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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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零章 遊園之日貴客來

    中秋將至,松明山中依舊是舊日寧靜小山村的模樣,但各家之中做月餅、宰鴨子、醃糖桂花,甚至還有好事的鄉民抓來了一簍簍的螃蟹。就連連日以來被折騰得夠嗆的汪小官人,面對佳節,他也終於回憶起自己回鄉並不僅僅是為了刷文武雙全這一成就的,他此行還帶了一袋子辣椒末,一袋子辣椒籽,想要找個地方種下去。抽了個空子,他便對汪七鄭而重之地交待了這項工作。

    即便前世裡他在花盆裡種過這玩意,吩咐汪七試種的時候仍舊沒有多少底。至於那袋辣椒末,他則是直接吩咐汪七嫂給自己加菜了。

    柯先生也好,方先生也罷,全都是那種認準一個目標就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類型。所以連日來,葉小胖、汪無競、金寶和秋楓是四個應付一個,汪孚林是一個人就得應付一個,熬過了柯先生的三天強化輔導後,又是方先生的八股強化班,他簡直覺得大明朝讀書人在科場打拚期間,整個人生都是灰色的。

    可用李師爺這個助教的話說,誰讓他在之前那場遇襲之後,竟然好死不死失憶了,而且之前又因為表現太突出,汪道昆葉鈞耀馮師爺三人聯動,已經給他預定了一個廩生名額,歲考進不了一等就是丟臉?別看馮師爺現在和他好得能穿一條褲子,區區一個縣學教諭,歲考這事根本說不上話。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方才駭然聽聞,連歲考都是掌握在提學大宗師手裡的。於是。他不得不品嚐自己上躥下跳而釀的苦酒。享受著超豪華的歲考特訓班待遇——李師爺是舉人。柯方兩位至少也是舉人,否則也不會說起鄉試頭頭是道,對那些鄉試中舉者的態度也不以為奇。而這樣三位舉人,現在正圍著他一個小秀才外加四個連童生都不是的小傢伙轉!

    眼看轉日就是中秋節,汪二娘和汪小妹姐妹倆出面,向柯先生和方先生二位軟磨硬泡,眾人終於得了兩天難得的休息。

    這下子,別說小傢伙們齊齊鬆了一口氣。就連汪孚林都覺得整個人活了過來。汪小妹扭扭捏捏提起早聽說西溪南吳氏果園最是漂亮,能不能去一覽風光,他想到進城回鄉這些天,基本上沒怎麼帶兩個妹妹出門,當即滿口答應,厚著臉皮過河親自去果園問了一聲。所幸果園主人又是汪道昆至交,又是其姻親,爽快應承了下來,盛情相邀汪孚林把包括柯先生方先生在內的家中主客全都帶過去做客。汪孚林索性連汪無競都帶上了。

    奈何柯方二位對於富家園林不感興趣,反而對戚良很感興趣。拉了李師爺作陪,四個人一塊去爬松明山了。即便如此。早就欽慕於西溪南諸多園林風光的汪二娘和汪小妹喜不自勝。可葉小胖當然不會跟著去爬山,興致勃勃跟著汪孚林等人一塊去果園了。在他想來,這才算是放風,而不是換個地方繼續讀書。

    雖說之前他進過汪道昆松園,可那是代表父親去給南明先生道賀,他只能走馬觀花隨處看看。而西溪南吳氏果園比松園大了一半,吳守准親自當了嚮導,小傢伙只覺得大飽眼福,一路上滿臉興奮地拉著金寶和秋楓嘀嘀咕咕,看什麼都是新奇的。

    秋楓從這麼多天的相處中,隱約覺得葉小胖家中也頗為富貴,當即小聲問道:「聽說江南水鄉園林最多,這吳氏果園還是當年祝枝山祝大才子設計的,你不是貨真價實的江南人嗎,怎麼還覺得新奇?」

    「寧波又不是蘇州。」葉小胖聳了聳肩,見汪無競循規蹈矩地跟在汪孚林身側,反倒是汪二娘和汪小妹帶著連翹落在後頭,此刻三人正在一株花樹下說著什麼,他便嘆了口氣說,「我家雖說挺有錢的,可宅子是老宅,家裡人口也不少,若不是我娘厲害,興許早就被那些叔叔伯伯七大姑八大姨給算計了。再說,寧波府固然富庶,可不像蘇州揚州杭州那樣以風景秀麗著稱,所以出名的園子不多。而且,我爹的性子你們知道的,我就更別想去這種地方做客了。」

    金寶如今和葉小胖已經很親近了,此刻不禁也插嘴問道:「那你娘的娘家呢?」

    「我娘?」葉明兆歪了歪頭,最終咳嗽了一聲說,「我娘家裡人口少,但我外祖父當初在南邊經商,一年到頭都不在家,她從小就幫著我外祖母管家裡的事情,可厲害了!就是現在,我祖母對我娘都從來不曾大聲,因為家裡那一兩千畝水田的位置不好,佃戶全都是刁民,要是沒我娘,那些佃戶早造反了!」

    金寶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你娘這一趟出來,寧波家裡怎麼辦?」

    「我哪知道,不過聽我姐說,娘多半是看妯娌對她得祖母信任眼熱心熱,所以讓她們去嘗嘗什麼叫做燙手山芋!」

    這話不但金寶和秋楓聽到了,就連後頭只隔著幾步遠的汪孚林也聽得清清楚楚。他看到一旁的吳守准亦是面色微妙,卻竭力裝出若無其事,他不禁對這位葉縣尊夫人生出了深深的好奇。接下來的遊園,已經先後來過兩次,一次在這打人,一次在這和戚良等一幫老卒住了一晚上的他自然不像其他人那樣興致勃勃。臨近午飯時分,眾人也逛得累了,吳守准正要帶著眾人回花廳用飯,卻有一個丫頭匆匆趕了過來。

    「少爺,松明山村那邊有人捎信過來,說是找汪小官人。」

    「找我?」汪孚林趕緊走上前去,「可有說什麼事?」

    那丫頭想到外間報上來的那個訊息,她不禁多瞅了汪孚林一眼,這才恭恭敬敬地說道:「斗山街許家二老爺,還有葉縣尊夫人來了,所以捎話讓您趕緊回去。」

    此話一出,別說汪孚林呆若木雞,就連見慣了大場面的吳守准也大吃一驚。斗山街許家出自許村,可這些年掙出了老大家業,與汪孚林交好的程乃軒之父程老爺並稱程許,再加上在兩淮鹽業中素來很有名氣的汪氏,汪、程、許三分兩淮鹽業,這絕對不止是說說而已——當然,這三姓也包括了歙縣以及其他五縣中,同姓汪、程、許的其他鹽商。至於葉縣尊,雖說不及本地豪強,可終究佔著父母官的名分,而且那位夫人之前沒聽說過,難道是剛到的?

    「什麼,我娘來了?」葉小胖剛剛還興高采烈的臉一下子垮了,他慌忙一手抓住金寶,一手抓住秋楓,緊張兮兮地說,「你們可得給我作證,我最近都在用功,從來沒偷懶。」

    不等汪孚林開口,吳守准心念一轉,當即笑著說道:「既然都來了,那便是有緣,不如請兩位貴客到果園稍作盤桓如何?」

    可就在這時候,一路上中規中矩的汪無競突然開口說道:「貴客蒞臨松明山,我等尚未盡地主之誼,怎可攪擾果園主人和吳世兄?」

    吳守准這才意識到,這裡站著未來的松園主人,頓時有些尷尬。而這時候,剛剛被兩位突如其來的客人給震得有些發懵的汪孚林趕緊打了個哈哈:「今天原本是打算攪擾吳世兄的,可真沒想到居然會那麼巧有貴客登門。雖說猝不及防,可就像無競說的,不盡地主之誼總說不過去。倘若葉縣尊夫人和許二老爺還要盤桓一陣,我再引薦如何?今天實在是抱歉了,都是我想得不夠周到。」

    「哪裡,是我相差了,自是如此。」

    吳守准爽快地把一行人送到了果園門外,眼見他們立時三刻匆匆走了,他才招來一個小廝吩咐道:「去松明山看看,許家和葉家來了多少人,打探一下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當汪孚林趕回自家的時候,就只見老宅門口停著好些車馬,光是隨從就有一二十。一想到自家那小小的房子連日以來可謂是迎來一撥撥身份不凡的人,汪孚林第一次覺得這屋子有點小了。雖說他不明白當年家境殷實的時候,老爹是一直住在城中祖宅,所以對這座村中舊宅沒修繕過,還是和那座祖宅一樣,原本在松明山的大宅院也變賣還債了,反正汪七在稟報安置兩位客人的地方時,那侷促根本藏都藏不住。

    因為就是兩進的院子,葉縣尊夫人被請到了內院汪二娘和汪小妹的房間,汪孚林一個眼色,就把葉小胖先打發去陪了。至於那位許二老爺,則是安置在前頭廳堂中奉茶。因為連翹都不在,家裡連個伺候的丫頭都沒有,是汪七嫂親自端茶遞水。這會兒汪七嫂對汪孚林說起這事時,口氣還有些心有餘悸。

    「那位許二老爺板著一張臉,不會是興師問罪來的吧?」

    葉縣尊夫人來幹什麼,汪孚林不是太擔心,因為有葉明月這麼個聰明女兒,當娘的就算厲害,也不至於不通情理。但許二老爺上門之後還這幅鬼樣子,他就有些心裡不爽了。於是,他打疊了一下心情和表情,不卑不亢地邁進了自家廳堂。

    甫一照面,他就覺得,汪七形容的興師問罪那四個字絕非臆測,因為這時候許二老爺看他的眼神就赫然流露出深深的挑剔和審視,讓人很不舒服。

    「汪小官人。」見汪孚林拱手施禮,許二老爺眉頭一挑,淡淡地說道,「我奉家母之命來送中秋節禮,當然,也是想看看能讓家母心折,小女動心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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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一章 男不如女,老爺不如夫人

    汪小官人的個性,素來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就連松伯這樣賣糖葫蘆的,人家對他真心,他也對人家誠意,更不用說許家老夫人方氏這樣帶著善意的老人了。可要是那些一上來就分明表示出不友好的,即便出自相熟的人家,他當然不會軟麵糰似的一味客氣。因此,對於許二老爺這纏槍夾棒的冷言冷語,他眉頭一挑,不動聲色地反刺了回去。

    「老夫人實在是太客氣了,晚輩受之有愧。至於二老爺說老夫人心折,我倒是不敢當。算來算去,我和老夫人總共也就只見過區區三回,不過是陪著積古老人家拉拉家常閒聊,僅此而已。至於動心之類,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我聽說府城縣城的千金閨秀當中,結社自娛,外間發生什麼事,就會當成趣聞似的彼此交流,以至於對我這個連番遭事的倒霉人多點關注。倘若這就算是動心,那可不知道要掉落多少顆琉璃心了。」

    許二老爺沒想到汪孚林在自己面前亦是如此牙尖嘴利,登時分外惱怒。他冷冷瞪著面前的汪小秀才,見其對自己微微一笑,隨即轉身便到主位上大喇喇坐了下來,他幾乎生出了拂袖而去的衝動。可是,想到兄弟之間明爭暗鬥,若不是母親喜歡許薇這個孫女,平日也對他多有偏向貼補,他在長兄三弟的虎視眈眈下,幾乎不可能有所作為,他又硬生生忍了下來,繼而冷冰冰地問道:「你可曾婚配?」

    這已經是最近以來,汪孚林第二次被問到這個問題。可相對於鮑夫人那種做媒口吻。眼下許二老爺的態度無疑生硬而不情願。故而汪孚林毫不遲疑。當即輕描淡寫地回答道:「父母在外,從前也並未提起過,我身為晚輩,實在是不知情。」

    許二老爺本來就沒什麼耐性,此時更是再也忍不住了,當即霍然站起身來:「既然如此,那我就如此回覆家母了,告辭。」

    汪孚林才不想對著一張死人臉。巴不得這位趕緊走——就算當初那樁連環詐騙案,他是欠了許薇和方老夫人頗大的人情,可許薇在程乃軒和許家大小姐那樁婚事中險些闖下那麼大禍,承諾幫忙隱瞞遮掩的他也算是把人情給還清了。反正大姐只是嫁到斗山街許家旁支,又不是在許二老爺手底下討生活,他也不用忍這口閒氣。因此,維持僅有的禮節把人送到門外,眼見許二老爺招呼隨從揚長而去,他也就轉過身來。

    「許家送了什麼節禮?」

    發現小主人面色不太好看,汪七便小聲說道:「四色月餅。兩匹新式樣的杭綢,一套景德鎮的粉彩茶具。還有老夫人的拜帖。」

    得知還有方老夫人的帖子。汪孚林方才有些動容。要來帖子一看,見上頭那筆跡赫然是賀中秋佳節,並沒有別的,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汪七哥,你去蒐羅準備一些新鮮瓜果菜蔬,再看看有沒有新鮮的活魚野味,回頭葉縣尊夫人回城的時候,你跟著一塊去一趟,先給葉縣尊送回禮,然後去斗山街送回禮,順帶給大姐帶一份,我一會兒就去寫封信給她。」

    汪七連聲應下,立刻對廚下忙活的妻子說了一聲,自己轉身就去張羅東西了。而汪孚林來到內院,尚未進屋子,他就聽到裡頭傳來陣陣說笑聲,等到在門外先問了一聲,繼而跨過門檻進去,他便發現屋子裡何止葉小胖在,他的兩個妹妹,汪無競,還有金寶和秋楓都在,連翹正忙著和小北一塊整理什麼東西,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歡喜的笑容,和剛剛許二老爺往屋子裡一坐,連氣溫都低了十度的態勢截然不同。

    「讓夫人久候了,實在對不住……」

    汪孚林正要打個招呼賠禮一下,卻不想蘇夫人已經款款站起身來。她笑著直接走到汪孚林跟前,卻是個頭頗高,比眼下的汪小秀才高上一個頭。饒有興致地近距離打量了汪孚林好一會兒,這才欣然說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多虧你,我家老爺方才能夠度過初上任的難關。奈何他是個最要面子的人,平時想必也就是嘴上功夫,也不曾好好謝你,明月和明兆姐弟又不好越俎代庖,故而今天趁著中秋在即,我方才親自來看一看,也好道個謝。」

    早從葉明月那兒聽說母親厲害,汪孚林進屋前卻還陪了三分小心,此刻見其快人快語,卻又和葉明月的作風有些不同,他頓時放下心來,趕緊謙遜道:「夫人這道謝二字實在是太重了,要說葉縣尊對我關愛信賴有加,也幫了我不少忙……」

    「他對你信賴是真的,可這關愛卻實在不夠。你出身歙縣,又有秀才功名,固然不可能和李師爺那樣名正言順收束修,明月這個當女兒的也不好貼補,可只要他們肯動腦筋,總有的是酬勞的方式,卻只知道拿廩生這種中看不中用的來謝人。」蘇夫人說著一點頭,小北趕緊拿了一個匣子過來,她接了在手後,就直接送到了汪孚林跟前,「我這個人素來的宗旨是,情分歸情分,酬勞歸酬勞,絕不讓人白幹活。這是你應得的。」

    汪孚林自從到了這年頭,第一次碰到如此爽利性情的人,而且竟然還是個官太太!饒是他素來臉皮很厚,這會兒還是遲疑了一下,這才接了在手。因為蘇夫人的氣勢語言實在是太過出人意料,他竟是鬼使神差地問道:「夫人,這裡頭是……」

    蘇夫人頓時笑了:「李師爺四個月束修三十兩,我和老爺商量過,等他啟程再送程儀五十兩,謝他師生一場。而這裡也是八十兩,畢竟這幾個月你不比李師爺輕鬆多少,至於你家這兩個和明兆一塊讀書的好孩子,我很喜歡。」

    見小北趕忙去拿了兩個盒子,一人一個塞給金寶和秋楓,又閃到了蘇夫人身後,汪孚林不禁吃了一驚。

    「只是一人一套文房四寶,都是適合初學者的東西,用得著。」蘇夫人說著又看向了汪二娘和汪小妹,笑吟吟地說道,「你兩個妹妹天真爛漫,待人接物又和明月的縝密細緻不同,我也很喜歡。剛剛送了她們倆一人一套九連環,閒來也多個趣味。」

    即便對於唯一一個不在意料中的汪道昆長子汪無競,蘇夫人也自有餽贈,卻是不同於金寶和秋楓,乃是義烏那邊民間編纂的一套名宦祠碑文搨本。這其中,在義烏縣令任上頗有建樹的汪道昆,自然也在這些碑文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蘇夫人想得這麼周到,汪孚林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他只能有些不好意思地謝了一聲,心裡這才對蘇夫人的所謂厲害有了一個深刻的認識。這樣雷厲風行的妻子,怪不得葉大炮會畏之如虎,抬不起頭來。這要是換成蘇夫人來當縣太爺,絕對不會和葉大炮似的處處被人牽著鼻子走束手束腳,當然,如若這位早早跟隨來任上,那很可能就沒他汪小秀才什麼事了!

    生平第一次,他竟是感覺到了一種生存危機。畢竟,別看他眼下算是汪道昆的代理人,可也很需要葉縣尊謀主這麼一重身份!

    正事說完,蘇夫人卻沒有回到座位上,而是饒有興致地問道:「對了,你可曾婚配?」

    歷史上第三次,今天第二次被問到這個問題,汪孚林著實狼狽非常,而且要知道,這會兒周圍可是杵著一大幫人,其中既有汪二娘汪小妹這兩個妹妹,還有金寶這個養子,秋楓這個伴讀!他正要把剛剛用來搪塞許二老爺的由頭給搬出來,卻不想蘇夫人笑了笑,卻是突然回到原來的位子坐下了。

    「我並不是別的意思。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父母不在,倘若有心儀的人,可以直接告知我和老爺,這徽州一府六縣,無論是誰,憑你的家世、才學、能力,都足以匹配,到時候我們出面替你說媒。哪怕是我家明月又或者小北,你若喜歡,也只管直說。發乎情止乎禮,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咣——當——

    這一次,屋子裡再次傳來了響亮的瓷片碎裂聲。汪孚林循聲望去,只見汪二娘汪小妹雖瞪大眼睛,杯盞都好端端放在旁邊茶几上;金寶和秋楓是晚輩和僕友,侍立在那兒,只顧目瞪口呆了;而失手砸了杯子的,卻是整張臉都僵住的葉小胖。而蘇夫人身後的小北雖說沒再摔著什麼鍋碗瓢盆,但那張臉已經是猶如見了鬼似的。好半晌,葉小胖還沒反應過來,小北卻已經失聲叫道:「夫人,您胡說八道什麼!」

    蘇夫人卻彷彿這聲響和嚷嚷聲不存在似的,含笑說道:「你自己的終身大事,你自己想好才是,不要因為那些流言蜚語,便輕易為人所趁。當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正拿主意的,也是你爹娘。只是以你之前的心性手段,想來只要是心上人,總會說服雙親的。」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方才終於整理好了剛剛彷彿被雷劈過的腦袋,索性大義凜然地說:「夫人關切,學生銘記在心。只是……功名事業未立,何以家為?」

    天知道他對功名真的不太感興趣,只是他真不想在這種頂著少年皮囊的時候,談論終身大事,而且還是面對這樣一個出人意料的蘇夫人!

    「好。」蘇夫人絲毫不以為忤,欣然點了點頭,「只要我家老爺還在任一日,我這話便始終有效。」
x24685 發表於 2015-7-29 19:29
第一九二章 小額米券

    既然大老遠過來,蘇夫人當然不會像氣急敗壞的許二老爺那般,來得快去得也快。因為柯方兩位先生以及李師爺戚良尚未回來,用了一餐簡單的午飯後,她就先提溜了葉小胖,跟著汪孚林和汪無競,去松園拜會。這一次,出來見客的並不是老姨奶奶何為,而是汪道昆的繼室夫人吳氏。交談之後,無論是對於蘇夫人育有一女兩子的福氣,還是丟下幼子給婆婆,自己坐蓐完畢就立刻過來隨夫上任的勇氣,吳氏都又羨慕又欽佩,更是請了女兒真娘出來拜見。

    而對於這麼個靦腆的姑娘,蘇夫人則是直接褪下了手中一隻玉鐲作為見面禮,最後復又回到了汪孚林那相比松園逼仄狹窄許多的宅子。這時候,李師爺等人都已經回來了,蘇夫人一一與之相見,無論寒暄還是感謝,說出來的話絕不重樣,汪孚林在旁邊看得歎為觀止。

    等到她聽說汪孚林早起帶著其他人和葉小胖去了西溪南吳氏果園,不禁笑著敲了敲兒子的頭:「在寧波府的時候你就喜歡出門逛,現在還是這樣!看來,是我今天來得不巧,讓人家那裡白準備了一番,這樣吧,眼下還有些時間,送一張帖子過去,如若方便,我就去拜會一下,也該謝謝人家的招待才是。」

    許二老爺來得快去得快,而蘇夫人則是盤桓了許久,當吳守準得到下人打探出來的這一消息,正躊躇該如何稟報給伯父,蘇夫人的帖子就追來了。得知蘇夫人要過來。他再不遲疑。立時親自過去和伯父商量。然後請了嬸娘和自己的妻子準備款待客人,自己則是親自去了松明山迎接,以表熱絡和恭敬。

    於是,等到蘇夫人這一圈走下來,便發現動身回城竟來不及了,她只能在少年老成的汪無競的邀請下,在松園用了晚飯,繼而在那裡留宿了一夜。

    這一夜。好些人都沒能睡好,尤其是汪孚林。小秀才一面想著許二老爺今天過來,到底是不是真的為了所謂的婚事,一面思量蘇夫人那番話到底該正著聽,還是該反著聽,一面又想著為什麼蘇夫人話裡話外連小北都給帶了進去。翻來覆去睡不著,他乾脆披衣下床,到了床邊若有所思地出神,隨即就乾脆輕輕把支摘窗推了開來。年久老舊的窗戶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因為屋子緊巴巴而跟他擠在這兩間東廂房裡的金寶和秋楓都睡得淺。先後就驚醒了。

    因為床鋪不夠,兩人全都是打地鋪。這會兒聽著那踱步的聲音,秋楓見金寶眼睛已經睜開,就低聲問道:「金寶,你想誰給你當娘?」

    金寶頓時啞巴了,足足好一會兒,他才用比蚊子叫還低的聲音說:「我不知道……」

    秋楓在心裡盤算著葉家和許家的優劣,但到了最後,他就摸著下巴嘀咕道:「葉小姐又厲害又聰明,許家九小姐則是和善好說話,還真挺難選的……」

    即使到第二天清早,也就是中秋節這一天動身回城時,蘇夫人也始終沒有探問許二老爺的來意。而對於葉明兆這個長子,她只是勉勵留在松明山好好讀書,旋即就啟程。而汪孚林發現,小北這次沒有騎馬,而是被蘇夫人給拉進了四人大轎中。

    對於這位不請自來的葉縣尊夫人,汪孚林的評價只有四個字——風風火火——無論言行舉止,蘇夫人都很好地詮釋了這一點。當然,這一位大手筆地發了他一筆工錢,這無疑深得他心,至少,他的待遇和之前教三個學生的李師爺持平,在也不算打白工了。

    小小插曲過後,便迎來了八月十五中秋節,松明山村各家各戶的節日喜慶。好在天公作美,夜晚一輪明月當空,皎皎銀輝灑落大地,賞月的人們流連忘返,更有眾多村民議論著明日開鐮割稻進入收穫季,今年難得風調雨順,一畝地能有多少收成。

    蘇夫人和許二老爺先後過來送中秋節禮之後,汪孚林的閉關生涯就正式告一段落。城裡各撥人等接踵而至,先是戶房司吏劉會親自跑了一趟松明山,匯報歙縣各糧區對於各裡收各裡的新政,有支持有反彈,然後提到最近葉縣尊準備召見所有輪值里長,請他屆時一定要回去。緊跟著是馮師爺這個縣學教諭前來探望學生,大大褒揚了汪孚林的苦讀不輟,但拿出手的卻是杜騙新書第二卷,打算請汪小秀才過目後,再送回去給縣尊斧正,免得出紕漏。

    至於最後來的,則是程乃軒。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程大公子現如今再不用背著彪悍未婚妻的沉重包袱,生意又做得紅紅火火,那神采飛揚的樣子就別提了。因為自己家現在人口太多,柯方二位盯得又緊,汪孚林只想著從人眼皮子底下離遠一點,少不得涎著臉請了個假,乾脆拉著程乃軒出了家門,直接到了那座橫跨豐樂河,連通西溪南和松明山的橋上說話。

    這會兒從橋上往兩邊看,正好可以看到兩岸那金燦燦的稻田,以及田間地頭正加緊時間收割的鄉民們。程乃軒出身城中大戶,對於這樣火熱搶收的場面還是第一次見,竟目不轉睛地看了好一會熱鬧,方才想起了正經事。

    「雙木,你倒好,把火燒起來,自己就袖手不管了,你是不知道,這些天竦川汪氏那叫一個焦頭爛額。那位汪老太爺出身貧寒,早年間又跟著繼父改姓程,為了科舉方才改回原姓,回歸本家,對那些當初對他母親不好的本家親戚,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臉色。而他騰達之後,繼父那邊的親戚水漲船高,程家人和汪家人那些齟齬多了,投到他門下充為僕人的也不少,這次五縣鄉宦知道是他在背後搗鬼,一下子就有各式各樣很多狀子送去了衙門。」

    說到這裡。程乃軒便樂呵呵地笑道:「你是沒看到。汪幼旻耀武揚威開在咱們林木軒對面的那家店。最近那門庭冷落的樣子。那天他還想到我們店裡頭找茬,結果正好衙門有人找了來,說是有事情找他作證,找他這個汪家三老太爺的長孫,縣學秀才去衙門作證!哎,這麼有趣的場面,你居然沒看到!」

    「早就看飽了,所以我才躲回鄉來。」汪孚林聳了聳肩。這才問了一下林木軒的生意,得知狀元果因為之前的宣傳生意爆棚,但凡家裡有讀書人,總會買點兒回去沾沾吉氣,就連街頭那些不再用紅紙,而是尋常紙包的小胡桃,也賣得格外紅火。雖說之前白送出去很多,可打賞的喜錢,外加比平日暴漲幾倍的主顧,這些天來已經累計盈餘二百多兩銀子!

    說著這邊的盈餘。程乃軒突然詞鋒一轉道:「可那義店再這麼下去不行啊。你看,你們松明山和西溪南已經割稻了。到時候稻米源源不斷入市,我看本錢要吃緊了。就算之前拉了不少大戶捐資入股,可總共的股本也就是三千多,幸虧前些天鬧的那一場,鄉民贖出去不少。可就算這樣,葉青龍也告訴我,賬面上的錢,大約只有一千五六百兩左右,而且存糧的倉庫告急。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汪孚林卻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一指兩岸稻田說:「你看,咱們徽州一府六縣地少人多,糧食無論豐年還是災年,從來都不夠吃。徽州府的糧價,並不完全握在糧商手中。外來的糧食多,糧價就降,外來的糧食少,糧價就漲。說到底,每到收糧的時候,壓低糧價,也是因為各家米行糧店的倉庫,地方是有限的。至於價格,本地坐商在本地倉儲空了的時候沒有話語權,外來行商在本地倉儲滿了的時候沒有話語權。只能彼此坑蒙拐騙,看誰上當。」

    程乃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卻只聽汪孚林繼續說道:「所以,農民靠天吃飯,其實糧商也一樣是靠天吃飯,而且,囤貨的時候,看運氣,賭判斷,如果今年囤了一大筆,明年正好是糧荒之年,拋出去斗米賣出一百五十文也不足為奇,這就是幾倍的利潤。但如果運氣不好,囤了一大筆,明年卻是豐年,糧價大跌,那麼就會血本無歸。至於百姓,那就更沒有選擇權了,多少錢賣,多少錢買,都得看招牌上的價錢。」

    「這些我都知道,可這和我們本錢不足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

    汪孚林微微一笑,突然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拿出了一枚印章遞了過去。程乃軒接了在手,左看右看好一陣子,最終納悶地問道:「圖樣很繁複精細……喂,你別賣關子啊,到底幹什麼用的?」

    「發米券。」汪孚林輕輕吐出了三個字,見程乃軒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就解釋說,「對於一般鄉民來說,哪怕有個一二兩,二三兩的積蓄,想到的絕不會是雞生蛋蛋生雞,因為他們找不到錢生錢的路子,所以,他們會自己好好存起來,積少成多。而以義店如今的信譽,如果放出告示,本店發行面額為一兩的米券,發行時間為六個月。發行之後,隨時可以持米券來本店領取一石半白米,又或者在六個月滿期後,持券到本店來兌付本金一兩,外加利息一錢銀子。你認為,大家是什麼態度?」

    程乃軒深深吸了一口氣,一下子明白了汪孚林的用意。之前那樣一而再再而三折騰,是為了立威立信,讓人相信義店的信譽,一切都是為了現在這米券做準備。他一下子看向了汪孚林手中的印章,心領神會地說:「這印章是發米券時,用來防偽用的?」

    「對,除了這個,還要再找人研究研究,比如用密語來做密押,最好再收購一家可靠的紙坊,用比較特別的紙。現在正是豐收季節,米行賣米差不多就是一兩銀子兩石米左右,而六個月後肯定會漲。唔,第一期六個月兌付期太長了。乾脆就一個月兌付,屆時支付一分半銀子的利息,第一期發行二百張左右試試水,如果都能夠賣出去,那麼回籠資金二百兩銀子。而一個月後,準時兌付,信譽真正做起來了,我們可以再根據形勢進行微調。接下來就發行六個月的米券,那時候正是大米豐收,需要本錢的時候,等到六個月後則是米荒的時候,無論持有米券的人選擇是支米,還是支銀子,他們都是賺的。」

    見程乃軒已經開始掰著手指頭算計了,汪孚林便繼續說道:「我也知道,市面上放錢取利,少則月息三分,多則月息五分甚至一成,而且是利滾利的高利貸。可鄉民那一二兩銀子的積蓄,自己放不出去,那些兌換銀錢的錢鋪也不可能願意替他們放這種小錢取利。而且說一句不好聽的,大家也怕被那些店坑,可是義店卻不一樣。」

    義店儘管橫空出世才這麼一些天,但名聲卻很好!這一句潛台詞,程乃軒當然聽明白了。一時間,他來之前對資金壓力的擔心一下子煙消雲散。

    「雙木,你這主意真是絕了!不過,你別想繼續在這松明山躲懶。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回頭非找人把你綁回來不可!」
x24685 發表於 2015-7-29 19:30
第一九三章 犄角旮旯裡的律條

    不用程乃軒琢磨著怎麼綁人,中秋節後僅僅只過了幾天,被柯先生和方先生兩位聯手,用八股特訓整得欲仙欲死的汪孚林,就不得不回城了。因為葉縣尊直接把壯班班頭趙五爺給派了過來,還外加十來個民壯充作護衛。趙五爺笑眯眯說了幾句話,就立刻帶著手下一擁而上,直接把汪孚林給簇擁上了滑竿,浩浩蕩蕩抬出了松明山,就連汪孚林抗議說自己已經會騎馬,竟也沒人聽他的。

    目瞪口呆的汪家人直到那一群人抬著滑竿飛也似地跑了之後,這才紛紛反應過來,一個個全都去看葉小胖。尤其是柯先生和方先生這兩位初來乍到時日不長的,那眼神更是恨不得在葉小胖身上挖出幾個洞來。葉縣尊的寶貝長子都還扔在松明山呢,趙五爺這些人大老遠過來,竟然也不提問個好請個安,直接把小傢伙丟這兒不管了,怎麼瞧著汪孚林彷彿比葉縣尊親兒子還要更親兒子呢?

    這時候,李師爺便輕咳一聲說道:「這松明山雖好,可接下來是收穫季,全村上下忙著割稻,我們住在這裡反而給人不便,也該回城去了。」

    「說的也是,躲懶這麼久,也該回去幹活了。」戚良伸了個懶腰,笑眯眯地說,「也不知道我們出來這麼久,城裡頭怎麼樣了。」

    儘管對父親也好,母親也好,全都丟下自己這個兒子不管,葉小胖頗有些憂傷,但真的要離開松明山,他卻有些捨不得。他從小城里長大,很少有在鄉間地頭四處飛竄玩鬧的時候。更何況相比家裡那些堂兄弟表兄弟,金寶和秋楓這兩個玩伴更合他心意,投他眼緣。在這裡,不辨禾稼的他第一次知道什麼是水稻,什麼是各種餐桌上的菜蔬。什麼是活雞肥鴨子。雖說沒能像汪孚林那樣下水游泳,可在河邊拿網子撈點小魚小蝦的經歷,實在是新鮮而愉快。

    相比之下,讀書的苦累和壓力反而不像在城裡時那麼繁重。

    同樣不捨得走的,還有自小長在松明山的汪二娘和汪小妹,以及金寶。可誰也不放心汪孚林一個人在城裡。不走也得走。因為是臨時起意要趕緊回城,三個人一面手忙腳亂地整理各種東西,一面還要去四鄉八鄰打招呼,汪二娘還親自去松園額外送了個信。

    等到匆忙吃過午飯啟程,會騎馬的李師爺和柯先生方先生在前。戚良則是騎馬走在後頭,一頭一尾全都照料周全。抵達徽州府城時,卻已經是申正過後,距離城門關閉的時間已經不遠了。

    因為汪孚林家裡和知縣官廨就在縣後街上門對門,所以一行人緊趕慢趕,直到通過德勝門進了歙縣城,這才終於定下心來,稍稍放慢了些速度。走在熟悉的縣後街上。路上的小攤小販大多數正趁著日頭尚未落山,做著最後的生意。當金寶路過一個掛著各式各樣鬼面具的小攤時,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卻不想小攤上一個背對自己埋頭正挑選面具的人突然轉過了身。

    「咦?」

    小北午後方才悄悄溜出來,府城縣城滿大街閒逛,就是想著買點什麼,回頭好偷偷去斗山街許家,安慰一下從許村回來後,就再未出現在人前。包括衣香社各種活動的許薇。思來想去,她就鬼使神差地跑到了這個小攤上。她沒想到竟然會遇上這一行人。驚咦一聲後就意識到了什麼,連忙迎上前。直接逮了葉小胖問道:「怎麼,這是要回城住了?怎麼夫人沒提起過?」

    「爹突然派了一大幫人來,像綁票似的直接把汪小官人給帶了回來。我們又不知道怎麼一回事,想想也乾脆回城算了。」葉小胖說到這裡,又瞅見小北手中一張憨態可掬的老虎面具,不禁有些奇怪,「小北姐你買這個幹什麼?」

    「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小北一板臉,又看看天色,知道這會兒要去看許薇,那是不可能了,遂將老虎面具給了攤主,讓他包好之後送到知縣官廨。她也不理會人家聽到地點時那瞠目結舌的表情,趕緊跟上了一行人。等到了地方,她見汪二娘和汪小妹雙雙下轎,臉上都有些說不出的疲憊,她少不得上前安慰了兩人,又拍胸脯表示立刻幫忙去打探自家老爺和汪小秀才到底在搗鼓什麼,隨即就拉著葉小胖一溜煙閃進了知縣官廨。

    見柯先生和方先生一直都在若有所思地盯著小北,李師爺想到之前蘇夫人還帶著她來過松明山,不禁有些奇怪兩人的態度。可在這時候,就只聽戚良突然出聲說道:「二位先生一直盯著剛剛這位姑娘看,是覺得她眼熟嗎?」

    此話一出,柯先生頓時和方先生對視了一眼。這時候,性子懶散的方先生打了個呵欠,笑眯眯地說:「秀色可餐嘛,多看兩眼有什麼奇怪?」

    上次在松明山村就已經發現了,這丫頭依稀像一位故人……可這位故人已經西辭黃鶴樓,再也回不來了!

    戚良當初默許那些老卒和小北過招,便是因為覺得她有點像一位從前見過的故人,聽到方先生顧左右而言他,他也不追問,一點頭就表示自己先回去,拱了拱手告辭。

    「還是不當官的好。」這次開口的則是柯先生,感嘆過後,他突然意興闌珊地搖了搖頭。

    李師爺不太明白這兩位長輩怎會突然有如此感慨,暗暗記在心裡後,便邀請兩人進了知縣官廨。叫了個小廝一問,他們便得知,這會兒正是縣衙一日三堂的晚堂時分,而葉縣尊正在料理的是幾樁詞訟。這些詞訟不是別的,恰是狀告竦川汪氏從族人到僕役等人各種枉法事的案子,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偏偏讓人不勝其煩。連日以來不止歙縣這邊詞訟量突然大增,就連其他五縣衙門以及徽州府衙。也同樣是各種小案子不斷。

    顯然是五縣鄉宦和汪尚寧已經開始對掐,問題是這種對掐實在很沒技術含量。

    角門之後,汪孚林聽著大堂上那乏味的陳情以及各種辯解,簡直無聊得有些想打呵欠。

    什麼竦川汪氏族人挪移田界,多佔了幾分地;什麼管事強納佃戶之女為妾。如今已有三年;什麼欺行霸市,不許佃農轉佃別家的土地;什麼強行定田租,荒年也不肯蠲免,以至於逼得父親病死……絕不是他沒有同情心,不同情某些人的悲慘遭遇,更不是他不想趁機把竦川汪氏的名聲徹底搞臭。而是他並非剛穿越那會兒的吳下阿蒙了。

    有兩個資深小吏劉會和吳司吏在,對於各種文書事務以及官司貓膩,他都能有個大概的判斷。更何況,吳司吏剛剛還貼心地給他送來了案卷說明,就差沒直接告訴他這是沒事找事?還好他當初在看完兩版徽州府志後。又粗粗翻過大明律,以及朱元璋的《教民榜文》、《大誥》等各種律法之外的刑事法規。

    這些鄉宦還真會柿子挑軟的捏,當初對他的時候是什麼陰招都來,現在輪到自己掐的時候,就上這種雞毛蒜皮的東西噁心人!

    當下,他便對身邊一個小廝說道:「去縣尊書房,把教民榜文給我找出來。」

    那小廝立刻拔腿就往後頭跑。然而,等到他回來的時候。後頭卻還跟著李師爺和柯先生方先生。汪孚林比兩人早出發一個半時辰,可一回來就被葉縣尊拉到書房裡絮絮叨叨地說趕明兒召見所有里長時需要做的準備,再接下來就是這裡的乏味詞訟。所以他此刻對於追來的眾人也只能打起精神拱了拱手算是招呼,隨即就趕緊接過了書。

    作為地方官,大明律、大誥、教民榜文,這三者在明初是所有官員必備。雖說後兩者中那些法外酷刑如今是廢除不用了,很多條文也被束之高閣,形同廢棄。可地方官真要用的時候,還是可以把這些搬出來。作為理論依據,就好比他現在這樣。他快速翻著這厚厚一本書。總算是找到了自己依稀記得的那一條,當即用指甲在那一段上頭掐了個痕跡,這才對旁邊的小廝說:「送上去,給縣尊看。」

    葉鈞耀在大堂上也同樣昏昏欲睡。這實在不能怪他這個父母官當得不到位,實在是今天四樁案子,昨天前天甚至大前天,每天都有一兩件兩三件這樣類似的案子,他不勝其煩卻又不能不受理!此時此刻,他正拿眼睛不斷去看放著堂簽的籤筒,恨不得丟下幾根下去,責令皂隸狠狠打這些傢伙幾大板出氣,可這也只能想想而已。他這個歙縣令現如今聲望已經很高了,總不能自己給自己抹黑。

    一時之氣,忍著吧!

    葉大縣尊正忍著那一陣陣睏意,突然只聽到身邊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側頭一瞧,見是一個小廝彎腰控背地上來,隨即將一本書放在了他的案頭,繼而一聲不吭就這麼下去了,他頓時奇怪不已。等瞄見面前那本攤開的書上,似乎有指甲劃過的奇怪痕跡,他不禁心中一動,一字一句看完之後,心頭大振的他不假思索,突然舉起驚堂木重重拍在了案頭。

    「夠了!」

    見喋喋不休的堂下倏忽間清淨了下來,葉鈞耀方才聲色俱厲地說道:「連日詞訟繁多,本縣原來是本著以民為本的宗旨,故而一樁樁親自問案審理,卻不想縱容得詞訟雙方越發變本加厲。今天,本縣給你們讀一讀當初太祖爺爺的教民榜文。戶婚、田土、鬥毆、相爭一切小事,不許輒便高官,務要經本管里甲老人理斷。不經由里老理斷,妄自來訴者,不問虛實,先將告狀人杖斷六十,仍然發回里老評理!」

    聽到這裡,柯先生和方先生兩兩對視一眼,全都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驚異。這樣犄角旮旯裡頭的條文,虧汪孚林能翻出來!
x24685 發表於 2015-7-29 19:30
第一九四章 當我的女兒吧

    小北早就瞧見汪孚林在那邊角門的屏風後頭站著,因此悄悄溜到了另一個方向偷偷窺視。所以,在眼見得汪孚林翻書,指使小廝去送書,之後葉縣尊又這麼疾言厲色呵斥了一通,她忍不住輕輕磨了磨牙,嘀咕了一聲一如既往地狡猾,隨即就懶得在這兒繼續看那無趣的戲了,腳底抹油溜回了後頭官廨。雖說她還記得對汪家兩姊妹的承諾,但第一時間,她還是不忘先去向自己最親近的人匯報。

    蘇夫人正在指導葉明月手繪扇面,當小北闖進屋子,笑眯眯地複述了前頭公堂上的情景時,葉明月已經習以為常,不過微微一笑,蘇夫人卻畢竟是第一次親耳聽到這樣繪聲繪色的描述,和信上看到的感覺更不相同。在一怔之後,她就笑著說道:「真是個有趣的孩子。要說那位汪老太爺和他可是有仇,他竟用這樣的法子擋住了這一波比一波噁心的詞訟,給老爺省卻了老大麻煩。」

    「這麼起個頭,各縣衙門大約都會如獲至寶地用這一招。畢竟,十停之中難有一停是真的,簡直不勝其煩。」葉明月放下筆,看著筆下那扇面,有些發窘地看著母親說,「娘,我都說了,我在畫畫上頭沒天分……」

    小北過去瞅了一眼,見扇面上那隻大鳥確實畫得有些慘不忍睹,她便幫腔說:「小姐有其□他天分就行了……再說,畫鵝不行,還能畫花,畫別的……」

    「小北!」葉明月哭笑不得地叫了一聲。見母親似笑非笑。她趕緊將那扇面拿起來揉成一團丟在字紙簍中。老鷹都被她畫成了鵝。還有什麼好說的?

    蘇夫人深知女兒的優缺點,笑過之後也不為己甚。等到吩咐了葉明月去看看弟弟葉小胖,她見小北也要跟著溜,卻開口把人叫住了:「小北,你之前雖說跟著明月,一塊在我這兒學了些四書五經,但都是囫圇吞棗,倒是從不肯放下武藝。可你要知道。古來雖有花木蘭梁紅玉,甚至有帶領娘子軍的平陽公主,可要讓女子上戰場的時候,多半已經是國將不國的危急關頭。更何況,你這本來就不是戰場上的功夫。」

    小北沒想到蘇夫人突然說這個,愣了一愣後方才低頭說道:「我也沒想上陣殺敵,可既然小時候跟著乳娘學過,後來又……我只是希望,如果有一身武藝,至少能夠保護自己。也保護真正的親人。」

    「傻丫頭。」蘇夫人一把將她攬在懷中,隨即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說道。「真的遇到你爹那種事,便是有萬夫不當之勇又如何?」

    小北咬了咬嘴唇,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把下巴擱在了蘇夫人的肩膀上,隨即用雙手抱住了她。可緊跟著聽到的話,卻讓她一下子渾身僵硬。

    「到歙縣這麼久了,你也跟著明月去過徽州府衙。」蘇夫人頓了一頓,用不疾不徐的語氣說道,「連我都能打探得到,想來昔年舊事,你也應該都打聽過了。

    小北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老半晌方才低聲說道:「是,我早就都聽說了。」

    「那西園和北苑呢,你就沒回去看看?」見小北沉默不語,蘇夫人便拍了拍她的肩頭,繼而一字一句地說道,「都已經這麼多年了,若是你家兄長還是不肯承認你這個妹妹……」

    「我本來就不稀罕他們承認!當初我是跟著乳娘翻牆走了,可我總不比他們丟臉!」小北一下子抬起了頭,臉上露出了一絲怒色,「一個聽到家裡人都下獄了,關鍵時刻丟下爹的靈柩自己跑路;一個母妹遭奇恥大辱卻不知道開解勸慰,反而還累得她們早死……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這麼多年,那些義士還知道奔走,可他們都幹了些什麼?」

    「這麼多年了,你就改不了這性子,當初你乳娘油盡燈枯的時候把你送來我這兒也是,就像是炸毛的小貓,渾身是刺!」

    蘇夫人搖了搖頭,隨即摩挲著小北的額頭,一字一句地說:「你娘當初選擇嫁給你爹做妾,我沒法認同她這想法,可你這話說得好!若你真是死了心,反正我被人當妒婦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到時候就說你是老爺的庶女,流落在外接回來,因為怕我嫉妒,老爺一直沒說,所以就把你當成丫頭使喚。如今我終於被老爺說通,就給你上了家譜,還了名分給你。日後不用等回寧波府,就把你嫁了,也不用看葉家那些人臉色。」

    見小北先是瞠目結舌,隨即慌忙連連搖頭,蘇夫人就正色說:「你不要忙著搖頭,聽我說完。那時候你家中被圍,你跟著你乳母逃走,你那嫡母和一個未嫁的嫡姐卻含屈忍辱,赤足過堂受審下獄,雖得人營救最終出獄回家,可受了這樣的奇恥大辱,她們回去之後沒多久,便先後莫名其妙地病故了。你那乳母當初也許是忠心護主,也許是為了你不受辱,可畢竟有道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那些週遭風言風語如刀似劍,歸宗之後一切聽憑長輩,你一個女子絲毫自主也沒有。」

    「我……」小北張了張嘴,卻只覺得喉頭哽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很想說自己那時候不過九歲,根本就只知道跟著乳母翻牆逃竄。她很想說自己流落在外的時候,最想念的便是家。她很想說自己每逢做噩夢的時候,想到的全都是被錦衣衛帶走後就再也沒回來的父親。可最終,她能做的只是無言流淚。

    「錯的是那個心胸狹隘卑鄙無恥的徽州知府何東序,錯的是那些趕盡殺絕的御史言官,錯的是……反正總不能怪你一個九歲孩子。」

    蘇夫人把話頭掐斷,總算沒把根子歸結到皇帝老子頭上,隨即方才低聲說道:「想當初。我可以把你當作遠房親戚留在家。可為何要以你為婢。一直跟著明月?把你留在鄉下,我不放心,又難找人教養。把你當遠房親戚留在葉家,從上至下人多嘴雜,免不了要被人問東問西,到時候萬一問出點什麼,你就難有立錐之地了。想來想去,只有讓你和明月朝夕相處。耳濡目染,我又可時時照拂,到時候當我女兒嫁了就好。」

    葉明月本待去看看弟弟,可在屋子門口就看到他正在小大人似的指揮小廝整理行裝,還像模像樣拿著書看,她就乾脆回轉了來,卻不想回到自己那屋子門口時,聽到了裡頭這樣一番雖未指名道姓,卻能夠聽出一絲端倪的話。她使勁吸了一口氣,正想著自己究竟是避開。還是咳嗽一聲假裝什麼都不知道闖進去,突然就只聽到屋子裡傳來了一個聲音。

    「如果你擔心老爺。那大可不必。他雖說喜好誇誇其談,但大是大非卻還分辨得清楚,他會認你這個女兒的。」

    葉明月下意識地看向二門,見母親身邊兩個得力僕婦背對自己守在那,而這邊廂根本沒人,想來母親根本就不怕自己又或者弟弟亂闖,她不禁暗自苦笑。整了整雲鬢,她乾脆徑直推了門進去。看到小北下意識地抬起頭,隨即猶如慌忙從蘇夫人懷中掙脫出來,連連後退了幾步,她就無奈地說道:「小北,娘是故意讓我聽到的。其他的我不知道,娘說的法子,爹一定會答應的。」

    小北做夢都沒想到,葉明月竟然也這麼說,她有些無措地看著自己最親近的兩個人,良久方才訥訥說道:「讓我想一想……讓我先想一想……」

    葉縣尊既然拿著教民榜文直接發威,公堂上原本相持不下的僵局,須臾就出現了鬆動。杖六十這種責罰,顯然不是任何一個人都想要領教的,頃刻之間,本來扯皮幾日的案件,苦主便立刻撤訴了。神清氣爽的葉縣尊拍下驚堂木宣佈退堂之後,出了角門見汪孚林正等候在那,他便笑吟吟地一把拉住汪小秀才,興高采烈地說:「孚林,你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今天晚上不要回去了,我讓廚下設宴,給你接風!」

    我又不是從哪大老遠回來,只不過是在家鄉呆了一陣子好不好?

    汪孚林著實哭笑不得,可對葉縣尊的美意,他還只能幹咳一聲說道:「與其接風,學生更希望來日能夠慶功。等到明天見完里長,有所建樹之後,再定定心心大快朵頤一頓,縣尊覺得如何?」

    「這個……也好!」

    葉鈞耀思量片刻,便從善如流地點了頭,卻硬是拉了汪小秀才往自己官廨走。等快到二門時,看見兩個僕婦猶如門神一般紮在那兒,他方才有些訝異地問道:「這是幹什麼?」

    兩個僕婦瞅瞅葉縣尊,又看看汪小秀才,其中一個就垂手答道:「是夫人正在裡頭對人說要緊話,所以讓小的在這看守。老爺和汪小官人自是無礙。」

    葉縣尊懼內歸懼內,可卻不希望旁人察覺,見兩人如此說,他頓時鬆了口氣:「我本就打算和孚林在外頭書房說話,就不去攪擾夫人了。」

    可話音剛落,葉鈞耀便只聽裡頭吱呀一聲,卻是東廂房的門突然打開,首先出來的赫然是蘇夫人。當妻子的目光往這兒看過來的時候,他腳下不由自主往前走幾步迎進了二門,卻是笑著說道:「夫人說完話了?」

    「是小北進來稟報說,老爺快刀斬亂麻把這些案子都給處理了。」蘇夫人說著便看了一眼二門外的汪孚林,微微頷首後,她就直截了當地說道,「老爺和孚林商量正事吧,等你清閒一些的時候,我再和你商量事情。」

    「那好那好。」

    眼見妻子笑著往長子的屋子去了,葉鈞耀鬆了一口大氣,趕緊出了二門,直接把汪孚林拉進了自己的書房。反手一關上門,他便拉著汪孚林直接到了書桌後頭,繼而就把聲音壓得極低:「孚林,之前我那夫人跑到松明山,對你說了什麼?」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7-31 10:32
第一九五章 秋糧新政

    之前葉鈞耀讓趙五爺等人火燒火燎地把汪孚林從松明山給請了回來,為的是這些迫在眉睫的瑣碎案件,如今既是快刀斬亂麻把事情全都給解決了,而且還會給其他五縣樹立一個標竿,他放下了一樁大心事,自然免不了問出了這個他一直很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可是,讓他失望的是,汪小秀才面色古怪地盯著他的眼睛,好一會兒方才吞吞吐吐地問道:「縣尊真想知道?」

    葉鈞耀簡直都要抓狂了:「不想知道我問你幹嘛?」見汪孚林不做聲,他越發心頭感覺不妙,可正當他要補救什麼,就只見汪孚林對自己笑了笑。

    「夫人除了那些節禮,另外送了學生八十兩銀子,說是這小半年來的工錢。」

    「啊?」葉鈞耀直接目瞪口呆,好半晌,他才有些尷尬地說,「夫人也是的,我等讀聖賢書,視金錢如糞土,豈能如此看輕賢士……」

    葉縣尊你錯了,我還就喜歡尊夫人這樣慷慨大方的人!

    汪孚林只當沒聽見葉鈞耀那嘀嘀咕咕,至於蘇夫人另外那番只要你看中誰就說出來,我們夫婦替你做媒的話,他當然隻字不提,省得葉縣尊繼續抓狂。眼看晚飯將近,他想著家裡還有一大家子,少不得辭謝了葉縣尊留飯的好意,先回了家去,可臨走時葉大砲還是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吃過飯後趕緊過來商量大事,免得明日里長齊聚議事的時候出岔子。汪孚林自然一口答應,同時提醒葉鈞耀把戶房司吏劉會。刑房吳司吏。以及趙五爺全都叫上。

    鄭班頭在趙思成一事上倒戈。與那位汪老太爺算是正式決裂,可終究是背叛者,而胡捕頭這牆頭草同樣還不足以完全信任。兩人都不能納入核心陣營。

    次日一大清早,充當里長的各地鄉民便把縣前街全都擠了個滿滿噹噹,等到雲板敲響,縣衙大門敞開,一群衣著各異的人魚貫而入,一個個跟著差役在廊下站定等候接見。雖是不停有人喝令不許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聲依舊不絕於耳。雖說里長素來有催科的職責,也是糧長之下首要負責完稅的,可如今負擔一下子全都掉到他們的肩膀上,大多數人都很有牴觸心理,就算少數覺得有利可圖的,也都希望能夠討價還價。

    「縣尊升堂了。」

    升堂排衙之後,葉縣尊照例說了幾句公式化的開場白,這才是里長入見。歙縣乃是徽州府首縣,從前是十五個糧區。每區大約都是十一里左右,所有里長加在一塊。足足有一百六十多人,即便歙縣公堂再大,一百多號人全都擠上來,那簡直會沒有下腳的地方了。所以,葉鈞耀打著體恤的旗號,根據劉會勾出來的名單,只挑了約摸二十個里長進大堂,餘者全都在公堂外聽宣。

    果然,這麼一大幫子人磕頭起身之後,葉縣尊不過剛剛重申了各裡收各裡的新政,下頭就立刻喧譁一片,其中叫囂最多的就是兩個字——祖制!

    依舊站在屏風後的汪小秀才對於這兩個字,他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因為他自己就老用這兩個字扳回不利的局面,可現在這兩個字又猶如絆腳石一樣放在他的面前。好在祖制並不是百試不爽的靈丹妙藥,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就好比他當初扳倒趙思成,靠的是所謂洪武舊制?那只是用來吸引注意力的障眼法而已,就和昨天他把教民榜文讓人塞給葉鈞耀一樣,不過是讓葉大砲打人一個猝不及防,順便給竦川汪氏一個不得不接受的人情。

    我都已經幫你到這份上了,要是你不領情,不自己出面去了結這些烏七八糟的事,那我就依律判罰,到時候你別怪我心狠手辣!

    「今時是今時,往日是往日!」葉鈞耀已經不是最初的菜鳥縣尊,此刻對齊齊叫囂的祖制,他顯得很淡定,一拍驚堂木就沉聲說道,「照你們的說法,這些年在江南推行的均徭裡甲也好,一條鞭也好,難道全都是違反祖制?嗯,誰若是如此認為,那就站出來給本縣看看!」

    此話一出,下頭暫時鴉雀無聲。要知道,均徭在前,一條鞭在後,從嘉靖年間開始在浙江和南直隸小規模試行,而後推行到福建、江西、廣東、廣西,現如今浙江幾乎全面推行,南直隸這邊雖有海瑞領銜,可一直步履維艱,至今尚未深入到徽州府。雖說朝野對此頗有非議,可作為區區里長的升斗小民站出來說這是違反祖制,誰那麼大膽子?

    面對這一幕,葉大縣尊很滿意。他瞥了一眼藏在書案下頭左手上那幾張紙片——這就是昨夜他和汪孚林吳司吏以及劉會商議到深夜之後,集思廣益預備的各種小抄,上頭記述著各種突發情況應對方案,其中祖制這一條就是早在預料之中的。接下來,他對廣大里長擺事實講道理,說明了這些年各地對於祖制的種種變通,強調了這是沿襲和發揚,而不是違反,好容易說完這些,他口乾舌燥後喝了口水,覺得有些累了,這才掃了一眼劉會。

    「戶房劉司吏,你代本縣給各位里長講一講,各裡收各裡的宗旨。」

    汪孚林知道葉大砲是大砲放得有點累了,這才讓劉會代勞,索性自己也順帶靠著門休息一下。雖說這地方寬敞得能放下一張椅子,可畢竟影響不太好,他又不是擔著個師爺名頭的李師爺。

    劉會倒不比葉縣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直截了當地說道:「各裡收各裡,第一年里長先收,其後每年從各裡中不分里長甲首,揀選十戶人丁以及田畝全都居前者為小糧長,十年一輪,管收本裡之糧。然後,彙總由各區大糧長解送上京。而所有當年未曾輪值的本裡人戶,則各自出幫貼銀子,以供小糧長收糧,以及大糧長路上所用。每裡總共就一百一十戶,徵收不累,且本裡全都是熟人,比大糧長奔波一區徵收,要簡便許多。」

    全里一塊幫貼?

    里長們頓時面面相覷,不少人的眼神中,全都閃爍著意動的光芒。這若是幫貼多少全都掌握在自家手裡,倒不用像從前那樣被那些大糧長佔便宜!

    不等下頭里長們提出同意或不同意的意見,劉會又繼續說道:「為防出現之前征輸庫收糧,糧長私置大等,加收銀兩的弊政,屆時會官府會下發官等,懸於歙縣各大城門,讓解納銀兩的百姓復秤。而若是手頭沒有銀兩可供完稅的百姓,縣尊已經與本縣出資設義店收納糧食的各家大戶商定,於夏稅秋糧期間,由義店根據當時收糧時價浮漲一分銀子,收取相當於完稅銀兩的糧食。若是里長一次性收齊所有應交稅糧,到義店出賣,則每石浮漲一分半銀子。而每區大糧長,則給予該糧區所有貼役銀的三分之一作為解運上京的路費,以示優撫。」

    此話一出,眼見下頭再次譁然一片,葉鈞耀方才重重咳嗽了幾聲,發現這些里長絲毫沒有安靜的趨勢,他不得不重重又拍了兩下驚堂木。

    「本縣知道,里長之役本就繁重,從前也有催科收稅之責,但從來沒有過明路。如今驟然各裡收各裡,難免會心存顧慮。本縣的宗旨是,各裡賦役均平,貧者富者各司其職,不至於每次僉派糧長的時候,一個個都只會推三阻四。之前歙縣一眾鄉宦大戶共同出資成立義店,這是一心為本縣鄉民謀福利,本縣感動之至,再加上有感於當初征輸庫第一天收稅就鬧出了民戶糧長廝打,故而才一力推出各裡收各裡之政……」

    接下來,葉大砲再度施展出了招牌的話術,汪孚林掏了掏耳朵,卻知道所謂貧者富者各司其職,只不過是一個口號。真正的大戶那是沒人敢去觸及的,能夠做到的公平,也只不過是相對公平,而且很可能只在葉鈞耀這一任有效。可那又如何?在張居正還沒當權,尚未滿天下清查田畝的情況下,徽州府根本就沒法推行一條鞭,那樣只會更不公平。他要的只是把糧長之權直接下放,讓里長成為變相的小糧長,同時用適當提高糧價的辦法,給他們一點甜頭,減輕賠補的壓力。

    說到底,葉縣尊刷政績,他替自己以及一系列盟友刷聲望的同時努力賺錢,僅此而已。

    由於竦川汪氏正深陷各種官司的噁心泥潭暫時脫不開身,因此今天無人攪局。里長們就算本來有牢騷的,也少不得細細思量這其中的好處。畢竟,本來他們也是帶著鄉民繳納稅糧以及銀錢給糧長,有時候還得受盤剝,可現如今風險和好處並存,這就值得去試一試了。於是,當早堂散了之後,一眾里長行禮後魚貫退出縣衙之後,相熟不相熟的不免全都聚到了一塊。

    至於自感現如今越來越有權威的葉大砲,從角門退堂時,連唇上那抹小鬍子都翹了起來。

    「若真能解決今年秋糧的問題,本縣就高枕無憂了!」

    「原本十五區糧長的舊制,只要收買幾個大糧長,就能讓整個歙縣的完稅都受到很大影響,現如今別人要是再要有小動作,少說也得收買幾十個里長。」汪孚林一語道破真正的玄機,見葉大砲心領神會,他就笑眯眯地說,「雖說還沒到慶功的時候,但縣尊可以定兩桌席面慶祝慶祝了!」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7-31 10:33
第一九六章 李師爺走了,許老太爺回來了
        
    汪孚林的本意是隨便找個由頭定兩桌席面,分了男女裡外坐,大家熱鬧熱鬧算完。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志得意滿的葉大砲和他回到官廨後,卻得知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李師爺竟然打算走了。

    「在東翁這裡坐館雖不到半年,可實在是受益頗豐,尤其和汪賢弟相交一場,讓我學到了不少東西。我本待不回家鄉,直接上京,可今天卻有寧國府的舊識到知縣官廨捎信,說是我一走了之,家母卻蒙受了巨大壓力。此次在歙縣小半年,我的閱歷經驗都大有長進,正好回去在那些心思各異的親族身上用一用,這樣才能沒有後顧之憂地去應考。而且,柯先生和方先生既然都來了,我打算明日就啟程,所以打算向東翁和汪賢弟辭行。」

    按照李師爺的本意,是想直接從徽州坐船到杭州,而後再走運河北上直達京城。可一聽說自己一走幾個月,家中母親卻因此被人欺上門來,各種軟磨硬泡從聯姻到其他各種奇葩要求絡繹不絕,以至於母親應付乏力,他頓時惱火了。他父親是個屢試不第的麵糰老秀才,母親辛辛苦苦供他讀書,就是這次他因為族中逼婚而躲出來,也有母親在背後的建議和支持。某些人真是欺人太甚!

    性子有幾分隨便和懶散的柯先生對李師爺家裡情形頗為瞭解,便$幫腔說道:「他早一日回去,就能早一日收拾好局面,所以還請縣尊能夠通融。」

    「哪裡稱得上通融,兒行千里母擔憂。回去也是應該的。」葉大砲趕緊一本正經點了點頭。突然心中一動。立刻看著汪孚林說,「孚林,立刻去訂兩桌席面,我們晚上就給李師爺餞行!」

    之前和葉大砲說好定兩桌席面慶功,現在變成了給李師爺餞行,汪孚林只覺得這樣更一舉兩得,而且還不至於讓人認為他們輕狂,立刻就答應了。

    李師爺根本還沒來得及反對。就看到汪孚林已經快步閃出了屋子。等葉縣尊又吩咐人去前衙三班六房,通知鐵桿心腹劉會吳司吏趙五爺一塊參加,又是讓葉明月親自去汪家,把汪家姊妹一塊帶上,又是捎話給葉小胖和金寶秋楓,好生想想該給他這老師送什麼臨別贈禮,即便他往日並不是什麼情緒都上臉的那種人,這會兒也覺得心裡熱乎乎的。

    身為舉人卻來當門館先生,在旁人看來他是發了昏,可眼下他卻覺得這幾個月過得異常值當!

    就連柯先生和方先生。眼見葉鈞耀十足十把李師爺要走當成大事來抓,原本只是出於一時爭鬥意氣方才留下來教書的他們倆。這會兒也有些動了真心。即便兩人見多識廣,也不知道看過多少才能卓絕的地方官,葉大縣尊在他們看來不過菜鳥一個,可要說待人,這位歙縣令卻著實可圈可點。

    不管外間對於葉大縣尊各裡收各裡的稅賦新政有怎樣的反應,這一天的歙縣衙門,更多人卻都在議論李師爺的即將起行——這位年未弱冠的舉人今科是否能夠考中進士,沒有人能夠打包票,可終究是未來的希望之星。只看葉縣尊竟然定了兩桌席面,又把心腹和汪小秀才全都叫上給人餞行,這種重視的態度就已經很明顯了。

    踐行宴上,素來節制的李師爺來者不拒,喝了個大醉。上一次他在微醺之際對汪孚林說過,自己這次當老師當得太投入,甚至有過這一屆不去會試的念頭。而這一次大醉,他硬把汪孚林給拉出了屋子,死活磨著汪小秀才唱了當初他聽過的那首小芳後,方才大笑開懷,指著房頂說道:「汪賢弟,你可在房頂上睡過覺?」

    汪孚林看了看那屋頂的瓦片,想想自己前世裡小時候夠皮了,上房揭瓦爬樹下河游泳什麼都幹過,可屋頂睡覺這種事還真沒幹過——萬一摔下來怎麼辦?看到李師爺左顧右盼,彷彿正在找梯子,他只能趕緊攔住這只醉鬼。

    「李兄,明天就回鄉了,這上房的事咱們下次再試吧?」想到人家明天還要走遠路,汪孚林乾脆把這個踉踉蹌蹌的傢伙扶到了小廚房,讓張嬸給人做了點酸湯解救,等李師爺顯然眼神清明了些,彷彿稍稍醒了點酒意,他才攙扶著人回房。可一推開房門,他就聽到李師爺又悠悠說起了話。

    「小時候爹科場連敗,被人罵一輩子考不上舉人的窮酸,那時候我心裡不忿,又嘴笨吵不過人,就乾脆跑了出去,後來渾渾噩噩從一處梯子爬上了房。也就是在那裡,我第一次見到了柯先生。他那時候正在房頂睡覺,我一時興起也跟著睡,可戰戰兢兢地怕掉下去,根本就沒睡好。後來先生醒過來,和我搭訕了幾句話後,就決定收我當學生。他教了我三年,那三年我從童生都不是,到縣試府試道試小三元案首,再到南直隸鄉試亞元,於是再沒人敢笑話我爹了。」

    汪孚林這才明白,李師爺寫信把柯先生給找來,這是怎樣的人情。他張了張口正要說話,卻不防肩膀突然被人死死扣住。

    「我這次一定會金榜題名!我等著你!」

    「好好,李兄你放心,不會讓你失望的!」

    汪孚林當然不會徒勞地和醉了的人講道理,當然連聲答應。因為最近的強化訓練,因為柯先生和方先生至少都是培養出舉人的牛人,他對於最初毫無把握的歲考,總算也有了幾分自信。至於那幾個小傢伙,哪用得著他操空心?金寶自律自控,秋楓一心上進,葉小胖……好吧,即使是看似資質性情最初很糟糕的葉小胖,也在好同伴的帶動下收起玩心讀書,總之明年童子試大可期待期待。

    當這一夜過去,又一個大清早來臨,啟程的李師爺臉上看不出半點宿醉痕跡,也沒流露出半點軟弱茫然又或者不捨,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回寧國府的歸途。汪孚林代替不能缺席早堂的葉大砲,和其他人一塊去送了一程。而等到他們回來,葉大砲剛剛結束了新一天平淡無奇的早堂,立刻笑吟吟提出了雙雙禮聘柯先生和方先生為門館先生的請求。

    當初還糾結於怎麼二選一的他被蘇夫人一敲腦袋,立刻恍然大悟。其他師爺都能有幾個,門館先生為什麼不能留下兩個,他又不是出不起錢!

    二十年遊歷諸省多地,即便不能稱為大名士,可也能夠被人稱一聲高士,柯先生和方先生都不是迂腐的人。既然看得順眼葉大砲,又有幾個有趣的學生,又能拿到豐厚的束修,兩人便慨然答應了下來。至於汪孚林……反正葉縣尊的門館先生,就是金寶秋楓的老師,就是他的客座老師,還不用他掏半分銀子當束修,他幹嘛要反對?不論怎麼說,他和葉大砲一樣,全都覺得運氣好極了。

    縣衙這邊和汪家正喜氣洋洋的時候,斗山街許家卻瀰漫在一片微妙的氣氛當中。就在三天前,年逾六旬,卻仍舊帶著長子奔波在兩淮鹽業第一線的許老太爺,突然從揚州回來了。方老夫人以及其他兒孫自然都嚇了一跳,等得知許老太爺將揚州的基業直接交給了長子執掌,家中上下自然暗流洶湧。就連方老夫人,也沒想到一貫親力親為的丈夫會突然如此決斷。最初幾天的緘默過後,這一天,她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龐都憲這次巡理九邊鹽務,鬧得沸沸揚揚,看這情形要出事,我就乾脆躲了回來,交待老大在揚州閉門謝客,先看看風色。」許老太爺握了握老妻的手,隨即笑了笑說,「我又不是程任謙年富力強,都已經到了被人稱作老太爺的年紀了,也該退了。」

    見方老夫人頓時沉默了,許老太爺便若有所思地說道:「是不是他們不服?」

    「一個個都大了,各有各的心思,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方老夫人嘆了一口氣,最終還是把許薇的那點糟心事和盤托出,末了才氣惱地說,「我原本讓老三去松明山送中秋節禮,便是打算試探試探,可他回來對我說那汪孚林如何如何倨傲,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我又不是沒見過人,那分明很謙遜很有禮貌的少年郎,怎會無緣無故那副樣子?分明是他自恃家世,盛氣凌人,又或者心存不忿,這才激得人家沒給好臉色。」

    許老太爺這幾天只看到留在府城的兩個兒子並兩個兒媳上躥下跳了,卻是第一次知道還發生了這樣的事,這會兒竟有些愣神。足足好一會兒,他才啞然失笑道:「照你這麼說,小薇看上了松明山這位汪小官人,她爹卻還看不上人?那是南明先生的族侄,十四歲便考中秀才,而且還擺平了眾多難題的小才子,她爹有什麼資格看不上人?更何況,人家葉縣尊說不定會捷足先登!」

    「你就別說風涼話了!我禁足小薇只是氣她胡鬧,結果她就真的半個月沒出屋子半步,再這麼下去真的要憋出病來。偏偏那邊又說父母不在無人做主,老三又得罪了人,總不成一個勁去死纏爛打吧?」

    許老太爺捻著下巴上稀稀疏疏幾根鬍子,最終笑眯眯地說道:「葉縣尊剛剛宣示了今年秋糧各裡收各裡的新政,那反彈絕不會小。而且,雖說他拉了那麼多人參加那個什麼義店,我卻不信真能有多大的本錢。我剛剛回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讓我先瞧瞧汪小官人的本事!」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7-31 10:33
第一九七章 米券發行日

    一大清早公雞剛剛打鳴,葉青龍便從深沉的睡眠之中驚醒過來,繼而半點不敢賴床。一骨碌爬起來之後,他就動手穿衣,打水,洗漱。等到收拾停當,指揮小夥計搬開門板開店,站在這會兒還半點人煙都沒有的大街上時,他就用力伸了個懶腰,而後彎彎腰踢踢腿活動了一下身子,預備迎接新的一天。

    從義店最忙的那段時間開始,他就從縣後街上的汪家宅子裡搬了出來,直接把這義店當成了家。儘管這裡總共就三間屋子,環境談不上,整天還要忙得和狗似的,可他卻渾身是勁。哪怕這幾天鄉民全都在忙著收割,一度門庭若市的義店已經變成了門可羅雀,每天光顧的就是小狗小貓兩三隻,可他卻依舊兢兢業業。因為程乃軒那次從松明山回來,就已經找他緊急商量過了汪孚林的主意,他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一時生意不好算什麼,很快就會好的!

    而且,這兩天生意不太好,可門前鬼鬼祟祟的人卻很多,更有人不買也不賣,卻特意跑到店裡找他這個徽州最年輕的掌櫃聊天!分明就是葉縣尊召見百多名里長時宣佈的消息傳開了來,所以人人都在窺伺動靜。可越是如此,和葉縣尊同姓的葉大掌櫃反而覺得與有榮焉,走路說話派頭見漲,尤其是對著幾個年紀和他差不多的小夥計,更是老氣橫秋教導他們要有上進心,唯有對著那個年紀比自己大兩倍的帳房時,這才會恭敬客氣。

    這會兒,他正在和老帳房套近乎。突然聽到一個小夥計的聲音:「葉掌櫃,有人來了!」

    「店裡有人光顧,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葉青龍不耐煩地抬起了頭,可看清楚門外街上那人影,他立刻瞪大了眼睛。隨即來不及和老帳房打個招呼就一溜小跑出去,卻是滿臉堆笑道,「小官人要來怎麼不吩咐一聲,我也好準備準備……咦,程公子也來了?」

    「你挺威風啊,葉掌櫃。」汪孚林笑吟吟地看著滿身消息一點就動的昔日小夥計。隨即方才正色說道,「今天既然要大舉動,當然我們都得來。不止是我們,南溪南吳老員外也會來捧個場,其他股東那裡我也送了帖子。能來幾個不知道,總之,今天你這個掌櫃有得好忙了。」

    葉青龍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又驚又喜地說:「這麼說,是今天幹?」

    程乃軒氣派十足一點頭:「小葉子,一會兒其他那些佈置的東西就會送來,佈置的事情就全靠你了。」說完程大公子就一揮手,後頭的墨香立刻抱著個大包袱進了店。

    雖說葉青龍對於小葉子這三個字有些嘀咕。可程乃軒這個東家和汪孚林一樣只管出主意不管執行,對他這個掌櫃完全放權,因此對於這些小小細節。他就不計較了。這會兒摩拳擦掌的他只覺得渾身是勁,當下吩咐幾個小夥計再一次打掃店堂,把他們支使得團團轉。

    他卻不像從前那些自己痛恨的東家又或者掌櫃那樣只知道呵斥人,指手畫腳了一陣子後,他便輕咳一聲道:「今天除了汪小官人和程公子,還有不少要緊人物會來。誰表現得好,將來說不定就是又一個我。當然這是以後的事。今天這事辦得好,每個人另發一個月工錢作為犒賞!」

    他這個掌櫃動用了這樣的大殺器作為激勵手段。小夥計們登時全都如同打了雞血似的忙碌了起來。等到須臾東西送來,葉青龍親自跟著人轉悠佈置,等看到店堂門口拉起了一根長長的紅綢,中間還接著一朵偌大的紅色綢花,饒是他如今已經算見過世面的人了,仍然不免好奇地上去東瞅瞅西看看。他都如此,幾個小夥計就更加覺得納罕了,幹活的空隙全都溜過去瞧了瞧,就連一貫處變不驚的老帳房都不例外。

    每一個人都鬧不明白,這紅綢是幹什麼的?

    自己人都如此,在附近窺伺動靜的人就更加疑惑納悶了,更有人慌忙把消息傳回去。歙縣縣城就這麼丁點大,短短的時間裡,義店這邊的古怪景象就傳遍了各處,好事的閒人紛紛到這裡來湊熱鬧,當趙五爺和鄭班頭帶著壯班和皂班來這裡維持秩序的時候,整條街上等著看熱鬧的人足有一二百,而且這人數還有增加的跡象。多虧那紅綢將義店這三間鋪面當中的一間攔得嚴嚴實實,兩側門板重新瘋了,否則非得有好事者要闖進去瞅瞅怎麼回事不可。

    就當太陽逐漸升高,漸漸有了些許燥意的時候,一直人影晃動卻看不出在忙什麼的店裡頭,終於有人出來。那人一露頭就引來了外間眾人一片議論聲,原因很簡單,那不是最近幾個月來每次都折騰出滿城風雨的汪小官人還有誰?見其手搭涼棚往遠處眺望,閒漢也好,探子也好,全都忍不住心裡犯嘀咕。

    這架勢是還有人要來?

    人們並沒有白等。不多時,之前在其他米行糧店漲價風波中出現鎮過場子的吳老員外來了,陸陸續續到來的,還有三五位歙縣名流,雖不如此前狀元樓歙縣名流雲集來得震撼,可看到那麼多人一塊來,終究還是讓人更加好奇。又過了一會兒,最外圍的人群突然起了一陣騷動。

    「看那邊,是四抬大轎!」

    「是葉縣尊!」

    「什麼事要這樣大張旗鼓,葉縣尊親自來?」

    就算放在後世,官員出席某某商業巨頭的剪綵儀式,那也是司空見慣的。所以,儘管是在大明隆慶年間,儘管自家還遠遠算不上商業巨頭,可汪孚林還是憑藉人脈優勢,成功地把一縣之主請來坐鎮——畢竟,眼下他所做的本就也是為了葉大砲刷政績。

    須臾,人群讓出了一條通道,坐在四抬大轎中,被人前呼後擁的葉鈞耀安全通過,最終在義店門口停轎。而這時候,最初在葉青龍的指揮下,臨時封閉的三間鋪面左右兩間的門板,也被汪孚林讓人臨時卸下了一塊。他就這樣鑽出了店去,到了轎子前頭深深一揖,這才笑著說道:「今天有勞老父母親臨!」

    這種出風頭的事,每次叫上本縣都不嫌煩!

    葉鈞耀在心裡如是說了一句,出轎子的時候卻官威十足,環視眾人一眼後方才微微笑道:「義店能急歙人之所急,苦歙人之所苦,本縣身為歙縣令,當然也要支持。」

    嘴上說支持,可此時此刻看到一根紅綢將整個店面攔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剛剛汪孚林出來時那個缺口,葉鈞耀仍然有些納悶。而且,今天自己是被請來幹什麼的,汪孚林一直顧左右而言他賣關子,所以他也是滿頭霧水。當汪孚林引著他從那個又卸下一塊門板的缺口入店,緊跟著缺口就被人補上了,汪孚林拍了拍手,葉青龍和墨香同時端著個盤子上來,一個送到他面前,一個送到吳老員外面前,他更是愣了神。

    這盤子裡頭繫著大紅綢緞的……怎麼瞧著像是剪刀?

    見吳老員外和自己一樣,那臉上有些糊塗的樣子,葉縣尊便決定保持自己身為一縣之主的神秘感,強忍好奇,沒吭聲。

    而這時候,汪孚林方才站到了店門處正對著那大紅綵球的位置。見這會兒外間已經聚集起了足夠的人流,他便運足了中氣說道:「歙縣的父老鄉親們,今天,本店披紅掛綵,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本店即將推出的一件東西。」

    今天這一系列舉動,已經拉足了人氣,而汪孚林上來第一句話卻仍舊是賣關子,下頭也不知道多少人在那暗罵。好在汪小官人僅僅是微微一頓,繼而就從容說道:「有道是錢生錢,利生利,雖說官府有令,放錢取利,不得高過三分,否則律不追索,可民間卻從來都不是這樣的,月息一成甚至兩成的高利貸多了去了。然而,一邊是背了高利貸的還不出債被逼得走投無路,一邊卻是父老鄉親有三兩個錢,卻不知道上哪去找利生利的路子。所以,從今天開始,義店將推出米券。」

    見下頭傳來一陣嗡嗡嗡的議論聲,汪孚林便開口說道:「所謂米券,面值一兩銀子,第一期兩百張,時限一個月,月利一分半。也就是說,買一張米券,需要用一兩銀子,而一個月之後,如果拿著米券前來支取,那麼除卻可以拿回一兩本錢,還可以再加上一分半的利息。」

    買這麼個東西回去,在身邊放一個月,等回頭拿回來的時候還有利息?

    聽到這樣新鮮的事,下頭頓時起了一陣比最初更大的騷動,而汪孚林在用力拍了拍雙手之後,等人群稍稍安靜了下來,他方才說道:「我知道大多數人的習慣,是落袋為安,即便一二兩銀子,寧可挖個坑埋起來,也比放在別人那裡放心。可是,請大家想一想義店的聲譽!我們要做的,是讓大家沒法放出去生息取利,也不能變出錢來的閒錢能夠增值保值。也許有人覺得一分半銀子不過區區十幾文,那麼等第二期,你可以選擇六月期,總共利息一錢,又或者到期不支錢,而是換一石半白米的米券。」

    這一次,就連最初有些不屑的路人,也忍不住交頭接耳了起來。

    放高利貸的那些人自然有一二兩也拿出來放的,可一般小民百姓哪敢放高利貸,不怕放了卻要不回來?只能一塊塊銀子攢著,然後多了到錢鋪熔鑄成大的,平時挖個坑埋在後院,又或者束之高閣,哪裡可能放著生息?就算做生意的,有不惜本錢投入的,也有賺到一點就開始藏錢的,如果真的按照這位汪小官人所說,那麼倒可以考慮!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7-31 10:35
第一九八章 剪綵之後一搶而空

    見成功吸引了眾多人的注意力,並沒有人不感興趣就此離去,汪孚林方才稍稍放下心,右手放在背後做了個手勢,葉青龍立刻上來,扯開喉嚨大聲說道:「最新特惠,第一期兩百張米券,時限一個月兌付,現在購買,除月利一分半之外,附贈狀元果及美人果一包。一個月後,發行半年期米券,半年利息一錢,到期可選擇直接兌本錢以及利息,又或者直接支取白米一石半。」

    之所以第一期壓根不提支取米的事,是因為汪孚林知道現如今正是秋收時節,一個月之後米價只會跌不會漲,誰會放著好端端的現銀不要,而選擇現米支取?但半年之後就不一樣了,那時候應該是明年三月開春糧價最高的時候,選擇兌米而不是兌銀子,有可能得到比利息更大的收益!

    事實證明,對於這樣的物價規律,圍觀百姓中很多人都能想明白。但半年期限畢竟很長,再說是一個月後再發行,不少人就琢磨著是不是先買張一月期的試試水。畢竟,這銀子相當於只是換個保管人,一個月後照舊還是自己的,還能白得十幾文利息外加兩包時下最流行的狀元果和美人果。

    而這時候,-汪孚林方才再次開口說道:「但是,我也在此嚴正申明,若有其他地方也發售同樣或者類似的產品,與本店無關,或有被人捲款潛逃,兌付無門的危險。敬請各位互相轉告,謹防上當。現在,有請歙縣葉縣尊。以及南溪南吳老員外。戚百戶。西溪南吳公子,為今日盛事剪綵開張!」

    圍觀的人們從來都沒聽說過剪綵這麼一個新鮮的名詞,眼看本來左右兩間都下了門板的義店店堂,這會兒都被人挪移了開來,此時此刻就只見一整條紅綢橫在門裡,三朵大紅綢花異常醒目,而這會兒站在紅綢後頭的那四位大人物,手上全都拿著繫了大紅綢帶的剪刀。臉上表情卻都有些古怪。

    隨著兩旁高高掛起的鞭炮陡然劈里啪啦炸響,那四位第一回被邀請做這種事的嘉賓稀里糊塗剪下了自己的一刀,而汪孚林和程乃軒葉青龍則是直接接住了那剪斷的綢花,隨即將其扔向了圍觀人群。

    面對這一幕,有人敏銳地躍起,接住了這價值不菲的綢花,而更多的人則是蜂擁進了店堂,開始詢問米券的諸多事宜。汪孚林示意程乃軒引了葉鈞耀等人趕緊往後頭走,在之前定好的酒樓好好款待一下眾人,自己則是親自出面接待這很有可能成為第一批主顧的客人。

    整整一個時辰。他也不知道應付了多少諮詢的人,自始至終笑容滿面。耐心十足。由於他汪小秀才的名聲、信譽,此時此刻的態度,有人回去拿錢,也有身上正好有閒錢的當場買下。當店堂中傳來葉青龍緊張的叫聲,表示第一期已經發售完畢,敬請下次趕早的時候,沒趕上的人頓時發出了遺憾的嘆息。

    總算有了個空子,汪孚林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氣茶水,這才抽身而退去了程乃軒包下的酒樓。看到那些全都留下的嘉賓,他就知道今天這事不但引來了民間的興趣,這些官宦縉紳也都很感興趣。

    由於他來得快,其他人還不知道義店那邊的銷售狀況,葉大砲就關切地問道:「孚林,賣出去幾張?」

    「有勞縣尊關心,都賣出去了,那些來晚的人,好些都懊惱得很。」

    都賣完了?

    這下子,就連一向最為支持義店這個新鮮事物的南溪南吳老員外,也頓時瞪大了眼睛。一張米券一兩銀子,二百張也就是二百兩銀子,對於他來說,並不算什麼很大的數字,更何況到期這筆收入還要加上利息再倒貼回去。他注意到的是這樣一種模式,這意味著義店的信譽很受民間肯定。別人興許能夠如此跟風,可第一個開創者到底不同,而且今天葉大縣尊的親臨,更是等同於用官府的信譽給這批米券做了背書。

    而今日受邀而來的西溪南果園主人的侄兒吳守准,則是若有所思地說:「這些米券不會被人仿製吧?」

    「那是當然。程家從前就有一家小書坊,這次用了特殊的顏色,紅藍黑套印。因為是第一期,米券和留底上都還記錄了買主的手印,嚴防假冒。今後還會根據發行日子的不同,使用特殊的密語,敬請各位放心。」印章也請了一位老微雕師傅的事,汪孚林就不囉嗦了。有些事情留一半說一半,這樣會比較有利。

    聽到一切順風順水,葉大砲當然是最高興的那個。畢竟,一想到自己莫名其妙背上的縣衙虧空應該能夠在離任的時候填補,而且只要夏稅秋糧以及歲辦歲貢能夠完美達成,考評時最難的催科兩個字,他就算達成了,只要其餘政績也過得去,三年一次考滿後,說不定就能往上挪一挪。因此,儘管今天糊裡糊塗參加了一場剪綵,他依舊興高采烈。

    想到汪道昆當初把自己這些人交託給汪孚林時,自己還有些不以為然,如今親眼看到汪孚林拳打腳踢折騰出義店這麼個怪物,戚良已經再也沒有任何懷疑了。雖說他只是在義店掛個虛名,其實壓根談不上股份,他還是很盡職盡責地提醒道:「汪小弟,今日米券既是一搶而空,我覺得,半年期的米券,你不如盡快準備完全,省得被人搶先。」

    聽到戚良這麼說,吳老員外也點頭道:「從前沒人想到這樣收納民間閒錢,今天既是百姓表現出了這樣絕大的興趣,你不妨聽從縣尊建議,盡快準備。」

    汪孚林本待用一個月時間來建立信譽,此刻眾人一個個都這麼說,他便看向了程乃軒。程大公子當即二話不說地拍胸脯說:「我本來就已經讓人在套印了,密語也已經準備好了。這下子加緊就是。不過。這次發多少張?」

    見汪孚林打了個手勢。分明是五百,程乃軒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這時候,吳守准又問道:「如果這五百張到時候全都支米,一次性就是七百五十石。而開春本來就是糧價最高的時候,到時候也許會漲到一石米七八百文錢甚至一兩,如今屯糧的收益豈不是會……」

    「吳公子所慮很有道理,所以,這五百張米券之後。我就不會再發可以支米的米券了,只發到期兌付本錢和利息的米券。用七八百石米的代價,來樹立百姓對義店的信心和追捧,這還是很劃得來的。今年徽州府風調雨順,每畝地應該都會多打幾斗糧食,故而只怕要葉縣尊令人立刻騰出預備倉庫房,讓我暫時存一下糧食。當然,此事我也會和段府尊接洽,省得屆時有人就此興風作浪。」

    對於騰出儲備空空的預備倉,葉鈞耀當然是支持的。其他幾個股東聽到汪孚林說還會去和段府尊商洽,他們也就沒有什麼意見了。作為縉紳大戶。他們之中有的人明令家中不得放印子錢,也有的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的只是其中那豐厚的利潤。他們深知汪孚林如今推出的米券利率絕不算高,對於有錢人吸引有限,可對於小門小戶緊緊巴巴過日子,只有一丁點積蓄的人家來說,卻相當於存錢還倒貼利息,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這樣一來,不用擔心義店在秋糧收穫之際卻資金不夠的問題了!

    至於這一個月賠本賺吆喝的問題,如今已經在林木軒上吃到了豐厚甜頭的汪孚林和程乃軒,當然不會在乎。尤其是汪孚林,他今天請來了包括葉縣尊在內這麼些人,只請了一餐飯,加上之後要付出的利息,以及幾百包美人果狀元果的錢,哪怕把今天剪綵和裝飾店堂用的那些紅綢也統統算上,總共付出的代價不到二十兩,但起到的宣傳作用卻非同小可,一兩日之間就能傳遍徽州一府六縣!

    因此,既然葉鈞耀等人都建議要盡快發第二批半年期的,汪孚林少不得就再三囑咐程乃軒盡快把東西炮製出來。等到回家進了自己那屋子,一上午高強度亢奮工作,一中午和大人物們說嘴扯皮,此時此刻累壞了的他直接往床上一躺,忍不住就這麼笑了起來。

    最困擾人的資金問題,至少短時間之內不是問題了!

    汪小官人戰鬥力強的名聲,徽州一府六縣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誰都沒想到,他從松明山剛剛回城,葉縣尊正式推出了各裡收各裡的秋糧新政,緊跟著義店就來了這麼一出。只要不笨的人都能看出,這米券一發,義店的資金壓力就能立刻消解——當然從前也並非那麼大,畢竟程乃軒乃是程老爺獨子,關鍵時刻回家調錢就行了。可這兩個道試吊榜尾難兄難弟的小秀才在玩鬧一般的林木軒之外,卻真的致力於糧商這行當,卻很讓人意外。

    因此,原本認為狼已經吃飽喝足,暫時不足以再成為威脅的吳興才等糧商們,頓時再次糾結了。徽州一府六縣就這麼大,他們都是多年老坐商了,不缺本錢,當然就更不會想到利用這樣的方式,招攬分散在無數尋常百姓手頭的閒散資金。當一群人再次碰頭,彼此之間面面相覷的同時,那個入行最晚的胖糧商便低聲說道:「有人給我遞了個話,咱們可以在回頭收糧的時候把價錢抬得高高的,反正他許諾每石比我們高一分……」

    「夠了。」吳興才本來該是最恨汪孚林的一個,這會兒卻咬牙切齒地說道,「給你出主意的傢伙沒安好心,我們高價收糧有什麼好處,回頭更兩面不是人!之前汪孚林說什麼米業行會,我們拖著沒去談,可現在到這份上了,顯然他不是玩玩而已,何妨看看他能出什麼主意?如果不好,我們當然可以不聽,可萬一真的合則兩利呢?」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7-31 10:36
第一九九章 倒霉的廩生

    吳興才固然有這樣的提議,可糧商們還是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就在他們繼續糾結的時候,不過區區數日,義店便推出了第二期,面值同樣為一兩,但時限卻是六個月的米券。這批米券到期兌付利息一錢,又或者可以選擇兌換一石半白米。也不知道多少人自從上次風聲之後,就在等著這麼一期產品——開春米貴就直接兌米,米賤就直接兌本錢和利息,簡直不要太完美——於是,從放出消息到五百張一搶而空,和第一期所用時間差不離,也只有一個時辰。

    這還是因為,根據汪孚林的囑咐,這頭兩期米券採取的全都是記名方式,登記姓名籍貫住址以及手印,否則早就搶光了。

    兩期一共收入七百兩銀子作為本金,之前擔心的資金問題迎刃而解,汪孚林也就不再急吼吼了。放在後世,這種低利息集資根本不可能套取如此資金,但現如今不是不流行有息儲蓄嗎?所以,他有足夠的信心能夠借此真真正正地賺到第一桶金。辦完了這件事,把這些天做生意做到走火入魔的程大公子一塊拎上,他就與其走了一趟黃家塢程家大宅。

    因為程老爺不在,程乃軒沒了負擔,對於回家自然半點不怵。可是,站在自家祖母和母親面前,旁邊的汪孚林竟是開口說了一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話。

    「老夫人,夫人,程兄和我連日以來忙於雜事,課業難免不能周全。轉眼就要到年底歲考了,我二人卻幾乎是紫陽書院生員中請假的常客。正好葉縣尊請了先頭李師爺的恩師柯先生。還有汪二老爺的授業老師方先生為門館先生。教授葉公子和我家兩個小子。之前也常常指點我經史文章還有制藝。我想,程兄如果也在閒時一塊跟著學習磨礪,應該會能夠很快上手。」

    程乃軒的祖母和母親彼此對視了一眼,他的母親陸夫人便搶先說道:「如此甚好,他爹寫信來問時,我們也就好交待了。」

    「喂,雙木,咱們的事業都剛起步。哪有時間……」程乃軒才要開口抗議,就只見汪孚林朝自己瞪了一眼。

    「老夫人和夫人既然同意,那麼我有一件事想和二位商量。義店那邊倒還好,程兄之前花一百兩給我雇了十年的那個小夥計葉青龍,現在掌櫃當得像模像樣,而林木軒那邊,有之前管著油坊的那位管事,也可保無虞。但印米券的那家書坊,需要絕對可靠的人。我的建議是,讓程兄身邊的墨香。以及我家中和金寶一塊讀書的秋楓,輪流監督管理。以防出現問題。」

    聽到這裡,程乃軒的祖母俞老夫人不禁笑了起來:「你想得很周到,就這麼辦。如此乃軒就乾脆借住在你那裡,學業為重,不可輕忽。」

    程乃軒沒想到汪孚林直接把主意打到了墨香和秋楓身上,而且祖母不但答應了,還吩咐自己就住在汪孚林那兒,分明是極其放心。他忍不住斜睨了汪孚林一眼,心裡有些酸溜溜的,暗想老爹也好,祖母和母親也好,信人家竟然超過信自己!可讓他更意想不到的,還在後面。

    「程兄之前雖說也在我家中住過,可那時候畢竟是特殊情況,此番能否請老夫人和夫人借我一個穩妥的管事?我家裡如今人口不少,可四個轎伕是南明先生給我的,伺候兩個妹妹的是丫頭連翹是程老爺送的,跟著金寶讀書的秋楓也是程老爺送的,葉青龍是程兄玩笑間替我雇下來的。我自己找來的,只有一個幫廚的劉家嫂子。本來我應該仔細斟酌再添幾個人,但一直都沒顧得上。而且,想來老夫人和夫人也希望能有個人看著程兄。」

    「喂喂,雙木你這話什麼意思?」

    見程乃軒又開始抗議了,俞老夫人就沒好氣地說道:「這話說得一點都沒錯,沒個人看著你,我和你娘還真不放心。這樣吧,就是謝管事。他跟著你爹東奔西走很多年,卻因為一次事故腿腳不便,方才留在了家裡,看著你卻是正好。媳婦你說呢?」

    婆婆都決定的事,陸夫人當然不會不點頭。想到汪孚林自陳家裡人手不夠,她就笑著說道:「謝管事在挑人上頭很有眼光,現在跟著老爺的幾個人,全都是當年他挑選的。孚林你既是沒空添人,可以讓他代勞,眼光絕對上佳。」

    那敢情好,這種飽經世事的老管家正是他最需要的,就因為不可能在市面上輕易找到,這才求助於程家!

    汪孚林頓時欣喜若狂,趕緊謝過。等到他告辭的時候,程乃軒二話不說硬是要送,可一出屋子就沒好氣地揪住了他。

    「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這次葉縣尊覺得你功勞不小,決定也給你弄個特批廩生,估計就這兩天公佈。也就是說,今年歲考你一定要考進一等。」汪孚林直截了當地丟出了緣由,見程乃軒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他就慢條斯理地說道,「考不進一等就得停掉廩米,停掉廩米就意味著丟人現眼,你想想,等過年你爹回來,知道你升了廩生卻停了廩米,會不會對你大發雷霆?還有許村你未婚妻許翰林家,會不會對你有什麼看法?所以,老老實實把生意交給行家,然後跟我去讀書!」

    汪孚林嘴上說得大義凜然,但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之前被柯先生和方先生輪番上陣,折騰得快心理陰影了,決定抓個同伴一塊受罪!可特批另一個廩生名額的事,這還真不是他對葉縣尊和馮師爺提的,而是那兩位看在程乃軒岳家乃是那位許翰林的份上,在他得知之前就已經私下裡定了下來,如今,程乃軒和他一塊,推薦名單已經呈報南直隸督學御史謝廷傑,他連攔下都不可能!

    之前紫陽書院換門聯事件,汪孚林已經團結了大部分的歙縣生員,此次面對硬塞過來的廩生名額,無奈之下,他對葉縣尊馮師爺提出的交換條件——義店為紫陽書院之中勤學苦讀的非廩生生員提供特別助學金,其數額相當於每月六斗的廩米,一共二十人份,這也算是他和程乃軒搶人名額的補償。

    當然,即便如此,仍然不能避免有些貧寒卻又清高的生員心懷怨憤。可他有什麼辦法,他可從來沒想要過廩生,否則他用得著歲考一等如此拚命?

    再三確定汪孚林不是故意騙自己,程乃軒頓時抓狂了。能夠從縣試府試道試三關殺出重圍,最終考中了秀才,程大公子當然不能算是紈褲,天賦才情也都不錯,可問題是秀才這種科場基層在歙縣從來不缺,整個歙縣學宮整整一兩百都是這樣的,要考一等,就意味著要比一大幫年紀大的前輩考得更好,至少要殺入前二十到前三十!雖說程奎等人中舉之後,學宮少掉一批最強的競爭對手,可歲考二等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何況一等?

    而且他還早就翹掉了紫陽書院的課,經史子集都快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不用擔心,柯先生和方先生都是應試高手,強化一個月,包你歲考二等,再強化一個月,包你歲考一等。」汪孚林直接給程乃軒打了包票,見他將信將疑,他就笑眯眯地說,「你別無選擇,只能搏一搏。好了,你趕緊準備準備搬我家去,我去府衙求見段府尊,談一下預備倉倉庫的事!」

    說實話,汪孚林真不是壞心眼,之前乍聽得葉縣尊和馮師爺把廩生問題報給了南直隸督學御史謝廷傑,他還爭取過修改的,可既然改不成,他當然樂得自己有個難兄難弟陪綁。這不就叫做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要知道,他可比程乃軒更不想下科場,做個官商挺好的!

    徽州府衙陽和門外,汪孚林只是對門子客客氣氣通報了一聲,連門包都還來不及送,就只見那個四十開外的門子滿臉堆笑,先是把他請到了門房小坐,繼而一溜煙跑了進去通報。只不過一小會兒,人就帶著一個青衫令史回轉了來,那笑意比之前平添三分,點頭哈腰地說:「小官人,府尊有請。這位是戶房陳令史,您跟著他進去就行了。」

    這要是換成歙縣縣衙,得到這樣的待遇毫不出奇,畢竟通過直接間接手段,汪孚林對三班六房已經有了相當的掌控,可此時此刻走在徽州府衙,他只覺得四周圍那些目光半是敬畏,半是羨慕,不由得就有些犯嘀咕了。雖說舒推官成了涼透的冷灶,府衙刑房因為他的緣故被徹底清洗了一遍,可前者有跡可循,後者沒人知道,而快班王捕頭只是在吳家米行門口吃了他一個啞巴虧,可也沒到眼下這種猶如凶神過境的地步吧?

    因此,在繞過大堂門口的時候,他突然開口叫道:「陳令史。」

    然而,原本一聲不吭在前頭帶路的那位戶房青衫典吏,卻是直接先打了個哆嗦,隨即方才停步轉身,臉上表情竟有些緊張:「小官人有何吩咐?」

    看這傢伙的表情,汪孚林就更覺得不對勁了。他想了想,便稍稍迂迴了一點問道:「府衙是不是有什麼變動?」

    陳典吏小心翼翼地瞥了汪孚林一眼,這才陪笑道:「小官人這變動兩個字著實精妙。是有變動,前幾天績溪縣縣令丁憂出缺,段府尊因為秋糧在即,故而令舒推官前往署理績溪縣令,舒推官今早才被人抬著去績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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