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44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7-31 10:37
第二OO章 坑人的最後是被爹坑

    名字似乎叫舒邦儒的那位舒推官,竟然去績溪署理縣令了?還是被人抬著去的,這什麼情況?

    汪孚林頓時目瞪口呆,貨真價實滿臉詫異。而陳典吏見其這般反應,意識到對方是真的不知道,就又添了幾句解釋:「舒推官自從之前跟著徽寧池太道錢觀察去探望過歙縣葉縣尊的病之後,回來之後就舊病復發,所以這次是抱恙去績溪上任的。」

    如果是什麼好地方,那麼舒推官抱病去上任,汪孚林還有可能相信,可績溪那是什麼地方?徽州一府六縣之中,績溪最小,也最窮,固然出過胡宗憲這樣的高官——胡宗憲當初還是以他籍參加科舉的——固然有身家豪富的大商人,可總的來說,績溪在整個徽州府中佔據的科舉名額最少,賦稅份額最低,這都是不爭的事實。所以,他大約體悟到,就如同已經失寵的妾婦一般,舒推官竟是被段府尊給趕到績溪去了!

    難不成府衙這幫子人認為事情和他有關?他是很討厭舒推官那個陰陽怪氣的傢伙,可他還沒有那樣的能耐!

    再一次快到段府尊的書房時,汪孚林正想著自己上一次在此對門面壁的經歷,就只見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隨即一個身穿青蓮色衣裳的少女從裡頭出來,低著頭不看路,只是心事重重地往前走。他也不記得這是否上次自己見到的段小姐,不想多事,見陳典吏連忙退到一邊躬身行禮,他就往其身後閃了閃。像模像樣稍稍低了低頭。果然。人壓根沒看到自己。就這麼從身側過去了。他才剛剛舒了一口氣,就只聽陳典吏出聲說道:「府尊,汪小官人來了。」

    汪孚林也管不了身後是否有目光投來,聽到裡頭段朝宗一聲請,他立刻進了書房,見陳典吏也跟著進來了,還妥帖地關上了房門,隔絕了窺視的目光。他頓時輕鬆了不少,當即開口說道:「府尊日理萬機,學生本不該貿然打擾……」

    「不用客氣了,此次夏稅,歙縣第一個完稅,你功勞不小,更何況,這次歙縣葉知縣首倡各裡收各裡的新政,一人糧長,全里幫貼。算是走在了賦役均平的最前列,你又緊跟著搗騰出什麼米券。難道不是為了幫襯他?」段朝宗直截了當地揭破了這一點,見汪孚林打哈哈連連謙遜,他就嘆了口氣說,「你來得正好,我也想找你。南京那邊飛派白糧的玄機,應該瞞不了,今年秋糧,只怕比夏稅更艱難。」

    這有消停沒消停啊?汪孚林簡直想哀嚎了,可這種飲鴆止渴的伎倆,是南京戶部出的,說不定還有汪道昆在其中煽風點火,他也不好評價什麼。

    於是,他決定不理會段朝宗的暗示,輕咳一聲便開口說道:「不論此事是否會事發,各裡收各裡之政,里長們都沒有提出反對,而十五區大糧長只需站櫃收糧,較之從前奔走不可同日而語,若有人要鬧事,就得在一百多個里長當中擺平幾十個。至於那些大糧長,視此為畏途的會歡欣鼓舞,至於當做生財之路的……」

    汪孚林頓了頓,這才繼續說道:「這些人劣跡斑斑,往年只不過靠著他們收糧,這才只好捏著鼻子忍著,現如今若是他們不服鬧事,正好一體收拾了!」

    這一體收拾四個字殺氣騰騰,陳典吏忍不住吸了一口氣,暗想不愧是敲飯碗的煞星汪小秀才,對那些別人畏之如虎的刺頭只當紙老虎。

    而段朝宗對這個回答雖說不上十分滿意,可汪孚林的意思是全力保證歙縣今秋完稅,他也只能勉強接受了這樣一個結果。汪孚林和其他五縣又沒什麼交情,憑什麼越俎代庖?看來,他只好給其他五縣縣令下死命令,省得回頭再鬧出什麼來。

    「你今天來見本府,不是只為了匯報歙縣葉知縣的新政吧?」

    「當然不是。學生今天來,是想向府尊請示一件事。」汪孚林看了一眼陳典吏,字斟句酌地說,「學生想借一下歙縣預備倉的庫房。」

    段朝宗登時眉頭一挑。這些年各府縣的倉儲全都一日不如一日,別說歙縣沒有按照規矩一定要有的七萬石糧食,估摸頂了天也就七百石,而其他五縣只會少不會多。可朝廷畢竟還在三令五申地下文,讓各府縣把預備倉好好抓起來,把庫房借出去這種事,說小很小,但說大卻也很大!他惱火地一瞪汪孚林,正要呵斥,可見汪孚林表情耐人尋味,他細細一想,最終就對陳典吏說:「你到外頭守著,不要讓無關人等亂闖。」

    雖說陳典吏也很好奇汪孚林究竟是怎麼想的,可段府尊的命令不能違背,他只能依言出了書房。可剛到外頭,他就發現剛剛撞見從書房裡出來的段小姐竟然並未離去,而是在院子門前張望,只在見到他時,露出了幾分慌亂,躊躇片刻後方才低頭走了。他也不想多思量這種府尊後院的事,站在門前努力豎起耳朵,試圖聽清楚屋子裡頭的交談。然而,讓他異常失望的是,段府尊還不時有些許聲音,汪孚林卻彷彿啞巴了似的,接下來竟一聲都沒吭過!

    在最初的疑惑之後,他一下子明白了過來,汪孚林定然是通過紙筆,又或者其他方式和段府尊交談,此事竟是如此不欲人知!

    不管陳典吏如何腹誹惱火,當看到段府尊笑容可掬親自送了汪孚林出來,而且還給予了本府小看了你這樣的重量級評語,只是區區府衙戶房典吏的他哪敢表現出任何不滿來,少不得根據府尊吩咐,又恭恭敬敬把汪孚林送到了陽和門。眼看汪孚林上馬之後徑直離去,他方才擦了擦頭上汗珠,暗想要不要給汪老太爺,又或者其他人透個信。

    至少讓他們知道。汪小官人如今不但是歙縣葉縣尊的紅人。也是段府尊面前的紅人!

    出師告捷直接把庫房的事情給敲定了。再不用躊躇糧食收得多沒地方放,汪孚林少不得立刻回縣城義店,對葉青龍囑咐了一下此事。當然,屆時和倉大使以及官倉老人、斗級之類扯皮的事,他就不出面了,自有劉會吳司吏外加趙五爺這些三班六房資深人員去幫忙搞定。

    之前汪孚林回城的時候被趙五爺等人一擁而上給架上了滑竿就走,可現如今戚良直接送了他一匹還算是不錯的坐騎,他終於不用成天出行基本靠抬。一天到晚過著剝削階級的**生活了。騎在馬上較之坐滑竿坐轎子,又自由自在,又舒爽愜意。只可惜當初汪道貫借給他的這座宅院固然五臟俱全,卻沒有馬廄,因此他只能把這匹坐騎暫時寄放在縣衙馬廄,再繞一個大圈回到自家,這就是唯一的不便之處了。

    他剛推門進去,就只見一個人影竄了出來,險些嚇他一跳。看到是素來老實的金寶,他頓時有些奇怪。還沒開口問,金寶就激動地說道:「爹。湖北來信了,漢陽府那邊來信了!」

    湖北?漢陽府?記得那兩位他穿越過後還沒謀面的爹娘雙親,似乎就是在漢陽府漢口鎮吧!

    汪孚林心中一跳,不假思索快步入內,一進後院,就看到汪二娘和汪小妹兩個小腦袋正湊在一塊看一封信,連他走近都沒發覺。雖說心裡同樣急得火燒火燎,當然最擔心的還是那個不靠譜的老爹給他折騰出什麼來,可這會兒他還是稍微留了點耐心,只是用力咳嗽了一聲。

    汪二娘和汪小妹這才反應過來,當姐姐的立刻把妹妹的手掰開,隨即把信送到了汪孚林面前:「哥,是爹和娘的信。」

    這麼說這二老至少順利碰頭了,而且看樣子都還算好!還好還好,他真怕出現什麼三長兩短特別狗血的情況!

    汪孚林接了在手,一目十行看完了第一張,結果儘是些囑咐他好好讀書努力上進,囑咐汪二娘和汪小妹姊妹倆好好照顧他這個哥哥……沒錯,就是讓妹妹照顧哥哥這種特別不合理的狀況!他為從前那個汪孚林的書呆和不負責任撇了撇嘴,看到老爹對他收金寶為養子表示欣慰和認可,他不禁鬆了一口氣,暗想這位老爹人看來還不錯,至少是通情理的。

    等他挪到了第二張信箋。這一次,只看了幾行字,他就徹底更改了自己關於通情理三個字的定義,只覺得腦袋像是被雷劈過了似的,外焦裡嫩,簡直快傻了!

    老爹在信中說,當年給他訂了一門婚事,念在這年頭很多人都有娃娃親的情況,他可以忍,大不了他想辦法讓人家主動把親退了……可信上說,因為種種原因,這門婚事已經早就被人退了,但他不承認!所以他希望他好好讀書天天向上,一定要考好試做大官,然後再把這門親事結回來……

    這是什麼見鬼的情況?

    這都是什麼爹啊,太坑人了!自己病了妻子過去侍疾,丟下家裡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從前還背了一屁股爛債,躲著債主不來往,讓他以為自家和族裡親戚就是這樣冷淡的光景;現在又突然來信說他已經訂了婚,婚事被人退了還卯足勁要結回來,這算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還是純粹神經病?

    「哥,哥!」汪二娘一看汪孚林滿臉悲憤就知道不好,趕緊使勁拍著他的脊背,直到把人叫回魂,她方才小聲說道,「哥,爹的信還沒完呢。」

    發現還有最後一張,汪孚林頓時咬牙切齒地拿到眼前,見老爹在信上提到生意多年不見起色,之前又病了一場,於是乾脆脫手給了別人,捎帶回來的那二百兩銀子算是給他們兄妹三個的生活費,他正想著這兩人總算要回來了,可轉瞬間就看到了最後一句。他那個完全沒有做生意天賦的老爹,竟是在漢陽縣令家裡找了個門館先生的活,像模像樣給人當起了先生來,母親不放心他的病還留在那,所以已將他們仨兒女託付給了汪道昆!

    他終於意識到,老爹這信捎回來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汪道昆已經上任鄖陽巡撫,更不清楚金寶之外,歙縣這邊發生的各種情況。

    不過不回來也好,省得他回頭不知道拿什麼面孔來面對這盡坑兒子的爹!

~第三卷 完~
本帖最後由 不是小孩 於 2015-7-31 10:38 編輯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7-31 14:49
第四卷 一世之名

    歲考之後,這回攤上大事了!

第二O一章 慘劇之後的歲考

    有了程乃軒這個難兄難弟,臨時抱佛腳的汪孚林總算有了個伴。

    柯先生和方先生二人的習慣完全不同,柯先生是放任自流,平日就是佈置題目,指點如何寫出點睛之筆,務求一篇文章彈眼落睛,讓主考官眼睛一亮,再也挪不開,而缺點則是萬一不合主考官的胃口,很可能會直接黜落到低等。而方先生則是一絲不苟,八股的每個環節都要求嚴格,雖常常讓汪程二人叫苦不迭,但幾十年老夫子才寫得出的四平八穩,在他的指導下卻可讓人信手拈來。

    十數日後,汪孚林和程乃軒遞補為廩生的事就批下來了,反正不知道葉鈞耀和馮師爺替他們說了什麼好話,此事在歙縣學宮,也彷彿沒引起多少風浪。而在這時候,從江西那邊破開重重封鎖傳過來的消息,卻讓整個歙縣乃至於徽州府的讀書人心有慼慼然。

    這一場原本是用於錄遺的遺才試,最終成了一場極大的悲劇,高達六十五名死者之外。輕傷重傷者高達千餘!雖說地方官不敢不向朝廷稟告。可生怕其他各地生員有所騷動。拚命控制輿論管制消息,可這種事哪有可能真的阻止,所以才不到一個月,距離江西很近的徽州府,就得知了這麼個消息。

    一想到三萬八千人一塊參加考試那情景,汪孚林只覺得頭皮發麻。他還是低估了這年頭人們的科舉熱忱,這要是放在自己身上,一旦科考失利。那就肯定死心了,什麼錄遺,什麼大收,絕不會去湊熱鬧!直到現在,他對於臨考強化還是抱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心理,要不是從天上掉下來兩個廩生砸到了他和程乃軒腦袋上,誰樂意這麼用功去讀書?想到那慘劇,歙縣學宮自發悼念的時候,他少不得也去上了一炷清香。

    然而,這樣一件慘劇的影響。絕對不僅僅是歙縣學宮眾多生員自發為鄰省的死難生員寫了不少悼文悼詩而已,其後續效應還在不斷發酵。十數日之後。南京那邊就傳來了消息,提學大宗師謝廷傑將巡視南直隸各府縣,親自主持今年歲考!

    要說三年一任的提學,職責就是巡視各地,錄取生員,考查生員,然後輔佐鄉試主考官進行鄉試。所謂歲考本來是一年一次,可南直隸十幾個府,每年兜一次已經很累了,更何況每年兜兩次?所以,提學在三年至少兩考的硬指標下,都會偷懶把自己任上的第二次歲考和科考放在一塊,省一次奔波。

    而且,南直隸大多數歲考都是用的類考,也就是類似縣試、府試、道試的三類考選,由州縣主司以及府學縣學的教授教諭一塊,一層層選擇出優秀的往上報送,提學只在道一級對那些出類拔萃的生員考核定等。汪孚林本來就是鑽的這個空子,打算靠著自己和段朝宗葉鈞耀的關係,怎麼都預先混進這歲考道試再說。可今年,謝廷傑顯然是因為朝廷很可能會乍然緊下來的風聲,不再坐鎮徽寧池太道考察諸府生員,而是不憚路途遙遠,直接又下來了!

    大約知道如此考選耗日持久,謝廷傑在得知江西遺才試慘劇後就決定,將南直隸十餘個府分成江南江北,年底前先考徽寧池太四府,過年到二月期間考蘇松常鎮江應天五府,三月之後再考江北的揚州淮安廬州等地。而且,此次這位提學官不用類考,而是調六縣生員齊集徽州府城,舉行調考。若非要在短時間之內直接跑遍六縣縣學很不現實,這位不辭辛苦的大宗師甚至打算深入基層。

    得知這個消息,讚頌聲很多,但背地裡的罵娘聲同樣很多。有不少生員在縣衙府衙打好了關係,到時候高高批個等級,送去道試,只要寫一篇四平八穩的文章,歲考取一個高一點的等級還是很可能的,可現如今提學大宗師親自下來逐縣考試,這意義就大不同了。

    發現徽州一府六縣會輪到第一批接受考核,就連之前一度放了大話要讓汪孚林出醜的汪幼旻,都再也顧不上自己那家門庭冷落的店,立刻開始閉門苦讀做文章。反倒是提早進入準備期的汪孚林在驚愕過後反應淡定,在他看來,只要還是謝廷傑就好,不論怎麼說,自己在這位提學大宗師面前樹立的形象,那還是很不錯的。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天一絲不苟的方先生來接替柯先生時,竟是把一沓厚厚的書撂在了他的面前。

    全都是那位陽明先生王守仁的文章!

    汪孚林看了一眼同樣目瞪口呆的程乃軒,小心翼翼地說,「方先生,不是說咱們以應考為主,暫緩學習這些學派精髓的嗎?」。

    柯先生屬於湛若水甘泉學派,方先生屬於王學泰州學派,兩人說是學派之爭,但至少這段日子忙於強化八股的汪孚林沒感受到。而且,他又不打算當個大學問家,所以儘量避免字裡行間提到那些容易刺激兩人的敏感字眼。可這一次,方先生卻眉頭一挑道:「你不知道嗎?這位提學大宗師是王學泰州學派的中堅,立志於重編陽明先生全集。以你現在的文章底子,百多人當中脫穎而出不那麼容易,但加上王學的東西,就不一樣了。」

    此話一出。汪孚林登時又驚又喜——這簡直和科舉作弊的時候用某某字眼。考官就會直接錄取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而程大公子顯然比他更急切。連忙問道:「這豈不是說只要咱們多多宣揚些王學的東西,就能直接躋身一等?」

    「謝廷傑是王學泰州學派的人,這又不是秘密,是個人都能打聽出來。到時候一百多人當中,定然會一大堆人頌揚王學。」方先生還是那張不苟言笑的臉,但此時眼神卻意味深長,「可浮誇和務實,卻是誰都看得出來的。徽州府乃是朱子家鄉。理學重鎮,雖說我王學泰州學派也好,湛學甘泉學派也罷,都曾經發展到這裡,甚至建書院講學,但比起新安理學的根基,那還是差遠了。所以,這次謝廷傑到徽州來,我押他會務實,而不是務虛!」

    當一大堆秀才生員火燒火燎準備即將到來的歲考時。秋糧雖說還沒開始進入徵收期,一批一批的糧食卻已經陸陸續續進入了市場。一時糧價應聲而跌。這次義店沒有和其他糧商大唱對台戲,糧價自始至終維持在與人平齊的水平。而之前葉鈞耀對於各裡收各裡的詮釋,也傳到了各鄉各裡。得知如果是完稅就可以多點收入,除了一小部分家裡緊巴巴的最底層佃農,大多數人都選擇了先存著糧食看看年底的市場價如何,並不急著發賣。

    於是,第一批二百張米券的贖回,波瀾不驚地完成了。如願拿到本金和利息的人們高高興興回去,而葉青龍親自把回收的米券給汪孚林送了來,眼看這兩百張在火盆中付之一炬。而此時此刻,第三期米券的推出,也已經進入了倒計時。墨香幾乎是常駐那家書坊,連少爺這邊都顧不上了,秋楓也是兩頭跑,生怕自己負責的第一件大事有紕漏。當這一期米券推出之後,雖則沒有開春兌米的巨大優惠,可衝著利息,仍是在兩天之內賣完了五百張。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吳興才等糧商終於再也耐不住性子,直接找上了門。這一次,再沒有人嘲笑汪家那些不體面的用具,姿態全都放得很低,對於米業行會這四個字,也是一口答應。汪孚林當然知道,這是因為自己強大的吸納資本能力,還有背靠預備倉的強大倉儲能力,這才讓這些糧商暫時臣服,因此對於眾人推舉自己為米業行會第一屆會長的事,他完全沒有推辭,反手把葉青龍推到了台前,還奉送了一個理事長的名頭。

    幾個月之前還是被人呼來喝去,連飯碗都被掌櫃給敲掉了的小夥計,現如今卻突然躥升到了這個位置,葉小掌櫃在飄飄然的同時,當然有些誠惶誠恐。這天晚上,特意跑回來卻被告知了這個消息的他使勁拍了拍雙頰,這才訕訕地說道:「小官人,您這不是捧殺吧?」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你就是那個棧道,給我死死頂在前面,拉住別人的注意力,明白了嗎?」。

    見葉青龍趕緊點頭,汪孚林便吩咐他,接下來一定會有很多應酬,該推掉那些該接下那些,等到把暈乎乎的昔日小夥計給打發走,他方才接見了從程家借來的謝管事。就是這麼一位腿腳不便的中年人,給他挑選了兩個丫頭兩個門房,還代替他回了一趟松明山,帶回了汪七夫妻推薦的兩個同村鄉民,作為管家後備,同時,也正教著汪二娘和汪小妹如何主持家務,查核賬本。

    這位拿著程家工錢的謝管事,恰是如今汪家最忙的人。

    而此時此刻,汪孚林不好意思卻理所當然地,在謝管事的肩頭上又壓了個擔子。

    「戶房劉司吏給我推薦了四個人,有勞謝叔幫忙甄別一下,我想要派人出去做點事。」說話的同時,汪孚林從小幾上拿了個匣子,雙手遞了過去,「這些是遼東送來的虎骨,還有一些藏紅花,雖說補償不了您這些天的辛苦,但也是我的一點心意。」
wolf0224 發表於 2015-8-3 11:43
第二零二章 歲考第一站徽州

  謝管事最初在程家接下差事的時候,還以為只要到汪家點個卯,象征性地看著程乃軒就好,誰知道他一到,汪孚林一口一個謝叔,拿他當自己人似的壓擔子,以至于他這些天根本就是住在汪家!累歸累,可看到程家的未來主人程乃軒老老實實被人死盯著讀書應試,他也樂意效勞。此時此刻,當汪孚林親自送他出了門,又請轎夫抬他回家的時候,自從傷了腿之後,不能再跟著程老爺東奔西走的他第一次覺得,本以為只能當個廢人的余生,還是有價值的!

    “小官人只不過剛剛才知道我這個人,就敢這麼相信我?”

    “否則怎麼辦?我只有一個人,分身乏術,而且,我相信程老爺的眼光,總比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秀才強。”

    想到當初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汪孚林說的話,謝管事不禁微微一笑,隨即竟是就直接在滑竿上翻看手中的資料。盡管那四個人他還沒見,可上頭身世來歷,從前做過什麼,一應俱全,顯然不是汪孚林弄出來的,官府的痕跡要多重有多重。

    “應該是快班……還有刑房的手筆,這才能夠把人祖宗十八代都查得一清二楚。”謝管事心有余悸地輕輕吸了一口氣,暗自佩服自家老爺的眼光。

    汪小官人在科場上能走多遠,他不了解,不敢斷言,可在商場上卻很難說。如果說老爺當年是豪賭,這一位便是劍走偏鋒,先趟平官路,再開展商途。

    歲考竟然是大宗師親自蒞臨徽州府,也不知道多少人家為之發愁。盡管這並不是決定生員是否能參加鄉試的科考,重要性大大不如,可畢竟牽涉到附生遞補增廣生和廩膳生的問題,而廩膳生考得不好,也會失去每個月六斗米的廩米福利,甚至于被降級。革除廩膳生的名號。正因為如此,無論府城還是縣城,有生員的人家無不閉門謝客,營造出有利于生員苦讀的環境。

    于是。對于汪小官人最近很少到縣衙串門,和他熟悉的人都心里有數。甦夫人特意命人送去了各種潤燥的滋補品,劉會和吳司吏趙五爺也盡量幫忙解決雜事,免得攪擾了人家的“科舉大事”——他們完全不知道,汪孚林其實是很歡迎人家拿點其他事情上門。讓他換換腦子的。至于再下頭一點的那些吏役,則是無不琢磨著能否通過在別的地方幫點忙,巴結一下這位巡撫佷兒,縣尊面前的紅人。

    這其中,包括刑房典吏蕭枕月。這位當初在給葉縣尊的文書上打原刑房司吏張响小報告,而後跟著吳司吏演了一出戲,張响一伙人被舒推官一鍋端了的時候,他是唯一一個提早知道消息從後門溜回來的,也是事後除卻吳司吏之外最大的得益者。故而要說縣衙三班六房之中傾向于汪孚林,又或者說松明山汪氏的鐵桿。劉會和趙五爺吳司吏之後,就要輪到他了。不說別的,當初班房里的帥嘉謨還是他領著汪孚林混進去探望的。

    所以,他打算利用空隙,在府城縣城各處溜達一下,看看在這歲考的節骨眼上是否發生什麼狀況,然後預先排除掉。但是,礙于縣衙每天早堂午堂晚堂輪軸轉,三班六房幾乎要從早伺候到晚,閑暇時間不多。他就和吳司吏以及劉會趙五爺全都打了個招呼,萬一縣尊過問的時候幫忙說句話,自己一連翹掉了幾天的午堂。出于某種眾所皆知的原因,除卻那些酒樓茶肆。一身便裝的他往汪家三老太爺家門口晃悠的次數最多。

    五六天下來,他別的沒發現,各家生員的癖好八卦卻听說了一堆。比如說誰特別迷信,每晚都要拜菩薩;誰特別喜歡流連花街柳巷,最近卻一直都沒工夫尋花問柳;誰特別好財,曾經買通巡場的差役。和其他富家生員換考卷,讓人歲考又或者科考進高等……反正亂七八糟的東西收集了不少,真正有用的卻找不到。

    這天午後,當他照例找了家生員常出沒的小茶館,松乏一下兼探听消息,結果發現都是些沒營養的抱怨,又或者不著邊際的雄心壯志。他听得煩了,就索性趴在桌子上眯瞪了一會,可人正迷迷糊糊的時候,卻听到耳畔傳來了一陣細微的交談。

    “真的能弄到考題?不是騙錢?”

    “騙你干什麼,是歲考,又不是決定鄉試名額的科考,而且整個南直隸十幾個府,哪怕這不會一考三天,一天就完了,頂多兩三道題,加在一塊就得多少?”

    “你是說大宗師提早出好了題?可這真能弄得到……”

    “噓,總之,值得試一試。有個消息你大概還不知道,汪家三老太爺那邊透出消息,說是大宗師第一站就會到徽州府來!”

    蕭枕月在听到頭兩句對話的時候就已經清醒了過來。他原以為這兩人真能弄到考題,等听到不過單純痴心妄想,頓時大為失望。唯一讓他覺得有所收獲的,便是知道大宗師會第一站抵達徽州府!不管是真是假,這都是一個莫大的消息。于是,耐著性子一直等到這兩個年紀不小的生員談完離開,他這才裝成睡眼惺忪的樣子起來結賬,隨即追了出去。

    可不過是這麼一小會,人就已經不見了。他也並不氣餒,想到是竦川汪氏那邊流傳出來的謝廷杰將會先到徽州,他就干脆又往汪尚宣大宅那邊去轉了一圈。奈何後門毫無動靜,等到他從後門轉到前門時,卻剛巧瞧見有人被迎了進去。雖說只是一個側臉,一個背影,可他卻眉頭大皺。

    秋糧還沒開始收,但今年收成不錯,葉鈞耀心情當然很好。再加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案子都給他之前拿著教民榜文給打回去了,听說竦川汪氏花了血本,有的私下和解,有的軟硬兼施,有的純粹敲詐的則是用了些什麼手段,總之沒再拿來煩他。而且,他的處置方式被段府尊當成了範例傳達給其他五縣,听說那些官司都這麼不了了之,當初的菜鳥縣尊,如今已經成了遠近聞名的能吏,甚至還不時有游歷士人來拜見,葉鈞耀第一次覺得當個縣令也挺好的。

    這天傍晚,晚堂剛結束,他剛出了角門沒走多遠,正覺得饑腸轆轆,卻發現應該從大堂前頭正門退下的戶房司吏劉會,竟是追了上來。

    “堂尊,府衙送來消息,提學大宗師大概這幾天就會先到徽州!這次,徽州府是整個南直隸歲考的第一站!”

    怎麼會這麼快?就算先考徽寧池太道,也應該先是太平府這種距離南京最近,更不要說太平府的蕪湖可是徽寧池太道分巡道駐扎的地方!

    葉大炮登時大吃一驚!他一下子想到自己運用知縣職權,把汪孚林和程乃軒狠狠夸贊了一通,又聯同馮師爺這個自己人,成功地把本該歲考才能決定的廩生名額,給硬生生弄來了兩個。此時此刻,哪怕他原本還嘀咕汪孚林閉門苦讀,這些天幾乎都躲懶不見了,這會兒卻慶幸起汪孚林幸好是個知情識趣的人,否則他也得跟著一塊丟臉。于是,他輕輕吸了一口氣,立刻開口說道︰“你去給孚林他們兩個送個信,讓他們有個預備。”

    真要等到堂尊您去通知,黃花菜都涼了!

    劉會腹誹了一句,嘴里卻答應了一聲,反正他照慣例總得過去吃晚飯。其實,這個消息他已經告知了汪孚林,只不過再和葉縣尊通個氣。畢竟,他是戶房司吏,又不是汪孚林家的大總管,該有的尊重總得給足葉縣尊。可就在他回到戶房之後,剛剛坐定,突然只見門口有人探頭探腦,他認出那是蕭枕月,便開口叫道︰“連著翹了那麼多天的午堂,今天干脆連晚堂都不來了,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這時候,蕭枕月方才閃了進來。他也好,劉會也好,刑房吳司吏也好,全都屬于三班六房中少有的驟然飛黃騰達的異數,平日里關系好歸好,可他終究是吳司吏的下屬,所以沒事也不隨便往戶房湊。這會兒吳司吏已經回家去了,他又心里揣著事情委實沒主意,這才跑來找劉會。他在劉會面前坐下,不顧自己比劉會還大幾歲,認真地問道︰“劉哥,你說這次大宗師下來親自主持調考,汪小官人和程公子應該沒問題吧?”

    要是其他的,劉會肯定想都不想就會給出回答,但歲考這種事,他別說只是戶房司吏,他就是縣令知府也沒法打包票。于是,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說道︰“汪小官人和程公子最近都在閉門苦讀,又有名師輔導,總應該有把握的。”

    是應該有把握,而不是絕對沒問題,這種區別,蕭枕月怎會听不出來?他終于把心一橫,先把謝廷杰先過來徽州的事情說了,听劉會說,已經從府衙那邊得知了這個消息,他頓時再無懷疑,低聲說出了另外一件事。

    “我今天在汪家三老太爺門口,正好看到一個人進去。當初提學大宗師不是來處理汪小官人的事嗎?如果沒記錯,那一次,跟在他身邊的就是這樣一個監生。”

    劉會登時再沒有半點核算各里秋糧數據的心思,支著扶手霍然起身,“你確定沒有看錯?”

    “只是一個照面,然後就是個背影,我只能說,應該有八分準。如果是真的,這樣一個人和竦川汪氏勾勾搭搭,實在可疑。如果是假的,人家讓我看到這一幕,難不成是想讓汪小官人對提學大宗師起疑?”

    ps︰七月五號,月票369票,謝謝大家!最近趕一個稿子,外加又要去什麼青年文聯開會,所以最近只能保持兩更,見諒見諒!繼續求月票,謝謝^_^未完待續。118
wolf0224 發表於 2015-8-3 11:45
第二零三章 汪小官人的惡名

在雞飛狗跳,風起雲涌的氛圍之中,提督學校巡按南直隸謝廷杰謝大宗師,終于風塵僕僕抵達了徽州府城。這一次,他不是處理區區一個生員的問題,而是要對徽州一府六縣所有生員進行歲考,所以駐扎的地方當然是徽州府學。然而,府學生員們並沒有得到近水樓台先得月的福利,因為謝廷杰一入駐,府學就停課了,所有生員各回各家,各見各媽,就連府學的兩個門子都得了嚴令,倘若敢放外人進來,那麼一體開革不說,還要挨板子!

    其他各省的提學大宗師品級都有至少五品,但只是按察副使,受制于布政司和按察司的主官;而南北直隸的提學官則是品級很低,不過七品,卻因為掛著巡按要職,直接向都察院負責,位卑權重,一任官太太平平當完,回去就能躥升到五品。故而,謝廷杰一听說江西遺才試鬧出大紕漏,提學再加上布政司按察司,只怕要倒下一批人。他就立刻決定。寧可辛苦一些操勞一些。也要在今年的歲考中跑遍南直隸十幾個府。

    所以,他對段朝宗不免有些謹慎提防,生怕這位知府替人關說人情,暗示他應該把誰誰誰放在一等二等。好在段朝宗壓根就不提這個,只是對他辛苦奔波表示慰問,對江西那邊的死難生員表示同情,順帶嘆一下苦經——因為徽州府沒有貢院,府學地方不夠。只怕到時候要動員差役臨時搭建考棚。畢竟,和唐代考試那樣,每個考生就發一個坐墊,連桌子都沒有,讓人左手懸腕攏卷,右手懸腕書寫,簡直是和練功似的,現在的生員們絕對要鬧翻天了!

    謝廷杰也知道,把實行了多年的類考,一下子變成調考。地方官肯定會犯嘀咕有意見,于是。他欠了欠身,誠懇地說︰“段府尊的難處,我知道,但我也是不得已。說實話,歲考也和取生員似的,用縣試府試道試這樣的類考,這一點朝中不少人都頗有微詞,覺得如此一來,提學官鮮少深入各府縣學校巡查,這提督學校四個字就變成了空文。所以,我才不得不用調考。其實,這次要不是時間實在不夠,我本來是打算走遍六縣,每縣分別歲考的。如果僅僅是多花點功夫,就能避免出江西那邊似的慘劇,不論怎麼說還是值得的。”

    段朝宗也就是半真半假抱怨一下,畢竟在眼下這個時間歲考還算好的,因為秋糧完稅截止日期是在明年二月,正好不用擠在一塊。他又盤桓了一會,說了些官面上的話,當下就站起身預備告辭。可就在謝廷杰起身送他的時候,突然開口問道︰“對了,歙縣葉知縣以及縣學馮教諭將汪程二生員增補為廩生的事,段府尊可知道?”

    這要是別的,段朝宗立刻打太極推了,但涉及到汪孚林,他頓時少許猶豫了一下,這才說道︰“謝提學說的這件事,我確實知情。汪孚林雖是今年才通過道試成了附生,名次也不算出色,但這數月以來,他在歙縣乃至于徽州,都實實在在做了不少事情,就連紫陽書院新換的門聯,也出自他手。更不要說今年歙縣夏稅能夠第一個交齊,也有他不小功勞。所以,葉知縣和我打過招呼,我也點了頭。”

    謝廷杰遠在南京,南直隸那麼多府中,徽州府只能算是居于中流,絕對不算起眼的一個。故而葉鈞耀和馮師爺聯名陳情,他看到那個熟悉的名字後,猶豫了一下就批了,可批下之後沒多久,就是江西遺才試出事,他頓時又有些後悔。不管是汪孚林當初在明倫堂中據理力爭,把中傷者駁得體無完膚,又或者在給他送行的時候,吟了那樣一首詩,可終究那不能和學業文章掛鉤。可現在,听到段朝宗如此說法,他不禁有些愣神。

    記得那就是個十四五歲的小秀才,到底折騰出什麼事情來了?

    多了個心眼的他沒有繼續追問段朝宗,把人送走之後,就干脆派了個隨從去打听。等到那隨從轉了一圈回來,稟告了各種各樣的奇妙傳說,謝大宗師頓時覺得腦袋有些轉不過來,眉頭更是擰成了一團。

    敲了好多人飯碗,甚至破家滅門的災星煞神。

    做生意如探囊取物的財神。

    歙縣令葉鈞耀的幕後謀主。

    公報私仇,心胸狹隘,不敬前輩,不禮尊長,驕橫跋扈……盡管做生意以及隱身葉鈞耀背後為幕僚,等閑人不會覺得這有什麼問題,但在性子稍稍有些古板的謝廷杰看來,仍然屬于不務正業的表現,而那些層出不窮的惡評,更是讓他心情很不好。畢竟,汪孚林當初的功名算是在他手里保住的,遞補為廩生也是他操作的,如果這樣一個人卻如此品行不堪,唯利是圖,甚至身為生員卻在一縣之主背後搬弄是非,那他這個提學官豈不要被人戳脊梁骨?

    那隨從說完之後就一直在小心翼翼觀察謝廷杰的臉色,見其面色陰沉,默不做聲,他就添油加醋地說道︰“大宗師,小的也只是道听途說,只怕做不得準。大宗師何不挑一天微服出去看一看听一听?”

    見謝廷杰不置可否,擺擺手吩咐自己出去,他就不再多言語。悄無聲息地退了出來。他仿佛漫無目的似的在如今冷冷清清的府學各處轉了一圈。最終來到了大門口。見只有一個中年門子在那看著,他便上前去套了幾句近乎,確定沒有閑雜人等在窺伺,這才嘿然笑道︰“我已經對大宗師都說了。”

    那鷹鉤鼻的中年門子頓時喜形于色︰“怎樣,大宗師可信了?”

    “那可是提學大宗師,哪有這麼蠢?我已經建議大宗師出去微服私訪,想來他一定會這麼做的。要不是這麼謹慎小心,他又怎麼會非得把類考改成調考?可他人住在府學。進進出出能瞞得過誰?只要熊監生能夠安排好,那麼想讓他看到什麼,听到什麼,那不是輕輕松松的事?”

    听到這里,鷹鉤鼻門子不禁連連點頭︰“周爺說得對,總之這次您幫大忙了。”

    他一面說,一面環視四周,動作輕巧地將一張東西塞了過去,眼見人亦是動作迅疾無倫地將其攏在手中,繼而看也不看就笑眯眯走了。他盯著那背影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攏著雙手。沒好氣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大宗師?身邊人一個個全都是撈錢的主,自己就算再清正廉明有個屁用?還不是被人算計得死死的?幸好老子不是歙縣人,替汪家干完這一票,這門子就不干了,區區二兩銀子一年,又是在府學這種沒油水的地方,真受夠了!”

    大宗師這麼快就蒞臨徽州府,壓力山大的並不是只有那些生員,還有金寶和秋楓。金寶當初在明倫堂上見過謝廷杰一面,結果徹底擺脫了他那個狼心狗肺的哥哥。秋楓則是在給這位大宗師餞行的時候,自作聰明地把汪孚林那首大殺器給放了出去,惹來了好一場風波。和沒什麼實感的葉小胖不同,兩人深知提學大宗師這個名頭代表什麼,所以之前听說消息後,都很想力所能及地幫一下汪孚林,可得到的卻是一人一個栗棗。

    “好好讀你們的書,少想其他!”

    今天是柯先生的課,所以發呆一下也不會遭到嚴厲呵斥,故而葉小胖見金寶和秋楓只顧著嘀嘀咕咕的,便少不得豎起耳朵偷听,等明白兩人在擔心什麼,他便忍不住了,干脆湊過去低聲說道︰“你們擔心誰也不用擔心汪小官人,我娘和我姐那麼厲害的人,全都對他很佩服。不就是一個歲考嗎?難道還能比你們兩個明年要參加的童子試難?”

    “歲考比童子試難多了!”秋楓和葉小胖相處習慣了,對這位縣尊公子也就少了幾分畢恭畢敬,小聲解釋道,“童子試,也就是縣試和府試,每年一次,道試每三年至少兩次,也就是說每年都有少說一二十個生員,現在歙縣學宮看著只有一百多人,可實際上的生員數量,我估計不會少于兩百,很多人平時不來學宮而已。而小官人這次要參加的歲考,因為不進一等就要革掉廩米,所以需要在這些當年也是層層篩選出的生員當中,考進前二十,或者說至少前三十,你說這難不難?”

    葉小胖這才瞪大了眼楮,掰著手指頭計算了起來,最後吐了吐舌頭表示驚嘆,對于未來的科舉之路,那竟是一丁點奢望都沒了。柯先生看著他們分心,卻也不提醒不點破。下了課之後,金寶和秋楓照例結伴往外走,剛一出知縣官廨後門,就有一個婆子突然沖了出來,直接往金寶撲了過去。秋楓嚇了一跳,趕緊閃身擋在了金寶面前,厲聲喝道︰“站住,你是誰?想干什麼?”

    “金寶,金寶,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田婆,我從前去看過你的,我有你娘的消息……”

    金寶登時瞪大了眼楮。盯著鶴發雞皮的婆子看了好一會兒,他突然二話不說一把拽起人就走。秋楓頓時傻了眼,愣了一愣方才趕緊追上。

    他家里父母兄弟打心眼里根本就沒他這個親人,金寶的哥哥還要更加卑鄙無恥,竟是連金寶的親娘都賣掉了……那麼現在怎麼又會突然有消息?(未完待續……)
wolf0224 發表於 2015-8-3 11:48
第二零四章 漁梁鎮見母

謝廷杰的到來,對于汪孚林來說只是一個小消息。反正早就知道要來的,早來晚來對他來說沒太大區別——換言之,他反而希望對方趕緊來,這樣只要參加完這該死的歲考,他的強化訓練就應該可以告一段落了!他甚至決定明年就趕緊離開歙縣,以游歷的借口到外鄉拓展某些商業網絡,這樣就可以順理成章地避開歲考。至于那時候是否會被革掉廩米,以至于丟掉廩生……關他什麼事,這本來就不是他要的!

    所以,猶如送瘟神一般送走連日以來都沒輪換過的方先生,他站在明廳門口正松了一口氣,突然就只見門外金寶和秋楓一前一後地回來。走在前頭的金寶魂不守舍,仿佛遇到了什麼天大的疑難,而跟在後頭的秋楓則是皺著小眉頭,等看到他時,方才趕緊重重咳嗽了一聲。

    金寶听到這聲咳嗽,方才恍惚地抬起了頭,發現汪孚林就在面前幾步遠處,自己卻險些沒瞧見,他趕緊深深吸了一口氣,上前行禮道︰“爹,我回來了。”

    見小家伙在這句話之後就垂著腦袋,絲毫沒有解說的意思,汪孚林也不想為難他︰“回房收拾一下,就該吃晚飯了。”

    金寶一句多余的話都沒說,點了點頭就默默進了自己的屋子。而跟在他後頭的秋楓來到汪孚林面前時,¢卻是猶豫了片刻,隨即小聲說道︰“今天我和寶哥上完課出了知縣官廨後門的時候,踫到一個奇怪的老婆子,她自稱有寶哥他娘的消息。寶哥就二話不說拉了人走。他們嘀嘀咕咕。說話聲音很小。我听得不太清楚,只知道好像是說,他的娘乘船回來了,想要見兒子一面。”

    汪秋賣了的金寶生母嗎?這就有下落了?

    汪孚林意外,但並不算很吃驚。畢竟,當初他通過汪道涵改了族譜,把金寶記在名下當養子,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如果金寶的生母並沒有被賣得很遠,而且嫁了的丈夫也能通人情,那麼回來看看是一件很自然的事。當然,在這個時候嘛……于是,他在想了想後就對秋楓吩咐道︰“金寶如果想去見他娘,我沒有意見,但是,你一定要跟緊他,寸步不離,最好再叫幾個人跟著。以防出紕漏。畢竟,現在的騙子猖獗得很。”

    秋楓立刻重重點頭。他生長在民間。深知某些不要臉下三濫的手段,而且又經歷過親人的欺騙冷漠,倘若不是汪孚林真的能夠給予他全部的信賴,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何方。于是,他不但把這件事立刻攬了下來,還低聲說道︰“我覺得這件事太蹊蹺,為何早不來找晚不來找,偏偏在歲考的節骨眼上來找?而且,就算是寶哥的親生母親,她既然是被賣了給過路商人的,不是做妾就是外室,如果只是來看寶哥就算了,可如果是蠱惑人跟著她走,那就一定有問題。小官人放心,我到時候忽悠葉公子跟我們一塊去,把人手帶足!”

    小秋楓好樣的!

    汪孚林頓時笑了,在小家伙的肩膀上重重一拍︰“有你跟著他,我就放心了。”

    盡管金寶听不到外間汪孚林和秋楓究竟在說什麼,這天晚飯的時候,也沒人提到半個字,可他很清楚,事情一定是瞞不過去的。他很想告訴汪孚林,那個婆子當年是寡婦,在松明山時和他的親生母親關系很好,可後來改嫁到了城里,便和松明山那兒的人斷絕了關系。母親被哥哥賣了之後,她確實來看過自己,雖說帶來的不過是兩個煮熟的雞蛋,仍然給那時候被哥哥朝打暮罵的他帶來了僅有的一點溫暖。

    他也很想告訴汪孚林,自己只是想去見一見母親,問問她現在過得是否還好,並沒有想過別的。無論是把母親從別人手中贖出來,又或者是自己跟著母親去過,他都完全沒有想過,前者他還沒有那個能力,後者是母親也不過倚靠他人,他跟過去只不過是累贅。可是,兒時記憶中慈祥的父親,最疼自己的母親,畢竟是他在遇到汪孚林之前那些年中,最美好的回憶,沒有之一。

    次日下課時,秋楓真的拉來了葉小胖,但跟著的除了兩個隨從,還有一身男裝的小北。葉小胖在答應這事的時候,就已經听秋楓提醒過,事情可能會有蹊蹺,甚至于意外,可他卻沒有半點害怕,一路走一路說道︰“金寶,你放心,要真的是你娘,咱們陪你和她見一面,畢竟你們母子一場。可如果是有人搗鬼……哼,打他娘的!別說小北姐姐一個抵十個,我剛剛讓人對趙五爺知會了一聲,他帶人悄悄跟著我們。”

    金寶沒想到自己的事竟還要驚動這麼多人,可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反對。他年紀不大,經歷的事情卻不算少,當然知道秋楓在擔心什麼,事實上他說是很想去,可除了渴望,更多的卻是惴惴然。有兩個好友跟在身邊,他至少心里能有底些。因此,在後門口再次遇到昨天見過的那個婆子,見人往秋楓和葉小胖臉上直瞅,他就直截了當地說道︰“昨天既然約好的,你帶路吧。”

    那婆子昨天只忙著和金寶說話了,此時此刻,方才注意到,金寶身後那個據說應只是書童的秋楓,竟也是一身杭綢衣裳,至于葉縣尊公子,那不消說,一身行頭就更體面了,身後還跟著兩個俊秀的隨從。她掩去眼神中的羨慕,連忙斜著身子在前頭帶路。

    徽州能夠通過水路,四天直達杭州,自然有一座大碼頭。而這座碼頭就在距離歙縣城南門不到兩里路的漁梁鎮上,對于金寶和秋楓來說,跟著那婆子走這點路當然不算什麼,可葉小胖就不一樣了。雖說母親甦夫人到來之後,比姐姐葉明月督促更嚴,根本不許他多吃,每天一大早就把他拎起來鍛煉身體,可那胖墩的體型既然已經形成了,就沒那麼容易減下去,所以走到一半他就開始後悔沒坐滑竿。等到了漁梁鎮,他雙手撐膝氣喘吁吁,好一陣子才緩過來。

    “都怪我帶路走太快了。”那婆子連聲道歉,覷了一下葉小胖的臉色,見他並沒有抱怨,她暗自納罕,隨即就指著不遠處說道,“再前頭就是碼頭了,玉娘子就在船上。”

    這時候,葉小胖突然冷不丁問道︰“這碼頭成天上上下下都是人,金寶他娘怎麼不住店?”

    對于這個問題,金寶面露黯然,秋楓也覺得有些不太好回答。小北見那婆子訕訕的,就把葉小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商人有豪闊的,也有吝嗇的,住店要錢,而住在船上不要錢,懂了沒?萬一讓夫人又或者小姐听見了,肯定又要拿什麼吃肉糜的晉惠帝來教訓你。”

    葉小胖頓時啞然。接下來的一路上,他再也不敢隨便開口說話了,等來到那熙熙攘攘的碼頭,他方才大感新奇,興奮地左顧右盼,先頭走路那點辛苦早就丟到爪哇國了。要說寧波府也是有名的海港,可他哪有機會隨便出門,碼頭這種人員混雜的地方就更不用提了。

    漁梁鎮就是靠著碼頭紅火起來的,而整個徽州一府六縣的商人,十停之中有九停都是從這里走水路出發,故而他們這幾個人便猶如幾滴水掉在大海里,根本不起眼。面對這樣嘈雜的環境,小北特意往左近瞅了一眼,見趙五爺等人不過只距離這兒十幾步,心下這才稍稍安定了一些。她卻沒有注意到,碼頭邊的一座酒樓二樓臨窗位置,正有人居高俯瞰,恰是瞅見了他們這衣衫舉止全都和別人格格不入的一行人。

    一來金寶秋楓葉小胖全都太年少了,二來沒有行囊隨身,看著就像是殷實人家的公子哥第一次到碼頭這種地方來。當那婆子和金寶說話的時候,臨窗的那個中年人看清楚他的側臉,頓時輕咦了一聲,這時候,旁邊便有人低聲說道︰“那個童子瞅著眼熟……對了,不是明倫堂上見過大……見過謝爺的那個汪金寶?”

    謝廷杰原本只是覺得金寶面熟,此時此刻登時想了起來,眼見金寶等人東張張西望望,跟著一個婆子往碼頭邊泊船的地方去了,他想了一想後,竟是突然站起身來。旁邊剛剛提醒了一句的監生熊悍趕緊陪站起來,正要開口相問,謝廷杰就開口說道︰“我們下去看看。”

    說是微服私訪,卻不去府城縣城那些酒樓茶肆,而是到漁梁鎮來,謝廷杰是在幾個幕僚隨從的建議下,有意挑選了一個不那麼容易作假的地方。當他轉身下樓的時候,發現金寶旁邊那另一個少年,恰是在自己面前吟了汪孚林那首詩的書童,他就更加放在了心上。等到出了酒樓,穿過碼頭上那層層人群,他正四處尋找那兩個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少年身影,耳畔卻突然傳來了一陣爭吵聲。

    “放手,快放手!再不放我就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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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lf0224 發表於 2015-8-3 11:49
第二零五章 瘋婦(月票召來)

秋楓是著實給嚇著了。一路上那婆子說得聲情並茂,什麼玉娘子如何如何想念金寶,什麼母子之情乃是人間天性,什麼玉娘子有意把自己的夫主支開,就是為了見親生兒子一面……听那刻畫,他也就姑且相信,那是個一心想要見到闊別多年兒子的母親。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剛到那條半新不舊的船前,婆子上前說了幾句話,緊跟著一個女人就從船艙里頭竄了出來,一把死死拽住金寶,想要往船上拖,他差點嚇得魂都沒了。

    于是,他幾乎本能地把人當成了騙子,一面沖上去死命掰對方的手,一面出聲叫嚷,希望趙五爺等人盡快過來。而原本跟過來,打算是看一出戲文里母子相認感人至深好戲的葉小胖,也已經完完全全懵了。金寶和秋楓猝不及防沒看清楚那婦人的樣子,他卻看得清清楚楚,只見人瘦骨嶙峋,臉色憔悴,一只手如同雞爪似的,此刻正狠狠鉗著金寶的手就是不肯放,眼神中閃爍著瘋狂的神采。要不是小北擋在他身前,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怎麼可能是金寶的娘!

    “我的兒子……是我的兒子!娘再也不要和你分開了,再也不要2和你分開了,我們一塊離開這兒,離開這個鬼地方!”

    金寶已經完完全全懵了。那尖利的聲音,那偏激的眼神,那絲毫不理會外人的表情,一切的一切,全都和他記憶之中的母親相差太遠太遠,可那似曾相識的五官輪廓。卻仿佛真是親娘的模樣。他已經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卻本能地和秋楓一塊使足力氣與那婦人相抗。可即便如此。他們兩個加在一塊,仍抵不過這個仿佛已經瘋了的女人,直到後頭趙五爺等人趕了過來,幾個人一塊合力,他這才得以脫身,隨即就只見趙五爺等人牢牢將那女人控制了起來。

    不遠處的謝廷杰看到的就是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眼見四周有不少人發現動靜往這邊圍攏了過來,他示意隨從們上前,自己跟在後頭。就這樣仿佛尋常圍觀的人一樣,不動聲色地站在人群中。不消一會兒,他就听到那個女人發出了聲嘶力竭的聲音。

    “金寶,金寶,娘日日夜夜都在想著你,你連娘都不肯認了嗎?”

    金寶看著那被捏出了幾條深深紅痕的手腕,又見趙五爺等人手忙腳亂拉著那婦人,終于緩緩走上前去。一旁的葉小胖正要去拉他,卻被小北攔住了。他有些不解地朝小北看了過去,卻只听小北低聲說道︰“如果真的是金寶的娘。那也得他自己來處理。”

    秋楓在旁邊听到,頓時眉頭大皺︰“怎麼處理?那女人分明已經瘋了!”

    他說著便往身側一瞧。發現之前引路的那個婆子無影無蹤,一貫很有心計的他頓時眉頭倒豎︰“而且帶我們過來的那個婆子不見了,今天的事情分明有詐!”可這時候,他赫然看到金寶已經再次挪到了那婦人跟前,竟是舉起哆哆嗦嗦的雙手,捧起了那婦人的面頰。那一瞬間,他差點給氣死了。

    金寶這傻小子,這應該是圈套!就和當初他的爹娘兄弟平白無故從人家手中收了一大筆錢,卻還想通過他撈到更多的一樣,是圈套!

    “娘。”金寶聲音低沉地叫了一聲,見婦人仍在死命掙扎,他便低聲說道,“你看著我,我沒有不肯認你。不管你什麼樣子,你都是我娘。”

    趙五爺已經急得滿頭大汗,他們四個男人才能勉強控制這個瘋女人,原想著金寶要聰明點,就少說兩句,讓他們先把人弄回去找個地方關起來,然後再請大夫瞧過,然後想其他辦法,可沒想到金寶竟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就這麼承認了!他掃了一眼四周聚集起來的人,頓時心頭更加煩亂,只能抽空子對身邊一個心腹民壯說道︰“快去,打听這船到底是誰的,船主在哪,動作快!”

    那民壯立刻松手,從還有缺口的人群中拼命擠了出去。而趙五爺則是沖著那邊廂的秋楓拼命打眼色,見人猶豫片刻便上了前來,顯然也能幫著勸說金寶,他剛松了一口氣,卻不想手中突然傳來了一股大力,原來是那瘋女人正拼命想要掙脫他們。他好不容易死死拽住了她,卻不防她猛地低頭,竟是一口狠狠咬向了金寶肩頭。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秋楓一把將金寶拖開,因為用力過猛,兩個小家伙就這麼在地上滾成了一骨碌。

    面對這樣難以控制的局面,本來還打算等一等的趙五爺終于再無猶豫。他把心一橫,伸出右手並指為刀,就這麼沖著那婦人的後頸狠狠來了一下。眼見這個剛剛還瘋得難以控制的婦人猛地軟軟倒在自己懷里,他顧不得男女大防,一把將人打橫抱起,隨即用凶狠的目光往四邊看了一眼,繼而就把人交給了身後兩個人,囑咐他們先找個醫館安置這個瘋婦,隨即大喝道︰“都散了散了,歙縣官差辦事,再多看小心鎖了你們!”

    在趙五爺的大聲吆喝下,四周圍的人方才漸漸散去。這其中,謝廷杰亦是隨著隨從們往遠處走了幾步。此時此刻,他就听到四周圍的人低聲議論道︰“跟著一個半瘋的親娘,當然不比跟著個手段一流又有錢有勢的爹,哪怕那個爹比自個大不了幾歲!”

    “也不知道回頭怎麼會安置這個瘋婦,瘋病是瞧不好的。”

    “看到那個汪金寶身邊的人沒有?那是葉縣尊公子,他如今能和葉縣尊公子一塊讀書,哪還瞧得上瘋了的娘親,听說今年就要去參加童子試了。”

    “可當初是他哥哥把他親娘給賣了的。真不知道這汪金寶是幸運還是倒霉,攤上那樣的哥哥,現在又是這樣的親娘。當然是跟著汪小官人的好!”

    “人都帶走了。你們瞧著吧。說不定沒到十天半個月,就報一個病故說是人死了。”

    面對這許多聲音,想到剛剛那一幕,謝廷杰緊蹙的眉頭絲毫沒法舒展開來。而他也無心回之前那酒肆,言簡意賅地吩咐道︰“回城。”

    面對這樣的吩咐,隨從的監生熊悍半點違逆也沒有,立刻招呼了隨從跟上。等到簇擁謝廷杰上了一乘兩人小轎,他回頭掃了一眼剛剛那場騷亂發生的地方。臉上登時露出了一絲笑容。

    有些事情,從最初賴以生存的根基上入手,動搖那看似堅實的根基,是最好的辦法!

    當秋楓風風火火跑回來,氣喘吁吁地把事情原委始末給說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時候,汪孚林摩挲著下巴,許久才開口問道︰“金寶呢?”

    “在醫館里。”秋楓一想到金寶那渾渾噩噩沒出息的樣子,就有一種嘆氣的沖動,再想想自己當時灰心喪氣的模樣,干脆直截了當地說。“我覺得他是心亂了,所以不知道怎麼回來見小官人。再加上看到自己親娘成了那個樣子,他一直杵在那連動都不肯動,趙五爺說話他當沒听到,我說話,他也一點反應都沒有!那時候要不是趙五爺見機快,把他娘給打暈了,還不知道要出什麼事。”

    汪孚林想了想便開口問道︰“那金寶的娘坐的船,是從哪里來的,原主人是誰,還有那個領你們過去的婆子,這些事都查清楚了?”

    “那條船是從嚴州府來的,至于船主,說是一個老行商,趙五爺已經讓人去找了,包括那個婆子也是,現在都還沒個下落。小官人,這件事……”

    “嗯,看來給你猜對了,事情有詐。”汪孚林挑了挑眉,沒事人似的說,“不過沒關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有過不去的溝坎。”

    “可這歲考的節骨眼上……”秋楓頓了一頓,突然發狠說道,“而且肯定有人因為這個胡說八道,要不和趙五爺說說,咱們也散布點消息出去?”

    汪孚林頓時笑了,他拍了拍秋楓的腦袋,意味深長地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這種時候,什麼都不做,比上躥下跳好。放心,我有主意。”

    想到那麼多棘手的麻煩事,汪孚林都解決了,秋楓少許放心了些,他想了想就開口說道︰“那麼,我去寶哥那邊幫著些?對了,今天葉公子顯然給嚇著了,要不我去官廨賠個禮?畢竟都是我之前想岔了,要是只叫上趙五爺他們就好了。”

    “你只要管著金寶就好,他喜歡鑽牛角尖。至于葉縣尊那邊,我會親自去一趟,有些事情我也得和葉縣尊商量。”

    打發走了如釋重負的秋楓,汪孚林回頭一看,就只見程乃軒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身後,顯然已經听到了很多東西。

    “打你主意的人每次都輸得慘,這次他們改打金寶的主意了?”

    對于這個問題,汪孚林異常淡定︰“不管是打我的主意,還是打我家人親友的主意,全都要付出代價!你好好去做你那些破題,我先出去一下。”

    話雖如此說,程乃軒哪肯真的袖手不管。汪孚林一出門,他便竄到了謝管事的屋里,對這位家里派來看管自己的管事把自己听到的那些都說了,末了才咬牙切齒地說道︰“謝叔你能不能幫個忙?人既然是從嚴州府來的,憑著爹往南邊的這條線,說不定能打探到什麼?從徽州到嚴州府,只要風向好,五六天就足夠打一個來回,說不定來得及!”

    同一時間,汪孚林也到了葉鈞耀那。他沒有見到葉小胖,而葉大炮根本就沒有任何讓他賠禮的意思,反而顯得極其通情達理,認為讓自家養尊處優的兒子跟去那種場合,也算是一種別樣的閱歷。等到汪孚林說有人看見謝廷杰身邊的監生出入汪家三老太爺汪尚宣處,他才有些警覺地皺起了眉頭。

    “若是大宗師身邊有人與地頭蛇竦川汪家勾結,那可就事情大了……孚林,你說怎麼辦?”

    葉鈞耀現在這種不懂就直接問,毫不拖泥帶水的態度,汪孚林相當滿意。他的背後,並不只是松明山汪氏,還有這位歙縣葉大縣尊,此外,更要加上盤根錯節的利益共同體,還有視他為仁義化身的廣大歙縣民眾。他怎麼會輸?

    “縣尊,別人上躥下跳,我們卻不妨老實一點。這次六縣一千多人扎堆趕考,光是府學恐怕不夠,歙縣學宮估計也要騰出來,兩個地方同時考。大宗師一人難以兼顧兩地,縣尊和段府尊都要頂上去。我建議縣尊主動請求騰出歙縣學宮,然後主動請求去府學監考非歙縣生員,把風度做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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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lf0224 發表於 2015-8-3 11:53
第二零六章 考題和匿名信

當汪孚林從知縣官廨後門出來,穿過縣後街,剛一敲門,兩扇大門就無聲無息打開,之前謝管事雇的門房行過禮後,低聲說了一句話。追小說哪里快去眼快

    “小官人,縣衙刑房蕭典吏來了,二姑娘讓丫頭奉了茶,請他在明廳等您。”

    上次蕭枕月打探到有疑似謝廷杰身邊的監生出沒汪尚宣家中的消息時,自己也沒來,只是轉托了劉會在過來吃晚飯的時候傳話。此時此刻,本人卻寧可在這里等著他,這種態度顯然表示了嚴重性。據汪孚林所知,這位蕭典吏沒有劉會當年扶搖直上,如今先跌谷底再翻身的運氣,也沒有吳司吏那種不管不顧全部家當撲上去的強烈賭性,但很擅長把握機會,做事又很小心,那麼不怕被人瞧見特意跑來,肯定是有大事。

    當他踏進明廳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位心不在焉端著一杯茶的情景。發現他進來,蕭枕月立刻就噌的站起身來,疾步上前二話不說遞上了一個信封。

    接過信的汪孚林看到信封封口,但卻沒有任何落款字樣,他便隨手打開封口,取出信箋後隨眼一掃。薄薄一張信箋上,並沒有寫別的,只有簡簡單單一道四書題,一道五經題。對于連日以來飽經柯先生和方先生強化訓練的他來說,一眼看去,破題承題就立刻從腦海中跳了出來,緊跟著才是琢磨這玩意的來歷,繼而抬起頭來。

    “我從府學一個生員那里弄到的。說是大宗師這次一考就是那麼多州府,題目都是早就準備好的,只要肯花錢,他身邊的人就肯賣。”蕭枕月見汪孚林面色微妙,他就補充道,“當然這消息還僅限于很小一個範圍,並沒有傳開。如果不是我也算老刑名了,此前又一直在留心各處動靜,也發現不了這些。小官人你覺得,這玩意是真是假。應該怎麼處置?”

    汪孚林顛來倒去看了一會那信箋,琢磨這東西到底是真的假的。如果是真的,方先生肯定不會配合弄虛作假,但柯先生不啊。那位懶散卻又會使壞的先生,一定會很樂意絞盡腦汁寫兩篇上好的,然後伸手問他要酬勞!但即便是假的,頂多是臨場的時候派不上用場,僅此而已。所以。從表面上來說,這兩道題目只要他準備一下,不論如何都有利無害。但問題就在于,這事情究竟是謝廷杰身邊有人貪婪賣題,還是別的什麼名堂?

    金寶生母突然出現,而後在碼頭上鬧得那麼一出,很有可能是別人籌劃好的,為的是讓小家伙進退失據,背上道德的負擔,同時打亂他的步調。又或者還有別的目的。而現在這像是漏題的事呢?按理說得到題目的人,不應該繼續往外透露的,只會如獲至寶自己準備,畢竟到了科場,再好的朋友也是對手,更何況這本來就不是光彩的事?至少,蕭枕月又不是生員,在府學也好,縣學也好,全都稱不上人脈。怎麼這麼容易就弄到手了?

    “你仔細說一說,這東西究竟怎麼得來的?”

    听到汪孚林這麼一問,蕭枕月仔細回憶自己得來這兩道題的經過,小聲說道︰“因為第一次听到過有人說什麼買題目的事。我這幾天常去一些府學生員常去的一家茶館。因為我這幾天都是穿的儒生直裰,這兩天生員進城的也多,別人只當我是來應歲考的。今天正好有兩撥人互相挑釁,到最後打了起來,旁邊一大幫人上去勸架拉扯。我本來不想管閑事的,可人偏偏打到我桌子邊上了。我當然只能出來攔人,當個和事老。那個挨打的險些折了手,心有余悸,又感謝我援手,就問我想不想歲考高第,我當然說想,他就以十兩銀子的價錢,把這東西賣了給我,再三囑咐我不許說出去。”

    他自己也越說越覺得今天這事有點巧得過頭了,忍不住皺眉問道︰“小官人是說,這兩道題有詐?”

    “這種時候,寧可殺錯一千,不可放過一個。”汪孚林想到和葉鈞耀商量好的事情,就笑著對蕭枕月點了點頭說,“這幾天辛苦你了,就這麼一丁點事,還讓你天天在外頭晃悠拋頭露面。行了,你回衙門做你的事,否則吳司吏回頭一定要怪我折騰他的得力干將!”

    蕭枕月想到自己折騰了好些天,竟然沒幫上忙,頓時有些氣餒。等到要告辭的時候,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汪孚林竟然還叫了人來,硬是塞給了他十兩銀子,說是不能讓他白破費,又把劉洪氏剛蒸出來的一屜包子給他捎回去四個。對于這樣的禮遇,他是又高興又懊惱,出門的時候還用力砸了砸腦袋。

    把人送到門口,汪孚林想著兩道題目,又想到自己對葉大炮的建議,突然生出了一個惡作劇似的主意。他一把拽住了蕭枕月,在其耳邊低語了幾句。

    “班房里頭豢養的頂凶?那些確實是生面孔……這樣,我這就去一趟班房,找個人把此事辦了。”

    把蕭枕月送走,汪孚林干脆直接來到了二樓。因為縣衙知縣官廨談不上寬敞,甦夫人帶著家人過來後,更是塞得滿滿當當,故而柯先生和方先生都寄住在了他家里,而且很不在意地都挑選了前院二樓,恰是隔著二樓那一圈欄桿,門對門。此時此刻,生性放縱懶散的柯先生還在外頭閑逛沒回來,而他敲響了方先生的房門時,里頭卻一如既往地傳來了應答聲。等他進了門,直截了當把那張信箋往方先生面前一放,這位掃了一眼後就露出了惱火的表情。

    “這是什麼鬼東西?”

    “外間流傳的歲考考題。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勞煩先生。先生既然知道提學大宗師是王學泰州學派的,是否熟悉他,見過他?”

    “他在官場,我在民間。至于他這個人,怎麼也算是泰州學派的中堅,我當然了解一些。”

    方先生答得有些含糊,但看到汪孚林笑得眯起了眼楮,他頓時想起了那次瞧見他授意小廝給葉鈞耀送教民榜文,把那些詞訟給打了回去的情景。雖說不那麼確定,但他隱約感覺到,李師爺口中那位極其擅長耍弄人的汪小官人,似乎又準備了什麼主意!

    听到方先生如此回答,汪孚林也就沒追問究竟是見過沒見過的問題,而是退而求其次︰“那有沒有您二位都認識,最好都見過的人?”這一次,他終于得到了方先生的正面回應,頓時笑了起來,“既然這樣,那就好辦了。大宗師嚴防死守本地人,可總不成連同一學派中的長者遠道送信,也拒之門外。”

    午後,府城一家生員常常光顧的酒館,生員們正三五成群地互相探討即將到來的歲考,一個年輕伙計正穿梭于眾人之間,上著小酒和下酒菜,只是在送菜的同時,他每次都會巧妙地往茶壺底下塞一樣東西。突然,有一桌安靜了下來,緊跟著又是另一桌,不過三五息的功夫,剛剛還亂哄哄的小酒館,變得鴉雀無聲。這古怪的寂靜只維持了一小會兒,最終各桌上就傳來了竊竊私語。

    不消多大功夫,一桌桌客人全都結賬離去,剛剛還找不到一張空桌子的小酒館中,但只見不少酒菜還根本就沒動過。

    這種情況,不止發生在一家店,從午後到傍晚,多家生員常去的店里,都發生了類似情形。每一個得到考題的生員,雖說將信將疑,可大多數在第一時間保持緘默。畢竟,無論是真是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仍然有少部分正義感爆棚的人,跑到了府學想要向大宗師陳情。然而,閉門謝客的謝廷杰哪會在這種時刻見人,他們在門子那一關就被打回去了。

    傍晚時分,卻有一封信送到了府學,指名送給住在府學閉門謝客,只等著兩日後各縣生員雲集府城參加歲考的大宗師謝廷杰。因為送信的人自稱來自江西,是王學泰州學派中,名滿天下的何心隱何夫山派來的,有十萬火急的大事。別說門子不敢攔,謝廷杰的隨從也好,跟他下來的兩個監生也好,沒有一個人敢馬虎對待,哪怕在送信人撂下信後揚長而去,這封信也相當受到重視地直接呈遞到了謝廷杰面前。

    然而,最初大吃一驚的謝廷杰在裁開信封拿出信箋之後,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愣住了。

    不但愣住,而且赫然是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捏著信箋的手還在微微顫抖。面對這一幕,兩個熟知天下知名人物的監生你眼看我眼,全都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情緒來。怪不得被人那位何夫山被人稱之為異端,竟然能讓素來對同學派之人視為親友的大宗師這樣失態。

    “欺人太甚!”

    謝大宗師在大發雷霆之後,突然讓人拿來了火盆,將這一封信燒得干干淨淨。想到下午葉鈞耀聯同段朝宗一塊來見自己的經過,他便喚來人吩咐道︰“傳令下去,兩日之後,考棚必須齊備,看天氣應該不會下雨,頂棚沒有就沒有!另外,歙縣、績溪、祁門三縣考生,在歙縣學宮考,婺源、休寧、黟縣三縣考生,在徽州府學考。臨考之日,我上午在徽州府學,下午在歙縣學宮,段府尊巡場歙縣學宮,葉知縣巡場徽州府學。”

    這都是應有之義,底下答應一聲就各自去忙活了。而謝廷杰看著火盆里的余燼,發狠似的咬緊了牙關。

    要不要相信這信中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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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24685 發表於 2015-8-3 21:04
第207章 歲考開始

    這年頭的官員比不上從前勤勉,調考已經多年沒有實行了,大宗師等閒就是坐鎮蕪湖,考核一下被徽寧池太道各府縣推舉上來的頂尖生員算完。然而,繼前一任督學南直隸,赫赫有名的耿定向親自下徽州之後,如今這位提學大宗師謝廷傑,短時間之內也已經第三次蒞臨徽州府了。

    於是,這位大宗師的命令得到了嚴格的貫徹,可儘管如此,徽州多山,雖說府衙一面緊急派出了差役前往各縣縣學送信,通知生員盡快上來參加歲考,可等到整整千多名生員雲集省城,那也已經是兩天之後的事了。在此期間,徵用民夫臨時搭建考棚,調用府衙以及縣衙各處差役巡邏維持秩序,臨時安排住所,別說葉鈞耀,就連徽州知府段朝宗也忙了個腳不沾地。好在謝廷傑吩咐考棚不用加頂,工作量這才少了許多。

    雖說只是一千多人,可誰都不希望再發生江西那樣的慘劇,那不但事關人命,還關乎自己的前程!

    開考這一天,總算天公還算作美,恰是個秋高氣爽的大晴天。按照謝廷傑的要求,六縣生員分成兩撥,一撥在府學考,一撥在歙縣學宮考。這兩處學宮中所有的空地上,現如今都拔地而起,建了一堆考棚,雖說只是簡陋的木板房,但因為間隔比貢院的大得多,算是勉強杜絕了生員交頭接耳的風險。至於桌椅,則是相比貢院的簡陋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張架在磚頭上的木板算是桌子,一張條凳則是給考生坐的。

    至少當汪孚林看到那環境時,他就忍不住嘴角直抽搐。他這還是在歙縣學宮參加考試,因為葉縣尊和馮師爺全都是靠山,所以給安排了一間號稱最好的考棚,可仍舊是如此簡陋光景。他甚至懷疑自己一天坐下來,腰是不是會斷,腿是不是會麻!奈何接受了這麼多天的強化訓練,這次的歲考逃也逃不掉,他也只能勉為其難坐了下來。

    而在他對面的另一間考棚裡,程乃軒正同樣百無聊賴坐在那,雖說知道汪孚林就在背後,可這考棚開口都朝著一個方向,壓根看不到人,他只能自己在心裡想想縣試府試道試和汪孚林隔壁的“美好”回憶。

    在謝廷傑讓段朝宗和葉鈞耀商量分別監考事宜後,得到的答覆是段朝宗親自巡場歙縣學宮,而葉鈞耀則是巡場徽州府學。對於這樣的迴避安排,謝廷傑還算滿意。在收到那樣一封信後,他可稱得上是風聲鶴唳,畢竟他這個過境強龍總共人手不過十多個,出了那樣一檔子事,如今甚至不知道誰可靠誰不可靠,如果州縣主司也和那些地頭蛇沆瀣一氣,孤立無援的他就算用出一招狠手,也未必能夠平安度過這次歲考。

    因為今天要考整整一天的關係,所以這會兒提學大宗師謝廷傑並未露面,代替他來親自頒發考題的,恰是徽州知府段朝宗。當祭祀過先師牌位,他親手將那個蓋了印章嚴嚴實實封口的考袋給拆了封,繼而從中取出了一張紙。須臾,足足四道考題便經由縣學教諭馮師爺和兩個訓導之口,傳遍了各處考棚。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這是四書題。

    “大則如威,小則如愧。”這是五經題。

    “正己以格物。”這是論。

    “吳起、范仲淹、王安石人品優劣如何?”這是策問。

    可以說,當考題傳達下來的時候,傻了眼白了臉的人佔了一大半。要知道,這是歲考,不是鄉試。鄉試每場三天,一共三場九天。題量堪稱恐怖,第一場三道四書題,四道本經題;第二場論一道,判五條,還有一道關於詔、表、誥的選答題;第三場經、史、時務策一共五道。可這二十題是九天的題量,現在一天之內就要做這樣四道大題,簡直要死人的!在一片面如死灰的容顏之中,汪孚林立刻捋起袖管就開始奮筆疾書,心裡不禁想起了方先生的特訓。

    要知道,變態的方先生是直接拿鄉試要考三天的題量,逼迫他們必須兩天做完!美其名曰第一天是精神最足的時候,第一天若不能趕完大半,第二天趕完一小半,靠第三天寫出來的東西基本沒戲。此前那疑似考題只有兩道,現在不但一共四道,題量恐怖,而且最重要的四書題和五經題也不一樣。偏偏他把那兩道題故意散佈出去,少說又告訴了五六十個人,最終知曉範圍肯定會更大,今天歲考題目一出來卻是這樣四道,人家不目瞪口呆才怪!

    可別怪他來這一招狠手,他也是被人逼的!

    葉鈞耀被調到了府學去巡場,而此時此刻坐鎮學宮的乃是段朝宗,因為只區區三百多號人,他四下轉悠的時候,卻也從容。當他來到汪孚林面前的時候,就只見汪小官人刷刷刷筆走龍蛇,相比人家的老牛拉破車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他竟情不自禁地看了好一會兒,發現條理清晰,言之有物,不禁相當滿意。至於程乃軒面前,他只停留了一小會。等他一路來到了汪幼旻跟前時,只見這位竦川汪氏的希望之星,此時此刻面色陰沉,一張答卷只寫了幾行。

    汪幼旻哪有心思答題,他都快氣死了。他怎都沒想到,這竟然不是之前的題目!給汪孚林那邊透的題目是假的,這毫無疑問,可那傢伙用五百兩銀子的代價賣給自己的考題,又怎會有假?雖說如今伯祖父汪尚寧已經致仕,可在官場上還有些朋友在,區區一個監生怎敢耍這樣的花招,他怎麼敢!而且,整整四道題,尤其第一道四書題難度還不小,萬一這一天之內他答不完,即便汪孚林也答不完,可他靠這次歲考立威揚名的希望就落空了!

    越是這樣想,汪幼旻的思路就越是不清楚,思路越是不清楚,手下自然越是慢,甚至沒有注意到徽州知府段朝宗就在面前。

    而段朝宗看著那寥寥數字,只是佇立片刻就悄然離去。他這個知府和前任徽州知府何東序風格不同,何東序這個人對那些鄉宦大戶異常強硬,任上又出了那麼一件大案子,因此別說進名宦祠了,徽州一府六縣,就沒人對其有什麼好觀感的,甚至文人筆記中多記述其人嚴苛。而他則多半秉承無為而治這四個字,凡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之前夏稅絲絹的案子,仍是一度把他架在了火上烤。要不是汪道昆釜底抽薪,他興許這時候還因為夏稅而焦頭爛額!哪怕只因為這件事,段朝宗對松明山汪氏和竦川汪氏之間的偏向,那自然毫無疑問。他甚至考慮,自己是不是也要向何東序學一學,讓那些自恃不凡的鄉宦也知道一下,什麼叫做朝廷權威!

    徽州府學考場之中,自從公佈了考題,故意把兩個監生和隨從全都留在身邊的謝廷傑便在細細觀察眾人表情。他敏銳地注意到,其中好幾個人都面色不太自然。對於這樣的情景,他記在心裡,臉上嘴上卻不露端倪,但在午後離場前往歙縣學宮的時候,他卻召來歙縣令葉鈞耀。

    “本憲即刻往歙縣學宮巡視,這邊就全都交給葉知縣了。自本憲身邊的這些隨從以下,任何一個人都不許離場半步,以免發生舞弊等事。隨本憲前往歙縣學宮的轎伕及隨從等人,從府縣衙門差役之中抽調。”

    一聽到謝廷傑竟然自己一個人前往歙縣學宮,自己這些人一個不帶,監生熊悍以及一大堆隨從頓時變了臉色。而葉鈞耀既然聽從汪孚林的建議,自告奮勇和段朝宗互換位置以求避嫌,這會兒當然沒有二話,拍胸脯表決心一定會維持好這裡的秩序,滿臉堆笑地把提學大宗師給送走了。

    等到謝廷傑一走,站在府學知新堂中,葉大炮意味深長地掃了一眼面色不好的謝廷傑那些隨從,突然乾咳了一聲。

    “大宗師防微杜漸之心,本縣實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樣吧,接下來巡場的時候,還請各位緊隨本縣左右,也好讓那些應考生員明白大宗師的公心。”

    儘管之前那封託詞何心隱送來的信上,列舉的兩道題目謝廷傑一看就知道並不是自己出的,但這封信卻嚴正指出,如今這兩道題目四處流傳,真假姑且不論,可不少地方都在議論大宗師雷聲大雨點小,親自蒞臨徽州只不過是個態度,題目卻出得寬泛簡單。一想到自己之前確實只出了兩道題,謝廷傑昨天晚上熬夜翻書,絞盡腦汁,今天竟是一口氣丟出了和最初截然不同的整整四道考題。

    他不怕人家說自己嚴苛,總比被人說自己身邊有人漏題來得好!

    憋著一肚子火氣來到歙縣學宮,謝廷傑立時馬不停蹄地開始逐個考棚查看。明裡他是看考生的答題狀況,但暗裡,他卻是在看人筆跡,即便他自己知道,就算那假托的信是這些生員之中某一人的策劃,也未必會是親筆,可他總不免抱著些許僥倖心理。然而,他不過是粗粗逛了小半圈,當路過一座考棚時,他掃了一眼那個正在奮筆疾書的少年生員卷子,眼神立刻為之一凝。

    竟然真有如此膽大包天之輩!
x24685 發表於 2015-8-3 21:05
第二零八章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而這個膽大包天之輩,此時此刻卻頭也不抬,自顧自地完成著題目。有道是會者不難,被方先生折騰了這麼久,對於如何破題,如何承題起講,汪孚林已經有極其深刻的認識了,再加上天天經歷大題量轟炸,今天這四道題看似不少,他卻只覺得曙光近在眼前,只要過了這一關,回頭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所以,練成了提筆就寫的他差點都不打草稿直接謄寫,總算最後還是決定稍稍謹慎些。

    畢竟,用毛筆蘸墨寫字,可不比後世用墨水筆,可以用個修正液什麼的,一個字寫錯都有可能影響批卷者的觀感。而且,這年頭的批卷子,是一個看字的年代,這也是方先生柯先生傳授的訣竅之一,好在他這筆字還算比較標準的館閣體,只是秀挺有餘,圓潤不足。當然,撿起來真不容易,一半是這個身體的習慣成自然,另一半是他從前好歹也練過點,即便如此,如今這筆字,看過的人都會覺得,和參加道試時的汪孚林有區別。

    可這時候誰還管這個!

    汪孚林沒怎麼感覺到時間的變化,他中午囫圇吞棗吃了個餅,餅是熱的,是那些差役拿進來叫賣賺外快的,但到他這裡當然是完全奉送,另外還有清湯一碗。他不敢多吃,湯也只喝了兩口,免得沒法解決內急問題。這會兒,他已經完成並謄抄了整整三道題,只剩下最後一道策問還沒打草稿。平心而論,他覺得這種題目實在很無謂。討論幾位青史留名的大人物的人品?當官看人品嗎?要沒有一點厚黑學。早就被人吞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想歸這麼想。然而,他並沒有打算標新立異,發揮一下自己來自後世的強大資訊,好好評點一下這些風雲人物,而是中規中矩地根據官方價值觀,開始一一論述這些人物——官方說不好他就說不好,比如變法之後卻自己斷送了一條命的吳起;至於得分成兩面論斷的,那自然是王安石。肯定其人品的同時,否定那場變法,雖說他自己是覺得王安石最糟糕的是用錯人;可對於范仲淹,他就可以任意揮灑了。

    只憑范老先生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就被嘴皮子功夫大於實幹的無數士大夫奉為座右銘!至於慶歷新政,他雖說措辭謹慎,可也多有褒獎,甚至用上了方先生教的小手段,把泰州學派某些名人私貨夾在其中。臨到最後。他也不知道哪來的靈感,信手以一句自己記憶深刻的詩句做結。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謝廷傑駐足的時候,汪孚林一篇策問已經寫了一多半,他只覺得老生常談,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不過中平二字。可等到汪孚林最後一個評點范仲淹,詞鋒漸漸銳利,甚至於還引用了學派中幾句名人之言,他的眉頭終於漸漸舒展了一些。可臨到最後一句總結,他登時為之動容。

    吳起變法是被無數人攻擊過的,而後自己也丟了性命;王安石獨享天下大名三十年,先後兩場變法卻幾乎遭盡攻擊,若非人品無暇,早就和呂惠卿等人一塊進奸臣傳了;就是范仲淹的慶歷新政,至今仍是褒貶不一,范仲淹自己也因此左遷。然而,三人致力新政,大刀闊斧,不畏禍福的決心,卻在這最後兩句中盡顯無疑!

    汪孚林一口氣寫完了準備謄抄,揉手腕的時候方才發現有人擋了光。等到抬頭一看,他看到佇立在面前的赫然是提學大宗師,登時大為意外。他親筆寫了那封託詞何心隱的信,讓人送去府學,撒了個彌天大謊,本來就沒打算要瞞著謝廷傑。可看卷子的時候發現端倪,和此時此刻考試還沒結束的時候就被拆穿,這是兩回事。於是,他趕緊收回目光,立刻開始磨墨鋪紙,打算趕緊謄抄完這份策問,省得這位大宗師不顧這是考試,立刻就來盤問自己。

    見汪孚林只瞅了自己一眼,竟是淡定地開始謄抄,謝廷傑不禁有些佩服這小少年的定力。敢親手寫那樣的信,現在又在自己就站在面前的時候依舊不慌不忙謄抄,也難怪當初鬧出那樣絕大風波,連功名都險些丟了的時候,依舊能夠鎮定自若地解決困局。他再次掃了汪孚林一眼,目光在那最後一句話上停留了許久,這才信步前行,查看其他人的答卷情況。

    事實證明,汪孚林這樣的快手很少見,大多數人都還沒來得及答完第三道題,甚至有些臨場應變能力不足的,還在糾結於第一道四書題的結尾。眼看太陽一點點西垂,已經有差役提著籃子一人一根發下蠟燭。這是歲考、科考、遺才這幾種秀才考試的慣例了,等到日落之後光線不足點起蠟燭繼續答題,這一根燒完之後要是還沒答完,那也只能交卷,所以一場考試考到半夜三更,那是家常便飯。

    汪孚林謄完策問,然後仔細檢查了一下總共四份卷子,便琢磨著是不是乾脆交卷算完。畢竟,這地方坐得腰酸背痛,而且做完的卷子還得好好保管,萬一一會兒天黑了自己手忙腳亂打翻什麼給污了,那就麻煩了。可等到巡場的段府尊過來,見他一副巴望交卷的樣子,卻給了一個好心的回答。

    「歲考和鄉試一樣,不到時間不會開鎖開門,你答完了也回不去,耐著性子等吧。」

    這下子汪孚林頓時傻眼了。他只能有氣無力地把硯台墨汁全都放到腳底,把卷子放在一旁,隨即趴在那張木板桌上出神。剛剛人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卷子上,他一點都沒感覺到其他的,可眼下人一鬆懈下來,中午只吃了一個梅乾菜肉煎餅,外加兩口湯的後果,立刻分明顯現了出來,他又犯了一餓就低血糖的毛病!

    總算幸運的是,他考試的地方是在歙縣學宮,溜躂過來的差役一看到他這無精打采揮手的模樣,當即便去通知了一聲,不多時就有人提著籃子跑了過來:「小官人,煎豆腐、肉包子、鬆餅、豆沙月餅……應有盡有,您要什麼?」

    總算有眼色!汪孚林這才有了幾分精神,等人揭開籃子上那層布,看到裡頭確實還有一堆東西,他問了聲熱的冷的,得知是溫的,他便不假思索地說道:「鬆餅和煎豆腐,各給我一份!」

    等到面前兩個小瓷碟擺上,他不假思索地大快朵頤,卻不知道這食物的香氣飄到左鄰右舍,足以讓那些考棚裡正埋頭和試題作戰的考生們怨念到崩潰。有人想自己這第四題還沒開始做,竟然有人就已經做完了,還在大吃大喝,這什麼變態的傢伙;有人想這一定是破罐子破摔,而且還藉著大吃大喝來影響別人;也有人到現在還沒做完第二題,一摔筆決定今天放棄……總而言之,這時候還能心思吃東西的,除了汪小官人,別無分號。

    至於方便,所有人都必須在自己的考棚內解決,不能離開這狹窄的地方半步。

    一直到月上樹梢時分,大多數人的蠟燭都點完了,這一場持久戰似的歲考方才告一段落。隨著收卷,原本寂靜的考場中漸漸有了說話的聲音,大部分都是抱怨題目太多,根本做不完。也有少部分人正在樂觀地認為,大宗師出是出四道題,但應該和題量非常大的鄉試一樣,只著重看第一篇四書題。可轉瞬間就有人舉出提學大宗師之前錄取生員的時候,同樣是參看每篇……這會兒外頭已經夜禁了,雖說大門已開,卻也出不去,所以大多數人樂得交流交流。

    少部分住在歙縣城裡的本地人,又或者路子寬廣,就在附近客棧中住的外縣生員,這會兒卻懶得在這考棚裡多呆,三三兩兩往外走。這其中,也包括汪孚林和程乃軒。然而,兩人還沒走到學宮大門口,就只聽後頭連聲小官人,等汪孚林轉過身時,就只見今天親自帶著民壯在此值守的趙五爺跑了過來。他先是瞅了程乃軒一眼,這才低聲說道:「小官人,大宗師有命,讓你去見他。」

    程乃軒登時眼睛瞪得老大。什麼情況?剛考完大宗師就要叫人?

    汪孚林做的那小動作,方先生知情,卻瞞著程乃軒。他知道謝廷傑能忍到這種時候就不錯了,當即在這損友肩頭一拍,若無其事地說:「不用等我,你先回去,我一會就來。」

    「喂,雙木……」

    「放心,山人自有妙計。」

    見汪孚林撂下這話就跟著趙五爺去了,程乃軒頓時氣得翻了個白眼。雖說他已經是汪孚林的頭號狐朋狗友,可每逢碰到事情,汪孚林總是能自己扛就自己扛,這習慣可真不好,哪像是他,有什麼說什麼,因為很多事他根本就扛不住啊!

    歙縣學宮這地方,趙五爺雖說是帶路的,可真要說熟,當然不比汪孚林——汪孚林沒在紫陽書院上過一天課,但卻隔三差五上這兒來找馮師爺,再加上之前把劉會藏在這兒的期間天天來,他對於每座建築都瞭若指掌。故而,只看方向他就知道那是教諭署的位置,就不知道是謝廷傑一個人見他,還是另有他人在場。帶著這少許的疑問,他看到趙五爺在教諭署門前通報了一聲,而等到裡頭傳話出來,他就整理了一下衣衫入內。

    一進教諭署,他就發現,馮師爺這個理所當然的主人不在,謝廷傑坐在中間,偌大的屋子裡,除了高高在上的提學大宗師,就是他這個小秀才。

    恰是外人不可知更不可說的兩人世界。
x24685 發表於 2015-8-3 21:06
第二零九章 宋朝的林大人……

    「你自己說吧。」

    謝廷傑沒有拐彎抹角,直截了當丟出了這個問題。他還算滿意地看到,汪孚林沒有臉色茫然地裝糊塗,也沒有試圖顧左右而言他,更沒有準備狡辯。從面前這個小秀才的口中,吐出的是同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那封信是學生寫的,也是學生讓人送的。」

    砰——

    不管是真是假,謝廷傑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扶手上,疾言厲色地喝道:「你大膽!」

    汪孚林說這話的時候,依舊很鎮定。這幾個月來他什麼大陣仗都見過了,要說意志,早已被磨得猶如鋼鐵一般不可動搖。所以,謝廷傑的這種嚴厲態度,他習以為常,甚至躬身答道:「學生一向很大膽。但這一次,學生原本打算是各憑本事,好好應考的,誰知道就連這種時候,也有人不放過,硬是要折騰出一堆事情來。金寶的母親早不現身晚不現身,偏偏在大宗師到漁梁鎮的時候現身;早不瘋晚不瘋,偏偏在大宗師的眼皮子底下瘋。」

    見謝廷傑的神情微微一動,卻沒有別的表示,汪孚林便繼續說道:「而且,歙縣縣衙中一個積年的老刑名在府城縣城暗訪,居然能讓他湊巧聽到,有人聽說大宗師此次要對南直隸十幾個府進行歲考,題目都是早就預備好的,所以只要出得起錢,就能買到。這個老刑名又湊巧捲入了一場小小的鬥毆,然後人家就把之前我在信上提到的那兩道題目,以十兩銀子的價錢賣了給他。而他覺得事情不大對頭。又拿了給我。」

    謝廷傑雖說沒當過親民官。一開頭便是在朝廷任十三道監察御史。隨即才放出來當提學,可並不是一個糊塗人,汪孚林連著舉出這種湊巧的例子,他細細沉吟,不得不認為背後像是有人在搗鬼。可是,他並不願意在汪孚林面前露出這重意思來,當即反問道:「那又如何?」

    「學生那時候很苦惱,很懊喪。所以拿著這兩件事,去請教了葉縣尊的西席,也是此次為學生特訓的方先生。方先生為人方正,對這種詭譎伎倆不屑一顧,建議學生向大宗師稟明。奈何大宗師那時候閉門不出,學生從方先生那裡得知,大宗師對何夫山何老先生素來推崇敬佩,所以,學生就膽大包天,借用了一下何老先生的名義。畢竟。大宗師身邊的人也許會攔下一般的信件,但何老先生名滿天下。借他的名頭,應該能僥倖送到大宗師手中。」

    歙縣令葉鈞耀的西席?

    謝廷傑到了徽州之後幾乎足不出戶,而且他從前遠在南直隸,哪裡會關心區區一個縣令的西席是誰。然而,人家能夠準確地在泰州學派那麼多人當中,選出名聲足夠,而他又確實打心眼裡推崇的一個人,借用其名義給自己送信,那如果不是對自己很熟悉的人,絕對辦不到!於是,他幾乎把認識的人當中所有姓方的,而且可能委身當區區一個西席的人過了一遍,須臾就苦笑了起來。

    「你是說,你為了這次歲考,在那位方先生門下學習?」

    管用了!他就說嘛,方先生能被汪道昆認可,成為汪二老爺汪道貫的業師,即便不是名滿天下,可也絕對不是什麼等閒之輩!

    汪孚林心裡這麼想,但臉上卻越發恭敬。他當然不會把方先生教自己怎麼巧妙地夾王學私貨這種事說出去,只是把方先生用題海戰術,把他和程乃軒折騰得欲仙欲死這種強化特訓給渲染了一番。緊跟著,他就詞鋒一轉道:「而學生收到那樣兩道題之後,坊間突然瘋狂流傳相同的題目,即便不是大宗師身邊有人洩露,而是有人打算借此招搖撞騙,可倘若大宗師今科歲考真的只出兩題,也容易引來閒話。所以學生才假托何老先生,請大宗師寧嚴勿寬,寧可多出題,也不能少出題,讓人有鑽空子的機會,如此方才不負大宗師長途跋涉,親自蒞臨徽州府調考的一片苦心!」

    「你就不怕本憲出題的時候嚴苛,判題的時候同樣嚴苛?」

    「大宗師行事素來一視同仁,學生當然不敢置喙大宗師的一片公心。」汪孚林很恭敬地躬身一揖,接下來卻小聲說道,「不過其實是因為方先生說,鄉試題多,不少在歲考科考名列前茅的到了鄉試就折戟而歸,既然如此,歲考和科考能收緊一些,生員也能真真切切地體會到鄉試的壓力,如此方才能夠收到成效。如果學生不幸落了低等,那也是自己不夠努力,絕對不是大宗師嫌棄學生多事。」

    謝廷傑頓時為之氣結。想到汪孚林背後那位嚴苛的老師,哪怕他本來想在評等上卡一卡這個小秀才,可此時此刻不得不改了主意。雖說他不會徇私情,但該是什麼就是什麼,總不至於讓人背後說他不公道。接下來,他也沒什麼可說的,正要開口趕人,突然想到了當初汪孚林那篇策問中最後一句話。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是你自己的原話,還是有出典?」

    林則徐老大人,對不起了,得給您換個朝代!

    汪孚林在心裡默默念叨了一聲,這才用十萬分誠懇的表情說道:「大宗師,這是我從前在書坊翻到的一本絕版書上,講的一個故事。宋時一位林姓官員被貶謫遠方戍邊,吟了一首詩辭別老妻,道是:『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謫居正是君恩厚,養拙剛於戍卒宜。戲與山妻談故事,試吟斷送老頭皮。』老妻問他典故,他說,宋真宗聞隱者楊朴能詩,召對,問:『此來有人做詩送卿否?』對曰:『臣妻有一首云: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裡去,這回斷送老頭皮。』他正是仿此而作。學生今日寫策問的時候一時心頭激昂。就把此句給用上了。」

    他唯恐謝廷傑不能身臨其境體會林則徐的心情。改頭換面說了個虎門銷煙的故事。當然,把滿清和英國的故事改成了南宋和金,把林則徐說成了小官,把硝煙說成了毀掉某種麻痺神經的草藥,把史書說成了文人筆記……雖說彆扭得很,但他只看謝廷傑表情,就知道自己這故事掰得不錯。本來嘛,這種大義凜然的詩句。他一個小秀才吟出來多不自然?

    謝廷傑本來還在琢磨,如果這兩句詩是汪孚林做的,需要怎樣的經歷和環境,可此時此刻,汪孚林卻侃侃而談,直接坦白是書裡看來的,不是自己寫的,甚至連故事都和盤托出,他不禁頗為滿意。奈何讓他不滿意的是,問汪孚林是哪本書。汪孚林卻直接推到了當初被人打傷頭,如今再也想不起來了。於是。他不得不提筆記下這首既頌君恩又抒抱負的抒懷好詩,又記下了這個故事,這才放了汪孚林離開,但心裡再次把對汪孚林的評價提高了一個台階。

    那兩句詩如此壯懷激烈,可既然連他都沒有聽過,足可見那書確實是絕版。須知唐宋多少名篇,就連李白那樣名聲赫赫的詩仙,至今都已經有很多詩歌失傳了,汪孚林要硬說是自己做的,別人也難以查證,人卻爽快承認是看來的,足可見人品誠實。而且會因為外間考題流傳,養子陷入窘境,於是用那樣的方式給他送信,也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了其人膽色擔待。

    至於汪孚林,從教諭署出來時,他自然而然地神采飛揚,心裡甭提多樂呵了。不但平安過了這一關,還刷出了一個誠實小官人的形象,實在是一舉兩得!當趙五爺迎上前來的時候,他就笑著眨了眨眼,見對方如釋重負,他和這位壯班班頭並肩往外走的時候,便笑呵呵地說道:「只要大宗師在歙縣這段時間,趙老哥你幫我看好那個蕭典吏借的人,那就萬無一失了。」

    「這事你儘管放心。」趙五爺想都不想就拍了胸脯,「要知道,這些人其他本事沒有,只有一條是最嫻熟的,那就是閉嘴!殺頭的罪名都會閉嘴認下,還用說其他?這次只是用他跑了跑腿,而後給了他幾天好吃好喝,又不用他出去頂什麼罪名,這傢伙當然樂得安閒!」

    雖說在教諭署耽擱了一會兒,但汪孚林出來的時候,就發現黑壓壓的一大片考棚中,還有很多人沒走。他避開人群悄然出了歙縣學宮,這才發現程乃軒竟然還在等他,而在其身邊,竟然是連著幾天沒回家的金寶。

    當一大一小一同迎上來之後,程乃軒只瞅了一眼汪孚林那顯然志得意滿的表情,想也知道事情解決得漂漂亮亮,就沒開口問什麼廢話。而金寶則是突然抬起頭來,用不太大的聲音說道:「醫館的大夫說,我娘只是受到刺激,這才神志不清,靜養一陣子也許能好。我在醫館守著的那幾天,趙五爺讓人在漁梁鎮守著那條船,但上頭什麼東西也沒有,帶我娘來的那個老商人也沒消息,趙五爺告訴我說,人應該是跑了。」

    程乃軒注意到,金寶自始至終,沒有稱呼汪孚林,也許是為了不讓所謂的爹和娘產生混淆,也許是還為了別的什麼。果然,當他摩挲著下巴,尋思怎麼開解開解的時候,金寶突然用很低的聲音開口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可如果我娘沒人管了,我……我只能……」

    「不用說了。」汪孚林的好心情雖說去了一半,但這會兒還是摸了摸金寶的頭,用很淡定的語氣說道,「之前你家在松明山的屋子不是才讓人緊急修繕過嗎?這次讓人再好好修修,等你娘稍微好點了,就把她送過去安頓,再雇兩個婦人照顧她。我記得你哥留下的地,似乎族長交給其他人去種了,我們也不爭那些地,讓他們定時給你娘送點新鮮瓜果蔬菜,這總是理所當然的吧?總之,有些事,你也不必著急,回頭我去看看他!」

    不過他會老老實實先等到放榜,省得某些人耐不住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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