用,可難辦的是長久。說句不好聽的,縣尊是要離任的,而他們這吏役是要長長久久當下去的。可如果是用一樁利益,在任期之內把他們都聚攏在身邊聽用呢?」

  聽到這裡,葉鈞耀要是還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那就真是豬腦子了。汪孚林分明是告訴他,可以打著均平絲絹夏稅這麼一塊牌子,把一部分有心改革這件事的胥吏也好,差役也好,全都聚攏在身邊,形成一個圈子,於是就不用再發愁大權旁落,被人轄制這種事了!然而,這種道理,汪孚林一個十四歲的小秀才怎會想得到,難道是……一瞬間,他意識到汪孚林背後那位坐鎮松明山的人物,臉色頓時微妙了起來。

  不愧是曾經提督軍務巡撫福建的大人物啊,挖了好大一個坑給他跳!

  「此事……茲事體大,本縣還得斟酌考慮一下。」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8:47
第四十四章 演技派


  走出葉鈞耀書房的時候,汪孚林反省了一下自己剛剛的態度,發現有些太過義正詞嚴,這樣的曉以大義不符合自己的年紀,而且,給某縣尊的壓力似乎也稍大了些。可想想橫豎背後還有個大人物撐著,他也就懶得去後悔了。

  本來這一筆數額龐大的絲絹夏稅是單單歙縣負擔,還是六縣一同負擔,他不瞭解其中那些追根溯源起來恐怕很複雜的關聯,也沒想胡亂插手,反正憑自己的家境,大不了分攤到自家頭上多繳納一二兩銀子的稅錢,不是出不起。可一次又一次被對立派算計了再算計,他別無選擇,只能站在自己如今所屬的歙縣這一邊,站在宗族這一邊,順便把葉鈞耀給使勁拉過來,然後在衙門吏役之中也分化出一個陣營。

  事情成不成,他且不管,他至少得用這個名目,把敵我分清楚!

  當他心事重重,順著縣衙這青石甬路往外走時,猛然只聽得一個突兀的聲音:「汪小相公又來見葉縣尊了。」

  汪孚林聞聲望去,見是一個身穿青色吏衫的中年人,他依稀記得上次見過這傢伙一面,正是那次歙縣生員去府學鬧事的時候,前來報信的人!儘管那時候他並不知道此人名姓,但他還是本能地生出了一個感覺。

  這應該便是趙思成,派了他家糧長的戶房新任司吏趙思成!

  來者笑眯眯地走上前,拱了拱手說道:「汪小相公,這糧長上任是有期限的,如果逾時不來,就算堂尊現在不說什麼,等到最終截止將近,該收的錢糧收不上來,那時候可是有律法在,三日一追,五日一比,板子越打越重,到時候就什麼體面都沒了!就是縣尊,也越不過這祖制!」

  「你別高興得太早,遲早你會有報應的!」

  看到汪孚林勃然色變,惡狠狠地吐出這句話,趙思成登時笑得更得意了。果然是沒見過世面的小秀才,到這份上還想著報應!

  眼看這傢伙揚長而去,汪孚林臉上怒容不減,加快腳步出了縣衙,直到出了門方才常常吐出一口氣。

  最近裡外兩張臉,他都快錘煉成真正的演技派了!

  既然打定主意要說動葉鈞耀,汪孚林接下來也不用金寶出馬了,又是一連兩天投帖登門騷擾,擺事實講道理,最後祭出了位列名宦祠這樣一個大殺器,終於讓有志於在仕途上走得更遠的葉大縣尊艱難做出了選擇。事實上葉鈞耀和汪孚林一樣倒霉,上任之初那番慷慨激昂的講話,以及後來每每掛在嘴邊的謀福減負四個字,全都在他身上打滿了均平派的烙印,在祖制派那批人看來已經站隊了,否則也不會算計上這位縣尊。

  所以,出了知縣官廨書房的汪孚林長舒一口氣。他自己已經倒霉地被殃及池魚了,如今親手把一個地位更高的人拉下水,心情總算輕鬆了點。

  雖說他起初完全想明白其中關節後,有些不大高興,可現如今身為根正苗紅的歙縣人,站在自家父老鄉親那一邊謀求減稅那是必須的,再加上他已經被程奎等歙縣生員,趙五爺這樣的鐵桿均平派視作為自己人,那還有什麼好埋怨的?胳膊肘只能往裡拐,必須往裡拐!

  他連續到這裡死纏爛打三天,第一天從正門出去碰到趙思成,第二天第三天,他卻沒興趣每次都得在那些吏役面前扮一個無知小秀才,乾脆走了知縣官廨後門。昨天還有個人帶路,但今天卻連帶路的人都沒了,顯然葉縣尊在做出選擇後也有點心理障礙,沒顧得上這茬。好在他不是路盲,走了三遍哪能不記住。這會兒,他一面走一面在心裡思量,回頭對趙五爺和劉會二人分享這個好消息,同時根據計畫,快速解決掉賬面虧空以及糧長這兩個**煩。

  「汪小相公。」

  聽到迎面突如其來的這個聲音,正心不在焉想事情的汪孚林立刻抬起了頭。卻只見來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俏麗少女,丫鬟打扮,眉清目秀,屈膝行禮之後便大大方方地說道:「我家小姐差小婢問汪小相公一聲,一連三日造訪我家老爺,眼下是否已經大功告成了?」

  「咦?」汪孚林聽到小姐兩個字,猛然想起金寶曾經提過的那位葉小姐,還有那句奇怪的期待,他立刻猶如提高了警惕,若無其事地挑了挑眉道,「我來求見縣尊,乃是為了我家的私事,葉小姐這話我不太明白。」

  「小婢只是個傳話的。」那丫鬟抿嘴一笑,又繼續說道,「小姐說,老爺是想做名宦,可八股文章做得好,不代表治理一縣的本事強,還請汪小相公拉了老爺下水之後,千萬多多襄助,不要坑了他。否則……」

  這否則兩個字故意拖了個長音,再加上其他這若有所指的話,汪孚林登時只覺得後背汗毛根都豎了起來。

  沒道理啊,葉鈞耀那完完全全就是個書呆子菜鳥縣令,怎麼女兒反倒比父親還精明?

  「否則小姐在府城手帕交遍地,別怪她在段府尊家的夫人和二位小姐面前說幾句話。」丫鬟笑得連眉毛都是彎彎的,隨即又補充道,「小姐還說,如果汪小相公答應,那麼府衙那邊的動靜她可以幫忙打探一二,有道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還請汪小相公斟酌。」

  這還真是威逼利誘,連引經據典都來了!

  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當下一本正經地說:「那還請姑娘回覆葉小姐,我雖說年少淺薄,但至少做事很有底線,葉縣尊對我有知遇之恩,我只會幫助葉縣尊贏得廣大歙縣父老鄉親的尊敬愛戴,絕對不會坑了他。至於打探消息之類的事,還請葉小姐小心為妙,最好不要再做。否則,萬一段府尊是那種很忌諱婦人幹政的人,到時候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那就弄巧成拙了。」

  那丫鬟沒想到竟會得到汪孚林這樣一個回答,登時目瞪口呆。眼見得他笑眯眯拱了拱手還禮,就這麼瀟瀟灑灑離去,她不禁一跺腳,慌忙去找自家小姐稟報。可是,當她一五一十原話複述了一遍之後,就只見自家小姐竟沒有意料之內的嗔怒,反而若有所思笑了出來。

  「機關算盡,反誤卿卿……他這麼說,我總算不用擔心爹了。」

  「小姐,可他後半截話說得那麼氣人……」

  「他也沒說錯,段府尊還真的就是忌諱婦人幹政的古板性子,他家裡夫人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兩個公子更是一個比一個道學,除了三節兩壽,別人都去,我不好不去,否則,你看我去府城的時候,看到府衙就繞道走!本來就只是想詐一詐他,看他打什麼鬼主意,沒想到還被人識破了。」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8:48
第四十五章 贈君徽州府志


  葉小姐輕輕皺了皺鼻子,又歪著頭想了一想,最後指使丫鬟道:「派兩個妥當人,把我之前得的那套《徽州府志》送去給汪小相公。對了,不要說是我送的,就說是爹送的。」

  當汪孚林又去了一趟歙縣學宮,再次把趙五爺悄悄帶了進去見了劉會,轉達了這一層意思之後,他又和他們就接下來如何行事商量了好一番,方才回了馬家客棧。可他前腳剛剛坐下,還沒來得及坐下喝上一口水,後腳秋楓便在外頭敲門道;「小官人,葉縣尊讓人送書來了。」

  送書?什麼書?走的時候沒聽那位縣尊提起啊!

  汪孚林滿頭霧水,等兩個家丁各自雙手抱著一摞書進了院子,看樣子還不是一本兩本,而至少是一二十本,他便更加吃驚了。然而,從這些人口中,他只知道書是葉縣尊吩咐送的,其他的囑託一個字沒有,甚至也沒捎帶什麼手書字條解釋一下。這會兒金寶也還沒從縣衙李師爺那兒下課回來,他也只能留下書,打賞了這兩個家丁之後,就招呼了秋楓一起把書搬進了堂屋。解開外頭包著的那一層油紙,他就看到了封面上的書名。

  《徽州府志》。

  秋楓這幾天雖說也被汪孚林支使跑了幾處地方,但無不是東一鎯頭西一棒槌,他根本沒辦法從這些瑣碎的行動中明白主人的真正用意,唯獨只知道縣尊對自家主人頗為看顧,只要投帖就會接見。此刻,他忍不住問道:「小官人,縣尊送這《徽州府志》來是什麼意思?」

  汪孚林正在一本一本地清點,發現整整二十二卷,而且恰是嘉靖四十五年編纂的,距離如今只過去了四年,他仔細思量了一陣,心裡便有了計較,此刻不禁笑道:「如果我沒猜錯,應該不是縣尊送的。」

  「不是縣尊?難道還會有人敢冒充縣尊給小官人送書?」

  「有人送書是好事,管他是誰送的,我正好想看!」汪孚林把這些書按照分卷一一摞好,隨即就拍了拍手說,「你若喜歡也儘管看。」

  見汪孚林說著便徑直往外走去,秋楓瞅了一眼這兩大摞書,有些不以為然。又不是下科場時派得上用場的經史子集,也不是名人文集,有什麼好看的?

  雖說近日東奔西走,對徽州府和歙縣那些人文地理風土人情多了不少瞭解,但這一套《徽州府志》對汪孚林來說,仍然是雪中送炭。也正因為這個,他當即喚來掌櫃,拜託其找個夥計去書坊問一聲可有歙縣誌出售。不多時,那跑去買書的夥計就回來了,卻是兩手空空。

  「小官人,書坊主人說,徽州府志倒是有好幾個版本,但歙縣誌本朝沒編過,前朝似乎也沒有。」

  從古至今這麼多年,居然歙縣人都從來沒編過歙縣誌?

  汪孚林頓時無語了,隨即明白別人單單送那一套《徽州府志》是有理由的。於是,他賞了那伙計十文錢,就把人打發了出去。等到金寶從縣衙回來,他問過之後得知其今天壓根沒見過葉鈞耀,更不要提送那套書的事,他心裡就更加如同明鏡似的。

  不消說,送書的人一定是那位葉小姐!他只不過是透過丫鬟半開玩笑半當真地提醒了一句,那一位知縣千金倒好,轉手就送了他這樣一套書!

  上司很不省心,可上司的女兒倒冰雪聰明,這難道叫做歹竹出好筍?咳,不能對葉縣尊太苛刻,不是膽小怕事,也不是老官油子,這已經很難得了!

  於是,汪孚林忍不住對金寶問道:「金寶,這幾天你去李師爺那聽講,可還見過葉小姐?」

  金寶老老實實地說:「葉小姐來過,但頂多就是在門外對葉公子說兩句話,再也沒露過面。」

  對於這樣一個結果,汪孚林不算意外,但心中對這位上司的女兒稍稍添了幾分純粹的好奇。只不過,他眼下需要理會的事情太多,這事兒也只不過猶如在平靜的水面投下一顆小石頭,漣漪散盡就無痕無蹤了。下午他沒再出門,囫圇吞棗似的翻了幾卷徽州府志,而另一邊金寶在完成李師爺佈置的功課,就連秋楓也在那看上次汪孚林送的一本論語集注,堂屋裡恰是一片靜悄悄。

  而這樣的靜寂,最終被一個突然大力推開門的聲音打破。

  「雙木!」

  汪孚林嚇了一跳,等看清是舅舅吳天保,他登時吃了一驚,連忙丟下手頭的書,迎了上前:「舅舅,您怎麼來了?難道二娘和小妹……」

  「這麼大的事情你還想瞞人?上次大宗師提人也是,等我知道都已經很晚了,到了府城又和你錯過,你就不知道給我早送個信!」吳天保一如既往聲若洪鐘,見汪孚林有些不好意思,他便嘆了口氣說,「只不過,我也不是單單為你進城,我這次也接了糧長。你不知道麼?後日就是糧長謁縣尊的日子。」

  又是糧長!

  汪孚林原本還以為舅舅是因為自己倒的黴,仔仔細細一問,他才知道,他母系吳家從前世代承襲了一個糧區的大糧長。而這些大明開國之初的鄉間大族,如今要麼徹底敗落,根本負擔不了糧長的開銷;要麼飛黃騰達,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如同吳家這樣不上不下的到底是少數。

  所以,一區大糧長僉派到自己頭上,吳天保實在是躲不開,又或者厚臉皮推給別人。畢竟,這要是放在幾十年前,他這個世襲糧長是當定了。等汪二娘終於忍不住送信告訴他,他才得知姐夫也攤上了這一重役,外甥為此已經到城裡活動了,吃了一驚的他自然慌忙往城裡趕。

  此時此刻,他見汪孚林久久無語,便雙手按著他的肩頭說:「雙木,別擔心,你家又不是世襲的一區大糧長,單單論田畝,也無論如何不至於非得要你爹頂,你又是秀才,大不了豁出去鬧開來,縣尊總應該會為你做主的。舅舅這邊你不用管,岩鎮素來還算富庶,被點了糧長幫貼的兩家都已經在湊銀子,我那家裡也還有些家底,還沒到賣房子買地的地步,咬緊牙關忍一忍,這一年就過去了。」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8:49
第四十六章 新鮮出爐的代理縣令


  自己家和舅舅家居然攤上兩區糧長,汪孚林也不知道自己是該鬱悶,還是該氣惱,只能暗自在心裡把那小農意識的朱元璋給罵了個半死!從古到今,何嘗有明朝這樣不靠譜的收稅方式?簡直是前人坑後人,坑死人不賠命!

  可如今是皇權社會,他也只能腹誹罵兩聲,嘴上又反過來安慰吳天保,又留其在馬家客棧同住。然而,吳天保說是在府城堂兄家暫住,得知他在這馬家客棧已經盤桓了七八天,臨走時卻硬是留下了五兩銀子給他,道是錢多不壓身。

  本著報喜不報憂的心理,汪孚林沒有對舅舅說明那些彎彎繞繞的關節,親自將其送出了馬家客棧之後,他回轉堂屋之後,便開始繼續翻《徽州府志》。

  這一夜,堂屋裡三個人都沒睡好。汪孚林挑燈夜戰到半夜三更才睡下,腦子裡全都是各式各樣的數據;金寶在思量自己能夠幫家裡做點什麼,努力地攥緊了小拳頭;秋楓則在想著一張賣身契不但斷送了自由,還斷送了前途,如今就算能夠有機會接觸書本,將來又該怎麼辦?

  於是,當次日一大清早三人起床的時候,每個人眼睛裡都是血絲密佈,顯然真正入睡的時間短之又短。

  明日就是十五區糧長齊集謁見縣尊的日子。可這一天早堂,葉鈞耀卻第一次缺席了,他放出風聲說,自己偶感風寒,病了不能理事。這即將步入六月的大夏天裡怎麼感染的風寒,縣衙中那些屬官吏役全都心裡有數。尤其是戶房司吏趙思成,更是得意洋洋地對黨羽說,縣尊這是心虛不敢見人。用他的話說,堂堂一縣之主,竟是連一個自己還算看好的生員都保不住,都沒法免除其家中的糧長之役,這縣令當得著實是太窩囊了。

  而司吏當到他趙思成這份上,輕輕鬆鬆就轄制了縣尊,怎不得意?

  縣令不管事,總得要有個人署理。論品級自然是該方縣丞頂上,可知縣官廨中的葉縣尊卻捎帶出來一句話,請縣學教諭馮師爺來暫時署理,把糧長謁見這檔子事接過去。這本來絕不合規矩,但葉縣尊卻掣出了一個前例,那就是年初各府縣主司赴京朝請時,績溪縣曾經由縣學教諭楊師爺來署理縣令!

  可是,馮師爺之前為了汪孚林家中僉派糧長的事情去和縣令商談,明顯站在汪孚林這一邊,這事兒六房胥吏無人不知,因此趙思成哪會讓縣尊這招得逞,一得知縣尊屬意於馮師爺接手,他就立刻跑去縣丞廨求見方縣丞。

  歙縣是徽州府首縣,故而縣丞、主簿一應俱全。然而,明朝初年,這些僚佐還有發揮能力的地方,現在就是猶如一個蘿蔔一個坑似的給個缺,實權卻一分也無,不止他們,就連典史也遠不如當年風光。所以,方縣丞作為監生出身的淳安人,在歙縣熬油似的當了兩年多縣丞,卻是好處基本沒有,出門基本靠走,家裡就他和老僕兩人,妻兒在淳安老家守著幾畝地,別說官威官架子了,桌上吃飯就連點葷腥都沒有,竟比下頭六房裡頭最不起眼的書辦還慘!

  縣丞廨和主簿廨,也就是歙縣兩大雜佐官的官舍,赫然位於整個歙縣衙門最最邊角的地方——西北角,而且是凸出在外的建築,都只有一進院子。當趙思成進屋之後,只覺得這裡比自己的吏舍還要寒酸。往日他這樣的一房之首,最看不上方縣丞這種最沒前途的官,這竟還是他就任司吏後第一次登門,因今天事急來不及,只帶了一盒糕餅,看到那老僕接了禮物進去喜上眉梢的樣子,他就知道今天肯定有戲。

  因此,他破天荒給方縣丞做了個長揖,等到落座之後更是滿臉堆笑地說道:「縣尊既然病了,按理臨時署理一兩天的,怎麼也該是二尹,怎能讓學官越俎代庖?績溪縣是因為地方小,根本就沒有縣丞和主簿,這才不得已讓縣學教諭楊師爺署理,縣尊這是糊塗了!府城縣城不過是一牆之隔,要真的傳到段府尊耳朵裡那像什麼?二尹應該當仁不讓地站出來才對。」

  方縣丞還是第一次打人口中聽到這一聲二尹的敬稱,一時有些飄飄然。可他更知道自己這縣丞也就是放著好看而已,打太極似的輕易不接話茬。趙思成知道對方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因此陪著打了一會哈哈,便突然拋出了一個誘餌。

  「而且,這糧長上任,就和里長上任一樣,乃是大事。謁見縣尊的時候,照例要上供的。葉縣尊家境殷實,未必看得上,可也是不小的油水。」見方縣丞臉上神情漸漸變了,但還是不肯鬆口,趙思成不得不拿出殺手鐧,「再說,這夏稅一事何等要緊,若是縣尊因為這一病耽誤了大事,二尹奔前走後,把事情給辦好了,也未必不能破例扶正。」

  方縣丞登時打了個激靈,不可思議地盯著趙思成,好半晌才聲音乾澀地說道:「你可別騙我,大明何嘗有過這樣的規矩!」

  趙思成知道方縣丞是監生出身,他幹笑一聲,意味深長地說道:「有時候規矩就是用來打破的!再說了,二尹這一任快滿了吧?大不了就任滿回鄉,只要不是兩手空空,家裡妻兒也能高興些不是?而相反,若是真的能更進一步,豈不是天大的歡喜?想來二尹也知道,我可不是一個人。」

  方縣丞知道趙思成背後有人,臉色變幻個不停,足足好一會兒,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點頭說道:「那好,我去試試,馮師爺那我去說,只要他放棄,這署理我就干了!」

  果然,方縣丞親自跑了一趟歙縣學宮,等他回來時,便帶來了馮師爺聲稱不懂實務,不敢署理縣令的消息。這下子趙思成如釋重負,鼓動六房其他胥吏齊齊提請鬧騰了一陣,不多時知縣官廨那邊就傳來了回應——葉縣尊妥協了,交由方縣丞暫署縣令!

  這下子,趙思成才算是徹底放心,當天晚上就在吏舍高高興興喝起了小酒。葉鈞耀就算不在,只要那五千兩攤派公費在明日早堂敲定,大局就定了!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8:50
第四十七章 我就是賴上你了!


  次日一大清早的早堂,卻是這些天裡歙縣衙門最熱鬧的一次。廊下早起等著早堂的除了吳主簿和羅典史,以及眾多的六房胥吏書辦和三班衙役之外,還有十幾個衣衫各異的老老少少,這便是剛剛僉派的各區糧長了。如果放在明初,各區糧長全都是一等一的大縉紳,哪個知縣也不敢這麼大喇喇地讓人站在廊下等自己。奈何如今已經離那樣的黃金時代過去了百多年,大多數糧長的臉上都不再有任何自矜自傲之色,相反淒淒慘慘慼慼的倒是不少。

  當了糧長,那簡直是傾家蕩產!幸好現如今不是一輩子,而是一年,否則乾脆上吊得了!

  當然,也有幾個人鎮定自若,顯然別有所圖。和有些人把糧長當成是要命的勾當相比,他們卻視之為香餑餑,這就是靠著糧長的名義橫行的鄉間一霸了。相形之下,吳天保人站在那裡,眼睛卻在左顧右盼,著實心不在焉。因為他直到現在還沒看到汪孚林!

  哪怕其父遠在漢口趕不過來,汪孚林身為其子,今天也是必須到場!哪怕當庭抗爭,那也得人來才行!

  「升堂了!」

  裡頭這扯開喉嚨的聲音傳來,吳天保就更加焦急了。就在他最後一次往外頭儀門看時,終於發現了汪孚林那一身秀才襕衫的身影。長舒了一口氣的他趕緊打起精神,不再東張西望,目不斜視地隨著其他人一塊入內。由於消息不夠靈通,從前又沒親眼見過縣尊,他甚至沒注意到今日昇堂的不是葉縣尊,而是換成了方縣丞。

  他沒發現,大多數糧長也沒發現,卻有少數人已經知道了這一層變化,包括把知縣官廨後門當成自家後門走的汪孚林。

  所以,糧長們一個個行禮拜見的時候,唯獨位列最後的汪孚林身為秀才,行的是揖禮。雖說這舉動顯得很扎眼,可方縣丞底氣不太足,乾脆避過了目光,不去看末尾這小秀才,端著架子說了一些勉勵的話。正當第一次訓話的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葉鈞耀那種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感覺,說得無比起勁的時候,突然只聽得下頭傳來了一個無比煞風景的聲音。

  「敢問方二尹,我歙縣人戶眾多,豪富之家遍地都是,什麼時候需要僉派生員之父為糧長了?」

  汪孚林踩著點才到,又站在最後頭,除卻一直在關注他的吳天保之外,大多數糧長都根本沒注意到他。這會兒他們紛紛回頭,當發現站在自己行列之中最末尾的人竟然是一個年方十四五的小秀才,登時起了一陣騷動。還有些人注意到了他剛剛的稱呼,這下就更意外了。

  敢情那個坐在縣令之位上發號施令的人並不是縣尊,而只是本縣縣丞麼?

  從明倫堂和新安門兩次事件來看,趙思成認為汪孚林只是個有點小才,做事衝動的愣頭青,他早就料到今天這小秀才定會當眾發難,因此便對主位上有些準備不足的方縣丞使了個眼色,示意其稍安勿躁,這才不慌不忙地站了出來。

  「汪小相公此言差矣。須知當年太祖爺爺定下官員和有功名者免役,免的從來就是雜泛差役,而不是裡甲正役!而歷代以來,每次都有相應的旨意,比如說,正統年間,英宗爺爺下旨意說,令在京文武官員之家,除裡甲正役外,其餘一應雜泛差役俱免。」

  他一邊說一邊用嘲諷的眼神斜睨了汪孚林一眼,這才繼續說道:「在京文武官員尚且如此,更何況生員?裡甲正役是惟正之供,這正是太祖爺爺當年的宗旨,天下臣民全都必須當差,這就是祖制,是規矩!」

  當初汪秋就曾經在自己面前這麼忽悠過,吳里長也同樣這麼轉述過,可現如今汪孚林可不是吳下阿蒙了。別說他剛用一天一夜的時間消化了整部《徽州府志》,連日以來又接觸到了各種陳規陋矩,他還特意去書肆翻過《大明會典》當中的相應條文,又向劉會以及趙五爺討教了許多。

  所謂的裡甲正役,指的是徵收稅糧,以及根據上頭的攤派上供物料,再有就是應付官府攤派的種種公費,說到底賦役不分家,這種裡甲正役和賦稅差不多一個理兒。至於雜泛差役,這才是實際意義上的當差,比如什麼河工、驛夫、門子、膳夫、馬伕之類的差遣,弘治以後也叫均徭。明面上官紳之家免役是只免後者,不免前者,但實際的操作上,大多數情況是,只要有個秀才功名,什麼差役都免,而且還能同時讓其他兩個至親男丁優免任何差役。

  就和免稅一樣,說是一個秀才只免兩石的賦稅,其實大多卻是無論名下有多少畝地,全都一文大錢不交。不止歙縣,天下各處都這麼幹,否則那位赫赫有名的徐階徐閣老怎會家裡有那麼多地?除了土地兼併,還有就是想要免稅的百姓蜂擁投獻過去的。要真按照朝廷規定的免稅額度,別說一個徐閣老不夠,一百個填進去都恐怕不夠。可這種不成文的制度就是這麼神奇,徐閣老照樣一文錢也不交。於是,所在州縣額定的稅賦,就都分攤到小民頭上了!

  當然,徐閣老一倒台,這些地加上他的兒子,就一塊倒霉了。這是清算,和陳規陋矩無關。所以,這就是雖違反祖制,但也同樣沒人敢去觸犯的陳規陋矩!

  見汪孚林沒說話,趙思成還以為他被自己這番話給堵得噎住了,又不慌不忙地說:「太祖爺爺和成祖爺爺的時候,都曾經有在國子監讀書的監生,因為家中承擔裡甲正役,放棄學業回家,等到裡甲正役服完,這才重回國子監,一時傳為佳話,現如今汪小相公卻藉著功名要免除裡甲正役,這豈是讀書人應有的樣子?更何況,我徽州府六縣,生員之家為糧長的舊例,一直都是有的……」

  「好了,趙司吏,勞煩停一停。」汪孚林突然開口打斷了這個越說越起勁的傢伙,微微笑道,「你說得不累,我聽著也累了。我剛剛說的話,似乎你只聽了半截,你聽好,我說的是,正因為本縣豪富之家眾多,我這個生員家裡不過百多畝地,家父怎麼就會被僉派為糧長了?前提是在於本縣豪富之家多,所以怎麼都輪不到家父出任一區糧長,而不是我身為生員,家裡就不肯當糧長,這個前提請你先聽清楚。」

  見趙思成一下子愣了一愣,趁著這功夫,他便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家中雖然有一百三十多畝地,但我今年十四,養子金寶年方八歲,全都未滿十六,尚未成丁,而我家中父親行商在外,也就是說,我家中雖有田畝,卻只有一丁,如果這樣的條件也夠大糧長,咱們歙縣只怕就全都是中下人戶了!而趙司吏家裡,一共有田地一百五十三畝,在歙縣城中有鋪面三間,家中成丁男子一共七人,至少在最近四十年內,從來都沒有被僉派過糧長,我沒有弄錯吧?」

  汪孚林口口聲聲豪富之家,但他知道,要真的把歙縣那些家資巨萬的富貴人家給牽扯進來,他簡直是不自量力,所以,他這突如其來的穿心一箭,竟刁鑽地直指趙思成本人!見那些起初還滿臉嘲弄看著自己的糧長們一時間面色各異,而趙思成則是再沒了剛剛的揮灑自如,而是在猝不及防之下顯得狼狽不堪,他便又丟出了另外一招。

  「光是比田畝,比丁男,我知道趙司吏一定很不服氣,那我們也不妨來比一比家資。松明山村民人盡皆知,我家雖有地,卻並不寬裕,吃的是田地裡出產的菜蔬糧米,穿的是最普通的棉布,也就是我這次進學,才買過唯一一次絲絹,一共兩匹,用了不到一兩半銀子,平日甚至沒錢和親戚往來。

  家父雖行商在外,卻一無恆產,二無店舖,甚至因為囊中羞澀,最初幾年還做了賠本生意,如今這些年都沒回來過一次,因此這次在外病倒,家母趕過去侍疾的時候,還帶走了家中這些年所有積蓄,總共五十兩銀子。而趙司吏身在歙縣,人情開銷闊綽,聽說動輒五兩十兩的人情不說,在外還大肆放錢,月息五分,總共少說也有幾百兩之多,相形之下,家資誰多,大家都應該清楚。」

  一直以來,汪孚林給人的印象就是個有點小才,冒失衝動的小秀才,不止趙思成,六房胥吏無不知道他進城活動期間,幾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縣令葉鈞耀身上,成日裡奔走縣衙,差點就把知縣官廨給當成自家後門了。因此,誰都沒想到汪孚林會突然把矛頭對準趙思成,而且還幾乎把趙思成的家底全都用這樣的方式給翻了出來。

  終於反應過來的趙思成也簡直快給氣瘋了。他已經意識到汪孚林耍了手段,卻以為對方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悄悄查了自己的家底。他打疊精神,正要展開凌厲反擊,可接下來他就看到汪孚林衝自己露出了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那一瞬間,他竟是覺得心底直冒寒氣。

  「所以,既然趙司吏口口聲聲祖制,那麼,我建議恢復歙縣從前十五糧區,每區糧長一正兩副的洪武祖制。據我所知,趙司吏和我家本來就屬於一大糧區。那麼,請趙司吏來當這個正糧長,我雖未成丁,但願意替父分憂擔當其副,這樣才算是真正的公允,各位覺得如何?」

  這簡直是……太無賴了!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8:51
第四十八章 中場休息和繼續找茬


  如果說剛剛比田地比人丁比家產,已經有人產生了這樣的感覺,那麼現如今汪孚林打著我不好過,也讓你不好過的主意,硬是要把趙思成給拉下水,堂上眾人的某種感覺就更強烈了。尤其是吳天保身為汪孚林的舅父,眼見從前生性孤僻的汪孚林今天竟用出這種招數,他簡直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趙思成原以為今天準備充分,從歷代誥旨,到舊例,再到成文不成文的律例都齊全,一定能夠把汪孚林的氣焰徹底打壓下去,回頭這小秀才就會乖乖回去搬救兵了,到那時候才是他揚名立萬的大好機會。可誰能想到,就好比他在前門砌好了堅固的圍牆,汪孚林卻虛晃一槍,直接踹開後門闖進來了!慌亂之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隨即往主位上的方縣丞看了一眼。

  今天可是我把你拱上去的,萬一我出岔子,你日子也不好過!

  方縣丞當然看得懂趙思成的騎虎難下,他本想去拿驚堂木,可他自忖沒底氣,拍不出葉縣尊那種氣勢,便只能放下手,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隨即笑容可掬地說道:「糧長之事乃是國朝初年定下的規矩,州縣主司需得以禮相待,各位遠來辛苦,又起了個大早,不如先到幕廳喝杯茶稍待片刻,本縣……本縣丞把事務處理完之後,再接見諸位如何?」

  哪怕只是代理縣令如此屈尊降貴,也足夠一大幫糧長受寵若驚,就連那些在鄉里橫行說一不二的,此時此刻也不禁多瞧了汪孚林幾眼。而剛剛一副我就是賴上你架勢的汪孚林,這會兒也彷彿暫且心滿意足似的,沒有繼續爭執下去,算是默許了方縣丞的和稀泥。

  等到十四個糧長以及一個糧長代理汪孚林暫且下去,趙思成鬆了一口大氣。他也顧不上接下來早堂上的氣氛如何詭異了,立刻打發了自己的心腹,一個主管糧科的典吏去後頭知縣官廨打探消息,以防葉鈞耀和汪孚林早有默契,今天是特意給他挖坑。不多時,那典吏躡手躡腳地從外頭回來,到他耳邊低聲說道:「司吏,那小秀才的養子不是和縣尊公子一同在李師爺那聽講嗎?今天一大早他沒去上課,打一來之後就跪在縣尊房前求懇,到現在都還沒起來!」

  「那就好。」趙思成按了按胸口,如釋重負地說,「看來那都是那小秀才自己亂撞,沒有縣尊當後盾,我還不至於怕了他!」

  歙縣衙門大堂左廂,是一座偏廳。原本這裡叫做典史廳,但典史這個首領官從明初到明中期風光無限了一陣子,甚至還出過從典史考中狀元的牛人,但此後典史一職就日落西山,和縣丞主簿一塊成了被縣令掃進垃圾堆,再沒有半點實權的角色。所以歙縣衙門這座典史廳,在歷史的洪流之中羞羞答答改成了典幕廳,大多數時候都是師爺辦公的場所。可現如今葉縣尊只有個李師爺,李師爺其實又是個門館先生,這裡就自然而然空閒了下來。

  眼下十五個糧長被請到了這裡喝茶——雖說汪孚林對這喝茶兩個字總感覺怪怪的,但並不妨礙他和舅舅吳天保坐在一塊,一面喝著那完全說不上啥滋味的茶,一面低聲交流著。別看他剛剛在大堂上振振有詞,把趙思成給駁得全無威風,可吳天保以長輩和過來人的身份提醒他要注意分寸,不要得意忘形等等,他卻一句還嘴都沒有,一面聽一面點頭,眼神卻在其他人身上掃來掃去。

  果然,他發現好幾個人全都在悄悄打量自己。這幾個人雖說都穿著綢緞衣服,但看模樣卻像是一輩子沒穿過好衣服似的,要多侷促有多侷促,一面坐著,一面還在用手捋衣襟上的小小褶皺。而那幾個自顧自翹足而坐的,則是神態自若,彷彿對糧長之役很有些心得。果然,他就只聽得耳畔傳來了吳天保的聲音。

  「靠牆邊那幾個,全都是十年之中當過兩次甚至三次糧長的狠角色,催科的時候比差役還要厲害,每次都能落下一大筆進腰包,你可別招惹他們。」

  「舅舅放心,我只認那個趙思成,只拖住這個傢伙,別人和我無關。」

  汪孚林有意稍稍提高了一點聲音,果然,接下來關注他的目光就少了許多,尤其是吳天保提到的那幾個狠角色。隨著茶水少了,又有人上來添了熱水,幾輪下來,那幾個彷彿頭一次穿好衣服的糧長就漸漸有些坐不住了,顯然是有些尿急。可他們到門口一問,候著的白役卻沒有剛剛端茶倒水時那般客氣了,一白眼睛便冷笑道:「這是什麼地方?歙縣衙門,上頭方二尹什麼時候召見你們還不知道呢,忍忍吧!」

  一聽這話,幾個人中年紀最大的那個老人登時變了臉色。出門在外多有不便,他早起就沒敢喝水,可被人請到典幕廳奉茶,他不知不覺就忘了喝水喝多了會尿急,實在忍不住了方才厚顏相問,可如今得到的只是一個忍字。面對那白役惡意而嘲弄的眼神,他整張臉都忍不住抽搐了起來,而他身邊其他兩個人亦是臉色發白。尤其在對方又說出了一句話之後,他們更是整個人都微微顫抖了起來。

  「記住了,這是在歙縣官衙,要是一個忍不住,尿在身上又或者地上,可是藐視官府之罪!」

  這大熱天的,汪孚林也知道喝水有什麼麻煩,本來就只是含一口茶水潤潤嗓子,餘下的趁人不備往地上一潑,哪裡會真的一杯杯往肚子裡灌,聽到這裡,他終於品出了幾分滋味來。莫非,針對自己上次去送大宗師時那突然尿遁,於是此刻有了這一招?見那三個被人從門口擋回來的糧長苦苦忍耐的窘樣,他便隨手一彈袍角站起身來,信步往門口走去。果然,剛剛那白役立刻伸出手來阻攔他。

  「縣衙重地,二尹隨時召見,還請別亂跑。」

  「我又不是第一次進縣衙,不勞提醒。既然早堂沒完,我去後頭官廨探望探望病了的葉縣尊!」

  那白役登時為之一愣,可想到趙思成的囑咐,他把心一橫,還想再繼續攔阻,耳畔就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別忘了,之前剛有一批狗腿子挨了打之後被革除出去,據說百姓們恨不得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下場可都慘得很!」

  葉縣尊快刀砍向那些毆打劉會的白役,確實讓縣衙中剩下的人為之心肝俱顫。所以,那白役和汪孚林四目相對,竟是情不自禁地讓開了路,由得汪孚林提腳跨過門檻出來。而汪孚林前腳出來,卻還回頭招呼道:「要是有忍不住的,便隨我出來透透氣。前頭衙門不肯通融,後頭葉縣尊那兒未必就不能通融。」

  那三個憋得發慌的糧長如蒙大赦,慌忙跟了出來,那白役一個阻攔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汪孚林把人帶了出來。意識到這事兒萬一鬧到縣尊那去,絕對是個**煩,他只能硬著頭皮追上去,低聲下氣地解釋道:「小的帶各位去官房就是……」

  當有意拖延早堂時辰的趙思成得知典幕廳發生的這一幕,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暗罵汪孚林厚顏無恥,竟敢連尿遁也敢用縣尊做幌子!

  知道拖字訣暫時沒用了,他只能授意方縣丞重新召見糧長們。眼見這又要開始新一輪的較勁了,不想惹事的秦主簿和羅典史已經找機會溜之大吉,就連不相干的其他六房和承發房的小吏也走了不少,和最初大堂上人頭濟濟的樣子相比,眼下汪孚林一行人再入大堂,這裡已經人空了一大半。

  趙思成要的當然不僅僅是汪孚林尿急出個醜,而是要藉著這一段空閒打擊對方原本高漲的銳氣,同時積蓄自己的氣勢。所以,當這些糧長重新在大堂上站定,他便先下手為強,第一個開口說道:「歷來僉派糧長,從來都不容挑三揀四。今天是五月二十五,正是要開始徵收夏稅的時候,哪裡還能有功夫拖延?若是今天任由汪小相公你這樣挑三揀四,硬指不公,日後一個一個全都如此,我戶房就什麼事都不用做了!」

  不等汪孚林開口反駁,方縣丞便立刻按照趙思成的目光,念起了面前那長長的單子,無非是要各大糧區額定要徵收的夏稅小麥、茶葉、絲絹,以及下半年要上供的物料、攤派的軍費以及各種雜項銀子,比如縣廨公費。當聽到那高達五千兩的攤派公費時,十四個正兒八經的糧長全都大吃一驚,可那數字須臾而過,接下來則是各種瑣碎的數字。

  趙思成今天出師不利,早就對這小秀才無比提防,竟是也沒顧得上方縣丞,一雙眼睛自始至終都盯著汪孚林。卻只見其彷彿根本沒有在聽,而是在和身邊的吳天保嘀嘀咕咕說著什麼。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敢有半點放鬆警惕,只恨自己與其隔著中間那寬敞地帶,聽不見其說的話。

  終於,等到這長篇大論一唸完,方縣丞還來不及喝口水潤嗓子,就只聽汪孚林突然再次開口道:「方二尹這是唸完了?」
kingwang62 發表於 2015-5-25 08:51
第四十九章 大逆轉!


  這小子果然又找茬!

  趙思成已經覺得整個面孔都繃緊了,要不是這兒是公堂,要不是汪孚林背後有人,他恨不得沖上去破口大罵,這時候卻只能咬牙切齒地問道:「汪小相公還有什麼見教?」

  「見教不敢。」汪孚林閒閒地吐出四個字,突然話鋒一轉道,「趙司吏,你以為我是傻子,不記得從前的數字不成?絲絹和茶暫且不提,夏稅的正麥、耗麥、腳麥,全都是有定數的,今年為什麼要比去年多兩成?你不會是說,把去年的積欠全都放到今年了吧?」

  只要所有糧長在聽完當堂畫押之後,這些數字就變成了一定要完成的任務,趙思成沒想到在方縣丞那樣又急又快的唸誦聲中,汪孚林竟然還能分辨出數字,而且看情形竟然早就打聽到了去年的夏稅數額,登時心中咯噔一下。他是聽了下頭一個書辦的建議後,故意在汪孚林所在那個糧區裡多加了兩成,徹底讓他沒法翻身,而即便到時鄉間百姓鼓噪起來,自己也可以用填補積欠糊弄過去,可沒想到一開始就被聽出來了。

  他算是明白汪孚林今天此來純粹是攪屎棍,當下就索性撕破臉道:「正是如此,去年積欠,今年結清,天經地義!」

  汪孚林這才往其他糧長齊齊拱了拱手道:「天經地義?各位糧長,有誰覺得,每個糧區要徵收的夏稅以及各種歲辦費用全都增加兩成,這是天經地義?現如今糧長都是一年一輪,各管一年,不問從前,誰願意為前任背黑鍋,讓鄉親父老指著脊樑骨罵娘?」

  轟——

  哪怕是之前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那幾個惡霸糧長,剛剛聽著數字,心中都頗有驚疑,這會兒不禁全都變了臉色。藉著徵稅的時候揩油,這種事他們不是第一次做了,也輕車熟路,可一兩銀子多收個六七分甚至八九分,問題不大,一下子就多出來兩成,鄉里之間那可是要炸開鍋的,而且這樣自己哪裡還有餘地趁機多多加派?他們就算手段再狠,背景再雄厚,也恐怕抵擋不住!

  「趙司吏,這是怎麼一回事?」

  「什麼時候收夏稅還要連帶去年的積欠!」

  「沒有這般道理!」

  趙思成這才真正醒悟過來。他哪裡會愚蠢到在十五糧區上全都加上去年的積欠,只不過在汪孚林所在的這個糧區上少許動了些手腳,其餘糧區的夏稅數額都還是沿用去年,可這會兒被汪孚林一煽動,竟是一個個人全都炸開了鍋!他剛剛只集中精神關注汪孚林的言行舉止了,根本沒有留心方縣丞念的那些數字!頃刻之間,他就把目光投向了上首主位上的方縣丞,卻不想一直唯他馬首是瞻的方縣丞突然用力一拍驚堂木,竟是怒喝了一聲。

  「趙司吏,這到底怎麼回事!各位糧長所說可是真的?」

  趙思成三步並兩步衝到正位,連問都沒問一聲,先從大案上將那一沓寫滿了數字的字紙給搶了過來。這是他交給方縣丞的,每個糧區幾個相應的數字,一目瞭然。這是他親手寫上去的,可如今那字跡依舊熟悉,可數字卻完全不對。除卻汪孚林那個糧區,其餘十四個糧區比自己最初的數字統統浮漲了兩成!

  可這些寫滿了數字的字紙,他是親手交給方縣丞的,怎麼會完全和他起初寫的不一樣!

  他看向了端坐如鐘的方縣丞,終於明白了過來,登時又驚又怒地叫道:「你竟敢……」

  「什麼你!趙司吏,你簡直是膽大包天!」方縣丞今天第二次重重敲下了驚堂木,惡狠狠地說道,「這夏稅徵收何等大事,豈容你擅自更改祖制!來人,給我扒了他這一身吏袍!」

  眼看兩個如狼似虎的皂隸向自己撲了過來,把自己拖離了方縣丞身邊,三下五除二便扒下了那身引以為傲的吏袍青衫,將他摁跪在了地上,趙思成只覺得太陽穴都快炸裂了開來,滿口腥甜,胸口亦是一陣陣刺痛難當。他惡狠狠地抬頭看著本以為完全操縱在自己掌心的方縣丞,到現在還有些難以置信就栽在了這麼一個平素從來沒瞧得起的小人物手中。

  而方縣丞一聲令下直接扒了趙思成的吏袍,繼而也就威嚴地對目瞪口呆的眾多糧長微微頷首說:「祖制不可破,今年的夏稅數額,一應照舊。只是今天戶房出了這樣的紕漏,還得重新整理一下從前夏稅的數額,各位還請在縣城再留一陣子,傍晚申時之前就會召見各位,重新宣佈。」

  無論是頭一回擔當糧長的那幾個畏縮鄉民也好,還是已經視此為生財之道的老油子也好,全都鬆了一口大氣。趙司吏如何他們不管,只要自己負責的數額不要比往年抬高太多,他們回去也勉強能夠應付。所以,一個個糧長相繼滿臉堆笑地向方縣丞這位代理縣令行過禮,繼而就二話不說告退離去。

  汪孚林也同樣行過禮後,和吳天保一同離去。只是出了大堂,他就歉意地對吳天保笑了笑說:「請舅舅先走一步,我還有些事要辦。」

  吳天保聞言一愣,瞅了一眼一點都沒有要走意思的汪孚林,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跨出了離開的一步。因為他本能地覺著,自己呆在這裡似乎對外甥沒什麼好處,反而還會礙手礙腳。只是,在從那漫長的甬道離開縣衙時,他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卻只見大堂前的台階下,汪孚林站著的身影雖並不高大,脊背卻挺得筆直!

  此時此刻,他想起之前對外甥的那些提醒和教導,不由自主地在心裡嘆了一聲。孩子他爹娘,你們看到了嗎,雙木長大了!

  閒雜人等全都沒了,趙思成那些留在大堂上的黨羽面對這樣的大逆轉,這時候終於有人回過神來。剛剛那個被趙思成差遣去打探的糧科典吏竟是衝著方縣丞厲聲喝道:「方二尹,你不過是因為縣尊病了,這才臨時署理幾天縣令,你憑什麼敢革除趙司吏!」

  「就憑你說我署理縣令,革除區區一個青衫令史,自然是區區一句話就行了!」方縣丞平生第一次這麼強勢,只覺得那種滋味真真是痛快極了,忍不住又拿著那驚堂木往大案上重重一拍,繼而指著那跳出來的典吏喝道,「反倒是你,區區一個典吏,竟敢如此咆哮公堂?來人,也給本縣丞扒了他的吏衫,這歙縣衙門容不得如此不懂上下之分的狂徒!」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mk2258

LV:9 元老

追蹤
  • 1120

    主題

  • 100531

    回文

  • 46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