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34
x24685 發表於 2015-7-20 22:08
第一六零章 真正的狐狸尾巴

    葉明月見旁邊也有兩個閨秀豎起耳朵聽,她就輕描淡寫地說:「你們也知道的,我爹就是那脾氣。」

    和這些衣香社的閨秀們相處,葉明月從來都是藏拙,表現出對縣衙事務一竅不通,同時和別人一樣八卦外頭發生的大小事情,時不時還把資質愚鈍的弟弟拿出來曬一曬,抱怨一下父親做事的拖泥帶水,彷彿就是一個只貪玩不關家裡事的閒人。這會兒,她見別人恍然大悟地笑著點頭,顯然被她帶歪了思路,她雖說對欺騙天真嬌憨的許薇有些歉意,但心裡卻知道只得如此。

    等到今日這場衣香社的賞花會就要散去的時候,做東的許薇大方地拿出家中廚娘做的點心分給眾人,葉明月便突然開了口。

    「縣衙官廨太小,實在沒地方請大家到我那去聚會。我正好尋到一樣新奇吃食,下次就帶來給大家分享吧,算是賠罪跟著大傢伙又是吃又是玩,卻從沒做東!」

    此話一出,別人自然紛紛笑著叫好,許薇更是拉著她的手連聲問究竟是什麼,葉明月卻哪肯透露,臨走前也只是笑著捏了捏許薇挺翹的鼻尖,笑吟吟地說:「你回頭就知道了。定是你這個小饞蟲愛吃的!」

    許薇這才喜笑顏開,卻又拉著小北,說起下次有機會再同去許翰林家。一聽到許翰林三個字,小北忍不住瞪了這位九小姐一眼,見她沒事人似的,她不禁暗自嘀咕這位好動千金的貴人多忘事,直到出了斗山街許家。被葉明月拉上了轎子。她才歪著頭在那思量了起來。

    許薇竟然還敢提許翰林家。她如今是一想到許小姐就心虛。可要不是許翰林家那位大小姐靦腆羞澀,也不至於鬧成了這麼一場大騷亂!許薇嬌憨天真,很好相處,也是衣香社那些千金閨秀之中,小姐最願意相交的朋友。可這想到什麼是什麼的脾氣,實在讓人有點不敢恭維。當初那樁險些演變成騷亂的大事情,她想到就腦仁疼。

    葉明月卻不知道小北正在那想別的,因笑道:「真沒想到。汪小相公來了這麼一手,算是將了那些糧店一軍。」

    「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有心算無心嗎?」小北輕輕哼了一聲,可下一刻,她就發現葉明月正若有所思盯著她。

    「你好像和汪小相公有什麼過節?」

    除了最初在屏風後推了汪孚林一把的事,葉明月知道,後來在屏風後被汪孚林揪住險些露馬腳,又或者是對方拿著自己的帕子要挾,以及自己在吳氏果園裡技癢找人討教武技卻露出了女兒身……這一樁樁一件件丟臉的事,小北哪有臉告訴別人。所以此刻被戳到了痛處,她的臉一下子就拉長了。好半晌。她方才小聲說道:「小姐你說什麼呢!他是小秀才,我是小丫鬟,哪輪得到我和他有過節!」

    「哦,是嗎?」葉明月似笑非笑盯著小北,見她理直氣壯看著自己,她不禁撲哧一笑,隨即沉思了起來。過了許久,她突然只聽到前方彷彿有一陣大呼小叫吵吵嚷嚷的聲音。她剛想問,外間便有轎伕提醒道:「小姐,似乎有人在街上追打,圍觀的人很多,咱們是不是繞道?」

    葉明月不想多事,當即點頭道:「也好,就繞道吧!」

    可她話音剛落,只聽得人群中陡然傳來了一個慘叫:「殺人啦!」

    一時間,叫嚷聲此起彼伏,現場亂成一團。面對這樣的勢頭,葉明月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只覺得轎子一下子劇烈搖晃了起來。小北本待竄出去看個動靜,可面對這突然失去平衡的狀況,她一下子身子一歪,竟是就這麼撲倒在了葉明月身上,帶著措手不及的葉明月,主僕倆眼看就要從轎簾往外撞去。偏偏就在這時候,外頭還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葉小姐嗎?」

    是那個可惡的汪小秀才!

    小北頓時大吃一驚。她可不想在汪孚林面前出醜,慌忙定了定神。她到底是練過的,奮起餘力用腦袋往左邊轎桿一撞,手一撥拉把葉明月給穩住了,又是一個千斤墜。然而,這一乘兩人抬青綢小轎原本只能坐一人,她們主僕倆是因為體態輕盈,兩個轎伕又是身強力壯,這才並排坐著,轎伕能夠堪堪扛得住。眼下外頭的轎伕因為人群衝撞而一下子抬不穩轎子,她又突然來這一招,只聽外間傳來了兩聲驚咦,隨即就是咚的一聲,一頂轎子直接落了地。

    這一下震動可實在是不小,葉明月好歹剛剛被小北一撥拉,坐穩當了,小北卻再次失去了平衡,腦袋直接撞到了門簾,整個人一骨碌滾了出去。好在她身手敏捷,一下子觸地彈起,整個人還沒來得及站穩當,就瞥見一個身上濺滿鮮血的中年漢子揮刀胡亂揮舞,旁人紛紛逃跑閃避,看那方向竟是往這邊來。而轎子前頭,汪孚林也已經轉身面對著那邊,似乎有些目瞪口呆的跡象。

    儘管見過汪孚林當初揍翻邵員外,可她還是幾乎想都沒想就一躍撲上前去,越過汪孚林,直接欺入那中年漢子懷中,猛地給了其肚子一下凶狠的重擊後,她就一腳踢飛了其手中的利刃,隨即把整個人給掀翻在地。

    整個過程不過持續了區區數息功夫,眼見四周人群還在一片騷亂,她隨手把散亂的頭髮給一把高高束起,衝著一旁的轎伕和隨從問道:「還不把人拿下?」

    「大家不用跑了,凶手已經就擒!」

    汪孚林看著那個暫時爬不起來的傢伙,暗道小丫頭真兇悍,隨即趕緊高叫了一聲。雖說他這聲音在這一片混亂的場合顯不出來。可從轎子裡探出頭來的葉明月立刻吩咐轎伕隨從跟著叫喊彈壓,漸漸地,亂糟糟的局面才有了些穩定的跡象。而在這當口,最初擠在人群看鬥毆,沒想到鬥毆變成命案,險些連鞋都給人踩丟了的程大公子,方才心有餘悸地和墨香一塊回來了。

    「晦氣,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是邵家那樁爭產案子,這兩個是同宗從兄弟,為了打官司也不知道送出去多少錢,如今一個得了家產,一個卻全部落空,一時不忿就當街打了起來,到最後還動了刀子,不過那傢伙只是肩膀上被砍了一刀,卻險些沒被人踩死!」

    程乃軒悻悻說到這裡,見汪孚林正在看另一個方向,他這才注意到這裡還有一乘轎子,轎子旁邊站著個高挑俏麗的少女,只是髮式有些古怪。剛剛那當街撂倒凶手的一幕,他看得清清楚楚,此刻再細細一看,他就認出那是之前在汪道昆松園中見過的,人家是葉縣尊的丫頭!可待他多看了幾眼,人卻突然一瞪她,就這麼閃身進轎子裡去了。

    而這時候,汪孚林已經轉身走到轎子前頭,把事情原委大略說了說。邵員外一死,邵家家產儘管經過層層過手揩油,可遺留下來的仍然有上萬貫,怎不叫同族眼熱?這官司打到現在,府城那些訟棍一個個猶如打了雞血似的,聽說各式各樣的狀紙和證據足有一人高,而府衙那些小吏差役也不知道撈了多少油水。現如今舒推官一直躲到歙縣接手打砸糧店案,方才復出審了這一件案子,可塵埃落定,又鬧出這麼一場,有的好讓人頭痛了。

    「葉小姐,這裡的事情既然解決了,自有府衙差役去管。既然正巧遇上,一塊去我之前提到的那家作坊看看如何?」

    雖說剛剛這一出著實突然,可來得快去得快,葉明月今天才對衣香社眾人提出,來日要帶禮物過去,眼下汪孚林既然這麼說,她自然滿口答應。一旁的小北倒不是很想去,可小姐都開口答應了,她只好悶聲不發表意見。至於他們這一行人離去後,回頭府衙差役會如何收拾場面,那就不關他們的事了。

    等到轎子一停,葉明月見小北一臉不太想動的模樣,不禁笑了起來,拍了拍小丫頭的腦袋就輕聲說:「那好,你在這等著,我一會兒就回來。」

    她剛剛彎腰出了轎子站穩,身後突然一陣風似的,小北還是跟了出來:「我還是跟著吧,天知道還會不會有之前那種事!」

    尤其得看著這一對狐朋狗友!

    這一次,汪孚林終於沒有再忽視小北斜睨程乃軒的眼神。想到鬼面女的傳說,他只覺得,自己已經快抓住那根狐狸尾巴了。

    熱火朝天的炒制房間裡,汪孚林和程乃軒也好,葉明月和小北也好,全都沒有停留太長時間。這暑氣未消的大熱天裡,那種火爐就在旁邊烘烤的炙熱,實在不是一般人能夠抵擋的。等到眾人跟著程家那個管事到了另一間涼爽透氣的穿堂中,眼看那管事親自端了一盆炒制好的小胡桃過來,讓眾人品嚐,汪孚林便率先搶了一個,熟練一捏剝殼之後取出果肉往嘴裡一扔,他便露出了一絲心滿意足的表情。

    真是吃貨!

    小北和程乃軒不約而同地生出了同一個念頭。奈何對付這小胡桃,兩人就沒汪孚林這種水平了,直到那個管事又給每人送來了特製的小錘,他們方才好不容易剝開果殼。可嚼著果肉,從前也常吃瓜子的小北不得不承認,這東西瞅著不起眼,但真的咸津津,香噴噴,好吃得很,而且竟有些核桃的香味。葉明月可不像兩人這般猴急,她端詳了東西好一會兒,就把自己答應下次衣香社集會送東西的事說了。

    聽到葉縣尊千金把事情辦得這麼快,汪孚林頓時把那什麼鬼面女的傳說暫時丟到了九霄雲外:「葉小姐果然做事爽快!」

    和這種人合作最痛快!
x24685 發表於 2015-7-21 18:00
第一六一章 邀約和反擊

    「第一,按照人數,定製二十個絹布口袋,記住要精工,不要粗製濫造,不計成本。巴掌大小就夠了,每袋子只要裝二三十顆,不要多。」

    「第二,準備一個雕漆盒子,尺寸不必太大,到時候裝好椒鹽小胡桃,讓葉小姐回頭帶去衣香社,前頭那些袋子是送禮的,這些是當場分食的。晚上給葉小姐送過去。」

    「第三,盡快在歙縣鬧市區找一家鋪子,把店開起來,記住,盛放的家什要考究,絹布袋,竹編的小盒子,攢盒,這是做精品生意,給人送禮的。」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盡快囤積這些今年剛剛成熟的新貨,動作要快。這種東西沒有秘密,今年這頭一年打個漂亮仗,以後就難說了。」

    那管事聽汪孚林侃侃而談,看向了程乃軒,見自家公子點頭如啄米,他想到之前把這事稟報程老爺後,程老爺吩咐自己一切照辦,他此刻趕緊凜然答應。

    「瓜子核桃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市場?前者價賤,後者也不算太貴,吃的人裡閒人多,又有口彩。所以,要和這些類似的東西區分開來。禮品裝的椒鹽小胡桃,那是給閨秀千金,有錢有閒的人聊天消磨時間的。而那些不加鹽的,可以用旺火炒熟到開口之後,直接讓人用輛車推到大街上,用紙包上,秤了份量賣。」汪孚林說到這裡,突然若有所思地瞅了一眼小北,這才笑著說道,「至於那家店。不妨請個畫師瞄上兩筆美人。然後打上招牌——就叫美人果!」

    見汪孚林看著自己說什麼美人果。小北忍不住嘀咕道:「這時候還有閒工夫想吃的?狀元樓上那檔子事都已經傳遍了,今天小姐去衣香社集會,就有人從外頭把這事報了進來,別看這一場贏了,那些奸商可不是好對付的!」

    「這件事本來就是那些奸商沒理,如今我們既然造起了聲勢,還怕他們?」程乃軒今天破天荒第一次被父親誇了,儘管只是區區一句。因此竟是信心爆棚,「他們儘管放馬過來,我們都接著呢!」

    「等回頭你扛過了人家的報復,再神氣,現在說什麼大話!」

    「什麼說大話?小北姑娘,打架我不行,經商你不行……」

    「說得像是自己做過多少回生意似的!」

    眼見程乃軒和小北竟是在那扛上了,汪孚林又看到那管事知情識趣溜之大吉,他也懶得管這兩人,自顧自對葉明月表示了誠摯的謝意。他汪小官人一個大負翁。在這幾乎不需要太大本錢的小胡桃的生意上還差不多夠插上一腳,可糧食生意他哪可能投入幾百上千兩?結果。他那時候去對「重病在床」的葉鈞耀匯報了之後,葉明月就在旁邊使勁攛掇了一番,葉大縣尊終於被說動,結果把戶房司吏劉會給叫了來,從縣衙公費上剋扣出一千兩本錢投了進去。

    「謝我幹什麼?那是爹答應的。」

    「可要不是你提及之前那五千兩賬面虧空,縣尊哪來的決心?」

    「有幾個當縣令的像爹這樣,上任之前一點成算都沒有,盤賬馬馬虎虎就過去了,結果替前任背了這麼個黑鍋?」說起自己的父親,葉明月頓時想起了弟弟侍疾的趣事,嘴角頓時翹了翹。她突然抬起頭看著汪孚林,眼神中閃爍著狡黠的神采,「你今天這一出把汪老太爺給逼得氣暈了過去,回頭他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你,那些糧商肯定也少不了反擊。衣香社的下次聚會是後天,乾脆這樣吧,大後天你陪我和小北去西郊太平興國寺替爹祈福,求個平安。」

    說到這裡,葉明月那嘴角更彎了:「算是你當初答應我的那個條件。」

    這大半年來,她雖說最遠去過離縣城四十里的許村,卻都是到人家家裡做客,那些風景名勝卻都沒去過。這次難得有這麼好的藉口,去的又是黃山披雲峰下,練水西岸,那座從唐時開始興盛,如今仍然有號稱水西十寺的太平興國寺去走一遭,也算沒白陪父親到這徽州府來!

    汪孚林聽到只是這麼簡單的條件,又覺得自己一來完成了君子協定,二來這一趟之後,可以讓人認為葉大炮病得不輕,以逸待勞等著魚兒上鉤,可謂一舉兩得,再完美不過,他當然趕緊答應了下來。等到離開作坊的時候,葉明月還用帕子包了一些小胡桃回去,說是獎勵那三個辛勤照顧病人的小傢伙,至於小北偷偷抓了幾個在手中,如同玩健身球似的玩起了雜耍,汪孚林就純當沒看見了,因為他自己也順手裝了一布袋。

    義店這樣一個突然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事物,自然而然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徽州府又不是什麼盛產糧食的地方,再加上地方倉儲制度已經形同虛設,別說水旱天災要從外地調糧食來,就是平常時節,每到春耕糧荒,也往往要從蕪湖等地運糧,所以這糧食市場一直都操縱在糧商手中。

    對於大糧商們來說,徽州一府六縣只是個小小的市場,更廣大的市場在蘇松、南直隸乃至於湖廣。哪裡豐收,哪裡歉收,他們永遠都是消息最靈通的人群。比如此次徽州一府六縣風調雨順,算是個小小的豐收年,他們便立刻壓低糧價。而這些糧食也許會放在庫房裡,也許會通過新安江水路,通過嚴州府,運到浙江福建那些受災的地方去。至於回頭徽州府若是開春缺糧,他們也自有辦法依樣畫葫蘆把糧食運進來,順理成章開個天價。

    這種低買高賣的方式,在糧商們看來,自然天經地義。而留守府城的糧商們,主體都是小坐商,本地收,本地賣,偶爾有多餘的則賣給走南闖北的行商。他們多了幾分安逸。少了幾分風險。但賺的差價自然不比那些行商。如今因為歙縣和其他五縣打擂台。他們瞅著這個空子,自然避免不了多幾分黑心。

    誰曾想,就因為他們放出話說,不收歙人的糧食,正等待官府那邊稍稍放鬆一點態度,承諾嚴懲犯事者,他們就退一步放開禁令,可歙縣那邊的反擊竟是來得這麼快。這麼凌厲!如果只是尋常百姓敢於和他們作對,聯合在一起的他們當然能夠毫不費力地伸出一根小指頭,將那螻蟻給捏成齏粉,可問題在於,那狀元樓上的一場集會上,歙縣稍有名聲的鄉宦富民大戶在汪小秀才的煽動下,很多都加入了這個叫做義店的怪物!

    哪怕有的主動,有的被逼,可就算鬧事者有錯在先,這也是他們這些糧商挑起的戰爭!

    這會兒。一間寬大的屋子裡,眾人正在你眼看我眼。終於。這回受損失最大的休寧吳家米行東家吳興才重重一捶扶手,惱火地說道:「別都當啞巴!都被人逼到這個節骨眼上了,究竟怎麼辦?難不成眼睜睜看著他們一拳頭把咱們打傷了還不算,更要從咱們嘴裡奪食吃?」

    「老吳,不是我說你,你那伙計真該好好洗洗那張嘴了!什麼叫做歙縣兩溪南,抵不上休寧一商山,這自吹自擂的話家裡說說就算了,非得在人前說!」

    「這事情到了這地步,真的有些難辦了……話說回來,之前誰出主意,說是不收歙人賣糧的?」

    前頭一個嘲諷吳興才的聲音,大多數糧商都選擇性忽略了。是人就有仇人,吳興才當然也不例外,那個諷刺的傢伙就是吳興才的最大競爭對手。至於後一句話,眾人卻都面色凝重,眼神不善地看向了一個方向。而那個發現自己一下子成了千目所視千夫所指的胖糧商,一下子就跳了起來。

    「怎麼就怪我了?我只不過這麼嘀咕了一句而已,你們全都點頭稱讚好主意!再說了,我也只是聽到老吳這事後和家裡婆娘感慨了幾句,說是泥腿子真是膽大包天,結果我家婆娘就給我支了這麼一招,我怎麼知道那些歙人居然會來這一手!」

    他這一辯白,其他糧商頓時無語。誰都知道這死胖子剛入糧商這一行,可家底卻頗為豐厚,唯一的弱點就是和別人玩心眼還少根筋。關鍵還在於他們那時候也想表現一下存在感,免得回頭還要吃官府的啞巴虧,誰想到最終弄巧成拙。眾人正在彼此之間交換眼色,那個胖糧商突然又低聲說道:「不就是收糧嗎,咱們就把庫存的糧食全都一輛輛車送過去給他收,看他們能夠有多少錢!」

    「你這腦袋怎麼長的?咱們收糧的價錢是這一兩個月一點一點跌下來的,放消息說不收歙人賣糧後,又跌了兩分銀子,可這幾天賣糧的人又少,算算咱們的平攤成本,可比他們眼下的收糧成本高多了!我們把糧食運過去賣,不是送錢給人賺?」吳興才惱火地瞪了那胖糧商一眼,這才咬牙切齒地說,「所以,什麼義店,只不過是趁著這機會出來撈一票,黑鍋咱們背,名聲他們得,哪有這樣的好事!」

    「就是,口口聲聲說義店,有本事他一口氣漲一錢銀子,算他真仁義!」

    儘管眾人無不罵罵咧咧,忿忿不平,但都是生意人,他們全都清楚,倘若那個勞什子義店真的敢上浮一錢銀子收糧,那眼下這裡坐著的人必定會毫不猶豫,一口氣拋出大批庫存,直接讓對方吃不下撐死。可眼下,他們能夠做出的選擇著實很小。

    老半晌,一個老糧商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漲價吧!到時候每石漲四分銀子收,否則現在若是壓不下去他們這勢頭,秋糧收割,只怕我們一粒米也甭想收到!就算那邊跟著漲價,先頭賣了糧食之後感恩戴德的那幫鄉民,發現自己吃了虧,我們攛掇一下,很容易糾集一大堆人去他們那兒叫嚷鬧事!不過,大家先準備好,之前我們吃了措不及防的虧,這次卻要先知己知彼,把歙縣衙門那邊,還有汪家程家乃至於戚家軍那批人動向摸清楚了,我們再一起漲價!」
x24685 發表於 2015-7-21 18:00
第一六二章 哥喜歡她嗎?

    汪孚林將葉明月和小北主僕一行人給送回了知縣官廨後門,就把程乃軒給趕回了黃家塢程家大宅,這才踏進了自家家門。此時此刻已經是下午申時,按照往日的日程表,金寶和秋楓早就應該從李師爺那兒下課歸來了,可如今葉大炮「臥床重病」,他們兩個幫忙葉小胖一塊照顧病人,這會兒當然還不見人影。而葉青龍搖身一變成了義店的臨時大掌櫃,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所以,他讓跟自己回來的康大劉四兩個轎伕回房歇息,在廚房門口一張望,看到劉洪氏正在忙碌張羅晚飯,他就沒打擾她,步履輕快地往後走去。過了明廳和穿堂,便是最後一進院子。即便還離開老遠,他便能聽到西室那邊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二姐,你看這支珠釵?」

    「真好看,小妹真棒!一會兒等葉青龍回來,讓他把那一盒子拿去賣了,算算刨除成本,至少還能賺一兩多銀子!」

    「二位姑娘也歇歇,這穿珠子畢竟費眼……」

    「怕什麼,再費眼能比得上繡花做女紅?只可惜我們都沒大姐那針線功夫,我一拿繡花針就扎手,也不知道怎麼搞的!」

    汪二娘正比劃著自己拿繡花針時的尷尬模樣,突然見一個人影一掀斑竹簾閃了進來,卻是汪孚林。她正要起身叫哥,卻只見汪小妹已經敏捷地一躍下地跑了過去,汪孚林一如既往就這麼抱著人轉了半圈。面對連日來司空見慣的這一套,她已經早就沒了教訓人的興致。當下只是白了一眼兄長。笑著問道:「哥。我可都聽說了,你今天在狀元樓又殺了汪尚寧的威風!」

    「是汪老太爺,回頭在人前客氣點,你哥我今天可把人給氣暈了,不想回頭再背個不夠尊老愛幼的惡名!」

    看到汪二娘衝自己皺了皺鼻子,分明不以為然的樣子,本來就是打趣的汪孚林便亮出了手中的布袋,衝著汪小妹猶如誘惑孩子似的招手道:「小饞貓。給你帶好吃的了!」

    「哥,你太過分了,誰是小饞貓!」汪小妹使勁一跺腳,可動作卻很快,一把從汪孚林手中把布袋搶了過來,打開一看裡頭都是一顆顆圓滾滾的東西,上頭果殼上隱約還有些白霜,只微微開了一條小口,她不禁有些納悶地抬起了頭,「這真的能吃?」

    「不知道了吧?這叫美人果!」

    汪孚林信口開河這麼一說。隨即坐下當著兩個妹妹的面熟練地剝殼取肉,一人遞了一瓣。汪小妹想都不想就咬得嘎嘣脆,隨即就歪著頭說道:「味道似乎和鹽津核桃有些像?不過比核桃更香脆……哥,哪來的?」

    見汪二娘一面細嚼慢嚥,一面用古怪的眼神看著自己,分明是追問多少錢買的,汪孚林不禁一把捏住了這個潑辣二妹的鼻尖,等其觸電一般躲遠了,嗔怒地瞪著他,他才笑嘻嘻地說:「別想岔了,這東西不是買的,是我讓人特製的,後天就會讓葉小姐帶去衣香社給那些千金閨秀分享。要知道,你哥我將來娶媳婦的老婆本,就都指望在這小小一顆顆美人果上頭了!」

    此話一出,汪小妹立刻用手指刮臉,圍著汪孚林嚷嚷哥哥想娶嫂嫂之類的玩笑話,而汪二娘卻若有所思地看著一匣子最近做好的小首飾。家裡欠下巨債的事,她曾經影影綽綽偷聽到一星半點,雖不知道多少,可數目大到無法想像,這卻是必然的。想到兄長一次次往她這兒送銀票,她想了想,就去枕頭邊抱出了一個匣子,只見那裡頭除卻壓在最底下的兩張百兩銀票之外,就是十幾個銀角子,還有一個小錦囊。

    見汪二娘一股腦兒把整個匣子都推到了自己面前,汪孚林不禁暗嘆一聲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雖說自家曾經富過,但早就被老爹給折騰窮了——他堅定地把匣子推了回去,這才笑著說道:「放心,還沒到這時候。程乃軒出的大頭,我佔的小頭,等不夠了我就來找你這管家婆要錢。」

    汪小妹不太明白二姐突然來這一招是什麼意思,鬧夠了的她抓著汪孚林的衣角,突然想起了什麼,立刻眉開眼笑地說:「哥,回頭我們跟著明月姐姐一塊去衣香社好不好?之前推托好多次了,現在我和二姐做的首飾可漂亮了,也許還能找到大主顧!」

    大主顧這種詞,汪小妹怎麼知道的,汪孚林不用想就明白,肯定是葉青龍那小子給她們灌輸的。他心想等昔日小夥計現在大掌櫃回來,一定狠狠教訓一頓,嘴上卻說:「要想去玩,那就好好玩,別提什麼做首飾的事。畢竟,有些人,比如葉小姐,她會真心把你們當朋友,有些人,卻只是拿你們當玩具似的取樂。如果覺得去那兒有意思,我就讓人去和葉小姐說。」

    「小北姐姐,許家九姐姐人都很好!還有……」汪小妹掰著手指頭數了幾個人,最後還是氣餒地搖頭道,「算了,不去了,其他人說話都怪怪的,還老喜歡問我這個問我那個,二姐也覺得不舒服,所以才不想再去的。我又不是想去玩,只是想著她們出得起錢,能多賣幾個……」

    話還沒說完,汪二娘就緊緊抱住了汪小妹,隨即強笑道:「小妹只是隨口說說,哥,我們不想去,你別和明月姐姐說。」

    汪孚林巴不得兩個妹妹離那個奇奇怪怪的閨秀八卦團遠點兒,可好好的勾起了她們這情緒,他也有些歉然。想到答應葉明月要同去太平興國寺,他就對兩人說了,這下子,汪小妹頓時興奮成什麼似的,汪二娘則是有些猶豫地問道:「聽金寶和秋楓說,葉縣尊病得不輕,明月姐姐既然是去祈福,我們一塊去,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有什麼不好的,若是你哥我和她去,豈不是成了孤男寡女,瓜田李下說不清?」汪孚林很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這才往兩個小丫頭腦袋上各拍了一下,「總而言之,就這麼說定了。」

    可汪孚林萬萬沒想到的是,他轉身一出屋子,汪二娘就一把拖著汪小妹到角落裡,低聲說道:「小妹,你說如果明月姐姐成了咱們的嫂嫂,那怎麼樣?」

    汪小妹頓時瞪大了眼睛,才剛要嚷嚷就被汪二娘給一把堵了嘴。好半晌,汪二娘挪開了手,小丫頭才歪著頭問道:「哥喜歡她嗎?」

    喜歡嗎?汪二娘仔細想了想,葉明月自從來過第一次,之後就來過好幾次,還帶她們去過衣香社,很維護她們,可真要說和哥哥之間有點什麼,那還真的說不上。哥提到她的時候,那彷彿就只當是程公子那樣的普通朋友。而且,不論怎麼說,葉明月的父親是一縣之主,兩榜進士,可哥哥只是個小秀才,爹又欠了一屁股債……

    她正這麼想著,突然就只聽汪小妹低聲嘟囔道:「而且,她喜不喜歡哥也不知道呢!」

    此話一出,汪二娘頓時愣住了,隨即大大嘆了一口氣。她支著雙頰站在支摘窗前,突然覺得,父母全都不在家的感覺真不好,這本來不該她操心的。

    葉明月去參加衣香社聚會這一天,汪孚林一整個上午都泡在義店後院翻看葉青龍的賬冊。到底是前頭在糧店米行足足做了好幾年的小夥計,又能寫會算,賬目做得整整齊齊,而且還按照他之前的吩咐,在接受鄉民賣糧的同時,還記錄了他需要的一些東西。而這幾日來,賣糧的不再只有歙民,還有其他五縣不滿那些糧店一再壓價的農人,葉青龍都按照他的吩咐,裝模作樣問兩句扯皮一陣子,最後還是照價錢收了。

    中午,他隨便在這裡吃了個午飯,見葉青龍忙得不可開交,他也就不去打擾這個做掌櫃做得起勁的昔日小夥計了,又囑咐在此坐鎮的程乃軒兩句,便悄然從後門離開。剛回到自家門口,他就看到不遠處正有一乘轎子往這邊而來。認出那些隨從和轎子的熟悉式樣,他就索性徑直迎了過去。

    幾個認識他的轎伕隨從參差不齊地叫了一聲汪小官人,轎子的窗簾也撩開了一條縫,卻是葉明月衝著他點了點頭。

    大庭廣眾之下不好打聽椒鹽小胡桃受眾程度問題,汪孚林就索性熟門熟路跟進了官廨。等到閒雜人等都退下了,只剩下個小北杵在那,他就直截了當問道:「如何?」

    「你這算計真是太精了。那絹布口袋是杭絹做的,這就第一對了她們喜好精美的脾氣。又是我帶去的,她們更少了幾分猶疑。而且就那麼二十顆,今天嘗過之後,也不知道回頭得有多少人抱怨我小氣。」

    葉明月說完這話,想到今天那些千金閨秀們頗感新奇,七嘴八舌打探東西是哪買的樣子,她彷彿預見到了那家新開張的店會是怎樣興旺光景。見汪孚林並不意外,臉上笑容洋溢,她思量片刻就開口說道:「對了,南直隸鄉試的日子應該差不多了,等他們回來之後,少不得還有一場慶功宴。如今這些既然叫做美人果,何妨再多做一款狀元果?」

    「好主意!」汪孚林雙掌一合,腦筋飛速轉動了起來。可還不等他想好營銷路子,緊跟著葉明月就又開了口。

    「對了,我本來想邀李師爺和我們一塊去西郊太平興國寺的,可他卻聲稱對佛寺沒興趣。」

    汪孚林對於葉明月請李師爺同行沒有半點意見,可沒想到表面傲嬌,實則卻很喜歡湊熱鬧的李師爺竟是回絕了。再想到明天本打算捎帶上的兩個妹妹今早竟也告訴他,手頭活計多,不想去了,他不禁有些納悶。

    怎麼一個一個都轉性了?
x24685 發表於 2015-7-21 18:02
第一六三章 祈福還是郊遊?

    一大早,府城西面潮水門,進城的人流排起長龍,而出城的車馬行人卻不多。如今已經入了秋,太陽自然不像盛夏時那般毒辣,再加上西門靠近練水,河上清風吹來,更添幾分涼爽。這其中,一行出城的人沒有上西面的官道,而是一路北行,往西干山的方向去。

    打頭的是還沒學會騎馬的汪孚林,他今天只帶了康大和劉四兩個抬滑竿的轎伕,身後則是一乘二人小轎,四五個隨從,往日時而隨轎,時而擠在轎子裡的小北,今日赫然頭戴**帽,身穿罩甲,一身男裝打扮,混在眾人當中並不起眼。好在出城到太平興國寺的路不算很遠,平整寬闊,這會兒只瞧著那座宋時建造的長慶寺塔越來越近,而路上遇到的香客也越來越多。

    對神佛二字,汪孚林一向覺得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如今自己經歷了一場極其玄乎的穿越,就更加這麼認為了。可即便如此,他對葉明月今天此行仍然很不理解。她藉著葉鈞耀這場所謂重病說要去寺中祈福,又拿著他的君子協定讓他護送,這沒有什麼問題,可什麼寺不好,非得要是太平興國寺?太平興國寺這名頭聽上去怎麼都應該是保佑國運昌隆的地方,和祈求病痛解除有半分關係嗎?

    「汪小官人從前可去過太平興國寺?」

    聽到這個聲音,汪孚林回神,見路上漸漸開闊,小轎已經來到了他身邊並排的位置,他就搖頭說道:「我從前很少離開松明山。進城之後又一天到晚瞎忙。還從沒去過。」

    「那今天正好一覽徽州有名的水西十寺風光。太平興國寺是唐時古寺。原名興唐寺,那時候興唐寺遍佈天下,可歙縣這座仍然很出名,說是一座寺廟,但卻有整整二十四院,遍佈西干山。李太白曾有詩云,『天台國清寺,天下稱四絕。我來興唐游。與中更無別。枿木劃斷雲,高峰頂參雪。檻外一條溪,門前流碎月』。至於太平興國寺之名,還是宋時改的名字了。只可惜如今只剩下了十院,因而人稱水西十寺。」

    汪孚林聽著葉明月娓娓道來的介紹,一時不禁大汗。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外鄉人,葉明月才是徽州歙縣本地人!

    不過他從來都是厚臉皮,這會兒就索性虛心討教道:「水西十寺是哪十寺?我們今天去的又是哪一寺?」

    「水西十寺是,羅漢寺、如意寺、經藏寺、等覺寺、福聖寺、五明寺、長慶寺、淨明寺、妙法寺和諸天閣。至於我們今天……」小轎中的葉明月微微一笑,隨即笑吟吟地說。「當然是能去幾寺就去幾寺,如果能夠走遍水西十寺。也算是誠心到了,爹的病一定就能好了!」

    你說得好聽,分明是想要藉著今天出來的機會玩個夠!

    汪孚林暗自腹誹,可他自己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閒,既然難得出來散散心,多走走也沒什麼不好,因此也就不去吐槽了。他再瞥了一眼那些眼觀鼻鼻觀心的隨從,心想葉明月倒是很篤定週遭隨從轎伕聽了那番話,不會亂傳流言。等他看到小北時,卻發現小丫頭一雙眼睛正在四處瞟,臉上滿是警惕,而身上除卻和別人一樣的衣衫之外,腰間還束著一條寬大的牛皮帶,他不禁心中一動,想起了當初她給自己看手腕上那一條牛皮護手的情景。

    雖說上次這小丫頭和戚家軍那些老卒比試時,人家頗有容讓,可到底身手敏捷,怪不得今天葉明月輕車簡從,沒帶幾個人!

    小轎留在山腳下第一座羅漢寺下,汪孚林把滑竿讓給了葉明月,眾人一路爬山走走停停一座座廟逛上去,倒也悠閒自得。一路上,他研究佛像的年代,瞻仰前輩的碑文,鐫刻的筆法,觀摩真正原生態的古建築,佇立在潺潺流淌的山溪前,聽聽僧人梵唱,看看信眾頂禮膜拜,自己也似模似樣跟著雙手合十拜兩下。至於他時不時和葉明月交流的,無非是這水西十寺中發生過的趣聞軼事,更多時候都只是作為聽眾,單純聽著葉明月如數家珍。

    畢竟,他說是徽州人,可也就只看過那兩個版本的徽州府志,壓根沒有機會去瞭解那許多風土人情,名勝古蹟。

    這一天水西十寺的香客雖多,但像汪孚林和葉明月一行人這般逢廟必進,逢佛必拜的大主顧,自然是絕不多見的。只不過,任憑一路慇勤跟從的知客僧如何舌粲蓮花,汪孚林壓根沒有陪著佳人就該當冤大頭的意識,頂多在那香火箱子中丟個幾文錢意思意思,而葉明月奉上的,也不過區區銀角子,叩拜的時候倒是喃喃自語,看上去虔誠十分。對於這樣油鹽不進的組合,知客僧唯有腹誹小氣,可終究是大寺氣度,不至於在嘴上露出來。

    見兩人相處如此態度,今日隨行的都是葉明月母親蘇夫人的陪嫁僕從,起初還對其同行有些擔心,這會兒漸漸都放了心。汪小官人最近在徽州一府六縣可說得上是名聲大噪,評價更是各式各樣,有說他精明強幹的,有說他才華橫溢的,有說他心狠手辣的,有說他算計如神的……從前看著自家主人葉縣尊對其信任非常,自家小姐也將其當成自己人,不止一個人心裡嘀咕過,這一位汪小秀才會不會成為葉家乘龍快婿。

    即便那是將來的乘龍快婿,這未成婚之前,兩人就如此不避忌地出行,實在讓人心裡捏了一把汗!

    可如今他們卻分明看到,今天汪孚林這一路遊覽過來,要是別人為了展示才華,說不定十首八首詩都吟了,可汪小官人卻三緘其口,哪怕有人引這話茬,某個憊懶小秀才也只是打呵欠敷衍過去。對於葉明月的態度,那更是客氣有餘,親近不足,更不要提什麼慇勤示好,博取佳人芳心了。

    只有汪孚林自己定位準確得很。整天在城裡鬥心眼,已經夠無奈了,今天我是來遊山玩水的,不是來動腦子討人喜歡的!

    午後時分,一行人終於登上了福聖寺。倘若可以留宿,那一日遊遍十寺,也許還有點可能,但葉明月是縣尊千金,當然不可能在外留宿,所以,每個人都知道,到了這裡,也就差不多該走回頭路了。這是今天遊覽的第五座寺廟,身為昔日興唐寺上院,福聖寺比前面四座規模何止大一倍。

    葉明月早就知道福聖寺的素面有名,因此一大早就準備了點心,以備路上爬山,錯過午飯,腹中飢餓時吃。所以一到福聖寺,她稍微大方了一點,一氣施捨了五兩銀子。大約是看在這錠雪花紋銀的份上,知客僧立刻把眾人引入了一間清淨的齋房,不消一會兒,十餘碗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素面就送了上來。汪孚林前世裡也嘗過不少有名的素面,只覺得味道都差不多,可今天一筷子面下口入肚,他卻只覺得鮮香可口,回味十足,不禁大讚了一聲好。

    這一聲好字話音剛落,他就聽到葉明月說道:「福聖寺素面號稱用了八珍,筍乾、香菇、黑木耳、竹蓀、麵筋、石耳、口蘑、黃花菜這八樣,再加上各種山珍燉出來的清湯調味,完全沒有半點葷腥,號稱徽州第一素面。今天能吃到,也不算白來徽州一場!」

    葉明月施捨的銀子並不足夠上專門的結緣冊,所以知客僧當然也不知道這便是葉縣尊千金,但此刻聽到她張口如數家珍,甚至評價這是徽州第一素面,他頓時覺得顏面有光,笑容滿面地說道:「這位女施主真是好眼力,咱們福聖寺的素面,不但是水西十寺中最好的,也確實是歙縣乃至於徽州最好的。這些天夏稅催得急,信眾來得少,否則各位來得這麼晚,這一口面恐怕還未必能吃上。」

    「既然這麼說,不吃完那就是暴殄天物了。」汪孚林當然不會用筷子去把八珍仔仔細細數一遍,當即大快朵頤了起來。等到一大碗麵從面條到湯汁全都消滅得乾乾淨淨,他方才笑著說道,「今天承葉小姐的光,吃了一碗好面,來日等到我尋覓的東西找到了,定要讓你嘗試一下那些從未聽過看過的美食!」

    「從未聽過看過的美食?」小北嘟囔著這幾個字,突然想到了當年的江湖傳聞,登時瞪大了眼睛,「不會是苗疆那些奇奇怪怪的蟲子吧?」

    幾個轎伕隨從都在齋房的另外一桌,聞聽此言一個個臉色古怪,彷彿是噎著了似的,汪孚林頓時不得不慶幸,自己幸虧把一碗麵都吃光了,否則這會兒非反胃不可!他沒好氣地白了小丫頭一眼:「你想吃蟲子自己去吃,我可沒本事把那東西當美食。」

    「那還有什麼咱們沒聽過沒看過的?」這次好奇的是葉明月。雖說汪孚林托她把椒鹽小胡桃引介給了衣香社的那些閨秀,已經足證是好吃的同道,可她還是想不到,汪孚林這次賣的關子究竟是什麼。

    「天機不可洩露。」汪孚林嘴裡這麼說,心裡卻在暗自催促程乃軒辦事效率點。什麼辣椒玉米土豆,趕緊給他蒐羅過來!

    一頓素面吃完,風景名勝全部看飽,眾人也終於到了該踏上歸途的時候。可剛剛跟著知客僧踏出齋房,每一個人就陡然聽到一個彷彿是晴天霹靂的轟然響聲。那一瞬間,那位滔滔不絕的知客僧竟是下意識地雙掌合十跪倒在地,臉上又是震驚又是恐懼。

    難道是菩薩顯靈?

    至於汪孚林,腦海中更是飛速轉過了一大堆念頭。

    地震?山體滑坡?泥石流?還是其他什麼東西?
x24685 發表於 2015-7-21 18:04
第一六四章 缺心眼

    汪孚林畢竟是個不太堅定的有神論者,故而和那些聽到晴天霹靂後一面拷問信仰,一面拚命反省最近有沒有做壞事的人不同,首先浮出腦海的就是這些想法。見小北已經緊緊攙扶住了葉明月的胳膊,那忠心護主的樣子滑稽極了,他忍不住撲哧一笑。豎耳傾聽,他便發現,那一聲響聲之後,並沒有繼續傳來隆隆聲響,但彷彿還有一種依稀有些熟悉的聲音。

    怎麼好像是水流聲?不對啊,這幾天天氣都好得很,又沒下過雨,怎麼可能有什麼山洪暴發之類的突發事件?

    不用他吩咐,福聖寺中僧人早已組織了人去左近打探,而原本要立刻回去的葉明月也改變了主意,暫時在寺中少歇。約摸一刻鐘之後,前去探查情況的幾個僧人就匆匆回轉了來,捎帶的卻是一個不那麼好的消息。

    福聖寺旁邊的一條山溪突然改道,將那條上山的路途給掩埋了一小半,雖說如今水流已經很小了,不至於完全沖毀青石路基,但至少得清理乾淨之後才能下山。

    這會兒還滯留在福聖寺中的香客,加上汪孚林這一行,總共也不到二十人。不同於汪孚林和葉明月是第一次來,好幾個都是老香客。這會兒聽說山溪掩埋了上山那條路,就有人大聲嚷嚷道:「這怎麼可能!那條山溪從西干山上一口泉眼流下來的,水流有限,就算夏天雨季也從來沒改道過,這大好的晴天怎會有這種事?」

    「福聖寺我也不止來一兩回了,一年到頭。那條山溪斷流的時候比有水的時候多。從沒遇見過這種蹊蹺事。肯定是有人搗鬼!」

    在這亂七八糟的嚷嚷聲中,汪孚林看了葉明月一眼,見這位縣尊千金回了自己一個會意的眼神,他吩咐幾個轎伕隨從去檢視轎子滑竿等物是否完好,以備屆時說走就能走,隨即招呼了葉明月和小北暫且離開這吵吵嚷嚷的現場,復又回到之前那齋房前。

    見這裡眼下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他就直截了當地開口說道:「我只是猜測。對不對不知道,估計是有人在山溪源頭先是堵上了圍堰,等水積多了就來了這一招。我們是不是應該慶幸,人家沒有趁著咱們上山下山的時候開閘放水?」

    「你是說,那條山溪的上游之前被人堵住了?」小北一下子聽明白了,立刻瞪大了眼睛,見葉明月正在低頭沉思,她突然扭頭就往外衝。可人還沒跨過門檻,她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人肯定早跑了!」汪孚林叫住了小北之後,他就對葉明月說。「再說這水西十寺都在山上,哪座寺的僧人會坐看福地遭殃。不用我們想到,他們肯定早就派人上去查看了!如果真的是有人用了這種手段,縣衙那邊恐怕會發生什麼,你們在山上暫時留一留,我帶人先回去。」

    葉明月卻只覺自己從前想得太簡單了,立刻阻止道:「那些僧人總不會眼看下山採買和信眾上山的路被堵住,一定會盡快把這條路挖出來的。如果真的連利用水力這樣的招數都用出來了,安知會不會還有其他更加過激的後手?不如等一等……」

    「正因為這次很可能有人放了這種犯忌諱的大招,所以我才要盡快趕回去,免得出了事來不及反應。我只帶康大劉四兩個人,再去這福聖寺中找個通路途的僧人帶路,他們一直生活在山中,一定會知道幾條小徑。某些人肯定會認為我既然送你來這兒,就不會丟下你獨自回去,我倒不信有人能把這西干山中每一條小路都堵了!」

    葉明月見汪孚林衝自己一點頭,就這麼徑直轉身出去了,她很想開口說兩句什麼,但話最終還是斷在了嘴邊。她對汪孚林說今天出來這一趟,是為了讓人覺得父親真的病重,以便引蛇出洞,釣魚上鉤,所以她要來這香火旺盛的水西十寺祈福求平安,可真正的原因是,她在那府城和縣城之中真的覺得疲倦厭煩了,所以想出來在青山綠水當中走一走散散心。可就因為她這難得的一次任性,也許就被人鑽了空子。

    她忘記了,這裡不是生她養她的寧波府,秉性剛強的母親也並不在身邊,也沒有那麼多親朋好友,時時刻刻都得把神經繃緊!

    「小姐?小姐?」小北使勁拽了拽葉明月的袖子,見她依舊呆呆地站在那兒,她不禁提高了聲音說,「真由得這書呆子去不成?他哪裡見識過那些腌臢下流的手段,說不定人家真的在下山路上埋伏了等他呢?」

    葉明月這才驚覺過來,見小北眼睛頻頻往外瞟,她突然動了動嘴唇:「那你跟著他下山。」

    小北萬萬沒想到等來的是這麼一個回答,登時眼睛瞪得老大:「那怎麼行!」

    「福聖寺中還有那麼多僧人香客,總不至於有人在這裡圖謀不軌。只要我對主持報出身份,他自然會妥善安置我一行。反而是尋小路下山時,有可能會遇到意想不到的事,你身手敏捷,和他同行,就算有什麼小小的險阻,也絕對攔不住你們。」

    說到這裡,葉明月突然用雙手按在了小北的雙肩上,一字一句地低聲說道:「這也是為了爹。你知道的,爹的病雖說沒那麼重,可他並不是一個很堅定的人,怕就怕他到時候面對亂象支撐不住,出什麼岔子,那之前努力就全都白費了!小弟和金寶秋楓終究還小,李師爺固然可靠,但就怕意外!」

    直到這時候,小北才露出了掙扎的表情。當葉明月鬆開了按住她肩膀的手,卻直接將她摟在了懷裡時,她忍不住想起了當年在生死邊緣逃出去的那一刻,想到了在顛沛流離許久之後,抓住蘇夫人那隻伸到面前的手的一刻。想到了乳母臨死前囑咐她一定要聽蘇夫人的話。一定要知恩圖報的一刻。她一下子沒有了任何猶豫。悶聲說道:「你讓我去,我就去!」

    當汪孚林從主持那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以及嚮導,匆匆趕回來告訴葉明月,確實有好幾條小徑足以下山的時候,他便不得不面對一個有些意外的消息——葉明月竟是把小北推給了自己!他本能地想要拒絕,可看到這主僕二人全都是眼神堅定,分明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他只好嘆了口氣說:「那我就和小北跟著嚮導先抄小路回城吧。至於康大劉四。他們留下……別和我討價還價了,雖說這裡是佛門清靜之地,總難保會有意外情況。」

    小北自然也希望多兩個人留下來保護自家小姐,此刻立時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葉明月。見她猶豫片刻,最終微微點了點頭,她登時如釋重負,再看汪孚林時就覺得這小秀才順眼多了。等到其他隨從轎伕都趕了回來,和葉明月一塊送他們到了寺中後門,她三步一回頭,一直到和汪孚林一起跟著那個十六七歲眉清目秀的帶路小和尚走入了一片竹林。掩映的蒼翠完全遮蓋住了視線,她方才下定決心收回了目光。

    接下來這一條小路並不好走。畢竟。誰也不會沒事吃飽了撐著,不走前頭青石板壘砌的山路,選擇這種蜿蜒崎嶇的小路。更讓汪孚林鬱悶的是,之前他對福聖寺主持方丈擺明了車馬,對方立刻拍胸脯表示一定盡力幫忙,挑選了這個號稱從小在西干山長大,最認識路途的小和尚。可眼下只看那小和尚在前頭帶路,走一陣子都要停下來冥思苦想,他越看越覺得不那麼靠譜,最後忍不住發話問道:「小師傅真的走過這條山路嗎?」

    「當初水西十寺出過一次祥瑞,前頭山路全都被塞得水洩不通,那時候我下山就是走的這條小道。」說這話的時候,小和尚臉上還有些被人懷疑的憤怒,但緊跟著,他就說出了一句讓汪孚林和小北全都瞠目結舌的話,「那一年我十二歲了,哪能不記得路?」

    汪孚林和小北面面相覷,全都有一種破口大罵的衝動。這小和尚眼下看年紀至少十六七了,四五年前走過的山路能記得一清二楚,那簡直是天方夜譚吧!然而,兩人回頭看看幾乎很難分辨清楚方向的來路,想想已經走了小半個時辰,最終都打消了原路返回的衝動。先別說這看上去死硬的小和尚肯不肯帶著走回頭路,算算這一來回丟在路上的時間,今天就甭想進城了!

    話歸這麼說,當腳下最初依稀還能看出點路樣子的小路,漸漸變成了雜草叢生,幾乎分辨不出任何人走的痕跡,小北終於忍不住了。她突然蹭蹭蹭沖上去,二話不說一把揪住小和尚的衣領,厲聲喝道:「喂,你不會是故意帶我們兜圈子耍我們吧?要你真敢耍姑奶奶,小心我把你吊在樹上喂狼!」

    小北不開口還好,一開口說話,那嬌俏的女聲頓時再也騙不了人。那小和尚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才結結巴巴地叫道:「你……你是女人?」見小北掄起拳頭彷彿想要打人,他才趕緊縮回了腦袋,帶著哭腔說道,「我沒有故意帶你們兜圈子,我當初是在有一個樹樁的地方拐彎,可這一路上多了好多樹樁,我就分不清楚了,隨便找了個就拐彎……」

    聽到這話,就連起初想要勸小北不要那麼粗暴的汪孚林都是太陽穴直跳,恨不得親自捋起袖管揍這小和尚一頓。之前他去方丈主持那兒要嚮導的時候,這小和尚與其他幾個和尚搶著要當嚮導,他生怕在山溪上動手腳的人在這一環節使詐,一一盤問了幾句後,選擇了這個看上去心地瓷實的,結果證明他完全看走了眼——因為這小子完全就是個缺心眼!
x24685 發表於 2015-7-21 18:05
第一六五章 我很欣賞她

    嚮導不靠譜,汪孚林即便再擔心歙縣城中情況,卻也不敢繼續再亂走了。畢竟,後世那些成熟景區尚且還會發生迷路事件,更不要說眼下。於是,他任由小北猶如抓小賊似的揪著小和尚不放,立刻開始原路返回。好在小和尚吃一塹長一智,再也不敢亂顯擺自己的記憶力,一路磕磕絆絆,總算回到了先頭走過的地方,至少像那麼一條小路,有點踐踏跡象的路。

    這一次,汪孚林看了看天色,算算回去一路得花的時間,再也信不過小和尚了,直接讓小北把這傢伙扔下,吩咐其自己回福聖寺。緊跟著,他仰頭望了望太陽分辨了一下方向,順著有踐踏的痕跡,認準了方向走。事實證明,在這座不算很高很險峻的西干山,認準日頭,順著前人踩出來的路,要比一個不靠譜的嚮導要可靠得多。約摸走了一刻鐘之後,他突然只覺得自己被人一把拉住了。

    「喂,咱們這次不會再走錯吧?那小和尚都被丟下了,要是走錯,這回可是連來路都找不到了!」

    「放心,我這次多長了個心眼,沿路都做了記號。」汪孚林甩了甩袖子,見小北還用懷疑的眼神盯著自己,他便無奈地指著地面說道,「你自己看看腳下的路,是不是比咱們之前跟著那傻和尚走的路要好走一些?至少這還像條路,↖不像是剛才,簡直像是往深山老林裡鑽!剛剛福聖寺後門是朝著東面,我們這會兒就是往東走,我想。再走一陣子。應該就能看到府城和縣城。」

    「書呆子居然比山裡的和尚還認路?」

    小北嘴裡如此嘀咕。等到跟著汪孚林又拐了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居高臨下,就只見彼此毗鄰的徽州府城和歙縣縣城赫然在望。她一個箭步竄上前去,又驚又喜地叫道:「居然走對了,太好了!」

    「別高興得太早,山裡走路都這樣,看到歸看到。真正走到地頭還早呢!被那個呆蠢小和尚給浪費了很多時間,接下來得加快速度了,你可別拖後腿!」

    汪孚林隨口一句話將高興太早的小丫頭給拉了回來,自己便繼續走在了前面。果然,東拐西繞不一會兒,底下的城池就看不到了,他也覺察到背後那那本來嘰裡咕嚕的聲音漸漸消失,只有幾乎同調的腳步聲。知道小北丟下葉明月跟著自己,之前又被那小和尚耍得團團轉,心裡肯定不痛快。他只能沒話找話說道:「我家二娘小妹對連翹雖說不錯,可比起葉小姐對你。還是差遠了。程乃軒那傢伙之前還對我說,你們不像主僕,倒像是姐妹。」

    「小姐天資聰穎,什麼東西都一學就會,要是她有我這樣粗笨的妹妹,還不被人笑話死?」小北隨口答了一句,突然意識到汪孚林剛剛這最後一句話,她頓時又有些心虛,眼珠子一轉後,便岔開話題道,「你這個秀才如今也算是有點名氣了,是不是也立志出將入相,建功立業?」

    「出將入相,建功立業要像你說得這麼簡單,天底下就真的是宰相滿地走,將軍不如狗了。秀才上頭還有舉人,舉人上頭還有進士,就算考中了進士,你沒見你家老爺葉縣尊上任到現在,何嘗省心過一天?」反正小北是葉明月的丫頭,汪孚林也習慣不拿她當外人,因此不假思索地反諷了幾句,他便嘿然笑道,「醉臥美人膝,醒掌殺人權,這話說得容易,可惜汪小官人我沒那麼大志向,也沒那麼大本事。」

    小北本想譏刺一句沒出息,可想想汪孚林要是沒出息,自家老爺葉縣尊那就是沒本事了,她只能改口問道:「那你想幹什麼?」

    「坐擁良田百來畝,做個殷實小地主,娶個好媳婦,給兩個妹妹挑個好夫婿,把家裡債還清了,讓自己一家人過上幸福安康小日子。」

    「沒了?」

    「沒了。」汪孚林一攤手,無所謂地說道,「如果硬要說有,那就頂多再加上,多賺點錢,多弄點權,讓自家一畝三分地的父老鄉親能過得舒坦一點,就這樣。」

    小北當初跟著在京城的時候,也曾經見過同年來拜會老爺,年輕人多半意氣激昂,年紀大點兒的也多數躊躇滿志,至不濟的人,用小姐的話來說,那也是中庸藏拙,絕對不像汪孚林這樣一面鋒芒畢露,一面胸無大志。想到他剛剛還說要娶個好媳婦,她忍不住追問道:「喂,我問你,你喜不喜歡我家小姐?」

    汪孚林一下子怔住了。他回過頭來,猶如見鬼似的瞅了一眼小北,很想摸一下她的腦門,看看是不是燒糊塗了。要知道,西廂記裡頭的紅娘固然在後世被無數人謳歌為牽線搭橋的天使,可放在這年頭,哪家丫頭要真的敢做這種事,那絕對是賣小姐的典型,非得被主人主母打死不可!好在他須臾就發覺,小北問這話的時候分明滿臉警惕,絕對沒有撮合的意思,他這才稍稍舒了一口氣,索性扭過頭來繼續往前走。

    「我很欣賞她。」

    小北只覺得極其意外。在她看來,汪孚林要麼承認,要麼否認,那樣她就可以如同防賊似的好好防著他。可所謂欣賞,是什麼意思?

    「喂,你說明白一點,到底什麼鬼心思?」

    這時候,她就只聽前頭的汪孚林頭也不回地說:「你家小姐才貌雙全,聰慧善解人意,上得了廳堂,出得了家門,是否下得了廚房我不知道,但至少是管家一把好手。而且,關鍵時刻還能遊說父親,駕馭貪玩的小弟,能夠支使人給她打白工!所以,我很欣賞她。不過,她日後的相公最好是那種能夠包容她,而不是要和她比拚誰聰明的人,否則兩個一樣聰明**的人在一塊。絕對動不動就要碰撞。」

    他喜歡和聰明的女人一塊說話做事。也和葉明月很合得來。可他總覺得,每次和葉明月相處的感覺,就猶如和另一個自己打交道,又或者說在照鏡子,只不過鏡子裡的那個人是女子,僅此而已。所以,這種欣賞是否能變成喜歡,他有點吃不準。再說了。從心理年齡上來說,他實在有點老牛吃嫩草的感覺,所以目前尚未納入考慮,反正眼下他佔據的這皮囊還小得很!

    小北不是太明白汪孚林的話,可稱讚葉明月的意思,她總算還是聽懂了,頓時嘴角一彎高興得很。至於汪小秀才老氣橫秋地評判小姐應該嫁什麼樣的人,她完全沒放在心上,反正回頭夫人到了,老爺有人駕馭了。這些事他們會去操心的。此時此刻,先頭那些小小的鬱悶全都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當下一路走一路饒有興致地和汪孚林聊天,而汪孚林也樂得用這種方式消磨時間。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兩人終於發現,一路上幾乎看厭的樹叢和雜草漸漸稀疏,腳下那條小路通向何處,亦是終於不再撲朔迷離。因為在兩個轉折後的盡頭,分明是一條頗為平整的道路!

    這時候,汪孚林頓時大喜過望。他連忙快走幾步,可就在剛走到轉彎處時,他只覺一道黑影突然從眼前迅速竄了過去,隨即只聽一聲小心,嚇得他腳下猛地一打滑,連忙下意識地伸出手,胡亂往旁邊山壁上一棵小樹伸出的一根枝頭一抓,總算堪堪站穩。正當他慶幸自己避免了摔一個四仰八叉的命運,就只覺得臉龐依稀一道勁風閃過,之前曾經在汪道昆松園之中見識過的那道銀光從身畔掠過,徑直往前方一處草叢中射了過去。

    汪孚林瞪大眼睛朝那草叢中看了過去,可足足好一會兒,卻是半點動靜都沒有。他納悶地扭頭看了小北一眼,就只見小丫頭喜滋滋地衝上前去,到了那草叢跟前用手扒拉了兩下,隨即就轉過身來,手中提著一隻長耳朵的熟悉生物。

    是一隻肥得猶如小豬似的……野兔!

    「我眼力不錯吧?」

    面對這話,汪孚林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何止眼力不錯,眼力簡直太好了,這一飛刀直取活物,簡直是神準頭……可一面大叫小心,一面突然動用這種暗器,害得我剛剛還以為是有陷阱有埋伏!眼看小丫頭四處張望,不消一會兒便折下一根柳條,三下五除二把戰利品給捆了個嚴嚴實實,他便沒好氣地鬆開手繼續往前走去。可才走兩步,他就停了下來,目光不善地往自己腳上看去。

    不會這麼倒霉吧?

    小北收拾好獵物趕過來時,就只見汪孚林正低頭看著地面,她有些納悶地上前輕輕推了他一下,就只聽到人深深嘆了一口氣。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你倒好,隨手一飛鏢就能打到一隻兔子,可就是你這聲小心,我剛剛腳下一滑,就把腳崴了!」

    小北聽到最後,本已經撲哧一笑,可意識到那咬牙切齒的語氣,她登時又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咳嗽了一聲說:「沒事沒事,我扶著你走。」

    又不是你倒霉,而且都是你惹的禍,你當然說沒事!

    眼見小丫頭一本正經上來攙扶自己走,可眉梢眼角的笑意卻根本掩飾不住,汪孚林瞅著其臂彎裡掛的那隻野兔,忍不住覺得自己點太背了。可他就這麼多看了那隻野兔幾眼,耳畔偏偏又傳來了一句話。

    「見者有份,回頭我分你一半就是了,我可沒那麼小氣!無論是燉還是煮,或者炒來吃,絕對都美味!」

    這一次,汪孚林終於完全確定了,如果他對葉明月只是純粹的欣賞,那麼對這小丫頭,他就是純粹的摸不著頭腦!

    這小丫頭是跳躍式思維,想什麼幹什麼別人根本摸不透!
x24685 發表於 2015-7-21 20:45
第一六六章 你恨過你爹嗎

    「喂,你到底能不能走啊,再這麼下去,我們日落的時候也進不了潮水門!」

    「你以為我想?腳一落地就痛,誰讓你突然一驚一乍亂叫不說,關鍵時刻也不上來扶我一把,居然就惦記那隻死兔子!」

    「誰知道你會這麼倒霉?要不,咱們停一停,看看能不能攔下一輛馬車?」

    「連過路的人影都不見一個,哪來的車?」

    雖說走在大路上,旁邊有人攙扶著,勉強能夠一瘸一拐往前走,但那速度實在是不敢恭維,還得分心和人鬥嘴,汪孚林只覺今天實在是倒霉透了。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耳畔傳來了小北那嗔怒的聲音:「算我錯了還不行嗎?大不了我背你!」

    汪孚林側頭看一眼旁邊這小丫頭,用手比劃了一下身高之後,他就搖頭道:「別開玩笑了!你又不是大力士,回頭兩人一塊摔,那時候誰都走不了。」

    「你可別小看我!」小北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鬆開攙扶他的手,把那隻死透了的野兔往汪孚林手裡一塞,繼而就走到他前頭,稍稍蹲下了身,「我可警告你,別動歪腦筋,也別動手動腳,否則你現在⊕f瘸著腿可打不過我!」

    我就是腿腳靈便,那也未必打得過你!

    汪孚林暗自腹誹,原本還想拒絕這實在不太靠譜的好意,可在小北迴過頭來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下,他只好無奈聽從。等到這個逞強的小丫頭搖搖晃晃把自己背起來,邁著那實在說不上多穩當的步子往前走。他只覺得心裡七上八下。生怕小北一個踉蹌。兩人全都得摔路旁溝裡去。然而,雖說他能夠清清楚楚聽到小丫頭的粗重喘氣聲,一步步也走得很吃力,可她一口氣竟是堅持了下來,無論他怎麼說都不肯放下他休息。

    「喂,別不說話,這樣悶頭走路很累的知不知道?你不是讀書人嗎,背個什麼詩詞歌賦解悶都好!」

    汪孚林正在左顧右盼。看看是否能碰到過路行人,這樣出幾個錢讓人幫個忙,無論坐順風車還是雇個人背一程,總比繼續折騰這未成年小丫頭來得心安理得。可這時候聽到小北開口,他頓時哭笑不得:「詩詞歌賦能解什麼悶?難不成你讓我背,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呸呸呸……這次就是因為那條山溪飛流直下三千尺,於是把路給毀了,太不吉利了!」哪怕如今已經不是大中午的時候了,天氣也還算涼爽。可小北背著汪小秀才走了這麼一程路,已經是滿頭大汗。偏偏還騰不出手來擦。她費勁地把人往上頭提了提,突然靈機一動說,「上次你還在小姐和我面前唱過歌呢,那首什麼水調歌頭,還有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怪裡怪氣,卻又挺好聽的,再唱來聽聽?」

    汪孚林頓時臉拉長了,要是早知道醉酒後居然會這麼肆無忌憚,丟臉丟大發了,他絕對不會亂喝酒。他剛想說我又不是賣唱的,突然心中一動,也不知道哪來的衝動,竟是扯開喉嚨唱道:「大河向東流啊,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啊……」

    小北給這粗獷的聲音和歌詞一嚇,險些把背上人直接給丟了,等聽到「該出手時就出手啊,路見不平一聲吼」,她的臉上才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等到那曲調一遍遍重複,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出去多少步,幾粒水珠從她臉頰上滾落,掉到了泥地上,竟分辨不出是汗珠還是淚珠。一直等到汪孚林這一首荒腔走板亂七八糟的歌唱完,她方才壓下那種心裡說不出的感覺,輕哼嘲笑道:「這都是什麼歌,你從哪學的,難聽死了!」

    「比起水調歌頭,還有那首小芳,這首歌當然難聽。」汪孚林聳了聳肩,懶洋洋地說道,「可這並不妨礙每個男人心裡都有一個行俠仗義的夢!」

    「你也有?」

    「那當然,否則有些閒事我幹嘛要管?跟著我那位族伯南明先生跑去鄖陽,過一下巡撫侄兒狐假虎威的癮不是很好?」

    「原來你的願望就是當個紈袴,真不害臊!」

    走著走著,說著說著,雖然腰酸背痛,腿腳痠軟,可眼看那邊城池的輪廓漸漸映入眼簾,小北只覺得全身又有了勁。最重要的是,背上的人雖說很重,很煩,可在她軟磨硬泡下哼出的那些曲調,卻和如今這些咿咿呀呀的唱詞不同,別有一番滋味。

    那個曾經富麗堂皇的家轟然崩塌之後,她的記憶便是顛沛流離,兒時坐在父親膝頭學會的那些詩詞歌賦,早已鎖在記憶最深處,剛剛她也不過順應汪孚林的秀才身份才那麼要求的,眼下耳邊的這些曲調,那些成文不成文的歌詞,反而更合她的胃口。更重要的是,汪孚林並不像有些人那樣,表面上看起來對她笑容滿面,客客氣氣,實則心裡頭轉著其他亂七八糟的念頭。否則,今天哪怕是葉明月那樣說,她也不會離開福聖寺半步。

    「停,快停,有車過來了!」

    幾乎已經是憑本能和意志力在走路的小北驟然聽到這個聲音,整個人頓時一鬆,雙手更是不知不覺鬆開了。早有準備的汪孚林從她背上滑落下來,趕緊單腳跳到路中央去叫嚷攔車。而小北則是雙手支著膝蓋,大口大口喘著氣,甚至顧不上汪孚林都和人家說了些什麼,直到有人影回到面前,一把拽起她時,她才有些茫然地抬起了頭。

    「這下運氣不錯,可以蹭車坐了!」

    汪孚林本來打算的便是盡快回城,而且是在別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回城。所以,發現那是一輛拉木柴的馬車,他上前攔車前,就三兩下脫下直裰包裹了那隻血淋淋的野兔,和馬車主人攀談時,他只說自己帶著女扮男裝的妹妹出城到太平興國寺遊玩,誰知道回城時寺前道路不通,故而從另外小路上下來,如今自己的腳崴了,希望能夠捎帶一路進城。至於進城的稅錢,他照付,只希望對方回頭對城門口的守卒說自己是同鄉。

    因為小北一身小廝的打扮,汪孚林裡頭只穿了件貼身斜襟衫子,城池在即,那趕車的老漢自然不會動什麼疑心,爽快地答應了,又接了汪孚林給的十文稅錢加車錢,讓兩人上了車。見小北上車後還在眼睛直直地發呆,汪孚林也沒精力去管她,自己把那團血淋淋的東西往乾柴裡頭一塞,枕著**的柴禾,思量回城之後究竟會遇到什麼樣的局面。算一算這會兒應該是晚堂時分,莫非是方縣丞迫於壓力不得不升堂審案?還是發生了其他什麼事情?

    「你恨過你爹嗎?要不是他一直在外頭不回來,也不會讓你一個人扛這麼多事情,受這麼多苦,你恨他嗎?」

    面對小北這有些突兀的問題,正在冥思苦想的汪孚林不禁愕然。他歪過頭來看了一眼身邊那小丫頭,卻發現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蜷縮成一團,眼睛竟是微微有些發紅,彷彿想起了傷心往事。再結合她對自己的問題,二娘和小妹提過的這小丫頭的身世,再想想秋楓家裡那些親人的德行,他自以為有些明白她的心思,便笑了笑說:「沒什麼好恨的,有一句話說得好,苦難如果不能壓倒一個人,那麼就能讓他變得強大。」

    「這話好沒道理!世上受苦受難的人這麼多,有幾個人強大了?而且,最可怕的不是苦難,是幸福到了頂點時,突然降下的苦難……」小北喃喃自語,一丁點都沒注意到,就在身後,徽州府城的潮水門已經越來越近,她將腦袋埋在雙膝和手肘之間,低聲說道,「所以我恨我爹,恨他為什麼不能堅持活著,為什麼一定要死!」

    這是別人的家事,汪孚林愣了一愣後,並沒有繼續追問,而是拍了拍小丫頭的腦袋,輕聲說道:「恨就恨唄!愛也好,恨也好,還有身邊的人也好,全都是支撐一個人好好活下去的力量。就比如我,醒來之後發現只剩半條命,要不是身邊還有金寶,有二娘小妹,興許也未必撐得下去!人嘛,硬撐著的次數多了,漸漸就習慣了!」

    「你真不會安慰人!」小北突然笑了一聲,使勁眯了眯眼睛,忍住了這種好久沒有浮上心頭的酸澀和怨怒,隨即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臉,「不過你說得對,我如今有小姐,有夫人,有明明很笨卻還想裝聰明的少爺,還有最喜歡說大話,遇到大事就傻眼的老爺!」

    「那不就得了?既然都有現在了,痛恨過去的人也沒什麼,因為那樣你才不會忘了他!」

    接下來進城的時候,汪孚林這個只穿了斜襟短袖衫子的小少年,理所當然沒有引起任何注意,柴堆上一身小廝打扮的小北也同樣沒人注意,兩人就這麼輕輕巧巧進了潮水門。正好賣乾柴的老漢在縣城有個外甥,兩人便蹭著這輛車,順順當當經由德勝門進了歙縣縣城。等到從縣前街經過的時候,就只見歙縣衙門前裡三層外三層滿是人,間或還能聽到圍觀人群的嚷嚷聲。

    「方二尹扛不扛得住啊!」

    「那米行東家吳興才竟然當堂叫囂,若不判那些鬧事鄉民充軍,他就層層上告,把官司打到南京去!」

    「舒推官也來了,不是之前說人病了嗎?」

    「聽說征輸庫旁邊的義店被好些鄉民給堵住了。」

    小北頓時耳朵完全豎了起來,滿臉擔心地看向了汪孚林。

    「別著急,等我找個地方換身衣服,先去義店,縣衙這邊有人,頂得住!」
x24685 發表於 2015-7-21 20:46
第一六七章 店大不欺客,更不能被客欺

    一連幾天,歙縣征輸庫旁邊的義店,都是縣城乃至於府城之中生意最興隆最熱鬧的地方,沒有之一。因為足足比其他米行糧店高出三分銀子一石糧的價格,不止是歙民,就連其他五縣鄉民,在求得許可之後,一個個也全都把辛辛苦苦打下來的糧食送到這裡,變賣為成色足且絲毫沒有剋扣的銀子。

    於是,葉青龍白天恨不得兩手兩腳齊上,晚上核對完賬本到了床上倒頭就睡,每天猶如打了雞血似的忙個不停。也難怪他如此興奮,就算之前他手裡已經捏了三百兩銀子的賣身錢加賣命錢,汪孚林言明他可以隨時自起爐灶,可三百兩銀子看著不少,只夠做點小本生意,哪像現在可以經營這樣一家聲勢浩大的糧店?毫不誇張地說,他這個休寧小夥計現在是歙縣一大堆豪強聘請的掌櫃,這幾日來來往往的人這麼多,誰不敬稱他一聲葉掌櫃?

    就連戚良這個曾經的戚家軍百戶,對他也是客氣三分,讓從學徒到夥計,嘗夠了被人呼來喝去滋味的葉青龍心頭熱乎乎甜滋滋的。

    可今天,他平生第一次認識到,做掌櫃是什麼意思。因為那意味著在面對突發事件時,你就得頂在最前頭!此時此刻,過了年就要滿十七的昔日小夥計如今大掌櫃站在最前方,雖說身後就是戚良以及三五個戚家軍的老卒給自己撐腰,他仍然有一種在狂風大浪之中即將被吞沒的感覺!

    幸虧預計到可能有變故,提早把程大公子給哄回家,陪陪即將遠行的程老爺了!

    「不是說義店嗎?就在剛剛,其他的米行糧店都一口氣漲了四分銀子。那我們呢?我們只不過早賣了一天,每石糧食就少了四分銀子!」

    「沒錯,我們一年到頭就賺這麼一點辛苦錢,你們既然號稱仁義,總不能看著我們損失就是!」

    「把差價賠給我們。否則這個義字招牌就取下來,大家說對不對!」

    「對!那些米行糧店都開始收咱們歙人的糧食了,咱們又不是只有這一個地方可賣!」

    面對這樣的喧嘩聲,叫囂聲,葉青龍不禁使勁吞了一口唾沫。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說道:「各位鄉親父老。你們靜一靜,那些米行糧店既然已經上漲了收糧的價錢,我們當然也會相應調高價錢……」

    「調高價錢那也是之後的人受益,我們的損失呢!」

    「對,我們現在是想要討個公道。賠補我們的損失!」

    葉青龍忍不住額頭青筋直跳,恨不得怒罵這些貪得無厭的傢伙——早先你們賣糧歡天喜地的時候,都覺得這價錢不錯,如今人家一上漲,你們就痛心疾首跑來要賠補損失了,佔了便宜便不做聲,吃了虧就立刻罵奸商,這都是什麼人啊!

    不知不覺之間。小葉子就已經完成了身份認知的轉變,因為他現在不再是區區小夥計,而是獨當一面的掌櫃。

    而在屋子裡。正好從後門溜進義店的汪孚林和小北,正好和今天來此地查看的南溪南村吳老員外碰了個正著。面對外頭那洶湧人情,吳老員外不禁皺眉說道:「若真的是剛剛調價,倉促之間怎有這許多人蜂擁而至?分明是那些米行糧店蓄意引人鬧事!」

    「應該就是這樣。」汪孚林一點都不意外地摸了摸下巴,隨即就對吳老員外笑著說,「不過他們能用的手段並不難猜。只不過這時候我不太好露面,既然吳老員外正好在。能不能請您出面一下,替我捎帶一個消息。給這些氣勢洶洶自認為受了委屈的人?」

    「哦?汪小官人儘管說。」

    小北正站在椅子上雙手扒著支摘窗偷窺外頭那動靜,儘管有戚家軍那些老卒在,她也不禁有些擔心情形失控,這些鄉民衝擊進來,因此,聽到背後傳來汪孚林和吳老員外嘀嘀咕咕的聲音,她不禁回頭瞅了一眼,卻只見汪小秀才的臉上流露出一絲賊賊的笑容,赫然胸有成竹。至於吳老員外則是眼神古怪地盯著汪孚林瞅了好一會兒,這才輕輕吁了一口氣。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怪不得這數月以來你能聲名鵲起!」

    見吳老員外撂下這句話後,就頭也不回地出了屋子,赫然到了外頭大庭廣眾之下,小北不禁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蹭蹭蹭跑到汪孚林面前,直截了當地問道:「喂,你究竟給人家出了什麼主意?這至少有四五十人,你真能把他們彈壓下去?」

    「那當然。有些人是被人買通,有些人是趨利而來。前者是單純鬧事的,你怎麼彈壓都彈壓不住,但只要拋出一個得利的機會,那麼後者就會輕易倒戈,前者也就很容易分辨了。到時候他們如果再鬧事,壯班班頭趙五爺的那些民壯,可不是吃素的。」

    「把話說清楚,別賣關子!」

    「噓,聽,吳老員外開始了!」汪孚林沒有在乎小北的直跳腳,目光落在了葉青龍身上。雖說他之前對小夥計已經面授機宜了,但既然吳老員外送上門來,那還是給小葉子減減負,省得揠苗助長,讓人家壓力山大。

    葉青龍眼見群情洶湧,馬上就要撐不住,他把心一橫,正打算就這樣拋出那個汪孚林事先擬定的應對方案,突然只覺得有人從身旁走過,竟是杵在了自己身前。瞅見這是個一頭花白的頭髮,素緞衣衫的老者,雖說不太認識人,但他還是趕緊閉上了嘴。

    「老夫南溪南吳胄,也是這義店的東主之一。」先是撂下這一句話,吳老員外環視眾人一眼,見雖說還有人在鼓動叫囂,可大多數人都暫時停止了喧嘩,聽自己說話,他不禁稍稍心安一些,隨即便開口說道,「我剛剛在裡頭也聽說了,各位聽說府城那些米行糧店漲價,所以想要前來索要之前的差價補償。有道是,買賣無悔,也就是說,不管是賣出去的東西將來價格升了,還是買回去的東西將來價格跌了,都不能反悔!」

    眼見四周須臾又要嘩然,他突然提高了聲音說:「但是,既然當初我們硬是要在小店加上一個義字,那麼,按照這義店發起人汪小官人的意思,當然要把這仁義兩個字,做到底!之前義店收進來的糧食,但凡想要賠補差價的,可以用比之前每石糧價高一分的價錢,把糧食買回去,然後送到府城那些收糧食的米行糧店,賺取這三分銀子的差價!」

    此話一出,人群先是一片寂靜,緊跟著就沸騰了。有人高聲問道此話當真,有人叫嚷為何義店自己不收,也有人當場捋起袖子就要贖回之前賣出去的糧食……但隨著吳老員外高舉雙手,人群漸漸又再次安靜了下來。

    「不過,老夫在此有言在先。之前賣糧的時候,義店比尋常米行糧店的做法要繁瑣些,留下了姓名地址,甚至於畫押,手印。贖回之前賣糧的時候,也一樣要核對這些東西,以免有些人心存惡意前來搗亂!至於為何要比原價高一分,很簡單,人力也是要成本的。勞煩各位去別的地方賣也是同理,我剛剛說了,買賣無悔,既然有人悔了,那就斷然沒有在小店繼續交易的道理!有人要問人家收是不收……呵呵,剛剛還有人說那些米行糧店都收歙人的糧食,你們贖回糧食去,他們卻不收,難道你們就不能效仿此時此刻在小店門前那樣,繼續集合在一起,到人家那裡去鬧?」

    吳老員外早年也是在南直隸和浙江先後當過兩任教諭的人,能夠懾服江南學子,他這氣勢一提起來,當然非同小可。一時間了,原本蠢蠢欲動的人群登時又彷彿鼓足的皮球被戳破了一般,完全洩了氣。而趁著這機會,葉青龍一下子有了底氣,當即神氣活現地說道:「吳老員外的話,你們都聽見了!他的話,就是這義店所有東家的意思,所以誰要贖立刻就可以上來贖!」

    他大叫一聲後,停了一停後就叉腰說道:「至於那些根本就沒來這裡賣過糧食,卻又故意來此鬧事的,那對不住了,別說戚百戶和麾下這些軍爺們辛苦錢放在這裡,也都是東家,就連歙縣壯班趙班頭,也已經帶人來維持了!」

    屋子裡,汪孚林見小北看得目不轉睛,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這才笑著說道:「喂,回魂了!」

    小北這才驚醒過來,斜睨了一眼汪孚林就嗔道:「你太賊了!」

    「過獎過獎。」汪孚林絲毫不以為意,手一攤說,「所謂義店,又不是真的單純只為做好事,要是一再遇到這種事,那豈不是麻煩?所以,得讓人知道,店大不欺客,但也不是好欺負的!」

    小北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說法,等跟著汪孚林從縣後街回縣衙時,她還在那冥思苦想,一點都沒注意汪孚林一路鬼鬼祟祟和做賊似的。等到閃進了知縣官廨後門,她跟著汪孚林來到了葉鈞耀的那間堂屋門口,正要進去時,她卻發現身邊沒了人,扭頭一看,人既然已經從二門往外頭去了。

    「喂,你去哪?」

    「我去大堂上看看情況,這裡就交給你了。」

    那個舒推官這種時候又跳出來,顯然是有鬼!
x24685 發表於 2015-7-21 20:52
第一六八章 壯哉,吳司吏!

    歙縣公堂之上,這會兒正亂成一團。

    作為苦主的吳興才並不是一個人來的,除了當事人,至今還鼻青臉腫的小夥計,他還捎帶上了四個同屬於休寧的糧商。至於舒推官,則自稱段府尊很關心這個案子的進展,硬是前來旁聽,方縣丞又不是葉鈞耀,怎有底氣把人給趕走?

    於是,升堂後不久,吳興才那義正詞嚴的指責,再加上他那個尖酸刻薄的夥計在旁邊幫腔,就把南溪南村的鄉民們給惹毛了。那個之前就是第一個動手的後生原本還跪著,可這時候蹭的站起身來,一連串土語罵了過去,而吳興才以及那伙計又是休寧土語罵了回來,公堂上是雞同鴨講,熱鬧非凡——反正方縣丞這個淳安人基本上有聽沒有懂!

    方縣丞第二次在大庭廣眾之下坐正印官的位子,卻不像上次那樣有底氣。上一次,他和葉縣尊一塊演了一場雙簧,把趙思成給坑進了大牢,事後糧長上供的東西全都進了他的腰包,而且葉縣尊也把他當成了心腹,甚至連此前刑房一個典吏缺都交到了他的手裡,可以說他這個佐貳官簡直成了縣衙中真正的二把手。可眼下,他就沒有那次死活搏一把的勇氣了。

    因為他不再是一窮二白的光桿子縣丞,他剛添了個還算不錯的丫頭,過上了小康的生活,絕不願意一朝回到和老僕相對淚兩行的日子!

    看到這一番亂象,方縣丞正在心裡天人交戰,突然感覺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側頭一看。就發現身邊竟是多了個皂隸。可再細細一看。他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因為那胖墩墩的身材,頗為熟悉的臉,不是葉縣尊家的寶貝兒子還有誰?見葉小胖默不做聲直接遞了一張紙條過來,雖說心裡只覺得詭異十分,但他還是接了在手,偷偷瞄一眼上頭的字跡,他便陷入了抓狂之中。

    因為上面只有區區兩個字。立威!

    可說得簡單,他又不是正印官,這會兒下頭還坐著舒推官這個兩榜進士,一堆家產比他多幾十上百倍的休寧鹽商虎視眈眈,他找誰立威去啊!難道那堆泥腿子?可他往那臉紅脖子粗的後生瞅了一眼,見其他鄉民彷彿也忍不住了,隨時隨地可能開始公堂全武行,他使勁嚥了一口唾沫,又不太敢隨便拿這些泥腿子立威。

    見方縣丞在那糾結,葉小胖想起李師爺剛剛說的話。暗自嘀咕一聲先生真是猜得準,立刻又補充了一句:「先生說了。二尹不知道怎麼立威,那就兩邊各打五十大板!」

    方縣丞登時眼神一凝,當發現那後生和吳興才的夥計竟是互相揪住了衣領,他突然挺直了腰桿,抓起那塊今天只是一開始動用了一下的驚堂木,砰的一聲用力砸在了桌子上。升堂到現在,他這個署理縣令的存在感極其薄弱,眼下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頓時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剛剛在他旁邊的葉小胖雖說身材圓滾滾,動作卻賊快,一瞅見那動作就嗞溜閃了人,這會兒到了一旁角門屏風後頭,站在李師爺旁邊,他就低聲問道:「先生,五十大板是不是太多了?」

    「只是個虛數而已。」李師爺隨口答了一句,緊跟著聽到方縣丞說的話,他就輕輕吁了一口氣。總算這位方縣丞還聰明!

    「公堂之上,豈能容爾等爭執喧嘩取鬧,成何體統?」方縣丞又是用力一下驚堂木,丟下一根堂簽怒聲喝道,「來人,將這兩個大膽狂徒拖下去,先責五小板再問話!」

    五十大板變成了五小板,葉小胖頓時瞠目結舌,李師爺卻對方縣丞的變通表示滿意。這種打了被告打原告的方法,是不能常用的,但今天這種雙方全都無視於主審方縣丞的情況下,如此執行並沒有實質性問題。然而,接下來的一幕卻讓他有些措手不及,就只見公堂兩邊那些黑衣皂隸沒有一個動手的,一時間,方縣丞說出來的話,丟下的那支堂簽,就彷彿丟在水裡連個水花都不響的石子,那氣氛竟是無比尷尬。

    面對這一幕,刑房吳司吏頓時心頭咯噔一下。他咬咬牙站了出來,厲聲衝著那些一動不動的皂隸喝道:「方二尹都下了堂簽,你們還杵在那裡不動?」

    要是往常,他這話說出來,雖不說擲地有聲,可也總有相應的效用,可此時此刻,他就只見那些皂隸們竟對他的厲聲厲色毫無反應,到最後,還是一貫不顯山不露水的皂班鄭班頭站了出來,卻是根本不理會他,像模像樣朝著上首的方縣丞深深一揖說:「二尹息怒,今日這原告被告當堂相爭,險些動手,確實是他們無狀,但二尹這發下堂簽就要痛責人,小的身為皂班班頭,實在不敢輕易受命,這打了被告不說,卻連原告苦主一塊打,傳出去成什麼體統?」

    糟糕!千算萬算,竟是漏算方縣丞不是葉縣尊,對縣衙吏役的掌控和威懾天生不足。而刑房吳司吏固然是老資格,可那是幾十年書辦的老資格,又是從戶房剛剛調到刑房去的,沒有足夠壓制皂班的本錢!

    李師爺雖說天賦才情一流,見微知著的本事亦是不差,可這會兒他方才發現,自己到底是門館先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師爺——因為他對縣衙事務的熟悉程度實在是不夠。他輕輕用指甲掐著手掌心,腦筋快速轉動著,而旁邊的葉小胖亦是察覺到事情有些不妙,突然低聲說道:「先生,要不,我去後頭看看爹爹是否醒過來了?」

    如果葉縣尊能夠現身,就可以順理成章接替方縣丞,那時候這些陰奉陽違的胥吏差役定然不會是這個態度……但不行!之前說病倒,眼下說出現就出現,正好還有府衙的舒推官在場,指不定會被人傳成什麼。而且,葉小胖、金寶、秋楓,這三個小傢伙可一直都是把他那位東翁當成重病號來照顧的!

    「不要拿這些煩心事去攪擾東翁。」

    李師爺搖了搖頭,暗想汪孚林和葉明月等人去福聖寺,這會兒已經到了晚堂快結束的時候,論理怎麼都應該回來了,可卻一直都沒消息,說不定是有變故。見葉小胖張頭探腦,彷彿立時三刻就想衝出去看個究竟,他乾脆一把揪住了這個小傢伙,免得出岔子。須臾,他就聽到吳司吏跳將出來,引經據典對鄭班頭的言語加以迎頭痛斥,而鄭班頭亦是寸步不讓,他終於回過神來,也不用什麼字條了,直接對葉小胖耳語了幾句。

    這一次,葉小胖又悄悄溜了出去,趁著那邊廂吳司吏和鄭班頭爭得不可開交之際,他又躡手躡腳來到了方縣丞身邊,這一次就不用傳字條了,他直接對方縣丞說道:「先生說了,這時候二尹你不能軟,一定要憑著署理縣令的威勢,把那股歪風給壓下去。吳司吏是刑房掌案,鄭班頭對律法總沒他熟!」

    說得容易,我這位子讓給你得了!

    方縣丞簡直坐立不安,可不管如何,李師爺未來的前途說不定比葉縣尊還要光明,到了這份上,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可就在他想要開口喝止的時候,一直在看熱鬧的舒推官終於開了口:「全都給我住口,這是公堂之上,先是原告和被告鬧得不可開交,如今又起內訌,你們還有沒有規矩?鄭班頭,你也太冒失了,就算方二尹不熟悉律法,事後徐徐勸諫也就行了,竟然當場不遵,誰給你的膽子?還有吳司吏,你一個刑房掌案,這種時候的職責是記錄供詞,以便回頭畫押,你卻和鄭班頭爭吵,讓小民百姓看笑話,丟了縣衙尊嚴!哼,爛泥扶不上牆!」

    這一句爛泥扶不上牆,充分暴露了舒推官的傾向。不同於最初責備鄭班頭的話,對吳司吏的這評價,已經完全上升到人格侮辱了!然而,吳司吏的臉色卻紋絲不動,不但如此,他竟是還用帶著幾分森冷笑意的眼神看了舒推官一眼。

    「舒爺說得沒錯,小的身為刑房掌案,管的應該是供詞,可問題是,剛剛自從二尹升堂之後,苦主說了三兩句話後就開始謾罵,被告亦是忍不住回罵,來來回回的全都是些不堪入耳的粗話,難不成要小的如實一一記錄,吳氏米行的夥計安順罵南溪南村這幾個鬧事的是狗,而人家反罵他們是豬?回頭再把這樣的供詞依樣畫葫蘆上呈府衙刑房,給舒爺過目,然後呈送給段府尊?」

    吳司吏尖酸地反刺了回去,見舒推官登時面皮紫漲,他就不緊不慢地說,「所以小的倒有些後悔,應該記下來的,有這陳堂證供,誰還敢說方二尹這堂簽出得有問題!誰敢說藐視公堂,不該打!誰敢說小的引用律法,和鄭班頭相爭,就是爛泥扶不上牆!真正的歪風不剎,卻只知道吹毛求疵,那才是聖賢書都讀到狗身上去了!」

    此時此刻,無論是站在方縣丞身旁的葉小胖,還是屏風後角門的李師爺,又或者是方縣丞本人,以及眾多其他相關不相關的人,全都被吳司吏的強大戰鬥力給震懾住了。身為吏,在官的面前從來就低不止一等,更不要說舒推官還是兩榜進士,不是府衙中那些雜牌子出身的同知通判,可就是這樣身份扎手的對手,吳司吏竟是悍然挺身直接撞了上去!

    那一刻,李師爺手中扇子啪的一合,腦海中冒出了寥寥數字。

    壯哉,吳司吏!
x24685 發表於 2015-7-21 20:53
第一六九章 圖窮匕見

    從葉小胖傳話,到舒推官插嘴,再到吳司吏頂撞,一整個過程,方縣丞都看得瞠目結舌,但到最後卻有一種血脈賁張的感覺。口乾舌燥的他隨手拿起公案上一盞茶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氣,再想到葉小胖代李師爺傳的話,他只覺得一股血氣直衝腦際,啪的一聲砸下了驚堂木。

    吳司吏都敢硬扛舒推官,他好歹一個有品級的縣丞,還要怕下頭一個區區皂隸班頭嗎?

    「鄭班頭,本縣丞的堂簽已經丟了,現在本縣丞最後問你一次,打是不打?」

    鄭班頭登時有些掙扎。須臾,他就恭敬地彎下腰去,順服地說道:「小的明白了,謹遵方二尹吩咐。」他說著直起腰,轉過身一掃下頭那些皂隸,眼神中露出了一絲凶光,「黃安,程陸……」

    隨著他一個個名字報出來,幾個皂隸應聲而出,水火棍熟練地一叉,立時將那伙計和後生壓在了地上。可還不等開打,就只聽突然一聲大喝:「慢!」

    當發現這攪局的又是吳司吏,就連方縣丞都有些皺眉了。而這位刑房掌案,多年六房老幫閒站出來之後,卻是陰惻惻地說道:「鄭班頭,別說我非要砸你皂班的飯碗,今天這場合,我早就知道會有點什麼,所以大夫都請好了,就在我那刑房直廬裡頭呆著。你要是(拿出什麼打板磚,打豆腐之類的絕招來,一會兒大夫當堂驗看,接下來咱們就不用在這縣衙裡頭直接打嘴上官司了!」

    此話一出,官面上的兩位。方縣丞和舒推官不明所以。葉小胖當然也不明白。但下頭門檻精的吏役卻全都意識到,今天鄭班頭和吳司吏算是徹底撕破臉了!打板磚,打豆腐,那是皂班皂隸打板子的絕藝,要狠打的時候,能夠把蒙著紙的磚頭打碎,紙卻毫髮無損;要輕打的時候,能夠讓蒙著紙的豆腐完好無損。而紙卻打得稀巴爛。吳司吏這分明是威脅說,皂班今天就別想用陰陽水火棍的絕招!

    鄭班頭陰狠地看了一眼吳司吏,也不答話,言簡意賅地一舉手說:「打。」

    無論是糧商也好,南溪南村的犯事鄉民也罷,一開始哪怕針鋒相對險些動手,此時此刻面對這真正的爭端,卻是誰都沒有吭聲。就連那之前已經吃過一場大苦頭的夥計,看了一眼東家吳興才,也只能哭喪著臉被人扒了褲子。當堂挨了五小板。至於那後生就更是硬氣,自始至終一聲不吭。直到打完了拉起褲子起身,他才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方二尹在上,小民自知打砸米行,確實有罪,該打該罰毫無怨言。但一人做事一人當,小民是主犯,其他人頂多從犯,我爹更是自始至終沒動過手,有的是人證,還請二尹對他們從輕發落!」他說著又磕了個頭,繼而斜過腦袋,用極其厭惡的眼神掃了一眼那些糧商,「小民知道,這些黑心的奸商沒有律法治得了,本來打算拼著這條命出口氣,沒想到咱們歙人當中還有頂天立地的人,站出來給咱們歙人做了主!從今往後,南溪南不賣一粒糧食給休寧人!」

    吳興才原本只以為這後生不過是嘴硬方才丟下這一句,正嗤之以鼻時,他就只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南溪南的臉雖說都被你們給丟盡了,但看在你還知道一人做事一人當的份上,該打該罰任由方二尹做主!但當初砸壞多少東西,我替你們賠補!不過,你那句話卻說得好!從今往後,南溪南不賣不買此家米行半粒米!」

    隨著這話,眾人一回頭,卻只見是一個六十開外的老者扶著枴杖進來。有認出人的趕緊上前攙扶,叫了一聲吳老員外,這下子,堂上除非二愣子,全都意識到,歙縣一貫富庶的南溪南村,一貫德高望重的吳老員外,竟是站出來給本村幾個今年輪到里長和幫貼的尋常鄉民撐腰了!

    這時候,跟著吳興才過來的幾家休寧糧商方才有些焦急了起來。正有人想當和事老,吳興才卻伸手一擋其他人,嘿然笑道:「吳老員外非要這麼偏袒鄉人,我也無話可說,可是,滿口話不要說得太早。我們這些糧商做了這麼多年,也許下頭是有夥計不懂事,做出些讓人生氣的事情來,可到底還是有多年信譽在的。比方說,就在這晚堂開始的時候,府城縣城所有咱們休寧人的米行,全都一體漲價了,一石漲四分銀子!」

    他伸出四根手指頭晃了晃,這才加重了語氣說道:「之前當你們歙人那家義店是救世主的人,回頭聽到這消息,會是怎麼一個反應?」

    不等吳老員外開口,他就似笑非笑地說:「也一塊跟著漲?嘖嘖,那之前賣虧了的人,會不會跑你們那兒去鬧著要賠補?哼,別怪我話說得難聽,罵我奸商,我卻要說,從鬧事的,到貪心不足的,全都是刁民!」

    幾個糧商對視一眼,登時把這氣昏頭現場拉仇恨的吳興才給暗罵了個狗血淋頭。這種事當堂說出來沒問題,可當堂反諷就沒必要了。做生意講究的是一個和氣生財,背地裡用什麼手段都可以,但在公堂之上揭底牌,那簡直是吃飽了撐著!

    這時候,舒推官方才把剛剛被吳司吏頂撞的閒氣給丟在了一邊,幸災樂禍看起了熱鬧。見南溪南這位鄉紳氣得鬍子一翹一翹,彷彿會隨時隨地氣暈過去,曾經有過這種經歷的他更是在心裡強烈盼望著今天也發生這樣一幕。可是,讓他意料不到的是,吳老員外最初彷彿是氣得直發抖,可好一陣子後,整個人竟是奇異得挺直了肩膀,那張原本背對著他的臉,倏忽間轉了過來,卻原來不是氣得發抖,而是笑得直打顫。

    「只要是覺得賣虧的人,可以把米贖回去。」吳老員外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說道,「就在我來時經過歙縣征輸庫旁邊那義店的時候,剛剛親自對那些討公道的鄉民宣示的。只要農人覺得如此甚好,那麼就可以用比原價高一分的錢,把他們之前賣的米贖回去,然後賣去你們那漲價的米行糧店賺差價!當然,當初收鄉民賣糧的時候,都錄了姓名和指印,若有人想渾水摸魚卻是休想!」

    吳興才那張趾高氣昂的臉一下子完全僵住了。不止是他,今天答應給他助陣的幾家糧商,那臉上也赫然陰雲密佈。其中有人便禁不住失聲叫道:「做生意都是一錘子買賣,豈有你們這樣的!」

    「所以,我們是義店,不是那些黑心奸商可以比的!」吳老員外只覺得整個人神清氣爽,簡直是舒坦極了。他微微抬著下巴,用一種閱盡滄桑的眼神看著對面那幾個剛剛還得意洋洋的糧商,半晌才淡淡地說道,「而且,我們在歙人當中有威望,可你們有什麼,無義奸商而已!」

    今天這一幕一幕令人應接不暇,李師爺只覺得光是看就體會頗深,比光是看書長見識多了。當突然有一隻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時,他方才打了個激靈,側頭發現是汪孚林,他頓時又驚又喜,連忙問道:「你怎麼才回來?」

    「險些被人耍詐困住,就不知道是哪撥人幹的。小北和我一塊找路下來的,葉小姐這會兒都還在山上。」汪孚林稍稍往前一步,探出腦袋迅速掃了一眼堂上眾人,隨即才縮回頭來,嘿然一笑道,「我剛從義店那邊回來,吳老員外親自宣示了之後,戚百戶帶著戚家軍全都守在那,敢鬧事的那是找死,所以我就過來看看這邊怎麼樣。」

    李師爺有些吃驚,但這會兒不是多問的時候。眼見得吳興才和糧商們吃癟,他便輕舒一口氣說:「既然如此,今天這案子就好審了。」

    不但李師爺這麼認為,就連方縣丞也同樣這麼認為。只覺得這一次賭對了的他趁著堂上陷入少有寂靜的時刻,便用力一拍驚堂木,不緊不慢地說道:「吳天,你挑唆南溪南村鄉民吳大等人,打砸休寧吳氏米行,並毆傷夥計一人,本縣丞如今按律處置!毆人成傷,笞四十,其餘從犯減二等,各笞三十。毀人財物,因有吳老員外親口答應賠補,從寬處置,各笞二十。兩罪合一,吳天杖六十,餘者笞五十。吳父不曾動手,鄉老訓誡即可!」

    此話一出,縱使吳興才心中覺得太輕,可方縣丞這兩條律法說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吳老員外肯出銀子,他還能如何?此時此刻,他最心急如焚的,還是那義店究竟是否真的那麼幹了。如果是真的,他們的應對措施簡直是自己貼錢,卻白漲了他人的聲名!

    至於要挨板子的鄉民,此時此刻也沒有那麼多怨怒。今天這連番好戲看得夠了本,再加上看到糧商們吃癟,他們比誰都高興。尤其是吳天,他站起身來到吳老員外跟前砰砰砰磕了好幾個響頭,感激無算,在刑房吳司吏把供詞拿來之後,他看也不看畫押按手印,卻是彷彿今天贏了官司一般。

    面對今天一次又一次出人意料的情景,舒推官終於有些沉不住氣了。眼見畫押之後便要陳詞,他突然站起身來,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今天我倒是見識了一場足可寫成傳奇的公堂奇案,卻不知道,葉縣尊這病究竟還要多久?他上任未幾,就兩次交卸大印給人署理,如若真有病痛,還是應該儘早上報,一來自己可以好好養病,二來可以選用賢人治理歙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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