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33
x24685 發表於 2015-7-21 20:54
第一七零章 各自的底牌

    舒推官突然在這種時候,挑起了這樣一個話題,無疑出乎了公堂上下每一個人的意料。他看到方縣丞那張臉拉得老長老長,剛剛頂撞自己時慷慨激昂的吳司吏猶如見了鬼似的,其他從吏役到原告被告,一個一個表情各異,相同的是全都莫名驚詫,他頓時覺得莫名快意。

    他背著雙手,用略帶矜持的口氣說道:「徽寧池太道錢觀察聽說葉縣尊半年之內連病兩次,心存關切。本以為今天這麼大的案子,葉縣尊也許會抱病主理,沒想到他竟是不能出席。身為州縣主司,親民是最分內的事,若是連詞訟都不能親力親為,這豈不是連一縣之主最大的職責也完成不了?錢觀察,您說是也不是?」

    順著舒推官的視線,眾人往那邊望去,就只見公堂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中年人。只見其身形微胖,一張臉卻有些瘦長,眼眸炯炯有神,一看便是個性子精明嚴苛的人。由於南直隸不設布政司和按察司,因此徽州府隸屬於浙江按察司徽寧池太道兵備副使管轄,官衙所在之地,就設在太平府的蕪湖縣。

    和位卑職權高的南直隸巡按御史,以及地位更高的應天巡撫一樣,這位掛兵備副使銜的分巡道並不經常到徽州府來,而從理論上來說,這位錢觀察要比徽州知府段朝宗還高半級!

    屏風後的角門那兒,李師爺輕輕吸了一口氣,這才神態複雜地說:「這便是官場?」

    「如果縣令因病出缺,從府衙臨時調人遞補,這種事是有先例的。」汪孚林回憶著從劉會和吳司吏那裡學習到的各種舊例。若有所思地說,「舒推官之前在葉縣尊手中吃了好幾次大虧,要說深仇大恨也不為過。這種時候,他最希望的大概就是免了葉縣尊的官,自己取而代之。然後把署理兩個字去掉。」

    李師爺只覺得這次為了避婚離開家鄉,到這歙縣衙門當了一回師爺,實在是太對了,否則當官之後非被人坑死不可!他瞥了一眼那位一現身就引來所有人目光的錢觀察,神情凝重地說道:「這邊估計沒人頂得住這位錢觀察,咱們到後院去。給東翁提個醒?」

    「你看你那學生跑哪去了?」

    李師爺這才發現,剛剛出去給方縣丞傳話的葉小胖已經不在那個位子上,分明偷溜回去報信了!可即便如此,他對自家那位東翁的應對能力還是沒有半點自信,還是搖搖頭說:「葉縣尊必定手忙腳亂。這裡已經沒什麼好看的了,汪賢弟,時間不多了,我們也該走了。」

    見李師爺急得什麼似的,汪孚林也就點了點頭。他豎起耳朵聽了聽,發現那位錢觀察用刻板的語氣,對方縣丞今日審案的過程表示滿意,隨即就表示。要去後頭官廨見歙縣令葉鈞耀。知道正如李師爺的話,公堂上沒有一個人夠資格攔住這位按察副使,哪怕是當初不曾官復原職的汪道昆在場。那也絕對攔不住一個上了四品的現任按察副使。

    他跟著李師爺從角門出來,奈何腳下一瘸一拐,走到後頭官廨就花了許久。等來到葉縣尊寢室門口,正當走在前頭的李師爺打算推門進去的時候,大門突然被人拉開,緊跟著出來的竟是金寶。見門外一個是先生。一個是養父,金寶眼睛瞪得老大。隨即就伸出食指放在嘴上,輕輕噓了一聲。

    「爹。先生,縣尊正在……」

    「府衙舒推官已經帶著察院錢觀察上門探病了,哪怕縣尊正在休息,也只能攪擾他了!」

    汪孚林話音剛落,身後就傳來了一個聲音:「沒錯,錢觀察和我確實親自來探病了。」

    李師爺沒想到錢觀察和舒推官竟然來得這麼快,而且汪孚林的話竟是給聽了去,更不要說進去示警了,他登時心裡咯噔一下。轉過身時,他就只見舒推官在前,錢觀察在後,已然進了這官廨的二門。他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卻不防汪孚林踏前半步,把他擋在了身後。

    「學生見過錢觀察,舒爺。」

    舒推官一看到汪孚林,頓時想起了當初在歙縣班房被他和葉鈞耀聯手諷刺,最後竟是被氣昏過去的那段難堪經歷。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可他記得更清楚的是,分明有人對自己保證,汪孚林今天回不了城,他當即脫口而出怒喝道:「汪孚林,你怎在此?」

    「舒爺還真是貴人多忘事,那次學生在府尊面前便陳情過了,李師爺學問精深,學生的養子既然有幸能從學於門下,那近水樓台先得月,學生自然也少不得多多走動請教。」汪孚林寸步不讓地把舒推官給頂了回去,這才笑容可掬地說,「怎麼,舒爺是希望我不在此?」

    「哼,我懶得陪你磨牙!快讓路,錢觀察要探病!」

    雖說有些意外,但想到今日有錢觀察在,就算段府尊,也不得不讓其三分,更不要說葉鈞耀區區一個縣令,舒推官立刻膽子肥了。他耀武揚威地叫嚷了一聲,見汪孚林不動聲色讓開了路,但前頭還有個李師爺,他頓時皺了皺眉。汪孚林雖說背後是汪道昆,可本身畢竟只是個小秀才,而李師爺明年就要春闈下場,若是輕易結怨,將來難保給自己尋個對頭。於是,他便盡力和緩下臉色。可還不等他說話,錢觀察便已經從他身旁走了過去。

    「葉知縣上任半年不到就連病兩場,一則是召見糧長,二則是審理要緊詞訟,全都不能顧及,我身為分巡道,當探知病情,稟報朝廷,否則耽誤了政務,誰也吃罪不起。」

    李師爺見錢觀察擺明了車馬,暗想此人之前面對那麼大風浪,自始至終就沒露面,如今一出面就是純粹懷著惡意,實在可惡。可他還沒想好該怎麼再阻攔一下這位。突然只覺得有人拽袖子,發現是金寶衝自己搖頭,而且使勁把自己拖到了一邊,他不禁暗嘆這個學生心地純良。可是,等到錢觀察和舒推官一前一後進了屋子。金寶就踮著腳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先生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這是安慰……還是事實?

    李師爺正有些愣神,就只見汪孚林走到了自己身邊,指了指裡頭,滿臉壞笑地說道:「進去看看熱鬧?」

    汪孚林不等李師爺反應過來,便拉上了這位仁兄。直接鑽進了屋子。這時候,偌大的屋子裡一片安靜,就只見錢觀察和一個身材頎長的中年人你眼看我眼,而舒推官在一旁同樣是兩眼直勾勾的,彷彿眼珠子就要瞪出來了。至於葉大縣尊。此時此刻一手支撐著一根拐棍,看上去就和七老八十似的,整個人因為連日禁食少食,有些消瘦,但人的精神卻不錯,這會兒甚至能看到其眉眼間甚至滿是笑意。

    看到汪孚林和李師爺跟了進來,葉大縣尊甚至趕緊招呼道:「孚林,李師爺。這是南直隸巡按御史劉爺,此番乃是奉應天巡撫海部院之命來徽州的!」

    海部院?

    李師爺只覺得腦際靈光一閃,一下子意識到這所謂的海部院是誰了——難不成是之前氣得嘉靖皇帝險些殺人。等龍馭上賓之後才被再次提拔起來,一度鬧得徐階灰頭土臉的海瑞海剛峰?至於這南直隸巡按御史,那更不用說了,定然就是年初曾經來過徽州府,用和稀泥的方式暫時擱置了夏稅絲絹一事的劉世會。此時此刻,劉世會代表應天巡撫海瑞來徽州。在誰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來探望歙縣令葉鈞耀,這意義卻是非比尋常。

    汪孚林見其他人有的沉浸在驚愕之中。有的大眼瞪小眼,他便不動聲色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李師爺。然後就拉人上前去拜見了這位只曾耳聞不曾目睹的巡按御史劉爺。

    人當然不是他招來的,他就算有這個心也沒那個手段。而就算是之前帥嘉謨趕到南京,見到了那位號稱最親民的海筆架,海瑞果然為民做主,那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差遣得動一位巡按御史。要知道,自從之前狠狠整治了徐階,又得罪了大批鄉紳富戶,海瑞在南直隸的日子就已經相當難過了。

    大局面大手筆的比拚,那已經脫離了鬥智的層次,進入了鬥勢的範疇,幸運的是,他在汪道昆人走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擺事實講道理各種手段用盡,終於爭取到了一點福利——那就是讓巡按御史劉世會到徽州府走一趟!

    哪怕這一趟原本並不是為了來給葉縣尊,又或者他汪小秀才來撐腰的!至於如何緊緊抓住劉世會的一路行程,靠的是程乃軒他爹的商業網絡;如何促使這位先來探望葉縣尊,多虧了吳司吏和劉會這兩位資深小吏提供的各種文書檔案,趙五爺麾下一大幫民壯自從人進城之後就開始緊盯嚴防。正是所有人緊密團結在一起,利用各種資源各種消息傳遞,方才完美達成這一步!

    劉世會雖說和歙縣戶房司吏劉會的名字只差一個字,但年紀卻大將近一倍,和錢觀察那陰沉的面相比起來,此人要顯得俊朗許多。畢竟,南直隸巡按御史那是都察院一等一的美缺,形象也是很重要的,等這一任回去之後,陞官如同坐火箭,比兵備道品級低,但說不定五年十年後卻可齊頭並進。如今兩人官階相差好幾級,可相見卻赫然平禮,至於錢觀察那是什麼心情,反正劉世會絕對不會放在心上。

    「葉知縣明日就打算重新坐堂?」

    「是,其實下官只是雙足不利於行,而且此前遵醫囑禁食多日,即便如此,也並不曾耽誤縣衙政務。」葉鈞耀一面說,一面慇勤地拉過李師爺說,「這幾天來,每日早中晚三堂的政務,方縣丞彙總過來,晚上李師爺都會親自稟報給我,然後根據我口授一一批示,可以說,實在是委屈了方縣丞,他說是署理,其實不過是上傳下達的中間人而已。也多虧方縣丞深明大義,李師爺內外贊襄,這才能夠平穩度過這幾天。」

    說到這裡,葉鈞耀又看向了汪孚林,那眼神比看親兒子還要親切:「而若不是孚林首倡,歙縣眾多仁義之士開設義店,歙縣的夏稅絕不會這麼早收齊!」

    直到這時候,舒推官方才發現對面的汪小秀才對自己微笑著點了點頭。

    在所有人都在關注什麼打砸米行,什麼搶生意抬價壓價風波的時候,歙縣的夏稅……竟然已經收齊了!
x24685 發表於 2015-7-23 00:47
第一七一章 騙死人不償命!

    葉鈞耀說的夏稅,當然不是狹義上只包括麥、茶、絲絹的夏稅,而是還包括了夏租、分成兩季的歲辦和歲貢、以及軍費。由於其中絕大多數收的都是銀子而不是實物,所以,在打通糧食變現成銀子的渠道之後,最後那兩三成也就加快了進度,一舉收齊。

    即便錢觀察收了舒推官的好處,想著推人一把,同時在徽州一府六縣起自己的一點權威,但此刻面對徽州一府六縣中率先完稅的歙縣之主,哪怕葉大縣尊是病了兩次,而且每次都是在節骨眼上,他也沒法再繼續挑刺。最最重要的是,劉世會當著他的面,對葉鈞耀的病倒不忘公事,以及率先完成收稅之舉,表示出了深深的肯定。於是,他沒有去看舒推官那張死人臉,竟是捏著鼻子讚賞了葉鈞耀幾句。

    可他今天氣勢洶洶興師問罪,卻很可能要一頭撞上那個最凶悍的海筆架矛頭上,他終究沒法勉強自己繼續杵在這兒,硬撐著說了幾句場面話,隨即就以察院另有要事,立刻告辭離去。

    撐腰的人都走了,舒推官頓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偏偏在這時候,葉鈞耀還緊緊握著劉世會的手,用誠懇到了極點的表情說道:「劉巡按,我這個歙縣令上任之後便沒有太平過,究其根本,全都是從夏稅絲絹起。劉爺公正無私,既然又是素有剛正廉明之名的撫院海爺過問,還請一定要把我整理的這些東西一併回稟海爺,給我徽州一府六縣主持公道。免得從上到下焦頭爛額。」

    若是讓劉世會自己做主。他是堅決不幹的。這種萬年大坑誰跳誰倒霉。可葉鈞耀口口聲聲往海瑞身上推,他就乾脆應了下來。反正債多不壓身,蝨子多了不用愁,海瑞自從上任應天巡撫之後,答應的亂七八糟的事多去了,不多這麼一樁。他此次的任務是受命過來訪查,不是決斷,把該收集的各種信息給帶回去。海瑞管就交給海瑞,海瑞也管不了,那他也就沒辦法了!

    所以,瞅了一眼金寶和秋楓分別捧著的那沉甸甸的兩大袋資料,一看便是用了十分心思的,劉世會對葉鈞耀這半年以來的縣令任期評價相當不錯,在葉鈞耀拄著枴杖硬是要送他出去時,他直截了當地說:「葉知縣先養病要緊,你這半年勞心勞力,段府尊看在眼裡。南京戶部和撫院都院也都看在眼裡。」

    「為國分憂,為民做主。那都是分內事。」葉大炮最擅長的這些話張口就來,隨手拖了身邊的李師爺,吩咐去送一送劉世會,等望著兩人消失在二門外,他方才舒了一口氣,有些歉意地對另一邊的汪孚林說,「孚林啊,不是我偏心,你進官場還早,可李師爺畢竟馬上就要參加春闈了……」

    「縣尊哪裡話,李師爺畢竟是您禮聘的師爺,這種場合當然應該他去送,我越俎代庖像什麼話?」汪孚林笑眯眯地攙扶了葉鈞耀的一邊胳膊,見舒推官竟是泥雕木塑一般還在屋子裡沒走,而葉鈞耀絲毫不理會這位惡客,他也就當成沒瞧見這人,巧妙用了一下傳奇筆法,將今天福聖寺那邊山溪改道掩埋山路,自己和小北不得不另外找路下來,經歷迷路、崴腳、路上攔車、混進城門等種種經歷一一道來。

    舒推官終於明白,汪孚林今天是怎麼回來的,也想到了別人對他保證的把人絆住,是通過什麼手段來實施的,登時心底一寒。雖說還沒到路上截殺之類不死不休的地步,可連葉縣尊千金都給算計進去,這就已經很離譜了!於是,他一刻也不想在這裡繼續多呆,也不在乎葉鈞耀對自己的態度了,就這麼匆匆往外走去。可他前腳剛要跨過門檻出去,身後就傳來了那個他最討厭的聲音。

    「舒邦儒,這歙縣令的位子你想做,其實也沒什麼,不過,你真以為自己有本事壓得住那些鄉宦士紳?不管是誰給你的底氣,滾回去告訴那傢伙,只要我在一天,這歙縣就別有誰想要一手遮天!」

    見舒推官腳下一個踉蹌,竟是險些摔倒,隨即連回嘴都不敢,就這麼快步離去,葉鈞耀頓時哈哈大笑,這多日躺在床上,不能吃不能動的鬱悶,彷彿全都一下子煙消雲散了。他一點都沒注意到,起頭匆匆跑進來報信的葉小胖這一刻眼睛瞪得老大,眼神從驚愕、懷疑、惱怒,眼看就要炸了!這時候,汪孚林對金寶和秋楓使了個眼色,隨即一把將葉小胖拉了過來。

    「縣尊如此雄心壯志,歙縣百姓算是有福了。剛剛走得急,前頭堂上情況還不分明,我帶著葉公子去瞧瞧。」

    「什麼葉公子,孚林你比他年長,以後就叫他明兆。」葉鈞耀不容置疑地吩咐了一句,隨即就擺擺手道,「你帶他去吧,讓他好好學學!」

    汪孚林答應一聲,拽起葉小胖就往外走。雖說腳下走路還是不便利,但一直等到出了二門,他才松開手,見身旁這小胖墩咬著嘴唇,臉上說不清是什麼表情,只有妹妹沒有弟弟,但卻有一個養子兩個小廝的他便拍了拍小傢伙的腦袋,直截了當地問道:「是不是覺得自己被耍了,很委屈?」

    「沒錯。」葉小胖突然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汪孚林說,「你們為什麼一塊騙我?」

    「第一,你爹的痺症是突發事件,你姐姐臨時起意,想要讓你多擔待,於是讓我配合。」汪孚林可不樂意給葉明月背黑鍋,直接把她給賣了。見葉小胖臉脹得通紅,他又不緊不慢地說,「第二,你爹沒想到你姐姐會想到這種主意,但他對你期望很大,希望你在關鍵時刻能夠頂住,所以他也就配合著,但你自己應該知道,他這次不是裝病,是真病。」

    「可他們也不能……」

    「第三,你自己想想,我家金寶,秋楓,包括現如今在義店獨當一面的葉青龍,他們小的時候都吃過很多很多苦。至於我,那就更不用說了。而你呢?」汪孚林想起前世的打拚,這輩子睜開眼睛之後就開始勞心勞力,恨不得對葉小胖耳提面命,「你爹為什麼給你請了李師爺?單單為了他學問好?不,除了學問,那還是為了讓你學習一下李師爺為人處事的態度!」

    汪孚林才不管葉家父女本來是怎麼想的,按著葉小胖的肩頭,語重心長地說道:「你自己想想,要是今天你爹爹真的重病在床,而且也沒有巡按御史劉爺出面,錢觀察和舒推官一來,拿著你爹病了的情形說事,要罷免他的官職,要把你們從這官廨趕出去,你能做什麼?葉明兆,只差一丁點,你就要面對比我從前面對那些危險還要更危險的局面,你還沒醒悟過來嗎?」

    葉小胖本來滿腔怨氣,可現在被汪孚林左一個彎右一個繞,幾乎完全帶溝裡去了。他突然迸出了一句話:「那金寶和秋楓知道嗎?」

    「金寶那臉上藏不住事的傻小子,他要是知道,你會看不出來?」

    見葉小胖的臉上立刻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之前那點不痛快竟是都丟到爪哇國去了,汪孚林方才意識到,葉小胖最想問的,其實只有這個問題。父親和姐姐恐怕是這小傢伙根本無法違抗的,可若是朋友也一塊欺瞞自己,任憑是誰都會覺得憤怒。接下來,他把人帶回到了公堂上,見這裡果然只剩下了收尾的工作,也就是行刑之後該放的放,該賠的賠,他見葉小胖每聽見一聲笞打的凌厲風聲,都會打一個寒戰,不禁嘆了一口氣。

    別說葉小胖了,每當他看到這種竹筍烤肉的情形,實在都是感覺不太好!這彷彿在提醒他,眼下是個什麼樣的年代。

    汪孚林收起了這點不合時宜的聯想,拍了拍葉小胖道:「按照我說的去告訴方縣丞。這一次恐怕人人都會看見你,所以,挺起你的胸膛來。」

    儘管公堂之上的審案已經告一段落,但無論方縣丞還是其他人,每個人都無比想知道,後衙官廨那兒究竟怎麼樣。所以,當方縣丞身邊突然出現一個胖墩墩的身影時,這次沒有人再忽視。葉小胖身上一下子彙集了很多目光,雖說往日身為縣尊公子,人人恭敬,可這會兒他卻赫然發現很多人的眼神中竟是流露出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惡意。他下意識地按照汪孚林的話昂首挺胸,這才對方縣丞說道:「剛剛南直隸巡按御史劉爺來探望過爹,所以錢觀察先走了。」

    這短短兩句話,堂上眾人聽在耳中,卻是意味各不同。吳興才等幾個糧商拖到現在,就是希望錢觀察能夠把這位葉縣尊拉下馬,這樣他們就興許不用再面對義店那樣一個怪物!而剛剛在公堂之上公然違逆方縣丞的鄭班頭等皂隸,也希望錢觀察加上舒推官這一行能夠馬到功成,如此就可以不被清算。可現如今,他們不但大失所望,而且旋即就不得不面對一個更令人驚恐的現實。

    「爹讓我捎話給方二尹,雖說兩隻腳走路還不太方便,但從明日開始,他會重新坐堂斷事。」

    葉大炮不但背後有人,而且竟然已經可以復出升堂了!果然那重病就是假的,他們全都被縣尊這一雙兒女的演戲給騙了!
x24685 發表於 2015-7-23 00:47
第一七二章 來無影去無蹤

    當汪孚林確定方縣丞那邊的晚堂已經順利收尾,不速之客也都打發了乾淨,他方才想到今天和自己一塊下了西干山的小北。他平生第一次讓人背,而且是讓這麼小小年紀的一個小丫頭背了一程,原打算回來好好謝一謝人家的,誰知道一回來從義店到征輸庫,再從縣衙大堂到後頭官廨,連軸轉似的轉悠了一圈,事一多一忙,竟是把小北給忘了。可他一找人才發現,分明和自己一塊進了官廨後門的那個小丫頭,竟是就這樣大變活人似的不見了蹤影。

    不得已之下,他叫上葉小胖一塊,上上下下找了一圈,鬧了一出雞飛狗跳,這才終於尋到了一張字跡端端正正的字條。

    「我去福聖寺接小姐。」

    葉小胖把這張字條給汪孚林看了之後,便長吁短嘆說:「小北姐一直都這樣,對我娘和我姐可好了,對爹馬馬虎虎,唯有對我老是凶巴巴的,這個不許,那個不讓。要是這會兒換成我還在福聖寺裡,她肯定不會這麼急急忙忙趕過去。」

    汪孚林想起小北在那輛柴車上問出的突兀問題,他便問道:「她家裡到底怎樣一個情形,你知道嗎?」

    「她家裡的事?」葉小胖滿臉不解地看著汪孚林,理所當然地說道,「她家不就是我家嗎?」

    聽葉小胖這口氣,再想想今天小胖子賭氣的情景,汪孚林不禁覺得這位葉公子人相當不錯:「我是說,她的爹娘,又或者是別的什麼親人。」

    葉小胖仔細想了一想。隨即搖了搖頭:「她爹娘似乎不在了。別的親人有沒有我也不太清楚。」

    「我記得當年是娘把她帶回來的。最開始她不愛說話,不理人,可後來就好了,整天黏著姐姐,管著我,有時候可凶了,比姐姐還凶,尤其是我差點走丟的那次!」彷彿是自己在家總是被人管。所以很不服氣,葉小胖很鬱悶地說道,「她也是,先生也是,總就管著我一個人,難道都覺得我沒出息?」

    這一次,汪孚林不打算再去開解這個小傢伙,有些問題,還是自己想通來得好。想到小北得趕在太陽落山前出城,說不定還要摸黑上山趕到福聖寺。他不禁有些為這小丫頭捏把汗。逞強也要有個限度!

    然而,騎了匹馬趕在城門關閉前最後一刻出城的小北。此時此刻把馬寄放在西干山腳下一戶農人家裡,借了盞燈,自己就從前頭大路上了山。儘管只是一下午功夫,但一度被掩埋的山路,已經基本上都被挖開了來,至少一人上下絕對不成問題。可是,等她來到福聖寺外時,赫然已經是滿天星斗,寺門自然也是緊緊關著。

    她本想去敲門,可舉手還沒敲下去,她看著兩邊山牆,突然靈機一動,找了棵樹蹭蹭蹭爬上去,隨即通過一根樹枝一躍,輕輕巧巧到了圍牆上,繼而悄然落地。

    晚上的山寺之中一片寧靜,小北走在其中,就彷彿是鬼影子似的,沒有引來半點注意。可這樣絕佳的潛入環境,卻讓她心中忍不住犯起了嘀咕,暗道這些僧人真是警惕性差,連個巡夜的都沒有,被賊人混進來怎麼辦?儘管她白天離開的時候,葉明月一行人安置在何處尚未決定,可她摸到一處有燈火亮起的地方稍稍偷聽一會兒,就得到了答案。當她順順當當來到那座精舍時,就只見堂屋中還點著燈,四下廊房卻都已經不見燈火。顯然,旁人都已經睡了。

    堂屋裡,葉明月正心不在焉地翻著一本佛經,突然聽到輕輕的叩門聲,她不禁一怔。下午的時候,康大等人也去幫忙清理山路,這會兒累壞了,都已經入睡了,其他人也不會深夜來打攪自己。既然如此,外間這叩門聲……雖說心裡閃出了一個念頭,她還是拔下頭上一根尖銳的銀簪捏在手裡,這才輕手輕腳走到門邊,低聲問道:「誰?」

    「小姐!」

    葉明月聽到這聲音,立刻長舒一口氣,毫不猶豫撥開門閂,見那個熟悉的人影徑直閃了進門,赫然已經換回了一身女裝,忍不住嗔怪道:「這麼晚了還走夜路,萬一遇到心懷不軌的人怎麼辦?都說你多少回了,就知道使性子!」

    「我哪放心小姐一個人在這福聖寺過夜。我剛剛偷偷翻牆進來的時候,一路上根本沒人發現我,這些和尚太馬虎了!」

    一聽到小北竟然又是翻牆進來的,葉明月頓時有些頭疼。可這時候細枝末節她也顧不上了,連忙拉著小丫頭進屋關門,這才急切地問道:「爹那邊如何?」

    「有那個賊精賊精的汪小官人在,小姐你還擔心老爺?」

    話是這麼說,可小北終究前前後後很是看了一場熱鬧,直到確定舒推官和那位錢觀察算計落空,這才趕緊弄了匹馬出城,當然不可能不說。此時此刻,她繪聲繪色把自己看到的聽到的娓娓道來。雖說她沒有汪小秀才那種能夠把故事說得跌宕起伏的好口才,可畢竟光是一整個事情就已經夠一波三折了。無論是說到吳司吏的慷慨激昂,還是吳老員外的登場,又或者是舒推官以及錢觀察見到那位巡按御史劉世會的措不及防,她都描繪得栩栩如生。

    末了,她方才坐下,托著腮幫子滿足地長舒一口氣:「總算沒白讓我背他那麼久。」

    葉明月一邊聽,一邊琢磨背後的角力,突然聽到背這個字,她登時大吃一驚,慌忙問道:「你怎麼會背他?」

    小北這才意識到說漏嘴了。她本想支支吾吾敷衍過去,可在最明白自己性情的葉明月面前,她實在是隱瞞不住,只能哭喪著臉將自己看到那隻野兔見獵心喜,一開口加上那一記飛刀,以至於汪孚林不慎崴腳的事給說了。見葉明月看著自己直嘆氣,她方才心虛地說:「可我都補救了,他這麼死沉死沉一個人,我背他走了好長一段路,還聽他唱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歌。」

    這下,葉明月再處變不驚的人,也出離驚愕了。汪孚林不得已讓小北背著走也就罷了,竟然還會唱歌?上次汪孚林是醉酒之後方才會做出那麼有趣的事,這次呢?如果不是應這小妮子的要求,那絕對不可能!

    在她的逼問下,小北只好一五一十承認了。緊跟著,她便理直氣壯地說:「我還逼問了他,是不是喜歡小姐!」

    天哪!

    葉明月只覺得自己的腦袋都要炸裂了開來。儘管她不是那種死守閨訓閨範的性子,在汪孚林面前也能夠大大方方的,也深刻認識到這小秀才是父親的得力臂助,可要說男女之情……那似乎……好像……暫時還說不上來!此時此刻,她用前所未有的嚴厲眼神瞪著小北,偏偏小北還毫無察覺似的,認認真真地說:「他說很欣賞小姐,然後大大讚賞了一番小姐的聰慧,還說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話……」

    那些亂七八糟的話,葉明月聽在耳中,卻別有一番滋味。欣喜的是他能夠平等地看待自己,而嘆息的,卻是她自己也發現,她與汪孚林就彷彿一面鏡子映照出來的男女,雖說出身經歷全都不同,可身上的很多東西都實在是太像,太像了。她正沉浸在這種思緒之中,卻不防小北又語出驚人。

    「那傢伙人還算不錯,而且知根知底,雖說只是個小秀才,可將來說不定有些前途。最重要的是,小姐和他見過很多次。」

    「小北,莫非你也要學西廂記裡頭的紅娘,賣我這小姐不成?」見小北趕緊縮了縮腦袋,葉明月方才惱火地說,「從前是誰對我抱怨,說那傢伙又無賴,又小氣,又討厭的?」

    「從前我覺得那汪小官人聰明歸聰明,可人太可惡,可印象是會變的嘛,他這個人關鍵時刻還挺靠得住。」想到汪孚林在義店那邊的種種舉措,和吳老員外密謀時那賊笑,以及鎮定自若的樣子,她忍不住又發呆了片刻,隨即趕緊強調道,「小姐可別拿我和紅娘那丫頭比,我本來問他是不是喜歡你,只是想他如果有非分之想,我就一定替你防著他!」

    「現在不防了,改牽線搭橋了?」葉明月似笑非笑地看著小丫頭,突然意味深長地說,「可你想過沒有,你今天背了他,算是和他有了肌膚之親。」

    「啊!」

    小北這才醒悟了過來,想到那時候汪孚林先是不同意,自己還警告他不許動手動腳,一路上他緊緊貼在自己背上,她頓時只覺得雙頰發燙,想要開口說什麼,可喉嚨口卻彷彿噎住似的。足足好半晌,她才憋出了一句話來:「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噗——

    這一次,葉明月終於笑了起來。她按著小北的肩膀,用絹帕給她擦了擦出過汗後油膩膩的額頭,這才輕聲說道:「你現在是葉家的竹小北,不是流浪江湖的竹小北,所以不能不拘小節!你難道忘了,當初我娘說的話?」

    兜來轉去,卻突然落在了自己頭上,小北頓時沉默了。夫人是說過,一定會幫她。可小姐只以為她是被嫡母不容趕出來的,也不知道她的身世,但其實,她只是危急關頭被乳母帶出來的,她那個可憐的嫡母和姐姐們,遭遇到的事情遠比她更加屈辱,而那個家,也早已因為那場慘禍而四分五裂了。
x24685 發表於 2015-7-23 00:49
第一七三章 重量級待遇

    徽州一府六縣之中,歙縣竟第一個完成今年夏稅繳納的任務,大清早得知消息時,徽州知府段朝宗著實大吃一驚,府衙其他官吏也都大感意外。雖說歙縣確實富庶,可有錢的終究不是所有人,再加上佔地最大,糧區最多,故而從遠至近要收齊,從來都不是那麼容易的。而且,在歙縣鄉民還鬧出了一場打砸糧店的鬧劇,那些糧店一度拒收歙民賣糧之後,夏稅進度非但沒有滯後,而且飛速推進,這一切簡直就如同驚天大逆轉。

    而且,據縣衙之中傳出來的消息,舒推官攛掇了分巡道錢觀察去歙縣衙門,名為探病,實為找茬,可踏進葉縣尊屋子的時候,南直隸巡按御史劉世會奉應天巡撫海瑞之命,突然蒞臨徽州府,這一時刻正正好好就在後頭探病。兩相一碰撞,錢觀察和舒推官便在劉世會到場,以及歙縣夏稅交齊的雙重利好之下鎩羽而歸了。不但如此,那位上任半年病了兩次的葉縣尊,提前準備好了關於夏稅絲絹爭端、歙人義店、各裡收各裡種種資料,得到了高度評價。

    從實實在在的政績,到紙面上花團錦簇一般的各種材料,全都在歙縣令葉鈞耀的政績上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於是,復出首日的早堂,面容有幾分憔悴的葉大縣尊往堂上一坐,下頭屬官吏役在磕頭時,都多了幾分恭敬和小心。尤其是昨天站隊錯誤的皂班鄭班頭和那些皂隸們,更是一顆心七上八下,生怕一個不好,方縣丞再一告狀。他們就被堂尊掃地出門了。

    然而,也許是葉鈞耀心情好,正想著如何迎合大人物;也許是方縣丞昨晚上在婢女身上辛勤耕耘後,暫時忘記了晚堂上的羞辱,竟沒出聲告狀。總而言之。這第一關鄭班頭等幾人竟是輕輕巧巧度過了。然而,退堂時,他們卻沒有一個真正放鬆的。

    「鄭頭,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得想想辦法啊!今天我瞧見皂班白三那幾個傢伙一直在嘀嘀咕咕的,眼睛又在我們身上亂掃。」

    「說不定正是指著咱們的位子。鄭頭。這可是我爹傳下來給我的,而且為了這個正役的位子,當初還可還交了好幾十石米!」

    「不說這個,光是我們為了練出那手水火陰陽棍的絕活,花了多大的功夫?」

    幾個頭戴高頂黑頭帽。身穿皂青布衫的皂隸圍著鄭班頭,個個都是臉色焦慮。鄭班頭自己也同樣是一宿未眠,這會兒眼眶底下一片青黑。聽著這七嘴八舌的聲音,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到這份上,只能求人幫我們在堂尊面前說情!說到底,我們昨天在晚堂上得罪的是方縣丞,這就留了個餘地。只要堂尊開恩,方縣丞他縱有千般惱火,也不能拿我們怎麼樣。」

    「那去求刑房吳司吏?」

    「開什麼玩笑。昨天晚上鄭頭還險些和他幹起來,這老東西陰著呢!戶房劉司吏還仗義些!」

    「都別說了。」鄭班頭一聲喝止了其他人,臉色陰沉地說,「吳司吏也好,劉司吏也罷,那是縣尊面前的紅人不假。但再紅能紅過汪小官人?」

    一語驚醒夢中人,眾人你眼望我眼。最終同時全都覺得這才是最好的選擇。最重要的是,鄭班頭又補上了一句話:「而且。我們也不是平白求汪小官人給我們做主。當初汪家三老太爺汪尚宣是怎麼接觸我們的,全都可以一五一十抖出來。反正我們認打認罰怎麼都行,只求給我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不過,就這樣找上門去求人,總是不好看,先打聽打聽,打點一份雅緻的禮物。」

    連續幾個月來,總共也沒過上多少安閒日子的汪小官人,在這太陽高起曬屁股的時候,卻仍舊在呼呼大睡。家裡人都知道他最近累得慌,故而金寶秋楓也好,汪二娘汪小妹也好,全都沒有驚動他。因此,當他從深沉的睡眠中逐漸甦醒過來時,就只見陽光已經肆無忌憚地通過窗紙照進了屋子裡。他眯起眼睛看著床頂的帳子,再一次確認,最近真的應該無事一身輕了。

    「哎,閒下來的感覺真好,難得能夠睡覺睡到自然醒!」

    汪孚林大大伸了一個懶腰,隨即慢吞吞地爬起身來,趿拉了鞋子下床。可準備穿衣裳的時候,他忍不住歪著頭想了想。他的第一個小廝是金寶,可因為功名風波,金寶從小廝變成了養子,半個少爺;第二個小廝是秋楓,可英雄宴後他就還了那張賣身契,緊跟著秋楓半工半讀陪金寶讀書,還充當過雙面間諜;第三個小廝是葉青龍,可這個手腳勤快跑腿做事一流的小夥計,現在已經搖身一變成了義店大掌櫃!

    所以,他這個小秀才之所以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徹底絕緣,全都是自己造的孽啊!

    儘管已經好幾個月了,可汪孚林每逢穿衣的時候,還是不太習慣沒有全身鏡,又需要系各種帶子的直裰。直到勉勉強強把腰帶給繫上,把頭髮給梳了,他就光著腦袋沒戴帽子出了穿堂。雖說一隻腳一瘸一拐還有些不方便,可站在後院裡太陽底下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他還是覺得無比愜意。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一聲驚咦,緊跟著,就只見汪小妹蹬蹬蹬衝到了自己跟前。

    「哥,你可終於起了!」汪小妹指著天上的太陽,皺了皺鼻子說,「如果爹娘在,非罵你不可,這都快午時了!要不是二姐說讓你多睡會,我早就去掀你被子了!」

    「所以你不知道,睡覺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抽筋,這一直都是你哥最憧憬的生活!」

    汪孚林摸了摸汪小妹的腦袋,笑眯眯地說出了這麼一番話。聽到動靜從屋子裡探出腦袋來的汪二娘忍不住搖了搖頭,雖說不想去指責這幾個月來忙碌到極點的哥哥,但想到昨天去水西十寺的事。她還是出了屋子走到汪孚林身前,直截了當地談問道:「哥,昨天你回來得那麼晚,我和小妹都沒來得及問你,你和葉小姐昨天去西干山太平興國寺。到底怎麼樣了?」

    「怎麼樣了?」汪孚林頓時看向了自己的腳,隨即臉色微妙地說,「不怎麼樣。」

    這個奇怪的回答讓汪二娘和汪小妹面面相覷,見哥哥一瘸一拐地反身往外走去,汪小妹頓時一跺腳道:「二姐,都是你!早知道哥不喜歡明月姐姐。我就一塊去太平興國寺了……唔!」

    汪孚林聞聲回頭,就只見汪二娘正死死捂著汪小妹的嘴,死活把人往屋子里拉,他先是一愣,隨即就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索性又轉過身衝著兩人走了回去。他就想呢,這兩個妹妹都是喜動不喜靜的性子,呆在家裡安安生生不出門,不過是因為忙著做小首飾賺錢,他又沒時間帶她們出去玩,為什麼這次大好機會在眼前卻突然不去了。

    伸出手來在兩個妹妹鼻子上一人刮了一下,他才一本正經地說:「人小鬼大!以後這種事不要瞎操心!回頭天氣好了,我帶你們再去西干山上好好玩!」

    「哥最好啦!」汪小妹哪裡懂得那許多。一時歡呼雀躍,欣喜不已。

    而汪二娘則仔仔細細觀察著汪孚林的表情,最後。自認為很懂事不是小孩子的她方才氣餒地嘆了一口氣。

    哥和明月姐姐難道真的只是尋常往來,沒那緣分……等等,剛剛哥那一瘸一拐的腳是怎麼回事?昨晚他回來太晚,竟沒發現!

    於是,汪小官人還沒來得及安安穩穩吃一頓早飯,就因為扭傷的腳被發現。而被死活按回了床上靜養。緊跟著,留守的兩個轎伕緊急去請大夫。劉會媳婦劉洪氏特意跑回家找來了跌打藥酒。而午飯後,這個消息就開始向四面八方傳遞出去。上門探傷的人絡繹不絕。

    葉鈞耀自己「大病初癒」,卻親自帶著葉小胖和李師爺一塊來了;方縣丞是和馮師爺一塊來的;程老爺和程乃軒父子同來,後者還大驚小怪大呼小叫,硬是讓他給趕了回去……至於其他人如吳司吏、劉會、趙五爺、蕭枕月等等相熟不相熟,認識不認識的人,那更是險些把門檻都踏破了。汪小妹乾脆躲在二樓,跪在美人靠上,探著腦袋往下數今天來過的人,到黃昏時分便笑嘻嘻地給汪二娘報數說,今天一共來了四十三個人!

    即便汪二娘嗔怪小妹太閒,也不禁直咂舌。整整四十三個,這是從前他們住在松明山時,一整年都未必能接待的客人數量!

    至於無可奈何被人勒令不許出門靜靜養傷的汪孚林,則是在閒得蛋疼思量著,那位害得他崴腳的罪魁禍首,究竟是否打算來親自探望一下他這個倒霉的傷員。然而,那個小丫頭倒還不見蹤影,他卻等來了一撥意料之外的探病人群,而且,人家還給他捎帶了一份哭笑不得的禮物!

    皂班鄭班頭以及下頭六個心腹皂隸聯袂來探病,畢恭畢敬給他捧上來的,赫然是一個精美的攢盒,而汪孚林只掃了一眼那上頭的標籤,眼神就不可避免地呆滯了一下。偏偏鄭班頭還自以為聰明地解釋道:「小官人,這是縣城裡新開的一家乾果鋪子,名字起得很風雅,叫做林木軒,招牌的美人果聽說每日限量供應,好評如潮,這是新推出來的狀元果,小的們特意送來,給小官人討個口彩。」

    汪孚林簡直無話可說了。林木軒這名字,是程乃軒起的,還為此洋洋得意。這幫傢伙特意買了他自己家的產品,來送給他以示巴結?這算不算大水沖了龍王廟?
x24685 發表於 2015-7-23 00:50
第一七四章 棄暗投明和辣椒的故事

    別說昨天傍晚鄭班頭當面頂撞出了堂簽的方縣丞,而後和吳司吏就在公堂上爭執了起來,那副嘴臉有多可惡,就說此人現在竟然拿了他自己設計包裝的東西來送禮,汪孚林就沒法給出什麼好臉色來。於是,打量了一眼鄭班頭以及這幾個皂隸,他就似笑非笑地打了個呵欠。

    「這時候臨時抱佛腳,是不是太晚了?」

    鄭班頭沒想到汪小官人這麼直截了當,那張諛笑的臉頓時僵住了。他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唾沫,隨即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奈何這會兒汪孚林是半躺在床上,抱不了大腿,他只能乾嚎了兩聲:「小官人,還請您大人有大量,一定要救一救咱們兄弟幾個,咱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就靠著衙門這幾個工錢過活,要是丟了飯碗,小的們閤家十幾口人都要去喝西北風了!」

    老花樣,沒點新意!

    汪孚林不耐煩地掏了掏耳朵。見他這般態度,鄭班頭後面其他人也都呼啦啦地跪下了,一個個的表情要多可憐有多可憐。見他沒反應,鄭班頭就膝行兩步,雙掌扒著床沿地平,又十萬分誠懇地說道:「小的絕不是想和縣尊還有小官人作對,都是汪家三老太爺汪尚宣派人來攛掇的!他還說,縣尊自從上任以來,就大刀闊斧對三班六房下手,要是小的這次不能抓準機會,下次被拿下的就是小的這些人!他還說,換成舒推官當縣令,才有好日子過!」

    這樣那條線索就合上了。就算舒推官不想繼續在府衙看人臉色。再加上對葉縣尊苦大仇深。就他一個人也鼓動不了那位錢觀察,有汪家在後頭推波助瀾,那方才能夠促成這件事。只不過,任你奸似鬼,也要喝了我的洗腳水!

    「嗯,繼續。」

    見汪孚林稍稍動了動下巴,鄭班頭只覺得還有那麼一絲渺茫的希望,急忙繼續說道:「汪老太爺自從那次在狀元樓上昏倒送回去。聽說是尋醫問藥,到現在還沒回竦川老家去,這事情肯定是汪家人的報復!小的這些小角色,只不過是被人當成了槍使而已!小的如今幡然醒悟,願意出首汪家劣跡……」

    「夠了。」汪孚林出聲喝止,但他沒有半點義正詞嚴的架勢,反而有些懶洋洋的,「汪老太爺出身匠籍,小的時候跟著母親改嫁,一度姓程。後來科舉出仕之後才改姓。而他這個人呢,被譽為不阿權貴。治理一地都有善政,在鄉間的風評也還算不錯。至少,也沒聽說奪人田產,也沒聽說欺男霸女,這劣跡兩個字要蒐羅,我相信當然是蒐羅得到的,但有意義嗎?」

    既然是同鄉同姓,即便真的是深仇大恨,汪孚林也相信,要是他聽鄭班頭的蠱惑,去翻一些汪尚寧家中子弟的劣跡出來,然後讓葉鈞耀往大裡審問,那麼他絕對相信,最終葉大縣尊非但得不到青天名聲,反而可能會把烏紗帽給砸了!畢竟,一個擔任過巡撫布政使這一級高官的人物,總有那麼幾個故舊在!就算是被汪尚寧算計了一次又一次的汪道昆,都沒把主意打到搜尋劣跡上。

    因為松明山汪氏也未必就一定乾淨到水清無魚,半點泥沙都沒有!

    「所以,你這些都是廢話。如果只是這樣而已,那對不住,我還要養傷,你們可以走了。」

    見鄭班頭整個人都僵在了那兒,其他幾個皂隸彼此面面相覷,全都生出了一種極度不妙的感覺。突然,有人開腔說道:「小官人,小的還有一件事要舉發!之前去義店鬧事的那群人裡頭,有些是休寧那些糧商糾集的,還有些人是汪家三老太爺的孫子汪幼旻找的!」

    這還差不多!

    汪孚林手一支床板,立刻坐直了,隨即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如果能把汪幼旻找的那些鬧事的都揪出來,證實中間有這麼一層聯繫,哪怕不是汪幼旻,只是汪家人,昨天晚堂鄭班頭你頂撞方縣丞的事情,我可以去求一求縣尊既往不咎。找不到的話,就把你說的這個消息給放出去。讓人知道,歙人賣糧無門的時候,竦川汪氏不肯出手,非但如此,發現義店紅紅火火,他們心懷不忿,還和其他五縣的人沆瀣一氣,坑自己人的店!」

    鄭班頭這才如蒙大赦,慌忙答應。等到和其他皂隸一塊退出屋子的時候,他不禁用激賞的目光掃了一眼那個打破僵局的年輕皂隸,心想這小子實在是有前途。可想到自己在汪孚林面前說什麼被駁什麼的經歷,他不禁又摸了摸脖子,第一次考慮是不是要好好學習揣摩一下,吳司吏那種強大的戰鬥力。要是學不會,他這半路投靠的還真是未見得有什麼好果子吃啊!

    接下來整整三天,征輸庫旁邊的那家的義店中,前來贖回糧食,然後去吳興才等幾家休寧糧店變賣的農人,自始至終絡繹不絕。而且最滑稽的情況是,一撥人同來,湊出的錢先贖回了一批糧食去那邊變賣了,等錢到手再到這邊來贖第二批,來來回回倒騰一趟,一行鄉民方才結伴歡歡喜喜地回去。所以僅僅是三天過後,糧商同盟就受不了如此漲價帶來的負面影響了。

    義店那邊興許只是提高了工作量,一石糧食一分銀子的差價,幾百石也只不過賺了區區幾兩的差價,可他們卻折騰不起,尤其是多出銀子還要壞名聲。而且,人人都知道義店那邊竟然能夠如此贖回,那些新進城賣糧的六縣百姓,哪怕面對同樣的價錢,幾乎全都選擇了把辛辛苦苦打下來的糧食往那邊賣。鬧來鬧去,他們只是平白多出銀子,貼補了那些看到差價後心動的鄉民!

    於是,坐不住的糧商們終於聯袂登門求見,希望能夠和汪小秀才達成一個妥協。雖說這一仗打得實在憋屈,可糧商們卻並不是全無底氣。他們是多年老坐商了,資本雄厚,可汪孚林家中據說負債纍纍,這次不過是在各家大戶那裡湊了點銀子,能有多少錢?倘若汪孚林執意要繼續這麼蠻幹下去,他們並不介意在接下來水稻收割乃至於春天播種的時候,給他一點厲害看看!

    然而,他們卻遺憾地撲了個空,汪家竟是鐵將軍把門,連個應聲的都沒有。

    汪二娘和汪小妹今天是被葉明月請了同去西干山太平興國寺「還願」,汪孚林自己不去,卻推薦戶房司吏劉會早堂之後請個假,把媳婦劉洪氏一塊帶上,給她們當嚮導,順帶也好好休息一天,純當夏稅之後的難得放鬆。而李師爺起行在即,金寶和秋楓加上葉小胖,三個人陪著李師爺去會文了。葉青龍這大掌櫃,如今當然更不會離開義店半步。至於汪小官人,儘管那隻傷筋的右腳還沒痊癒,但坐滑竿總是無礙的,所以轎伕都跟著一走,汪家一個人都沒有。

    而就算汪孚林知道糧商們聯袂來見,相較於程乃軒給他帶來的大消息,他也會義無反顧地先顧著那一頭。此時此刻,坐在程乃軒那充滿書香的屋子裡時,他的目光壓根無視於那些雅緻的陳設,琳瑯滿目的書籍,只盯著那一袋久未謀面的熟悉東西。好一會兒,他終於忍不住上前撈了一個在手中,絲毫不在意這都是曬乾的,隨手將其掰成兩半,放到鼻子前聞了聞。

    隨著一股辛辣的味道直衝腦際,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足足四五個月,竟然最先找到的是辣椒!

    儘管早就確定汪孚林的吃貨本性了,可看到他那陶醉的表情,程乃軒仍然忍不住開玩笑道:「喂喂,你要不要這幅樣子啊,這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就這麼些番椒,後頭還有一大袋子,總共加在一起還不到二兩銀子,據說這是一幫水手帶來的,聽說有人要,他們二話不說就賣了。要不是捎帶這東西的是我爹的熟人,這是正好回鄉,否則你這東西都比不上路費貴!」

    「貴也划算!」

    汪孚林心裡轉著從水煮魚、宮保雞丁、紅燜黃鱔、小炒肉、麻婆豆腐、干鍋香乾等等當年最喜歡的各種川菜湘菜,險些連口水都出來了。而且,他清清楚楚記得,哪怕是這種曬乾的辣椒,取出籽來,也是有很大可能性發芽結果的,就是授粉的時候得小心些。於是,他立刻大力地誇讚了一下程乃軒辦事的效率,隨即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道:「我記得從前去黃山的時候,當地人似乎挺愛吃辣的……」

    聽到人盡說著些自己聽不懂的,程乃軒簡直無話可說了。可讓他更沒有想到的還在後頭,汪孚林瞅了瞅那一小袋干辣椒,竟是神秘兮兮地開口說道:「能不能借你家小廚房用一用?」

    程老爺這次突然離開,和他之前回來一樣,悄無聲息。這尊鎮壓的大山既然不在了,程乃軒自然成了家中一霸。他上頭兩個姐姐全都嫁了人,唯一的一個叔父直接帶了家眷去了福建行商,所以家裡祖母和母親對他都頗為縱容,汪孚林這點小小要求當然不成問題。然而,當油鍋一起,小廚房從管廚的僕婦,再到廚娘又或者燒火的小丫頭,一個個全都被嗆得逃出來了,站在院子裡一個個咳得昏天黑地。

    至於看熱鬧的程乃軒,更是第一個狼狽逃竄。此時此刻,他看向廚房,見汪孚林仍然沒從裡頭出來,分明還窩在那炮製東西,他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但自己卻再不敢回去看熱鬧了。

    聖人說君子遠庖廚,絕對是有道理的!
x24685 發表於 2015-7-23 00:51
第一七五章 帶程公子去相親

    汪孚林當年那手廚藝,完全都是在錢包和滿足口舌之慾這兩者的艱難平衡之間,一點一點練成的。下館子的性價比當然比不上自己做,而不做的結果就是沒得吃,所以他也只好摒棄君子遠庖廚的所謂傳統,自己親自下廚滿足自己的嘴。儘管來到這個陌生世界的頭幾個月,他倒是沒做飯,可在他看來,不論是松明山的汪七嫂,還是馬家客棧的廚子,又或者是劉洪氏,做菜的手藝都還算中上,滿足他那張刁鑽的嘴就有些不夠看了。

    他之所以一直都忍著沒下廚,那是因為他最擅長做的菜,無一例外都少不了一樣必備的佐料,那就是辣椒!

    也許是因為程老爺對汪孚林素來賞識,也許是因為覺得兒子交的這個朋友頗為仗義,儘管汪孚林折騰了兩個菜之後,小廚房裡那濃重的辣椒味讓廚娘們望而卻步,丫頭們抱怨連天,但上頭老太太和太太半句閒話沒有,僕婦們也只能暗地犯嘀咕。至於程乃軒,當那一大盆豆腐,一大盆黃鱔擺在面前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先往後頭閃了半步,隨即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確定,這麼紅通通的,真能吃?」

    「我已經很照顧你口味了,只是微辣而已。」

    見程乃軒還在猶豫,汪孚林二話不說先給自己盛了兩大勺的麻婆豆腐。一口下肚,他只覺得那種麻辣鮮香在口腔中完全散發了開來,那種難以名狀的滿足感,讓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把西紅柿、玉米、花生、紅薯、土豆等一系列美洲特色農產品全都給找全!且不說口味。後兩種全都是備戰備荒的好東西!

    眼見汪孚林已經大快朵頤,程乃軒方才猶猶豫豫伸出了筷子,只是一小口,他就倒吸一口涼氣,可那種說不出的刺激之後。回味卻讓他大為意動。他本來就是那種喜好新奇,很容易接受新鮮事物的人,故而最初還只是淺嘗輒止,很快就和汪孚林筷子打起了架,待到兩人風捲殘雲一般把兩個菜消滅乾淨,他方才滿足地摸著肚子說:「從前我就沒覺得吃這玩意有什麼大不了的。最多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可今天卻彷彿胃口大開似的!」

    「你說對了,辣椒最大的功效,就是驅寒開胃祛濕。聽說各種各樣辣椒的辣度鮮度還各不相同……」

    程乃軒對於功效之類的不太感興趣,他更在意的是好吃。不等汪孚林把話說完。他就眉開眼笑地說:「看來吃上頭,你的眼光還真是不錯。咱們那林木軒最近風頭正勁,多虧了你說動葉小姐親自推介,這美人果和狀元果賣得好極了!徐叔之前還懷疑這事情到底行不行,現如今見著我那叫一個客氣,和從前看我爹面子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不過,就是這小胡桃全都是野生的,採摘收上來不太方便。而且外頭如今已經有別人家在收了。」

    「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個先來後到的時間差。我們唯一的優勢在於,衣香社那些大小姐們全都認準了林木軒的美人果才是正品。這些大戶人家不會在乎錢。在乎的是面子,難道因為那區區一丁點錢的差價,就讓人質疑自家的實力?」汪孚林想當初就覺得林木軒這名字實在是太風雅,可現在他不得不承認,風雅這東西還是很有作用的,「對了。那些街頭小推車呢?」

    「一包一包雖說賣不出大價錢,可因為美人果和狀元果那麼紅紅火火。也有不少人買去嘗鮮。只不過價錢太賤,加在一起也及不上林木軒一個零頭。不過就因為賣得賤。有人買了過去冒充賣,可因為一個放鹽,一個不放鹽,再加上一個是揀選過的,一個是沒挑過的,差別大,除非真貪便宜的,否則怎也不至於出問題。」

    說到這裡,程大公子伸出一個巴掌,興奮地在汪孚林面前晃了兩下:「林木軒這些乾果,五天之內淨賺五十兩!」

    雖說這和鹽商們日進斗金的大手筆相比,只不過一個區區微不足道的數字,但對於投入而言,仍然相當可觀。所以,汪孚林眼看程大公子在那摳著手指頭算一個月多少,一年多少,他不禁乾咳一聲說:「怎麼樣,我這吃貨想的行當,應該還不錯吧?既然如此,我打算開個專賣辣椒菜的館子,你要不要也摻和一腳?」

    「那還用說!」

    程乃軒興奮地一拍巴掌,可緊跟著,他就皺了皺眉頭:「話說,比起這些一本萬利的生意來,義店就真的是虧本賺吆喝,而且佔用資金太大。我那私房錢投進去倒無所謂,可我就弄不懂你了,這些小成本高產出的事情不做,非得折騰這種容易引來別人針對和反彈的東西幹嘛?」

    「我問你,你爹生意已經做得很大了,可是,兩淮鹽運使司要決定什麼事,你爹說得上話嗎?」

    「大概,能說得上一兩句,畢竟爹在鹽商當中也算一號人物。」

    「人一定要吃飯,喝水,吃鹽,這種東西是必需品,至於其他的,那是可有可無的。比如說小胡桃,比如說辣椒。這些東西,用來賺點小錢甚至大錢,都可以,但要作為可以主導的大本錢,那就很難了。義店從現在看來,賠本賺吆喝,而且佔用的資金大,但被鄉民們贖回又賣給別的米行糧店這一鬧,佔用的資金反而不多了。借用這樣一個看上去有些畸形的店,我並不僅僅是打算向那些糧商展示一下力量,而是用來商鞅立木,讓人相信我。」

    程乃軒只覺得有聽沒有懂,但他這個人素來豁達,想著橫豎還有更賺錢的生意,他也就不去試圖瞭解汪孚林究竟葫蘆裡賣什麼藥了。說到底,程老爺不在,他就如同籠中鳥得了自由,徹徹底底沒了負擔。可是。當他讓丫頭進來收拾了碗筷,準備拉著汪孚林去林木軒看看生意興隆的光景時,門外卻突然傳來了一陣說話聲。緊跟著,湘妃竹簾被人高高打起,就只見一個中年婦人攙扶著一位老婦進了屋子。

    「祖母。娘!你們怎麼來了!」

    見程乃軒一下子跳了起來迎上前去,汪孚林也趕緊起身,想到自己拿到辣椒,甚至來不及回家,就借用人家小廚房倒騰了一出,他不禁有些心虛。可還不等他上前行禮之後好好解釋兩句,來的這兩位便齊齊對他報以和藹親切的笑容。

    上一次程乃軒躲藏在松明山村金寶家廢屋被汪孚林發現之後,他兩次跑來程家大宅見程老爺的時候,後一次這婆媳倆曾經鄭重其事地托他幫忙照拂,此時再見。兩人也是客氣有加,寒暄了好一陣子之後,卻拋出了一個讓他愕然的正題。

    「三天後,讓我陪程兄去許村,賀許老太公一百零二歲生辰?」

    只聽到一個許字,汪孚林就本能地瞥了一眼程乃軒,心裡有一種很不妥當的感覺。果然,他還沒說是答應還是不答應。程乃軒就立刻炸了。

    「我不去!」

    然而,一向寵他慣他的祖母許氏,此時此刻卻重重一拄枴杖。沉聲喝道:「人家汪小相公比你還年少兩歲,父母不在,卻擔當起了一家之主的職責,前前後後替家裡遮擋了多少風雨,可你呢?你之前為了這門親事,一再胡鬧。甚至於自污,你知不知道。若是許家因此退親,程家就你這樣一個子嗣。日後你還要讓你爹如何在兩淮商場,歙縣乃至於徽州府立足?」

    許老夫人罵過之後,攙扶著她的黃夫人便看著兒子,恨鐵不成鋼地說:「許老太公當年資助過許翰林,而且他和夫人都是朝廷旌表過的,為此今年壽辰,從上至下必定有很多人去賀壽,許翰林人在京城,他家中夫人小姐卻必定會去幫襯。你身為晚輩,本來就該替你爹去走一趟,而汪小相公代汪部院去賀壽探望,這也是應當的。到時候你再讓汪小相公陪你去一趟許家,見上許家小姐一面,省得你這個孽障心心唸唸覺得人家不好!」

    程乃軒看看前所未有嚴厲的祖母,再看看滿臉痛心疾首的母親,最終偷瞥了一眼汪孚林,見其無奈地衝自己點了點頭,他只好耷拉下了腦袋。可在心裡,他也願意去最後證實一下,自己的未婚妻到底是不是當初那個害得自己留下心理陰影的鬼面女子。只要不是,他也不用這樣聞許色變地過日子!

    儘管這幾個月來,對歙縣乃至於徽州府的知名人物,汪孚林有了一定程度的認識,但能上徽州府志的,不是科舉有成,就是仕途得意,總之至少得是個舉人,所以,單憑許村許老太公這個描述,汪孚林壓根不知道人家是誰——料想從前那個悶在松明山一心讀死書的汪小秀才,也絕對不會知道。值得慶幸的是,程家人做事周到萬分,竟連他那份禮物也給一併準備好了。他本待拒絕,可聽說是程老爺臨走時的意思,只能領情。

    等他從程家回到自家門口,推門時卻發現門虛掩著,進去一看,他就看到,是李師爺和金寶秋楓葉小胖已經回來了。

    既然有了李師爺這本活字典,汪孚林自然不吝討教,結果卻被李師爺用猶如看什麼一般的眼神打量了一陣子。

    「說你書呆吧,你處理很多事情的時候比那些胥吏差役還精;可說你不書呆吧……你連許村那對瑞侶都不知道。你如今代表鄖陽巡撫汪部院,要是程家不提出讓你陪程公子去拜壽,你萬一真漏掉這樁大事,傳揚出去,人家豈不會說汪部院不敬老?」

    說到這裡,李師爺猛然警醒到,不止是汪孚林忽略了這一茬,似乎他自己,也沒有提醒過葉縣尊。

    汪孚林頓時啞口無言,他突然發現,自家雖說人手已經很不少了,但還缺一個能夠掌管行程表的管家。畢竟,這些過節過壽等等必要的事情,他怎麼記得住?
x24685 發表於 2015-7-25 08:53
第一七六章 還是故鄉好

    事實證明,李師爺並沒有猜錯。

    差點忽略掉許村那位人瑞許老太公壽辰的,並不僅僅只有汪孚林,葉鈞耀這位歙縣令,也確實懵然無知。

    後世百歲壽星尚且會受到人們追捧,更不要說如今這人均壽命頂多四五十的大明朝。所以,那對丈夫一百零二歲,妻子一百零四歲的許村瑞侶,不但是整個歙縣乃至於徽州府的榮耀,而且也很符合隆慶皇帝推崇瑞侶的價值觀,故而去年,也就是隆慶三年,朝廷竟是欽賜雙壽承恩坊,對這對百歲夫婦賜官賜封表示嘉獎。正因為如此,此次徽州府從官吏到士紳,頭面人物幾乎都準備了相應的壽禮,親自又或者派出代表前去許村,向那位許老太公拜壽。

    葉大炮原本還跳腳於三班六房這麼多人,竟是沒人記得提醒自己,可汪孚林和李師爺一勸解,說是最近事多,大家未必記得過來,他才悻悻放下原打算敲打上下的大棒。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葉明月早已連賀壽的壽禮以及壽麵壽桃都一塊備辦好了,只準備臨到晚上才通知他,這也讓他啞巴了。

    葉小胖好動,這次連忙又主動請纓擔當重任,葉大炮本想請李師爺同行多加提點,可一想到自己身邊沒個人幫手,他思來想去,又命人去打探了一番,得知府城縣城不少大戶人家,有些夫人帶著閨秀去拜見許老太公夫人宋氏,他想著女兒行事周到,乾脆讓女兒帶上葉小胖同去,而李師爺留下給自己幫手。

    李師爺對此無可無不可,汪孚林卻有些猶豫要不要帶兩個妹妹。想到許村在府城西北四十里,如果要去拜壽,要麼在許村哪裡借宿一晚,要不就乾脆在松明山停留半日。於是,他就打定主意,帶上兩個妹妹和金寶秋楓,早一天出發。趁這個機會回一趟松明山。因為考慮到自家房子不大的問題,他原想著乾脆和葉明月葉小胖姐弟分開走,誰知道一聽說還能去松明山,還能留宿一天。葉小胖立刻軟磨硬泡起了父親。

    於是,葉大炮一點頭,汪孚林頓時不得不面對比上次殺向松明山那一行還要龐大一倍的豪華陣容。

    這是去給人拜壽嗎?這怎麼看怎麼像是秋遊!

    而臨行之前的傍晚,他一時起意去了一下縣城中租借給戚家軍將兵的祖宅,問了問戚良。這位前悍將竟是點了頭,又叫了兩個腿腳方便的老卒隨行。眇目的戚良看上去並不凶惡,那張憨厚的臉反而顯得和尋常鄉民沒什麼兩樣,但他那戚家軍的名頭,汪孚林卻知道這賀壽隊伍的安全性問題就不用擔心了。

    程乃軒毫不在意陣容豪華,他恨不得這次去的人越多越好,彷彿這些人全都是給他保駕護航,免得他受未婚妻欺負,當然舉雙手歡迎。

    汪孚林腳才消腫,勉強走路不太成問題。一路上自然只能坐滑竿。只不過,鑑於之前坐轎子的糟糕體驗,他瞅著機會和戚良約定,等回頭傷好之後,一定就去和這位學騎馬。

    這浩浩蕩蕩一行人抵達松明山後,村民得知汪小官人回來了,自然是圍上來問東問西,一聽說來的還有葉縣尊家公子小姐,竟都搶著騰出屋子給人住。

    到最後,還是何為代汪道昆的父親汪良彬出面。請了葉明月葉小胖以及程乃軒戚良等人借住松園。至於汪孚林和汪二娘汪小妹金寶秋楓,卻婉言謝絕了住松園,選擇了回自己家。畢竟,蝸居雖小。五臟俱全,又到底是自家老宅,比寄居別人家感覺舒坦得多。撲倒在自己屋子裡那張斑駁掉漆,一動就會嘎吱作響的床上,汪孚林舒舒服服打了幾個滾。好一會兒過後,眼見得門前有人影。他方才懶洋洋地問道:「誰?」

    「爹。」

    「小官人。」

    汪孚林一看是金寶,後頭還跟著秋楓,他就笑了起來:「重回老宅,感覺怎麼樣?是不是在縣後街住得太舒服,覺得這裡又逼仄,又老舊?」

    「沒有沒有,挺好的。」秋楓趕緊搖頭,等發現汪孚林坐起身來,饒有興致看著他,他才小聲說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城裡那屋子再好,也是別人的。」

    汪孚林聽這小傢伙竟然還說大道理,頓時樂了,等看著金寶時,金寶卻說道:「我還是覺得松明山好,清淨安閒,不像城裡,太亂。」

    對於還只有八歲的金寶來說,他不懂那些來回角力,甚至連像秋楓這樣當雙面間諜,都還絕對沒辦法勝任,所以他只覺得城裡太亂,不如松明山的寧靜。而秋楓對此當然不能苟同,他和金寶已經很熟了,不再有之前那些滑稽的妒忌,這會兒就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

    汪孚林也不說誰對誰錯,笑著站起身在每人頭上拍了一巴掌,這才說道:「難得回來,吃過午飯之後,你們就在村裡四處走走,好好轉一轉,散散心!」

    住在松園那裡的人,午飯自然有那邊負責,而汪孚林這邊回來得突然,按照汪七的打算,原本是要妻子好好做上一大桌的,汪孚林卻制止了老僕,讓他盡著廚下那些新鮮採摘的蔬菜瓜果,以及四鄉八鄰聞訊送來的雞蛋豬肉等等,做點家鄉風味即可。而他雖說隨身帶著一小包干辣椒末,可要下廚的打算卻被汪七給掐滅在了苗頭狀態,只能怏怏作罷。至於汪二娘,拉著汪小妹久違地喂雞摘菜,那銀鈴般的笑聲在風中飄蕩,彷彿把一切陰霾都給沖乾淨了。

    一頓飯吃得簡單卻又舒服,午後,汪二娘拉著汪小妹,又叫上汪七帶路,竟是跑去對面西溪南村,找做糖葫蘆的松伯,也不知道是否想要順幾支糖葫蘆回來。金寶則是想回自家廢屋看看,汪孚林不放心,讓秋楓跟著同去。因為其他人全都在松園,他就清閒了下來,午後打了個小盹後,出了自家宅子,漫步在田埂上,看著兩邊已經呈現出一片金黃色的稻田,只覺得心情很好。

    「林哥兒!」

    聽到有人在叫自己。汪孚林回頭一看,卻見是一個認識的鄉民,便笑著叫了一聲汪四哥。來人眉開眼笑地上了前來,隨即便不好意思地問道:「我只想問問。回頭這稻子收割了上來,義店收不收?」

    「當然收。」汪孚林想都不想便吐出這三個字,隨即卻又補充道,「但這事情是我發起的,卻不是我一個人經管的。只能告示出什麼價就是什麼價。」

    見那汪四哥有些怏怏,他便擠了擠眼睛說道:「不過,汪四哥你家裡菜種得最好,要是你願意,回頭進城找我,以後葉縣尊家採買菜蔬瓜果,我託人照顧一下你。」

    汪四哥原本還嘀咕汪孚林不照顧鄉親,此刻一聽這話立刻喜上眉梢,不消一會兒就步履輕快地走了。

    到底是讀書蔚然成風的松明山村,鄉民的胃口還不算大。容易打發!

    這一段小小的插曲,絲毫沒有影響汪孚林頗為不錯的心情。可腳上扭傷既然還沒好,他走到村口也就止了步,坐在當初那塊汪道貫擱衣服的大石頭上,看著豐樂河出神。突然,他只覺得肩膀上被人拍了拍,頓時回過了頭,卻發現身後站著一身男裝的小北。白天的時候,小丫頭和戚家軍那些將兵一樣騎馬相隨,如今乍一看去。赫然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廝。他多瞅了兩眼,突然開口問道:「那隻害得我扭傷腳的兔子呢?」

    自從接了葉明月從西干山回來,之後又和汪家姊妹同去水西十寺「還願」,其實是遊玩。小北一直都在避免和汪孚林打照面,更不要說按照葉明月的話,上門賠禮了。這會兒她遠遠看到汪孚林在豐樂河邊,鬼使神差地就過來了,可一巴掌拍醒了人之後,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本以為汪孚林一開口。不是興師問罪埋怨她不道歉,就是和從前那樣捉弄自己,可沒想到人家竟是問那隻兔子!

    於是,她乾脆地說道:「吃了!」

    「吃了?」汪孚林一挑眉毛,繼而慢吞吞地說道,「那我的半隻呢?」

    小北頓時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那是我打的,憑什麼有你的半隻?」

    「就為了你這隻兔子,我的腳都扭傷了,就算為了賠禮,你也得留一半戰利品給我,這合情合理吧?總之,吃了你就另打一隻給我,那樣就兩清了!」

    見汪孚林說完話就回過頭去,繼續看著豐樂河發呆,小北頓時快氣瘋了。她是打算勉勉強強賠個禮算了,可汪孚林這算是什麼態度!她好歹還背了他這麼遠一程路呢!她伸出拳頭示威似的在他腦袋上方揮了揮,可終究還是氣餒地放了下來,隨即沒好氣地說道:「半隻已經吃了,還有半隻,張嫂說熏幹了做臘兔肉,你要的話,回城就給你送去!」

    「要,幹嘛不要?正好打牙祭!」

    哼,大吃貨!

    聽到身後腳步聲蹬蹬蹬遠去,汪孚林不禁支著下巴,笑了起來。逗這丫頭的感覺和惹毛自家兩個妹妹的感覺,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是個二十多歲就能夠升格被人叫大叔的年頭,所以游野泳的閒人汪二老爺有些事不得不背著人才能做,可他就不同了,頂著個十四歲的皮囊,哪怕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最多被人說兩句年少輕狂。在城裡勞心勞力憋了這麼多天,如今回到松明山,他突然有一種忘情宣洩的衝動。於是,他把兩隻巴掌放在嘴邊做喇叭狀,扯開喉嚨唱了起來。

    「太陽出來囉兒,喜洋洋誒囉啷囉,挑起扁擔啷啷采,光采,上山崗吆囉囉……」

    剛走到村口的小北倏然回頭,見那扯開喉嚨唱著奇怪曲調的果然是汪小秀才,她頓時又好氣又好笑。漸漸的,村口有其他松明山的鄉民聞聽動靜出來,探頭探腦張望的同時,還笑嘻嘻指指點點說著話。見此情景,她不禁替他捏著一把汗,暗想這傢伙別把自己名聲給賠進去了。可誰曾想,其中一個中年婦人竟說出一句讓她險些一個趔趄的話來。

    「到底是讀書相公,唱的歌詞糙理不糙,朗朗上口!」

    小北簡直納悶了。這不就是些粗話俚語,哪裡詞糙理不糙,朗朗上口了?
x24685 發表於 2015-7-25 08:54
第一七七章 賀壽遇到閨秀團

    如果說,松明山只是因為出了個汪道昆,方才在整個歙縣乃至於徽州府頗為出名,那許村就是貨真價實的源遠流長,名人輩出。這裡的歷史能夠追溯到東漢,而到了宋時,如王安石、歐陽修那些如雷貫耳的名人,都曾經為這裡的許氏名人做宗譜,寫世系表,朱熹文天祥也有相應序、跋留下。和松明山那一座進士及第的牌坊相比,這裡簡直是牌坊林立,古宅遍地,隨便遇到個半大孩子,興許都能對你張口說出祖上一大堆知名人物。

    就連鬥山街許家,也是發源自許村,更不要說由此繁衍生息出去的各大支族了。

    所以,汪孚林一行人根本就不必問人家許老太公家在何處,因為這一日是正壽,只要跟著人流最多的地方往前走,那準沒錯。

    一條昉溪從西北到東南穿過許村,經由這麼多年發展下來,這裡說是村,其實早已超過一般城鎮的規模。石板路上兩邊儘是典型的徽式宅院,從村口進來,過了昇平橋,汪孚林一行人便先後經過好幾處牌坊,每一座後頭,都是一座白牆黛瓦的豪宅,其中一座,村人舍其名而不稱,只叫做大邦伯第。只看門樓那四柱三開間五重檐的排場,而且竟然是一代大儒湛若水題的字,汪孚林甚至要以為那是哪位大學士家,可一問才知道,原主人竟然只是個知府!

    但這是一位政績卓著,人人稱道的知府!

    至於一路前行,那些各式各樣的牌坊就更多了。終於。眾人抵達了橫跨在昉溪上的高陽廊橋。這是一座風雨橋。由於前頭人多,汪孚林等著過橋的時候,抽空看了一下橋旁的碑文,這才知道,這橋原本是石墩木橋,弘治年間改成了石拱橋,到了嘉靖年間,又加蓋廊屋。行人因此免受風吹日曬雨淋。

    這些廊屋一共七間,人走在其中,還能通過精工細作的花窗看到外間河面上的景色,中間設有永鎮安流的神龕,房頂上是游龍戲鳳的彩繪,兩旁甚至還有長凳供人休息。頭一次來的葉小胖不禁嘖嘖稱奇,拉著金寶和秋楓嘀咕個沒完。

    等過了這座高陽廊橋,便是雙壽承恩坊了。

    這座石質牌坊四柱三間,有三層樓那麼高,楹柱兩側雕著奔獅圖。柱、梁、拱、隔扉上也全都是各式各樣的雕刻,但最最引人注目的。卻還是上首的字。因為是去年才敕建的,這簇新的牌坊尚未經歷太多風吹日曬雨淋,此刻巍然矗立,自有一股凌人氣勢。

    而到了這裡,那路途簡直是水洩不通。雖則汪孚林這一行人當中,還有歙縣父母官葉縣尊的公子千金,按照通常原則,當然可以率先通行,可這時候若是恃強讓人讓路,那就有違今天來賀壽的本意了。所以,汪孚林問過葉明月的意見後,徵得同意,他也不嫌路途擁堵,就這麼在人群中徐徐跟著前行,同時充分發揮人小嘴甜的特質,打探四周人的來路,然後拉關係,扯家常,反正在他看來,把這當成消磨時間也好。

    須臾,前後左右就全都知道了,他便是那個大名鼎鼎的汪小秀才,汪道昆上任之後,松明山汪氏的代表。

    反而葉小胖沒有那麼高的人氣。知縣只得一任,頂多三年,而鄉宦卻是如無意外,一輩子都是本地豪強,所以,縱使汪孚林會引介一下他這位葉公子,別人亦是恭敬而客氣,但要說熱絡,那就遠遠比不上對汪小官人了。葉小胖也不擅長這個,和人攀談一兩句,他就看著人家拉著汪小官人套近乎去了。

    發覺汪孚林長袖善舞,周旋於各色人物之間,他嘆了一口氣,對金寶低聲說道:「金寶,你爹還真會和人打交道。之前在狀元樓時,在松園時,教我那些話都有板有眼,我就比他小兩歲,怎麼我就說不來那兩面光的話來?」

    不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嗎?

    騎在馬上的小北暗自腹誹。佔著馬匹高度的光,她能夠看到,前頭那洶湧的人潮一直蔓延到那座光鮮亮麗的大宅內。雖說沒人在意她一個隨從,可那些各式各樣的議論聲,她卻能夠聽得清清楚楚。她小時候固然沒來過這裡,可葉鈞耀上任之初,她跟著葉明月,與許家九小姐許薇和幾個衣香社的千金們來過許村,當然知道這裡盡出名人。

    至於那位許老太公,更是一個傳奇人物,早年不過塾師,還當過替人寫狀紙的訟棍,後來行商積攢萬貫家業,資助了很多同村學子。如那位許翰林,就是當初得了許老太公慨然資助,方才能夠一舉中解元,而後金榜題名點為翰林。話說回來,許家大小姐人其實挺好的,就是有點……

    「小北,是小北嗎?」

    小北冷不丁聽到有人叫自己,登時愣了一愣,舉目四望,她很快就找到了那個說話的人。卻只見她後頭不遠處的一乘小轎中,有一隻手正在揮舞。雖說相差不過十幾步遠,可在這樣塞車塞人的情況下,即便已經聽出了這聲音是誰,但她還是沒法過去,又不敢出聲暴露自己的女扮男裝。而轎子裡的葉明月看到小北在馬上彎下腰來,對自己說明了一下後頭的情況,她就更無奈了。

    這位還真是……大庭廣眾之下出聲叫人,而且是叫一個貌似小廝模樣的少年,就不怕回頭外間胡亂猜測?

    汪孚林聽到有人在叫小北,他在滑竿上轉過頭,也看到了那隻從小轎中伸出來的手。覺得那聲音依稀有些耳熟,而後又認出了那個探出頭來卻又迅速縮回去的人,他終於把人認了出來。對於天真爛漫卻又古道熱腸的許家九小姐,他當然沒有任何意見,可一想到當初在許家被許薇為首那些小丫頭圍觀的經歷。他又有些發怵。此時此刻不禁在思量。今天是不是拜完壽後,迅速找程乃軒去許翰林家一趟,然後立馬開溜。

    至於程乃軒,他在回頭看了一眼後,見那轎子湮沒在車馬中,只是疑惑地挑了挑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一行人才終於挪到了雙壽承恩坊下,大門在望。這裡就有許家僕人在此迎客接帖子。當汪孚林把手中帖子遞上去時,那僕人迅速掃一眼,立刻滿臉堆笑。等看到程乃軒的帖子時,他臉上笑容就更盛了:「汪小官人,程小相公,裡邊請……」

    汪孚林卻讓開一步,請下了滑竿的葉小胖上了前:「不止是我和程兄,葉縣尊公務在身,故而遣葉公子和葉小姐同來賀壽。此外,還有戚百戶。」

    聞聽縣尊竟是派來一雙子女賀壽。還有戚家軍的百戶,那僕人先是一愣。隨即慌忙撂下一句請稍等,繼而一溜煙往裡頭衝去。不消一會兒,他便帶著一個中年人迎了出來。那人身穿一身寶藍色纻絲直裰,看上去相貌堂堂很是富態。一打照面,他先好一番賠罪,旋即便對前頭其他賓客告罪了一聲,直接把葉家姐弟並汪孚林等人引了進去。一面走,他還一面歉意地說道:「若是早知道縣尊和各位如此美意,我原本該先行迎接,免得各位在外等候如此之久。」

    「爹來時就吩咐過,既然是誠心賀許老太公大壽,就得有賀壽的誠心。」

    葉小胖這話是葉明月教的,此刻說得異常順溜。他雖胖墩墩圓滾滾,可這形象看著卻頗為討喜,兼且話又誠懇,親自迎接的許老太公么孫許友臨自是對其大生好感。而同行的其他人也都是會說話的人,包括戚良這位昔日戰場驍將。所以,在拜壽者大多還在輪候的時候,他們這一撥人便已經登堂入室,順順利利來到了許老太公和宋老太太的面前。

    順嘴一溜吉祥話奉上,汪孚林端詳著這兩位笑得燦爛,口齒雖然說不上十分清楚,可夫妻對視間仍可見默契的瑞侶,不禁覺得這對夫妻實在是不容易。這年頭長壽已經很難得,更何況夫妻一塊長命百歲?而且,又是兒孫滿堂,富貴榮華,實在是太幸福了。

    畢竟不是本家晚輩,多做幾個長揖,多說幾句好聽的話,順便奉上壽禮,這拜壽的過場就算是過去了。而作為壽星翁的許老太公,竟是還笑眯眯打賞了他們每人一個紅包,本著長者賜的原則,汪孚林推辭兩句後,就爽快收下了。

    而因為今天這樣的大場面,許村幾乎每家許姓人家都來幫忙,每個人都有職司,或是幫忙安置客人,或是幫忙端茶遞水,管著席面等等。而負責款待汪孚林這一行人的,「無巧不巧」,卻是許翰林的弟媳胡氏。此刻午宴未開,她就笑著請了眾人先去自家,晚一些再過來坐席。

    對於這樣一個邀請,汪孚林只覺得正中下懷,見程乃軒臉色微妙,他暗自給了這傢伙一肘擊,繼而立刻答應了下來。葉明月早就去過許翰林家,自是沒有二話,而戚良卻辭以想在許村各處再走走,葉小胖立刻拉著金寶和秋楓,提出跟了戚良一塊去瞧瞧,見汪孚林和葉明月點頭許了,頓時喜出望外。

    胡氏帶路,眾人不走許家正門出去,而是通過一道側門,又沿著一條火道走了一箭之地,從一扇小門進去之後,立時別有洞天。那邊廂許老太公家的喧囂立時遠去,取而代之的是這邊廂的安靜祥和。胡氏一解釋,眾人方才得知,這雙壽承恩坊附近聚居的許家諸多人家,大多沾親帶故,通過一條火道相連,白天可以不出大門通過火道走動,晚上有什麼事,也可守望相助。至此,眾人方才分道揚鑣,戚良和葉小胖金寶秋楓出外,其餘人卻繼續往裡走。

    當汪孚林跟著胡氏踏進一處院子,轉瞬之間,這種平和的氣氛就被眾多鶯鶯燕燕給攪沒了。

    倏忽之間,汪孚林就只見那邊門簾晃動,五六個衣著喜慶的少女從堂屋裡出來,為首的恰是許薇。聽胡氏一解說,他才知道,這幫斗山街許家的孫小姐們,因為那邊廂等著賀壽的人太多,竟是沒有進許家大宅,而是提前到了這裡。

    眼見葉明月連忙招呼小北摘下那頂男式六?合帽,拉著汪二娘汪小妹,笑著上前去和那幫八卦閨秀團成員會合,不消一會兒人就都進堂屋了,汪孚林就拍了一記整個人都有些畏畏縮縮的程乃軒,沒好氣地低聲提醒道:「打起精神來,別忘了我今天幹什麼陪你來的!」

    程乃軒這才一個激靈驚醒,眼看胡氏還在旁邊,他便鼓足勇氣上前說道:「三太太,我今日來,祖母和母親囑咐我,務必拜會……」

    他這話還沒說完,胡氏便抿嘴笑道:「大嫂就在堂屋裡,你和汪小官人若是想要進去,到門口通報一聲就行了。」

    這下,就連汪孚林也頭痛了。那堂屋之中也不知道擠了多少閨秀,一會兒就是進去,看得清誰是誰?更不要說窺探什麼性情品行了!而且,他現在不怕被人圍觀,但最怕被一群小丫頭圍觀!
x24685 發表於 2015-7-25 08:56
第一七八章 汪小官人婚配否?

    汪孚林昨日回了一趟松明山,晚間則去了汪道昆松園拜會,雖說老姨奶奶何為給他打點了一份代松明山汪氏送給許老太公的禮物,可他這個親自賀壽的人總不能沒一點表示,程家給他準備的禮物就派上了用場。

    而且,其中一塊五蝠賀壽的鎮紙明顯頗為珍貴,價值不菲。所以,這會兒哪怕堂屋裡頭是刀山火海,可拿人的手短,他也只能硬著頭皮陪程乃軒一同進去。

    在門口由一個笑眯眯的圓臉僕婦通報了一聲後,裡頭嘰嘰喳喳的聲音須臾停歇,緊跟著,便是一個中年女人和藹的聲音:「二位進來吧。」

    看到程乃軒還在那猶豫,汪孚林不禁沒好氣地用腳輕輕踢了過去,直到其猶猶豫豫跨出第一步進了門,他才跟在了後頭。一進堂屋,他就發現這屋子大約只有三開間,但前後用一座木屏風和紗簾做了隔斷,四下襬設沒有任何珠玉輝耀的奢華之物,無不是些家常東西。而居中坐著的中年婦人四十出頭光景,和程乃軒母親黃夫人相比,少了幾分富態雍容,但人此刻滿臉含笑,眉眼彎彎,似乎並不難打交道。

    至於剛剛正在這裡的那些閨秀們,此刻一個不見,顯然全都躲到屏風後頭去了,但卻一絲說笑聲也沒有,屏風兩側紗簾後頭瞧不見一個人影,就連那極其喜歡湊熱鬧的葉明月和小北也是如此。

    無論在外頭如何患得患失,真正踏入此間,程乃軒就豁出去了。他先行長揖行禮。直起腰後。就恭恭敬敬地說道:「家父數日前啟程前往揚州。臨行前囑託我,一定要來拜望夫人,可我這些天和汪賢弟忙碌於瑣事,一直都抽不出空,只能藉著今天給許老太公拜壽,這才過來拜望夫人,還請恕罪。」

    汪孚林還是第一次見這樣正經的程乃軒,暗笑這傢伙擺出樣子來的時候。那言行舉止還是很得體的。聽聽這說出來的話,不知道的人誰能想到,就今天前來許村拜壽,還是程家老太太和太太婆媳倆齊上陣,擺事實講道理,甚至把自己這個損友都給一塊拉上了,方才促成了此行?

    程乃軒的未來岳母鮑夫人當然也知道,程乃軒並不是此時此刻表現出來的溫文爾雅好少年,可婚事都定下來了,準女婿要在面前表現一下。她不得不配合。畢竟,此前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曾經讓她很堵心。直到程老爺親自登門解釋,這才少許澄清了一些。最重要的是,程老爺委婉提出,當初程乃軒和自家女兒遠遠照面的一次,出了些岔子,以至於程乃軒至今耿耿於懷,這才行止有差池。她想到小夫妻未來的和諧,在對方百般求懇下,方才決定答應。

    此時,她一面和程乃軒寒暄,一面打量著他旁邊的汪孚林,知道人就是那個在歙縣乃至於整個徽州府都聲名鵲起的小秀才,她不由得斟酌了起來。

    於是,一來一回十幾句純粹套近乎的話說完之後,鮑夫人突然笑問汪孚林道:「這幾個月,我這個深宅婦人也聽說了汪小官人不少事蹟,難得你父母在外,你卻把內內外外都操持得這麼周全,還能夠急鄉民之所急。之前我家三叔從城裡回來時,說起你的義舉,還讚不絕口。」

    真的讚不絕口?沒有因為我硬把大家拉下水而心裡不痛快?

    汪孚林心裡這麼想,臉上大義凜然,嘴上謙遜有加。鮑夫人看在眼裡,想到汪道昆如今已經官居鄖陽巡撫,又和閣老張居正是同年,她就更加心動了起來,突然更加和顏悅色地問道:「不知道汪小官人可定下婚事了?」

    此話一出,程乃軒傻了,汪孚林木了。但反應更大的,不是他們這前台三人,而是屏風和紗簾遮掩的大後台。一片寂靜之中,就只聽轉瞬間就是兩個響亮的聲音。

    咣當——

    咚——

    就連沉浸在震驚和後悔之中的汪孚林,回過神後也不禁有些好奇,後頭先後兩聲究竟是誰砸的東西。他反而沒注意到程乃軒一個勁偷瞟他,而鮑夫人那張臉上的神情卻有些微妙。事實上,鮑夫人確實是一時起意,這種話怎麼也應該是私底下探聽,而不是在後頭一大堆各式各樣千金閨秀的時候問,可她偏偏鬼使神差,突然問了出來,後頭那些小丫頭們有如此反應也不奇怪。她如今最焦心的反而是,後頭究竟是誰如此失態。

    和程乃軒有婚約的長女不在這兒,幼女還小,其他程家本家的千金閨秀們也無所謂,千萬別是自家外甥女就行了!

    屏風後頭,第一個失手砸了杯子的許薇晃了晃腦袋,卻沒理會四周圍那些或好奇或善意或惡意的目光,悶聲不響蹲下身來準備撿拾東西,誰知道卻被人搶在了前面。見小北手忙腳亂三下五除二把一堆碎片都撿了起來放在手帕裡一團包了,繼而東張西望找地方扔東西,她想到小北是在自己之後,弄翻了黃楊果盤,她自以為明白了對方的心緒,趕緊上前一把拉著小北,低聲說道:「走,我們把這些碎片丟到外頭去。」

    這兩個失手摔了東西的人跑去了外頭,剩下的人你眼看我眼,葉明月便收穫了最多的審視目光,直叫她哭笑不得。汪小妹懵懵懂懂不明所以,汪二娘卻是歪著頭,眼睛忽閃忽閃的。

    將茶盞碎片給扔了之後,小北正想著幸好許翰林家是中了進士後,方才漸漸殷實起來的,否則許薇即便摔了一個茶盞,興許就是天價,而好在自己打翻的是砸不壞的木盤。這時候,她就只覺得有人拽著自己的胳膊,隨即聽到一聲抱怨:「七叔父人挺好的,可七叔母就喜歡自說自話!元娘都已經定給程乃軒那傢伙了,可幼娘才多大?今年才七歲!要真的把幼娘許配給汪小相公。這得多少年啊。我那時候聽到實在是嚇著了。這才摔了東西!」

    「九小姐怎麼知道,翰林夫人不是給本家又或者娘家其他小姐牽線搭橋?」

    反問一句之後,見許薇頓時啞口無言,小北方才輕輕吐了吐舌頭。幸好小姐從沒有明說,對那位汪小秀才有意思,否則就憑眼下人家的搶手程度,這還真說不好。她也是的,那時候那麼失態幹什麼?這會兒屋子裡那些許家閨秀千金們會拿什麼眼神去看小姐?

    一個慌亂失神。一個茫然發呆,當葉明月久久不見兩人進來,不得不告罪一聲出來找人的時候,發現的卻是許薇和小北傻站在那兒的情景。她又好氣又好笑,可小北她還能說,許薇卻只是她的手帕交,她只能重重咳嗽了一聲,總算是把兩人給拉回了魂。可接下來的進展,卻有些微妙。小北顧左右而言他,絕口不提摔東西的事。許薇卻緊張地拉著她問道:「明月姐姐,裡面怎樣了?」

    「放心。汪小官人很聰明,立時三刻就把話題岔到那位程公子身上了。」想到汪孚林那時候尷尬的表情,看到許薇如釋重負,小北則是輕哼一聲笑了起來,葉明月不禁微微一笑,暗想縣衙吏役如今畏之如虎的汪小官人,竟然也有今天這樣險些下不來台的一天。

    之前那會兒,若不是前後兩聲響動,汪孚林確實有些猝不及防,可既然有這樣完美的插曲,他雖說無奈於今天自己這個陪客卻惹禍上身,但還是立刻岔開話題,表達了一下自己和程乃軒打算求見頗有文名的許大公子,請教一下詩詞文章的心願。這是程家老太太和太太吩咐的託詞,因此鮑夫人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後,立刻就同意了,當即喚了僕婦過來帶兩人去。

    自打聽說程乃軒的未來岳父竟然是一位翰林,汪孚林就費了點心思打聽,知道這位名叫許國,因為許村善人資助才有今天,而知道那個資助人就是許老太公,那還是因為這次拜壽再次去打聽的。如今許國在京師翰林院供職,家眷卻都留在許村,而且屋宅並不算規模極大,由此可見也是擔心京師大,居不易,他對於許家的光景當然有幾分認識。所以,程許兩家的婚事,顯然也算是官商兩條道的結合,程乃軒之前憑著一點亂七八糟的計畫就想攪黃,那顯然是痴人說夢。

    然而,走著走著,最初心不在焉的他就發現,引路的僕婦在故意帶他們兜圈子。他掃了一眼旁邊的損友,發現程乃軒只顧低著頭數地上的磚,也就懶得提醒這傢伙了,乾脆直截了當對前頭的僕婦說道:「許大公子的書房這麼遠嗎?」

    那僕婦頓時人一僵,趕緊回頭陪笑道:「對不住二位公子,是小婦人昏了頭,剛才走岔了路,這就立刻到了。」

    這下子,不消一會兒功夫,跟著穿過一道小門,汪孚林和程乃軒便來到了一處看上去有些逼仄的小院子裡。迎面的一處屋子坐西朝東,並不是最好的朝向,光是從外間看,格局應該窄而長,這樣的屋舍,別說放在黃家塢程家大宅,那絕對夠不上主人起居,就連汪孚林那縣後街上的臨時小家,前院的屋子也比這裡強得多。就在這時候,屋子的門咿呀一聲打開,緊跟著從裡頭出來的,赫然是一個身量中等的少女。

    雖說因為低著頭,她的容貌一時看不清,但只憑露出的輪廓,汪孚林至少可以確定,那怎麼也算得上清秀佳人的範疇。她大約是聽到動靜,猛地一抬頭,正好和汪孚林程乃軒對了一眼,登時迷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隨即露出了慌亂不知所措的表情。那引路的僕婦趕緊三兩步迎上前去,屈膝叫道:「大小姐。」

    大小姐?許家大小姐?既然這是按照長輩設計的家中偶遇劇本走的,那麼就是說,這便是程乃軒的未婚妻?放狗嚇程大公子的鬼面女?不對啊,看人家緊咬嘴唇分明怕生人的架勢,沒被他們倆嚇著就不錯了!

    汪孚林若有所思地看著那位恨不得躲在僕婦身後的許大小姐,再一次認定,程乃軒的心理陰影,不是十有八九有問題,而是肯定有問題!
x24685 發表於 2015-7-25 08:57
第一七九章 再一次的相親,秋高氣爽的午覺

    「李媽媽……他們是……」

    今天帶路的僕婦是鮑夫人身邊的心腹李媽媽,早知道大小姐的脾性,一路兜來轉去,也是為了讓長公子能夠有個機會,暗示一下大小姐——要是早說,這位生性靦腆的閨秀說不定早就嚇得躲在閨房裡頭不出來,更不要說見人了。於是,哪怕她心中暗自叫苦,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道:「大小姐,二位公子都不是外人,這位是松明山汪小官人,這位是歙縣黃家塢程公子。」

    儘管李媽媽已經煞費苦心地將程乃軒的名頭放在後面,可乍然聽到一個程字,許大小姐仍是剎那間臉紅到了耳根,腦袋垂得低低的,別說相見,就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而程乃軒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位傳說中的未婚妻,自然而然把她的神態變化都收入眼底,就連從來深信不疑鬼面女便是未婚妻的他,這會兒也在心裡犯起了嘀咕。於是,當汪孚林在他背上狠拍了了一記之後,他便橫下一條心,上前一步做了一揖。

    「聽說大小姐稟賦柔弱,不耐苦夏,今年夏日又長又熱,不知道身體可還好嗎?」

    這話問得,汪孚林簡直想拍腦袋表示無語——平常看這傢伙挺伶俐的,怎麼現在竟然這幅連話都不會說的模樣?就當他以為人家許大小姐會保持沉默,又或者氣不過反唇相譏的時候,他卻捕捉到了一個比蚊子還輕的聲音。

    「多謝程公子關心……我很好。」

    這一次,程乃軒頓時眼睛一亮。聲音太小了。不像是他之前聽到那鬼面女誦那首蝶戀花時那聲音,又或者說,兩者完全是不同的架勢!雖說他曾經認為那首詞唸得很美。可是和那之後的心理陰影相比,他寧可沒有前頭那看似很美的假象!

    於是,他也不嫌唐突,涎著臉又和許大小姐套了幾句近乎,雖說問多答少。對方的聲音一直都很小聲,可漸漸也敢於抬起眼睛偷瞟他一眼了。可即便只是如此,他心底那塊壓得整個人都要透不過氣的大石頭卻一下子搬開,整個人都顯得神清氣朗了起來。

    若不是汪孚林聽他問著問著越來越離譜,甚至連人家姑娘家喜歡什麼愛好什麼,都開始刨根問底。不得不咳嗽一聲打斷了這傢伙的喋喋不休,只怕程乃軒還能繼續興致勃勃攀談下去。而李媽媽打量自家大小姐,見她雖是羞澀難當,聲音自始至終就沒大過,雙手不自覺地揉著手絹。可眼神一次次迅速抬起偷看對方,她終於在心底舒了一口氣。於是,聽到汪孚林那聲咳嗽的她自忖火候差不多了,趕緊開口打斷了這番「偶遇」。

    「我都忘了,夫人請大小姐去招待那些來做客的小姐們,汪小官人程公子請和大公子慢慢談,我帶大小姐先走了。」

    見許大小姐輕輕嗯了一聲,緊跟著便隨那僕婦出去。臨到院子門口時。她又停了一停,側身低頭輕聲說道:「請程公子代我向老太太和世伯伯母問安。」

    程乃軒先是一愣,隨即連連點頭答應。直到未婚妻已經消失在門外許久。他卻仍舊戀戀不捨盯著看,直到肩膀上被人拍了一巴掌,他才長舒一口氣說:「雙木,幸好今天來了!你不知道我今天來的時候,簡直是抱著上刑場的決心,沒想到老天爺竟然如此開眼。總算是把我從溺水的邊緣給救了回來!哈,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竟然不是她!」

    「什麼叫不是她?你說的她是誰?」

    程乃軒猛地打了個激靈。這才意識到這聲音不是汪孚林的。他僵硬地扭過頭來,看到身後拍自己肩膀的是一個曾經見過,有些熟悉的年輕人,再一想,那分明就是自己未來的大舅哥,他登時呆若木雞。接下來,他還來不及開口說什麼,就被大舅哥不由分說地一把拽進了屋子。而他打算向汪孚林求援時,可舉目四望,空蕩蕩的院子裡竟是一個人都沒有,汪小秀才不知道跑哪去了!

    跑了這一趟,還算圓滿地解決了這對未來小夫妻的隔閡,卻還差點遭遇做媒風波,汪孚林哪裡還願意留下,摻和程乃軒和未來大舅哥的窩裡鬥,當然早早溜之大吉。可是,從這院子裡閃出來,他方才意識到,之前引他們過來的僕婦來回兜圈子繞路,這要找路回到之前那座堂屋彷彿不太容易。

    一想到可能會被那群鶯鶯燕燕的小丫頭片子圍觀,他就沒有半點興趣,因此索性往反方向走,隨即喚了路上遇到的小廝帶路,徑直從許翰林家大門旁邊的角門閃人了。

    今天的許村車水馬龍,賓客如雲,但也僅限於雙壽承恩坊附近,其他的地方倒是反而少人問津。橫豎拜壽的正事已經到過場了,他隨便找了個村民打聽了一下壽宴,聽說不排座席,隨到隨坐,到場不到場,十有**旁人也發現不了,他就決定不去湊熱鬧吃這頓飯了,乾脆優哉游哉來個許村半日遊。

    過了大觀亭和五馬坊,找了家小店買了兩個本地特產的燒餅先填了下肚子,他就繼續漫無目的四處遊逛,不知不覺又到了一座石碑前。

    見這裡寫著任公釣台,唐時許村十二景之一,卻只有一棵大槐樹,一方石台,樹下石台邊恰是一片草地,他不禁心中一動。這會兒週遭少有人經過,他就慢悠悠信步上前,也不上石台,而是一撩衣衫,在那片綠油油的草地上坐了下來。這裡正在昉溪旁邊,遠遠能看到之前通過的那座高陽廊橋,隱約還能聽到那些賀壽賓客發出的喧嘩聲。

    身處此地,若是隱士,當會油然而生一種眾生皆醉我獨醒的優越感,汪孚林卻不是什麼隱士。昨天趕路二十里回鄉,今天又趕路二十里到許村,這會兒午後時分,腹中不餓,天氣又是秋高氣爽,他一時睏倦下來,索性摘下頭上那頂秀才專用的帽子,就這麼拿在手上,隨即躺下閉上了眼睛。耳畔雖還有遠遠傳來的人聲聲,不時能聽到鳥鳴,那些草木花香,亦是不斷鑽入鼻子,可這些帶來的都只有睏意。只是須臾,他就睡著了。

    這一覺,汪孚林睡得深沉而又香甜。而在他美夢正酣的時候,卻不想有四個熟人經過了他的身邊。

    看到那袖子蓋臉,手中抓著軟帽,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的人,葉小胖不禁看向了金寶和秋楓,而後兩個小傢伙也在面面相覷。至於戚良,他瞅著這會兒獨自酣睡釣魚台的汪小秀才,想起那次和對方暢遊豐樂河時發生的趣事,忍不住咧嘴一笑。

    眼見葉小胖躡手躡腳想要上前把人弄醒,他想了想,破天荒管了一次閒事,一把將人拉了回來。今天帶著這三個小傢伙在許村閒逛,他就深刻感覺到,連帶出身官宦人家的葉小胖在內,三個孩子言行舉止全都沒得挑剔,很對他胃口,故而態度也閒適自然了很多。

    「汪小官人這段日子只怕忙壞了,難得他睡得好,讓他睡吧,回頭我們去參加壽宴的時候,幫他瞞一瞞。」

    金寶當然沒意見,葉小胖倒是自己也想嘗嘗在這種地方睡覺是什麼滋味,只有秋楓看看四周,隨即小聲問道:「這裡不會有人偷東西又或者起壞心?」

    「在許村這種常常出官宦富紳的地方,又是許老太公做壽,怎麼也不至於出現打悶棍後劫財甚至劫人的事件。」戚良今天在許村轉了一圈後,此時此刻下斷言時,臉上還帶著笑容。儘管他說是徽州府歙縣人,可出生便是在外地,此次回來之後,方才真正算是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幾乎沒有亂七八糟的怪夢驚擾,也沒有不相干的人來推搡叫喊。當最終睜開眼睛的時候,汪孚林就發現,日頭早已不曾掛在中天,天色分明已經不早了。他連忙翻身坐起,見四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意識到自己這個拜壽的躲懶跑這裡睡午覺,別人說不定正四處找尋,趕緊拍拍屁股站起身,又把帽子給戴上之後,方才連忙往回走。

    雖說他之前是漫無目的找到了這裡,可既然是昉溪邊上,又能看到高陽廊橋,他當然不會繞遠路,索性就順著溪邊小路往那邊走。當終於又回到雙壽承恩坊下的時候,他便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在東張西望。還不等他舉手叫人,那身影就敏捷地竄了過來。

    「你跑哪去了,這都快要回去的時候,才發現你居然沒了影!我去壽宴上問,那裡一片亂糟糟的,誰也說不出看見過你還是沒看見過你!」

    小北已經換上了女裝,此時此刻一見面便是連珠炮似的問了這一堆話。可汪孚林聽著卻只覺如釋重負。要不是因為壽宴亂坐,他怎麼會躲清閒?如此正好,他只要瞎掰個壽宴開始沒多久就中途退席的藉口,那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可他正打算煞有介事地把這個理由搬出來,卻發現小北盯著他的臉,彷彿他的臉上長了花似的。而下一刻,小北竟是繞著他轉了一圈,隨即笑了一聲。

    「好啊,我們今天明明是來拜壽的,就連小姐也不得不四處應酬交際,少爺和金寶秋楓他們也都到壽宴上去露了個面。你這個之前長袖善舞的汪小官人,竟是不但躲懶,而且還睡大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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