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49
ben59 發表於 2017-5-22 21:04
第750章 誰走誰留?

    午時二刻,天上的太陽已經晒得人們蔫頭巴腦。若是平常的時候,別說站在大太陽底下,就算是屋檐底下以及樹蔭處,都不會有太多人,大多數人寧可選擇躲在屋子里。可如今這時分,十字相連的兩條街道卻被看熱鬧的人圍得水泄不通,不但車馬完全禁絕通行,就連行人也沒法通過。為了不出紕漏,潮州府衙和海陽縣衙早在兩天前開始就調撥人手,再加上南澳總兵晏繼芳派來的兵馬,只為杜絕任何劫法場的可能性。

    而刑場中央,五花大綁的林道乾跪坐在那兒,早已經汗流浹背。汗水不斷流到了眼睛里,以至于他看不清四面八方的圍觀者,更難以分清楚哪些是純粹來看熱鬧的,哪些是從前認識的,更不知道秀珠有沒有到刑場來。平心而論,在人生的最后一程,他很想見見自己留在這世上的骨肉,可他的几個兒子還都在暹羅北大年,唯一的女兒卻又相當于親手把他送上了刑場,今天避而不見才是正理,大約死刑犯中也沒有人比他更滑稽了。

    可若是別人知道,他竟然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寶藏,告訴了秀珠,定然會覺得更加滑稽。就連林道乾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所謂的人之將死,其行也善,還是單純地只想看看那個竟敢用秀珠來誘他露出破綻,最后把他和林阿鳳一鍋端了的年輕巡按御史,是否能夠抵擋得住巨大財富的誘惑。甚至他連秀珠的安危也沒有太多考慮,只是想拋出最后一個誘餌,期待一場自己根本看不見的好戲。

    要知道,想當初發掘出吳平寶藏之后,他最心腹的兩個部下為此生出了叛意,而后更是和他反目成仇,若非他下手快,斬草除根,只怕就不止后背那一道每到陰雨天就疼痛不已的傷疤而已了。寶藏這種東西,就猶如人心中難填的欲壑,少有人能夠抵擋得住其中誘惑。

    “時辰已到!”

    恍惚間聽到這樣一個聲音,又驟然聽到四面八方傳來了好一陣喧嘩,林道乾這才回過神來,卻是聽到身后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知道劊子手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想起從前拿著刀劍刺入人身體的感覺,別人的頭顱滾落在地的感覺,以及那火光、硝煙和無數呼號夾雜在一起的感覺,竟是忍不住低低笑了起來。

    那低低的笑聲讓后頭的劊子手也不由得止步片刻,隨即才覺察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拿起左手的酒碗一口喝盡,旋即噴在了雪亮的鬼頭刀上,在心里給自己打氣壯膽。就算從前再厲害的人,到了這法場上,等著挨他的鬼頭刀,那還有什么好怕的?

    而街道一旁一座能夠正面觀賞到刑場一舉一動的酒樓三樓包廂中,陳炳昌正滿臉緊張地站在秀珠面前,雙臂微微伸開,仿佛打算秀珠一有什么異動,他就立刻扑上去,因此哪怕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他也無暇抬手去擦。無論刑場那邊傳來什么動靜,他也沒有側過頭去看上一眼,生怕錯過了秀珠的任何一絲表情變化。

    突然,他只見秀珠突然側過了頭,隨即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他連忙一個箭步上前攙扶。直到這時候,他才忙里偷閑往窗外瞅了一眼,隨即被那血淋淋的一幕嚇得渾身一哆嗦,趕緊移開目光,扶著秀珠到了椅子上坐下,連聲問道:“要緊嗎?若是哪里不舒服,我去請個大夫?要么我們雇車回去?”

    然而,不管他怎么叫,秀珠卻始終猶如泥雕木塑似的,以至于陳炳昌急得團團轉,哪怕外間還留著一個人,他也不敢隨隨便便離開,只能結結巴巴牛頭不對馬嘴地安慰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聽到了扑哧一聲笑,卻見是秀珠已經抬起了頭,但眼中水光宛然,睫毛上還挂著淚珠。

    “你果然一直都是笨蛋。”

    陳炳昌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話:“我笨就我笨,只要你好好的。”

    秀珠看著呆呆的陳炳昌,想到他在別人口中是個很能干的書記,可在自己面前卻從來都不會露出精明的那一面,她只覺得心里又是歡喜,又是淒楚。她輕輕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道:“我不知道阿媽告訴我的是真的,還是林道乾告訴我的是真的,我只知道,阿媽恨了他一輩子,到死也想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不管如何,我總算是替她完成了心愿,接下來也沒有什么牽挂了。陳炳昌,我知道汪爺是好人,否則他之前也不會把你叫來。”

    “是,汪大哥當然是好人。”陳炳昌想也不想就給汪孚林發了一張好人卡,隨即下定決心似的說,“所以,你別再說什么去東番之類的傻話了。”

    “不,我還是要去。你不要插嘴,等我說完!”秀珠打斷了滿臉情急的陳炳昌,聲調一下子緩慢了下來,“我知道你對我好,知道你……喜歡我,你是我離開羅旁山后遇到的第一個好人,我也喜歡你。可是,你和我不一樣,我是瑤人,你是漢人,還是秀才。哪怕我這次幫了汪爺很大的忙,他也為我請了封,還是一個什么七品孺人,但我和你還是不可能的。我欠你的恩情,以后我會設法還給你,但你不要再犯傻了,想想你大哥!”

    陳炳昌萬萬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話,一時呆愣在了那兒,只看著秀珠用手輕輕攏了攏耳畔亂發,又對著他笑了笑。

    “我在汪爺的夫人身邊呆過一段時間,盡管她也會翻牆,也會武藝,可她在外人面前,卻還是能夠大大方方的,說著那些我永遠都學不會的話。我做不到她那樣,而且也沒自信讓你大哥接納我。而且,如果你真的娶了我,以后考中了舉人,甚至考中了進士,別人問你的妻子是什么人,家世如何,你怎么說?難道你告訴他們,你的妻子是羅旁山的瑤女,還曾經冒稱林道乾的女兒招撫過海盜建功,于是封了一個什么七品孺人嗎?”

    陳炳昌只覺得腦門上仿佛被人狠狠敲了一悶棍似的,一下子再也站不住,后退几步跌坐了下來,好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說道:“我可以的,我可以大大方方對人說你的身世來歷,我不怕別人什么眼光。大哥他很通情達理,他不會嫌棄你……”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卻是因為他能夠保証自己,卻萬萬無法替大哥擔保。而且,一想到日后回到家鄉,死去的父親和母親兩邊的親戚會用什么樣的眼光來看秀珠,他頓時一顆心狠狠抽緊了,到最后鬼使神差地抬起頭說道:“那我可以跟你一塊去東番!”

    “好了,別再說這種傻話,你和杜相公不一樣,杜相公是不想再繼續科舉了,而且他會武藝,曾經在海盜之中呆過,可你在濂溪書院里頭學的那些,到了東番就一點用都沒有了。你幫不上別人的忙,還會成為累贅。”

    秀珠狠心說著打擊陳炳昌的話,見其如遭雷擊,她便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似的,笑吟吟地說道:“我小時候,阿媽給我講過很多故事,其中,便有相愛卻不能在一起的人的故事。我們約好一個日子,十年之后在濂溪書院再見怎么樣?說不定到那時候,你再看到我的時候,就一定會覺得這些舊事可笑極了……”

    “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

    陳炳昌使勁抱著頭,只覺得腦子里一團亂。接下來,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這酒樓回去的,也不知道耳邊別人說了什么,更分辨不出時光。接下來的几天里,他只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吃了睡,睡了吃。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感覺到臉上猛地一陣冰涼,整個人凍得一哆嗦,他方才恍然回神,卻發現汪孚林一手端著一個空碗站在自己面前,甚至還保持著潑水的動作。他使勁搖了搖頭,想要弄清楚都發生了什么事,卻不曾想聽到了一句他完全沒想到的話。

    “好了,夢該做醒了。之前是我多事,把你從廣州叫了過來,卻沒想到秀珠太有主意太固執,你又沒經歷過這種事,受挫之后就變成了這樣子。今天早上,秀珠和其他人已經啟程去了漳州府月港,招募人手,采辦物資,等到風向合適的時候,就會從月港開船去東番。”

    陳炳昌一下子跳了起來,再也顧不上額頭上那亂糟糟滴落的水珠。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可最終,抓住的卻只是汪孚林的一只袖子。他蠕動著嘴唇想要追問,可到最終,他的手無力地滑落,腦袋也耷拉了下來。當他感覺腦袋被人拍了拍的時候,他突然瓮聲瓮氣地問道:“今天是几月几日?”

    “十月十六。”汪孚林答了一句,見陳炳昌似乎在大口大口地吸氣,他就開口說道,“你如果還想追去漳州府月港,那也隨你。”

    “不,我不去了。”陳炳昌笑了一聲,但那笑聲卻比哭聲還難聽,“那天,她把該說的話都說了,我也是,追去了也沒有什么結果。汪大哥,廣州城那邊只有徐前輩一個人,一定忙不過來,我這就回廣州去。”

    見陳炳昌胡亂用袖子擦了擦臉,隨即拱了拱手之后,大步往外走去,汪孚林不禁打心眼里嘆了一口氣。也許就是從此時此刻開始,在經歷了人生中父母雙亡之后最大的一次打擊之后,這個少年小秀才長大了。也許過了十年二十年再回首,陳炳昌會覺得現在這痛徹心扉的失戀很傻,但卻也許會覺得這仍然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可是,誰知道呢?

    而那個曾經固執敏感卻又堅強的秀珠,選擇了去東番,卻不僅僅是遠遠躲開廣東這一切,同時卻還打算招攬一部分離開山林進入城市,卻始終無法融入的瑤民。她甚至求著呂光午同行,希望能夠端掉某些拐賣婦女的船幫,希望能有一些身世孤苦無依的女子跟著一塊渡海前往東番,從而彌補東番少有女子的局面。也許她日后想起這段故事的時候,再也不會記起他們這些旁人,只會記得那個一心一意維護她的少年。

    “該回去了。”

    汪孚林喃喃自語了一聲,也起身離開了屋子。

    當汪孚林從潮州府一路巡視州縣,最終回到廣州時,已經是十一月二十的事情了,正好趕上布政司那手忙腳亂的一番交接。吏部公文剛剛下來,左布政使張廷芳調任云南左布政使,而右布政使陳有杰則是調任貴州右布政使。若是單單從結果來看,這仿佛只是一次很普通的調動,畢竟十三省布政司之間的調動素來非常頻繁,可是,從天南第一的廣東調到云貴,只要不是太遲鈍的人,都能察覺到其中那顯而易見的左遷之意。

    因此,相送兩位布政使離任的官員和鄉紳少之又少,卻是人未走,茶先涼。當兩位昔日的藩台大人出了大門,眼看隨從家人和收拾好的行李車馬等候在外,一整條寬敞的長街竟是蕭瑟到看不見什么人,只有一輛騾車時,那心里真是千般滋味在心頭。年輕几歲的陳有杰更是按捺不住心頭怨恨,狠狠地詛咒道:“我倒要看汪孚林他能得意到几時!”

    張廷芳卻無意嘴上逞能,隨口向身邊一個隨從問道:“周提學也沒來?”

    提到提學副使周康,陳有杰也登時臉色黑了。旁人趨炎附勢,不理會他們這兩個左遷的布政使也就算了,周康橫豎都會變成孤零零的光杆提學大宗師,也敢不把他們放在眼里?倏忽間,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大街那唯一一輛騾車上,然而,當車帘打起時,下來的那個人卻讓他瞳孔猛地一縮。

    竟然是汪孚林!難不成他是特意來示威的?

    “我來送一送二位藩台。”汪孚林含笑點頭,無視兩人那鐵青的臉色,微微笑道,“我這巡按御史在廣州也呆不了几天,凌制台已經傳命,讓我不日就到瀧水縣去,幫著調撥糧秣軍械。好教二位得知,周提學那邊也是剛剛罷職,提學副使只怕要按察司派人署理,所以大概沒心情來為二位送行了。”

    此話一出,張廷芳和陳有杰簡直難以置信。他們兩個緣何左遷,朝中張四維派人快馬驛傳送來急信,說是他們之前顛倒黑白,兩廣總督凌云翼在首輔張居正面前狠狠告了他們一狀,雖不是汪孚林的手筆,他們卻不能不把這筆賬算在汪孚林頭上。可他們萬萬沒想到,看似張黨的周叢文竟然也會倒台,可恨他們到現在連周叢文是怎么倒台的都不知道!

    “汪孚林,你別太得意了!”

    面對陳有杰的厲聲回擊,汪孚林聳了聳肩,呵呵笑了一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從沒想過招誰惹誰,是有人非得和我過不去而已。二位走好,山高路遠,我就不遠送了!”

    見汪孚林禮數非常周到地深深一揖,隨即頭也不回地朝騾車走去,張廷芳見陳有杰氣得臉色通紅,突然有些后悔之前的處處針對。

    整個廣東官場,除卻他和陳有杰,再加上提學副使周康,其余大多數官員都分潤了汪孚林提供的不少好處,甚至還有香山縣令顧敬這種品秩低微,名字卻一下子上達天聽的異數。早知如此,他何妨對張四維的吩咐陽奉陰違,又哪會落到今天的下場?

    汪孚林卻沒有回察院,而是根據小北讓人送來的信,找去她的新居所。進門之后,他就看到了妻子那張笑吟吟的臉,看到她用手輕輕摩挲著仍然不曾隆起的小腹,他只覺得心中滿溢溫柔和欣喜。

    他真的就要當父親了!

    第十卷十府巡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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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59 發表於 2017-5-22 21:05
第751章 功德圓滿的離任

    羅旁山大捷!

    對于廣州城中的官民來說,這已經不算是什么新聞了。自從廣東廣西總兵總共出兵十余萬,分十哨合圍羅旁山之后,每次傳回廣州城中的戰報,几乎無一例外是斬首多少多少,又朝羅旁山進逼了多少里,以至于很多人都從最初的乍一聽聞就心頭振奮,到現如今完全不當一回事。只有年歲較大的老人們,說起當年瑤亂之禍,廣東十府死傷無數時,仍是心有余悸,覺得如今這太平盛世的不易。

    只不過,那倒在血泊之中的數萬瑤民,除卻少數感慨殺戮過大的讀書人,卻沒有多少人放在心上。既然看不到尸山血海的情景,那么就不去想象,這是大多數人的通病。就連在瀧水縣呆了一個月,大多數時間只在后勤保障上頭幫幫忙,絕對不往前線湊的汪孚林,也同樣采取了這種掩耳盜鈴的措施。

    平瑤是從朝廷中樞到地方督撫全力准備已久的,哪里容得他指手畫腳?他也只能選擇性無視瑤民的死傷,只在善后上給凌云翼上了几個條陳。

    畢竟,他不是聖人,也唯有在能力允許范圍之內做一些事情。

    至于他之前平海盜的功勛,和之前張廷芳陳有杰以及少數御史彈劾他居官巡按卻還帶家眷的過失放在一起,卻造成了一種相當詭異的局面,那就是別人一個個都有相應的功勞和獎賞,對他卻只字不提。對于這種情況,汪孚林自己卻不以為意,他的起步本來就比別人高,難不成一下子給他升個五品?之前折騰出來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他接下來“修身養性”,全力把之前鋪開的攤子收尾,巡視各府時,對諸多官員則是敲打得多,彈劾得少。

    一時間,上下相安無事,再不復他剛上任時那刀光劍影的景象。而在這種祥和的氛圍下,他暗中派人根據呂光午的筆記,接觸了不少草莽英雄,有的送去了新置的台灣縣,有的招攬到了即將鋪設到廣東的鏢局,有的則是直接雇請到了自己身邊,恩威并濟,名利雙管齊下,最終漏網之魚只剩下了小魚小蝦兩三只,他卻感到心滿意足了。

    既然朝中對人彈劾他上任巡按御史卻還帶家眷的事保持沉默,汪孚林便索性把小北安置在了察院旁邊的一座宅子,過年之后更是光明正大地傳出了妻子懷有身孕的消息。既然和他有仇的不是落馬、罷職又或者是調走,廣東官場的其他人又和他無冤無仇,反而恭賀者眾多。尤其是汪孚林這個巡按御史至少本職工作還是完成得不錯,在得知他婚后四年都沒有子嗣,家中父母這才把妻子給他送了過來,旁人就更加覺得此舉無可厚非。

    對于第一次在廣東過冬的小北看來,這種過冬不用穿棉衣,戴皮帽,猶如春天一般和煦溫暖的季節,自然是讓人非常舒適,唯一的不習慣便是廣東偏濕的氣候。就在她坐胎已穩,汪孚林這個巡按御史又是官當得漸漸平順,潘大老爺續弦的婚禮亦是如期舉辦,剛過年還沒出初三,京城那邊卻傳書過來,召汪孚林回都察院述職,新任巡按御史不日就要抵達,與他進行交接。

    盡管滿打滿算,汪孚林上任也還不到一年,可對于巡按御史這份工作而言,任滿一年那算長的,短則三五個月都有,故而這也不足為奇。對于他的離任,廣東官場自然頗有議論,什么猜測都有。然而,汪孚林上任之后別的不說,甚至都不用平海盜,光是修官學,勸教化,把取士過苛的提學副使周康給趕了走,這三條就足以讓年紀輕輕的他躋身名宦祠,至于那些商人,更是受惠于他的新政,唯一不高興的,大概就是葡萄牙人。

    但不高興歸不高興,教會任命的主教賈耐勞總算也看到了傳教中國的曙光,因為有王畿的介紹,濂溪書院選出了無意官途,卻又對外界事物頗有好奇的十個書生,進入了濠鏡的聖保祿修院學習葡萄牙語和拉丁語,而能說中國話的少數几個葡萄牙人,也得以獲准進入廣州做短暫停留,這至少算是一個不小的進展了。因此,得知汪孚林即將離任,賈耐勞立刻派出了弗朗西斯神父作為代表,把汪孚林需要的書直接送了一打過來。

    因為根本不可能帶上賈耐勞附贈的弗朗西斯神父去京師,小汪巡按看到那一大堆葡萄牙語或拉丁語的書籍,心里那是什么滋味,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至于汪孚林自己看來,在廣州留下了于文,汪、程、許三家的分支機構拓展到了濠鏡;銀庄票號網絡則正在和廣府商幫和潮州商幫進行洽談;他又在小北的游說下,成全了碧竹和于文的婚事;而且通過杜茂德等人,在東番扎進了一顆釘子,潮州府那些商人也商定了摻一腳;如今即將回程的時候,他當然覺得此行廣東實在是非常有價值。餞別宴上,他對敬酒的人來者不拒,狀似酩酊大醉地被人扶上轎子之后,這才露出了清明的眼神。

    從汪道昆最近的一封信來看,兵部尚書譚綸的病情年前有所好轉,殷正茂接任王國光出任戶部尚書后,一直都在試圖加深張居正對自己的信賴,但好像張居正對其還沒法像王國光這樣全心信任。但不管怎么說,就如今的情況來看,歙黨終于踏出了入主中樞的最重要一步,局勢可謂一片大好。

    而他這次被調回去,這些尊長到底准備怎么安置他?說實在的,他實在不想留在都察院,不算他曾經說過的不進都察院那番話,就說他在廣東這番折騰,都察院那些頂頭大上司怕是見他就頭疼!

    臨走之前,汪孚林少不得上肇慶府拜別了凌云翼。在平瑤告捷之后,這位兩廣總督的封賞雖說還沒下來,但加銜几乎是鐵板釘釘的事,唯一存在變數的,就是凌云翼的加銜能否像當初的殷正茂一樣達到兵部尚書,任滿之后就立刻進入六部堂官行列,僅此而已。而春風滿面的凌云翼在和汪孚林寒暄了片刻之后,面對這個讓自己又愛又恨的年輕巡按,他的心情自然非常復雜。

    汪孚林通過那些商家,給他提供了額外四五萬兩軍費,而攤派到廣州府和潮州府的十几萬兩軍費也征收得非常順暢,使得他在賞賜時可以放開手腳。然而,殷正茂也因為他這次大勝而分潤到不少名聲,畢竟所謂的計划是殷正茂當初在任上制定的,故而順利入了北京戶部。

    然而,終究汪孚林上任以來,帶來的麻煩雖不小,但給他的支持也不小,他最終語重心長地告誡了一句:“雖說官場如戰場,但你也得記住,過猶不及,而且昔日的盟友,日后也許也會成為敵人。”

    “是,多謝凌制台教誨。”

    擔任廣東巡按御史期間,凌云翼給予的雖說看似只是有限度支持,但汪孚林也明白,實際上凌云翼的支持,已經超過了一般情況下總督對巡按御史的支持,這里頭八成是看在他后台的份上,兩成是看在他這個年輕人有抱負有擔當的份上,這已經很難得了。更何況凌云翼在奏捷的時候,還分潤給了他一份戰功,因此致謝的時候,他倒也真心實意。接下來,他又和在凌云翼身邊當幕僚,如今頗受信賴的鄭明先見了一面,依依話別。

    回到廣州城中察院之后,汪孚林只剩下了最后的問題,那便是安置自己之前聘來的兩位幕僚——在杜茂德去了新置的台灣出任縣令之后,剩下的那些事務,陳炳昌和徐秀才兩人都處理得非常完滿。只不過相對于純粹只想好好表現以報知遇之恩的后者,前者卻更多的只是想借助忙碌的工作,忘記那段已經追不回來的感情。當他召見兩人的時候,徐秀才便猶豫了許久,這才低聲說道:“汪爺,學生的家人都在廣東,如果可以……”

    “你家人都在廣東,留下是正理。你和潘家原本就很熟,又不像其他讀書人那樣忌諱商人,認為他們銅臭氣太重,所以,我打算把你推荐給潘大老爺,和潘家的掌柜一起經管濠鏡事務,如何?”

    徐秀才沒想到汪孚林連去路都早就替自己想到了,心中自是百感交集,當下慌忙謝了又謝。可他瞅了一眼身邊默不作聲的陳炳昌,突然又開口說道:“至于陳賢弟,能否請汪爺帶他去京師?雖說他兄長還在濂溪書院求學,他們又是兄弟情深,但他們都還年輕,不趁著年輕的時候闖蕩歷練一番,以后肯定是會后悔的。陳賢弟,你自己說呢?”

    陳炳昌沒想到徐秀才竟然還替自己做了打算,在最初的愕然之后,他看向汪孚林,見對方面露微笑,他想到自己這大半年來學到的經歷的東西,雖說有痛苦有悲傷,但也有歡樂有成長,他就鄭重其事地躬身說道:“我想繼續給汪爺當書記,還請您成全。”

    汪孚林冷不丁想起了一句不怎么應景的話——去留肝膽兩昆侖——但不論怎么說,賓主一場,他當然希望替身邊的人謀划個好前程,當即答應了。接下來等著和新任巡按御史交接的日子,他逐一去拜訪了廣州城內那些相交不錯的官員,從按察使凃淵到海道副使周叢文、廣州知府龐憲祖、南海縣令趙海濤等,無一遺漏,甚至還特意去了一趟香山。當最后一站,他再次來到濂溪書院的時候,卻是發現王畿曾經住的小院子已經空了。

    “龍溪先生回去了。”

    汪孚林回頭一看,發現是呂光午,他登時又驚又喜。之前杜茂德等人去漳州准備出發去東番的時候,呂光午也跟著一塊去了,名義上是出自秀珠的懇求,但他很清楚,自己這位呂師兄是相當古道熱腸的人,只怕也擔心杜茂德等人此行的安全。盡管他用林道乾遺留下來的那筆錢,招募了軍余五百余人,可真正遇到事情,杜茂德和盧十三等人能否彈壓住,這卻是個未知數。

    他正想追問呂光午此行是否順利,呂光午就主動開口說道:“我只把人送到船上,本來還想跟著去東番見識見識,卻被死活趕下了船。這幫家伙有點能耐,竟然把林阿鳳的手下全都給說得各自歸附,林阿鳳身邊竟是只剩下了少數几人。所以,他們說這年頭出海風險太大,生怕我有個什么閃失,還信誓旦旦地說船隊編伍,絕對不會出問題,秀珠還給我下藥。”

    說到這里,呂光午的臉色竟是露出了少有的戲謔:“那個笨丫頭,要是我真的讓她給暗算了,還哪有臉在外頭厮混?”

    得知呂光午是因為沒有去台灣,這才能這么早回來,汪孚林想到那幫子撇開呂光午,膽子賊大的家伙,不由哭笑不得。而問到不告而別的王畿,得知這位老先生只是因為在廣東呆得膩味了,這才准備換個地方講學過癮,他想到同樣固執的何心隱,唯有搖頭。當他和呂光午說起自己即將回京城述職時,顯然已經聽說過此事的呂光午挑了挑眉,繼而呵呵笑道:“那我就提早恭喜師弟能夠回朝升官發財了!”

    只要不是又有什么萬難的局面等著我就好!

    汪孚林心中腹誹,等得知呂光午打算回新昌老家歇息一陣子,再過一段日子就打算游歷陝甘,他著實是唯有佩服兩字,當下少不得厚著臉皮約了同行先回徽州,得到應允后,登時喜出望外。雖說他自己的隨從護衛加上戚良等人,已經非常足夠了,但小北如今畢竟是雙身子的人,多一個呂光午這樣的天下勇士,保險系數何止增加一兩倍?

    等到新任巡按御史抵達,交割了各項事務,汪孚林啟程離開廣州城的這一天,恰是陰雨綿綿。他本以為各處都已經打過招呼,這一次悄無聲息地離開就算了,誰知道車馬隊伍剛一出察院街,就發現一大堆人早已經等候在了那里。這其中,既有官員、士紳、富商、讀書人,也有尋常的小民百姓,那几百號人云集的場面把他看得直發愣。正當他撥馬上前,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的時候,卻有一個童子快步跑了過來,正是當初來自新安漁村的細仔。

    “汪爺,大家說,不能讓你就這么悄悄走,大家一起來送你!”

    “是啊,大家一起來送你!”

    說這話的,是落后几步的廣州知府龐憲祖。他沖著汪孚林擠眉弄眼笑了笑,卻是又添了一句話:“今天廣州官民百姓自發來了千八百號人,除了我們,全都在城門等著給你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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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59 發表於 2017-5-22 21:06
第752章 衣錦還鄉

    廣州城門那上千人相送的情景,直到已經離開廣州進入江西境內,汪孚林的隨從護衛們仍舊津津樂道,就連呂光午也不時拿來和汪孚林開玩笑。而小北則純粹因為汪孚林的受人好評而感到高興,就連跟著自己好些年的心腹丫頭如今留在了廣東,她的離愁別緒也少了許多。如今她身邊的兩個丫頭,芳容是之前從徽州啟程時,汪孚林的母親吳氏給她的,芳樹是在廣州讓牙婆送上門的人里挑的,雖比不上碧竹,卻也非常盡心竭力。

    轉眼到了景德鎮,汪孚林沒有選擇直接北上,而是打算先把小北送回徽州,然后自己再快馬加鞭去京城。畢竟,甭管京師的某些大佬是否得知了他妻子有孕的消息,又或者是否為了補償之前沒給他敘功,反而不等他巡按御史任期滿就要他上京述職,反正這次述職給他的時間和之前上任時一個樣,整整一百二十八天的期限。而呂光午也接受了去汪家做客的邀約,至于包括戚良在內的其他人,那是早就把徽州當成故鄉了,此刻全都歸心似箭。

    唯有陳炳昌心中有些惴惴然。他生在湖廣,除了去廣州求學之外,這還是第一次出遠門。

    有了打前站的人報信,汪孚林遠遠看到徽州府城西面的潮水門時,就發現那里好像有一大堆人。他連忙對騾車中的小北吩咐了一聲,自己一馬當先地打馬飛馳而去。當接近城門的時候,他一眼就認出了彼此攙扶著的汪道蘊和吳氏,其他則是既有歙縣衙門中三班六房的小吏,也有猶如程許兩家管事之類的老相識,當然更少不了葉青龍,卻不見金寶和秋楓。

    穿過夾道歡迎的人群,他來到汪道蘊跟前,正要下拜行禮,雙手卻一下子被人拽住了。見是兩眼含著淚花的吳氏,他連忙開口安慰了母親兩句,可話還沒說完,卻聽到旁邊一聲響亮的咳嗽,側眼一看,不是汪道蘊還有誰?

    “兒子去了一趟天涯海角,才剛回來,而且兒媳婦也有了好消息,這都是大好事,你哭什么。”汪道蘊在汪孚林面前一貫擺不出什么父親架子,本來還想著趁兒子回來,他這父親當眾受禮,也能難得有做父親的威嚴,誰知道卻被妻子給攪和了,頓時有些郁悶。

    汪孚林哄了吳氏几句,又對汪道蘊作了一揖,等到和其他人團團圈圈打過招呼,小北等人已經過來了。等到大隊人馬穿過徽州府城,來到了歙縣縣城縣后街,他便發現,原本頂多只能算是兩進半的小院子,竟然擴充了一倍,一問父親才得知是葉青龍花費了一大筆錢,成功說服了東西兩家人賣了老宅,這就一下子讓家里的住房變成了三路兩進半,寬裕了許多,今日來迎接的這一大幫人全都擁進來,卻也不嫌擁擠。

    見葉青龍雖不表功,汪道蘊卻幫其啰啰嗦嗦說了一大通,汪孚林便知道,父親和如今他手下的頭號大掌柜相處得不錯。他對此當然樂見其成,甚至還當著汪道蘊的面大大夸獎了葉青龍一番,直把葉青龍喜得無可不可。而之前在城門口大庭廣眾之下,不好堵著通路太久,這會兒他才把陳炳昌介紹給了汪道蘊。聽到是兒子聘取的書記,還是個少年秀才,汪道蘊立刻對陳炳昌噓寒問暖,客氣得讓陳炳昌更加緊張了。

    至于呂光午,之前小北嫁過來時曾經來過,汪道蘊和吳氏都見過,此時聽汪孚林說起在廣東多蒙照顧,自然更是對這位新昌呂公子千恩萬謝。

    寒暄過后,汪孚林一看左右,便開口問道:“對了,金寶和秋楓呢?莫不是一個去了宣城,一個去了竦口?”

    “不是不是。”汪道蘊連忙搖頭,隨即眉開眼笑地說道,“京城來信,說是金寶這次考中了舉人,你這個當父親的又在廣東做官,他已經不大適合去宣城志學書院讀書了,沈二老爺也這么覺得,所以,他過了年剛和中了武舉的沈有容結伴一塊去了京城,翰林院許學士打算親自指點指點他。至于秋楓,這次鄉試只中了副榜,他本來想放棄舉業,跟著小葉子學做生意算了,綠野書園也需要人打理,卻被我請了竦口程氏老族長,斥責了他一頓,給他謀了個南京國子監的貢監,人去南京讀書了,竦口程氏在那有几位族人,說是會照應他的。”

    這里頭涉及到很多人,陳炳昌聽得云里霧里。尤其汪孚林竟然是那已經考中了舉人的金寶的父親這一點,更是讓他只覺得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好在葉青龍很機靈,一看到陳炳昌那表情就知道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連忙對其少許解說了一下汪孚林和金寶秋楓的關系。當聽完之后,陳炳昌只覺得嘆為觀止,看向汪孚林的眼神中充滿了敬佩。

    汪孚林假裝沒察覺,使了個眼色讓葉青龍幫自己招待一下陳炳昌,隨即又和父親攀談了一會。發現汪道蘊也不知道京城如今的局勢,他也就沒再多問,當下又出去和今日來迎接的眾人說了一會兒話。最后,歙縣衙門三班六房中人因為不能撇下縣衙里頭的縣太爺太久,沒敢留下吃席面就都退了,而程許兩家管事則是略留了留,但也沒用晚飯便告辭離開。

    直到這時候,之前熱熱鬧鬧的大宅門清淨了下來,汪孚林方才猛地發現,大姐汪元莞固然不見,兩個妹妹也一樣都沒露頭,再一問方才得知,汪元莞陪著他的姐夫許臻去了宣城志學書院求學,而汪二娘嫁了一年多,如今也已經懷著身孕,因為時間還不長,人還在西溪南吳家安胎,想過來婆家也不敢放。嫁到岩鎮方家的汪小妹過門沒多久,公公就遭遇急病,如果不是她堅持拿著陪嫁流水似的請大夫看病花錢,年紀還不大的方舉人就死定了。

    故而,嫁作長媳的汪小妹一時走不開,只能急急忙忙往娘家送信讓哥哥千萬多留兩日,她一定設法趕回來一趟。

    知道兩個妹妹全都嫁得不錯,大姐和姐夫也還美滿,汪孚林心里一塊大石頭落下,當下便和父親商量了動身的日期。雖說他是要回京去述職的,可廣東畢竟屬于很遠的地方,他此次送懷孕的妻子回家,還是決定在家多停留几天,大不了回頭再日夜兼程趕路。

    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母親吳氏安置了小北后過來時,正好聽到他說十天后啟程,竟是立刻開口說道:“雙木,我和你爹之前就說過,要是你這次留京,那么我和你爹就帶著小北坐船去京師和你會合。她自從嫁了給你之后,就沒怎么和你分開過,再說這女人生產不易,若有個萬一,我和你爹就沒法交待了。”

    “娘,我和小北早就說定了,她就留在徽州生,這次從廣州回來就已經很折騰了,再千里迢迢上京,只會比在徽州生更危險。而且,您二老又不是不知道,她暈船暈得厲害,運河又是十天九堵,萬一遇到鈔關或者稅關找茬就更麻煩了。”見吳氏還要爭取一下,他便握了握母親的手說,“娘,我是第一次當爹,當然也很希望和她一塊看著孩子出生,但世事難兩全。我相信,世上沒有比爹和您對媳婦更好的公婆了。”

    汪道蘊登時面露得色,吳氏則是想起之前對媳婦說起這話時,小北直搖頭的情景,再品味汪孚林剛剛這番話,她不由得露出了歡喜的笑容。她素來是菩薩一樣的人,兒媳婦是丈夫早年就定下婚約挑中的,兒子也喜歡,過門之后小北又很會哄她,她這個婆婆雖說偶爾心里也會酸溜溜的,但更多的時候卻也真的把兒媳當成女兒來疼。所以,她還是再爭了一會兒,見丈夫也幫著勸自己,她便最終放下了這念頭,可心中卻高興了起來。

    兒子有了媳婦,卻還是向著爹娘的!

    把汪孚林和小北送到家,常年在外漂泊不著家的呂光午自然也告辭回了新昌,汪孚林親自把人送到了漁梁鎮碼頭,少不得又是好一番感謝。

    因為在家里停留的時間有限,汪孚林原本還派人去了岩鎮方家和西溪南吳家送信,讓汪小妹別過來,叮囑汪二娘好好安胎,自己回頭去看她們,可沒想到次日申時,汪小妹就匆匆和丈夫一道趕了過來。已經梳了婦人發髻的她看上去顯得成熟了許多,可甫一見面還是忍不住抱著兄長又哭又笑,直叫汪孚林慶幸自己那位妹夫被汪道蘊叫了過去問話,沒看到這一幕。

    直到好容易勸了汪小妹松開手,哄了她坐下,他方才笑問道:“我之前都沒來得及為你送嫁,不怪我吧?”

    “當然怪!”汪小妹卻氣得皺了皺鼻子,隨即才悻悻說道,“可那是我運氣不好,誰讓二姐的婚事正好是你中進士候選的時候,我卻偏偏撞上你去廣州上任的時候?不過,哥你得貼補我私房錢,之前公公生病,我花了五百兩銀子。”

    汪孚林頓時大汗。堂堂岩鎮方家,又是斗山街方老夫人親自保的媒,不會窮到真要用媳婦的陪嫁看病吧?

    “岩鎮方家有些眼皮子淺的人看到我過了十八才嫁人,背后編排我的不是,還說哥肯定不喜歡我這個妹妹,嫁妝也是虛張聲勢,我家里公公婆婆那兩個糊涂的竟然還真信了,這次公公生了一場快死的病,婆婆一開始死摳著不肯花大錢請名醫,直到公公不好了,我掏了腰包,她才醒悟到斗山街方老夫人給他們挑了一個就算別的優點都沒有,卻有錢也肯花錢的兒媳婦!所以,哥你貼補給我五百兩銀子,大不了我回頭轉手還給你,我看誰回頭還敢說我哥不喜歡我!”

    想到汪小妹當年未嫁時,潑辣不下汪二娘,如今嫁為人婦卻要受這種磋磨,汪孚林只覺得心頭怒起,沉聲問道:“你和爹娘沒說過?”

    “和他們說干嘛?爹一怒之下不知道會鬧出什么來,娘又是三從四德的。”汪小妹聲音一下子低了下來,往外頭看了一眼,仿佛生怕有人聽壁角,隨即才用比蚊子還輕的聲音說道,“再說他對我挺好的,之前還在公公婆婆面前替我說話。這次出來的時候他還對我說,回頭他一定把我花掉的嫁妝銀子補給我。”

    汪孚林這才笑了起來,等留下汪小妹和妹夫方旭吃了晚飯之后,他二話沒說就擺出了大舅哥的架勢,直接把人拎到了書房耳提面命了一番,等第三日早上送兩人回去時,他就當著方旭的面直接把一個匣子塞給了汪小妹。

    “里頭是五十顆合浦南珠,隨你串項鏈還是珠花,還有兩千兩銀票,算是哥哥我給你的私房錢。你大姐和二姐回頭也有一份,只管拿著。”

    汪小妹也沒想到要五百兩裝個樣子,哥哥竟是多塞了几倍給她,饒是她素來膽大皮厚,也忍不住臉上發燒。方旭就更加不好意思了,可他上前正想替妻子回絕,卻被汪孚林瞪了一眼:“做哥哥的給妹妹私房錢,你啰嗦什么?都是干干淨淨賺來的,又不是我貪墨來的。”

    就算那合浦南珠是林道乾的珍藏,他也是讓于文調了銀子兌換了回來,否則杜茂德等人哪有第一筆資金去開發東番?

    汪道蘊雖覺得兒子有些太寵小女兒,可想想錢是兒子掙的,愿意送給小女兒當私房,兒媳婦都沒發聲,他也就沒說什么,吳氏倒是勸解了兩句,見汪孚林不聽也就算了。而方旭小心翼翼地陪著妻子一道離開汪家,等上了騾車之后,他才忍不住按著胸口道:“你哥哥比我也就大一歲,可我在他面前偏偏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被瞪一眼更是連腿肚子都哆嗦。”

    “那是,我哥是什么人,他之前在廣東當巡按御史的時候,那才叫厲害!”究竟怎么個厲害法,汪小妹雖說聽父母提過一星半點,卻也沒亂炫耀,只是拿著手指在丈夫身上點了點,“總算你對我好,否則我才不幫你說話!”

    方旭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想到大舅哥上廣州時還帶著妻子,如今妻子身懷六甲回徽州待產,他就忍不住挨著汪小妹坐得近了些。

    而送走了汪小妹夫婦,汪孚林一視同仁,少不得又跑了一趟西溪南吳氏,探望身懷六甲的汪二娘,當夜就住在了松明山老家,見了見父老鄉親,又多停留了一日。唯一的遺憾是,家住岩鎮南山下的舅舅吳天保去了嚴州府建德縣辦事,沒有遇上。

    等到接下來從松明山回到歙縣,汪孚林拜訪了程許兩家,接下來就閉門不出不會客,專心致志地陪著妻子。十天的日子一晃而過,啟程時他雖說滿心牽挂依依不舍,卻更知道限期不是玩笑,也只能啟程。路過宣城時又去見了大嫂汪元莞和姐夫許臻,順便在宣城沈家住了一晚上,這才繼續北上。

    等到了南京,已經是他從廣州出發兩個月后的事了。原本他只打算稍作停留,見一見秋楓,再拜訪一下業已承襲了爵位,喜好風雅的臨淮侯李言恭,卻沒想到竟是因緣巧合,挖出了一件陳年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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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59 發表於 2017-5-22 21:19
第753章 貪婪的背后

    盡管當年永樂遷都時,曾經一度挖空了南京的富商和富裕階層,但地處東南的這座金陵古都,其恢復能力從來都是非同一般的強,在正德皇帝南巡之后更是發展迅速,如今的南京哪怕沒了帝王,依舊一副名城氣象。不說別的,單單聚集在這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衙門,囊括了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等等重要的職司,便足以讓其比起蘇松杭來,更有一番權貴云集的氣象。

    然而,相比只挂著個尚書名頭,實權相比京城六部卻差一大截的南京六部尚書,在這座古城中,最重要的職位除卻應天巡撫和應天府尹之外,決不能忽略南京守備。守備一職一分為二,一半由勛貴擔當,一半由太監承領,大多數時候都有四個人。

    這其中,魏國公徐家因為扎根于南京,几乎每一代都承襲南京守備之職,再無上進之心。此外則是嘉靖年間方才歸還爵位的臨淮侯李家。如今,守制期滿已經復出的臨淮侯李言恭僉書南京中軍都督府,兼南京守備,又承襲了父職。

    但李言恭附庸風雅,白雪山房固然名聲在外,可他的威望和名聲與當初實打實打過點仗的李庭竹卻又不能相提并論。汪孚林抵達南京城之后,一過府拜望,李言恭就立刻屏退從人,也不顧兩人已經兩年多沒見,就是好一番訴苦。起頭,他自然是只說自己執掌臨淮侯府和擔當南京守備的那些難題,可漸漸話題就拐到了另一個方向。

    “我之前這守制兩年多來,有蘇杭商賈看好銀庄票號的市場,也已經插進了一腳,投靠的卻是魏國公徐家。和老牌勛貴徐家相比,李家雖說有些吃力,可本來也能維持的下去,不至于怕了他們。可偏偏這位魏國公吃相難看!這徐邦瑞出身庶長子,早年因為已故老國公徐鵬舉打算廢長立幼,甚至還把生了幼子的小妾鄭氏給扶正,請封了魏國夫人,讓庶幼子搖身一變成了嫡子,他吃了不少苦頭。

    還是后來事情敗露,老國公被罰俸,那位小妾扶正的魏國夫人被褫奪了封號,他這才算是得了世子名號。等老國公一去世,他承襲了爵位,到現在才五年。老國公當初不喜歡他,金錢上頭自然克扣,他大概是窮怕了,所以他承襲爵位之后,自忖年紀一大把,反正橫豎就只是個南京守備的前程了,便一心想著摟錢。因為他的關系,那幫蘇杭商賈不守規矩,竟是變著法子挖我們的牆角。”

    汪孚林當然知道大明如今那些勛貴不比開國,開國年間勛貴就是生十個八個兒子,那些不能襲爵的兒子也往往都能有個不錯的前程,運氣好的還能當到正二品都督,可現在就不一樣了,除卻襲爵的那個幸運兒,不能襲爵的不但分不到多少祖產和財產,而且往往只能混個勛衛就算到頂了,有多少勛貴旁支早已淪落到吃飯都成問題了?正因為如此,為了一個爵位,這些看似光鮮的人家往往能掐出腦漿來,徐家更是從第三代就開始不停地打御前爭產官司。

    只不過,他這次在徽州停留的那几天,葉青龍以及其他掌柜,還有程許兩家的人對于東南開拓的局面都還算滿意,并沒有提到南京這邊有什么應付不了的大困難。所以,聽出李言恭話里有話的他就索性反問道:“那侯爺的意思是……”

    “南京守備太監孟公公已經在南京呆了好些年了。”李言恭微微一笑,這才點破了自己的用意。

    這無疑就是要分潤股份的意思。兩人雖說結交已經快四年了,可畢竟聚少離多,利益成分多,情誼成分少,汪孚林當然不會奢望李言恭出讓利益。但是,要讓他讓步,他卻也不肯輕易松口。倒不是為了那點錢,而是商場如戰場,和官場也有類似之處,你要是隨意退讓,會讓人覺得你軟弱可欺。更何況,李言恭本來就只是以李家的政治資源,再加上一部分的真金白銀入股,經營上頭都是徽商汪程許三家作為主導,他就更不會任其左右了。

    天知道李言恭是不是勾結孟芳,打算侵吞他們這些徽商的利益?

    于是,笑著顧左右而言他,最后含糊答應考慮之后,汪孚林一離開臨淮侯府,明面上仿佛住在松明山汪氏在南京的一處別院,實則悄然住進了南京的那家長風鏢局。

    歷經多年開拓生意,從杭州、南京、鎮江、揚州,四家極具規模的長風鏢局早已成為這東南一路太平的標志,網羅了不少很有名頭的武師,唯一的區別只在于各自的根基不同。杭州的班底在于那些打行的舊人,南京則是浙軍老卒,鎮江是好勇斗狠的機工,而揚州則是鹽商的運鹽班底,其中包括某些私鹽販子。而這么一批人的洗白,汪孚林花錢無數,但收獲也同樣巨大。

    此時此刻,帶著劉勃和封仲的他一進鏢局,就被迎到了最深處一間廳堂,几個最核心的鏢頭,如張喜和張兵連聲叫著姑爺,爭先恐后稟報各種進項和成就,他聽得笑意盈盈,不住點頭,到最后方才問起南京守備的情形。得知臨淮侯李家和魏國公徐家確實明爭暗斗不斷,而自從隆慶六年起就擔任守備太監的孟芳,則是正死死壓著剛剛到任南京還不滿一年的守備太監張丰,他便忍不住沉思了起來。

    “這張丰是哪里人?孟芳既是在壓制他,他可有什么反擊?”

    “說來也奇怪,這張丰不像從前那些被打發到南京守備太監來養老的太監,他才四十出頭,聽說去御馬監之前,還曾經在司禮監的內書堂呆過,不知道怎的就突然派到南京來了。不過聽說京城皇上身邊有好几個姓張的太監,也許是親戚?”

    汪孚林當初還見過司禮監第二號人物張宏,深知其人年紀一大把,卻能在馮保之下安之若素,絕對不是尋常人物。而萬歷皇帝身邊,張誠和張鯨也同樣備受寵信,前者據說很得馮保的喜歡,至于是真巴結還是假奉承,他就不是很清楚了。如今這南京多了一個出身司禮監,年紀又不大的新任守備太監,也同樣姓張,雖未必真的是一家,可他不得不考慮得深入一些。他想到李言恭之前對自己的建議,便又問道:“臨淮侯和孟芳關系如何?”

    “李小侯……咳,如今該叫一聲李侯爺了。他和孟芳往來不多,或者說孟芳眼高于頂,瞧不太上剛承襲了爵位的李侯爺,再加上魏國公徐家巴結得狠,送禮也重,所以孟芳和魏國公徐家走得更近,李侯爺大約心里急,前几天還去拜訪過一次,卻被孟芳擋駕了。”

    原來是想要巴結孟芳卻沒巴結上……說實在的,如今這些勛貴真的都已經遠不如從前了,這種世襲不降等的承襲方式,養出來的只有酒囊飯袋!

    鏢局里頭這些漢子在背后對于太監閹人素來不大恭敬,因此汪孚林對太監直呼其名,他們自然樂得省掉那公公兩個字,只對李言恭還稱呼一聲侯爺,卻也只不過因為李家和汪孚林有些交易往來而已。他們七嘴八舌又回答了汪孚林几個問題,見這位姑爺若有所思摩挲著下巴出神,在兵馬司做事的潘二便開口問道:“姑爺可是打算見張丰?這位守備太監和當初的李小侯一樣,常常微服四處亂晃,但碰見什么冤情又或者不平事,卻也不大管,仿佛就是個閑人。”

    汪孚林當初碰李言恭就是用的“偶遇”,如今有鏢局作為后院,其中從鏢頭到趟子手,大多數都是出身中下層,再加上走鏢靠的不止是武力,還有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能耐,所以他如果打算再制造和張丰的偶遇,可以說易如反掌。可聽到張丰的這種行事方式,他就覺得有几分微妙的熟悉感,思前想后,他就決定暫且按兵不動,再打聽一下具體情況,反正就算一百二十八日期限不能全都用在路上,卻也還時間充足。

    但在此之前,他在鏢局陸續祕密接見了徽安票號和寧盛銀庄的三個大掌柜,先期交待了通過鏢局將真金白銀分批轉移,也就是換個庫房的事。盡管只是以防萬一,但這般安排交待下去,三個大掌柜仍舊面色沉重。然而,就在汪孚林井井有條地按照最糟糕的打算進行布置的時候,這天入夜時分,還在翻看賬冊的他卻聽到外間輕輕敲了敲門,隨即就是一個極輕的聲音。

    “小官人,有人在后門指名求見您。”

    汪孚林自忖自己可謂是潛蹤匿跡住進了這里,沒想到依舊被人發現了行蹤,意外的同時卻也不免好奇,當即起身去開門,吩咐讓陳炳昌先去摸摸對方的底子——這個少年小秀才歷經在廣東的磨礪之后,至少不用擔心三兩下被人掏出全部底細來。大約一刻鐘之后,就有人在虛掩的房門外頭再次敲了敲,得到他的許可后就直接推門進了屋子。

    “汪大哥,來的是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他自稱是南京守備張丰。”說這話的時候,陳炳昌忍不住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臉上還帶著几分不可思議。從前在湖南的時候,一縣之主就已經足夠他仰視了,后來到了廣州濂溪書院求學,這才算是見過好些天南名士,可比起跟著汪孚林見的那些官場要員,就相差很遠了。然而,如今一到南京,先是造訪白雪山房見了臨淮侯李言恭不說,竟然還有南京守備太監夤夜來見?這也太離譜了吧!

    汪孚林也覺得有點離譜。可是,結合張丰很可能是因為在宮中站隊錯誤,又或者政治斗爭失敗,這才在壯年到了南京,如今又被老前輩孟芳排擠這一現狀,他又覺得這種情況還算可以理解。只不過,既然來人已對陳炳昌吐露了身份,他就不能太過怠慢,當即換了一身見客的衣裳,跟著陳炳昌前去見人。

    因為這是半夜三更從后門造訪,鏢局中大半的人都早就睡下了,前頭那些平日待客的廳堂一概不能用,臨時用來招待客人的,只不過是后院的茶房。就連這茶房,也是照顧汪孚林這個素來晚睡的夜貓子,這才一直都開著,于是這時候還能給不速之客提供茶水點心。

    當汪孚林進去的時候,就發現一個身穿黃褐色直裰,看上去就平常文士一般的中年人正捧著茶盞,悠然自得地吃著栗子酥,看那專心品嘗的勁頭,仿佛這不是鏢局中手藝有限的廚子手藝,而是哪家大廚的精品。作為吃貨,面對這情景,汪孚林對這位陌生的客人不覺放下了兩分提防,卻是笑著說道:“張先生真是好厲害的耳報神,竟然找到這里來了。”

    那中年人站起身,卻是直到口中栗子酥都咽盡了,這才開口說道:“我初來乍到南京,統共也沒有几個能用的人,只在錦衣衛中還有點小關系,即便如此,也并非確定,而只是到這里來碰碰運氣。不過,可不敢當這張先生三個字,自打首輔大人執掌內閣,這全天下能稱張先生的,也就是一個人而已。我表字德丰,號太旻,隨汪侍御稱呼字號。”

    果然,這是個不大喜歡別人稱呼公公的人。汪孚林心中轉過一絲明悟,因笑道:“既如此,那我就稱呼一聲太旻公。不知今日夤夜前來,有何見教?”

    張丰臉頰偏圓,眼睛瞇著,嘴角挂著仿佛永不消失的笑容:“我聽說臨淮侯李侯爺和盛家,與徽商三大家聯手開的徽安票號和寧盛錢庄,這些年收入頗丰,卻因為魏國公徐家插一腳而有些心焦,故而打算攀上孟公公,卻不知道孟公公欲擒故縱,想著染指這日進斗金的產業很久了。我雖不才,和宮中司禮監秉筆張宏張公公早年認了父子,只人前少人得知,此番到南京來,是想為張公公找塊養老的地盤。如若汪侍御首肯,我愿意用兩萬兩銀子吃一成股。”

    兩萬兩,一成股,這看上去是獅子大開口,但汪孚林心知肚明,以當初開張時的規模來看,其實徽商三家外加臨淮侯李家出的本錢,還要遠少于這個數字,只這些年生意蒸蒸日上,再加上品牌價值,以及給漕運鹽運放錢,這才使得一成股份的價值大大上漲而已。他在心里迅速思量了一下,這才笑著問道:“想來張公公應該還有話沒說吧?”

    “呵呵,汪侍御果然名不虛傳,自然還有一個消息奉送。”張丰放下手中茶盞,坐直了身體,“萬歷元年南直隸鄉試的時候,曾經因為鄉試結果是否公允,生員們一度几乎鬧事,汪侍御應該不會忘了吧?”

    盡管已經快過去三年,但耿定向主考的那一屆鄉試,所謂考題風波,放火風波,他和金陵盛家還曾經因為一個草包盛祖俞起過不小的沖突,最終不但彌合了裂痕,還通過李家聯起手來,這些過往汪孚林當然不會忘記。只不過,那場風波把當時的南直隸鄉試主考官耿定向、守備太監孟芳、應天巡撫張佳胤,甚至還有南京守備臨淮侯李庭竹這樣的勛貴全都卷了進去,他還一度認為孟芳會被馮保撤離這個位子,如今看來卻是他當年盲目太自信了一些。

    “往事刻骨銘心,自然不會忘了。”

    “那件事的背后,是首輔大人派到湖廣江陵府去探望老太爺的游七住在孟芳府中,這兩個人搗騰出來的花樣,想要趁機整飭東南士林,順便栽贓給浙軍老卒。所以,孟芳雖事后因此吃了挂落,游七卻生怕禍及自己,千方百計保下了孟芳。但畢竟消耗了不少人情,再加上為了維持馮保的信任,孟芳這才不得不著力聚斂。”

    聽到這里,汪孚林終于意識到當初自己卷進去的是怎樣一場陰謀風暴,臉上雖不動聲色,心中卻為之大怒。

    這要是真的張居正和馮保定計,他目下自然是沒辦法,只能悶聲吞下這口氣,等日后大勢扭轉再思量怎么報復回來。可他沒想到,這竟然是孟芳這個閹人和游七這家奴算計的,不但害得他險些落水,還險些把一大批浙軍老卒給拉了下去,他不報此仇,誓不為人!當然,也不能張丰說什么他就信什么,此事他自然會派人去好好查一查!

    想到這里,他就裝出唏噓不已的樣子,接下來和張丰扯皮拉鋸,最終以三萬兩一成股的代價,談成了這樁買賣。至于張丰如何與孟芳去斗,那就不關他的事情了。要為司禮監第二號人物張宏謀退路財路,總不至于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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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59 發表於 2017-5-22 21:28
第754章 朝中有人,阻路則仇

    當汪孚林最終抵達京城時,已經是萬歷五年三月十五的事情了,正是殿試日的那一天。

    盡管會試已經結束,從原則上來說,落榜的舉子們已經可以回鄉了,但來都來了,很多人都想等著殿試結束發榜之后,看看一甲前三名究竟花落誰家再走。而且,明面上的平靜之下,不少人都在議論此次朝中大佬的子弟在會試榜單上名列前茅的事。和上次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會試落榜相比,這次參加會試的張居正的次子張嗣修,呂調陽長子呂興周,王崇古之子王謙,三者全都榜上有名。

    不但民間舉子,就連不少達官顯貴之家的下人們,私底下也都在討論這三位的名次問題。

    這天,汪道昆家中大門口,兩個門房便你一言我一語,竟是就殿試的名次先后打起了賭。一個賭的是張嗣修在前,呂興周居中,王謙最后,另一個賭的卻是張嗣修在前,王謙居中,呂興周最后。但其中有一點卻是兩人全都認准的,三人肯定都在二甲,絕不會落到三甲。但對于呂調陽和王崇古誰更強勢的問題,卻各自看法不同。

    年歲更小的那門房突然沒好氣地撇撇嘴道:“王崇古之前當刑部尚書的時候,還加了柱國,這次兵部尚書眼看就要出缺,他鐵板釘釘會補上。再加上他年紀一大把,朝廷為了撫恤老臣,肯定會對王謙好一點,至于次輔呂閣老,那是個謙沖的人,肯定不會爭名次。”

    “你這真是蠢話。這種事什么時候要閣老尚書親自去爭,讀卷的時候,別人哪個心里沒數?再說了,王崇古和首輔大人未必就是一條道的,今天既然是殿試日……啊!”

    因為爭得面紅耳赤,那年長的門房直到發現面前多了一個人,這才恍然醒悟過來,登時心里咯噔一下。尤其是當認出那風塵仆仆的來人時,他就更加害怕了,慌忙扑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顫抖地說道:“小的,小的不該一時嘴碎……”

    汪孚林按照規矩先去了一趟通政司,具折請求御前復奏此行廣東之事,然后又去了都察院,因為內閣首輔張居正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瓚都被召去殿試讀卷,所以他方才得以回來。

    剛剛在汪府門前下馬到走過來時,他已經聽到了這兩人在吵什么。此時此刻,面沉如水的他見那個年輕門房先是愣頭愣腦,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跟著跪了下來,他便淡淡地說道:“朝中大事直接拿來打賭也就罷了,不過是一時玩笑,但居然在門口爭執得連正經職司都忘了,豈可輕饒!來人,給我看好大門,押了他兩個隨我進去!”

    見汪孚林身后從人應聲上前,兩個門房登時大驚失色,還不等開口求饒,嘴就給堵了,竟是被人如同拎小雞一般提了入內。這動靜立刻驚動了里頭,可林管家匆匆出來,一認出是汪孚林,就把其他事情都拋在了腦后,滿臉堆笑地上前問候。汪孚林微微頷首打了個招呼,旋即問道:“今天是殿試日,伯父是在兵部,還是回頭要參加讀卷?”

    歷來殿試讀卷官,除卻閣老和尚書們之外,余下的人就要看天子的選擇,因此汪孚林才多添了一句。在他的目光逼視下,那管家額頭微微冒汗,訥訥說道:“因為譚尚書病重在家不讀卷,皇上點了老爺為讀卷官,估計一時半會沒法從宮里出來。不過四老爺在家,夫人也在。”

    汪孚林知道所謂四老爺指的是汪道會,他注意到汪道貫不在,頓時心中一動:“叔父也在殿試?”

    林管家苦笑點頭,聲音又低了些:“因為二老爺參加殿試,所以老爺原本是和首輔、次輔以及王尚書一塊請辭讀卷官的,但皇上執意不許。”

    汪孚林當然知道,汪道昆又不是萬歷皇帝身邊的講讀官,在天子面前還沒這個面子,此次沒有避嫌,應該是沾了張居正、呂調陽、王崇古的光。然而,汪道貫能中進士是好事,可照此次朝中權貴子弟扎堆應考的架勢,要想在二甲占據一席之地恐怕是很難了,說不定會落到三甲。當然,汪道昆和殷正茂許國當年也不過是三甲進士,名次問題也不算太要緊,可再想想張四維之前竟然沒有通過主考會試之便把汪道貫刷下來,這就太可疑了。

    他本待問林管家要一份會試榜單來看,但正好看到被自己拎了進來的兩個門房,就吩咐林管家屏退了其他人,將事情原委始末略提了提,見林管家登時臉色一沉,他就說道:“論理是我越俎代庖,但汪府在京城好歹也有些名聲,若不是被我,而是被別人聽到,伯父恐怕就不止是約束下仆不力這點小過失了。”

    “是是是,都是小的這些天太過怠慢疏忽。”林管家滿頭大汗,盯著那兩個門房的眼神,那更是猶如利劍一般,恨不得在他們身上戳几個洞出來。

    “人先找間空屋子看好,等我見過伯母和仲嘉叔父之后再說,此事你先不必聲張,只說他們得罪了我就是。”嘴里這么說,汪孚林心中卻另有盤算。他并不是那么嚴苛的人,哪里就會因為下人嘴碎便喊打喊殺?

    汪孚林既是如此吩咐,那林管家自是無話,哪怕人依舊是汪孚林的隨從看著,門前也暫時是汪孚林的人守著,他也沒敢如何。要知道,因為譚綸突然病情加重,甚至几近彌留,汪道貫要應考,汪道昆要讀卷,吳夫人則是自己也身體不大好,家中一時顧不上,他又忙著幫譚綸聯絡太醫院的御醫,尋醫問藥,否則門前又怎么會鬧出這種事情來?一想到汪道昆回來之后聽說這事,指不定會怎么大發雷霆,他就滿心忐忑不安。

    而汪孚林前去探望吳夫人時,卻沒有拿出在林管家面前的這番說辭。因為他之前買下的小宅子給了岳父葉鈞耀,自己兩年前買的那客棧改的宅子只派人去說了一聲,所以這次一進京就先到了汪道昆家,此時笑著行過禮后,就摸著肚子說又累又餓。

    吳夫人知道汪道昆最重視他這個侄兒,忙叫人去服侍了他洗臉更衣,又讓人去廚下催了點心,竟是猶如半個母親一般。等到汪道會帶著侄兒汪無競一塊過來時,就只見汪孚林正在狼吞虎咽吃東西,汪無競也就算了,汪道會頓時打趣道:“原來是咱們的食神回來了。”

    把嘴里的豌豆黃給吞了下去,汪孚林這才起身見過汪道會,卻沒理會這食神的戲謔,又伸手把行禮的汪無競給攙扶了起來。寒暄過后,他就詢問起了之前會試的榜單,得知沈懋學名列前茅,之前在宣城見過的馮夢禎、屠隆也榜上有名,湯顯祖和焦竑卻落了榜,他頓時暗嘆科場如戰場,真是半點不假。然而,汪道會接下來說的一句話,卻讓他略微有些失神。

    “湯海若太清高了,首輔二公子數次相邀與會,他硬是不肯去,這一而再再而三,未免就惹惱了人,落榜也就不奇怪了。至于焦山長,則是時運不濟,聽說是會試的時候一時忘了避諱。”

    盡管汪孚林只在宣城沈家和湯顯祖相交過一陣子,但對于汪道會的評價,他不得不承認,這還真符合湯顯祖的性子。至于焦竑的壞運氣,那確實是神仙都沒法子。當然,此次更重要的是汪道貫杏榜題名,他忍不住探問汪道會怎的沒去參加,得到的答復卻是無奈的一聲嘆息。

    朝中大臣家的子弟去參加今科會試的太多了,而且一個個全都題名杏榜,難不成要汪家再拔個兄弟同榜的頭籌回來?張居正家里那么多兒子,這次都沒那么干呢!而且,說實在的,他的把握沒那么大,就連汪道貫,這几個月在許國那兒與其長子臨時抱佛腳似的磨練制藝,那可謂怨氣沖天。相形之下,許國長子卻還是落第了,據說是卷面有污點,他卻覺得這種說法不大可信,但這些話就不好對汪孚林說了。

    吳夫人見叔侄倆對視苦笑,便有心活絡氣氛,當下便吩咐汪無競道:“大郎,你到許家去送個信,就說你兄長來了,把金寶叫回來。再去葉家通知一聲……”

    汪孚林本也打算叫金寶過來問問,吳夫人既是如此貼心,他倒省事了,但對于岳父那邊,他就立刻笑說已經打發了人過去通知,也就免得汪無競再跑一趟。在吳夫人那里盤桓片刻,他就和汪道會一同起身告退,卻是到外頭汪道會的書房去說話。

    雖說平日里汪道會和汪道貫常常占用汪道昆的書房,但京城汪家即便遠不如在松明山老宅的園林那般齊整,兄弟三人還不至于真的連書房都擠在一塊,不但如此,對于平日結交士人,又能充當幕僚的兩個弟弟,汪道昆更不會委屈了他們,每人一個獨立的院子,隨從也是獨立調撥,每月花銷全都是比照著自己。此時此刻,踏入汪道會的書房時,汪孚林四下一掃,目光倏然間就落在了書架間的一個花瓶上。

    霽紅?不是吧,也許是類似的東西……要知道這是真正的御用器皿,旁人得之視若珍寶不說,而且也絕對會束之高閣不為外人知,畢竟是犯忌的,都說自從宣德之后,連景德鎮的御窯都已經燒不出這種好東西了!

    汪道會順著汪孚林的目光看去,呵呵一笑,笑說一句不過是仿的,工藝遠不如真正的霽紅,這才徑直來到書桌旁,將會試的杏榜抄本拿了給汪孚林。汪孚林這才收回了目光,一目十行地掃過那一個個名字,當最終看完之后,發現張嗣修赫然名列前十,沈懋學更是占據了第四名的高位,王謙和呂興周都在三十名左右,汪道貫則是在五十名開外,屠隆遠至百名,但最最醒目的是,馮夢禎高居會元!

    他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從前縱使是閣老尚書,子嗣多半都是恩蔭,就算考進士,也多半不會是在自己任內,哪里像現在,全都恨不得在任內讓自家兒子考個進士回來,而且還不能是三甲!而沒有張居正首肯,沈懋學馮夢禎就算再東南名士,名次會這么好?

    想著自己三年前也算既得利益者,汪孚林這腹誹也就是一閃而過。而且,汪道會在他看完榜單之后,立刻沉聲說道:“譚部堂的病恐怕拖不了几天。”

    汪孚林之前聽兩個門房打賭的時候,就知道譚綸的狀況不容樂觀,可如今真正確定這么一個消息,他還是覺得心頭沉重。汪道昆能夠在朝中站穩腳跟,譚綸出力很大,更何況這位一旦病故,兵部尚書的位子很可能就要落到王崇古手中,汪道昆這個侍郎恐怕就要在對方手里討生活,這簡直是壞得不能再壞的消息。盡管兵部侍郎是可以外放為總督的,但只要兵部尚書是王崇古,汪道昆跑到哪當總督都難以省心!

    當然,汪道昆眼下和張居正的關系還沒那么糟糕,未必一定就怕了王崇古,但這年頭有背景有手段有能力的上司,要挑下屬的錯處實在是太容易了,汪道昆又不是謹小慎微到無差錯的聖人。

    知道汪孚林雖是晚輩,卻是汪家下一代最出色的人物,從智謀膽色來說,比自己和汪道貫還要厲害些,因而汪道會接下來就說起之前葉鈞耀出過的主意,以及汪道貫因此想到,可以把遼東巡撫張學顏放在廷推的人選上。然而,他話音剛落,突然就只見汪孚林使勁拍了一記書桌。

    “原來如此,上了張四維的大當,敢情他會試的時候沒給仲淹叔父阻路是打著這主意!”

    見汪道會先是有些不大理解,繼而就開始攢眉苦思,到最后一下子驚覺過來,汪孚林就知道汪道會也明白了。阻人道路,就相當于不共戴天之仇,而張四維在此次會試主考官的時候取中了汪道貫,那么就是汪道貫的座師,汪道昆不說投桃報李,改弦易轍支持王崇古,那么也至少得在兵部尚書的廷推上保持沉默,否則在旁人看來這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免不了要權衡一下汪道昆的政治品質。

    “難不成這就木已成舟了?”汪道會只覺得之前聽到汪道貫杏榜題名時的欣喜完全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煩躁,“要知道,大哥之前已經給張學顏寫過信了。”

    這一次,汪孚林終于免不了臉色發黑,心情大壞。而且,張四維刻意在許國之子和汪道昆之弟中只選了一個,不是他多疑,十有八九就有鬼!

    當初他游歷遼東的時候,張學顏是利用過他,但他也利用過張學顏,兩邊勉強算是扯平了,但張學顏看在汪道昆當年視察過薊遼,打過交道,又是張居正心腹的份上,對他表現出的善意居多。可真正要說,他還寧可繼任兵部尚書的是他在廣東的老上司凌云翼,這還是汪道昆張居正的同年呢!

    可要是汪道昆已經向張學顏賣過好,而在兵部尚書的廷推上卻又縮了回去,那么恐怕就會徹徹底底得罪張學顏。單看張學顏怎么秉承張居正的意思對付前任遼東巡按御史劉台,就知道此人的睚眦必報了。

    汪道會猶豫片刻,開口說道:“孚林,大哥出宮估計至少得兩三天,你看……”

    “叔父,一會兒無競若是帶著金寶回來,且讓金寶等一會兒,我先去譚家看看譚尚書。不論怎么說,當初我的表字是他起的,既是回京,怎能不去探病?至于我之前讓林管家關了的兩個門房,勞煩你對伯母說一聲,就說他們得罪了我,不必立刻發落,等我回來再說。”

    說到這里,汪孚林心里不由得默默祈禱了一句。只希望譚綸還能保持清醒,否則就真的難辦了。

    PS: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2 21:37
第755章 遺折和私信

    汪孚林之前隨著汪道昆來過兵部尚書譚綸的宅邸几次,但如今再來,他就只見這座規制不算太大的宅邸門庭冷落,就連門房也仿佛帶著几分頹然和倦怠。只帶著一個隨從的他下馬上前,才通報了姓名,那門房便面露訝然,盯著他端詳了好一陣子,突然拔腿就往里跑,竟是連一聲交待都沒有。猜到譚家是因為譚綸的重病而有些亂了方寸,他也沒太在意,由得自己的隨從在栓馬柱上栓了馬,自己便站在那兒發起了呆。

    好在沒過多久,那門房就帶著一個中年人快步迎了出來。才一打照面,那中年人便拱了拱手道:“汪侍御,才聽說你要回來述職的消息,沒想到竟然這么快就回京了。只不過家父臥病在床已經不是一兩日,恐怕不大方便見客。”

    盡管這最后半截話說得有些支支吾吾,但汪孚林既然知道來的應該是譚綸的兒子,也就是譚家能做主的人,他便誠懇地說道:“譚公子,我今天才剛回到京城,獲知大司馬病了的消息,這才急急忙忙趕了過來。無論是出于晚輩子侄的立場,還是當初大司馬為我取了表字的情分,我都想來探望他一下,哪怕在床榻前站一站也好,還請譚公子能夠體恤我這一片真情。”

    看到汪孚林說完這話后便一揖到地,譚獻頓時猶豫了起來。他并不是讀書的料子,多年科舉卻只是個秀才,因譚綸位居兵部尚書,方才恩蔭監生,如今是正六品太常寺丞,兩個年歲小一些的弟弟則是去年留在老家爭取考舉人,落榜之后,譚綸又一直沒將病了的消息送回去,直到不久之前連遺表都准備好了,這才命人回鄉送信,卻是打算替其他兒子求個恩蔭,比如尚寶司丞這種正六品卻沒有實權的京官,同時也希望他挑起家中重擔來。

    所以,知道汪孚林前途還不錯,考慮再三之后,他終究覺得一味攔著不近人情,只得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那好吧,汪侍御你隨我來。”

    譚綸無論當年在福建當巡撫,還是在薊遼任總督期間,全都是姬妾眾多,但后來告老還鄉的時候就遣散了很多女子,萬歷初年起復兵部尚書之后,張居正贈的婢女以及旁人送的婢妾,占據了他后院的大半壁江山,因此不免留下了好色的名聲。如今走在其中,汪孚林不見任何鶯鶯燕燕,哪怕是進了譚綸的臥室,他也愣是沒見到哪怕一個服侍的丫頭,心里不禁頗有些狐疑。

    難不成是譚獻還不等譚綸去世,就先越俎代庖把這些女人都給送走了?

    靠牆的床拉了半邊幔帳,汪孚林跟著譚獻上前,這才看到譚綸正躺在那里,仿佛正在昏睡當中,氣息微弱,顯然這病已經非常沉重了。盡管他來時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如今眼看這么一個曾經叱咤風云,威名赫赫的長者卻淪落到這番樣子,他著實感到心情沉重,別的那些心思也不由得都放下了。靜靜站了片刻,他心頭壓著無數想說的話,最終卻化成了一聲嘆息。

    多少風流人物,到老也就是這樣纏綿病榻,奄奄一息,卻也難怪無數明君依舊難免執迷于長生之朮,難以自拔。

    他凝神注視著譚綸,本打算停留一陣子就離去,卻不料床上的人突然有了微微動靜。他來不及多想,一個箭步竄到譚獻身邊提醒了一句。譚獻卻看多了這些天父親的時昏時醒,見汪孚林沒有貿然上前打擾,對其觀感頓時提高了許多,點點頭后便在床前地平上半跪了下來,輕聲叫道:“父親。”

    譚綸眼睛只微微睜開了一條縫,在譚獻身上一掃便收了回去,用輕得如同呢喃的聲音問道:“好像有人來?”

    汪孚林剛剛的聲音非常輕微,譚獻沒想到譚綸竟然已經聽到了。他沉默片刻,這才低聲說道:“是,父親,汪侍御來看你了。”

    盡管譚獻用的只是這樣含糊的一個稱呼,但譚綸卻輕輕咦了一聲,隨即開口問道:“是世卿嗎?”

    汪孚林沒想到譚綸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能夠記得自己的表字,連忙上前應道:“大司馬,正是晚輩。”

    “你回來了。”譚綸有些吃力地迸出了這么四個字,眼睛卻沒怎么睜開,卻是低聲說道,“大郎,我有話和世卿說。”

    這就是明顯讓自己回避的意思,譚獻頓時大為錯愕。要知道,他之前帶汪孚林進來探望父親都有些勉強,此時壓根沒想到譚綸醒來知道汪孚林來探望,竟是還要留下人單獨說話!但是,他素來不敢違逆父親,哪怕昔日抗倭名將如今已經成了病榻上的彌留老人,他也一樣不敢說什么,訥訥答應后就站起身來。他正要離開,卻只聽汪孚林開口說道:“世兄放心,我盡量讓大司馬少開口。”

    譚獻唯有苦笑。汪孚林縱使真有這心,那也得他那父親肯聽才行!于是,他苦澀地搖了搖頭,最終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方才在床沿邊上坐了下來,輕輕伸出手去握住了譚綸那只已經非常枯瘦的手,卻是什么話都不忍心說。他來時沒想到譚綸真的已經凶險到了眼下的地步,再拿那種煩心事來打擾,他還算人嗎?

    “世卿,如果可以,照應一下我那些兒子。”

    區區十几個字,譚綸已經說得非常吃力,而汪孚林聽在耳中,片刻的錯愕之后,他就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可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一個讓他非常措手不及的問題。

    “我的遺折已經寫得差不多了,你伯父希望我舉荐誰為兵部尚書?”

    這兩句話,譚綸足足停頓了七八次,眼睛也倏然睜開。汪孚林看著那明明已經很渾濁,眼神卻依稀透露出往昔犀利的眼睛,一顆心猛地一揪。足足好一會兒,他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可以,大司馬不妨舉荐刑部尚書王崇古。”

    若是譚獻在,此時指不定要愕然追問出聲。不是誰都知道汪道昆和王崇古不大和睦嗎?

    而譚綸則一臉了然,竟是微微笑了笑。如果不是僵臥不能動彈,他几乎就要點頭了。

    這時候,汪孚林又繼續說道:“王崇古如果能入主兵部,刑部尚書就空缺了出來。劉應節總督薊遼時和戚大帥文武相得,頗有功勛,如若能召入朝中接任此職,想來頗為合適,當然,聽說他和首輔大人不大相和,兩廣總督凌制台接任此職也未嘗不可。而如今薊鎮几無戰事,遼東卻依舊戰事頻頻,遼東巡撫張部院功勛彪炳,若就此總督薊遼,無疑更進一步。一旦他挂了總督銜,接任兵部尚書的資歷就夠了。王尚書終究年紀大了,也需要一個接班人。”

    譚綸聽到汪孚林請自己舉荐王崇古接任兵部尚書,他就察覺到汪孚林還有后續。此刻聽完,若非眼下他不可能喝酒,更不可能大笑,定然會哈哈大笑暢飲一番,以發泄心頭那股郁結多日甚至說多年的情緒。好半晌,他才微微眨了眨眼睛,干巴巴地說:“好,聽你的。”

    見譚綸沒有二話就接受了自己的提議,汪孚林又是驚訝,又是感激,等到譚綸示意他出門去叫譚獻,他立刻照辦。等到這位譚家長子進來,先是按照譚綸的意思立刻修改遺折,旋即又按照譚綸艱難的口述給張居正寫信,這竟是持續了整整兩刻鐘。等到草稿全都完成,譚獻見譚綸緊緊握住了汪孚林的手,說出了那么一句話,他頓時呆住了。

    “記得照顧大郎!”

    “好!”

    這簡單的最后對話之后,譚綸便再次閉上了眼睛,呼吸也變得微弱了下來。譚獻為之大駭,等上前查看,確認父親只是再度進入了昏睡,他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等到把汪孚林送出屋子,想到那最后的對話,他忍不住想要開口問兩句,但發現汪孚林的表情已經異常惘然,他想到剛剛這一老一少之間的默契,突然覺得自己這個兒子有些失敗。

    如果不是子侄當中沒有一個成器的,父親又何至于托外人照顧他們?雖說首輔和父親是多年的交情,可如果父親一旦去世,他們扶柩回鄉守制,兩年多之后,那位首輔對于他們這些譚家子弟,還能留有多少香火情呢?

    汪孚林沒有對譚獻說什么吉人自有天相之類的安慰話,畢竟以譚綸的身份,估計連御醫也請過不知道多少次。所以,在臨走時,他只對譚獻低聲說道:“如若這些天有什么事情,還請世兄千萬到汪家說一聲。無論什么事,不說伯父和大司馬多年交情,就是我承蒙大司馬賜字贈劍,也絕對不會坐視不理。只請世兄千萬不要把我當成外人。”

    人家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想到父親和汪孚林一番單獨談話后,竟是改了遺折,又寫了那封給張居正的私信,譚獻只覺得僅有的怨氣也無影無蹤。等到目送了汪孚林上馬離去,他咀嚼著譚綸給汪孚林取的那表字世卿,只覺得實在是意味無窮。

    父親自從抗倭開始,就一直在外帶兵,打過倭寇,巡撫過陝西,又被調到四川平寇,最后去了薊鎮和老搭檔戚繼光一同抵御蒙古,可以說簡直是救火隊員,哪里困難,朝廷就想著把人調去哪里。因為多年掌兵,父親深知除卻軍紀如山,賞罰公平之外,倘若個人品行太過高潔,反而容易讓朝中產生疑忌,因此蓄婢納妾,做出一副喜好女色的樣子,還和人交流過御女心得。而直到此次臨終前,父親吩咐自己重金遣散姬妾,他這個兒子才明白這些。

    當官何嘗容易?

    當汪孚林回到汪府時,已經是傍晚太陽落山時分,落日的余暉把人和馬的身影拉得老長。大概是因為沒得到里頭主人的吩咐,看門的竟然還是汪孚林之前臨時指派的兩人,直到復又見到林管家,他言語了一聲,林管家如蒙大赦,立時從下人當中抽調了兩個老實本分的頂替汪孚林那兩個隨從,臨時充當門房。而引著汪孚林去汪道會那兒的,赫然是之前和汪孚林打過很多次交道的芶不平。

    一路上,芶不平低聲說著,自己本是在長安左門等著汪道昆的消息,直到里頭傳話出來,確認汪道昆參與讀卷,這才回家,隨即就得知了汪孚林已經回來的消息,卻是來不及通知汪道昆了。聽到其津津樂道于沈懋學、馮夢禎等人如何得張居正青眼,汪孚林想到譚綸的病,即將出缺的兵部尚書,不知不覺竟是有几分浮躁,但几次張嘴,都最終沒有去打斷芶不平的話。

    等他來到汪道會的書房,卻發現金寶和汪無競并不在此。汪道會則解釋道:“你去見大司馬,應該有些所得,我就讓無競帶著金寶去嫂子那里了。”

    汪孚林能夠理解汪道會的急切,便言簡意賅地把自己對譚綸闡述的方案簡短敘述了一遍。見汪道會的臉色實在是精彩極了,他便歉然說道:“事出緊急,我實在是沒想到大司馬的病竟然到了這地步,只怕隨時都可能有危險,因此既然大司馬問了,我正好靈機一動想出了這么一個方案,就用伯父的名義提了。我知道這么大的事情,沒有和伯父叔父你們商量就做決定,是太草率了些,但是……”

    “別但是了,你小子就是比我們鬼靈精得多!”

    汪道會心情大好,在汪孚林肩膀上使勁拍了拍,卻是笑呵呵地說道:“走吧,去見金寶!”

    自己雖說覺得在譚綸面前的進言已經竭盡全力周全,但汪道會能夠贊同,汪孚林當然如釋重負。等再來到吳夫人那兒,他就只見金寶快步迎上前來,卻是倒頭就拜道:“見過父親大人!”

    汪孚林當初剛醒過來就結結實實聽到金寶叫了一聲爹,如今變成這文縐縐的父親大人,他反而有些不習慣。笑呵呵地把人攙扶了起來,見小家伙的個頭又已經躥高了一大截,臉上也褪去了青澀的稚氣,多了几分穩重,他不禁有一種吾家有子初長成的驕傲。只不過,他這個便宜父親一貫不大講威嚴,笑著點點頭后就贊許道:“十四歲的舉人,你這少年神童的名氣可是傳出去了。”

    “哪里是什么少年神童,這次能中舉,我也沒想到。主考官戴老師在鄉試場中病了,副主考陳老師總攬閱卷,是他力主點中的我舉人。我拜見二位老師的時候,也曾經說過自己文章淺薄,所幸戴老師很和藹,陳老師更是對我有些過度熱絡了。”說到這里,金寶有些難以啟齒,好一會兒才訥訥說道,“我聽人說,陳老師應該是因為首輔對父親另眼看待,所以才取中我的,所以我想再磨礪几年再下場參加會試。”

    汪無競寄籍順天府,剛考過縣試府試,成了童生,因此對年紀還自己小點兒的金寶竟然中了舉人非常羨慕。聽到金寶這坦白,他方才呆了一呆,卻是想到自己府試的時候名列第三的情景。要不是自己是父親的兒子,是不是也不可能躋身前三?

    汪孚林之前聽聞金寶中舉,就和小北細細分析過,此時卻不會給金寶潑涼水,示意金寶和汪無競一塊坐下之后,他才笑呵呵地說:“中了就中了,想那么多干什么?當初我能在南直隸鄉試中脫穎而出,也還不是一樣借助了方先生和柯先生之力?至于殿試,那就更是比拼機遇運氣了。你今年不考就不考,這三年沉澱下來,別的都不用想,好好跟著許學士磨礪學問,總有一鳴驚人的那一天!”

    嘴里這么說,他卻在心里哀嘆。等著金寶支撐門戶,自己能夠退休,那還得多久啊!這次一回京城就當救火隊員,他容易嗎?

    PS:今天兩更,第一更四千六求下雙倍月票^_^
ben59 發表於 2017-5-22 21:43
第756章 殿試之后的角力

    平生頭一次參與殿試閱卷,要說汪道昆心中沒有一點忐忑,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弟弟汪道貫此次竟然桂榜題名,躋身殿試的行列,他心中那患得患失的情緒就更重了。他又希望汪道貫能夠比自己當初更進一步,躋身二甲,又怕如此一來惹得外界議論懷疑,身處麻煩的漩渦。畢竟,譚綸一旦真的有什么三長兩短,兵部尚書易位,他的處境就更加艱難,因此自從會試開始到現在的這段時日,他連白頭發都不知道多了几根。

    而相對于其他參與讀卷的閣老尚書以及翰林院耆老,他更加尷尬的則是面對同鄉,歙黨之中最有希望入閣的翰林侍讀學士許國。自己因為許國長子也要參加會試,故而去年年底就把汪道貫給塞了過去,希望能夠一同溫習,也收一收弟弟太過懶散的性子,誰知道這次會試的結果竟然是汪道貫中試,許家大郎落榜!偏偏許國這次被天子點了讀卷官,他因為暫代譚綸,也得以躋身其中,如今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

    短短兩天的閱卷,汪道昆只覺得異常漫長。好容易捱到第二天日暮,所有讀卷官挑選出來的二十几份卷子送到了首輔張居正面前。他見張居正不過是略掃了一遍,便毫無異議地取了前面十二份,象征性詢問過呂調陽和張四維的意見后,就叫了所有讀卷官一起去御前進呈,他這才終于松了一口氣。這二十几份他都看過,并沒有汪道貫的,而且按照先前的排序,汪道貫很可能在二甲最后几名,又或者三甲前几名,具體得看二甲究竟取多少人。

    畢竟,每一科的二甲人數是不統一的,多則八十余人,少則四十余人,對于他這個暫時沒能力影響二甲人數的兵部侍郎來說,不確定因素太大。

    誰都知道如今是張居正當權,萬歷皇帝的御覽不過是一個形式,因此,張居正既然對于次子張嗣修位列二甲第二這個名次并無不可,其他讀卷官也就算放心了。尤其是暗中操作,點了宋希堯為狀元的張四維,更是面有得色。誰都沒想到,萬歷皇帝竟是沒等讀卷官一一誦讀這些卷子,就直截了當地吩咐拆開彌封。這下子,十二份卷子對應的十二個名字直接揭曉,一時間眾多讀卷官的表情著實精彩極了。

    呂調陽和王崇古則不約而同輕輕舒了一口氣。總算他們的兒子沒有放在前十二這種顯眼的位子,不至于小皇帝一眼就看到。畢竟,誰能和內有慈聖李太后,司禮監頭號人物馮保為援的張居正比?

    果然,得知了十二份卷子都屬于誰,萬歷皇帝在一本正經地聽人讀了几份卷子之后,他便突然開口說道:“沈懋學可第一。”

    沈懋學的卷子原本在第二,可天子既是金口玉言可第一,宋希堯自然就被壓了下去。對于這種結果,張四維連眼睛都沒眨一下,臉色看上去沒有絲毫變化,但只有熟悉他的王崇古知道,自己這外甥此刻不可能不感到任何挫敗。然而,這還沒有結束,就只聽萬歷皇帝又用未脫稚氣的聲音說道:“張嗣修可第二。”

    此話一出,張居正立時露出驚容,連忙阻止道:“皇上,張嗣修乃臣次子,臣不避嫌讀卷已經過分,將其置之于榜眼高位則斷然不可!”

    汪道昆亦是暗自咂舌,可更讓他心中悚然的是,萬歷皇帝竟呵呵一笑,一本正經地說:“先生有大功于國,朕無以為報,看顧先生子孫是應當的。不過是一個榜眼,何足為道?”

    其余的讀卷官已經全都驚呆了。尤其是呂調陽想到三年前那一屆,張居正長子張敬修落榜,那時候張居正雖什么都沒說,卻用不選庶吉士,將會元孫鑛硬生生摁在二甲的實際行動來出氣。如今三年過去,張居正次子也參加會試,卻不但名登杏榜,天子更是送了張家一個榜眼,他不禁生出了一種深深的挫敗感。張居正已經乾綱獨斷了,天子還要繼續表示榮寵和支持,再這樣下去,內閣哪里容得一丁點異聲,他這個次輔的存在價值又是什么?

    盡管張居正再三謙辭,但萬歷皇帝咬准了不松口,此事就這般定了下來。眼看第三名定了曾朝節,宋希堯竟是直接落到了二甲傳臚,會元馮夢禎則只得了二甲第二,張四維微微瞇起眼睛,自己都說不清是什么心情。

    沈懋學當初和汪孚林同行遼東,同生死共命運,汪孚林養子更是和沈懋學的侄女定下了婚約,兩家顯然已是通家之好。而狀元直接可以授翰林院修撰,最是清貴,短則十五年,長則二十年,誰能說沈懋學就不會入閣?

    一甲前三定下,接下來便是二甲,卻是和萬歷二年一樣,只得五十七人,但汪道貫十分幸運地擠上了二甲末班車,卻是吊在榜尾,直叫汪道昆悲喜交加。自己和弟弟的年紀相差十几歲,一直都是拿他當成半子看待,如今弟弟不但金榜題名,而且還名列二甲,汪家總算在汪孚林之后,又出了一個進士。一想到這里,他再想到金寶也已經是舉人,不由得把汪孚林當成了福星。

    若非汪孚林擺事實講道理,勸他不要對張居正指手畫腳,公務行文務求朴實,收一收名士習氣,只怕他這個侍郎早就做不成了,哪還有今天?

    汪道昆固然心中高興,可文華殿讀卷官賜宴時,這一頓飯也不知道多少人吃得不是滋味。奈何他們還得在禮部再住一晚上,等到天亮發榜之后,才能各回各家,因此散宴之后,讀卷官們回禮部時,自然按照平日的圈子以及交情,三三兩兩說起了話。汪道昆看到許國和申時行在前頭說了一會話,申時行又去和吏部尚書張瀚攀談了起來,只留下許國一個人,不由得有些猶豫,這時候,他就只聽得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

    “會試取中誰不取中誰,那又不是你能控制的,主考的是張四維,他這點伎倆你還看不透嗎?許維楨又不是那種沒度量更沒眼力的人,他都坦坦蕩蕩,我就不明白了,你心虛什么?”見汪道昆扭過頭來,臉色還有几分不自然,殷正茂頓時恨鐵不成鋼地說,“這次讀卷,你看看滿堂這么多人,晉黨有張四維和王崇古,歙黨卻有我們三個,這么多年來,何嘗有過如此局面?”

    作為同年兼同鄉,汪道昆和殷正茂的關系本來就比較親近,此時終于被這番言語給點撥得清醒過來。然而,他還來不及到許國那邊去,卻只見許國已經自己走了過來,竟是一如平常那般氣定神閑地和他以及殷正茂打過招呼,隨即就沖著他點了點頭。

    “南明兄,你這兩天怎么和做錯了事似的,老躲著我?”許國開門見山地問了一句,見汪道昆老臉微紅,他就呵呵笑道,“莫非為了我家大郎會試落榜的事?他才不過二十出頭,就算三年后再考,那也還來得及,再說有几個人和你家侄兒似的,秀才舉人進士全都是一蹴而就?令弟雖說性子懶散了一些,可我家大郎說,他悟性絕佳,再說科舉也看運氣,這次一個運氣好,一個運氣不好而已。”

    嘴里這么說,許國卻側頭看了一眼左側不遠處正在和左都御史陳瓚說話的王崇古,哂然一笑道:“反正三年后的會試,總不至于再遇到張四維主考了。”

    聽到這里,汪道昆終于意識到許國是真的心無芥蒂,這筆賬都算在了張四維和王崇古頭上,如釋重負的同時,少不得有些慚愧地說道:“是我因己度人,錯估了維楨賢弟的胸懷。”

    殷正茂見一直不尷不尬的汪道昆和許國算是揭過了這一茬,他呵呵一笑,隨即方才低聲問起了譚綸的狀況。說到這個,汪道昆自然免不了心情低落,就連許國亦是有些同情。畢竟,政敵突然壓在腦袋上成了頂頭上司,這種滋味誰能受得了?雖說汪道昆先前打算力推張學顏,他們也是知道的,但不可否認,哪怕這些年張學顏聲名鵲起,但對于促成了俺答入貢,切切實實有安北大功的王崇古來說,無論功勞還是資歷,都實在是相差太多了。

    還不如上凌云翼呢!可問題是兩廣局勢尚未完全穩定,凌云翼性子又是張揚驕縱的人,再加上又是張居正的同年黨,只怕很難一步登天。

    “等過了今夜,回去之后再商量吧。”

    作為三人之中官職最高,同時也是資歷最深,戰功赫赫的,殷正茂也只能吐出了這么一個答案。對此,汪道昆暗中慶幸,虧得葉鈞耀出了那個餿主意后,自己想都沒想讓殷正茂從戶部調到兵部的可能性,畢竟那樣的話他這個兵部侍郎也要挪窩,兩邊都是重新開始,那就虧大了。

    發榜前的這一夜,也不知道多少人沒睡好,更不知道多少消息經由禮部送往各方消息人士,以至于次日殿試進士齊齊匯聚一堂等候傳臚時,不少人已經提前知道了名次。這其中,就有大半夜緊急被人敲開門的沈懋學。得知自己竟然中了狀元,一貫沉穩的沈懋學一整個下半夜都處于失眠狀態,早上不得不用井水洗臉,沈有容還別有用心地讓人煮了雞蛋給他敷眼圈,直叫他恨不得狠狠揍這個故意看笑話的侄兒一頓。

    可如今那興奮勁頭過去,他就很清楚自己這個狀元是怎么來的。平心而論,每三年一次會試,能夠中會元又或者狀元的人,很少會出現冷門這種情況,大抵都是主考官乃至于閣老尚書們心中有數的才俊,當然,這樣的人每屆不止一個,而是少則几個多則十几個備選,具體名次三分看個人發揮,三分看背后大佬角力,還有四分則是看天子的臨時起意。所以,此時此刻他心中倒沒有覺得對不起馮夢禎,只是暗自感慨多年苦讀,卻難抵權貴青眼。

    而如果不是那么巧在游歷薊鎮的時候碰到汪孚林,他還會有這么好的運氣嗎?

    如果汪孚林知道沈懋學此刻的想法,一定會嗤之以鼻。有教過張居正那几個兒子的門館先生姜奇方出任宣城縣令,出自宣城世家的沈懋學肯定早就進入張居正視線了,他只不過是把這個過程提早了一些,把關系加深了一些,僅此而已。

    一場傳臚過后,几家歡喜几家憂。披紅戴花的沈懋學根本來不及和其他同年說一句話,甚至連和好友馮夢禎和屠隆打招呼的功夫都沒有,就被傘蓋儀從禮送回家。而黃榜則被送到了長安左門,進士們當然就各回各家了。而同樣被關在宮里三天三夜的讀卷官們,也終于得以出宮。無論他們平日在衙門中是如何的位高權重,在宮里卻畢竟只是臣子,哪有家里來得舒服?

    而汪道昆等了剛剛經過傳臚的汪道貫,兄弟一塊從長安左門出宮。在長安左門,兩人恰是看到了那黃榜之前無數人圍觀抄錄的情景。汪道昆遙想當年自己經歷過,汪孚林經歷過,如今輪到了汪道貫,他終于忘記了那些煩心事,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竟是直到芶不平匆匆上前叫了一聲老爺,二老爺,他這才驚覺回神。然而,芶不平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卻讓他在呆愣過后,立刻驚喜了起來。

    “老爺,小官人回來了。”

    汪道昆和汪道貫都有兒子,但都年紀很小,家中素來以少爺稱之,而整個松明山汪氏,被親切地稱之為小官人的,就只有汪孚林,盡管他早已不是被人叫小官人的年紀了。汪道昆來不及多問,立刻上了二人抬的小轎,汪道貫則更心急,直接牽了一匹馬過來,沒等汪道昆起行就一溜煙先跑了。

    等來到汪府門前,汪道昆因為步伐太急,跨過轎杆的時候甚至被生生絆了一下,幸好芶不平眼疾手快,這才沒有跌倒。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放在心上,直到快到自己書房時,這才放慢了腳步。這時候,他就聽到了里頭傳來汪道貫那招牌的爽朗笑聲。

    “好小子,我和大哥都快愁得白頭發掉一地,你一回來居然就不聲不響解決了!我看吏部尚書張瀚也不用干了,直接讓位給你得了!”

    盡管敏銳地察覺到,汪孚林應該解決了某個棘手的難題,可汪道貫的口無遮攔還是險些讓汪道昆氣歪了鼻子。他一下子快步走到書房門口,打起門帘進去就厲聲喝道:“你好歹有個叔父的樣子,就知道信口開河!”
ben59 發表於 2017-5-22 22:01
第757章 走狗和上司

    雖說父親汪良彬尚在,但長兄如父,汪道貫平時可以和汪道昆沒大沒小,但大哥真的發火,他就立刻老實了。若是旁人看到狂傲的汪二老爺還有這一面,必定會瞠目結舌。汪道會卻是看慣了的,此刻就笑著當起了和事老,將汪孚林之前去探望譚綸時商定的事情對汪道昆說了。果不其然,他話音剛落,就看到汪道昆神情復雜地看著汪孚林,許久才嘆了一口氣。

    “也是,王崇古年紀大了,而且在朝中樹敵也很不少。他這一騰挪,就先空出來一個刑部尚書,而子理兄當年在兵部尚書任上都因年老多病屢遭人彈劾,更何況是年紀更大的王崇古?只憑年老,再抓點他從前在山西和宣大總督上的錯處,再等一年半載,就能再空出一個兵部尚書,全都可供元輔安插親信。”汪道昆輕輕砸了砸額頭,隨即有些自失地嘆道,“先是只想攻城略地,隨即就只顧嚴防死守,偏偏忘了還能另辟蹊徑。”

    “那是因為伯父沒有為人走狗的覺悟。”汪孚林笑了笑。這種話,他也只敢在同一宗族的血親,這種天然的同一利益共同體面前說出來。畢竟,汪道昆已經出仕到三品,他才剛起步,汪道貫更是剛中進士,還沒到需要考慮汪家這一大家子人中,誰上誰下誰擋路等等問題。果然,他就只見汪道昆的眼神一下子銳利了起來,汪道貫則是和汪道會悄然退后了兩步。

    “孚林,沒想到你的膽子比仲淹更大!”

    汪孚林本來就是膽大包天的性子,此刻在雖稱不上龍潭虎穴,卻也防守嚴密的汪府,他就毫不避諱地說道:“威名赫赫如薊鎮戚大帥,投書首輔時,尚且自稱門下走狗。七卿之首,號稱天官的吏部尚書張瀚,凡事皆仰首輔大人之鼻息,不敢少有違逆。在兩廣威名遠播的殷部堂,因是首輔同年,且步伐一致,這才援引入朝為兵部尚書。天下督撫有當年為高新鄭重用的,如今雖大多留任,卻不敢為高新政說半句話,對首輔不敢有半點異言。而伯父之前少有怨言,便為首輔冷落,甚至讓張四維王崇古生出除你便斷大司馬一條臂膀之意,這些都不錯吧?”

    “如今首輔和司禮監馮公公一外一內,更有慈聖太后和皇上一心一意信賴,我大明自開國以來,是否有這樣的格局?沒有。所以,這煌煌大勢,想要阻擋的都會如同劉台這些螳臂當車的人一般,被碾得粉碎,既然如此,不爭就是爭,退讓就是進步。”

    汪道貫品味著汪孚林這番話,終于忍不住低聲嘀咕道:“可這樣亦步亦趨為人走狗,當官還有什么意思?”

    “說得好!”汪孚林卻反而大贊了一句,見汪道昆又是狠狠一眼瞪過來,他便怡然不懼地說道,“滔滔大勢不可逆的時候,硬是撞個粉身碎骨,一二十年之后也許會換個忠烈又或者忠義的名聲,也可能什么都沒有。可如果有技巧一些,那么既能在滔滔大勢下做出切切實實的政績,日后也可在大勢改變的時候,抓准時機,跟上下一波大勢,或者說,自己創造下一波大勢!說一句不好聽的,王崇古這輩子已經到頂了,而張四維已經入了閣,那么他要說不是沖著首輔的位子去的,誰信?反倒是伯父這邊,除卻殷部堂,你和許學士的路還挺遠的。”

    “想必伯父也應該明白,要說擅權專斷,首輔固然都有,但要說知人善任,那也確實一點不差。這些年來,地方督撫有誰不稱職?少數不稱職的,也是說拿下就拿下,毫不含糊。而整飭學政,整頓驛站甚至是考成法等等,怨言固然不少,可有多少人是為了反對而反對,又有多少人是因為動了自己的利益?而鼎力支持的人中,又有多少人是為了表明立場而支持,有多少人是為了攀附而支持?既然本來就分不清,何必假清高呢?”

    汪道昆剛剛被汪道貫氣歪了鼻子,可聽汪道會轉述汪孚林說動譚綸的那番說辭,他本來還挺高興的,頗有一種家族有后興旺發達的自豪,可緊跟著汪孚林就開始大放厥詞……大逆不道!他抬起手來指著汪孚林,正打算給這小子一番痛罵,可偏偏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芶不平的聲音。

    “老爺,都察院派人傳話,陳總憲召見小官人。”

    糟糕!

    這一次,就連汪道會都想起來,汪孚林回來之后住進汪府,只去過一趟葉家見岳父岳母,去都察院報了個到,似乎根本就沒過問這次回來會有什么安排。他因為惦記著汪道貫的名次,以及汪道昆的前途問題,再加上被汪孚林雷厲風行的效率而感染,竟然也忘了這件事。

    而聽到汪孚林答應一聲,滿不在乎就往外走,汪道昆終于忍不住喝道:“給我站住!”

    見汪孚林非常聽話地停下了腳步,汪道昆只覺得這個侄兒簡直是太難把控了,使勁壓了壓心頭那股說不出的慍怒,這才板著臉說道:“你之前在廣東巡按御史任上頗有功勞,首輔那邊也都是記得的,所以雖說有人彈劾你上任還帶了妻子這種過失,沒有給你敘功,但畢竟瑕不掩瑜。左都御史陳瓚為人最重綱紀,公正嚴明,你這種性子他估計看不慣,要是他訓斥你就忍一忍,別到哪都惹事。”

    汪孚林最怕的就是這種公正嚴明的老大人,想想自己如果真的要在都察院繼續干下去,他簡直覺得人生一片灰暗,所以他回來之后才刻意避開述職這件事,就去都察院點了個卯。此時,他有氣無力地答應了一聲,隨即就磨磨蹭蹭往外走,心里想著要是來日他真的得繼續混在都察院體系中,那么是不是挑某個有名的朝中官員開炮,給自己爭取個不畏強權的名聲之后,就讓人把自己踢出京師?

    可這得需要對象啊!縱覽朝中,不是張居正的親信,就是貌似張居正的親信,比如張四維王崇古,那都簡直不是難啃的硬骨頭,而是根本就是硬石頭!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這三法司,位于京城西南隅,因為處置的都是刑獄大事,自然不免多几分陰森,所以住在附近的几無達官顯貴,大多都是平頭百姓。這三法司夾在刑部街和京畿道街之間,刑部街得名自然來自于刑部,而京畿道街則因為京畿道御史的衙署就位于這里。汪孚林這個非京城本地人都一直聽過謠傳此地陰氣過重的傳聞,今天過來見頂頭大上司,他就算再粗的神經也不得不多几分審慎。

    前來迎接他的,是經歷司的一位都事,姓杜,圓臉上挂著仿佛永遠都不會減退的笑容,熱情天生,一路上對他噓寒問暖,客氣到了骨子里。雖說都事也是正七品,和監察御史乍一聽似乎品級平齊,但自從知道自己無可奈何地進入了御史序列,又歷經在廣東十府巡按的這一回,汪孚林自然深入了解了一下所謂堂上官、司官、屬官、首領官的區別。

    除卻左都御史以及各地挂右都御史,右副都御史,右僉都御史這些職銜在內的四品以上高官之外,整個都察院的主體,便是一百一十名十三道監察御史。此外,則是經歷司、司務廳、照磨所、司獄司這四大機構。盡管品級最高的經歷司經歷也有正六品,但和正七品的監察御史比起來,那卻好比一個在淤泥中,一個在天上,不可同日而語。監察御史未必全都是進士出身,偶爾也有出類拔萃的舉人,但經歷司里頭的官員,卻都是從蔭生提拔的。

    因為這一類的官員,便是所謂的首領官。在州縣,首領官指的是典史,從吏員中提拔。在布、按、都三司,首領官則是經歷、理問等等,從監生中提拔。而在六部都察院所屬有司,則是從監生當中的蔭生提拔,家中沒點官宦背景還上不去。可一旦出任了這種官職,那一輩子也就是騰挪不了,通常情況下沒有前途可言,在官宦之家中只可能處于邊緣人物這種地位,又或者屬于那些進士舉人斷檔,已經露出頹勢的家族。

    但這位杜都事既然笑臉相迎,汪孚林也不會愚蠢到去擺什么架子,一路上和對方言笑盈盈,一直來到了一座五開間寬敞軒昂的廳堂面前,杜都事立刻猶如聲音被掐斷似的閉嘴,他就明白,自己是到了地頭。果然,下一刻,杜都事就壓低了聲音道:“陳總憲就在里面,這位大人素來言語重,汪侍御之前是直接去廣東上任,應該還沒見過,一會兒千萬沉住氣就行了。畢竟,歷來巡按御史選任,本來是要皇上欽點的,之前汪侍御這任命有點特事特辦的意思。”

    他卻還有一句話沒說,甚至有老資格的監察御史被這位都御史訓到灰頭土臉,出門的時候摔了個四仰八叉,笑話傳得滿京城都知道了!

    汪道昆已經說過陳瓚這人不好對付,如今這位杜都事又強調了一回,汪孚林自忖心里已經做好了充分准備,這才到門口報名入內。跨過門檻進去之后,他就看到了正中央坐著的那位老爺子。之所以說老爺子,是因為這位老爺子的年紀實在是太大了,就第一眼的印象,那也至少有七十多了,坐在椅子上腰杆卻挺得筆直,瘦削的臉上盡管皺紋密布,卻掩蓋不了那犀利得猶如刀子一般的眼神。

    面對這位貨真價實的堂上官,汪孚林就算成天教訓別人男兒膝下有黃金,在這種該跪的時候他也不會非得愛惜膝蓋,當下就鄭重其事地行禮拜見道:“見過陳總憲大人。”

    可話音剛落,他就聽到了一聲冷哼:“起來吧,在廣東威名赫赫的小汪巡按回來了,我卻受不起你這禮數。”

    這擺明了就是找茬的反諷,汪孚林哪里會聽不出來。可他卻硬是裝成只聽見前面半截,立刻就很利索地站起身,隨即也不吭聲,眼觀鼻鼻觀心地等著陳瓚說話。反正要挑他在廣東有什么錯處,無非就是擔任巡按御史卻帶著家眷而已,果然,接下來陳瓚痛批了他這種行徑,但言語全都是沖著他一個,卻不曾只言片語涉及到他的父母妻子,倒也與傳言中這位老爺子的風格吻合。

    畢竟父母是為了子嗣傳續,妻子是為了孝道,只有他這個事主該擔責。

    也許是對他低頭聽訓的態度還算滿意,陳瓚疾風驟雨一般痛批過后,臉色就明顯緩和了下來,卻又徐徐說道:“至于你在廣東的諸般做法,有的太過毛躁激進,有的太過想當然,不可取,但卻還算盡心竭力,尤其是俘獲招撫海盜几乎數以千計,更有林道乾林阿鳳這等官府始終沒拿到的巨盜,功勞卻也不可抹殺,若說功過相抵,卻也太過牽強,不夠公正。你且先回去,此次回道考評上我會親自給你寫一筆。”

    這老爺子還挺公正的嘛!

    汪孚林在心里這么嘀咕了一句,臉上卻依舊恭恭敬敬,毫不勉強地行禮謝過。可正當他要告退離去的時候,卻只聽陳瓚又開了口。

    “歷來都察院御史都要先試職,方才實授,巡按更是絕不輕授,你之前可以說是破例了。要知道,十三道監察御史外放巡按是很難得的,但凡南北兩京畿道、南北直隸提學御史、巡按順天、真定、應天、蘇松、淮揚以及其他十三道的巡按,再加上巡視京營,這是大差,若是死摳從前舊例,三年御史考滿之后,才能外派這樣的大差巡按。相形之下,遼東、宣大、甘肅以及屯田巡鹽等等,都只能算是中差,巡視五城、皇城、十庫、盧溝橋等等,那就只是小差了。”

    盡管汪道昆也曾經挂過右副都御史這種職銜,但卻一天都沒有真正在都察院呆過,所以對這些舊制也不是十分清楚,汪孚林當然也還是才第一次了解這所謂的差遣還有如此大的分別,頓時為之汗顏。可他又不能說我一直都不想當御史,去年上任那是硬派的,所以不清楚都察院這些規定。再說,老爺子這提點也算是金玉良言,他便再次躬身謝道:“是,謹記總憲大人教誨。”

    陳瓚這才放了汪孚林離去,可等到人一走,他突然拍了拍額頭,醒悟到自己忘了最重要的另外一點。

    巡按御史位卑權重,極端情況下甚至不用太在乎地方督撫,所以若真正按照舊制,回京之后不需經過本院就能直接面聖。如今天子尚幼,大小公務都是張居正獨攬,之前是因為張居正還在殿試讀卷,所以汪孚林沒法去見。要這么說,他這個左都御史先召見汪孚林,其實也已經違例了!

    汪孚林卻不大清楚陳瓚此時正在深深懊悔中。他出了大堂就長舒一口氣,卻發現杜都事竟然還等在那里。見他安然無恙出來,這位在都察院中資歷甚至久過大多數御史的首領官滿臉堆笑地上前,先是盛贊他在陳瓚面前應對得體,隨即方才低聲說道:“按理接下來汪侍御需得去見廣東道掌道御史。廣東道御史總共七人,掌道御史錢侍御在都察院年資最久,已經出過一任巡城,一任巡按,最是有清名。”

    在廣東巡按的時候沒有上司的日子太好過,如今驟然回到京師,一想到都察院中這么多人,光是廣東道就有七個御史,扣除巡按,在京的還有五個同僚,其中更有一個壓在頭上的小上司掌道御史,汪孚林自然免不了心中嘆氣。可人在官場飄,想要一輩子沒上司壓著,那本來就是痴心妄想,因此他少不得答應了一聲。就在他跟著引路的杜都事,來到了一處看上去都顯得斑駁老舊的廂房時,就只聽背后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哪位是汪孚林汪侍御?內閣緊急傳話,首輔大人召見!”

    PS:盛唐風月章節錯亂的問題已恢復,對不起,我應該早點發現向編輯提bug的。今天就一更,四千七百字-。-
ben59 發表於 2017-5-22 22:22
第758章 首輔截胡

    廣東道掌道御史錢如意今年四十歲。

    若是從年紀以及他如今正七品的官銜來看,他的官途似乎并不順利,但事實并非如此。他隆慶二年中了三甲同進士,先是在陝西一個不起眼的縣里任縣令,然后卻因為投了陝西巡按御史的眼緣,三年任滿就升調都察院為御史,如今已經歷經一任巡城御史,一任巡按御史,在都察院呆了整整四年,從這一點來說,他不認為自己是憑借年資久才成了廣東道掌道御史,而是憑的鐵板釘釘的政績。

    所以,哪怕汪孚林這次在廣東折騰出來不少事情,甚至還有俘獲海盜頭子,招撫了近千海盜的大功,可在他看來,那也不過是年輕人瞎折騰而已,本打算在見到汪孚林后,如若對方年少氣盛,那么就好好敲打敲打,讓其明白在這廣東道到底是誰話事。為此,他早就叫了經歷司的杜都事過來,囑咐了其好一通。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聽那聲音汪孚林分明跟著杜都事到了門外,內閣卻突然命人緊急傳話,直接把人給他截胡了!

    他只聽得門外杜都事好一陣慌亂,而汪孚林卻還在那猶猶豫豫地說,不是說按理要先拜見掌道御史,赫然把他擺到了和張居正同等的地步,他頓時在心里大罵,卻還不得不起身出門,擠出一絲笑容對汪孚林說道:“自然是內閣首輔大人的事情更要緊,汪侍御且先去才是。”

    “那……我聽前輩的。”汪孚林笑容可掬拱了拱手,隨即就跟著那滿頭大汗來找人的小吏轉身離去。雖說頭也不回,可他卻仿佛感覺到了那位掌道御史的視線一直都跟隨著自己,至于其中有多少善意和惡意,那就很難說了。

    因為之前考中進士之后,汪孚林也就是在京城汪府幫著汪道昆做點迎來送往的事,張居正的家里他還借著張家几位公子的邀約去過几次,可位于宮城的內閣直房,他卻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來。內閣來傳話的是一個小吏,盡管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在內閣這種地方做事的小吏也絕對炙手可熱,但對方卻表現得不卑不亢,既沒有過度熱絡,也沒有一味冷淡,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倒讓汪孚林對張居正執掌內閣的情形有些猜測。

    如果這小吏表現出來的態度并不是裝的,而且內閣用的其他吏員也都如此,那么,光是從用人來說,張居正實在名不虛傳!

    內閣在會極門東邊,緊挨著南面的宮牆,左右是制敕房和誥敕房。最初是非常低矮的臨時性建筑,但多年修繕下來,尤其是嘉靖后期歷經嚴嵩、徐階、高拱三人的大規模整修,如今雖不如外頭千步廊那五府五部的光景,卻也非常氣派。尤其是張居正這個內閣首輔算得上是大明開國以來權力最大的,進進出出的官吏宦官雖多,卻是一絲雜聲也無,許多人就連腳步聲也刻意壓輕了。

    身處這種肅穆的氛圍中,汪孚林也多了几分慎重。然而,盡管他是張居正召見的人,卻仍是等了整整兩刻鐘,這才候到了一個空擋。在這兩刻鐘之中,張居正除卻見過馮保派來的司禮監隨堂,還接見過吏部尚書張瀚,戶部尚書殷正茂,所以他自然談不上什么怨言。當輪到自己的時候,他用眼角余光掃了一眼還在排隊等候的其他人,見一個個品級都比自己高,心想今天這一幕傳出去,他是張居正賞識之人的名聲恐怕更要傳出去了。

    這在眼下看來是真傍上了大靠山,可從長遠來看,那簡直就是嫌死得不夠快啊!

    張居正起居辦事的直房,曾經住過高拱、徐階、嚴嵩,朝向最好,房間最軒敞,但他也和那三任主人一樣,忙得不可開交。因此,在汪孚林進來時,他頭也沒抬地手持宣筆蘸墨疾書不停,直到掃見汪孚林已經下拜行禮了,他方才點頭說道:“起來說話,等我擬完這几本后,再與你說話。”

    聽到張居正如此說,汪孚林就站起身來,眼睛很不老實地端詳了一下這間如今可以算是代表大明最高權力的屋子。除卻整齊的家具之外,擺設全都頗為簡朴,但四面書架子上滿滿當當都是各式各樣的典籍又或者卷宗,除此之外,并沒有一個伺候的人。當發現張居正已經放下筆的時候,他立刻收回了目光,提起了精神,可眼看張居正只是揉了揉手腕,繼而就又開始凝神思考起了什么,下筆始終在字斟句酌,和先前奮筆疾書的速度大為不同。

    足足又等了盞茶功夫,他才聽到張居正輕輕舒了一口氣,這次總算是真正放下筆抬起頭來。盡管曾經見過,但他就只見這位大明首輔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好一陣子,端詳得非常仔細,他就干脆坦然任其打量。

    “三年不見,卻是聲名鵲起了,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

    “首輔大人過獎,我實在是愧不敢當。”汪孚林本想饒舌地說几句英雄的定義,但想想張居正什么人,什么動聽的話沒聽過,他就干脆干巴巴地答了一句,決定今天中規中矩表現一番,橫豎老爺子陳瓚對自己的態度好像還可以,大不了他在都察院里再呆几天。

    “謙遜就不用了,用你為廣東巡按御史,是我獨斷,本來想著凌云翼用兵羅旁山在即,你既然出身徽州,又有財神美名,說不定能夠在攤派軍費以及其他方面為凌云翼助一臂之力,誰知道你竟然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凌云翼之前再次給我寫信推荐你,說你不拘一格,不局限于都察院監察御史這種監察官的職責,如若可以,不妨再派你一任巡按御史。”

    這真是一個最美麗可口的大餅,可惜看得見吃不著!

    如果沒有陳瓚一開始關于都察院監察御史那大差、中差、小差的定義,汪孚林一定會喜形于色。可現在知道自己已經被派過一任大差了,再來一次,都察院其他那些御史只怕不能群起而攻之,也會將他恨之入骨,他自然不敢接凌云翼的舉荐,立刻大義凜然推辭。

    “元輔,凌制台抬愛,我感激不盡。可我如今是廣東道監察御史,如今廣東道其余几個監察御史全都比我年長且資深,而且廣東道協管刑部,應天府,在京虎賁左、濟陽、武驤右、沈陽右、武功左、武功右、孝陵、長陵八衛,及直隸延慶州,開平中屯衛,能夠巡按的也就是一個廣東,若我再次外放巡按御史,那么置同僚于何地?再者,就算過個一年半載再放廣東巡按,從前雖說有如此舊例,但畢竟都是事出緊急,特事特辦,可廣東在凌制台治下,太平安定,卻是不可能出現這種狀況的。”

    張居正見汪孚林拿的是都察院的客觀規矩作為推辭,而不是說能力不夠等等主觀原因,還特意說明兩任廣東巡按御史的不可行,他心中頗為滿意,一時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你就不提之前你在廣東薄有微功,卻沒有相應升賞?”

    “元輔也說只是薄有微功而已,我怎敢妄想升賞?”

    “真的不想?”

    “想是想過,不過我不是也犯了過失嗎?”汪孚林干脆老實一點,直截了當地說道,“畢竟巡按御史帶家眷是違禁的,功過相抵。”

    張居正百忙之中抽空見汪孚林,當然不是為了眼下這一來一回的閑話。既然汪孚林表現得坦蕩,接下來,他就詳詳細細地問了汪孚林巡按廣東期間的大小事務。結果,他立刻被汪孚林那些生動詳實的敘述給吸引了過去——實在是不怪張居正會被這種小花招打動,他自從館選成了庶吉士,就一直按照標准的儲相標准培養,基本上就是在翰林院國子監詹事府司經局這種清貴的衙門打轉,甚至都沒出過京!

    而往日來匯報的巡按御史,大多都揣摩他的喜好,盡量言簡意賅,生怕一言不合惹了他動怒,哪里像汪孚林這樣肆無忌憚講故事?

    偏偏汪孚林的故事還和廣東海防以及海禁、瑤亂等大事息息相關!

    好在堂堂首輔還算頗有時間觀念,很快就醒悟到時間占用得太厲害,不得不咳嗽一聲示意汪孚林打住,最終沉聲說道:“你回去之后,再寫一份詳細的陳奏上來,今日就不必再往下說了。”

    “是,不過我剛剛回都察院,之前又沒有監察御史的經驗,這廣東道的諸多事務全都要熟悉起來,只怕短時間之內,這道陳奏完成不了,還請元輔多多寬容。”

    張居正讓誰辦事不是竭盡所能,汪孚林卻竟然如此為難地表示要拖延,他頓時啞然失笑。可想想確實很少有御史如汪孚林這樣新進士一出仕就是巡按,在廣東任上非但沒捅婁子,還建下功勛,他就釋然了。微微沉吟片刻,他就開口說道:“你之前從廣東回來,沒有用足一百二十八天的期限吧?既如此,沒有用完的那段時間,我給你假,左都御史陳瓚那里,我會和他打個招呼。”

    因為小北身懷六甲,汪孚林從廣州到徽州的一路上走得慢了點,足足用了一個半月,算算日子充足,他又在徽州多停留了几天,就這樣抵達京城時也只用了兩個半月,要真的用完一百二十八天假,也就意味著他至少還有一個月可以自由支配!一想到這里,汪孚林就喜形于色,立時連聲道謝,以至于他告退離開的時候,張居正都忍不住有些又好氣又好笑。

    之前說重用說升賞的時候,這小子都好像表現得挺淡定,甚至還使勁推辭,這次一說放假就立刻興高采烈了,敢情這是個懶人啊!

    當然,張居正也知道汪孚林并非單純不愿意做事的懶人,否則到了廣州之后大可按部就班循規蹈矩,不必冒風險擔責任,可眼下想到人興高采烈離去的情景,他在接見下一個人的時候就有些走神。功利心太強的人可以用卻需要提防,而懶散沒有野心的人雖說需要鞭策,但從某種意義來說卻可以放心。汪道昆只不過是兵部侍郎,在滿地都是權貴的京師只有這么一個擔任少司馬的伯父,汪孚林談不上太深厚的背景。

    跟在汪孚林后頭謁見張居正的那位卻根本沒有發現首輔大人的走神,就算他發現了,他也斷然不敢貿然停頓,又或者咳嗽。而且,有了汪孚林剛剛占據了首輔大量寶貴時光,卻神采飛揚出來的例子在前,他當然也非常賣力地滔滔不絕,可就在他認為自己表現得非常不錯時,卻聽到了一聲輕輕的拍扶手聲,吃這一嚇,他立刻停了下來。

    張居正只是無意識地拍了拍扶手,發現面前的人住口不說了,他皺了皺眉,正要開口,外間突然就傳來了一個聲音:“元輔,譚家命人報喪,已經向通政司遞了譚部堂的遺折,訃告都發出去了!”

    聞聽此言,張居正頓時沉默了下來。當年倭寇肆虐,沿海生靈涂炭的時候,武官有戚繼光俞大猷,而文官則有胡宗憲和譚綸,只可惜胡宗憲附嚴嵩嚴世蕃父子,他就算背后嘉賞其能,卻也不可能在徐階事后清算的時候為胡宗憲說什么話。而譚綸不同,若非他屢次向徐階舉荐,即便譚綸在台州知府和浙江海道副使任上嶄露頭角,也萬萬難能在嚴嵩當權期間脫穎而出。而兩人私下頗有書信往來,由此建立起了多年交情。

    而且,就在昨日,他還剛剛收到了譚綸口授,譚綸長子譚獻手書的私信,暗示王崇古可為兵部尚書,劉應節又或者凌云翼可為刑部尚書,張學顏可代薊遼總督,日后則為兵部尚書候選。如果譚綸身體尚好,這樣赤裸裸地干預政事,他必定會不快。可如今譚綸已經去了,這封私信的意義就截然不同。畢竟,譚綸和几人都談不上多大的交情,頂多劉應節是代替其擔任薊遼總督而已。

    哪怕已經病入膏肓,譚綸還是沒有忘了助他這個老朋友一臂之力,讓他能有足夠的位子安置自己看重的人!

    一時間,張居正再沒有興趣聽面前那官員說什么,淡淡地擺了擺手,那人就非常知情識趣地退下,哪怕心中再不甘心,也不敢輕易流露出來。而張居正也沒有叫外頭那報事的小吏進來,而是在久久的沉默之后,這才揚聲吩咐道:“去通政司,把譚子理的遺折立刻拿來,再去譚家看看一應喪儀准備得如何,等成服奠告之日,我要親自去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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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59 發表於 2017-5-22 22:31
第759章 香火情,見仇人

    汪孚林離開內閣出會極門時,正好和去給張居正稟報譚綸死訊的小吏擦身而過。盡管覺得那人步履匆匆,應該是發生了什么大事,但他在這宮城之內只是個七品芝麻官,因此自然不可能攔下對方詢問。而張居正說是給他假,可他想想自己到底還是都察院的人,這么大的事情總不能不對本管上司言語一聲,出宮之后就又折回了都察院,再次去見了左都御史陳瓚。

    他原原本本將之前張居正召見的經過說了,最后撂出張居正批假的事,這才等著上頭老爺子的答復,這一等就是足足好一會兒。

    七十出頭的陳瓚可以算得上是朝堂高官之中年紀最大的人了,但若是說資歷,有心人就會注意到一個意味深長的因素。因為這位左都御史,同樣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也就是說,張居正、殷正茂、陳瓚、汪道昆、凌云翼、劉應節,這几個或在中樞,或在地方為督撫的高官,全都是嘉靖丁未科的同年。所以,這也是傳聞中剛正廉明的陳總憲老爺子,對汪孚林的態度有點雷聲大雨點小架勢的最大原因。

    當然,相比其余几人當初都是二十出頭就中進士的優勢,陳瓚大器晚成,四十二歲才中了三甲同進士,而且名次還在倒數。當然,那一屆的有趣之處不止如此,劉應節排在倒數第九,殷正茂排在倒數第十二,相形之下陳瓚這個倒數二十五也不算什么。但如果算升官步伐,起頭就只是外放縣令的陳瓚卻絕對算不上慢。而他固然不善爭論,又從來不和人敘什么同年交情,看似油鹽不進,但卻絕不僅僅是個倔老頭。

    “你去廣東,來回奔波上萬里,首輔准假也理所應當。不過,廣東道總共就七人,如今一人巡按,你再告假,時間若太長則耽誤正事,給你二十日假,二十日后,你准時銷假回來上任。”說到這里,陳瓚又補充了一句,“上呈首輔的陳奏,你也另抄一份給我存檔。”

    汪孚林本來只是想著,如果陳瓚真的等到張居正吩咐才得知給假的事,未免會留下他拿著首輔壓人的印象,這才來見一見老爺子,還做好了陳瓚萬一不准,他就竭盡全力軟磨硬泡一下,誰想到陳瓚竟然也這么痛快就批了!呆了一呆之后,他立刻趕緊答應,隨即又表現得略有些遲疑地問道:“那廣東道掌案御史錢侍御那里……”

    之前汪孚林從都察院被張居正使人叫了過去,這自然也驚動了陳瓚——畢竟老爺子之前才醒悟到按照規矩,自己應該等代表天子的張居正見過汪孚林之后,再接見汪孚林——所以,得知汪孚林是去見廣東道掌案御史錢如意,到了門口突然被叫過去的,錢如意和經歷司的杜都事還為此有些嘀咕,他心念一轉就開口說道:“你且先回去就是。”

    錢如意此人雖說以資深為掌道御史,對新回來的巡按也有管轄權,但做得太明顯了。既然其在都察院既是年資已久,也該到了外放的年限,是該看一看廣東的分巡道是否出缺,給一個分巡道,這也差不多與其政績匹配。

    一大早先是去了都察院,而后又進了一趟宮,回來又去了一趟都察院,飢腸轆轆的汪孚林看看已經錯過了午飯,干脆先找了家小館子填飽了肚子,這才回到了汪府。然而,他才剛在門口下馬,就只見芶不平一陣風似的沖了過來,低聲說道:“小官人,之前狀元公聽說你回來了,帶著沈公子一塊過來找你,沒想到恰逢譚府來報喪,老爺和二老爺以及四老爺擔心譚府就長公子一個,喪事難辦,就一塊去了譚府,狀元公則是帶著沈公子回去了,等成服之后再去吊祭。”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見汪孚林滿臉呆愣,他連忙半是攙扶半是呆愣地把人往里帶,隨即親自伺候汪孚林換了一身素服——汪孚林之前從徽州日夜兼程地陸路趕回京城,箱籠還在水路運河上,所以這衣裳是汪道貫早年留下的,眼下自然顧不上那么多。等到他再次帶著汪孚林出門時,就只見這位小官人垂下眼瞼半瞇起眼睛,卻仍舊掩飾不住那眼中的一抹水光。

    兩日前,汪孚林才剛來過這里,那時候譚綸雖說已經病入膏肓,卻還打起精神和自己說過話,如今再來,譚府門前已經挂上了兩盞象征喪事的白燈籠,仆人們多半在腰中系了白色的孝帶,至于五服之內的親屬,則要等小殮、大殮之后,才會換上各自的麻衣孝服,他只覺得世事滄桑,不外如是。此時一眼望去,譚府看上去和平日里并無不同,只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喪事而顯得有些忙亂。不多時,就有人帶著汪孚林來到了一間小花廳。

    “子理兄的夫人,也就是你的母親早就過世了,如今身邊的姬妾也都遣散,你兩個弟弟又還在趕過來的路上,你身為長子,接下來要哭靈,要答謝吊唁賓客,妻子又不在京師,只怕這家里的事情你也全然顧不上。這樣,我讓仲嘉留在譚家幫你打理喪儀雜務,如此你就可以少分點心。”

    一進門,汪孚林就看到汪道昆正在給人出主意,而譚獻渾渾噩噩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剛剛那番話。晚來一步的他本想問為何不讓汪道貫這個新進士留下,可隨即就想到汪道貫還有新進士恩榮宴等等諸多應酬,十有八九還要去參加館選碰碰運氣,他就改口說道:“伯父,首輔大人和陳總憲正好批了我二十天假,大司馬生前于我有賜字贈劍之情,我也留下幫譚兄一點忙吧。”

    至于張居正交待的事情,先捎信回去讓陳炳昌打個草稿就行了!

    父親在見了汪孚林兩日之后就撒手而去,譚獻最初也覺得若非自己當初卻不過情面領了汪孚林來,父親可能不會這么快辭世。可如今訃告發出的第一時間,汪家人就立刻全都來了,他此刻醒悟過來之后,心頭又不禁有几分感激。

    昨日譚綸在難得清醒后讓自己送出了那封給張居正的私信,又指點自己說,凌云翼、張學顏等人全都是張居正頗為看重的人,自己臨死力荐,日后人家總會記得好,對譚獻兄弟三個更會有些香火情。至于張居正,也許會因此更記得照拂譚家子孫。

    而這些,何嘗不是因為汪孚林出的主意?

    因而,想到之前譚綸直到病勢確實沉重之后,才讓人往老家捎信,讓他那兩個弟弟帶著媳婦過來,他自己的妻子原本也在老家照顧他的兒子,這次也會上京,他使勁定了定神,擦了擦眼睛之后,就鄭重其事地說道:“那接下來就勞煩仲淹叔父和世卿賢弟了!”

    對于汪孚林莫名其妙多了二十天假,汪道昆雖覺得奇怪,但眼下卻也顧不得這許多。考慮到有經歷過喪事的汪道會出面,又有汪孚林幫手,譚家這場喪事理應能夠順利一些,但得知譚綸姬妾全都被一個不留地遣散,如今內宅無人坐鎮,眾多仆婦和丫頭萬一有個偷懶耍滑,或者夾帶東西逃走的丑聞,那未免有傷譚綸清譽,因此,他在離開譚家之后又折返了回來,提醒譚獻在仆婦中挑個最可靠的老成仆婦,在內宅掌管對牌。

    既然在譚家幫忙,沐浴小殮、大殮、蓋棺、設靈床等等,汪孚林自然一一參與。但平生第一次經歷古人喪事的他大多數時候純粹只是個幫忙的角色,但總比滿心哀慟的譚獻要好些。只是想到譚綸官當到這么大,卻并未有親戚族人跟到京師,只有一個長子在身邊照顧,他心里就忍不住嘆息。

    傳說中譚綸雖不比胡宗憲貪婪斂財,卻也并不是分文不取,可他在譚府呆了兩天,卻發現譚家父子全都是對金錢沒有太多數目的人。之前譚府一應銀錢往來,竟然全都是由管家掌管,譚獻這個當兒子的連家里還存著多少銀子都不知道!

    好在譚家那位老管家并不是仗著主家之勢在外大放高利貸,關說人情,四處與人交結的滑胥之輩,但年紀一大把,也談不上什么精心打理。當汪孚林拿到賬冊的時候,看到堂堂已故兵部尚書賬面上總共就一千一百多兩銀子,其中好些還沒收回來,他忍不住嘴角抽搐,一問之后才知道譚綸的俸祿就那么一點,人情來往又多,仆婢花銷不少,如若不是已故譚夫人在京師曾經開了一家狀況不好不壞的脂粉鋪子,這喪事也就根本沒法辦了!

    好在壽材譚綸早就准備了,不用臨時去找,其他的有汪道會操持,因而汪孚林干脆直接越俎代庖坐到了帳房里,專管往來銀錢清算。當第三日正式開始接待外來賓客吊唁時,第一個來的竟然是當朝首輔張居正。聽到消息,仍在帳房親自打算盤的汪孚林愣了一愣,卻沒有出去。畢竟,外頭迎來送往的事情自有汪道會負責,他沒必要去出這風頭。因此,他隨手在賬冊上勾了一筆,對一個來聽回話的小厮說道:“請老管家過來一趟。”

    張居正和譚綸私交極好,之前也來過很多次,如今舊地重游,老友卻是天人永隔,他心頭自然不免感傷。見出來迎接的是汪道會,盡管早知道汪道昆讓堂弟和汪孚林一塊在這幫忙,他心里還是對譚綸生出了几分不以為然。就算兒孫不成器,多留几個人在京城,又豈會如今辦后事的時候捉襟見肘?心里這么想,一路入內的時候,他少不得詢問汪道會一應喪儀安排,聽到都還井井有條,他方才環顧左右又問了一句。

    “汪世卿聽說也再次幫忙?”

    汪道會卻猶豫了一下,直到發現張居正臉色有點不好,他才低聲說道:“正在帳房里。大司馬生前不大在乎身外之物,所以賬面沒剩多少錢……”

    本朝大臣治喪的時候,身無余物可供治喪的比比皆是,張居正沒想到譚綸巡撫總督當過好几任,竟然也會落到如此地步,登時愣住了。他此來本也准備了一份丰厚的賻儀,當即就頭也不回地對身后跟隨的游七說道:“游七,你去一趟帳房,親自把賻儀交到汪世卿手中。”

    聽到張居正竟然如此吩咐,游七不敢怠慢,立刻答應一聲匆匆離去。而他一走,張居正隨著汪道會一路來到靈堂,拈香祭拜過后,竟是不由得撫棺發呆。面對這一幕,汪道會又不敢催,又不敢勸,而譚獻除卻哭拜,那就更加毫無主意了。哪怕汪道會平日里和文人雅士相交時,三兩句話就能讓人如沐春風,這會兒卻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心中有些后悔聽憑汪孚林窩在帳房中不露面,以至于現在連個出主意的都沒有。

    而帳房中,當正在對譚府那位老管家交待兩筆開銷的汪孚林看到門帘一動有人進來時,當即抬頭往外看去,卻發現來的是一個身穿素服的中年人。乍一看去仿佛是個隨從,但只看其不經意中流露出几分居高臨下的氣息,竟是他當初帶著沈懋學沈有容叔侄造訪張府是照過一面的游七!

    他還沒開口說話,同樣回過頭去的老管家在一愣過后,立刻笑容滿面地叫道:“游七爺怎到了這里來?”

    汪孚林心里想的卻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上次是當面不識仇人,這次他卻已經從南京守備太監張丰口中聽說當年舊事,而后又在南京多停留了三日,派人到孟芳府中打聽,基本上完全確定了四年前游七確實在鄉試期間逗留。為此,他在剩下的時間里不得不日夜兼程,險些沒跑死馬!

    而游七見到汪孚林,心里也同樣直犯嘀咕。他之前在萬歷元年于南京鄉試之際攪動風云未果后,就去江陵府送信給張家老太爺老夫人,還聽老夫人提起過汪孚林几句,回京之后汪孚林已然金榜題名,卻一直都沒有派官,甚至還到遼東去兜了一圈,他與其沒什么關聯,見過一面后,自然是几乎就要把此人忘了。

    可汪孚林沒官沒職,回徽州老家又同樣不消停,到廣東當個巡按御史,那就干脆攆跑了兩個布政使。當年他在南京的那點舊事,少不得又被勾起了回憶。這么一個會惹事又不怕事的家伙會不會知道,當初鄉試的時候險些被自己算計入彀?

    “原來是游七爺親自來了。”

    游七悄悄打量了汪孚林几眼,卻沒想到對方也如同那老管家似的招呼自己。他沒怎么理會那老管家。當初譚綸在世的時候,他看在那位兵部尚書的面子上,照顧照顧譚家的產業几筆生意,讓這位老管家能維持住譚家的吃用開銷,如今譚綸一死,總會人走茶涼,他又怎高興再和一個下人假辭色,沒來由失了身份!

    他當即打哈哈道:“怎敢當汪侍御如此稱呼?只叫我游七便是。首輔大人讓我親自把賻儀送來帳房,還請汪侍御收下。”

    PS:寫這些名臣當年的科舉名次,其實只想說,千萬別看不上三甲同進士,多少人都是從三甲走出來的,楊廷和我記得好像都是三甲。還有,三甲進士也還沒淪落到要去做縣丞……第二更求雙倍月票,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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