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42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00:57
第780章 讓我當掌道御史?

    二十戒尺,和杖殺比起來,那簡直是相當于几乎沒有懲罰。此時此刻,大殿中一片寂靜,沒有人覺得陳瓚是在文過飾非,因為這位都察院左都御史素來就是很有嚴正剛直之名的人,別說汪孚林只是名義上的下屬,絕對談不上什么私下香火情,就算是有私交的人,這位老爺子何嘗買過面子?

    此時此刻,想到自己原本的布置,內閣三輔張四維已經后背心冒汗,咬咬牙之后,便第一個站了出來,聲色俱厲地痛斥道:“正如汪孚林之前所言,言官奏事本是職責,但本朝并沒有開過風聞奏事這種例子!身為科道,本當體察入微,言之有物,卻捕風捉影地上奏,甚至在彈章上不遺余力描述種種臆測細節,宛若親眼所見,這就更不像話了。你們是言官,不是那些坊間說書人,簡直是有辱言官二字!”

    希望某些科道還沒有把彈劾張居正和馮保的奏疏送到通政司!

    張四維開了個頭,吏部尚書張瀚登時心頭咯噔一下。他之前之所以拿汪孚林開刀,只不過是因為汪孚林看似是張居正的親信,而且偏偏露出了破綻,用這樣一個人開刀,成功的話可以立威,不成功的話,也可以表明自己并不是跟著張居正亦步亦趨的傀儡。畢竟,在他看來,自己就任吏部尚書已經好几年了,不再是之前資歷淺薄,被張居正強推上去的人。不說別的,現在的六部尚書再加上都察院左都御史,清一色都換過人了,他資格最老!

    可是,他當初本以為背后攛掇自己的是王崇古和張四維,卻沒想到后來察覺到的那個可疑人竟是游七。而他更沒想到的是,張居正突然把游七杖責一頓后逐出家門,而后馮保收留了人,可沒几天人就死了!而這么一件事,竟然又繞回到了汪孚林身上,又以一群言官炮轟汪孚林杖殺家奴開始掀起了風浪!

    即便察覺到事情已經急轉直下,可讓他現在就跟在張四維身后改弦易轍,他卻又覺得難以甘心。畢竟,這代表著要把自己的形象重新扭轉成張居正的走狗,這是已經打算自立門戶的他無論如何都不愿意接受的。一個唯唯諾諾的吏部尚書,和一個強硬的吏部尚書,他自然更希望成為后者。

    張瀚沒做聲,也沒有稟告剛剛出去訊問的事情始末,而劉應節就不能保持沉默了。畢竟,三人當中,他這個新晉刑部尚書資歷最淺,和汪孚林看起來最沒關系。但真正說起來,當初汪孚林游歷薊遼,恰是在他這個薊遼總督管轄的地方轉悠。然而,和完全絕私交的陳瓚相比,他做事雖說也是一板一眼極其認真,卻是個很懂得變通的人,否則也不會與戚繼光李成梁全都配合默契,也不會能容得下張學顏這么個性格突出的巡撫。

    正因為如此,此刻他比陳瓚還要仔細,竟是一絲不苟地將問話的細節原封不動復述了一遍。末了卻又說道:“這兩人的家屬不知怎的也在宮門,發現兩人安然無恙,目瞪口呆之后便上去抱頭痛哭。據臣查問所得,廣東道掌道御史錢如意之前特意找到了他們,打算如若事有不諧,便讓他們去敲登聞鼓。”

    劉應節說到這里,一旁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赫然瞧見,左都御史陳瓚太陽穴青筋畢露,顯然氣得不輕。知道剛剛陳瓚自己不說,是羞于都察院的御史中間竟是出了這樣一個敗類,而劉應節代稟,則是大公無私,他便在四周圍那眾多人的目光中最后一個上前復奏。等到他也肯定了陳瓚以及劉應節的那番証詞之后,大殿上的大臣們終于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但很快便安靜了下來。

    每個人都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因為就如同汪孚林之前痛罵捕風捉影,顛倒黑白一樣,這件事的性質實在是太惡劣了。科道言官又不是錦衣衛,卻在那彈章中信誓旦旦地說什么汪家半夜運尸體,怎么在荒地掩埋的,難不成是在汪家左鄰右舍安了耳報神?而且,上疏之后,還去把苦主的家屬給找了過來,那是不是表示,如果朝中大佬若是要維護汪孚林,這些家伙就不惜把事情鬧大,以全自己不畏強權之名?

    “太不像話了!”

    “簡直聞所未聞,定要嚴懲!”

    “不狠狠整治一下這種風氣,日后若再有仿效者,青史上豈不是成了笑話?”

    此時站在文華殿上的官員中,出自科道的有一小半,這一小半人還能保持克制,但那一大半人當中,曾經挨過科道炮轟的人,卻因為汪孚林之前痛斥錢如意等人的話而生出了共鳴,一個個站出來慷慨激昂地痛陳利害,要求嚴懲錢如意等人以儆效尤。除了一雪心頭舊恨之外,張居正已經擺明了態度,張四維這個喉舌也已經跳出來了,再不痛打落水狗,今天難道白來看這樣一場熱鬧嗎?

    看到這一面倒的結果,汪孚林在心里暗念成王敗寇。如若今天是自己露出破綻,只怕也一樣會被窮追猛打。然而,當看到左都御史陳瓚猶如又老了十歲那般疲態盡顯,他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歉意。要說他回京之后陳瓚召見時,雖說訓了几句,但也有好意的提醒,可他的回報卻是先休假二十天,二十天之后又請病假一個月,現在更是又成了往科道言官這個群體身上捅刀子的主力。

    可是,哪怕他布設下了陷阱,如若別人不往下跳,也不會有今天,可誰讓有人就喜歡把他當成軟柿子捏?而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是他能夠跳出來裝好人的了,那樣的話,他就不是利用這一起事情給張居正和馮保擋槍,而是明顯的投機了。

    眼下要裝模作樣扮好人,向萬歷皇帝求情,寬宥那些言官,至少得是三品朝上堂上官的層級,而不是他這種小角色。這其中,肯定不包括死了游七之后被人潑臟水的張居正和馮保,就不知道是誰有膽量撞在槍口上,用官職前程來博取科道言官群體的感激。

    “皇上,顛倒黑白,危言聳聽,這雖然可惡可恨,然則若是一味重罰,只怕科道言官從此心生忌憚,不復敢言事!”

    當這樣一種和其他人迥異的言論突兀傳來的時候,汪孚林側頭看去,便認出了那個老人,正是之前任刑部尚書,如今取代譚綸的兵部尚書王崇古。在殿上的眾多官員當中,王崇古的年紀僅次于左都御史陳瓚,此時毅然決然地站出來,頗有一種老成謀國的風采。然而,汪孚林知道在如今這年頭,任何阻礙張居正的人全都是螳臂當車,而王崇古絕不愚蠢,反而該是個審時度勢的智者,為何是他第一個跳出來?

    “荒謬,難不成就放任此等人敗壞風氣,日后都察院和六科廊全都出些只敢盯著別人家里后院,成天稟奏些雞毛蒜皮陰私的人不成?”

    嘴里厲聲反駁王崇古,張四維的心中卻是轉著無數念頭。他不知道王崇古為什么選擇就在眼下出來打擂台,在他看來,有自己的痛斥,原本安排好的某些人一定會知難而退,不復敢再拿著張居正和馮保毒殺游七的流言說事,如此一來,事情勉強就算是揭過去了,可王崇古突然維護這些言官,卻是陡然讓事情平添了許多不確定性。可他一貫非常信任王崇古,知道必定不會無的放矢,因此只能咬咬牙順著舅舅的發言改變了既定計划。

    一時間,就只見舅甥倆竟是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到最后爭得面紅耳赤,直叫其他人插不進嘴,也不敢插嘴。

    到了這份上,汪孚林終于品出了滋味來。就和他與汪道昆演了一出所謂反目的好戲一樣,王崇古和張四維這對舅舅和外甥更加夸張,直接在這文華殿上便直接翻臉,只怕事后就算查出某些端倪,張四維只要一股腦兒全都往王崇古頭上一推,那么便能避開一場政治猜忌,事后張四維在朝中失去強援,若再跟著張居正亦步亦趨,做一個合格的走狗,張居正只怕會越來越放心。

    更絕的是,如果王崇古這個兵部尚書還沒當多久便下台,賦閑,致仕,對于朝廷的威信來說也極其不妙,總還能多留一陣子,拖一天是一天。

    今天還真是沒白來……

    坐在主位上的萬歷皇帝饒有興致地看著堂堂次輔和兵部尚書在那吵架,瞧見王崇古提高了聲音的同時,竟捋起了袖子,他更是目不轉睛了起來,恨不得下一刻兩人立刻扭打成一團。畢竟,這兩位也是有資格參加經筵的高官,平時只看一本正經,道貌岸然,何嘗看到過他們如同那些太監彼此爭斗時那樣你刺我,我刺你,恨不得掐出腦漿來?當然,太監爭執原本他也看不見的,還是托張鯨的福,遠遠躲著看了兩次熱鬧,卻是絕不敢讓太后和馮保知道。

    足足看著兩人爭執了一刻鐘,張居正方才出聲喝道:“都夠了,仔細御前失儀,一個個都想學徐銘嗎?”

    再次被首輔大人點名的兵科都給事中徐銘臉都綠了,深深悔恨今天明明不關自己的事,卻非要站出來和汪孚林打擂台,于是把自己給陷了進去。可當發現張居正看也不看自己,又繼續說下去的時候,他又有些如釋重負。不論怎么說,他總不至于比錢如意等人更倒霉。

    “臣當年曾經上書多次,請求先帝寬宥奏事言官,但那是因為這些科道言官只是指斥時弊的時候言語失當,又或者不知避諱,以致觸怒先帝,這些人至少不曾歪曲是非黑白,捕風捉影,鬧出今時今日這種笑話。錢如意等輩若是不加以嚴懲,今后殿上各位難道想要自己家中雞毛蒜皮的事情全都被拿到朝上來被人指指點點?此輩皆可貶外官縣丞,讓他們好好知道,什么才是腳踏實地,什么才是虛言誤國!”

    竟然直接貶縣丞?

    聽到這話,錢如意等几個科道言官登時面如土色,就連汪孚林也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暗想這真是夠狠的!從監察御史放到外任分巡道就已經被人稱之為不得上意了,派去任縣令更是鐵板釘釘的左遷,而若是給個同知通判,那就簡直是給仕途宣判了死刑,而張居正直接把人趕去給知縣任佐貳官,那可是連真正有點志氣的舉人都不屑為之的!

    “准了!”萬歷皇帝今天熱鬧看了,心情也很不錯,此時想都不想便一口應道,“便如張先生所奏,內閣立時票擬,司禮監就批紅吧!”

    盡管天子寵信張居正,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但如今萬歷皇帝并未親政,朝會一個月沒几次,官員們不過是遠遠磕頭,虛應故事地奏三件事而已,哪里像眼下這樣,能夠親眼目睹這幼主和權臣之間的親近關系?此時此刻,再也沒有像之前王崇古那樣敢于出頭的人,甚至直到萬歷皇帝起駕回宮,官員們各自散去的時候,仍然有人沒能回過神來,私底下嗟嘆異數的人就更多了。

    至于汪孚林,他極其“幸運”地被再次召入了張居正的內閣直房。因為首輔大人日理萬機,往日能單獨到這里來的几無三品以下官,所以當他跟著張居正進門的時候,還能夠清清楚楚地察覺好几個中書舍人朝他投來了羨慕嫉妒恨的目光。

    張居正一落座就直截了當地說:“說吧,你這次是不是故意的?”

    “是。”汪孚林也知道瞞不過張居正,直接就承認了,反正他很清楚,張居正在御前要他寫那所謂五萬字的陳奏,他都是現成的,“聽說我家左鄰右舍都是我回京前后突然換人的,我總怕隔牆有耳,再加上之前馮公公和元輔都先后整肅家規,我就想著要不要也效仿一下,演場戲看看是不是有人窺伺我家動靜。誰知道這不好的預感竟然這么准,竟然又被人盯上了。還請元輔開恩,容我找個別的衙門呆著,今天我可是把科道言官都給得罪完了。”

    “你也知道得罪完了?今天之后,你說還有哪個衙門敢要你?”

    “外放州縣總行吧……”

    聽到汪孚林這低聲嘀咕,張居正哂然一笑,這才淡淡地說道:“那些有治理州縣之才的,全都削尖了腦袋想要當京官,你倒是知道躲清閑。不過你休想稱心如意,陳玉泉這個左都御史因為你,少不得要背個失察的名聲,而且你既然指斥言官只知道捕風捉影,只知道著眼于陰私小事,那就去自己好好干一干。廣東道的監察御史,我會知會陳玉泉,除卻巡按在外的,包括錢如意在內的五人,全都會在近期外放,你給我好好把這個掌道御史的職責擔起來。”

    “!”

    汪孚林簡直覺得自己要瘋了。兜來轉去,張居正非但不打算把他調離都察院的體系,還打算直接讓他帶上一群新兵掌管廣東道?這讓那些科道言官情何以堪,讓費盡心機的他自己情何以堪?

    “至于你叔父汪道貫,屆時將和其他外放的進士一塊。”

    雖沒說具體放哪里,但汪孚林終于心定了下來。

    PS:就一更。說到張居正人亡政息,就想起秦惠文王殺商鞅卻沿用新法,庸君和明主的差別,就在于此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01:05
第781章 一石激起千層浪

    今日宮中這場熱鬧看完,汪道昆也無心在兵部多呆,他隨便找了個理由親自去向兵部尚書王崇古告了個假,見王崇古顯然也無心應付他,他就早早回了家。無論是汪孚林在御前直截了當地說所謂被他杖殺的人根本就沒死,還是張四維和王崇古如同翻臉似的唇槍舌劍,和前一段日子那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結合在一起,哪怕他只猜到了一鱗半爪,卻也已經夠心驚膽戰了。

    更何況,汪孚林不但卷了進去,這次還直接沖在了最前線!

    “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子,他知不知道這就如同在玩火?”

    見汪道昆恨恨罵了兩句,汪道貫和汪道會對視了一眼,同時選擇默不作聲,但暗自咂舌卻是自然難免。他們也沒想到,不過是汪孚林剛回京那會兒,在汪府門前偶爾抓到兩個嘴碎的門房,然后又在假反目搬出去的時候把這兩人一并拎走,可在游七被馮家收留還沒死的時候,汪孚林就利用這么兩個無足輕重的人物,搶先演了這樣一出大膽的戲碼,自己把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最終在輿論發酵到最高峰的時候,反手來了一招釜底抽薪!

    汪道昆的評價真沒錯,在這種顯然涉及到高層角力的時候,汪孚林竟不顧已經失去了譚綸這一強援,直接就一腳深深踩了進去,這簡直太大膽了!

    見書房中一下子寂靜得可怕,汪道會就輕聲問道:“這么一鬧,他接下來還能去哪個衙門?”

    “天知道!他現在和我這一鬧翻,我連問都不好問,今日在文華殿,殷石汀還打算給我們伯侄當和事老,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對他說!”汪道昆一面說,一面揉著腦袋,心想自己當年做官都沒這么累。等瞥見汪道貫正在那嘴角含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就忍不住斥道,“仲淹,你整日和沈懋學他們厮混在一起,就沒上心打點一下你自己的事?雖說留京城恐怕不容易,但南京還是可以試一試的。”

    “我這性子,還是和屠長卿一樣,設法謀個一縣之主就行了,留在兩京太扎眼,不但幫不上大哥你的忙,說不定還會是累贅。”汪道貫見汪道昆勃然色變,他一改往日在長兄面前的老實,嬉皮笑臉地說道,“這事情我借醉在孚林面前提過一次,以他的聰明,說不定已經開始著手准備了。大哥你別生氣,我真不是說著玩玩,你別看孚林口口聲聲說是要放外任,可他這樣戰力非凡,首輔大人絕對會留他在京。如此一來,總不成京官都被咱們汪氏一門給占了吧?”

    “你……你們兩個,氣死我了!”

    見汪道昆甩手就走,汪道貫很想開口提醒一句,大哥,這是你的書房,我和仲嘉走就行了,可終究還是沒敢火上澆油。直到大門砰地一聲關上,他才對汪道會擠了擠眼睛,隨即輕聲說道:“話說,今天文華殿的情景,恐怕大哥受了不小的刺激,畢竟上一次孚林經受這么一場的時候,已故譚部堂在場,事后才轉述給他聽的,和今天親眼看到不同。我不大會勸人,你回頭勸勸大哥,這伯侄反目既然開了頭,就要堅持到結尾。”

    汪道會登時心中一動:“你的意思是,孚林鬧了這么一出,日后只怕會引人矚目,錦衣衛東廠也會盯著……”

    “對,所以日后我不在京師,你就不要再去找他了。”

    “聽你說話的口氣,好像他給你謀這個縣令是十拿九穩似的。”汪道會口中這么打趣,但神情卻嚴肅了下來,“你放心,我知道了。”

    之前張四維和王崇古一為內閣三輔,一為兵部尚書,情勢之好,勝過歙黨何止一籌,可一招算錯,張四維這一次就不得不用一場反目來表明心跡,而歙黨如今這才几個人,若是張居正的父親真是隨時可能出現問題,而汪道昆又執著于所謂的禮法,那么殷正茂加上一個只是未來潛力無窮的許國,能撐過張四維嗎?直到現在,兄弟兩人還是想不通,為何汪孚林沒有死命勸汪道昆不要螳臂當車,順應大潮,而是寧可選擇演一場假反目,也要自己去當馬前卒。

    而回房和吳夫人說了几句話,又考問了汪無競一番功課的汪道昆,此時此刻也還在心煩意亂中。一會兒想到張四維和王崇古,一會兒想到汪孚林,一會兒又想到精明強干不容置疑的張居正,到最后竟是拿著一本書發起呆來。汪無競不敢提醒父親,只好用眼睛去看母親,卻沒想到門外傳來了一個媽媽小心翼翼的聲音:“老爺,夫人,孫少爺從許家過來,說是奉許老爺之命,給老爺送書的。”

    所謂孫少爺,整個汪家目下來說只有一個,那便是金寶,而他的輩分也是最低的。汪道昆立刻恍然回神,咳嗽了一聲道:“請進來吧。”

    等到金寶進屋,見他一身半新不舊的藍色綢布直裰,整個人收拾得整齊清爽,并沒有寄住在別人家的局促,他心下稍安。眼看金寶行禮拜見,又奉上了書,他正想問問這個松明山汪氏第三代的希望在許國身邊如何,卻沒想到金寶竟是低聲說道:“伯祖父,我有要緊話對您說。”

    吳夫人知道輕重,立時拉了汪無競避出了東屋。可到了外頭明間,她卻依舊沒有放松,而是吩咐汪無競到門外守著,以免有人靠近窗戶又或者牆角,卻又差遣了自己身邊一個心腹媽媽到屋子后牆去。畢竟,她可是被汪孚林當初在那邊被人聽壁角的先例給嚇怕了。可是,在堂屋只坐了片刻,她就只聽得里頭傳來了一聲驚呼:“什么,這怎么可能!”

    她嚇了一跳,可里頭很快就聲音低沉了下去,沒過多久,她就看到金寶從東屋出來,到她面前時深深行了個禮,這才一言不發離開。見此情景,她本想叫汪無競去送,略一思忖后,還是先進了東屋,卻只見汪道昆正坐在那發呆,臉上表情說不清楚是喜是怒。

    “老爺,老爺?”

    汪道昆回過神來,見是妻子滿臉擔心地站在面前,他就苦笑道:“這次的事情,孚林得罪了不知道多少科道官員,可首輔大人卻沒有把他調離都察院,反而干脆把廣東道從掌道御史錢如意往下所有御史都一塊拿掉。如此一來,他就是廣東道年資最久的御史,也就夠格當這個掌道御史了。”

    饒是吳夫人不大懂朝廷那些事,此時也不禁駭然色變:“掌道御史?老爺,這是孚林讓金寶來告訴你的?”

    “不,是許維楨。當然,不是內閣直房藏不住祕密,是首輔大人有意宣揚。”汪道昆嘆了一口氣,不無苦澀地說道,“孚林從前對我和仲淹仲嘉說過走狗論,他這一次恐怕絕對會被人當成是張府門下走狗……唉,仲淹出京去吧,還是當個縣令實在,我也不用擔驚受怕。”

    這個年紀的掌道御史……只怕汪孚林是有史以來頭一份吧?

    在汪孚林這樁杖殺家奴的案子發生大反轉之后,原本蓄勢待發的彈劾馮保張居正杖殺游七的那場風波,還沒有開始,就最終結束了。寫好了奏疏的科道言官們悄悄燒掉了自己精心炮制的文章,准備好口誅筆伐的輿論偃旗息鼓,以至于馮保最終回到私宅,見到長跪于地請罪的侄兒馮邦寧時,只淡淡地說道:“這次知道教訓了吧?我之前讓人打你的四十杖,你現在可還覺得委屈?”

    馮邦寧哪敢做聲,還是馮佑在旁邊陪笑道:“大哥,是阿寧不懂事……”

    “我之前是不怎么回來,可就算這樣,看看你父子把這馮家打理成什么樣子?就好似漏風的篩子似的,人人都能摻一腳!這馮家是該好好清理一下了。”說到這里,馮保就不動聲色地說道,“跑了的那五個人,我會下令錦衣衛和東廠緝拿,不過想來被主家滅口的可能性很大。嘿,死了個游七,某些人就打算上躥下跳,要不是他們還當汪孚林是軟柿子,想把他杖殺家奴這事拋出來當個引子,這當口也不知道多少人沖著我和張太岳捅刀子了!”

    馮佑連忙陪笑道:“是是是,所以說,那汪孚林還真是大哥和首輔大人的福星。”

    “福星?呵,我看他也未必知道,之前死揪著他不放的流言,包括張瀚的強硬表態,都是游七在背后弄鬼,結果他演了一出戲,卻坑進去好一批言官,你說他是言官克星還差不多。偏偏這么一個人,還要繼續扎在都察院,這滋味一般人可是消受不起。”

    嘴里這么說,馮保卻還有下半截沒有說出來。如果不是汪孚林,他怎么會在文華殿上看到張四維和王崇古反目的那場好戲?他之前是已經做足了准備,一旦真的有人預備抓住游七之死,對他和張居正展開全面攻勢,那么他也顧不得這些年休養生息攢下來的好名聲了,少不得要大開殺戒,但那樣激烈的碰撞,縱使他和張居正最終得勝,卻也必定損失極大,畢竟,這是一場他們猝不及防的搏殺,如今能夠避免,反過來可以慢慢收拾,反而從容。

    從這一點來說,汪孚林確實功勞不小。之前在廣東那莫大的軍功沒賞,張居正把人提拔到掌道御史的位子上,卻說不上賞。

    馮保正在思量的事情,卻是和此時萬歷皇帝正在和張宏說的如出一轍。雖說文華殿之后,汪孚林就被張居正給提溜到內閣直房問話去了,但出來時卻被張宏派人截住,索要他提到的平寇志。奈何汪孚林之前已經送了一套給張靜修,手頭只剩下一套,因而張宏不得不拆開書頁,調了自己在內書堂的几個心腹抄錄,然后用最快的速度第一卷抄本給萬歷皇帝送了過去。

    身為皇帝,萬歷被住在乾清宮的李太后死死盯著,平時除卻讀經史就是讀經史,哪里能夠看什么閑書,因此那些教官經過汪孚林指點,運用現代各種YY手段加以潤色修飾,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情節,自然而然就勾住了他的興趣。尤其是張宏當著李太后的面對他說,粗粗翻過四卷書,汪孚林這三字几乎就沒出現過,全都是那些將卒勇士斗智斗勇的故事,就連起頭對這書微微皺眉的李太后也最終松了金口。

    這就意味著,平寇志這種平時也就是尋常讀書人消遣消遣的演義小說,足以登堂入室,出現在堂堂大明至尊的案頭!

    “皇上的意思是,汪孚林的廣東平寇之功得賞一賞?”張宏見萬歷皇帝連連點頭,他躊躇片刻就謹慎地說道,“此事卻要看張太岳和馮雙林的意思,這樣吧,我回頭試探試探。不過,汪孚林入仕還是在去年,至今也才一年多,此次廣東道那些監察御史因為他的緣故几乎全部落馬,他竟是以弱冠為掌道,這已經很離譜了,再要給他加恩只怕很難,封其父母,又或者封妻蔭子,也許還容易些。”

    “那就這么辦。”萬歷皇帝欣然點頭,卻是偷偷摸摸看了看左右說,“拜托張伴伴了,千萬別讓大伴和張先生知道,是朕的意思。”

    張宏心里嘆了一口氣,暗想皇帝尚未成婚親政,卻是在太后的嚴厲管教下,怕張居正和馮保如虎,雖說君主自律是好事,可主上威權都落入他人之手,這卻實在不值得高興。他強忍提醒的欲望,鄭重其事答應了下來,等到出了乾清宮,他只見年不過十歲的潞王正被宮人太監簇擁著往這邊來,那蹦蹦跳跳的樣子哪里有什么龍子鳳孫的威嚴?然而,他知道李太后全副身心大多都花費在萬歷皇帝身上,對這個幼子則是寵愛歸寵愛,卻放任自流,自是不以為奇。

    盡管是君臣,但對于張宏這個司禮監第二號人物,潞王自是脆生生叫了一聲張伴伴,免了他的禮。等言語兩句放了他離去之后,這位年幼的皇弟親王方才對身邊一個太監勾了勾手。等人低頭下來,他就開口吩咐道:“去尚膳監,讓他們給乾清宮送豌豆黃,皇帝哥哥要吃。”

    等那太監答應一聲立刻去了,小小的孩子這才摩挲了一下鼻子,有些苦惱。

    他想搬出宮去住,省得就連想吃什么要吩咐人,都得找各種各樣的借口,可這該找誰?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01:12
第782章 光杆司令和掌道老爺

    機關算盡太聰明,胳膊扛不住大腿。

    汪孚林覺著,這兩句話實在是眼下自己的最好寫照。

    盡管之前那連環套,一大目的是為了坑死游七,最終成功了;另外一大目的是坑張四維和王崇古,雖說未竟全功,卻也成功地讓王崇古這個兵部尚書徹底在張居正面前暴露了真面目;可是他最大的一個目的,那就是處心積慮脫離科道言官體系,卻在張居正的強硬面前完全失敗。不但如此,他這個才二十出頭,資歷不足一年的監察御史竟然成了廣東道掌道御史,他想想就覺得腦仁疼。

    尤其是當此刻他站在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瓚面前,老老實實把病假銷了的時候,他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這位老爺子的臉色非常不好看。于是,他在長揖行禮告退之前,思前想后,最終還是開口說道:“總憲大人,我知道眼下說這些有些矯情,但我之前請辭監察御史是真心的,我也沒想到最終會這樣。對不起,辜負您之前的殷切期望和教誨了。”

    “站住!”

    汪孚林正往外走時,突然聽到背后傳來這么一個聲音。有些疑惑的他轉過身來,見陳瓚正狠狠瞪著自己,他還以為老爺子要借機泄憤,誰知道卻只聽陳瓚沉聲喝問道:“那你現在留在都察院,又打算如何?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混日子,還是不情不愿,打算再折騰出點什么事情來?”

    自己的折騰名聲還真是在外啊!

    汪孚林很想無辜地表示,他只是自衛反擊,而不是主動挑事,可最終還是干脆利落地說:“既來之,則安之。我既然曾經在文華殿當眾批駁過某些御史將上書言事當成終南捷徑,只想著邀名升官掩過,那么我自然會反其道而言之。要么不上書,要上書就得把話說到點子上,絕不泛泛而談,只知道挑人陰私。至于監察的職責,我也會盡心竭力,絕不怕得罪人!如此一來,日后我離開都察院的時候,自然可以挺直腰杆,不懼人言!”

    不這么干,怎么洗清身上幸進的嫌疑?事到如今,他只能全力以赴給自己刷出一個不避權貴的光環了!

    幸好沒把家里那些生意網絡鋪開到北直隸來,否則真是想洗白都難!

    “好了,你去吧。”陳瓚不置可否,可當放了汪孚林離開的時候,他才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年輕就是好,自己二十出頭的時候,還在干什么呢?正在苦讀聖賢書,昏天黑地地寫著八股文,然而,汪孚林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嶄露鋒芒,出人頭地了。那意氣風發的樣子,真讓人羨慕……

    汪孚林在陳瓚那豪言壯語,可是,等到他隨著外頭那個之前見過的杜都事,來到了錢如意之前占據的那屋子,他方才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當即一口叫住要走的杜都事:“廣東道現在還有几個人?”

    要說心情,杜都事當初帶著汪孚林去見左都御史陳瓚,接下來又引他來拜見廣東道掌道御史錢如意,甚至和錢如意打算好,在分配屋子以及工作等問題上刁難一下這個新晉紅人,現在不過一個多月過去,汪孚林竟然搖身一變,取代了錢如意入主此地,他站在汪孚林面前的時候,甚至都有些雙股打顫。

    廣東道除去這位之外,可是還有整整五個御史啊,竟然除卻那個巡按廣東的幸運兒之外,其他四個都和錢如意一塊被斬落馬下了!不但如此,聽說這次被帶累貶黜的科道言官,還至少有好些人,兵科都給事中徐銘這樣老資格的都在鴻臚寺那邊記名了一次御前失儀!直到現在,他方才想起當初汪孚林從遼東歸來,同樣是一場文華殿奏對,聽說那些言官對付汪孚林不成就炮轟張居正,結果和這次差不離。那次科道言官之中,也不是倒了一大批人?

    這汪孚林絕對是首輔大人手中一把最利的刀子啊!

    所以,他竟是直到汪孚林不耐煩地問了第二次,他才反應過來,打了個哆嗦后便低聲說道:“因為錢侍御在內的五位,昨日全都放了外任,所以……”

    所以就只剩下我一個了?不是吧,張居正你要拿人立威,也不是這樣的!一個廣東道有多少雜七雜八的事務要處理,而且我這個監察御史完全是新手,之前一天都沒在都察院工作過,這是讓我當獨攬大權的光杆司令嗎?

    汪孚林簡直有些抓狂了。可是,瞪著面前的杜都事,見其戰戰兢兢畏畏縮縮,他知道在這家伙面前撒氣也是白搭,因此只能沉著臉問道:“從前若是遇到一道御史缺員的情況,那都是怎么辦的?”

    “可以稟告總憲大人,從其他各道抽調人來幫忙,但是……”杜都事雖說生怕得罪汪孚林,卻還是不得不實話實說道,“汪侍御,這時候其余十二道也是缺員不少,而且各家掌道只怕心里都有些疙瘩,未必肯伸出援手。當然,如果總憲大人發話……”

    “你不用說了!”

    一口打斷了杜都事,汪孚林心知肚明,這就是自己上任之后要面對的第一個難題了——新手光杆司令!可以想見,其余十二道肯定會采取不合作態度,即便通過陳瓚借調人來,人家又不是隸屬廣東道的,用不著看他這個掌道御史的臉色,到時候出工不出力,還想方設法使絆子,他可不會求著這幫子大爺!于是,他迅速盤算了片刻,這才再次問道:“廣東道這邊有几個可用的吏員?”

    “廣東道的吏員和湖廣、河南、山東、山西、云南這五道是一樣的,照例是書吏兩名,典吏七名。”杜都事見汪孚林眼神一閃,慌忙補充道,“這九人當然是都在的,要不要叫他們來給大人磕頭?”

    “暫且先不用。”汪孚林瞇了瞇眼睛,這才淡淡地問道,“你且先回經歷司,我再去見一見總憲大人。”

    總得先問清楚,這廣東道缺額這么大,張居正准備好填補的人選了沒有?

    然而,當汪孚林再次從陳瓚那回來,心情卻是復雜極了。這一次,他在這位左都御史那里盤桓了大半個時辰,深入學習了一下監察御史的職責,順便了解了一下要查資料就該去架閣庫。當然,該問的消息他也問過了,雖說結果不大理想,但至少可以確定自己不用當個光杆掌道御史。

    如果按照一般監察御史的考選,那得從當滿三年的知縣、行人司行人、大理評事、國子博士、太常博士等等中遴選,然后經過理刑半年,確認對于繁雜的律例已經能夠掌握了,這才能夠實授。但張居正這次打算直接從新科進士中遴選出一批人來,全部挂上試御史的職銜,也就是說派進來實習,一旦一年后考試合格,就立刻實授。可以說,這一批人簡直是直接走上了仕途快車道,較之尋常官員簡直是幸運兒中的幸運兒!

    這樣一批人,明日就能到,全都是新兵蛋子,就算其中能有人看過全本大明律,但在實際操作中能有几分作用,這卻是很成問題的!要知道,外頭對于進士老爺們常有一種私底下的評價,那就是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只會寫八股,余下的什么都不會,甚至連朝代都分不清楚,他只希望張居正是早有准備,給他挑點靠譜的人!

    而剛剛再次去見陳瓚,汪孚林這才知道,當初自己之所以能夠初授巡按御史,前時從遼東回來第一次在文華殿上那一番辯論之中,他對犄角旮旯里頭的律法也能夠說得頭頭是道,有所謂刑名嫻熟這一條,這才是張居正能夠駁回其他人反對的最大原因。而現在,他這個准新兵就要開始帶領一群真正的新兵了。唯一讓他倍感惆悵的是,都察院不比他在外頭察院,還可以自己聘取幕僚幫忙做事,這里是真正的朝中要地,除卻在冊官吏,其他人都弄不進來。

    唯一的辦法,只能在都察院那些吏員上頭動腦筋。

    之前杜都事提到讓廣東道所屬的吏員過來磕頭,汪孚林卻暫時推后不受,此時從陳瓚那回來,摸清楚了自己這個廣東道新任掌道御史的方向,他才剛回到寬敞的直房中,一大群吏員就立刻過來了。

    來的正是杜都事提到的隸屬于廣東道的兩個書吏,七個典吏,頭戴吏巾——吏巾和儒巾相比,只是上部為方形,微微向后,身上則是類似于秀才的青衫直裰,腳上卻都穿著皂皮靴。年紀最大的約摸五十不到,年紀最小的卻也有三十許,反正全都比他年長,此時九個人齊刷刷跪伏在地,卻是連磕了兩個頭。

    “拜見掌道老爺。”

    此時,面對這九個分撥在廣東道,最需要牢牢掌控的吏員,不用答禮的汪孚林只微微點頭,隨即開口問道:“你們中間,誰是承發科的?”

    和府州縣一樣,都察院的吏員也同樣是鐵打的營盤,而那些官員方才是流水的兵。兩京衙門的吏員說是吏部選拔,九年一考,考滿可得相應冠帶出身,然后候選當官,其實這制度早已形同虛設。就比如在這都察院做事的吏員,如果到了離任的年紀,那么這個位子讓給別人時的頂首銀,往往能多達數百甚至上千的銀子,誰會丟下這美差,然后去候選一個遠在天南海北,芝麻大小的官?最重要的是,如今僧多粥少,就連那芝麻大小的官都未必選得上!

    更何況,這些吏員對于壓在頭上的官員,那都是相當清楚底細的。要論文章學問,他們未必及得上,但要比熟悉文書案牘,相應律法,各種流程,那些官員就算三年期滿之后都未必及得上他們,甚至還有人直到離任,都不大清楚他們的職分。所以,汪孚林并沒有讓他們一一報名,而是一上來就問承發科,眾人登時愣了一愣,好半晌才有個年紀最大的老吏應聲道:“小的便是承發科典吏林長科。”

    “府州縣的承發房都不止一個人,這都察院廣東道的承發房卻只有你一個人嗎?”汪孚林見自己一言問出,底下一片寂靜,分明沒人回答,他便淡淡地說道,“看來,所謂的兩個書吏,七個典吏,那是朝廷規定的廣東道吏員數額,但實則應該還有白衣書辦吧?”

    此話一出,下頭登時鴉雀無聲。要知道,這么多年下來,朝廷固然是把吏員數量規定得死死的,可官員能做事的越來越少,吏員能做事的越來越多,自然免不了就私自增加吏額,這不成文的規矩除卻部分明察秋毫的官員知道,等閑官員根本就不會仔細瞧下頭做事的吏員,哪里管這些?而汪孚林一上來就問承發科,又在林長科應聲之后一眼道破還有幫手,到這份上,他們要是還不知道這新任掌道御史是精明人,那就枉為吏員這么多年了。

    于是,當即就有一個面相精干的老吏陪笑道:“掌道老爺,小的是廣東道書吏敬長江,這白衣自然有的,總共四個,承發科一個,其余三個則是各處幫手。他們拿的都是衙門公費發的俸祿,已經很多年了……”

    “就算不在吏額之內,既也是廣東道的吏員,為何此時不來?”

    有了汪孚林這句話,敬長江哪敢怠慢,立時對另外一個書吏低低吩咐了一聲,自己趕緊出門去,不消一會兒,就帶了四人進來,其中兩人比剛剛來的眾人年輕,還有兩人則是極老,竟是快要年近五十了仍舊身穿一身白衣,拜見磕頭時,那卻是滿臉得見天日的激動。這么多年,掌道老爺換了不知道多少,他們在背后也不知道整理過多少案牘,寫過多少公文,可卻從來沒人記得過他們。

    “小的周進拜見掌道老爺!”

    “高曉仁拜見掌道老爺!”

    “石松拜見掌道老爺!”

    “鄭有貴拜見掌道老爺!:

    汪孚林對四人那隱隱激動的模樣并不意外,當即微微頷首道:“既然供職于廣東道,你們的名字,我會都記在心里。好了,名字都已經說過了,都起來說話。除卻承發科的林長科之外,其余等人一一報上職司,各自擅長和不擅長的事務,回頭我好隨時傳喚任用。”

    原本非常短的拜見,被汪孚林硬生生拉長到了兩刻鐘。在聽完自我介紹,他又訓誡了几句之后,最終開口說道:“周進高曉仁石松鄭有貴四人留下,其余的回去各就其位。明日試職御史的五名新進士便要就位,把該准備的都准備一下。”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01:22
第783章 吏畏和吏懷,上司兼前輩

    虧得當初在徽州府歙縣的時候,給老岳父當過几年影子縣尊的福,汪孚林甚至還去讀過大明會典,對大明朝的吏員設置,遠遠要比平常那些剛出仕的官員要熟悉得多。

    偌大一個都察院,除卻每道都有人數不等的書吏和典吏之外,還有兩個九年考滿之后,就能夠得到從七品出身的都吏,六個考滿之后能得到正八品出身的令史,但那些都是為左都御史陳瓚服務的。而眼下這些屬于廣東道的書吏和典吏,退職的時候也就是所謂的從八品冠帶,然后回去為民而已。

    這年頭不像開國之初,小吏出身的官員甚至能夠官至尚書,如今科舉大行其道,小吏進職無門,這些吏員談不上遠大前途,自然就只惦記著錢途,甚至于糊弄上官,欺上瞞下。因而,記住了總共十三人的名字和臉,汪孚林就只留下了四個白衣書辦。

    盡管他之前一直想要脫離都察院體系,但畢竟一度被流言包裹,被同僚虎視眈眈當成彈劾的靶子,所以他也曾經事先找人摸過錢如意的底,至于怎么摸,那還用說,除卻錢家人,還有比廣東道的這些吏員更了解錢如意那個掌道老爺的?

    而相比在吏部登記在冊,考滿之后不說出身,至少能在年滿五十之后拿一筆頂首銀,把位子騰換給別人,自己拿著從八品冠帶養老的正式吏員,還有比那些名不正言不順在都察院當差,實際上除卻俸祿照發,常例錢、優免賦役、飲食等等福利全都比旁人少的白衣書辦更容易套話的人嗎?

    這簡直就像是公務員和派遣員工的差別!

    所以,當汪孚林擺出相當溫和的態度,開始過問四人平日的職司,家中的情況,四個戰戰兢兢的白衣小吏漸漸放松了許多。更讓他們沒想到的是,臨到末了,汪孚林竟是指著最年輕的鄭有貴道:“這些天要進新人,我回都察院也沒几天,你既本來就是哪里忙就借調到哪里的人,就先到我身邊聽候差遣。下頭上呈的一應文書案牘,屆時都交給你整理。”

    鄭有貴簡直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別說自己不過是個白衣書辦,叔父通門路送到都察院當差,希望能夠等過几年攢夠錢,有人任滿離役,到時候自己掏出頂首銀來補上那位子,就算自己是那些青衫書吏又或者典吏,堂堂掌道老爺又怎會看在眼里?直到確定汪孚林的手指確實是點著自己,他的背后又被人狠狠捅了一下,他才猛地反應過來,慌忙扑通一聲跪倒在地,滿臉惶恐地說道:“小的多謝掌道老爺抬舉,只是小的年輕資淺,就怕……”

    話到此處,竟是戛然而止,卻是鄭有貴反應過來自己竟好似是把這盼都盼不到的好事往外推,慌忙又改口道:“小的一定盡心竭力,不負老爺希望。”

    “那就行了。”汪孚林掃了一眼面色各異的其他三人,這才微微笑道,“你三人也須打足了精神。人道是做官需得要吏畏民懷,可為何是吏畏,而不是吏懷?從今往后,但凡我吩咐的事,你們只管放手去做,不需要有所顧忌。你們就算如今沒有吏額,但只要盡心竭力,我自不會虧待了你們。好了,鄭有貴留下,其他人先退下吧。”

    “謹遵掌道老爺吩咐。”

    等到三個人神色各異地告退離去,只有鄭有貴頗有些惶恐地留了下來,汪孚林這才深深舒了一口氣。雖說沒能脫離都察院體系,但那些年資長,很容易擺資格的老油子同僚全數撤換,掌道御史也落到了自己身上,而自己接下來不但要帶新人,還要保持整個廣東道的運作,這雖說是一個艱巨的任務,但卻比一上來就被人處處掣肘要好得多。而且,左都御史陳老爺子也是個明理人,顯然沒有遷怒的意思,那么關鍵就在于明天的那些新人了。

    只希望張居正的眼光能夠好一點,一次性調過來的五個新進士試職御史,能夠少點個性,多點實干能力,千萬別是書呆子!畢竟,他從陳瓚那里拿到的,還僅僅只是一張名單而已。明天就要進來的人,他今天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哪來得及去打聽清楚這些人的底細?畢竟,這一科進士可有三百多!

    盡管御史當了一年多,但作為掌道御史,汪孚林卻是新官上任第一天,因此揀選了眾人當中最年輕最沒資歷,而且沒有編制的鄭有貴,自然是因為他之前派人打探消息時,鄭有貴嘴最緊,從其他白衣書辦透露的情形來看,身家也最最清白。

    所以,支使其去都察院架閣庫領取了不少歸檔的公文,他一面看一面記錄,首先把行文格式都給熟悉了起來,然后則是廣東道的各種成例,以及各道輪流理刑的日程安排。等到粗粗熟悉了這些東西,已經是太陽落山時分了。

    鄭有貴在旁邊陪侍了將近一個白天,中午因為緊張,沒敢吃喝多少東西,熬到這時候卻也是又累又餓。可汪孚林都沒走,今日第一天隨侍這位掌道老爺的他又怎敢離開半步?就當他舔著有些干裂的嘴唇,心里計算著自己還能堅持多久的時候,卻沒想到汪孚林竟是開口吩咐了一句。

    “今天只怕是要熬夜了。”

    聞聽此言,鄭有貴只覺得臉色一黑,暗想都察院的廚房按例供應午飯,其中包括官員,也包括他們這些吏員,即便少不了克扣,味道也不怎么樣,但有肉有菜,填飽肚子還是不難的。可晚飯卻是只供應給那些輪流值夜的官員以及有吏額的吏員,他這樣的白衣哪有這樣的福利?一想到還要自掏腰包解決晚飯的問題,他就覺得眼前漆黑,卻沒想到轉眼間又聽到一句話。

    “京畿道街上食肆不少,記得其中一家魏家食肆的炒肝和包子就不錯,你去買兩人份的回來,對了,再加兩碗羊肉湯。然后去劉家香買兩人份的雜果蜜餞盤子,加上兩份果茶,要個食盒裝回來。”

    鄭有貴張了張嘴,卻看到汪孚林已經扔了一個錢袋在桌上。本還以為要自己墊錢的他猶豫著伸出手,拿到錢袋后,竟是鬼使神差打開看了一眼,發現里頭約摸是三四兩碎銀子,他一愣之后就意識到自己這舉動實在是市儈丟臉,慌忙看向汪孚林想要賠禮,卻沒想到這位掌道老爺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今后几天恐怕都要熬夜,都察院那點飯食實在是吃著沒胃口,這几兩銀子你收著,到時候幫著點跑腿。”

    “是,小的明白了。”鄭有貴不怕熬夜,卻怕花錢,因為他還想著攢頂首銀的錢來買吏額,此刻如釋重負地收了錢之后,一溜煙就跑了出去。可等到匆匆來到都察院后門的京畿道街,找到了汪孚林指名的食肆,他才想起,這位掌道老爺據說也是才剛從外頭回來的,卻對都察院附近有什么食肆都一清二楚,那這食肆里頭東西的價格只怕也一樣了若指掌。想要從這些銀子里頭揩油容易,但好容易得了這位掌道老爺的青睞,一旦失了信賴那就得不償失了。

    他千萬不能讓人看輕了!

    這一晚上,汪孚林差了鄭有貴到都察院門口給自己的隨從報了個信,直接就住在了衙門沒回去。雖說熟悉各種事務和流程,一直忙到半夜才睡,但好在萬歷皇帝還小,朝會很少,他這個必要上朝的監察御史就省了一樁最大的麻煩。大清早起床后,見鄭有貴還要來伺候洗漱,他直接擺擺手吩咐對方去忙自己的,三兩下就收拾完了,等回到屋子,他就看到一籠熱氣騰騰的松針包子和一碗豆漿放在了眼前。再看鄭有貴時,恰是滿臉的期待。

    “你倒是聰明,省了我再吩咐你。”汪孚林微微一笑,這才問道,“你自己也記得填飽肚子,今日進新人,又要忙上一整天。”

    “是是,小的已經吃過了。”因為昨天晚飯和夜宵,汪孚林都是讓自己買兩人份,一點都沒有吝嗇錢的意思,鄭有貴也就吸取昨天午飯的教訓,乍著膽子自己也買了一模一樣的早飯,塞飽了肚子,這會兒說著還不由自主打了個飽嗝,一時滿臉的尷尬。等到發現汪孚林沒有理會他這點小小的失態,自顧自開動,他這才連忙告退了下去,卻是忙著把昨夜汪孚林調來看過的那些東西又送還架閣庫去存檔。

    都察院就這么點地方,鄭有貴得廣東道新任掌道御史汪孚林青眼相加的事早就傳開了,昨天鄭有貴陪著汪孚林一天一夜,這會兒他一進架閣庫,一個老書吏便皮笑肉不笑地打趣道:“鄭麻子你好運氣啊,好好干個一年半載,說不定來日那位汪老爺連吏額都給你弄到手了。”

    鄭有貴在都察院干了整整四年,卻因為只是白衣書辦,臉上又有几顆明顯的雀斑,便得了這么一個綽號。被人取笑慣了的他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等到根據汪孚林的吩咐,還了東西后,又取了几樣文書回去,他剛出門口,猛地想到好像漏了一樣東西,復又回轉來時,卻聽到那老書吏對一旁一個年輕典吏嗤笑道:“這還真是攀上了高枝,就不知道人家回頭會不會換口味。看他又高又瘦麻子臉,就不知道哪樣投了那汪災星的眼緣了!”

    面色蒼白的鄭有貴深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這時候進去,也不可能讓這些老油子有什么顧忌,他干脆轉身就走,決定一會多跑一趟。他的叔父就是當了一輩子的白衣書辦,到了五十離役的時候,求爺爺告奶奶才給被人辭了伙計差事的他謀了這么一個職司,可無論是看到叔父那一輩子辛勞,到老之后沒人理會的下場,還是兩個穿了一輩子白衣快要離役的前輩下場,他就覺得心里噎得慌。也正因為如此,汪孚林拋出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怎會不死死抓住?

    可就像人家說的,廣東道的經制吏和非經制吏總共十三人,他除卻年輕,其余的沒有任何可取之處,這位掌道老爺為何挑了自己?

    汪孚林自然不會知道,自己別有用心的挑人引來了無數人的猜忌,不過就算他知道也不會放在心上,因為昨天的重頭戲是吏,今天的重頭戲卻是官。

    今天前來都察院報到的新進士,并不止廣東道這五個,好几個道都因為有所員闕,因此增補了人進來,總共竟是十一個試職御史。往年每次殿試過后,雖偶爾也有這種和六部觀政主事一樣,從新進士直接試職御史的幸運兒,可從前都察院何嘗出現過這么多員闕?因而,一大幫子人拜見左都御史陳瓚的時候,恰是參差不齊,有人連官服都是臨時制備的,沒舍得用好料子,至于年紀也是五花八門,從二十到五十都有,充分體現出了進士年齡的差異。

    然而,當謁見長官結束,汪孚林見到隸屬廣東道的五個新進士時,卻忍不住愣了一愣。那倒不可能出現清一色二十歲以下比他還小的情況,畢竟,大明朝取士的慣例中,二十歲以下以及五十歲以上,都向來屬于特例,主流的進士年齡,都是在二十歲到五十歲之間,其中,二十五歲到四十歲是最多的。太年輕的,主考官會認為不夠老成,常常會像當初顧璘對待張居正那樣壓一屆;而太老的,則是認為不夠年富力強,除非文章寫得特別對主考官的路子。

    而眼下歸他領回去的,一眼看去,約摸都在二十出頭到三十五歲之間,也就是說,正是對于大明朝的讀書人來說,已經成家,最為風華正茂的年紀。

    但看到履歷時他就發現,除了年紀最小的王繼光,今年二十一歲,正好和他同齡,還小了點月份,其余的都比他年長。

    汪孚林只是微微詫異了片刻就恢復了過來,畢竟,兩世為人,他的心理年紀早就一大把,更不用說又有兒子又有弟子。

    但是,今天才剛剛知道所屬的五個新進士,那就沒有這樣鎮定了。雖說掌道御史不算真正品級壓過一頭的上司,正經說起來應該是前輩,可要知道他們眼下只是實習,一年之后能否通過考核轉正,其中很大一部分就取決于汪孚林的評語。故而,發現自己被分撥到廣東道,每個人都在拼命回憶關于汪孚林的傳聞,卻發現傳聞不是太少而是太多!

    因為這位上司兼前輩實在是太有名了!

    PS:明天又要去起點參加反盜版活動,據說cctv采訪啥的,好几位大神也去,最近我又有點別的事,得存點稿子,所以都只有一更。哪天雙更我會臨時通知,就這樣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01:31
第784章 下馬威

    盡管二十出頭的汪孚林確實比面前的五個人大多要年輕,但上一科三甲傳臚,游歷遼東救回來數百漢奴,巡按廣東則剿滅招撫了海上巨寇,兩次回朝都造成了科道言官如同被割麥子似的落馬,他自己當初散布災星名聲,別人還嗤之以鼻,可如今他確確實實已經凶名在外。至少,這會兒拜見他這個掌道御史的五個試職御史,不論是為了第一印象,還是為了日后的評語,在報名自陳的時候,全都賠足了小心。

    山東黃縣王繼光、廣東南海王學曾、四川巴縣汪言臣、南直隸常熟顧云程、山西太原馬朝陽。這便是此次調來試職廣東道監察御史的五名新進士。

    這年頭雖也有人事檔案這種東西,但那都是保管在吏部的,汪孚林之前也就只知道姓名這種最簡單的信息,連籍貫都沒有。然而,如果他是后世某些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神人,此刻聽到這五個名字和籍貫時一定會大驚失色,立刻嚷嚷這活沒法干了。

    因為,在這些人當中,有歷史上張居正死后上書彈劾,嘗到甜頭之后屢次把炮口對准朝中大員的王繼光,有被萬歷皇帝罵作是邀名沽直的王學曾,有養了兩個著名東林黨人的兒子,其中一個還是東林六君子之一顧大章的顧云程。至于剩下的其余兩人,一個官至廣東巡撫,一個官至布政使,也并非無名之輩。

    可眼下汪孚林自然不知道,中華歷史五千年,他能夠記住的,也就是那么几個特別有名的人而已。甚至于就連歷史上彈劾又或者諫阻張居正奪情而被廷杖的家伙,他除了一個鄒元標,其他都不記得名字,自然更談不上提早疏遠又或者親近。所以,他此時對五人當中唯一談得上熟悉的,大約也就只有王學曾了。

    原因很簡單,去年他在廣東監臨鄉試的時候,因為前十的名次問題,正副主考以及一群同考官吵得鬧翻天,其中便有稱贊王學曾文章風骨凜然的。雖說最終王學曾沒能在五經魁中占據一席之地,但還是拿到了第八名亞元。可那時候他看熱鬧看得起勁,沒想到此時此刻這人稱風骨凜然的人卻分撥到了自己的手下,那種滋味真是不足為外人道!

    此時他反倒心中希望當初考完之后前來拜見他,口口聲聲叫老師的那些人當中,能有此人,那么日后還能端出點老師架子,這五個新人當中他至少能拿下一個,哪里像此時這樣步履維艱,還得自己開動腦筋思量如何調教新人。

    心里想歸心里想,汪孚林此刻面上卻擺出了和煦的笑容,抬手請五人一一就座,這才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

    “歷來新進士派官,能入六部觀政,又或者都察院試職的,全都是新進士中的佼佼者,各位能入此間,想來也足以自豪。”汪孚林先是夸了一句,隨即便加重了語氣說道,“然則都察院御史職責之重,卻也是非同小可,因此方才有試職一年的規矩。你們初來乍到,我只想先問一件事,誰曾經通讀過大明律?”

    盡管汪孚林這個新上司實在是太年輕,但按照常理推斷,五個新人最初都認為汪孚林肯定要上來就長篇大論,給他們好好講一講言官的職責,可此時他簡略地談了兩句之后,突然單刀直入掣出了大明律,這些新進士就不免愣住了。緊跟著,他們就只見汪孚林一招手,旁邊一個侍立的年輕白衣書辦就將一張高几上蓋著的藍布一下子全部揭開,露出了下頭整整三摞書。

    “身為言官,糾劾百官,刷卷巡按,這些都是分內事,但理刑卻也是重中之重。這三十卷大明律集解附例,有禮有法,承前啟后,乃是優于從前歷朝歷代,從古至今最好的一部律法。若身在都察院卻不知律法,理刑的時候只憑主觀臆測,那么后果如何,你們應當都知道。更何況,之前總憲大人已經對我吩咐過,今年秋,三法司核死刑,這監察御史會從廣東道中征調兩人。就算我去占了一個,剩下的一名也要從你五人當中擇取。”

    此話一出,哪怕几人當中的確有暗自腹誹汪孚林以這一部大明律作為下馬威的,也不由得大驚失色,倒吸一口涼氣。要知道,都察院、大理寺、刑部這三法司,一個很大的任務就是復核天下刑名。即便相比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只能算是在旁邊監督的,可一旦出現問題,臨場的御史還是要被追責。而這種重要的任務,一般都是十三道監察御史當中擇選理刑嫻熟,年資久遠的,什么時候輪到他們這種試職御史了?

    “各位若是畏難,我也不強求,畢竟這本來就有些強人所難了。只不過首輔大人力排眾議,此次新進士當中一口氣選了一二十人填充試職科道,物議不少,若是在試職的一年期間畏難避險,只怕一年之后就算考核留院,還是會有人背后不服。”

    請將不如激將。

    這六個字無論在何時,全都是一句至理名言。尤其是對于剛剛金榜題名的新進士來說,更是絕對不可能回避汪孚林丟出來的這第一個難題。因為膽怯畏難這四個字評價,在官場中几乎是和昏聵無能等同的,一旦沾染這四個字,以后的前途就毀了一大半。所以,哪怕五個人當中,之前在精研八股文的同時,愛好的是詩詞歌賦,曲藝戲劇,書法六藝……總之沒有一個是大明律這種世俗而繁瑣的東西,此時都不得不先接下這個任務。

    “未必要背出來,也未必要記得住那些犄角旮旯的條文,畢竟,這是浩若煙海的大明律,不是什么很簡單的詩賦。但請諸位記住,八月,八月末是三法司復核死刑案子,然后上奏皇上的日子,在此之前,請諸位至少要將這大明律通讀一遍,當然,能讀上兩遍三遍,那就更理想了。”

    聽到汪孚林用非常溫和的口氣直接談了期望,王繼光終于忍不住出口問道:“掌道大人莫非讀過大明律嗎?”

    “當然讀過。”汪孚林笑吟吟地點了點頭,隨即輕描淡寫地說道,“早在七年前,為了避開那時候擺在面前的棘手難題,找一條生路,我就曾經通讀過這三十卷大明律。當然后來讀過一遍兩遍十遍八遍,就更覺得有心得了。這么多年來,我能夠披荊斬棘走到現在,這也是很大的倚靠。”

    七年前?七年前汪孚林這才多大?還讀了十遍八遍,騙鬼呢!此時,不禁王繼光瞠目結舌,其余几人也露出了不大相信的表情。可是,難道他們現在能夠舉個例子來考問一下這位掌道御史?可他們連大明律中那些條條框框都全然不知,哪有這本事!

    如果葉明月和小北在這里,一定會戳穿汪孚林的謊言,七年前這家伙把《徽州府志》啃了一遍就了不得了,哪里弄得到大明律?還是后來情勢和緩之后,刑房張司吏這才偷偷把珍藏的大明律送去給汪孚林去讀的,誰知道這家伙看到這種東西,會比看到四書五經的興趣還要大!

    作為教導新人的第一步,將一部三十卷的大明律丟給這些試御史們去讀,這當然只是汪孚林下發的第一個任務。至于第二個,他昨晚直接讓鄭有貴去調來了張居正施行考成法時,留存在都察院的底冊,把其中隸屬于廣東道管轄范圍那些官衙的一部分給全部摘錄了出來,此時便把五份東西分門別類發給了五個人,這才加重了語氣。

    “糾劾官員,整肅綱紀,這種事情不用我教各位,大家都會主動去做,但這考成法是首輔大人責成都察院重點去做的事項之一,目的就是為了督促天下官員做好自己該做的分內事,不能敷衍塞責,廣東道除卻監察廣東的情形之外,還需協管刑部,應天府,在京虎賁左、濟陽、武驤右、沈陽右、武功左、武功右、孝陵、長陵八衛,及直隸延慶州,開平中屯衛,我把這些衙門上交的這個月任務底冊發給各位監察,月末將近,即將根據完成情況勾簿,還請盡心核對。”

    包括之前問汪孚林自己是否讀過大明律的王繼光,都沒想到汪孚林交待的第二樁事情便是實施考成法,一時滿臉呆愣,而其他人亦是面面相覷,良久,才有和汪孚林同姓的汪言臣不大自然地開口說道:“掌道大人,我們初入都察院,這職責是不是太重大了?”

    “廣東道如今除卻你們,就只我一個人,你們既是試職御史,自然責無旁貸。不過,你們勾簿完之后,我會復核之后,再以廣東道的名義向總憲大人稟報你們的工作。相較之前你們還暫時幫不上忙的理刑,在如今你們剛剛試職監察御史這几個月,這才是實績。當然,各位若要上書彈劾那些犯了過錯的官員,試職一年不到就功成名就,那也是很容易的。”汪孚林用一副極其自然的口吻說出最后兩句話,仿佛沒察覺到有人面色一變,須臾卻又放緩了口氣。

    “至于第三條,那就是照刷文卷,以及磨勘卷宗。這是一個細致活,你們之前沒上過手,如今初來乍到,我會先行整理出一個流程來,到時候再做此事,這是三個月一次,下個月初就正好是新一輪的照刷文卷,以及磨勘上一輪刷過的卷宗。想必各位應該知道,除卻吏部、戶部、兵部,廣東道所屬的刑部卷宗是最多的,刷卷和磨勘的時候,也最最需要耐心,畢竟這是涉及到天下刑名的大事。”

    汪孚林把話說到這里,就看到五個比自己年紀大的新人全都有些面如土色了。他心中哂然,暗想難不成你們以為都察院的監察御史只要炮轟權貴,就能夠立刻邀名升官了?哪有這么簡單的事!只不過,既然不緊不慢打了三下殺威棒,他很快便掣出了一個甜棗來。

    “說起來,除卻廣東巡按之外,因為廣東道協管應天府,此外還有開平中屯衛和直隸延慶州,所以,廣東道和福建道、四川道、河南道、廣西道、山東道、山西道、貴州道輪流出人,巡按南直隸,每一任是派三人,應該是今年年底就輪到廣東道出人巡按南直隸了。

    至于巡按光祿寺、五城兵馬司、盧溝橋之類的非常差,則是十几年才輪一次,我就不提了。但此次巡按南直隸的大差,我想稟告總憲大人,便在各位當中擇取。當然,還有明年的廣東巡按也要換人。”

    巡按南直隸!那可是比巡按廣東更好的差事,誰不知道南直隸乃是東南要地,比地處天南的廣東要緊得多!

    汪孚林一眼就發現,除卻馬朝陽之外,其余四人的眼神都有些變了。當過御史的人,誰不想日后有個出去巡按一方的資歷?而他也是這一天一夜泡在都察院查閱各種資料,這才發現自己當初在張居正面前說錯了話,原來兩廣總督凌云翼舉荐自己再出一任巡按,指的不是廣東,而是南直隸。只不過,就憑他是南直隸徽州府人,就知道這其實是不可能事件,因此這會兒他拋出這么一個魚餌,心中卻不覺得可惜。

    總不能好事全都讓他一個人占全了?

    當這些新人試職御史告退了之后,汪孚林就吩咐鄭有貴將這三十卷大明律給他們搬過去。都察院的地方很大,但既然分了整整十三道,就算屋子再多也捉襟見肘,所以廣東道的七名巡按御史中,掌道御史獨占一間屋,另外六人則是兩兩一間屋,當然因為有人巡按在外,往往會有人運氣好分到單間。而在同一個院子里,對面則是毗鄰廣東的福建道,不過就和廣東道沒有出身廣東的御史一樣,福建道也沒有出身福建的御史,整個院子里充斥的都是官話。

    再無半點閩廣口音。

    這便是都察院,皇城之下監察百官的機構,和大理寺刑部并稱為三法司,遠不是錦衣衛東廠這種臭名昭著的廠衛可比。

    而當汪孚林目送了新人們離開,這才將注意力重新放在了案頭攤開的紙上,那已經墨跡淋漓,約摸寫了上百個字。如果是后世上班族看了,一定會不屑加惱怒地發出切的一聲。因為,那是一份刷卷和磨勘流程,貨真價實的標准化流程。比都察院原本的照刷文卷和磨勘卷宗流程,要細致入微得多。

    那是因為從架閣庫獲知的心得,據鄭有貴告訴他,堂堂都察院,卷宗歸檔到架閣庫本來是制度,問題是執行極差!都察院都如此,刑部又如何呢?新任尚書劉應節才剛剛開始主持工作,而升任兵部尚書的王崇古可是曾經在刑部呆了很久,他此次挑選新人殺過去刷卷磨勘,要不要挑點錯處呢?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01:39
第785章 壯士斷腕,大炮發飆

    一口氣把將近二十個新進士補充到都察院,張居正很清楚,如此大刀闊斧地割麥子種新苗,若是出現紕漏,定然又會有一批反對者跳出來大肆攻擊。他經歷過嘉靖朝黨爭最烈的那段時期,親眼看到過嚴嵩對付夏言,徐階對付嚴嵩而后又排擠掉高拱,自己更是親手將曾經視為盟友,也一度千方百計幫忙起復回朝的高拱復又打落塵埃,因此,對于那些沖在黨爭第一線的科道,他從來都懷著深深的警惕。

    只不過,對于陳瓚這個年紀雖大,卻很有能力的左都御史同年,他卻頗為信任,再加上他也篤定各道掌道御史絕不敢再陽奉陰違,肯定會盡心竭力幫帶教導那些試御史,所以他心里還有几分把握。唯一不大放心的,就是此次一口氣大換血的廣東道了。別說掌道御史汪孚林自己都僅有一年的御史經驗,而且那一年不到的時間還都是在廣東巡按,就憑廣東道那眾多事務,如今卻是一個准新人帶五個新人,就夠讓人懸心了。

    可如果不拿掉廣東道的其他人,他怎么可能讓汪孚林這樣一個年輕資淺的坐上掌道御史的位子?這小子一心想退,他便偏不讓其退!

    雖說激賞汪孚林的謀略和膽色,可都察院畢竟是個干實事的地方,張居正便囑托了馮保,讓人將都察院中汪孚林初任掌道御史的情形都匯總稟報上來。此時此刻,當他在內閣直房中,聽馮保派來那隨堂將東廠探子的夾片送上來,低聲陳述汪孚林的種種措置,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

    “汪侍御新任廣東道掌道御史,就一連五天都宿在都察院沒回家,從第三天開始更是開始親自培訓五位試御史,不談糾劾,只從理刑、考成、刷卷、磨勘這四樣職司開始,而且還親自訂了簡單易懂的刷卷和磨勘條例,又把大明律的書,以及他曾經做過的筆記分給了那五位試御史,讓他們去好生研讀。如此年輕,而又做事做到這般認真的份上,實在是少見,首輔大人真是眼光獨到。”

    那隨堂深知馮保和張居正始終步調一致,在用人上從不違逆張居正,而之前汪孚林上呈的《平寇志》,張宏好像還緊急征調了人抄錄之后,送給了萬歷皇帝,就連一貫挑剔的李太后,也默許了小皇帝看這種民間演義。這司禮監第一號第二號人物都態度明顯,再加上首輔張居正的顯然偏向,他樂得說几句好話。當然,另外一大重要的原因是,他也確實沒說謊,汪孚林足夠兢兢業業。

    張居正聽完之后,卻沒有對那隨堂說什么,只是順便讓其把今日票擬的几份重要奏疏先帶回司禮監給馮保,等人走了之后,他才滿意地舒了一口氣。別說考成法乃是他的萬歷新政中最核心的條例之一,就是其他三樁,那也是監察御史最重要的職責。可偏偏這年頭很多科道言官都把彈劾朝中大員當成了邀名升官的終南捷徑,本職工作反而只是敷衍塞責,汪孚林這新官上任三把火,卻是燒得大合他心意。

    放下這樁惦記的事情,當他又翻開了一本奏疏時,卻是眉頭大皺。盡管從開國開始,太祖皇帝朱元璋便最為厭惡公文冗長,沒有重點,他自從登上內閣首輔之位后,更是極力糾正那些堆砌辭藻無病呻吟的文人習氣,這其中,他就對同年兼親信兵部侍郎汪道昆的文風很是反感——好在汪道昆總算改了,名士習氣也收斂了許多——可天底下不知重點的官員還是太多了,看看這貴州按察使的公文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恨恨地將這猶如裹腳布一般的公文丟在案頭,張居正剛揉了揉太陽穴,就只聽外間有中書舍人通傳道:“首輔大人,張閣老求見。”

    內閣三位閣老當中,張居正和張四維全都姓張,而張居正為首輔,旁人自不會單單稱之為張閣老,而張四維不喜旁人稱之為三輔,因此在這種私底下的場合,乖覺的中書舍人對呂調陽和張四維的稱呼,便是不分先后的呂閣老和張閣老。此時,張居正也沒細想,當即吩咐道:“請他進來。”

    自從几天前文華殿上和王崇古唇槍舌劍了一場之后,張四維便再也沒有踏進過舅舅的私宅,但和張居正的單獨見面,這也是第一次。他和高拱私交甚篤,只不過和張居正也一直都維持著良好的關系,這才能在高拱下台之后,又起復回朝,更是被張居正引進了內閣。所以,他踏進這間直房和張居正單獨密談的次數,遠遠多于呂調陽,可卻沒有哪次如這一次一般心情沉重,甚至可以說緊張。

    因為他難以確定游七的死活,更不知道游七是否曾經供出點什么。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王崇古那時候就未雨綢繆,出面全都在前頭,几乎沒牽扯到他。

    所以,在拱手行禮入座之后,張四維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沉聲說道:“元輔,恕我直言,王鑑川不適合再呆在兵部尚書這個位子上。”

    “嗯?”張居正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此話何意?”

    見張居正如此反應,張四維便沉聲說道:“廉頗老矣,不復往日銳意,而且他對那些科道言官的態度實在是迂腐!更何況,據我所知,他之前因為一己之私,曾和游七私下接洽。”

    話音剛落,他清清楚楚地察覺到,張居正的眼神明顯銳利了起來。可這時候已經不容后退,他便稍稍壓低了一點聲音,面帶苦澀地說道:“王鑑川乃是我的舅舅,舅甥至親,我從前自然也免不了偏幫他。他自恃功高更勝過譚子理,因此一直都期冀兵部尚書之位,對汪南明自然免不了有些敵意,因此禍及汪孚林。游七之前也不知道和汪孚林有什么過節,一來二去,便和他勾搭在了一起……他曾經是我向來尊重的長輩,卻沒想到如今竟如此墮落!”

    張四維說著說著,就干脆深深低下了頭,一副羞愧交加的樣子。他不能確定自己這種姿態是否能夠騙得了張居正,但卻很確定,自己的這種表態絕對是張居正歡迎的。因為,兵部尚書這種重要性僅次于吏部尚書,還在戶部尚書之上的位子,張居正當然更愿意留給自己的鐵杆,而不是資歷更老,顯然又有別樣心思的王崇古。否則,王崇古也不會在把柄很可能落入張居正手中時,讓他選擇這種壯士斷腕的法子。

    “此事我知道了。”張居正言簡意賅地吐出几個字,停頓了許久之后,這才字斟句酌地說,“我自然是信任你的。”

    盡管后一句仿佛有些輕飄飄的,但張四維聽在耳中,仔仔細細掰碎了分析,卻知道張居正固然未曾全信他一點都沒有參與,但至少是認可了他的表態。因此,他接下來便趁熱打鐵地說道:“此外,我那表弟讀書的能耐尋常,這次會試能考中進士,甚至殿試名次還在二甲,卻也已經是幸運至極,若能將其外放小縣多多歷練,日后王家總還能有人支撐家業,還請首輔大人能夠允准。”

    “我知道了。”

    即便張居正的反應依舊顯得很冷淡,但張四維在告退離開的時候,卻大略能夠確定,今天來的目的至少達成了大半。相較于資歷深,人望不錯的呂調陽,他這樣一個日后很長一段時間在朝中必然几無黨羽的三輔,無疑能夠令張居正放心得多。可是,一想到此次那慘重的損失,他的心頭就猶如滴血一般。

    張泰徵和張甲徵都已經通過了鄉試,但這一科他們都沒有參加會試,一來是因為今科會試大臣家子弟太多,二來則是因為王謙要參加,他們兄弟倆總得回避一下,如此一來,要等著他們入仕給晉黨夯實基礎,則要再等三年。而一旦舅舅王崇古從兵部尚書的位子上退下來,他簡直可以說是光杆閣老了。相形之下,歙黨卻是穩扎穩打,陣容已經漸漸牢固,而且游七生死不明,戶部尚書殷正茂給其送過禮的事情,他甚至都因為之前的教訓不好拿出來說!

    簡直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過,人多勢眾卻也有人多勢眾的壞處,在張居正眼皮子底下結黨,又豈是那么容易的,今后情勢如何,不妨走著瞧!

    內閣直房這一段首輔和三輔的私下密談,卻和之前某些須臾傳遍京師的流言不一樣,几乎無人得知,汪孚林自然就沒有渠道能夠得到消息。由于之前那几件事,他已經成了很多人目光關注的焦點,考慮到馮保的東廠以及錦衣衛說不定都會盯一盯自己的動向,他保持著手下的護衛不動,打探消息的任務就都交給了岳母蘇夫人。這一天,連續在都察院奮戰多日的他就在傍晚時分上了葉家,可到了正房之后,一見葉大炮,他就看到岳父滿臉惱怒瞪著自己。

    “汪孚林!你還好意思來見我!”

    這是哪一出?

    汪孚林有些詫異地看了一眼蘇夫人,卻見精明強干的岳母大人對他嘆了一口氣,隨即差遣了身邊一個媽媽去外頭看著,這才輕聲說道:“你伯父今天終究是扛不住老爺一再追問,偷偷把事情實情告訴他了。他從汪家出來的時候怒氣沖沖,在門口還罵了兩句,這下子,這場戲倒是演得更真了。”

    “還有你,你早從女婿那知道了這事,也不告訴我一聲,害得我成天長吁短嘆,還想著兩邊說和,給他們伯侄倆當個和事老,當我猴子耍嗎!”

    葉大炮聽了蘇夫人這話,氣得更厲害了。他狠狠一跺腳,竟然狠狠瞪了蘇夫人一眼,繼而也不看汪孚林,就這么徑直出門去了。

    汪孚林頓時尷尬地摸著鼻子,隨即就只聽蘇夫人嗔道:“還不快去追回來?翁婿沒有隔夜仇,更何況你們爺倆又不是別人,有什么話說不開的?”

    百忙之中,汪孚林也顧不得對蘇夫人說什么,立刻轉身去追葉大炮,可就這么一小會兒,人竟然已經出了院門!這座小宅子原本是當初汪道昆讓人物色,他進京參加會試的時候曾經住過的,后來金榜題名留在京城,索性就自己買了下來,等葉鈞耀入京為戶部員外郎的時候,就讓給了岳父,所以對于這簡簡單單的結構自然相當了解。他壓根沒有去葉鈞耀的書房浪費時間,直接沖到了門口,果然,一個門房立刻陪笑道:“姑爺,老爺剛剛氣沖沖出去!”

    葉大炮那是個什么炮仗性子,汪孚林和他在歙縣相處了這么久,怎會不明白,此刻見門外小巷竟然已經沒人了,頭皮發麻的他立刻問道:“知不知道岳父平日里有什么常去的地方?”

    “有,有,這小巷東頭出去,穿過大街那邊有一條小胡同,盡頭有一家生意很不好的小酒館,老爺卻說那家的酒地道,常常換了便服過去喝一杯。這會兒老爺穿的就是便服,大約也過去了。”

    沒想到葉鈞耀還有這種愛好,汪孚林不由得想起了也很喜歡微服去吃喝的廣東按察使凃淵,苦笑一聲便趕了過去。好在正如那門房所說,那家連酒旗都沒挂的小酒館就靜靜矗立在一條小胡同的盡頭,而當他閃進門去時,就只見他那岳父大人正把一碗酒直接倒進嘴里,看都沒看他一眼。見此情景,無可奈何的他往四下里一瞧,發現就只葉大炮一個酒客,趕緊三兩步搶上前去,在其對面一屁股坐下,順便把滿滿一瓮酒給挪到了自己面前。

    “你來干什么?”剛剛灌了酒下肚,葉鈞耀當然不會立馬就醉,但眼神里頭卻還帶著分明的惱意,“反正你也沒把我當岳父,管不了我!”

    “岳父大人,有什么話回家去說行不行?”汪孚林不得不壓低了聲音,用討饒的口氣說道,“我承認全都是我的錯,您消消氣吧。”

    “你的錯?哼,你什么時候錯過,不過是怕我給你添麻煩而已!”葉鈞耀先是自顧自拍桌子。足足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出手,就想去搶汪孚林那邊的酒瓮,可不防女婿眼疾手快將其轉移了,他不由得更加郁悶了起來,竟是重重在桌子上一拍,“我告訴你,當初在歙縣的時候,我可以什么都聽你的,現在也可以什么都聽你的,但你不能什么事都瞞著我……”

    聽到葉大炮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但總歸沒有泄露祕密,汪孚林心頭稍定,只能忙不迭地連聲答應,只希望能夠盡快將葉鈞耀給拖回去,卻只聽到身后傳來了扑哧一聲笑。發現是女子的聲音,他本來還以為是店家的女眷,可卻沒想到回頭一看,竟是一張極其熟悉的臉。

    竟然是葉明月!

    “你不成,我來吧。”

    葉明月直接把汪孚林給趕了走,這才來到滿臉愕然的父親身邊,卻是挨著他的耳朵低聲言語了几句。下一刻,葉鈞耀便很不自然地站起身,隨即沖著柜台后頭張頭探腦的店家說道:“酒錢從我預先給你的銀子里頭扣,剩下的還是存在你這,酒我先帶回去了!”

    眼見得葉鈞耀冷哼一聲,直接伸手過來從自己這搶過酒瓮抱在懷里,就這么出了門去,汪孚林微微一愣,等看到門外有隨從一左一右把這位岳父大人給看住了,不愁人再發脾氣跑到哪,他方才舒了一口氣。直到自己也出了這酒肆,他方才有些好奇地對身邊的葉明月問道:“你和岳父說了什么?”

    “我說,妹夫當初能名揚東南,后來能考中進士,如今又能名噪京華,一大半要歸功于爹你,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說到這里,葉明月微微一笑,卻是一如從前那般促狹,“難道你不知道,爹最得意的事,不是考中了進士,而是在歙縣得了你這個女婿?”

    PS:繼續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01:46
第786章 翁婿一家親

    這樣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就能把氣急敗壞的葉大炮給勸回去,充分顯示了葉明月對父親的了解。

    沒錯,葉鈞耀確實不是能力出類拔萃,品德高尚無暇。他只是每三年一屆三四百個進士中,能力普通,文章學問不過才過得去,而個性也有些沖動急躁,還喜歡動輒放豪言壯語的那種人。但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卻也有一個非常顯著的優點,那就是很有自知之明,能夠充分地給下屬信賴,肯分權。

    當年在歙縣,他對于很有能力,給自己解決了一樁樁一件件大麻煩的汪孚林是如此。如今在戶部福建司,他這個郎中對于下頭那几個主事也同樣是如此。正因為這一點,再加上出手大方,不斤斤計較,他和麾下几個主事相處得很好,而從外頭調來的員外郎雖說覬覦他這個位子,又覺得他能力不過如此,卻也動搖不了他這個位子。

    但葉大炮最得意的一件事,更確切地說,那就是在歙縣嫁了兩個女兒,得了兩個女婿。大女婿且不說,老實人,一次會試陰差陽錯地侍疾,一次會試說是污了卷子落榜,卻也毫不氣餒,更何況父親許國在人才濟濟的翰林院中依舊光彩奪目。而小女婿如今名揚京師,將來也許還會名揚天下,他就更不會真的與其置氣到底了。

    平心而論,他也明白,若非此次他完全被蒙在鼓里,于是本性畢露,急得四處亂轉,又在戶部和人吵架,別人怎會認為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反目是真的?這會兒汪孚林親自追出來,長女竟是不知如何也正好過來了,他當然不好再耍小性子。

    因此,重新回了葉家之后,這一茬原本似乎會鬧得更大的風波,便輕輕巧巧揭了過去。小女婿認了錯,大女兒又勸到了點子上,葉鈞耀雖是喝了酒吹了風,到底還沒醉,便索性問了問汪孚林在都察院這几日新上任的生活。得知女婿用了三板斧,把五個心思各異的新人暫時鎮住了,他就撫掌大笑道:“好,果然是好,我就知道,你肯定能夠勝任!回頭到刑部照刷文卷,磨勘卷宗的時候,拿出點厲害來讓人瞧瞧!”

    “爹,你在戶部,也經歷過刷卷和磨勘,歷來這種事,都是吏員來做,監察御史就是做個樣子,大多數時候都是敷衍而已。出了事,責的也是吏員,板子又不會打到六部的主事甚至是員外郎郎中頭上。至于侍郎又或者尚書,那就更加不可能為刷卷中發現的疏漏負責了。”

    葉明月說著這些理應是大多數朝中官員才會關注的事情,隨即便笑著沖母親挑了挑眉道:“娘,我說的對不對?”

    “對是對,不過你爹說得也沒錯。”蘇夫人見葉鈞耀頓時胡子翹得老高,她就將丫頭剛送來的果盤送到了葉鈞耀和汪孚林翁婿中間,“因為從前是從前,這次是這次,孚林要磨礪那几個新人,拿著這個立威倒也不錯。畢竟,這分寸是掌握在他的手里。”

    “可月末的考成,交給五個新人真的能行?”葉鈞耀雖說覺得女婿那三板斧不錯,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卻只見汪孚林嘿然一笑。

    “正是要讓他們去試一試。廣東道監察的官衙,除了廣東之外天南地北都有,具結完成的情況,更是要看遠近。如應天府過來的,應該是上個月的完成事項。而延慶州,則應該就是本月的情況。至于那些衛所,每個月能有一兩件事就不錯了。可如何看出那些回文和應完成事項之中的差別,真正把考成兩個字做到實處,那就簡直是難如登天,可終究也難不過有心人。他們是打算虛應故事,還是打算真正開動腦筋,腳踏實地去做事,這次考成能看出不少。”

    說到這里,汪孚林便殺氣騰騰地說:“如果剛上來就想在我這里玩花樣,和稀泥,我不介意立刻就稟報上去,說他們不適合當御史!反正我又不是沒有毀過別人的前程,不在乎多這几個!”

    葉家人對他都熟悉透了,知道他這殺氣騰騰半真半假,但要是完全當成假的,那么回頭就定然哭都來不及。又說笑了片刻,蘇夫人知道今日葉明月過來,必定不是僅僅只為了給那翁婿勸架,囑咐汪孚林去書房陪著葉鈞耀喝酒,翁婿倆打開心結,她就拉了長女回房。進屋之后,她就看到,剛剛還言笑盈盈滿臉輕松的葉明月,表情一下子凝重了下來。

    “娘,公公今日午后去給皇上講學時,聽到宮里一個相熟的公公說,今天太后派了人去武清伯的清華園,等人走了之后,武清伯就親自打了次子李文貴四十杖,人被打得下不了床,據說武清伯還親自去到張府送了一張帖子,但因為首輔大人不曾休沐,所以沒見到人。”

    “看來是事發了。”蘇夫人微微沉吟,便低聲對葉明月說了游七身邊的外室馮氏乃是李文貴暗中安排。盡管這消息還是她告訴汪孚林的,但之前她卻守口如瓶,連長女都不曾提過。見葉明月只是微微吃驚,隨即就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外頭,她知道其是明白了,這才說道,“而游七和孚林在南京有一段不小的舊怨,所以之前他處心積慮,精心安排,這才讓他的一堆仇人全都陷了進去。你心里有數就行,李文貴怎也想不到孚林頭上。”

    “我明白了。”葉明月微微點頭,可她今天來,除卻許國“不經意”對兒子也就是她的帳房提到的這個訊息,卻還有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公公還說,近來因為仁聖老娘娘多病,慈聖娘娘常常去慈慶宮探望,有時候為了表示兩人乃是一體,還在慈慶宮留宿過,正因為如此,皇上常常會找借口溜達去西苑散散心,為此有時候聽講也很沒有精神。我聽相公的口氣,公公覺得,馮公公未必就不知道這回事,只不告訴太后,興許并不是存心為皇上隱瞞。”

    因為葉明月畢竟是出嫁女,今天這么晚匆匆趕來葉府,找的借口也只是臨時起意,故而說完要說的話之后,蘇夫人便連忙派人護送她回去。可母女倆在二門依依話別的時候,葉明月猶豫了片刻,又低聲說道:“小北人在歙縣待產,不在京師,她和我當年和史家姊妹在杭州相交,如今她們都嫁了人,偏偏史家大小姐元春許的是王崇古的長孫。元春好像這几天就要生了,要不要我回頭替小北一并送一份禮給史家大小姐?”

    對于此節,蘇夫人印象不如葉明月那般深刻,可既然長女提了起來,她在唏噓的同時就點了點頭,隨即問道:“那樓外樓還開著?”

    “不但開著,而且早已是西湖邊上一道有名的風景。”葉明月的表情柔和了下來,帶著几分淡淡的追憶之色,“只不過,和分到手的紅利比起來,想必史家姊妹和我們都一樣,更希望回到當年那無憂無慮的時候。”

    一連好几天睡在都察院,每天只休息不到三個時辰,汪孚林這輩子再加上輩子,都從來沒有這么勤勉的時候,因此,當他被葉鈞耀拉去喝酒時,只不過淺嘗輒止就醉得睡了過去。葉大炮最初還以為女婿是裝的,可死活拍不醒人,再想到汪孚林一直都睡在都察院的傳言,臉上便多了几分心疼。女婿如半子,更何況汪孚林真正成長的那几年,可以說是他一直都看著的。因此,他也沒有勞動別人,愣是自己費足了勁把人搬到書房的榻上,又去找了薄被來。

    才剛剛把人安頓好,他就聽到書房門口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沒多久,門就被打開了一條縫,仿佛有人在窺視。知道多半就是自己那不省心的長子,他就沒好氣地喝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滾進來!”

    門這才磨磨蹭蹭被人推開,東張西望進來的,正是葉小胖——因為長個子再加上讀書辛苦的緣故,當年圓滾滾的小胖子如今已經不那么胖了,但我們姑且還是稱他為葉小胖——當他看清楚汪孚林已經睡下了的時候,頓時露出了老大的失望表情。畢竟,他正想著姐夫回來之后就是各種忙,他几乎都沒怎么好好說過話,這次好容易把人盼來,他至少可以問問那時候文華殿上是怎樣一副劍拔弩張的場面,沒想到人已經睡了。

    葉鈞耀自然沒想到長子竟然也把汪孚林當成了說書的,板著臉問了來意,見葉小胖結結巴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就惱火地喝道:“都是成家的人了,就不知道學學你姐夫好好立業?也不為你媳婦想想。這么晚了,還杵在這干嘛,回房睡去,明日還要早起讀書!”

    葉小胖有氣無力地哦了一聲,卻還存著几分僥幸,賠笑請了父親先行,自己跟出門之后不多久,覷著父親進了母親的正房,他卻又偷偷摸摸回轉了來。等再次躡手躡腳進入父親書房,他來到汪孚林榻邊,聞到那股酒味之后,立刻就低聲笑道:“姐夫,別裝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咳,或者說是最會喝酒作弊的,我爹那點酒量怎么贏得了你?你之前每次都是來去匆匆,我可有一堆話要對你說。”

    可他目不轉睛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人卻還是眼睛緊閉,呼吸均勻,他頓時撓了撓頭,暗想難不成是真的睡了?要說把人推醒,他倒知道不是辦不到,但這也未免太沒禮貌,他便怏怏打算離開。可就在這時候,他偏偏聽到門外傳來了說話聲,其中一個赫然是他最怕的母親,登時大驚失色,四下一看,就閃到了木榻后邊蹲了下來,心里祈禱著母親進來千萬別點燈,如此一來自己就能躲過去。

    葉小胖壓根沒去想,就只憑兩人是郎舅,真要是蘇夫人進來發現,他也滿可以用關心姐夫這種蹩腳的借口搪塞一二。

    果然,蘇夫人踏進漆黑一片的屋子里時,并沒有點燈,但她卻還帶了丫頭。隨著丫頭們在這屋子角落里點起了助眠安神驅虫的沉香,繼而退了下去,她便緩步來到了木榻前,默然佇立了片刻,這才低聲嘆了一口氣。

    “樹欲靜而風不止,有時候你岳父也常在私底下說,做官實在是沒什么意思。朝中少主權臣,古往今來,這種情形都是很少有好結局的,日后這朝中說不定還有一場大風波。就好比你這次鬧騰一場,一大堆人倒台,最終竟然還離不開都察院,卻還不得不打起精神做這個掌道御史,想來也談不上得意。只可惜,你這一輩,無論是明兆明堂,還是汪家那些兄弟,都沒人能幫得上你。”

    葉小胖本來就屏氣息聲,此刻聽到母親竟是連少主權臣這種露骨的話都說了出來,他登時頭皮發麻,卻更加不敢發出任何動靜了。直到蘇夫人出了書房,他才一下子癱坐在地,想著最后几句話,心頭不禁很不是滋味。確實,他也已經不小了,卻只是個秀才,哪里幫得上父親和姐夫?

    而蘇夫人出了書房,早有守在門外的媽媽放下了竹帘。等到跟著她走遠了些,那媽媽方才輕聲說道:“大少爺沒有回房。”

    “知道,他就在他姐夫躺著的木榻后頭貓著,以為我不點燈就看不見?”蘇夫人呵呵一笑,隨即若無其事地說道,“他素來沒定性,這次聽了我的話,要是還沒有個態度,我只能把他扔回老家,讓他將來做個富家翁去了。”

    酒醉睡下之后的那些事,汪孚林當然不會知道,當第二天清早被人叫醒的時候,他雖說還有些沒睡醒的困意,但卻沒有宿醉之后的頭痛。而且,在都察院習慣了凡事自己動手,如今有人伺候洗漱穿衣,他自然干脆半夢半醒地由著人折騰,直到最終吃早飯時,看到琳琅滿目一桌子,他方才想起,當初可是連帶宅子帶廚子全都送給了岳父一家,這滿桌的京味小點心實在是太眼熟了!

    滿滿當當填了肚子出門,他心中再一次慶幸皇帝還小不用上早朝——當然萬歷皇帝而后几十年都不上朝,這對于大臣們來說,其實也是痛并快樂著的,不用上朝去跪來跪去,但問題在于大臣要辭職沒法辭,要補人沒法補,這曠工簡直是几千年來絕無僅有。然而,他這懷著几分惡意的慶幸,卻在出門之前,就被蘇夫人低聲囑咐的几句話給打斷了。

    如果萬歷皇帝真的是玩性發作,以至于倦怠讀書,難不成,記憶中某件完全打破了少主權臣之間良好關系的事情,也快要發生了?可就算他不記得所謂張居正給萬歷擬罪己詔的具體年代,可好像也沒有那么早啊!李太后都還在乾清宮緊盯著,小皇帝能玩出什么花來?

    還是放在心里吧。如今他還沒時間操心這個,先把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管好再說。

    PS: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01:55
第787章 仗義的汪掌道

    對于都察院的吏典來說,雖說等閑不會遭到撤換,可一旦觸犯了背景深厚的上官,真要被人挑錯處,最終給黜落甚至左遷到什么天南地角的地方,卻還是很容易的。畢竟,九年考滿就要挪窩,這是祖制,他們不過是往吏部主管吏典使用的官員哪里使了錢,這才得以長長久久占住都察院這種好衙門的位子而已。正因為如此,汪孚林既是凶名在外,如今又是廣東道掌道老爺,相較于剛調來的那些全無根基的新人,廣東道的吏典誰都知道該站在哪一邊。

    因此,即便汪孚林剛剛上任召見了一批人,挑在身邊隨侍的,恰是鄭有貴這個非經制吏,可他們卻絲毫不敢心存怨言,更不用提怠慢,連日以來隨叫隨到不說,一旦汪孚林有什么疑問,他們更是問一答十,賠足了小心。甚至不用特意吩咐,也有人將王繼光等新人的言行舉動稟報上來。不管是他們在都察院中去了哪,見了誰,汪孚林坐在屋子里竟是了若指掌。

    對于自己名聲大漲后帶來的這種連鎖反應,汪孚林雖覺得好笑,但既然能夠方便自己開展工作,他也就樂見其成了。

    到了月末,廣東道監察的各地衙門具結稟告事務已完的文書陸陸續續都送了上來,几個新官上任的試職御史拿著分到的考成底冊復本,對照著那些送來的公文開始勾簿。要說這活仿佛是很簡單,下面說已經完成,你直接勾了銷賬,就算是完成了,可誰不知道,在首輔大人的考成法之下,如若完成,考評也還罷了,如若完不成,卻是要動輒罰俸降級的!更何況,萬一人家沒完成,他們卻大手一揮放了別人一條生路,回過頭來自己卻要擔責倒霉。

    所以,五個新進的試御史中,在大感棘手之時,采取的法子卻是各不相同。有人偷偷向吏典詢問從前的成例,有人虛心向其他各道的前輩請教,但也有人直截了當地找到了汪孚林。來見汪孚林的是馬朝陽,論年紀卻是比汪孚林大十歲,此時此刻,他直接將應天府送上來的一份公文呈了上去,隨即就開口說道:“應天府的底冊上,之前寫明本月應該是交納欠賦六千五百兩,送來的公文說是俱已完納太倉,但我親自去過戶部廣東司,說是查無此事。”

    聽馬朝陽說親自去了一趟戶部,汪孚林便贊許地點了點頭道:“你果然盡職盡責。如此一來,要么是應天府送呈戶部的公文有稽遲,要么就是應天府送來回復考成的公文與事實有出入。但是,光憑這個,還不足以推斷此事。今次輪值南直隸巡按的三位御史,除卻一位提督學校的之外,是福建道和河南道的御史,我與你手書,你去福建道和河南道,查閱一下兩位巡按本月的回文,看看是否有提及。如果沒有,責成應天府把太倉回文印執復本送來。”

    看到汪孚林一面說一面便開始寫字據,馬朝陽立刻就明白,汪孚林是怕口說無憑,福建道和河南道推諉,這才直接下了手書。他做事本就認真,如今遇到一個同樣仔細的上司,自然覺得這一趟沒白跑,立時拱手應道:“下官明白了。”

    馬朝陽剛離開,汪孚林就看到有人在外張頭探腦。記得鄭有貴是去架閣庫取刷卷和磨勘的那些成例了,應該沒這么快回來,而且回來之后也不至于這樣鬼鬼祟祟的,他便揚聲問道:“外間是誰?”

    “掌道老爺,是小的。”

    門外閃進來的,卻是汪孚林沒見過的一個生面孔。來者進屋之后,二話沒說直接跪在地上磕了個頭,這才陪笑道:“小的是都吏胡全,一向在總憲大人那兒伺候。”

    所謂的都吏,和都督府宗人府那些一品衙門中的提控一樣,只有六部和都察院這樣的二品衙門才有資格設置,算得上是小吏當中到了頂點的人物,九年考滿之后就有從七品出身,但少有人為了那個出身,就舍得把這都吏的位子讓出來。汪孚林不是堂官,胡全又不屬于廣東道,因此他確實還是第一次見,但名冊卻還粗粗看過,記得有此人。此刻,他頷首點了點頭就笑著說道:“起來說話吧,你既是總憲大人身邊的人,日后不用這般多禮。今日來何事?”

    “是這樣的,今天湖廣道掌道秦老爺去見總憲大人,說起都察院吏典超額的事。秦老爺說,國朝以來,常以吏典太多為由裁減吏額,但如今反倒是越裁越多。各道所屬,正經的經制吏少則六七人,多則八九人,卻還有非經制吏在,理應陳奏上去,重申舊制裁減。尤其是非經制吏泛濫,更是決不能容。”

    說到這里,胡全偷看了一眼汪孚林的表情,發現絲毫看不出喜怒,這才舔了舔嘴唇,低聲說道:“雖說總憲大人不置可否,但看秦老爺的樣子,說不定會直接上書。小的想著汪老爺之前挑了鄭有貴隨侍,特意來稟告一聲。”

    “你有心了。”汪孚林平淡地應了一聲,可等到胡全告退后轉身到了門口,他卻突然開口說道,“記得你有個侄兒就在山西道做事,好像也是個白衣書辦?”

    胡全一只腳已經快要跨出門檻,聞聽此言登時腳下一絆,險些就直接摔了出去。他好容易穩住身子,心里也來不及細想汪孚林怎么會了解得這么清楚,趕緊轉過身來,復又匆匆回到汪孚林面前,卻是扑通一聲再次跪下,滿臉惶恐地說道:“是小的存著私心,但都察院十三道,再加上架閣庫這些雜七雜八的地方,白衣書辦少說也有六七十,若是真的被秦老爺一言全部革退,也不知道多少人要喝西北風,所以……”

    “所以就來找我?都察院那么多御史,你怎么就不知道去找別人?”

    汪孚林問得犀利,胡全心中更是叫苦,最后索性把心一橫道:“歷來侍御老爺們對吏典素來是不以為意,呼來喝去,從來不問其他,但老爺上任之后,不但問及吏典分工,還把鄭有貴撥到身邊,聽說還說過不要吏畏民懷,想來是真心不把咱們吏典當成賤人一等來看。所以小的在總憲大人那邊聞聽此言之后,思前想后,實在想不出其他各道會有誰為咱們這些吏典說話,便壯著膽子來求見老爺。是小的之前不該存有機心,拿鄭有貴試探,小的該死。”

    見胡全砰砰就是兩個響頭,汪孚林一口喝住,這才沒好氣地說道:“磕破了腦袋從我這出去,你想讓人說我目中無人,連總憲大人身邊隨侍的都吏都不放在眼里?”

    胡全沒想到汪孚林連這一茬都想到了,這才訕訕然直起腰來。別看他是都吏,這都察院將近一百號吏員當中,也是數得著的人物,可官和吏的分別就好比天上地下,如果真的是掌道御史這樣的人上奏,而牽涉到的又是他們這些微不足道的吏員,他真心沒把握能夠保住沒有吏額的侄兒。畢竟,他是把人當成接班人一般培養的,可將都吏這個位子直接交到侄兒手上那卻又完全不可能,一旦出去這個門之后還想進來,那就基本上不可能了。

    汪孚林卻沒有理會眼巴巴的胡全,而是自顧自地沉思了起來。歷來哪一朝哪一代,動不動就精簡機構,但卷土重來只會更猛,冗官還只是因為僧多粥少,沒法安置那些一屆屆科舉考出來的進士舉人,而冗吏則是完全要歸咎于缺乏流動性的吏員體系。看看那些考滿之后除卻一個干巴巴的七八品出身,卻根本謀不到一官半職的吏員就知道,聰明人肯定會選擇占住位子不挪窩,于是,一個吏員在一個衙門一干就是一輩子,這就不奇怪了。

    歙縣那邊不就是這樣的?三班六房誰不是占著位子就再也不肯走?

    但最最重要的是,如今六部都察院這些官員,離開吏員還知道怎么做事?那些繁重的文書案牘工作,有几件是官員們親力親為的?尤其是戶部,離開那些精于算數的吏員,那幫官員就全都去哭吧!還叫什么精兵簡政,你怎么不知道把自己給精簡了去?

    汪孚林心里明白,胡全跑來找自己,確實不是無的放矢。張居正非得把他摁在都察院,還干脆利落擼掉了廣東道的所有御史,讓他這個年資淺的直接坐上了掌道御史的寶座,別人不敢怒更不敢言,但暗地里看笑話的人卻肯定不少,此次這一招無影手也顯然是沖著他來的。因此,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后,他就開口說道:“你出去之后,不用再亂找人撞木鐘,這件事我管了。”

    胡全原以為汪孚林肯定還要裝腔作勢拿喬,最后答應與否還未必可知,可沒想到揭穿了他的真實目的之后,這位年輕的掌道御史竟然直接大包大攬了下來!又驚又喜的他也顧不得那么多,慌忙又連磕了兩個頭道:“小的多謝汪老爺,不管事情最終如何,小的代所有白衣書辦謝謝您了!”

    可他還沒爬起身,就只見汪孚林已經從案后站起身來,卻是徑直往外走。他一愣之后便一骨碌爬起身,追了上去問道:“汪老爺這是要出去?”

    “擇日不如撞日,我這就去見總憲大人。”見胡全登時呆若木雞,汪孚林便似笑非笑地說道,“怎么,你還擔心讓人知道,我是從你這里得知這消息的?”

    糟糕,這位年輕得過分的掌道御史怎么就這么狡詐!

    當胡全反應過來追出門時,汪孚林已經走出去老遠,登時暗自叫苦。哪怕這次汪孚林真的在左都御史陳瓚面前,把這件事給爭了下來,固然是為所有白衣書辦贏得了一條生路,可汪孚林賺了莫大人情,可他就倒霉了,一旦知道是他來向汪孚林求救,那么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怎會不恨上他?

    如此一來,他哪怕說自己沒上汪孚林這條船也沒人信!

    一面在心里哀嚎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他一面還不得不緊隨其后,眼看汪孚林進了陳瓚那大堂之后,他終于死了心。

    都到了這一步,希望汪孚林千萬能夠成功,否則他已經得罪了秦一鳴,卻還要承受侄兒可能被革退的后果!

    汪孚林當然知道,胡全一定會緊張地在外頭等候消息,只不過,他卻不打算把這么一件“雞毛蒜皮”的事情放在最前頭。拜見了陳瓚這個頂頭大上司之后,他先是匯報了一下廣東道五個新人御史的情況,當然是有批評,有表揚,每個人的側重點都絕不相同,完全沒有和稀泥的意思。這其中,之前剛來見過的馬朝陽,得到了他的著重評點。當說完這些,看到陳瓚的表情顯然比較滿意,他方才詞鋒一轉。

    “總憲大人,我聽說,今日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前來提過裁減都察院白衣書辦的事?”

    “你消息倒是靈通。”陳瓚微微有些意外,隨即就沉下臉道,“是有人去你那邊吹耳邊風?秦一鳴之前還說,你挑到身邊隨侍的,就是一個白衣書辦。”

    “秦掌道倒是對我的事關心得很。”汪孚林嘴角一挑,哂然笑道,“至于到我那邊吹耳邊風的,當然不是我挑的那白衣書辦,他一個小角色,還沒有那么快的耳報神,是都吏胡全,他有個侄兒就在都察院做事。”

    汪孚林渾然不顧外頭的胡全聽到自己直接把他供出來是否會魂飛魄散,更不懼陳瓚倏然犀利起來的目光,從容不迫地說道:“裁減這些非經制吏,從短期來看,都察院公費支出會少很多,而且人員也確實精簡了。但都察院減了,六部減不減,五軍都督府減不減,大理寺通政司等其他部門減不減?牽一發而動全身,滿京城各大有印信衙門的這些非經制吏,總共有多少?這么多人沒有生活著落,就這么遣散出去,等于街頭多數百上千個閑人!”

    如果汪孚林用其他理由來說服陳瓚,比如官員不熟悉事務,這些小吏不可或缺,如陳瓚這種瞧不起胥吏的理學君子必定會嗤之以鼻,可汪孚林用閑人之說作為切入點,陳瓚就登時沉默了下來。而且,汪孚林更是趁熱打鐵地說道:“而這批人若是生活無著,他們都是在各大衙門呆過很多年的,到時候在外兜攬詞訟,關說人情,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相形之下,是衙門用微薄的公費支出養著他們,還是放出去禍害一方,這還用選嗎?”

    “更何況,與其用裁減這些人來加以約束,還不如定出嚴格的條例,對他們的工作進行管理。雖說這些人也有考評,但往往浮于表面,尤其非經制吏,因為不在正經吏員管轄范圍之內,那就更加談不上任何考察了。既然秦掌道對于吏員臃腫痛心疾首,何妨便讓湖廣道掌管整個都察院非經制吏的考察?”

    陳瓚又不是三歲小孩,聽到這里,他的嘴角抽了抽,最終沒好氣地說:“你才剛拉下一個掌道御史,現在還打算再拉下另一個?你說要考察,那這件事我就交給你廣東道了。至于秦一鳴那里,我自會吩咐下去。”

    “若是秦掌道一意孤行,硬是要建言此事呢?”

    陳瓚終于火冒三丈,沉聲說道:“我這老頭子還沒昏聵無能到連這種陣腳都壓不住!又不是什么關乎國計民生,吏治國法的大事,他敢一意孤行?你少給我折騰,安分點!”

    PS:還是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02:02
第788章 勢不可擋

    當胡全看到汪孚林氣定神閑從左都御史的大堂中走出來時,已經腿軟了的他險些再次跪下去。

    他在外頭偷聽得清清楚楚,此時是真的想跪了。要知道,往日陳瓚這老爺子何其難伺候的人?監察御史們進去說事,只要稍有不慎就可能被罵得體無完膚,可汪孚林剛剛先說本道的事務,說完了又直接把他胡全給賣了,把秦一鳴建言的事給抖露了出來,陳瓚竟然沒大發雷霆,還真的把汪孚林那番理由給聽完了。哪怕汪孚林最后還質疑了秦一鳴是否會堅持往上頭建言,陳瓚是發了點火,可對于汪孚林的警告也只是少折騰,安分點。

    這等于在回護這位年輕的掌道御史!

    “汪爺……”

    見胡全強擠出笑容上前叫了一聲,汪孚林就似笑非笑地反問道:“怎么,怕了?”

    真的是怕了……

    胡全還不敢這么直說,只得端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汪爺真是豪杰。”

    “豪杰不豪杰的兩說,不過你現在應該清楚了,我眼里素來是不揉沙子的。”汪孚林淡淡地說出這句話,見胡全猶如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他這才接著說道,“你不妨把話傳下去,日后都察院非經制吏的考察,便由廣東道接手。他們不用怕丟了飯碗,但也別想陰奉陽違,偷懶耍滑地糊弄我。至于秦一鳴,就算他知道是你給我通風報信,那又怎么樣?你是直屬于總憲大人的都吏,真要有事,也有總憲大人,他能奈你何?就是我,也自然會回護你。”

    “至于你侄兒,如果你怕他使絆子,調來我廣東道也未嘗不可。”

    見汪孚林說完這些便揚長而去,胡全忍不住深深嘆了一口氣,但隨即稍稍打起了一點精神。不論怎么說,這位掌道雷厲風行,光明正大,犀利果斷,當面說清楚,總比那些背后耍陰的來得強!

    汪孚林要是知道胡全評價自己光明正大,他一定會偷笑出聲。玩陰的,有几個人能比他更在行?可在都察院這種看上去光明正大的地方,他更樂意和人真刀真槍來明的。因此,在踏入了福建道和廣東道共用的那個院子時,他瞧見廣東道的那間吏房門口,正有几個人在張頭探腦,便直截了當走了過去。還沒到近前,就有人發現了他的到來,几人如鳥獸散地退開,卻都是福建道的吏員,緊跟著,屋子里就有人慌慌張張出了來,好几個都顯然不是廣東道的。

    “掌道老爺。”

    最后一個出來的鄭有貴臉色蒼白,見是汪孚林,他期期艾艾叫了一聲就要跪下,卻見汪孚林朝著自己打了個噤聲的手勢,立刻閉上了嘴。

    “之前總憲大人那兒當差的都吏胡全來過,對我說了湖廣道掌道秦侍御建言要裁減非經制吏的事,我才去過總憲大人那兒,極言不可,總憲大人已經首肯,將非經制吏考察的事情歸于廣東道,爾等各自回道之后,不妨對你們的同僚全都打個招呼。安分做事,少串門子。”

    盡管汪孚林的口吻并不凌厲,但那些并不屬于這個院子的吏員聽來,卻猶如重錘響鼓,敲得他們心驚膽戰。在參差不齊的答應之后,一群人溜得要多快有多快。哪怕是早走一步先閃進了福建道吏房的那几個吏員,也不由得面面相覷,全都對汪孚林的強勢又多了一重新的認識。

    “鄭有貴,跟我進來,我有事吩咐你。”

    剛剛在屋子里被一群熟悉不熟悉的經制吏嘲諷得體無完膚,几乎崩潰,如今鄭有貴聽到汪孚林那平平淡淡的陳述,心里簡直是翻騰得厲害,當捕捉到這吩咐時,他根本來不及細想,慌忙答應一聲,就隨同轉身的汪孚林進了屋子。他們這一官一吏一走,廣東道的几個經制吏彼此交換了眼色,見那三個從來都唯唯諾諾的白衣書辦喜出望外的樣子,他們也無不在心中修正了對這位頂頭大上司的評價。

    這真是一個厲害人物,怪不得前后兩次把那么多科道言官掃落馬!

    在歙縣衙門里里外外浸淫多年,汪孚林絕不會小看吏典的作用,更不會小看非經制吏的存在。他本來還在琢磨著怎么籠絡人心,可沒想到有人上趕著給他送了一個大好的機會,他要是輕輕錯過,那就實在是太對不起人家的“煞費苦心”了。因此,他通過眾人之口將這個消息散布了出去之后,召了鄭有貴進屋,問及去架閣庫存取卷宗的事之后,就用很平常的口吻吩咐道:“和你一道的那三個白衣書辦,年紀最大的兩人已經多大了?”

    “陳老四十九歲,吳老四十八歲。”鄭有貴想到那兩人因為就要滿年紀離役,既不可能補一個典吏的名額,也不可能得到出身,和自己沒有絲毫利益沖突,這兩年也沒少幫他,他就低聲說道,“滿了年紀之后,他們就要離役,家里人口不少,實則還做得動,卻要回家,從前提到這事情就長吁短嘆。”

    “長吁短嘆,你這成語用得不錯。”汪孚林打趣了一句,隨即就說道,“你回去對他們說,給我好好做事,任滿之后,若是毫無差錯,我可以給他們找一份差事,比如教人文書案牘,寫寫算算,至少夠他們糊口。但若是倚老賣老,偷懶耍滑,等到考察之后,掃地出門也未必可知。”

    “啊?”鄭有貴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等確認汪孚林真的是這個意思,他登時喜上眉梢,連聲答應,出屋子的時候連腳下都是飄的。總算他還聰明,知道這種事張揚出去總歸不好,找了個空子把兩個老書辦叫出去,這才低聲說了。几乎是話音剛落,他就看到兩人驚喜地嚷嚷了一聲,少不得連忙喝止。

    “小聲點,你們是要給掌道老爺惹麻煩嗎?”

    “當然不敢,當然不敢!”陳書辦使勁晃了晃腦袋,為了自己的好運而狂喜不已,“鄭兄弟,我可不像你,不敢求見掌道老爺,你千萬替我多磕兩個頭。”

    “我也是!”吳書辦也滿臉堆笑死拽著鄭有貴的手,恨不得掏心露肺給對方看,“以后掌道老爺要吩咐什么,我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發生在吏典當中的這些事,剛剛入職都察院不過數日的廣東道這些新御史們,卻并不是每個人都察覺到了。

    馬朝陽和顧云程全都是性子耿介到有些孤高的人,不管對于考成法是不是有看法,在新進都察院試職御史期間,就對首輔大人的新政大放厥詞,他們還不至于這樣無謀,因此都還在埋頭苦干,顧不得和人交接。然而,對于本就野心勃勃的王繼光來說,這几日大明律他還只是草草翻了翻,考成冊子的事也是敷衍了事,但十三道監察御史之中,他卻很結識了几個人。

    于是,汪孚林突然出手維護那些不在朝廷認可的吏員范圍之內的非經制吏,為此甚至不惜和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扛上,王繼光著實覺得汪孚林這格局太小了。因為馬朝陽和顧云程素來不好交往,他少不得就和汪言臣王學曾私底下議論了几句,可汪言臣顧左右而言他,完全不接話茬,而他一貫覺得脾性和自己一樣,對那些當朝權貴并不怎么看得上的王學曾,竟是當面和他唱了反調。

    “雖說只是一些低下的小吏,但他們背后都有家庭,又是以此為生多年,貿然全部革除,讓他們以什么為生?再說,都察院一下子革掉那么多人手,別的衙門中人會不會惶惶難安,甚至于狗急跳牆,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來?汪掌道的做法無可厚非,秦掌道確實太過沖動了。”說到這里,王學曾又加重了語氣說,“汪掌道去年監臨廣東鄉試,也算是我半個老師,更不用說如今更是我等上司,王兄日后提起,還請尊重一些。”

    王繼光見王學曾說完就一本正經地出了屋子,登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才意識到,王學曾是去年考中的舉人,今年又一鼓作氣中了進士,從這點來說,去年是廣東鄉試監臨官的汪孚林,確實能算是對方半個老師。他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正要對汪言臣說點什么來緩解這難言的氣氛,卻不想汪言臣竟也站起身來:“王兄,我這考成底冊的事情,還要去請教掌道大人,先失陪了。”

    眼見得就自己一個被孤零零地剩在了偌大的屋子里,雖說平日里這里就不是自己辦公的地方,而是王學曾和汪言臣的地頭,可王繼光卻有一種孤身奮戰的感覺。足足好一會兒,他方才惱火地哼了一聲,隨即低聲嘀咕道:“不過是勝在早我一屆登榜,又攀上了首輔大人這棵大樹,運氣好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然而,嘴里這般說,王繼光卻終究不敢跑去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那套近乎,畢竟,汪孚林才是他的頂頭上司,他的考評是掌握在對方手里。眼見其他四人全都對汪孚林布置下來的考成之事兢兢業業,他也不敢太過馬虎,翻了翻東西就揣起那簿冊,悄悄出了屋子。

    廣東道這邊的小小爭議,和都察院其余各道的波浪比起來,那就顯得小巫見大巫了。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在被陳瓚再次召了過去之后,一回到自己那單間直房,就氣得摔了筆架,直接罵出了聲。雖說他可以選擇直接建言朝廷,可為了這種絕不可能讓自己名揚天下的建言,去賭十之八九被汪孚林斬于馬下,被趕出都察院,甚至左遷地方的可能性,他還是不敢冒險。于是,第一個跳出來,試探性地打響了反對汪孚林第一炮的他,最終啞了火。

    秦一鳴都啞了火,其余准備一觀風色,再徐徐圖之的御史們,那就更加不會貿然行動了。當然,也不是沒人打過汪孚林麾下那些新試職御史的主意,可不管是功利心太強的王繼光,還是有些孤直的顧云程和馬朝陽,又或者是愛惜名聲的汪言臣和王學曾,全都不是輕易受人挑唆的人。于是,第一波風浪還沒掀起,就無聲無息消解了。唯一的影響便是,汪孚林在都察院偌大的非經制吏群體當中,贏得了非同一般的愛戴。

    月末三十這一天,當汪孚林看到五個新試職御史送上來的考成底冊放在面前,翻閱過馬朝陽的第一冊,他就露出了贊賞的笑容。不是簡單的勾過又或者否決,這位試御史用蠅頭小楷在下頭注明了相應的理由,細致之處顯而易見。而第二冊王學曾的雖是有所不同,沒那么詳細,但同樣是有調查,有核實。顧云程和汪言臣的則是分了一二三四,一看就能知道,也是跑過其他官衙做過相應工作的。只當翻到最后一冊王繼光的時候,他才微微挑了挑眉。

    “王子善留一留,其余諸位,回去之后先看看這個。”

    汪孚林吩咐身邊的鄭有貴將四個文書袋分別交給了王學曾等四人,等他們行禮離去之后,他見鄭有貴非常知機地閃出了門,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子善,你且看看你這四位同僚的考成底冊。”

    見只有自己一個被單單留下,王繼光就已經覺得心頭不妙,可汪孚林也沒說什么問題,只站起身過來,將其余三人的底冊遞給他,他滿心驚疑地接了過來,匆匆掃了第一冊,他就心里咯噔一下,等一一看完其他人的,他一時嘴唇緊抿,心里知道自己終究還是太年輕,太大意了。和四位同僚的小心仔細相比,他這大大咧咧的通過或者不通過,就顯得尤其突出。要是被認為分到的第一樁任務就敷衍塞責,日后考評的第一筆可就要落個不是!

    汪孚林在旁邊細細看著王繼光閃爍的眼神,變幻不定的表情,大略就能猜到對方正在經歷怎樣的心情變化。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見王繼光立刻反應過來,端著有些尷尬的表情交還了其他人的底冊,但話語顯然還沒想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就笑呵呵地說道:“有比較就有進步,畢竟才是第一次。這考成是每個月一回,日后留心就行了。這是下個月刑部刷卷和磨勘的相應流程,我都重新總結過,你自己拿回去看看。”

    王繼光沒想到汪孚林竟如此輕輕放下,如釋重負的同時,他趕緊伸手接過那個文書袋。等到跨過門檻出去之后,他忍不住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暗想就連金殿傳臚等著自己名次的時候,都沒這么緊張過,這個和自己同年的掌道御史,竟是帶給了他那么大的壓力!

    可他不會就這么認輸的!既然能夠幸運地被選為試職御史,他要不能名揚四海,豈不是對不起這十余年寒窗苦讀?

    PS:今日兩更,晚上還有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02:16
第789章 人仰馬翻,做官最難

    “汪災星明天就來了!”

    當這樣一個訊息猶如暴風一般席卷過刑部的時候,端的是一路人仰馬翻。盡管只是每個季度一次的刷卷和磨勘,對于大部分刑部官員來說,往常甚至都察覺不到這種事情和自己有什么關系,但這一次來的是近來凶名卓著的汪孚林,這卻又格外不同。哪怕汪孚林自己也是年資很淺的掌道御史,手底下又是五個新人,這次五個新人當中更是只會過來兩個,可刑部從上至下,還是打足了精神。

    以至于素來辦事認真的刑部尚書劉應節都覺得,官衙中那些官員的精神面貌較之從前大有長進,他甚至認認真真地考慮,要不要向張居正據理力爭一下,把汪孚林調到刑部來,也好震懾一下這些在王崇古手下養成了懶散個性的下屬。

    當然,劉應節也就是那么一想。考慮到汪孚林之前接連鬧騰出几起風波,都察院如同割麥子似的倒了一茬茬的御史,還連累到了六科廊,哪怕是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愿意把這么一個難纏的煞星給引進刑部。

    當這一天汪孚林帶著人過來刑部,首先就來拜見他這個刑部尚書的時候,他先是仔仔細細端詳了一番這位最近名聲在外的年輕掌道御史,見人長身玉立,俊逸秀挺,分明是個很讓人有好感的年輕人,他不禁在心里暗嘆人不可貌相。

    而汪孚林也同樣在一邊打量劉應節,一邊回憶著自己所知的那些情報。戚繼光和劉應節在薊鎮合作無間,當初他在薊鎮經歷過的那次戰事,戚繼光生擒犯邊的董長禿,而后董狐狸父子叩關請罪,便是戚繼光和劉應節商量之后,對朵顏部善加安撫,看似少了殺敵之功,但從此之后直到現在,朵顏部就再也沒有越過薊鎮長城一步。從這一點來說,劉應節就和張學顏一樣,屬于那種知人善任,本身軍事素養和責任感也非常強的官員。

    不得不說,嘉靖二十六年那一科,確實是人才濟濟。而且除卻張居正和王世貞之外,大多數名人全都窩在三甲。

    然而,無論是汪孚林還是劉應節,全都不會知道,歷史上馮邦寧這位橫沖直撞的馮大衙內因為不給劉應節這位刑部尚書讓路,而被劉應節當街呵斥了一頓,馮保因此心里老大不高興,劉應節又和張居正鬧僵了關系,被人抓著出城和心學名宿羅汝芳談禪的把柄,最終這件事就成了劉左遷的導火索。

    而如今因為汪孚林對游七的那點算計,以至于馮邦寧非常倒霉地早早挨了馮保一頓杖責,至今都還沒能下床,更別提出門,而馮保又收了其冠服不許參加朝參,至少短時間內,囂張跋扈的馮大衙內很可能消停一陣子,劉應節這刑部尚書興許還能多當一段時間。

    于是,在短暫的交談和見面之后,劉應節依舊端坐于刑部正堂,而汪孚林則開始帶著兩個精挑細選出來的御史,開始鄭重其事地掃蕩刑部……刷卷磨勘。其中一人自然是細致到讓人發指的馬朝陽,另一個則是知恥而后勇,摩拳擦掌預備挑毛病的王繼光。在汪孚林事先翻閱都察院架閣庫,總結出了一份相比從前的版本更加簡明易懂好操作的標准化刷卷和磨勘流程之后,即便是這兩個新人,不到一個時辰便給了嚴陣以待的刑部吏典們一個下馬威。

    “這是奉旨立案的大事情,應該是當日立案,怎么遲了兩天方才有這卷宗?”

    “這兩個充軍遼東的犯人,充軍所剩年限每年匯總,怎么這兩份僅僅相差一年的呈報中,前一份還是十年,后一份卻變成了八年,是不是從中有徇私舞弊?”

    “這一份卷宗明明在底冊上還沒刷過,緣何卻送了六科廊刑科注銷?”

    看到那個在王繼光的凶猛追問下,潰不成軍以至于面如土色的刑部都吏,汪孚林忍不住嘴角高高翹了起來。于是,在第一天的刷卷過后,他就笑瞇瞇地將此事完全交給了這兩個性格迥異的新人,自己復又回到了都察院廣東道坐鎮。

    十日過后,關于廣東道兩位新人試職御史鐵面無情,刷卷磨勘過后,稽遲、差錯、埋沒,這三等錯處全都挑了不少,好几個吏典挨了板子,其余的也被噴了個狗血淋頭,恰是哀鴻遍野的事跡,登時傳遍京中,一時人人議論有上司必有下屬。等到卯足了勁的王繼光發現自己沖鋒在前,但竟然又成了幫助汪孚林漲名聲的人,瞠目結舌之后,也只能自己去角落中哀怨了。畢竟,他還有厚厚三十卷大明律要看,沒有太多傷春哀秋的時間。

    至于身為廣東道掌印的汪孚林,從刷卷、磨勘、理刑、問責之類一份份流程表發下去給新人進行培訓,在忙到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個時辰的頭一個月過去之后,他總算得以稍稍松一口氣。因為廣東道所屬的各種事務已經完全上了正軌,試職御史們有他們的規范,而吏員也有他們的准則,彼此各司其職,再加上他不時親自出馬,對其余各道非經制吏進行不定期抽查和考核,神出鬼沒的他終于把自己的名聲刷到了敬畏的頂點。

    這一天,在上任掌道御史之后,他竟是第一天在傍晚酉時就回到了家中。在此之前,他在都察院住了大半個月,剩下的日子都是披星戴月回家,以至于東城兵馬司那些負責巡夜的人都已經完全熟悉他了,一見著便是汪爺長,汪爺短,几乎是夾道歡迎把他送回家,生怕他在夜路上又出什么幺蛾子。此時,當他在門前一躍下馬丟下缰繩,門里王思明探出腦袋一看,隨即大聲叫道:“公子,您回來了,真巧,家里來客人了!”

    客人?

    汪孚林看到明小二也探出身子來,緊跟著院子里還能聽到陳炳昌和人說話的聲音,他不禁大為狐疑,暗想陳炳昌認識的,不外乎就是廣東那些人物,還有呂光午以及他在徽州的那些舊部,莫非眼下是這些人中的誰到京師來了?可是,當他一進門之后,看到那個大步沖過來,沖著自己直接就是一拳的家伙,他立時往旁邊一閃,隨即大聲叫道:“你不是要去當六年的縣太爺嗎?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你還好意思說!我好歹是托以妻子,可你倒好意思,先是跑去薊遼晃了一圈,緊跟著又借口回徽州養病,惹出來好大一場風波,拍拍屁股自己又去巡按廣東了!汪孚林,你自己說你夠不夠義氣?”

    “原來是義薄云天程公子。消消氣,我承認我不夠義氣,這總行了吧?好歹都是當爹的人了,這么小氣干嘛?我又不是想折騰,這不是情勢所逼嗎?”

    “少給自己臉上貼金,我才剛到京城,去了一趟岳父家里,就聽到你那名聲了。”程乃軒沒好氣地撇了撇嘴,隨即卻昂首挺胸說道,“我原本是想老老實實當滿六年縣太爺的,可想不到小爺我政績好,年年賦稅收齊,這三年里,之前歷年的欠賦也上繳了五成。”

    汪孚林聽到這話,登時嚇了一跳,再看程乃軒不像從前那一眼看去就是富家公子哥的模樣,臉上多了几分滄桑,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拽住對方的手一翻,見那掌心竟然還有几個老繭,他不禁更吃驚了:“你這是親自下地去躬耕了不成?”

    “反正也差不多。”程乃軒閃電似的收回了手,而另一個腦袋很快就從他背后伸了出來,卻是笑著擠了擠眼睛道:“汪小官人,我家少爺在那邊名聲可是好得不得了,從修路到造橋,給當地百姓造福不少,這次離任的時候還進了名宦祠呢!”

    認出是墨香,想到當初這主仆倆那憊懶模樣,如今站在一起,卻都顯得再不相同,汪孚林便忍不住豎起了大拇指:“厲害,佩服!”

    程乃軒沒好氣地狠狠拍了一記墨香的腦袋,卻沒有露出多少得色,而是干咳一聲就直接說道:“我本來聽說你最近很少回家,還想著改日再來,沒想到你這么巧就回來了。怎么著,記得你最好吃的,橫豎我出來時打過招呼了,你家金寶也還在我岳父那兒,我們去外城前門大街喝一杯如何?”

    盡管好容易才早回來,但妻子在徽州,金寶也不在,汪孚林也就爽快應承了下來,看到陳炳昌躡手躡腳要溜,他忍不住將其叫住,隨即對程乃軒問道:“你剛剛和小陳說什么說得那么起勁?你們倆也還是第一次見吧?”

    “這不是你之前寫信的時候提到過他的事,我鼓勵他做男人要堅持到底嗎?”程乃軒一面說,一面非常自來熟地拍了拍陳炳昌的肩膀,笑著說道,“小陳,我和你這位汪大哥當年的婚事全都是一波三折,你也別氣餒。有道是,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怎么樣,要不要一塊來喝一杯?”

    陳炳昌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大的八卦,一時間眼睛瞪得老大。汪孚林生怕程乃軒嘴上沒個把門的,當下對陳炳昌吩咐道:“小陳你就留在家里,有人找我的話也能應個急……程大公子你少給我啰嗦,喝酒就去喝酒,看我灌不死你!”

    當汪孚林緊趕慢趕和程乃軒以及寥寥几個隨從出了崇文門,來到前門大街時,就只見在這即將入夜宵禁的時候,外城還是一片熱熱鬧鬧的景象。沿街的食肆和酒館人滿為患,歌女賣唱的聲音甚至直接飄到了大街上,一副盛世的光景。

    汪孚林雖說比程乃軒在京師呆的時間長,此次回來還是先休假再請假,但前頭是忙著各種事情,沒時間到前門大街溜達享受美食,后頭是借口養病,不能太過招搖,至于正式到都察院接任廣東道掌道御史之后,他就更加沒那閑工夫了。因此,找了一家生意不錯而又有安靜雅座的小館子,他把隨從全都遣開在外另開一桌,自己落座之后打開窗戶,先給自己和程乃軒各來了一碗冰酪,等一口氣下去小半碗,就舒服地呻吟了一聲。

    “要說天底下最辛苦,最枯燥的事,別人肯定是各說各的,可我現在卻覺得,絕對是做官最苦最累。”程乃軒這一次沒有避諱手上的老繭,直接伸出來給汪孚林看,“在彰德府安陽縣那種滿地都是宗室,本來又窮的地方當縣令,簡直是累透了。民風彪悍,土地雖說不算最貧瘠,百姓卻被盤剝得厲害。其實我能把賦稅收齊,除了事先挑好了師爺,很大程度都得歸功于那條二十年了卻一直各方角力沒能修起來,在我手里最終通水的水渠……”

    聽著程乃軒說著自己在安陽縣令任上的點點滴滴,汪孚林想起了自己在廣東和人斗智斗勇,到了京城之后同樣是一團亂戰,他忍不住漸漸神色惘然。等到酒菜上齊,他禁不住程乃軒的逼問,避重就輕講了講自己任上的事。兩個當初在歙縣時好得如同兄弟,此番卻是三年沒見的朋友碰了几杯,全都微微有了些醉意時,程乃軒方才醉眼朦朧地說道:“我這次是挪窩給人騰位子,知道繼任的是誰嗎?呵,是王崇古的兒子,王謙。”

    汪孚林本來就在琢磨,雖說是六年久任法未必適用于所有去當縣令的進士,可程乃軒就算有個岳父是未來閣老的熱門人選,也不至于這么快被調回來,卻原來是被人相中了位子!要說天下有的是富庶的地方,為什么王崇古給兒子相中的竟然是程乃軒的地盤?

    程乃軒見汪孚林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他便呵呵一笑,隨即直接斟滿了一杯,爽快地一飲而盡之后,這才聲音低沉地說道:“那條渠還沒最后完工,我離任的時候,一幫鄉紳百姓硬是起了個名字叫程公渠,剛把我弄進了名宦祠,王謙就已經去上任了。當然,給我的補償也看上去很厚道,六科廊戶科給事中,聽上去夠意思吧?雖說不如你直接就是掌印,而且給事中的品級只有從七品,但對我一個三甲進士來說,似乎已經不錯了……可我一點都不想當言官,小爺我不喜歡噴人!”

    我又何嘗喜歡噴人呢?

    汪孚林一下子抿緊了嘴唇,然而下一刻,他就奪了程乃軒手中的酒杯,繼而淡淡地說道:“你真的不想當這個給事中嗎?”

    “廢話,科道這種角色,看似很風光,可大多數時候都是仰人鼻息,想要發出自己的聲音,十有八九就會被打壓……我寧可再放一任縣令!”

    見程乃軒聲音已經大了不少,汪孚林直接抄起旁邊的折扇就拍了一記這家伙的腦袋,緊跟著才若有所思地說道:“等等看吧,興許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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