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36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01:43
第820章 孤家寡人

    因為吏部尚書張瀚的去職,吏部上下又出了几個不大不小的紕漏,葉鈞耀這個江西提學副使從透出消息到最終從禮部拿到任命文書,足足磨了好些天。眼看朝中因為鄒元標那道炮轟張居正,甚至隱隱點出天子言過其實的奏疏而暗流洶涌,葉大炮自然是趕緊收拾東西就准備離京上任事宜。而蘇夫人打點好了一應行李,卻又在請了汪孚林過來之后,將房子暫時交托給了女婿,又將自己放在京師的好些暗線全都囑咐了一番。

    葉家的房子原本就是汪道昆當初給汪孚林准備的宅子,后來汪孚林一走便騰給了岳父岳母,連房錢都不肯要,現如今卻也算是物歸原主。至于那些暗線,汪孚林卻打算暫時不去啟用。誰讓他回京之后太過顯眼,也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呢?

    也正因為如此,汪孚林竟是在同一天,一次性送走了歷經上任的岳父一家子,以及告病還鄉的沈懋學馮夢禎和金寶。想到后者當初進翰林院的躊躇滿志,他不由得暗自嗟嘆,早知道還不如像屠隆這樣考個三甲,放外官呢!當站在官道旁邊的送客亭,眼見那一行人的背影全都消失在了視線之中,他瞅了一眼旁邊那些同樣是送行的男男女女,不禁笑了笑。

    親朋好友都走了,這京師已經基本上沒剩下多少他能夠真心倚賴托付的人了,人生還真是寂寞如雪……可誰讓這就是他選擇的路呢?

    汪孚林在心里決定了,回頭一定讓朱宗吉好好監督張居正惜福養生,至少多活兩年,如此一來,萬一他實在是干不掉張四維這個牛皮糖,還能讓張居正把張四維熬去丁憂!只要不是張四維當首輔,把清算控制在一定范圍之內,不是做不到的……咳咳,這話有些混淆輕重了,重要的是讓張居正別那么往死里開罪那個記仇的小皇帝!看在張居正對他還算不錯的份上,他當然不愿意看著張家落到那么慘的地步,好歹他自己如今也踏上了張家的船不是?

    而張居正這位在家守七七的首輔,早在鄒元標那奏疏到達通政司的第一時間,便得到了一份完整的副本,看過之后便狂怒得將其撕成了碎片。張嗣修送來時,那封副本是封口的,還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事后從下人口中聽得事情始末,這才恨得牙癢癢的。他這個次子為祖父服的是期喪,起初還去翰林院,后來覺得同僚們對自己不那么友好,漸漸便索性不去了,只在家陪著父親守七七,可眼下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然而,咽不下氣又如何?他倒不是全無理智之人,一想到廷杖一打,固然看似痛快解氣了,可傳到天下,那父親簡直更是烏漆墨黑。因此,他在書房中硬著頭皮強打精神寬慰張居正時,他便忍不住開口說道:“要不,請張閣老處斷此人?這鄒元標是張閣老的門生,張閣老身為座師,還發落不了他?”

    “誰不知道張四維的發落,肯定是出自我的決斷?”張居正反問了一句,見張嗣修頓時做聲不得。他想到舉世皆敵這四個字,想到之前硬是差點闖到自己面前的王錫爵,想到馮保撤掉的錦衣衛,他知道,就算是上次臨時改變主意的萬歷皇帝朱翊鈞,這次也絕對忍不了。

    別說馮保這次肯定會繼續攛掇,就算他不攛掇,一旦萬歷皇帝看到這份奏疏,也必定會雷霆大怒。畢竟,有什么比抓住天子的語病,連這位皇帝都捎帶進去的譏諷更氣人?

    而且,這一次,他已經不在乎汪孚林勸諫的所謂名聲了。鄒元標連禽彘這種刻薄的話都罵了出來,他干嘛還要忍?盡管這兩日朝中似乎很安靜,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很多人都只不過是敢怒不敢言,他這一奪情,便算是把那些時時刻刻將禮法綱常都挂在嘴邊的人給得罪了。再加上他肅貪,考成,整治驛法等等新政得罪的人,他還用得著考慮什么身前身后名嗎?反正一切都沒了!

    張嗣修終究忍不住,最后還是低聲問道:“爹,那要不要派人去見徐爵?”

    一提到這個,想到死的不明不白的游七,張居正頓時嘴唇緊抿,沒有出聲。許久,他才緩緩地問道:“家中這么多人,你知道我為何沒挑人頂替游七?”

    對于這個問題,張嗣修實在有些不解,想了好半晌才老老實實地說:“就是之前游七在時,我也從沒想到他在外竟敢如此大膽,想來要挑一個人頂上他的位子,很多人都會削尖腦袋表現,說不定比他做得更好也未必可知。父親沒挑人,大約便是生怕再慣出一個游七那樣的刁奴來。”

    “你說得不錯。”張居正緊繃的臉上稍微松弛了一些,“而且,上次你讓人送信給徐爵,分明是讓他勸馮雙林不要讓皇上動廷杖,可他估計不但沒轉達,反而變著法子對馮雙林說了什么,因此皇極門前才會擺出廷杖的陣仗,而后卻又偃旗息鼓。正因為如此,錦衣衛才會被撤,王錫爵才會那么容易闖進家來。”

    “便猶如游七在外仗著我的勢結交官員無所不為,徐爵也一樣是仗著身為馮雙林的心腹橫行。只不過,馮雙林只要不鬧出刮地皮的事就無所謂了,別的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本來也無所謂,橫豎那是馮雙林的人。可看此次徐爵替我聯絡馮雙林之事,我卻擔心,徐爵會生怕我惦記著他當初告狀整死了游七,對我心存忌憚,因此在馮雙林那邊故意給我使絆子!”

    張嗣修登時心里咯噔一下。游七的教訓讓他知道,這種他眼里的小人物在外頭不但敗壞張家的名聲,還可能做出讓人匪夷所思的糟心事來。可游七那還是張家的人,徐爵卻是馮保的人,怎么管得著?

    于是,他只能字斟句酌地說道:“上次游七的事情險些鬧得滿城風雨,他還是家奴,徐爵卻是馮公公的門客,馮公公又對其信賴備至,哪怕我們真能找得出理由,只怕也不好處置他。”

    “馮雙林和我不一樣,太監怕什么彈劾?他養著好名聲,只是為了方便行事,須知他借著王大臣之事窮究高拱時,名聲早就壞了。而且名聲好有什么用?縱使如當年懷恩,被趕去皇陵司香的時候,難不成還有士大夫為他們說情?李芳還不是一樣,他被先帝趕走的時候,我還能為他求情?這些年沒人彈劾馮雙林,不是因為他真的就做得無懈可擊,不過是因為彈劾權閹哪有彈劾首輔來得名氣大?”

    “那父親的意思是……”張嗣修雖說待人接物為人處事都不錯,可畢竟從前只顧著苦讀,如今剛剛一腳踩入仕途,對父親為何與自己商量這一條實在是不明所以,“咱們也和徐爵過來告游七的狀似的,也想個辦法拿穩徐爵的罪狀,派人去馮公公那告一告?”

    “徐爵告游七,是交接外官,其中包括王崇古和張四維,我查過,遠不止如此。而徐爵可以輕易來見我,我又讓誰去見馮雙林告這個狀?”見張嗣修立刻為難了起來,他知道和兒子商量這種事情實在是太過揠苗助長——畢竟,從前做這種事,游七實在是不二人選。

    直到這時候,他才有些后悔游七的死。狠狠打上這刁奴一頓板子,晾上其三兩個月,讓其知道什么叫世道艱辛,然后再把人提上來使用,也許他就不會落到如今的地步。只不過,這樣做同樣是有風險的,焉知游七就不會因此心存怨言,日后突然就爆發出來?他沉吟良久,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徐爵的隱患,你不妨去對汪世卿提一提。別看他實際只比你入仕早一年,可少年時便獨當一面,對于這些陰謀詭譎之道,他在歙縣時便已經應付過不少。你就直接告訴他,我擔心徐爵在馮雙林面前搬弄是非,卻又不想和馮雙林鬧僵。”

    張嗣修沒想到張居正居然會找汪孚林,愣了一愣,這才有些意外地問道:“爹,這種事找汪世卿,不合適吧?”

    若非張家不收幕賓,這種狗頭軍師的角色又怎會少?

    “王紹芳對他也贊不絕口,道是年少不輕狂,更不迂腐。最重要的是,信得過,靠得住。等你為你祖父守完七七之后再去,如今且不用急,這事我并沒有打算立時三刻就能成。”張居正沒有再多說,見張嗣修唯唯諾諾答應了下來,隨即告退離開,他看著那滿地碎片,他的臉色便冷了下來。

    從前是從前,日后他再用人,不會再不論資格,只論才能和膽色了!那些被他提拔的能吏,未必會感謝他的提拔,只認為那是應該;而那些沒有被提拔,一直都是熬資格往上走的人,卻反而會痛恨他打破官場常規。也就是說,自詡為君子的人,不論他對他們如何厚待,這些人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反對他,唯有那些小人,在他大權在握的時候,卻一定會亦步亦趨跟著他!

    昔日讀史,他曾經暗地里笑過王安石用人不明,如今細細想一想,那何嘗不是因為自詡為品行高潔的人,全都不屑于站在新政那一邊?

    鄒元標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上疏,終于讓塵封已久的廷杖找到了用武之地。就連曾經應汪孚林之請,婉轉讓朱翊鈞找借口沒用廷杖的張宏,這一次也緊閉嘴巴不發一言,而朱翊鈞這個小小的皇帝更是意識到,某些文官為了某些堅持究竟多么不要命。如今,內廷之中糾結的,反而只是打多少這樣一個問題。

    如果按照李太后的意思,不拘多少,打死算完,可畢竟這不是杖殺宦官宮人,而是朝廷命官,她到最后便不耐煩地隨口道了個兩百。

    朱翊鈞掃了一眼臉色鐵青的張宏,雖說肚子里還是憋氣,可想到張誠這個頗為忠心耿耿的心腹內監也在私底下對自己說過,某些熱衷于上疏的官員恰是越壓制越來勁,挨了廷杖就四處宣揚的性子——張誠卻還藏著話沒說,為了張居正動廷杖,天子成什么了?他遲疑片刻,就有些猶猶豫豫地說道:“要么,打一百算了?”

    “老娘娘,皇上,廷杖若真的多過一百,也就是一團爛肉了,錦衣衛那些校尉的本事,卻不是吃干飯的。”這一次,馮保終于開了口,卻是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若真的要人死,別說一百兩百,就是二十四十,也能生生把人打死。老奴斗膽多嘴一句,八十足夠,只要死要活,還請老娘娘和皇上示下。”

    聽到真的要定死活,李太后頓時猶豫了起來。她當然不是什么菩薩一樣的人,哪怕不過是泥水匠的女兒,進裕王府之后多年都只是一介都人,可既然能夠在穆宗隆慶皇帝一登基后就冊封為貴妃,而后又是皇貴妃,她在女人堆里厮殺出來,哪能心慈手軟?所以,她在微微沉吟之后,便沖著馮保問道:“雙林,是死是活,又有個什么說法?”

    朱翊鈞聽到李太后竟然只問馮保,根本不征詢自己的意見,臉色頓時不大好看。只不過,在沒有親政之前,他這個皇帝基本上沒有什么發言權,甚至就連李太后,也基本上從不質疑外廷的決議,因此,他也只能眼神復雜地瞥了馮保一眼。

    “廷杖死個把人,其實容易得很,不說別的,武宗正德年間,世宗嘉靖年間,兩次廷杖都是打了上百人,死了十几個,真要下狠手,至少得多死几十個。說到底,這廷杖對于外廷那些文官來說,也就是個震懾,讓人活著血淋淋地抬出去,然后再發配充軍,效果遠遠勝過把人給打死。”

    馮保只字不提廷杖的重要之處在于准備,只要事先服藥准備,廷杖上百也能保命,而如若沒有准備,廷杖十下也能取性命。他盡量用循循善誘的語氣誘導李太后和朱翊鈞母子,見李太后果然露出了贊同的表情,他就繼續說道,“而且,皇上親政大婚在即,之前又有先皇托夢,自然要積德。”

    老奴可惡!

    朱翊鈞一下子捏緊了拳頭,要不是一旁有管自己如同管犯人的李太后,他差點就想拂袖而去了。他怎么聽怎么覺得,馮保是在諷刺之前自己拿來糊弄李太后的借口,而且分明是用之前罷用廷杖,如今卻又啟用廷杖這兩重行為,來告誡自己這個皇帝!盡管素來對馮保的敬畏讓他很快松開了拳頭,但他的心情卻劇烈翻騰了起來。就在他几乎壓不住怒氣上臉的時候,卻只聽李太后一錘定音地說道:“也罷,就依你。”

    盡管只是短短五個字,可朱翊鈞只覺得渾身都泄了氣。勉強支撐到馮保笑吟吟地離去,他一回到乾清宮東暖閣,便有一種砸東西泄憤的沖動。可礙于母親就住在這同一座大殿之內,他猶如困獸一般在屋子里來來回回走了好一會兒,直到看見張宏進來,這才冷哼一聲回到了書桌后,而這時候,張誠已經知情識趣地把其他人都帶了下去。

    “明日張鯨就出來了。”張宏笑吟吟地先說出這么個消息,見小皇帝一時又驚又喜,他方才嘆了口氣道,“先頭是老奴太過想當然,讓皇上失了顏面。皇上若還心中有氣,便責備老奴吧。”話音既落,沒聽到朱翊鈞吭聲,他就語重心長地說道,“皇上只消記得,明年您大婚之后,便親政了。戲文上都說當皇上的是孤家寡人,可您并不止一個人,將來還有皇后,還有老奴這些鞍前馬后伺候的人,如今不過是一時忍耐罷了。”

    PS:四千六,就這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01:50
第821章 求仁得仁尚何語

    汪孚林之前一直都以為,廷杖是在午門外行刑,但真實情況是,廷杖的地點是在皇極門前的丹墀,而且視特定情況,有時候并不單單一個人受刑,而是所有朝官都得陪綁觀刑!而且,廷杖并非江湖傳言中的皇帝一怒,廠衛拿人,而是司禮監出帖,六科廊刑科給事中簽批,然后才是廠衛拿人。從這一點來說,最后簽批的刑科給事中其實是最無奈的。

    這一日,當戶科給事中程乃軒窺見司禮監派了個文書到刑科批了廷杖的帖子,而后親自送去錦衣衛時,他忍不住使勁慶幸,自己不是刑科的。

    說是這樣的規矩,可這么多年下來,哪一次廷杖會在刑科被駁回?

    等到了廷杖的那一天,但凡進宮城公干的官員,全都能看到午門外身穿囚服,繩縛雙腕,被廠衛押著的鄒元標。盡管不少人投去了同情又或者義憤的目光,奈何先前被革職充軍的旨意都沒能扭轉,如今這位就更沒人奢望能救下了。至于受刑者本人,那面色雖說蒼白了一點,但乍一眼看去卻鎮定得很。

    而平生第一次隨著汪孚林入宮去內閣送理刑文書的王繼光,正好在從左掖門進宮城時,看到鄒元標在重重廠衛押送下,進了午門的一幕。瞅了几眼之后,半是對自己說,半是說給汪孚林聽似的,沒好氣地嘀咕道:“不過是早就准備好了要挨廷杖,這才用了那樣過分的言辭,也不知道多少好藥下了肚子,就為了逃得活命以后揚名天下唄!”

    你當人人都是你啊!

    盡管汪孚林對鄒元標這個憤青談不上什么好感,但鄒元標至少是跌了兩次跟頭卻依舊不改初衷,而且在不做官的几十年里開書院教學生,至少把自我堅持貫徹到底,對比一下王繼光這家伙的心比天高,厚顏無恥,他著實覺得鄒元標還順眼點。奈何他才剛用了這人和王錫爵干了一架,王繼光硬是想要賴在都察院,不肯出為外官,他就勉為其難暫時接納了這么一個下屬。至少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幺蛾子還少點兒,而且這家伙在張居正和陳瓚面前都挂號了。

    遙遙望見金水橋那一邊,數百名錦衣校尉手持木棍林立,一副殺氣騰騰的景象,汪孚林不禁腳步略停,隨即就聽到司禮監太監那尖細的嗓音,卻是讀了廷杖的駕帖。當那短短几句話讀完之后,他就只見兩個錦衣校尉提著一塊極大的麻布兜,從鄒元標頭上一下子罩了下去,卻是把人給束縛得嚴嚴實實,隨即便把人從四面拖曳著拽倒在地。接下去,看是看不到了,但聽到有人響亮地喝了一聲擱棍,他就再也不想停留了。

    果然,隨著一聲響亮的打字,便是不時傳來的著實打,每一聲喝后,必定是環列上百人同時高聲應和。這聲音響徹宮城,汪孚林簡直懷疑,內閣和六科廊那些哪怕在屋子里的官員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再看王繼光時,他便發現,剛剛還對鄒元標非常不齒的這位年輕試御史已是面色蒼白。

    挨廷杖為榮固然是一種變態的價值觀,可問題在于你至少敢去挨,能熬得住這非人的痛楚!

    現如今的廷杖可不比成化年間,你可以里三層外三層裹好棉衣,甚至在臀部包個几層氈布,自從劉瑾開裸杖先河,這年頭的廷杖全都只能穿單布囚服,別看那麻布兜仿佛把人從頭到尾都給罩上了,唯有臀腿是露在外面的,只得一層薄薄的單衣蓋著受刑——卻不至于像某些文學作品形容的那樣扒了褲子露出光腚再打,要真是那樣沒體面,就是再正義感爆棚,名譽感大于前程性命的清流,也絕對會一頭撞死在金水橋上。

    果然,當他來到內閣直房的時候,就只見來來往往的中書舍人全都面如土色,顯然被外頭的動靜影響得不輕,而當見到次輔呂調陽時,他更是只見呂調陽連聲咳嗽,臉上憔悴蒼白。

    “老了,不中用了。”

    呂調陽和汪孚林分明并不熟稔,一開口卻是這么一句理應對熟人說的話。因汪孚林乃是受左都御史陳瓚之請過來的,他便聽了聽三法司理刑的一些匯報,末了等汪孚林留下一應案卷的時候,他就突然開口說道:“我和陳總憲先后都几次上書,道是既老且病,不如致仕讓賢,怎奈皇上一直都不肯允准,如今陳總憲至少還有你這樣的幫手……”

    甭管呂調陽這話是真情還是假意,汪孚林還是立刻打斷道:“師相此言差矣,陳總憲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如今十三道掌道御史輪流入值幫辦事務,今天是我正好輪值,并不敢當幫手二字。”

    王繼光還是第一次來到這宮城之中最重要的內閣,也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接觸一位閣老,見汪孚林竟敢直言不諱地當面批呂調陽此言差矣,想起之前汪孚林還冒天下之大不韙彈劾過呂調陽這位老師,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心底竟是暗自盼望呂調陽能呵斥汪孚林几句。可讓他極其失望的是,呂調陽竟只是呵呵一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突然開口問道:“你們進來的時候,應該看到午門那邊執行廷杖的情形了吧?”

    “遠遠瞅了一眼。”汪孚林惜字如金地謹慎回答道。

    “有何感受?”

    汪孚林簡直覺得呂調陽問得荒謬極了。你要是在私宅問我這話,我還能給出點建設性回答,可你在內閣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問我這種問題,而且張四維的直房顯然沒隔几步路,我還能說什么?他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淡淡地說道:“鄒元標上書之前,應該就早料到這樣下場的,否則何必用那樣的字眼辱內閣首輔,那還有什么好說的?也許是求仁得仁吧。”

    王繼光雖說剛剛還對汪孚林譏刺鄒元標,可自忖在呂調陽面前是絕對不敢這么說的。誰知道這位力挺張居正奪情的閣老是真心還是假意?再說了,廷杖總是所有文官都心有戚戚然的羞辱——雖說也是揚名捷徑——當著人的面,總應該大義凜然說,罷官革職充軍都可以,施以廷杖實在是太過分了吧?

    呂調陽同樣沒想到汪孚林竟然如此回答。作為次輔,他也討厭這些語不驚人死不休,完全不識大體的上書者,尤其是在前面四個已經引起了軒然大波,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之后,又跳出來的這個鄒元標。可是,這么大的廷杖動靜,他聽在耳中,心里卻極不好受。這不是同情鄒元標,而是他想到萬歷朝首開廷杖先河,竟然是為了首輔奪情,日后天子親政,萬一把此事翻轉過來,張居正又會如何?

    他在心底再一次堅定了告老還鄉的決心,和汪孚林又說了几句套話,便放了他離去。自始至終,他都只當王繼光是空氣,這也讓王繼光分外郁悶。

    汪孚林倒是知道呂調陽干嘛不待見自己身邊這兩位,要不是王繼光彈劾孟芳,而后引得呂調陽兩個門生先后開炮,到后來怎會有那場科道大戰?如果不是張居正突然喪父,這消息蓋過了所有軍國大事,說不定這時候科道之間的那場戰爭還沒完。當他們出了內閣直房,打算從左掖門出宮城時,卻正好看見有四個錦衣校尉一人提著麻布兜的一角往午門疾步走去,便只見一路走一路血跡,只瞧一眼就足以讓人心驚肉跳。

    甚至連王繼光,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喃喃自語道:“天下至慘,莫過于廷杖……”

    汪孚林則是暗自佩服這年頭上書之后提前服藥防止廷杖時心血上沖,做好萬全准備,然后站出來挨這頓打的那些清流君子。那是有堅持的憤青,總比他身邊這位偽君子來得好。因此,當出了左掖門之后,恰逢四個錦衣校尉將麻布兜高高甩起,就這么猶如丟麻袋一樣丟在地上,他的心里也隨著那砰地一聲而震動了一下。好在不用他多管閑事,早有聚集在此地的一幫官員七手八腳把人架了起來往宮外送去醫治,几乎沒人有空閑瞅上他二人一眼。

    遠遠的,他還能聽到那些人盛贊鄒元標風骨硬挺,人中英杰。只不過再怎么盛贊,也掩蓋不了上書的終究就鄒元標一個人這個事實。

    他之前想的終究還是有些憤世嫉俗。要拿廷杖這種東西來名動天下,首先得是有大毅力大意志的人……

    而當汪孚林帶著王繼光出了長安左門時,卻發現不遠處恰是一團亂。鄒元標已經被人放了下來,身上的麻布兜被剪刀徹底剪成了一條條,即使是之前行刑的時候裹著這樣一層東西,但他里頭身穿的囚衣卻仍然血跡斑斑。眾目睽睽之下,眼見得有人牽了一頭活羊上來,旁邊一個身穿短衫的漢子提著解腕尖刀,竟是就這么當街把一頭活羊給宰殺放血,繼而剖開其腹,竟是就這么把鄒元標的下半身全都塞入了其中。

    看到這一幕,汪孚林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難道這就是大明朝廷杖后的治療土辦法之一?

    “快快,送回去再割去腐肉,抓緊時間!”

    “我剛剛瞧過,廷杖留下的青痕不過膝,總算還有治!”

    直到亂哄哄的一群人全都匆匆離開,只留下地上那已然分不清是羊血還是人血的痕跡,在宮門口停留了一陣子的汪孚林這才走了過去,和留在這里的白衣書辦鄭有貴會合。也許是看到了剛剛那一幕的緣故,牽著兩匹馬的的鄭有貴的臉色有些蒼白,當汪孚林主動從他手中拽過一條缰繩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慌忙一面將另一條缰繩給了王繼光,這才行禮說道:“掌道老爺恕罪,小的剛剛走神了。”

    “沒什么,看到那情景,是人都會失神。”汪孚林翻身上馬,不以為意地說道,“走,回都察院!”

    廷杖鄒元標之事雖說在原本已經很平靜的水面上又砸下了一塊巨石,但巨石掀起的滔天巨浪,卻終究還是會平息的。因此,在鄒元標充軍貴州都勻衛之后,朝中恰是一片風平浪靜,就連吏部尚書的廷推,也進行得古井無波。

    再次有份參與的汪孚林眼看著本來就是第一位正推的原戶部尚書王國光最終得到了絕對多數。而這位恰是張居正的鐵杆擁躉。

    不過數日之間,劉應節三次請辭,最終照准。汪孚林便知道,自己徒勞無功,而這一場奪情風波就算還有余波,卻也無足輕重了。

    守完七七,正式出現在內閣的張居正,瘦削的面龐上更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氣勢。內閣上上下下的僚屬本來就畏懼這位首輔大人如虎,更何況之前還有人站錯了隊,如今甭提多惴惴然了,見張居正復又回來,向前湊的人竟是少數。而親自迎出來的呂調陽和張四維兩人,卻也好像是和張居正一樣守過了一次七七似的,憔悴蒼老,仿佛都老了十年。

    對于呂調陽和張四維的煎熬,張居正自然心里有數。他也算信得過呂調陽的不爭,可這年頭就是你不爭別人也要推著你爭。而他就算對張四維的小動作有些疑慮,可疑慮并不意味著他就要立刻把人趕出內閣,畢竟有些事他還要慢慢查。

    所以,在回歸之后稍作寒暄,他就進了自己的直房。推開門,一切仍然是從前的樣子,桌椅書架柜子全都一塵不染,甚至一應用具的擺放,仿佛仍然是從前的樣子。乍一看去,仿佛就和他從未離開沒什么兩樣,可他卻知道,為了能夠留在這里,為了不至于朝令夕改,他付出了最高昂的代價。

    門生、同鄉、同僚……多少人和他離心離德?

    從今以后,他再也沒有退路,但也再沒有什么可顧忌的了!

    而都察院廣東道的掌道御史直房中,匆匆進來的鄭有貴報上了張居正重回內閣的消息之后,見汪孚林微微點頭,沒有什么表示,便非常知情識趣地退了出去。雖說左都御史陳瓚也已經第三次上疏告病請辭,相比之前請辭的几位部堂,陳瓚的年紀確實最大,致仕的可能性也很大,日后調來的上司未必就能和陳老爺子那樣看重汪孚林,可那又如何?只要首輔大人在一日,汪孚林必定就能穩穩當當。

    汪孚林看著那道替換了斑竹帘的夾門帘落下,目光這才落在了案頭的紙面上。

    之前他彈劾王崇古、呂調陽外加個倒霉鬼,料想沒人再說他不稱職了。但御史還有另外一個職責,那便是舉荐人才。

    兩廣總督凌云翼奏請把瀧水縣升格成直隸廣東布政司的羅定州,他這個曾經官任廣東的,推荐的是和他同年同鄉,卻不是歙人,而是婺源人,剛剛從觀政主事轉正為南京兵部主事的汪應蛟。汪應蛟曾經和他一同去過績溪龍川村胡宗憲老宅,同年及第后偶爾有几封書信往來,對南京那邊的無所事事分外不滿,而在信上對他在廣東時的諸多經歷頗感興趣,甚至對瀧水縣重建提出了好些建議。

    只不過,直隸州雖則視同為府,知州的品級和屬州卻沒什么不同,一樣是從五品,說起來還不如正六品京官。可汪應蛟既是有這樣的興趣,觀政的三年又頗有作為,他怎么會吝惜舉荐?

    橫豎這京師朝中的一場棋局,暫時已經分出勝負了。

    第十一卷完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01:59
第822章 新上司的新做派

    內閣次輔呂調陽晉建極殿大學士的消息,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波瀾。

    誰都知道,這年頭的大學士頭銜,總共是四殿兩閣,一共六種不同的稱呼。初入閣,多半是東閣大學士,然后過個一段時間,晉升為文淵閣大學士,再接著是武英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建極殿大學士,其中偶爾會出現跳級現象,但究竟是否會升到中極殿大學士,那就得看你是否能熬到首輔了,而這不但得看你自己的能力,還得看你前頭那些閣老的官運和壽命。

    至于閣臣身上那些某部尚書之類的頭銜,大多都是虛銜,也就是挂著好看而已,并不真正管部——曾經一邊當著首輔,一邊卻一手把持吏部尚書大權的高拱,以及入閣之后還兼領都察院的趙貞吉除外,前者也被人看作是高拱跋扈專斷的一大標志——而柱國和三公三少這種加銜也是同樣道理,只不過是為了讓閣臣顯得更加尊榮而已。畢竟,官居二品和官居一品的那種感覺,走出去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而呂調陽從去年張居正奪情風波至今,以老病上疏求去,少說也有七八回了,如今天子非但沒有允准,去年底先是給呂調陽加了少傅,現如今又給呂調陽晉封為建極殿大學士,這其中的意義,自然夠有心人去琢磨老半天。

    雖說萬歷皇帝已經因為李太后的一再要求在正月大婚,冊立了年僅十三歲的王喜姐為皇后——這位皇后不但名字喜慶,而且去年在無數候選的女子中被挑中時才十二歲,為此張居正還曾經上書勸諫過,覺得帝后成婚太早,不如推遲。然而,一貫對張居正言聽計從的李太后卻駁回了這一提議,硬是在正月里讓加在一起還不到三十歲的這一對成了婚。雖說寵幸一個十三歲的黃毛丫頭沒任何意思,可萬歷皇帝也沒反對,因為他認為大婚之后就自由了。

    正月大婚過后,慈聖李太后正式退出了乾清宮回到慈寧宮,而萬歷皇帝朱翊鈞也已經親政,可萬歷皇帝很快發現,自己今年十六歲,對于朝政壓根不熟悉,不得不看著一封封奏疏,慢慢學習琢磨。

    因此誰都知道,呂調陽晉封次輔的詔令背后,肯定是張居正的授意。這么一來,張居正到底是要留著呂調陽呢,還是給個高官之后打發走呂調陽呢?

    當這種猜測竟是蔓延到汪孚林跟前,不少人特地跑來旁敲側擊試探時,這位如今炙手可熱的廣東道掌道汪侍御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去年張居正七七守滿之后復出沒多久,就來了一次彗星,他還以為會有人借著這機會繼續前赴后繼上書的,結果就只有一個民間布衣當了出頭鳥,挨了廷杖之后被押去了充軍,朝中那些官員則大多保持著沉默,尤其科道更是死一般寂靜。而他在調出都察院的盤算徹底落空之后,也就老老實實當自己的掌道御史。哪怕是頂頭大上司左都御史從陳瓚變成了陳炌,也沒動搖過他在都察院的地位。

    此時此刻,都察院大堂上,他便坐在這位新任總憲大人的左下首第一張椅子上,再一次體會到了陳炌和陳瓚截然不同的風格。那位老爺子是不大會人一進來奏事便殷勤看座的,而他也不習慣長篇大論,總是說完就告退,從來不拖泥帶水。這種不巴結不套近乎的態度,反而很合陳瓚的胃口,哪怕他做的某些事情很讓老爺子皺眉頭,也不妨礙老爺子臨走前在他的考成冊子上留下了一個很好的評價。而現如今的陳炌,卻讓每個來見的人都感覺如沐春風。

    可即便如此,都察院十三道監察御史中,對這位新任左都御史的評價卻是褒貶不一。就比如汪孚林這會兒雖說得到了看座的待遇,他卻不像在陳瓚面前那般似的有什么說什么。尤其是當陳炌拐彎抹角問到呂調陽的事情時,他更是把話說得圓滑十分。

    “次輔呂閣老雖說最近常常告假,但內閣到底還是常常去的,我從前奉命去內閣公干的時候,卻還見過兩回。精神雖不是最佳,卻也還尚可。”

    陳炌也知道在都察院大堂這種地方探問,很難問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來,只得打哈哈岔開了這個話題。可等到汪孚林稟奏的事情結束,站起身要告辭的時候,他就笑容可掬地說道:“世卿,明日休沐,吾家孫兒百日宴,不過請了些親朋故舊,你可愿意過來一聚?”

    你堂堂上司都邀請了,我能說不嗎?

    汪孚林腹誹了一句,暗自嘀咕人家陳瓚三節兩壽根本不收任何東西,可以說是油鹽不進,這位新來的左都御史上任至今也有四個月了,卻是長袖善舞,和陳瓚的絕私交形成了鮮明對比,現在更連百日宴都邀了他去,要知道他和陳家根本就不熟!如果是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前后兩任左都御史,陳炌才是張居正的同年!

    陳炌其實是高拱的同年,在嘉靖二十年那一榜中,他位列三甲中流,從名次來看并沒有太突出的地方,起家也只是推官,三年考滿后入朝任監察御史,而后出為巡鹽御史,在嚴嵩專權下,他曾經告病歸鄉避災,在都察院兜兜轉轉轉了好几個道,最后因為當御史的年資太深遠,一舉擢升正五品光祿少卿——這個位子常常是擢升資深掌道御史又或者都給事中用的——又轉任提督四夷館的太常少卿,好容易才到了南京太仆寺卿這個正三品的位子上,卻又歷經四川巡撫,漕運總督,沉淪外僚好几年。

    正因為當京官卻從來挨不著六部都察院,在外任又蹉跎多年,如今陳炌已經年過六旬,卻終于坐到了左都御史這個位子上,自然覺得根基不穩,少不了琢磨六部尚書和閣老那些人選。

    吏部尚書王國光、戶部尚書殷正茂、工部尚書李幼滋,這三位都是張居正的親信臂膀。兵部尚書方逢時雖曾經受過張居正舉荐,但關系卻沒那么密切,很可能給張學顏騰位子。刑部尚書去年換了倆,如今這位尚書吳百朋對張居正不遠不近。而禮部尚書馬自強反而因為上書替翰林院的趙用賢吳中行求情,得罪過張居正。至于閣老們,呂調陽顯然是有些支撐不住了,張四維看似和張居正步調一致,可去年底還因為某件事,張居正很給了其一段時間的臉色瞧。

    陳炌心知肚明自己沒有軍功,染指不了兵部尚書;刑部尚書這職位還不如左都御史;禮部尚書雖說最可能出缺,可那清貴衙門大多數時候是翰林們的自留地。內閣又是非翰林不入,他完全沒有機會。確定左都御史只怕就是自己在官場的最后一站,他當然希望能牢牢把都察院把控住,杜絕掉從前監察御史動輒亂放炮的隱患,讓張居正能夠放心地把都察院交給自己。既如此,對于傳聞中很得張居正看重的汪孚林,他當然愿意籠絡。

    他膝下不止一個兒子,但在京城做官的卻只一個次子,所謂辦百日宴的孫子,正是次子繼室所出,也是他所有孫子當中,唯一一個算是嫡出的。雖說一把年紀的陳總憲自己也是庶子,不大在乎嫡庶,可為了嫡孫好好辦一下百日宴,總比用那些庶出的孫子當成借口強。

    當汪孚林打聽到這些關節,次日休沐時提著五色禮盒,在荷包里裝了一片金鎖當成禮物,掐著時間來到陳府所在的胡同時,卻在胡同口迎面撞上了一位沒曾想到的客人。見王篆打起轎子窗帘看到自己時那驚訝模樣,汪孚林就笑著說道:“陳總憲還對我說,就請了些親朋故舊,沒想到王司寇也來了。”

    王篆如今出入張居正府邸極其頻繁,風頭甚至蓋過了某些尚書,因此今天登門,也是陳炌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請,他想到人是張居正特意挑選,用來鎮住都察院那些監察御史的角色,就不得已給了個面子。如今他已經姍姍來遲了,卻還在這里遇到汪孚林,他只略一思忖,便意識到是怎么回事。

    眼見汪孚林讓隨從先走一步,到陳府門前把禮物送進去,卻策馬和自己同行,到了陳府門前,還過來殷勤地攙扶自己下轎,他就沒好氣地說道:“我還沒這么老,用不著你獻殷勤!”

    “這不是來晚了,借一借王司寇虎威,免得有人責難我?”

    對于這么爽快坦白的借勢,王篆反而笑了。他如今雖是刑部侍郎,但張居正已經透出信來,王國光年邁,雖然靠著其素日資歷鎮著吏部,卻還需要一個更能干的侍郎去吏部主持日常事務,如今不過是位子還沒騰出來。所以,對陳炌這個官階高過自己,卻還有求于自己的前輩,他卻也并不怎么發怵,當即頷首說道:“既如此,便權當我們是一路來的。”

    陳府的百日宴,場面確實并不大,男人們匯聚在前院,女眷們云集在后院,至于作為主人公的孩子,也就是稍稍抱出來給人瞧瞧而已。尤其是男人們不過借此匯聚一堂說些外頭的事情,哪里就真的在乎一個孩子?而眼看就要開宴,陳炌發現今日真正最要緊的兩個客人卻遲遲未至,心里自然非常不痛快。而長班已經上來請示過好几次開席的時間,甚至婉轉表示,里頭的女眷們已經有些小小的怨言,他就更煩躁了。

    就在他把心一橫,打算不等了的時候,就只見大堂之外管家一躬身說道:“老爺,刑部王司寇和都察院汪掌道來了。”

    竟然是一起來的?

    陳炌心中微微有些狐疑,隨即就笑呵呵地說道:“看來客人是到齊了,吩咐下去,准備開席吧。”

    今日來的除卻兩位陳炌的同年,其余的多是陳家的姻親故舊,官最大的也就是一位太常少卿,最小的只是身上有個秀才功名的晚輩,所以之前哪怕知道陳炌是在等人,卻也無人敢有二話。等到此刻得知陳炌等的兩位是誰,就更加沒人有意見了。王篆自從去歲調入京師時,傳言中竟是見到了在家守七七的張居正,而后就立刻從南京右僉都御史任上升任刑部侍郎,赫然張居正心腹。汪孚林那就更不用說了,誰不知道他是張家几兄弟的密友?

    于是,當一老一少一前一后踏進了廳堂時,立刻得到了眾星捧月的待遇。認識不認識的全都上前來奉承,順帶自我介紹混個臉熟。好在汪孚林早年就出來交際,應付這種局面也算是駕輕就熟,至于王篆那就更不用說了,十几年官場厮混下來,哪會沒這點能耐?而這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局面,并沒有持續太久,因為陳炌很快迎上前來。他用長輩和高官的威嚴壓服了其他人,一時間眾人只能圍在邊上,豎起耳朵,試圖從對話中打探點消息。

    可三人誰會在這種場合隨隨便便透露朝中機密?閑話兩句入席,陳炌自然將王篆迎到了主桌首席,卻又把汪孚林放在了自己身邊的席位上,如此坐定之后,那些和汪孚林年紀相仿,卻不得不坐在后頭的年輕人們看著主桌上談笑風生毫不怯場的汪孚林,羨慕之余,也有人低聲嘀咕道:“若我也考中進士做了官,自然也不會遜色于他。”

    “主桌上可是還有正兒八經的翰林院修撰,論品級還比汪孚林高點兒,可你聽聽那位翰林開過几次口?每科都有三百多進士,可又有几人有這機緣?”

    汪孚林卻恨不得自己沒有那等招惹是非的機緣,因為酒過三巡,他找了個借口出了大堂去淨房時,卻被一個看似老實憨厚的書童給請到了一間明顯是書房的屋子里。雖說他眼下確實并非尿急,可看到這屋子里的光景,仍是氣不打一處來。可是,當不多時王篆也被引了進來時,老少兩人大眼瞪小眼,那就同時倍感窩火了。哪怕陳炌接踵而至,隨即滿臉堆笑賠情道了不是,可汪孚林還是有些不以為然。

    三人先后逃席,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席間其他客人,他們是溜出來密談了?

    可就在陳炌仿佛在斟酌該如何開口的時候,王篆便直截了當地說道:“元輔打算三月回鄉。”

    這簡簡單單的八個字,震得陳炌把本來那點目的全都給忘了!張居正這是僅僅回鄉安葬父親,還是真的回鄉服喪,又或者只是露出個風聲,然后順帶清洗一批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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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59 發表於 2017-5-25 02:33
第823章 即將升格的汪孚林

    當最終離開陳府的時候,汪孚林見王篆招呼,也就將坐騎交給了隨從,自己爽快上了王篆的四人抬大轎。而看到這一幕的不少陳家親朋,自然又是免不了一陣議論。只不過,厚厚的轎帘落下,隔絕了那些窺視或羨慕的視線,入座之后的汪孚林體會著那轎夫平穩的腳步,當即笑道:“自從當初在徽州學會騎馬,我就很少再坐轎子,偶爾坐過的几次,也很少有這樣平穩,怪不得人都說京師的轎夫走路最穩,這還是有道理的。”

    “國初文官尚且騎馬,現如今卻滿城都是車轎,除非真養不起的窮京官坐騾子驢子,否則能騎得起馬的,還真不會不備轎子在家中。”王篆見汪孚林無意談張居正回鄉之事,不確定他是早已知情,還是確實不想談,干脆也沒有涉及這個話題,“我是老了,要我腰背筆直地坐在馬上,實在是沒那個筋骨。這四個轎夫是張府一個長班引介給我的,抬轎走路時,這小桌板上哪怕放著一盞茶,也能不灑落出來。”

    “王司寇好福氣。”

    汪孚林聽出王篆是向自己介紹這四個轎夫的來歷,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心想幸好自己沒話找話說稱贊了這些轎夫兩句,否則沒料到人可能不是王篆的心腹,萬一是來自廠衛培養出來的眼線,隨口說出了點什么犯忌的話,那豈不是遭殃?于是,他就有些好奇王篆邀請自己上轎同行的初衷了,當即直截了當地問道:“王司寇可是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王篆這小半年來和汪孚林交往頗多,尤其是汪孚林家眷不在身邊,還常常自來熟地跑到他家蹭飯,當然總會順便拎上一些京華名點,特色小吃,還介紹了個廚子過來,因此一來二去早就混熟了。此時此刻,他沉吟了片刻,便字斟句酌地說道:“我聽說,你一直都不大樂意留在都察院?”

    “那是。”汪孚林聽到王篆是問這個,當即輕松了下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彈劾過我,還有多少大佬想要把我搬開挪到別處去,結果一來二去,我卻反而從廣東道監察御史成了廣東道掌道御史,如今下頭還帶著五個新人。眼看他們一年試職期滿要考評,定誰走誰留,我別提多煩了。如果全都留下倒好,萬一有誰留不下來,還要換人過來,那不是給我找麻煩嗎?怎么,王司寇說這話,是想要把我調到刑部去?”

    見汪孚林滿臉期待地看著自己,那眼神分明在說,趕緊開口,我一萬個愿意,王篆頓時啞然失笑。他斟酌了片刻,這才用非常謹慎的口氣說道:“吏部近期應該會有個文選司員外郎的位子空出來。”

    六部之首的吏部?還是文選司?不過這好像不是一般御史的升遷之路吧……

    汪孚林只覺得這個餡餅實在是有點大,忍不住愣了一愣,隨即才咳嗽了一聲:“王司寇,你別和我開玩笑了。吏部文選司這種人人都瞧著的位子,我要是也上去爭搶,不得惹來一身騷?就算我因為當年發下的誓言緣故,一直都想離開都察院,可和人去搶文選司員外郎就免了。”

    “聽聽,讓人知道你這個汪災星竟然這么沒出息,日后誰還能對你生出敬畏之心?”王篆沒好氣地輕哼一聲,這才淡淡地說道,“那位王天官之前在戶部尚書任上被人趕了下台,如今不復當年意氣,總有些畏首畏尾,也需要個能員把住文選司壓陣腳……”

    “停……文選司可不是員外郎做主,上頭還有郎中呢!”

    聽到汪孚林這么說,王篆便知道汪孚林并非真的膽小怕事,當下不以為意地說:“那位到年底也差不多要任滿調走了。如若想要個好位子,總不至于愚蠢到隨便掣肘新來的員外郎。更何況,歷來監察御史調任,如若政績卓越,六部員外郎這種位子只是過渡,沒有一司郎中的位子,又哪能酬答其勞其功?”

    盡管一來一回不過寥寥几句話,汪孚林卻已經敏銳地察覺到,王篆只怕并不是隨隨便便來當這個說客,也不是身為刑部侍郎卻敢越權做吏部的主,而是確確實實得到了某種訊息——說不定就是這位顯然非常得張居正心意的老人,馬上就要從刑部這個六部之中相對較冷的衙門調到最最炙手可熱的吏部去了!在想透了這一點之后,他立刻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道:“恭喜王司寇,賀喜王司寇。”

    如此跳躍度很大的談話,王篆卻沒有多少驚訝。知道汪孚林是一等一的聰明人,他就笑道:“滑頭!怎樣,不愿意調到吏部去?”

    “那可是升官,誰不想去?可上司若像王公這樣如此不好糊弄,自然讓我心驚膽戰。”汪孚林故意開了個玩笑,緊跟著方才說道,“如若是在這批試職御史一年期滿,考評去留決定了之后,我自然愿意為王公效力。只不過,總憲大人只怕會不大高興。”

    “老吏耳。”王篆非常鄙夷地吐出了這三個字,卻是毫不掩飾地說道,“雖說也姓陳,可比從前的陳南泉差遠了!”

    這樣的大實話別說出來啊!

    汪孚林不得不咳嗽一聲,趕緊把話題岔開了去。好在最重要的事情都已經交換過意見了,兩人接下來便隨便聊了些閑話,等到汪孚林打起窗帘,注意到此處距離自己家已經不遠,他便笑呵呵地和王篆告別,繼而下轎上馬離去。從始至終,他都壓根提都沒提張居正回鄉之事。

    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張居正真的就是回個鄉給老父下葬,沒几個月就會殺回來的。

    而一想到張居正復出之后,張嗣修登門婉轉提到的那件事,他就覺得頭疼。坑死一個游七,那是因為人家和他有仇,他生怕汪道昆的事情被其借題發揮,這才不得不冒險行事,好歹游七背后又沒有錦衣衛和東廠撐腰。可徐爵……那是馮保的門客,他能隨隨便便出手嗎?所以,張嗣修既然是以自己的名義而非張居正的名義來見他的,他也就只能含含糊糊給了個回復,說了些比如人在做,天在看之類非常不靠譜的話。

    但說話含糊,并不代表他沒有記在心上。正如同張嗣修透露的消息,張居正如今已經不敢專信一人,可徐爵在馮保那卻還頗有體面,這么一個會玩弄心朮,又在錦衣衛和東廠都有勢力的人如果一旦盯上了自己,他就真的根本動彈不得了。只不過,岳母的眼線他還暫時沒用過,就連范斗他也吩咐了安分守己,身邊的隨從個頂個的老實,現如今也真干不了什么。

    “要是從天上掉個什么廠衛密探來投靠我就好了……”

    心里轉著這種非常無稽的念頭,汪孚林拐進了如今已經煥然一新的程家胡同——這條原本連名字都沒有的僻靜小胡同命名時,他和程乃軒猜拳輸了,于是便大度地把命名權讓給了程大公子,以至于程乃軒那時候險些都以為他被誰給替換了,卻不知道他對這個名字并沒有什么不滿意的。汪道昆在京師前前后后呆了那么久,也沒用姓氏來命名一條胡同,他已經夠拉仇恨了,要敢這么干,非得再挨一回噴不可。

    任憑身下老馬識途的坐騎把自己帶到了大門前,仍舊有些神思不屬的汪孚林直到身邊有人提醒,這才踩了一邊馬鐙預備下馬。可是,他才剛剛腳踏實地,卻只聽面前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到自家門口還發呆,想哪家姑娘呢?”

    汪孚林滿臉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來,見門口笑吟吟站著的,赫然是自己的妻子,他忍不住再次揉了揉眼睛,等發現眼沒花,他不由得快步沖上前去。

    “你來京師怎么不提早捎個信來?什么時候到的,孩子呢?”

    “你還知道孩子啊!”小北礙于這是在門口,雖說胡同只有兩戶人家,不虞外人從這偏僻地方過,可她還是直接把汪孚林往里推,直到進了二門,聽到身后傳來吃吃的笑聲,她方才沒好氣地說道,“就一個大名,竟然都快半年了也沒想好,特意起了個小名捎回來,更是簡直讓公公婆婆氣都氣死了。阿毛?就算鄉里確實有起個賤名好養活的習俗,可你自己當初好歹還叫雙木呢,怎么到兒子頭上就變成了阿毛這種鄉間一叫,少說也有十個八個應聲的小名?”

    “那時候腦子打結了……不不,是寄信的時候拿錯了信箋……過了三天才發現,就想著將錯就錯,反正不過是小名而已。”汪孚林干笑了一聲,用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想要搪塞過去,緊跟著才急忙問道,“怎么,你沒把孩子帶來?”

    “公公婆婆好容易才抱上了孫子,可卻又擔心那些親朋故舊都離了京城,你身邊沒人照應,所以眼看我養得白白胖胖,便催我來了。雖說他們倒是沒提一定要把阿毛留在家里,可我看看他們每天時時刻刻守著,愛不釋手卻又唯恐孩子磕著碰著的樣子,最終便決定留著阿毛好陪陪他們。再說我一路騎馬走陸路來的,孩子哪受得了這顛簸?運河到北邊的那一段還凍著沒開河呢。”

    “那么冷的天,你就不怕凍出個好歹來!”汪孚林對于孩子留在家鄉讓父母來帶,他倒沒有太大意見,畢竟這年頭丫頭仆婦一大堆,用不著老人家親力親為,而京城這局勢真不適合帶孩子。可是,算算小北只怕正月里就開始出發了,他只覺得又無奈又心疼,這回換成他把人拽進了正房。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打量了妻子一番,確定氣色甚佳,臉上甚至比去年分別的時候丰潤了許多,只眼下有些青黑,應當是長途奔波所致,他便少不得下了下不為例的通牒。

    “以后要來也至少給我送個信,少逞強!”

    “知道啦,這不是想你嗎?”小北見汪孚林為之一怔,隨即便拉了自己用力擁在懷中,她忍不住摟著那脖子,輕聲說道,“爹放了外任,娘和弟弟們都跟去了,伯父回了松明山,沈懋學他們也都離了京城,你身邊除了程乃軒,就沒剩下什么可以倚靠的朋友了。我雖說幫不了你什么,可至少能陪在你身邊。”

    “誰說你幫不了什么?至少從前送到家的那么多帖子,我一多半都是不去的,現在你至少能替我應付几家。更何況……”汪孚林拖了個長音,突然抱起小北打了個圈,把人放下之后才放聲大笑道,“至少我就有個暖床的了!”

    天底下最幸福的事,自然是久別重逢后,夫婿卻還心心念念記挂著自己。因此,小北將到了嘴邊的那聲呸給吞了回去,趕緊整理好了衣衫之后,這才白了汪孚林一眼:“都快要當祖父的人了,就沒個正經!”

    起頭汪孚林還沒怎么聽清楚,可等他意識到這話的含義,那張嘴便張大得簡直能放下一顆雞蛋。他結結巴巴地問道:“你是說……是說……”

    “是啊,金寶回去便趕在十一月成了親,然后你知道的,一月下旬我出發的時候,大夫說咱們的兒媳婦多半是有了。”

    說這話的時候,小北自己都想要哀嘆。雖說這年頭不少婦人都是三十出頭就當祖母,可問題是她才二十出頭啊,自己的兒子才剛出生,這邊孫子年底也許就能爬了,這種場景簡直想想就讓人頭皮發麻!其實她這么快從徽州逃出來,還不是因為那位沈家大小姐實在是太溫良恭儉讓,每天早晚晨昏定省,還要站在旁邊伺候梳妝吃飯喝茶,她想到自己這媳婦都根本就沒這么伺候過婆婆,哪有不心虛逃跑的?讓孫媳婦去伺候祖婆婆才是正理!

    “我的天哪……”

    汪孚林去年九月把金寶交托給沈懋學馮夢禎帶著回鄉去完婚,那純粹是為了讓金寶避開將來這段時日京城的漩渦,順便好好精研學問,以備未來參加會試拿個好名次。雖說如今朝中這一批高官之中,一多半都是三甲進士,可他還是希望讀書天分異常出眾的養子能夠有所突破。可是,他完全沒想到,不過剛剛成婚的金寶竟然能在這么快的時間里就一舉中的。

    “咱們那兒媳婦……今年多大?”

    小北被汪孚林這糾結的口氣逗得莞爾一笑,這才笑著說道:“也不算很小,今年已經十六了。”

    今年十六,去年成婚的時候就是才十五?

    想到年紀太小生產的危險性,汪孚林不禁臉色凝重。而小北這么多年來一直被汪孚林灌輸那種說法,自然知道他在擔心什么,連忙安慰道:“金寶媳婦身體很好,也許是家學淵源,她學過騎馬,練過武藝,而且,公公婆婆還有沈家,都早早就准備好了人手,絕對會吉人天相的。”

    “希望吧……”汪孚林輕輕吁了一口氣,這才輕輕握住了妻子的手,“希望她和你一樣運氣好!”

    PS:就一更,大家可想象日后抱兒子的同時抱孫子的小汪^_^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02:42
第824章 家常和閨蜜

    小北從徽州過來,除了汪孚林也許即將升格當祖父的驚駭性新聞之外,還有汪二娘和汪小妹的好消息。雖說之前家書上也有提到,但哪有小北繪聲繪色形容的那一番生動?嫁到西溪南吳氏的汪二娘頭胎生下了一個姑娘,可因為娘家得力,西溪南吳氏和松明山汪氏又是聯姻了好几代的,婆家洗三、滿月、百日,哪一次都沒落下,全都辦得熱熱鬧鬧。而汪小妹在掏私房錢給公公治病,又得了汪孚林的貼補之后,年底也懷了身孕,如今被婆家當寶貝似的供著。

    “小妹還說,公公病好了之后,狠狠埋怨了婆婆,她婆婆的娘家也派出了親戚好友團,差點沒把她婆婆給說暈了,就連方老夫人也寫了信來。之前管家大權給她接過去了,婆婆雖說想找絆子,但一來二去總被她收拾了下來,如今她懷了身子,婆婆正要收權管家,她公公卻發話,她和姑爺兩個人就搬到岩鎮南山下的別院安胎去了,正好和舅舅能有個照應。”

    “大姐夫也在南京國子監捐了個監生,如今和秋楓是同學,家里婆婆點頭,大姐就去了南京照料。雖說大姐夫一個月難得回來一兩天,夫妻倆聚少離多,但聽說日子過得很好,南京那邊徽州人也多,一直都有人照應著。”

    一直都在京城這種爾虞我詐的地方呆著,如今一番久別重逢的纏綿之后,聽家長里短這些事,汪孚林卻不覺得厭煩,只覺得反而心情輕松了許多。小北也是一樣,從前最討厭這些絮絮叨叨瑣瑣碎碎的小事,這會兒卻忍不住一樁樁一件件地說著,直到最終迷迷糊糊合上眼睛時,她好似隱隱約約聽到枕邊傳來了汪孚林的呢喃。

    “她們的日子能過安詳就好……”

    身為朝廷命官,只要不是休沐日,聞雞而起那都是輕的,碰到早朝,更是天不亮就要起床。汪孚林如今的生物鐘便是調得極准,當睜開眼睛時,外間天根本就還是黑的。這種還未完全回暖的天氣,日頭自然升起很晚,因此,看了一眼睡在床里頭一邊,兩眼緊閉香夢正酣的小北,他便輕手輕腳下床穿衣,盡量不驚動她。可是,當他趿拉了鞋子往走到通往外間的門時,卻只聽到身后傳來了一個帶著几分迷糊的聲音。

    “誰呀?大晚上的誰在屋子里走動?是阿毛又哭了?”

    汪孚林回頭一看,見小北支撐著半坐起來,睡眼惺忪,一副將醒未醒的模樣,他就索性走了回去,在床沿邊上坐下說道:“怎么,還以為是在徽州?”

    “咦?”小北這才清醒了几分,意識到如今不是在徽州,也不是在路上,她頓時松弛了下來,可當汪孚林要按了她繼續躺下時,她卻打著呵欠道,“入鄉隨俗,你都起來了,我也該起了……”

    “這才几更天?今天要上朝,我又輪到當糾儀御史,沒辦法才得這么早起來,你起來干嘛?家里又沒那么多事情要管,才在路上走了這么多天,只管好好睡兩天再論其他。聽話,繼續睡。”

    前頭的話小北自然知道都很有道理,可聽了最后五個字,她卻不由得嗔怒地瞪了汪孚林一眼。可躺了回去之后,看著他起身出門,又聽到外間窸窸窣窣地叫了人進來服侍洗漱,用早飯,她就在那一連串聲音中漸漸又睡了過去,等到再睜開眼睛時,卻已經是天光大亮。她身邊最心腹的丫頭翠竹留在廣東嫁了于文,原本跟在身邊的芳容和芳樹又不比她自幼騎馬野慣了,只能坐馬車慢慢北上,所以,哪怕嚴媽媽年紀大了,她也只能帶著其喬裝打扮了上京。

    昨夜小別勝新婚,半夜三更還叫人來收拾東西的情景,她自然還記得,哪怕早就是老夫老妻,不是臉嫩的小姑娘,可如今更衣時,她腰膝酸軟的同時,卻還能感覺到嚴媽媽那臉上的笑意,自然大為不好意思。等到穿戴整齊,仍然有些困倦地她才開口問道:“眼下什么時辰?”

    “少夫人,眼下是巳初(九點)。”如今的嚴媽媽早已不知不覺改了稱呼,說了時辰后又補充道,“還早呢。”

    巳初!

    想到自己哪怕是在徽州,也沒睡到過這么晚,小北登時倒吸一口涼氣。然而,回過神來,想到如今這宅子內外沒有那么多事務,兒子阿毛也不在,她雖說仍然有些尷尬,但整個人也就松弛了下來。等到出了里屋用過早飯,她想到昨日只比汪孚林早到小半個時辰,又忙著安置行李箱籠,其他的都沒來得及問,此時就連忙問道:“之前這家里是誰管著的?”

    “家里的支出賬簿都是陳相公經管,不過陳相公如今常常去許家請許大公子指點課業,寫寫算算的事,大多是外院王思明管著。”

    因為之前嚴媽媽留在徽州伺候小北生產,隨著汪孚林進京的是松園里頭老姨奶奶何為推荐的吳媽媽,此時她站在小北面前,恭恭敬敬地稟報道:“至于內院分派活計的事情,都是我越俎代庖管著。只不過后來家里地方大了,又和程家當了鄰居,公子開玩笑似的托過程大奶奶,但卻被程大公子堵了回去,說是就算兩家開門當一家似的走動,也沒有程家人管汪家事情的,再說汪家也沒那么多細務,隨便收拾收拾就行了。”

    見吳媽媽短短一番話,就把人事都交待清楚了,小北便點了點頭道:“既如此,陳相公那邊我回頭會問他。王思明那兒讓他繼續,每旬把賬冊送到我這查看就行了。至于內院,吳媽媽你繼續照看著,我看家里井井有條,蕭規曹隨,沒什么好更動的。”

    吳媽媽深知如今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鬧翻,汪孚林雖說繼續用著汪吉和汪祥當門房,也從來沒對自己有什么重話,可終究比從前小心謹慎了許多。如今正經的女主人從徽州回來了,卻還依舊對她和顏悅色,一點都沒有奪權的意思,她不免如釋重負,含笑答應之后屈膝行了禮,正要退下,卻只聽小北又問道:“書房里都是誰伺候?那些拜帖書信,還是陳相公經管?”

    “老爺在書房一貫親力親為,不大要人伺候,而拜帖書信,都是陳相公整理分類。”

    “知道了,你下去吧。”

    在徽州等著生孩子,還有生完孩子這一年,小北只覺自己過得是如同豬一般的日子,若非婆婆吳氏總算還知道多活動有利于生產,恨不得把她供起來。可至于管事,那就真的完全不用了,最多就是逢年過節送禮時,她和婆婆商量著辦。以至于她閑來無事,歷朝歷代各種文人筆記,曲藝話本,林林總總不知道瞧了多少。而她生完孩子,那個成天精力充沛哇哇大哭的阿毛簡直是折騰得家中上下雞飛狗跳。

    據婆婆吳氏說,就沒見過那么難帶的孩子,她就更沒管過那些瑣碎的事情了。

    所以既是自己不在,汪孚林也安排得妥當,她哪有半點奪權的意思,此時先把自己的新家好好轉了一圈,隨即去書房見了陳炳昌。見人還是如同從前似的腼腆,但青澀之氣卻褪了許多,她就笑問道:“你大哥常有信來嗎?在京城呆得習慣?”

    “都很好。”陳炳昌點了點頭,繼而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就是我吃用都是現成的,還拿著俸祿,還要汪大哥照應我讀書,實在是受之有愧。”

    “可你這兩年幫他寫的整理的東西也很不少吧?”

    聽小北說到這個,陳炳昌就更恨不得低下頭去:“可外頭那些幕賓,什么都會,什么都能做……”

    “既然你說外頭有的是能干的人,你汪大哥要是想要,早就把人招進來了,家里又不是小到不足以多收几個人?當初在廣東,你還有徐相公杜相公作伴呢。現在肯定是他覺得人手夠了,再說再厲害的人,他還能帶到都察院去幫他料理公務?”三言兩語把陳炳昌給安撫了下去,等到拿了那厚厚一摞拜帖回房的時候,小北突然就只見吳媽媽快步走了過來。

    “少夫人,程大奶奶來了!”

    “咦?”

    小北也顧不得去放東西,連忙跟著吳媽媽迎了過去,等接到了人,她見昔日在徽州時的那位密友身材丰腴,嘴角含笑,再也不像從前那樣腼腆到說話都不敢高聲的樣子,差點都有些不敢認了。一想到當初自己和許薇還搞出什么扮鬼面女嚇程乃軒的勾當,她只覺得那好似是上輩子的事了。

    自從萬歷三年汪孚林回鄉,而后又去巡按廣東,她和許瑤便再也沒有見過,此時久別重逢的些許生疏之后,兩人復又恢復了當初的親近。

    “就是嫂子不大出來,因為娘身體不大好,她忙得很,成天又要侍疾,又要料理家務,之前還要照顧有身子的我。上次喬遷溫居的時候,她也在家里守著我。”說到這里,許瑤忍不住眼睛微微瞇了瞇,隨即才看著小北說道,“你今天可要去看嫂子?若要去,我陪你一塊去。”

    小北聽說許瑤又有了身孕,忍不住笑了起來。自來嫂子和小姑子的關系都是最難處的,可葉明月聰明機敏,許瑤腼腆膽小,姑嫂二人當初在衣香社結識,如今有緣做了姑嫂,卻是再好不過。她也確實也很久不見姐姐了,此時被人主動提起來,她瞅了一眼一旁嚴媽媽手上的拜帖,略一思忖便開口說道:“那就先送張帖子過去吧,雖說是我的姐姐,你的嫂子,許學士又是金寶的老師,可這樣殺過去,那邊一點准備也沒有。如果那邊有空,咱們就下午去。”

    許瑤對此自然毫無意見。知道小北剛到京城,肯定還有很多事情,再加上那一沓拜帖也很扎眼,故而她略坐片刻就先告辭了回家。等到她一走,小北就從嚴媽媽那接了拜帖過來,一一翻動看了官職名姓,她就嘖嘖說道:“早就聽說相公在京師簡直是威名震天,瞧瞧,來拜訪的竟然還有四品官……咦,這位光祿寺少卿的名頭好生眼熟……啊,我想起來了!”

    小北一下子跳了起來,把其他的拜帖都撂在了一旁几案上,只拿著手中那份指給嚴媽媽看:“媽媽,你看,謝廷杰!”

    “啊呀,可不是公子進學那一年的提學大宗師?后來公子還受過好些照應。”

    “對呀,一晃都八年了!”小北一面說一面掐了掐手指算算,隨即若有所思地說,“可是,以他的身份官職,不應該送帖子過來才是……而且,媽媽你看,他拜帖上雖說不如其他人那樣滿是阿諛奉承之詞,卻也提了提舊交,還留了個地址,卻是住在外城。”

    “如今京師內城地少人多,屋宅騰貴,當年元輔還是次輔的時候,也曾經住在外城,畢竟在那里還能置辦到實惠卻又寬敞的宅邸。只不過,居然是緊挨著騾馬市街的打劫巷……那地方意頭實在是不好,沒想到謝大人竟然會住在那里。”嚴媽媽也覺得有些匪夷所思,當下便說道,“要不,留著公子回來再說吧?”

    “他是大忙人,聽說之前常常住在都察院不回來,難保今天會不會也這樣。而謝大人之前在外先后巡按南直隸和浙江,官聲一直都很好,巡按御史之后聽說升了南京大理寺丞,什么時候轉來京師我倒不大清楚。讓陳炳昌親自去送個回帖吧,這樣恭敬一些,畢竟相公從年紀也好資歷也好全都是晚輩。唔,去外城之前,先讓陳炳昌去一趟都察院,和相公說一聲,這樣更周全。”

    嚴媽媽對此自然不會有什么二話,當下小北便親自去見陳炳昌吩咐了一聲。等把這些拜帖按照需要回帖的,放著當沒這回事的,乃至于需要汪孚林親自處置的都分了出來,她又去整理了一下之前從徽州帶來的細軟,得到許家送來的回復之后,得知姐姐葉明月下午果然有空,她草草用過午飯后,便去了程家和許瑤會合,兩人同坐了一輛車出門。然而,當她們在許家門前下車進去了之后,卻在二門口看到了葉明月身邊竟然還有兩個人。

    “元春,鑑春!”

    小北忍不住又驚又喜,竟是提著裙子就快步奔了過去。素來活潑的史鑑春見她如此,一下子也忘了自己是已嫁婦人,也快走兩步上前,四只手緊緊交握在了一起。

    真沒想到,竟然能這么巧全都湊在一塊!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02:49
第825章 搶名額,爭資源

    媳婦那邊一大群人正在昔日閨蜜大聚會,汪孚林在都察院卻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以至于上午陳炳昌過來說要給謝廷杰送回帖,他想都沒想就吩咐照小北說的辦,因為他壓根顧不了這個。

    原因很簡單,去年調到都察院來試職御史的那一批新進士們,如今眼看著距離最后的一年考評定去留的日子,只剩下短短三個月,可卻有小道消息說,張居正這位首輔大人在之前和六科廊給事中會揖的時候,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提議,說是試職御史的考選標准要提高,二十人之中只能留十個。

    畢竟,相比那些在久任法之下,一任縣令當了六年,然后再升六部主事,又或者都察院監察御史的官員相比,試職御史的試用期也就是實習期才只一年,要不能嚴格篩選,寧缺毋濫,豈不是讓別人顯得更不公平?更何況,監察御史里頭還有一批人是從六部主事任上選出來,已經至少當了兩任官的。相形之下,試御史們既然早早上了仕途快車道,也得接受嚴格的篩選。

    于是,手下試御史最多的汪孚林,便一下子成了都察院其余掌道御史虎視眈眈的對象。人家手底下頂多一個,多的兩個,甚至還有人一個試御史也不用帶,平日里沒有品級優勢可以壓人,下頭那些監察御史分分鐘甩臉子看。唯有汪孚林手底下卻帶著一堆新兵,這大半年下來如臂使指,就連王繼光那樣的刺頭兒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到了考評卻還掌握著這些人的生殺大權,這不是更顯得掌道御史尊貴?

    這時候,所有人都選擇性遺忘了當初汪孚林帶新人時,他們的幸災樂禍。

    所以,汪孚林就倒霉催地遇到了,各種事務性工作全都丟到了廣東道來的局面。他昨天才應邀去參加了陳炌的百日宴,今天就遇到了這種局面,自然跑到這位左都御史那兒直截了當告了狀。陳炌雖說剛主持都察院工作不到三個月,可誰能做事誰能倚靠,誰是老官油子,他卻還分得清楚。

    可一想到昨日王篆松口透露的那個天大的消息,他就忍不住試探道:“世卿,能者多勞,有些你覺得可以的,就不妨挑一挑擔子,也鍛煉一下你那几個新人。否則,到時候這考評收緊,各道能留下几個人,那就說不好了。“

    “總憲大人說的,我也明白。可這大半年來,其他道的試御史,哪個道比得上我廣東道做事勤懇踏實,上書言之有物?他們自己帶不好新人,看我廣東道新人多,卻還要把事務全都推過來,這難道不叫推諉?我說一句狂妄的話,就算考評收緊,單單把我那里的考成冊子拿出去公諸于眾,那也是我廣東道五個人全數留下來,剩下的名額才輪得到別人!”

    門口侍立的都吏胡全暗自倒吸一口涼氣,見另一邊的另一個都吏劉萬鋒那顯然牙疼的樣子悄悄溜走,他暗道一聲汪掌道果然霸氣,當下又豎起耳朵再次傾聽。果然,接下來陳炌非但沒有申飭汪孚林的過分言辭,反而還溫言撫慰,而汪孚林在漸漸緩和了情緒之后,便又說了几句讓他目瞪口呆的話。

    “能者多勞固然不假,如今內閣次輔呂閣老頻頻告病在家休養,三輔張閣老便是能者多勞,是元輔的最大臂助。可如果首輔大人不在,他一個人到底也不可能把所有擔子都挑起來。所以,這都察院也是一樣,沒道理有些人只管上書彈劾,罵這個噴那個,就能賺個風骨硬挺的名聲,而有些人卻要扎扎實實做事,從行文到理刑再到刷卷,卻還要被人說考評標准嚴格,可能通不過,否則豈不是不公平?總而言之,請總憲大人為廣東道所屬試御史做主。”

    陳炌聽明白汪孚林的暗示,因此汪孚林離開時,他竟破天荒地送到了門口,當發現門前只有都吏胡全,那老油子還沖著他滿臉堆笑點了點頭,這才安下心來。因為他剛剛到任時,胡全就提過,汪孚林當初幫著都察院那些沒有編制的白衣書辦說話,其中還有其侄兒,因此他早就確定胡全是汪孚林的人。此刻,想到汪孚林透露張居正如果回鄉,也一定還會回來,更會在內閣只剩下張四維一個能干活的情況下引荐新人,他的心里自然有些活絡。

    張居正要援引入閣的人,仔細揣摩揣摩,肯定就那么几個,汪孚林不說,可能不知道,也可能不想多嘴,但他至少可以提早下注試一試……至少結個善緣也挺合算的不是?

    而汪孚林出了正堂下了台階,見胡全已經主動跟了上來,他就淡淡地說道:“你可以找人把我剛剛在總憲大人那兒說的話放出去,除了內閣那几句。”

    “是是,小的省得。”胡全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等到汪孚林揚長而去,他擦了一把汗,等几個老吏吃午飯的時候,他就很有選擇性地將汪孚林那番話給透了出去。當這消息瞬息之間傳遍整個都察院的時候,也不知道多少人氣得罵娘,尤其是秦一鳴這位湖廣道掌道御史更是惱火地砸了個喝水杯子,事后收拾時一面心疼一面罵罵咧咧。

    而相反的是,當廣東道五個試御史聽到這么一回事,雖然對汪孚林竟敢放這樣的豪言壯語有些咂舌,可事關他們的前途,不論是最恬淡的馬朝陽,最沉默的汪言臣,還是謹慎的王學曾,溫厚的顧云程,又或者是功利的王繼光,他們都非常慶幸跟了個有膽量和左都御史拍桌子放狠話的掌道御史。

    名額這種東西,可不就是爭來的?

    經過汪孚林的據理力爭,攤派到廣東道頭上來的任務自然而然減少了一些。這不,那些急快選用要都察院考覆的官員,便丟到廣西道去了;巡京營的事,山東道分去了;而屯田御史的大差,廣東道也讓了出去;清軍也讓出去了;但巡按南直隸的大差,汪孚林卻真的如同去年對一眾人等許諾那般,成功凶猛地搶了過來。因為如今廣東道全都是尚未經歷最終考評的新人緣故,這兩大巡按都會遲几個月接手,但足以讓五個新人期盼了。

    如果真的能留用,差一點兒的也能留為廣東道監察御史,而如果再幸運一點兒,能夠巡按南直隸或廣東,那簡直是天大的資歷!

    也正因為如此,一整天和都察院其他掌道御史斗智斗勇,小占上風后,因為晚間又有事務要留人,汪孚林便少不得讓自己請來的某位廚子給廣東道上下包括吏員全都加餐下了素面,又讓鄭有貴去外間切了十斤羊肉,各式炒菜兩食盒,各色點心攢盒兩大盒,算是犒勞了一下眾人。

    對于他這位素來出手大方的掌道老爺,廣東道的官吏們早就習慣了,卻把對面福建道的人給羨慕得直舔嘴唇,尤其是小吏們一想到自家那位掌道老爺是個鐵公雞似的摳門人,那就更加不得勁了。

    至于汪孚林,他當然知道自己被人背后說是暴發戶,炫富充闊,可別人說歸說,他做歸做,他既然不是窮官兒,不過少許掏兩個錢就能讓下面全都高興的事,何樂而不為?就如同他請來的廚子,專供他廣東道的素面,如今都察院其他各道,誰不常來掏几文錢順上一碗?

    這一餐晚飯,吃得眾人滿嘴流油,散去時雖因為南邊兩廣還不大太平,澳門那邊還加了個參將,今天負責值夜的就多加了一人,可留下的卻半點怨言都沒有,畢竟,剩下的一大堆菜足夠兩個人宵夜了。而騎馬回家的汪孚林直到出了都察院所在的胡同,這才想起,自己如今不是倒霉的結婚單身漢了,妻子已經從徽州過來,可忙昏頭的他竟然忘記送個信回去說晚飯在衙門吃,讓她不用等。等到他緊趕慢趕回到家,一進門,兩個門房就一左一右上了前來。

    “公子,少夫人下午去了趟許家,用過晚飯才回來的,就比您早一丁點兒。”

    “聽說您也沒回來,少夫人這才松了口氣,說是您回來立刻報上去。”

    得知媳婦沒在家等自己卻扑空,而是在許家用過飯才回來的,汪孚林這才舒了一口氣,心想還真夠巧的。他對兩個殷勤過頭的門房點了點頭,丟了缰繩徑直進門,等徑直來到后頭夫妻倆的正房時,他還沒進門就聽到里頭小北那說話的聲音。

    “幸好幸好,這么多年沒聚,下午簡直是樂瘋了,正好姐姐的公公,還有姐夫全都有事沒回來,咱們一大堆人竟然一直待到晚飯吃完才散。我也就算了,正巧相公衙門公務忙,竟然也在外頭用的飯,可元春和鑑春也都是成婚之后第一次那么晚歸,聽說她們婆家都是規矩最嚴的,就不知道要緊不要緊。畢竟,元春的婆家可是王崇古家,和相公素來不對付的。”

    “少夫人忘了,王崇古都回老家了。史家大姑奶奶的男人,如今是監生。”

    “啊,我都忘了這一條。對對,葛家也是老太爺已經致仕,鑑春家里那位也是監生。嘖嘖,我還想著她們怎么突然那么大膽。”

    汪孚林聽著不禁莞爾,等打起門帘入內時,他就笑道:“你呀你呀,都和她們混了一下午,還給別人擔心?就不想想為夫好容易盼到賢妻從徽州來,一回來卻看到灶是冷的屋子也是冷的,冷冷清清不像個樣子?”

    “你還說?你不是也沒送信回來?”小北眼睛一瞪,隨即有些心虛地說,“我一回來就讓灶上給你做了羊雜湯,回頭多撒點胡椒面,大冷天的正好。”

    “是你自己也想吃吧?”汪孚林笑吟吟反問了一句,見妻子果然臉上一紅,而嚴媽媽已經悄無聲息地退下了,他就上前挨著人一坐,捏著妻子的下巴看了看那張丰潤的臉,“都已經養胖那么多了,還要宵夜?”

    “呸呸!”是女人都最恨男人說自己胖,更何況還是自己的丈夫!

    小北便忍不住在汪孚林身上肉多的地方使勁掐了兩下,直到他嗷嗷直叫后,她才沒好氣地說,“在徽州的時候,公公婆婆全都最討厭這種腥膻的東西,我又不好讓人買來自己吃獨食,再說了,南邊的人也沒北邊的人料理這種東西手藝好……不和你啰嗦,你愛吃不吃!”

    “吃,就算我原本已經吃得肚圓回來,沖著夫人這一番心意,當然也不能辜負了。”

    汪孚林笑呵呵地接過了話茬,隨即便問起了小北去許家和葉明月以及那些舊日閨蜜見面的經過。當聽說只談過去,只談家庭,不說外頭那些大事,他便微微笑了起來,暗想葉明月這個主人還真會把握關鍵。

    說實在的,他當初還有些詫異王崇古臨走前卻把孫子留在京城當監生,可看看都察院的前前任左都御史葛守禮同樣是這么做,他就理解了。畢竟人走茶涼,與其日后等子侄參加科舉時再讓他們在舊日親朋故舊面前刷個臉熟,還不如現在就讓他們在京師,穩固那些關系。既然如此,史元春和史鑑春會去許家,那就很好理解了,畢竟許國在翰林院是出了名的學問好人品好,可要換成史家姊妹來汪家,她們的長輩不立刻來信訓斥才怪!

    即便這樣,不談國事那也是必須的。

    “姐姐說,你自從進了都察院,就一直沒消停過,總是在風口浪尖上,問你是不是打算一直這樣下去?風頭出得太多,就好比被人碰到了頂點,想要下來就難了。”

    “她還真是繼承了岳母大人的衣缽。”汪孚林呵呵一笑,摟著小北的肩膀輕聲說道,“我自然也知道,捧得越高,摔得越重,可現如今我也沒有辦法。你應該聽說了,元輔上書請回鄉,雖說絕對不可能守制二十七個月不回來,但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如若別人要對我做手腳,那就很難說了。我如今越是顯眼,就越不容易被人隨隨便便算計了下去。畢竟,呂調陽致仕估計也就是這几個月的事,張四維很快就是次輔了。”

    從悠閑的鄉間來到了刀光劍影的京師,小北想到成日這里游玩,那里會友,甚至還在呼朋喚友准備來一場黃山文會的汪道昆,忍不住有些心疼地抓住了汪孚林的手。她當然知道,汪孚林骨子里是多懶散的人,如今這么拼,何嘗是真的愿意這樣?可是,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

    “娘之前特意到徽州來看過我,說是你現在備受矚目,所以希望我能幫你挑點擔子。我雖說不如娘那么縝密能干,但總能幫一點小忙的!”

    聽到妻子這么說,汪孚林頓時莞爾:“只有一條,都是當娘的人了,以后千萬別給我再翻牆!”

    很自然的,他這番話又迎來了一頓猛捶。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02:57
第826章 大度量和不看好

    家有賢妻照管,汪孚林只覺得整個人都神清氣爽,輕松舒適了許多。而與此相應的,則是他在都察院中的戰斗力更強,威懾力更高,以至于很多人在得知他在家鄉的元配妻子過來照料起居時,全都在心里琢磨那是怎樣厲害的女人,管得汪孚林只能把火氣撒在別人頭上。

    因為小半個月里,汪孚林累計彈劾了三個倒霉催的官員,從外任知府到六部員外郎,再到五城兵馬司的某指揮,涵蓋面之廣,引用証據之確鑿,都令人嘆為觀止。雖說涉及到的人及不上前一回捎帶進去一個次輔閣老,一個兵部尚書那么讓人驚悚,但效率之高也已經很驚人了。

    而張居正回鄉的事宜,也在所有人的關注下,穩步向前推進著。因為事實上已經不能再指望呂調陽在內閣處理事務,那么自然需要推選新的閣臣,因此,那些年紀資歷都夠格的官員,就被人羅列成了一張表格。只不過,鑑于在去年張居正奪情風波中,如馬自強、王錫爵、申時行、許國在內的某些官員,因為替趙用賢吳中行求情,顯然并不和張居正完全站在一條戰線上,就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冷落,那些曾經去給呂調陽賀喜的投機分子就更加不受歡迎了。

    于是,最終被人扒拉出來的几個人選,竟然是小狗小貓兩三只。畢竟,除去那四位在翰林院在朝野都很有名的招張居正不待見的老資格,也不是沒有其他曾經呼聲很高的官員,然而,這些有資歷有聲望的人中,丁士美死了,孫鋌(也就是萬歷二年會元孫鑛的哥哥)死了,王希烈死了……到最后,資歷尚淺的陳經邦竟是成了呼聲頗高的閣老備選。只不過,這位莆田人卻也光棍,大門一關裝了病,直叫某些打算政治投資的人捶胸頓足。

    在這節骨眼上,從前常去張家晃悠一兩圈的汪孚林,卻是再也沒有登張家的門。每日兩點一線,就是都察院和家里兩頭跑,不訪友,不交接,讓打主意的人沒了可以下嘴的地方。直到這一日,休沐在家陪媳婦的他正高高興興地給人描眉,突然就只聽外間一陣大呼小叫。

    “雙木,快出來,出大事了!”

    聽出是程乃軒的聲音,汪孚林沒好氣地丟下螺黛,低聲嘀咕道:“要早知道他這么聒噪,就該把那道聯通兩家的門給關了,讓他繞個圈子多走點路!”

    小北笑著在他背后推了一把。等到汪孚林出去,她就擦掉了汪孚林畫的不倫不類的眉毛,走到支摘窗邊往外望去。就只聽程乃軒也沒有進屋再說的意思,就在院子里嚷嚷道:“廷推名單上去之后,新閣臣的人選批出來了,竟然是禮部尚書馬自強和吏部左侍郎申時行!現在外面人都在說,元輔真是宰輔肚量,申時行也就算了,據說只是私底下寫信求情,可馬自強是明著上書得罪過他,他竟然毫不在意。”

    不是不在意,而是張居正忖度著,馬自強這么個人加上申時行,應該足夠鉗制張四維了。馬自強肯定不會因為張居正援引入閣,就事事都跟著張居正的步調,張四維則絕對是一面跟著張居正亦步亦趨,一面玩小算盤,這兩人有得好爭。而申時行為人那是有名的擅長和稀泥,同時又綿里藏針,居于末位,和馬自強關系又不錯,正適合在絕對強勢地位的首輔不在京期間,讓內閣維持一個平衡的局面。

    如此還能夠給自己樹立一個大度寬容的形象,張居正何樂而不為?果然是厲害人物,他這種時候避嫌不登門才是對的,仗著從前的交情,沒事也去刷存在感那才是多余。

    汪孚林心里這么想,隨即便笑道:“未來的申閣老和你家岳父交情最好,你回頭可以備禮去賀一賀。”

    “這不特意來問問,你要不要一塊去?”程乃軒如今在六科廊,同樣是萬歷二年這一科混得很好的進士之一。畢竟,他們這一科沒選庶吉士,大多數人日后能當到尚書又或者左都御史就到頂了,所以不少都在私底下較勁。如今除卻一甲在翰林院的三人之外,几個已經在一任之后回京進入科道又或者六部的,自然是佼佼者。可是,哪怕就是那一科的狀元,也不如如今的汪孚林出風頭,而程乃軒知道這風頭未必靠得住,少不得便來問問汪孚林的意向。

    “我……還是不去了,我和申閣老到底從前壓根沒什么交情。”汪孚林也想左右逢源,可是細細想一想,如今張居正還沒出京城,他連張家門都已經多日不曾踏足了,卻因為申時行當了個排名末位的閣老就去湊熱鬧道賀,那傳出去成什么了?見程乃軒體諒地聳了聳肩,知道這位不用自己多解釋,他就笑道:“你既然要去,馬閣老那邊也不妨去點個卯,人家見不見且不說,畢竟也是你岳父的老上司。”

    “那行,我回頭就去。”程乃軒正要轉身走人,可才離開兩步,他就突然轉頭說道,“前几天我遇到了禮部主事孫鑛,說起你時,他評價很高,說入科道而不以清流求名為念,卻務實為上,實在是不辱傳臚之名。你聽說了嗎,他的兄長光祿卿孫鑨,因病辭官了。”

    余姚孫氏那三四代人的聲勢,不止放在如今的東南,就是放在天下恐怕都稱得上頭一份,所以聽到孫鑛對自己竟然是正面評價,汪孚林先是有些小小的得意,可聽到孫鑛那位如今剛剛五十出頭的兄長孫鑨竟然辭官回鄉去了,他不由得若有所思皺起了眉頭,隨即問道:“孫鑛的三哥孫錝現在官居何職?”

    程乃軒頓時翻了個白眼:“朝中那么多官員,我又不是吏部文選司的,這哪記得清楚……你真想知道,回頭我幫你問問,記得好像不在京城。”

    “如果是京官,那自然問題不大,但如果是外官,你想想,孫鑛這一支應該屬于當年那位孫老爺子的三房,老大告病辭官在家,老二英年早逝,老三如果也不在京城,老四就是孫鑛如今不過是個低品級的主事,元輔還老壓著他,你就沒想到點什么?”

    此話一出,程乃軒又不是呆子,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道:“余姚孫氏這是想要避開如今這些年的朝中漩渦,這才出外的出外,告病的告病?至于孫鑛,反正這些年元輔老壓著他,就把人丟在朝中大大方方讓人去壓,反正憑他會元文名,又有余姚孫家的聲勢,熬下去總有苦盡甘來的一天。他們就這么不看好元輔……是了,呂調陽分明還沒病到七死八活,可卻連次輔的位子都不要了,拼了命要告老還鄉,原來他也不看好元輔。還有你家那位……”

    程乃軒說著說著,聲音就壓得極輕。哪怕知道汪孚林用的仆人多數都是東南老人,篩選了再篩選,理應沒有會嚼舌頭的,他還是不禁存著十分小心。他也好,岳父許國也好,如今全都心知肚明汪道昆和汪孚林所謂的伯侄鬧翻是怎么一回事,對比孫家也是收縮力量避禍,再想想朝中從去歲年底到現在以來,那一波波告病的風潮,他就只覺得喉嚨發苦,背脊發涼。

    “我立刻去打聽,孫錝到底在哪當官。”

    “這個不用太心急,你先去隨大流道賀。”汪孚林笑著聳了聳肩,隨即無所謂地說道,“如果孫錝真是在什么分守道又或者分巡道任上,那就回頭讓你岳父給你在申閣老那使使勁,盡量早點調出去做個知州,又或者分巡道,躲開接下來的風波。”

    “算了吧,本來我倒是一心想走的,可現在……”程乃軒走了回來,突然在汪孚林肩膀上擂了一拳,“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伯父叔父,還有沈懋學那些人,再加上你岳父,人一撥一撥全都走了,要是我也溜得飛快,你在京師豈不是成了光杆司令?我這人可是很講義氣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我這不是怕福還沒享,難就要同當了嗎?”汪孚林對待這位損友,那是素來不說什么漂亮話,沒等程乃軒惱羞成怒再擂一拳,他就干咳道,“你既然有決心陪我一同掉坑,我今后就毫不客氣地坑你了。不過,你可以隨時后悔。好了,快走快走,好容易休沐一天,讓我好好陪媳婦。”

    “見色忘友!哼!”程乃軒指著汪孚林點了點,隨即就神氣活現地拂袖而去。

    眼看程乃軒走了,小北這才出了屋子。倒不是非得避著汪孚林的這位密友,實在是兩人的對話讓她打消了現身的主意。上前之后,她見院子里并沒有別的丫頭仆婦,暗贊嚴媽媽管束得力,卻只字不提剛剛兩人的對話,而是似笑非笑地問道:“真的不出門,就在家里陪我?”

    汪孚林沒想到剛剛對程乃軒說的話,轉眼之間就被媳婦拿來用了,頓時干笑道:“都在家修身養性了這么多天,也該出去惹是生非一下了。反正閣老人選已定,也就沒那么多干礙了。你也一樣,沒事就出去閑晃一晃……”

    “我出去走正門,走側門?”小北打斷了汪孚林的話,伸出三根手指頭晃了晃,“嚴媽媽說,正門那邊胡同口,一邊一個探子看著,側門那條小暗巷,唯一的出入口也有一個探子看著,就你這七品芝麻官,居然要勞動三個眼線沒事在這盯著,你是得多會惹是生非啊?除非坐轎子出去走親訪友,否則你讓我怎么出門,就那次我跟著許家姐姐去許家,嚴媽媽也發現后頭跟了個人!”

    “但你要記得,你當初在遼東撫順關做出的事情,只怕不是什么祕密。”汪孚林哪里不知道小丫頭的脾氣,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后,見人登時啞巴了,他就笑呵呵地說道,“這里是京城,錦衣衛和東廠看得最嚴,你不要凡事親力親為。有嚴媽媽這樣又穩重又不打眼的出去做事,這才更適合。凡事都得主母上去,養那么多人干什么?再說,你姐姐現在還在京城呢,有什么事兩個人辦,總比你一個強。”

    媳婦雖說已經是為人婦為人母了,但那脾氣汪孚林最清楚不過,她說得振振有詞,不過是因為在家鄉那段日子要在公公婆婆面前裝淑女,如今到了京師便有些故態復萌。果然,三言兩語把小北那氣焰給打壓下去,他又順毛捋了捋,說了一大通好話,這才將從小就接受非主流教育的媳婦給哄完了。得知丟在后頭的几個丫頭應當會在這几日到京城,他略一思忖便開口問道:“岳母身邊既然有几個會武的,怎么沒培養几個小的?”

    “這哪里就那么容易,我也挑了几個,但年紀還小呢,就十二三,這次就帶了兩個上京,讓她們先學學。”

    小北說到這里,便嘆了一口氣:“你以為嚴媽媽她們是怎么來的?娘是世代武門出身,所以自小學了些武藝。而當年嚴媽媽她們家里全都是開武館的,窮文富武,從來花錢厲害不說,東南打倭寇的時候,會武的總不能縮在后頭,家里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漸漸敗落,她和娘身邊的几個大丫頭都是這么賣身出來的。現如今天下太平,東南地界學武的就更少了,尤其是女子。而且,家里教這個,很容易露出風聲,倒是你,就沒讓鏢局多培養几個女高手出來?”

    “當年不要緊,現在……呵,全都在廠衛盯著的,就算我真養了這么些人,敢調出來用?幸好年紀適當的我已經調出來一批放在家里,又或者別的地方備用,否則,以你相公我惹是生非的本事,門前門后何止三個人盯著?”汪孚林說到這里,拉了小北回房,又將之前張居正讓張嗣修捎來的話說了說。當他提及自己并未明確答應還是拒絕,而是含糊了過去,心有余悸的小北方才松了一口氣。

    “幸好你沒逞能,隨隨便便答應下來攬在身上。否則要是干得太明顯了,難保馮保不怒;要是如同游七那樣推在別人身上,到時候那位最敏感不過的元輔琢磨一下,要是把兩件事聯系在一起,你就慘了。”

    “是啊,替人排憂解難,那得看情況。”說到這里,汪孚林便正色道,“徐爵此人,我沒時間,更不好太關注,你如果閑著沒事,不妨替我看看有什么空子可鑽。”

    小北不由心中一動,而這時候,汪孚林袖了雙手,施施然說道:“我去一趟張家,算是提早送一送元輔和張小二。我記得之前家里有一張孫家的請柬,好像是几日后孫鑛的五弟孫鑲成婚。雖說他不比那些兄長,不過就是個順天府學的秀才,而且從前都是送禮不去人,但回頭等程乃軒打聽清楚消息回來,如果正好如我猜測,你就約上他家那口子去做個客。雖說不至于人家夸了我一句,我就要把人供著,但至少熟悉一下孫家那圈子的人都是什么立場和態度,對今后有用。”

    PS: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09:15
第827章 東風和西風

    張居正再三請求回鄉葬父守制,萬歷皇帝朱翊鈞再三挽留,朝中上下人等冷眼旁觀這如同奪情時的那一幕,卻是再也沒有那時的騷動了。果然,小皇帝眼看留不住,便最終勉為其難地開口允准,而兩宮皇太后則各出銀兩表里賞賜充作路費。然而,身為皇帝嫡母的仁聖陳太后不過賞了三百兩銀子,纻絲四表里,可身為生母的慈聖李太后卻賞了五百兩,纻絲六表里,明顯是西風壓倒了東風。

    只不過,自從當初朱翊鈞登基,張居正和馮保為了討好李太后,于是兩宮同上徽號,這嫡庶之分早已被人忽略了過去,因而也無人敢置喙。

    等到張居正進宮陛辭謝恩賞的那一天,又是好一番君臣相得的戲碼,朱翊鈞更加賜了各色食物八盒,李太后仿佛猶嫌當初那賞賜不夠,竟是將宮中常用來博戲的銀八角和銀豆葉取了六十兩作為賞賜。朱翊鈞又照著母親的吩咐,令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在張居正臨行日踐行郊送,送了點心甜食各一盒。那一天,恰是滿城空巷,也不知道多少官員蜂擁去送,場面壯觀得猶如送大軍出戰一般。

    而之前去過張家,如今混在人群中的汪孚林,則是望著張居正那大轎出神。

    不是傳說中三十二個轎夫,一廚一衛,客臥套間,外加兩個小童隨行伺候的超豪華座駕嗎?可如今外頭那轎子雖說是八抬大轎,可就是張居正常用的那一乘,和首輔身份比起來,也并沒有什么過分的。而且,隨行兵馬倒有不少,可傳言中說是戚繼光派的鳥銃手護衛呢?

    嘀咕歸嘀咕,汪孚林卻也希望張居正能低調點。然而,這位首輔大人才走了八天,當前頭消息傳來之后,他就知道自己還是想得太簡單了。僅僅是都察院,便有人繪聲繪色地說,張居正剛到真定府,當地那位錢知府就獻上了汪孚林已知那段歷史中出現過的超級豪華座駕,而戚繼光的鳥銃手,也早已等在那邊與之會合。只不過,這種私下傳言只在都察院稍微一傳,就被左都御史陳炌惱火地壓了下去。

    然而,張居正畢竟是一路招搖回去,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瞧見了,哪還能瞞得住?不過一日之間,京師中便全都在傳,縱使廠衛暗中出動清查源頭,卻依舊一無所獲。畢竟,每日里官道上也不知道多少人來人往,哪里能禁絕別人私底下的議論?縱使是馮保,也只能三令五申,不許有人在朱翊鈞面前提起這一茬。而這一次,就連張宏也悄悄對張宏以及張鯨等人敲了警鐘,更對乾清宮眾人下了通牒。

    至少今時今日,絕對不許議論張居正歸鄉葬父途中的那些事!

    否則一旦在如今這種節骨眼上,小皇帝和首輔之間鬧出了什么齟齬,影響了權力過渡,那就是超級大麻煩了。

    之前因奪情之事,馮保只廷杖了一個鄒元標外加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布衣,頭一次那兩個翰林,兩個六部員外郎和主事卻被小皇帝突然改了主意,哪里猜不到是張宏對朱翊鈞進言,自然有些耿耿于懷。可張宏資歷最老,又深得兩宮歡心,朱翊鈞信賴,這次在張居正回鄉排場過大上,又分明也幫著張居正遮掩,并未有明証是居心不良,他心氣也就漸漸平了。此時此刻,他在司禮監公廳中給張宏看內閣送上來的那些票擬,隨即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如今張先生回鄉葬父,呂調陽則告病在家,內閣只張四維是個資歷老一些的,再加上馬自強和申時行,三個人都未必抵得上張先生一個。皇上對我提了一提,那些涉及到尋常小事的,他們三個一同斟酌票擬也就罷了,但若是涉及軍國大事,以及朝廷升黜人事,還是用快馬六百里加急,讓張先生一同斟酌,不知容齋兄意下如何?”

    張宏哪里不知道,馮保是刻意防止張居正大權旁落,可橫豎他和如今內閣里那三個人一個都沒交情,既樂得給張居正一個人情,也犯不著駁馮保的面子,因此便笑容可掬地說:“那自然好,有張先生斟酌,更加穩妥一些。”

    如今司禮監這么多人,馮保只需要稍微征求一下張宏的意見,至于其他司禮監秉筆是個什么態度,他根本就不用去考慮,所以,張宏如此識相,他自然還算滿意。兩三句閑話之后,張宏說起從刑部侍郎任上轉調吏部的王篆,馮保就點了點頭道:“張先生離京時對我提過,王紹芳此人精明強干,為人處事極其合他心意,而且吏部王天官之前畢竟是曾經告老還過鄉的,如今精力不濟,正好也需要一個人看著。”

    “可我聽說,王少宰對文選司的事務,不是那么滿意。”

    文選司可以說是滿天下那么多衙門中,身為權臣最不舍得放手的。所以,馮保一聽到王篆竟然新官上任就要對文選司開刀,不免微微皺了皺眉。可是,當張宏提到,文選司的郎中和員外郎,任期都差不多快要到了,尤其是那位員外郎,也就是這兩個月便應該卸任,他就開玩笑似的說道:“王紹芳既然去張家那么勤,想來這事也會拿去和張先生商量,到時候定了誰就是誰,員外郎而已,不過區區從五品,又用不著廷推,票擬定了誰,我們照批紅就是了。”

    張宏不過是聽到王篆放出要對文選司開刀的風聲,于是拿來打探一下馮保,聽出其并沒有越權染指的意思,而是依舊完全托付給張居正,他不禁在心里暗嘆了一聲。要說攬權,馮保也就是對內廷這些衙門管得死緊,可對外頭那些官缺卻很舍得放手,由得張居正用人,几乎從不置喙。可是,內相和外相竟然能夠如此默契無間,等于說是把萬歷皇帝朱翊鈞給完全架空了。小皇帝如今不過是剛剛大婚親政,也許還懵懵懂懂,可日后呢?

    可張宏回到自己的私宅,專門打發批文書的司房,曾經代表他去接觸過汪孚林的徐忠就過來稟報,說了几樁事后,話題就轉到了王篆,說是這位新鮮出爐的吏部侍郎自從回京之后,接觸最多的人除了首輔張居正,便是汪孚林時,這位司禮監排名第二的秉筆太監不由得揉著眉心沉吟了起來。

    莫非王篆屬意于汪孚林去文選司?如果如同他猜測的那樣,這倒是不錯。汪孚林雖說看似是張居正的人,年輕務實有擔當,而且還對張居正有一定的影響力,最重要的是,那是他親自先后接觸過兩次的人,當初那一次他親自去賞賜結了個善緣,還真是沒白跑。

    “老祖宗?”

    張宏從沉吟中回過神來,當下不動聲色地問道:“你怎會想起去打探這個?在哪里打探的?”

    徐忠素來知道這位老祖宗心細如發,哪敢有半點矯飾,連忙小心翼翼地說道:“是張鯨前日過來,無意間說起元輔這許多年來也用過那么多人,其中不少都已經拔擢到了尚書的高位上,但真要說得到他真心賞識的卻還真不多,像王篆這不到一年便已經兩遷了,從僉都御史到吏部侍郎的三級跳,有几個人能辦到,他還不是翰林呢!”他將張鯨的口氣模仿得惟妙惟肖,繼而才補充道,“他又說到王篆素來眼高于頂,所以我就故作好奇向他打聽了一下。”

    “你倒是老實。”明知道張鯨是托你在我面前說這話,你還原樣說出來?張宏見徐忠只賠笑不做聲,他也沒有質問什么,而是敲了敲扶手,突然問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游七都已經死了,馮雙林重用的那個徐爵,如今人還在外頭攬事?”

    徐忠不大清楚張宏怎會突然問這個,几乎是字斟句酌地說道:“小的不大出宮,徐爵的事情還真是不大清楚。老祖宗若想知道,小的去叫掌家五爺過來?”

    “不用了。”張宏知道自己這里也并不是水潑不進,不想閑話太多。等將徐忠打發下去,他想到張鯨如此明目張膽對自己的司房說外廷的事,如果只是本身野心使然也就罷了,怕就怕是朱翊鈞已經開始想要收回皇權,被張鯨探知之后,拿來試探他這個司禮監秉筆太監。他之前就聽說,張鯨的一個侄兒和徐爵爭風,結果被狠狠削了一頓,張鯨還為此賠了一個侄女給徐爵做妾。可真正的內情卻是,張鯨想要躋身司禮監,這才曲意交好徐爵。

    思來想去,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這宮里和外廷有什么不同,老的一個個都戀棧位子不肯去,年輕的則一個個不遺余力往上爬。想當年李芳那樣忠心耿耿勸諫皇帝的忠肝義膽,還和張居正同謀,用高拱來遏制趙貞吉,可等到李芳屢次勸諫隆慶皇帝,被滕祥等人找到空子,進讒言讓皇帝把人貶去南京充當淨軍,張居正那時候可曾救過?因為那時候張居正不需要已經徹底惡了皇帝的李芳了!可憐那樣一個忠肝義膽的老前輩,就那么悄無聲息地死在了南京。

    所以,張鯨的暗示,他可以不接。可某些事情,他卻不能不做。

    “外廷的人沒良心,內廷這些嘴里叫著干爹干爺老祖宗的,又何嘗有良心?張太岳去年奪情時,跳出來反對的竟是門生和同鄉,早就讓人笑掉大牙了,也難怪有人說,張太岳已經下定決心,以后那些同鄉休想讓他多照應!”

    自言自語了几句,張宏便使人召來了素來親信的一個掌班,耳語了好一番話。見那掌班非常謹慎地點了點頭,隨即閃出門去,他就扼腕沉思了起來。

    馮保不大搜刮民財,也不怎么攬事說情,但卻有一個愛好是怎么都不肯割舍的,那就是好字畫,好彈琴。他是沒那么丰厚的家底投其所好,可有些東西,馮保卻難以抵抗誘惑。據他所知,自從三年前馮保在內庫看到那東西之后就愛不釋手,三年中每個月都會花費几天泡在那兒。他無意離間馮保和張居正,卻不想這兩位太過緊密!否則以張居正的年紀,還能當權多少年?偏偏李太后竟也不站在兒子那一邊,也不怕內廷外廷全都不在皇帝手里!

    如果不成也不打緊,反正只是試一試。徐爵間接坑死了游七,就算不敢隨隨便便進張居正的讒言,可想來也會居安思危的。

    次日晚間,當難得出宮的馮保來到私宅,見過弟弟和侄兒之后,他就依照慣例召見了徐爵。得知馮家如今徹徹底底成了鐵桶似的,沒有半點空隙可讓人鑽,他只哂然一笑,道是吃一塹長一智,就算結束了這個話題。徐爵本來還想隱晦地夸耀一番自己的勞苦功高,見馮保不接話茬,他未免有些沒意思。可他能夠從一介區區充軍逃歸的刑徒,到馮保重用的門客,還謀了個官身,自然非常懂得分寸。

    “公公,聽說今天皇上讓人去內庫調了不少書畫鑑賞,其中就有那幅清明上河圖,幸好管庫的太監知道公公心頭所好,三言兩語岔開了去。”

    此話一出,馮保雖說竭力裝成若無其事,但那一瞬間巨變的臉色還是讓徐爵給捕捉到了。他有意停頓了一下,這才低聲說道:“皇上從前對書畫都沒什么興趣,如今突然有這心思,不是人攛掇,便是有什么緣故……”

    “夠了,你不用說了!”馮保登時心煩意亂,喝止了徐爵之后,他再也無心在這宮外私宅多呆,竟是匆匆又進了宮去。憑他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威勢,徐爵說的這檔子事,他自然很快就打探了明白,是張誠陪著小皇帝從內庫中取了一批字畫賞玩,小皇帝更是開口說,回頭等張居正回宮后便賞賜一件其中珍品,也算是嘉賞元輔勞苦功高。要是別的字畫,他自然沒什么不舍得,可候選的珍品中,卻偏偏包括那一卷清明上河圖!

    即便其他的字畫也有很多都是一時精品,可在他眼里,哪能和清明上河圖相比?張誠還是從他名下出去的人,竟為了討皇帝歡心,給張居正賣人情,連他的心頭之好也要奪,翅膀硬了就自以為能飛了是不是?

    一肚子火氣的馮保氣咻咻地到了那一溜河邊直房中屬于自己的私宅,便立時命人去召見管理內庫的御用監掌印太監兼司禮監太監孫得勝,等明示暗示其以庫房盤庫為由,把內庫關上几天,對方唯唯諾諾答應了下來,他就把人打發了走,隨即便來來回回在屋子里踱著步子。

    憑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清明上河圖要入手容易,可問題在于要過明路,這卻非常難,他不可能請求皇帝賞賜如此希世奇珍,外廷那一關也過不去。可如果要暗藏,他又該用點什么手段?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09:24
第828章 巧取豪奪

    “這年頭市井之中多偷兒,就連皇宮大內,也有那起子敢偷盜府庫珍奇的賊哪!”

    前門大街上一家很有名的包子鋪中,當汪孚林用勺子舀著白嫩爽滑的豆腐腦,小心翼翼地將那糖片均勻拌開,隨即從那一籠屜的包子中夾了一個送到嘴邊時,他就聽到了這么一句話,登時吃了一驚,筷子一松,險些把快到嘴邊的美食給掉進了豆腐腦的碗里。

    他吃飯的這張桌子是擺在店門口的,嚴格意義上來說,老板完全是占道經營,這年頭卻沒城管,所以誰也不會管這點小事。此時此刻有人這一起頭,坐著的食客也好,正買東西的食客也好,全都好奇地看了過去。

    “您老也聽說了?嘖嘖,聽說還是這兩天內庫盤點,這才鬧出來的!”

    汪孚林沒有刻意扭頭,卻能夠發現有人刻意地在那張桌子上坐了下來,隨即自來熟地悄悄追問到底怎么一回事——然而,在這種大庭廣眾之下,所謂的悄悄其實和明目張膽沒有太大的區別,反而還使得很多好奇的人都豎起了耳朵。

    就只聽那最先挑起那話題的老者西里呼嚕喝了大半碗稀粥,隨即一拍桌子說道:“老定襄王的事,你們應該聽說過吧?那一位本來是成國公,嘉靖年間那么亂的世道,愣生生榮寵不衰,到前頭隆慶爺爺在位的時候,這位自恃寵眷,竟然開口向隆慶爺爺討要內庫里頭的那幅《清明上河圖》。那幅畫自從北宋末年那位道君皇帝親自藏了之后,從宮里到民間,從民間到宮里,輾轉了也不知道多少回,可以說是價值不菲。“

    見食客們漸漸都聚攏了過來,而且還有不少路人,那老者非但沒有賣關子,反而說得更加起勁了:“不說前朝,就拿最近這几十年來說,正德年間那位首輔李東陽李閣老,就曾經藏過此畫,后來李閣老去世,畫又輾轉到了別人手上,后來被嚴嵩的兒子嚴世蕃巧取豪奪了去,嚴世蕃死后,這才沒入宮中。定襄王早在當年就對這幅畫垂涎三尺,所以仗著是勛戚寵臣,就開口要了,而咱們那位隆慶爺爺對書畫素來不著意,當即就答應啦。”

    聽到這里,汪孚林雖說一口包子一口豆腐腦,看似吃得正香,可其實也至少有一大半注意力在那說話的老者身上。雖說他很知道,天子腳下的百姓素來很有八卦意識,再加上說的又是當年追封定襄王的成國公朱希忠,如今朱家遠不如當年那般受寵,可他還是敏銳地嗅到了几分陰謀的味道。果然,四周圍的路人中,很快就有一個嗤笑了一聲。

    “我還當是什么了不得的新消息呢,敢情就是這事。要說老定襄王倒霉呢?那清明上河圖金貴不假,可宮里卻有些人早把東西當成自己的了。說是那時候就有個小太監,悄悄把東西偷了要送到宮外去賣,可誰知道這畫前腳偷出來,后腳就被人發現啦。無奈之下,他竟是把東西就塞到了金水橋的橋墩底下,誰料一塞進去就沒能及時拿出來,后來三天下雨,東西算是徹底毀了。等這小太監終于被查出來挨了一頓棒子,又把東西起出來,那畫就不成樣子了。”

    “我也聽說過,說是當年隆慶爺爺氣得都快瘋了,卻還不好意思對定襄王說,后來賞了別的東西代替……”

    “那畫呢?就真毀了?聽說那幅清明上河圖可是真好啊!”

    “當然好,你知道滿世上多少贗品?造孽啊,有些人就是手腳不干淨!”

    汪孚林一籠屜包子加上一碗豆腐腦,坐在那小桌子上足足吃了兩刻鐘,他方才最終站起身來。心情恰是非同一般的狐疑。如果只是起頭那老者一個人說,他說不定還會因為疑心,悄悄派人去跟蹤一下,看看是誰沒事傳這種死人遇到的倒霉事,可誰能想到,這食客之中竟然就有三四個知道這件事的,一時間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繪聲繪色。如果不是他確定自己跑到這里來吃頓午飯,完全是一時興起,還以為別人是沖著自己來的。

    等到離開老遠,之前另一張桌子上坐著的劉勃跟了上來,他便吩咐人去其他各處店鋪溜達打探,看看是否也有這樣的傳聞,自己這才先行回都察院。然而,當他回到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的直房,他便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如同光速一般的流言蜚語那散布速度。因為鄭有貴也給他講了一個類似版本的故事。只是這個故事中,太監變成了某不具姓名的貪官。

    “都察院其他御史那邊,有傳這消息的沒有?”

    “回稟掌道老爺,侍御老爺們几乎沒有談論這事的。之前總憲大人才發過那樣的脾氣,說是不許傳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所以這事兒也就咱們這些下頭的小吏們自己說說。我也是覺得突如其來怎么都在說定襄王的事,有點兒蹊蹺,這才特意來說一聲的。”

    也就是說,消息的散布竟然是先針對底層民眾?

    汪孚林有些訝異,可想想自下而上的傳播渠道,官員在衙門不能說,回頭到家里自然會傳,他在打發走鄭有貴之后,忍不住沉吟了起來。

    如果只按照最表面的情況來看,也許是有人覺得朱希忠根本就不夠資格追封為王,所以便用這樣的故事丑化朱希忠,可問題是這故事只說內廷有人敢偷東西而已,朱希忠的厚顏討要賞賜,不過是一個引子。再說了,朱希忠的墓志銘,可是堂堂首輔張居正親自寫的,追封王爵之事也是在張居正手里辦下來的,如若真的要翻張居正的舊賬,這不是和張居正作對?

    而如果不是朱希忠,那是諷喻如今宮中實在是太無法無天,內庫的東西也敢偷出來賣,于是矛頭直指馮保?可那也不對,隆慶年間馮保頂天也就只是排名第二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提督東廠太監,這宮內秩序出問題,理應是排名第一的孟沖以及滕祥那些最得隆慶皇帝寵愛的家伙負責。

    可這兩種可能要是都不對,又是什么緣故?

    汪孚林這時候忍不住有些后悔,自己倒是看過清明上河圖中的某些細節部分,可對于最具歷史意義的那些題跋之類,研究不深,一時半會未免有些抓不著重點。整整一下午,正好最近事務不忙的他就在那冥思苦想拼湊線索,可思來想去就總覺得差點火候。直到傍晚散衙時分,他在都察院門口見到打探消息回來兼接自己回家的劉勃時,聽了回報,這才覺得抓到了一條線索。

    “公子,我打探了一下,這消息應該就是這五天開始漸漸散布的,都是在那些外城市井之地,傳言的多數是販夫走卒,少有文人墨客。因為您吩咐過,不要引起廠衛關注,我就只做出感興趣的樣子,沒敢問得太深入,而且也不是到處都在傳,范圍還有限。”劉勃將自己打探到的几個版本大略提了提,最后才說道,“總之,最后的意思就只有一個,那便是東西當年就毀了,但因為先帝爺覺得丟面子,就沒說出去,內庫的賬上也沒抹掉這一條。”

    也就是說,如今重提‘舊事’,只是為了名正言順把這一幅清明上河圖歸類到已經毀了的東西上?

    對于這么個可能性,哪怕汪孚林覺得自己是大膽求証,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那可是內庫之中上了冊的寶貝,要動用這么多人手在民間漸次發動,然后由市井而入文苑,最終把整件事像模像樣地坐實,這得多大的膽量,多大的手筆?而且,最終要把東西謀奪到手,也需要在宮中有扎實的根基以及權力,而且這東西還不可能賣了換錢,而是要私下珍藏不為人知。如此看來,有如此能力,又有如此喜好的,除了馮保,還會有誰?

    “怪不得人說,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元輔才走了大半個月,看看這事鬧的!”

    當汪孚林回到家中,晚飯過后對小北提起這件事,小北便哧笑了一聲,“所以,娘從前就說過,家中那些積年的老仆,有特別忠心耿耿,一針一線都不肯多拿,主人只要夸獎一句,賞賜提拔其子侄,就覺得滿面有光的;也有偷懶耍滑倚老賣老,甚至于心思詭譎,認為自己在這家里久了,很多東西就應該有自己一份,不拿白不拿的。前者一定要用好,后者卻一定要敲打,可到了馮公公這位子,只怕早就把自己這管家當成了主人,哪里還有什么敬畏?”

    所以真是不作不會死啊!

    汪孚林在心里嘆息了一聲,暗想張居正也好,馮保也好,日后被清算真的不冤枉,只不過清算過分變成********,這就實在過分了。他正在沉思此事自己是否可以反過來利用做點什么,比如說,張居正小半年前囑托的徐爵之事能不能做點文章,他就突然只覺得手上被塞了一樣東西。低頭一看見是一張帖子,他便沒有立刻翻開,而是抬起頭來看了看小北。

    “是謝大人的,陳炳昌之前去投帖之后最初沒回音,這是今天送來的,謝大人后天休沐,問你是否有空,去崇國寺里隨處逛逛。”

    “當然去,畢竟這位大宗師當年可是給我解決了不少棘手難題。”汪孚林笑了笑,拿著帖子就過去就著桌邊龍飛鳳舞寫了回帖,隨即將其撂在一邊等墨跡干透,這才抬頭問道,“對了,打聽過謝大人此次回京有什么內情沒有?”

    “他這几年官途不算很順,在南京大理寺丞的任上還病了一場,據說……他不是很得首輔大人心意。畢竟,之前他被選為南直隸提學御史,是高拱的慧眼,但后來又提學浙江,這似乎是首輔大人的意思,但他到任后又是重新修訂陽明先生全集,又是講學,種種做法都不大符合首輔大人的宗旨。所以在大理寺丞的任上,他磋磨了挺長一段時間,這次調來就任光祿寺少卿,在這個位子上若不能更進一步,那就很難了。”

    說到這里,小北少不得多解釋了一句:“這是我今天去孫家時聽人提到的。還有,你讓我打聽孫家人的動向,已經很明白了,如今孫家三房除卻孫鑛孫鑲兩家,不是在外官任上,就是已經回余姚孫家境了。至于長房武官居多,素來不涉政務,二房也都在外官任上。”

    “看來,還真是都知道京官有風險啊。”見果然如此,汪孚林忍不住輕輕敲了敲額頭,卻沒有后悔自己的選擇。聯系今天剛剛發現的馮保主導的那流言,他就握著妻子的手,輕聲說道,“你讓嚴媽媽聯系之前岳母雪藏的那些眼線,盯住徐爵,但記住,只看,只聽,什么都別做。畢竟,徐爵是個很顯眼的人,知道他是馮保的親信,盯著他的人一定很多,所以混在各家的人中,不大容易被發現。”

    “是,大老爺,您就放心好了!”小北心中一動,想起母親多年前的一招暗棋,卻沒有先提,而是懶懶地打了個呵欠道,“做這種事可比成日里去和那些太太奶奶們打交道好多了。你是不知道,今天我在孫家被人當西洋鏡似的圍觀,還不時有人打探金寶他們小兩口,就好像我肯定是惡婆婆似的……”

    “那是因為你之前日子太好過了,鄉間那些婆婆媽媽的事,何嘗就少,只不過很多時候你不用出場而已。知道你不喜歡老去這些應酬,挑著去吧,反正松明山汪氏根基淺薄,也沒那么多子侄聯姻各處,按照親疏遠近,挑几家你看得上眼的來往就行了。”

    一夜好夢,次日不上朝,汪孚林自然不必過分早起,當他到了都察院時,天光已經大亮。從自己那匹油光水滑相當神駿的坐騎上下來,他就只見監察御史們有的坐二人抬的小轎,有的坐騾子,有的騎驢,還有的步行,身上雖說大體都是一樣的官服,但從料子到做工,卻是明顯就把貧富差距給露了出來。

    可以說,和唐宋的時候相比,如今的官員待遇,確實是把清廉的人往死路上逼,因為做官常常得倒貼錢!

    習以為常的他之所以會發出這樣的感慨,是因為又看到了一大群上早班的官員中,夾雜著自己下轄那几個監察御史的身影。几個人里,王繼光家境小康,王學曾家中是地主,卻已經敗落,汪言臣出身貧寒,顧云程來自常熟有名的書香門第,馬朝陽則是太原有名的豪富,相貌英俊沉默寡言。而這幫子人在如今早春卻早晚寒涼的天氣里,有人裹著皮裘,有人披著大氅,也有人的官服已經有些掉色,還有人在外裹著有補丁的大襖,在寒風中卻依舊挺直脊背。

    今天,便是這些人參加都察院小考的日子。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09:33
第829章 考考考,分分分!

    大考在吏部,小考在都察院。

    而即便是吏部的大考,參照的也是都察院小考的成績,然后按照由來已久的各種標准,定出上中下三等。上中兩等則可以留在都察院,轉為正式的監察御史,而下等就要被退回吏部重新選官。說歸這么說,一旦攤到下等,日后就慘了,這種御史試用期的考較都要到下等,也就意味著接下來十有八九可能被選到犄角旮旯去擔任縣令,又或者甚至是被發配到哪里擔任府學教授。總而言之,前途一片灰暗。故而小考之中,一大群試御史無不拿出了渾身解數。

    這一日都察院的小考,上午包括律例和判例在內的理刑類考核,下午則是由掌道御史掌握的個人考評,這是要最終進呈吏部的。前者是整整兩個時辰的書面考核,左都御史陳炌親自坐鎮作為主考官,又選了兩個掌道御史作為副主考,總共試御史也只二十,每人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雖說不用像科場那樣抄檢,可三個考官盯二十個考生,哪里還可能作弊?更不要說,陳炌也許會老眼昏花,陳炌選出來的汪孚林卻從來都是一雙利眼!

    而汪孚林上次監臨廣東鄉試,那是在小樓里頭呆足了那么多天,根本沒有下場巡視,說是考官之一,卻和眼下截然不同。而和他搭檔的另一位副主考四十來歲,長了一副不怒自威的御史臉,卻沒有四處走動,而是如同鎮場子的神佛一樣,在居中位子上陳炌的下首一坐,竟是打算就這么直接耗上兩個時辰。和對方相比,汪孚林卻是隨處亂轉,可那五個隸屬于自己下轄的試御史,他只是間或瞟一眼,反而對其他人關注頗多。

    就這樣兩三圈轉下來,他已經心里有數。要說因為別的道都是老人帶新人,唯有他這里最倒霉,完完全全都是自己一手帶的,最初是累了點,但有一點好處,那就是他說一不二,布置下去的三十卷大明律,以及從刑部大理寺順來的各種判例,五個試御史三天兩頭要接受口頭考問,故而在他建立起絕對的權威之后,他們自然不敢陽奉陰違,說什么做什么。眼下這一份卷子,他一眼掃去便覺得很有把握,看過五人答題狀況后,那就更加不覺得有問題了。

    而相形之下,其他的試御史就表現各不相同。有人看似奮筆疾書把握滿滿,卻在答卷上炫文筆,答得牛頭不對馬嘴;有人咬著毛筆杆子在那神游天外;更有人在這絕對稱不上熱的天氣里,額頭大汗滾滾……他就弄不懂了,分明早就知道眼下是決定人生命運的試御史小考,既然連鄉試、會試、殿試這種魔鬼考試日程都已經過來了,怎么會在這種小考中應付得如此吃力?只要真正用心,那比四書五經八股文可容易多了!

    當然,也不是沒有和王學曾等人一樣信心十足答卷流暢的人,可汪孚林暗中數了數,約摸也就是七八人之數。就算是他到現在其實也不怎么待見的王繼光,單論理刑水平,也比其他那几個狗屁不通的貨色要好得多!想到陳炌之前對他說過,此次試御史考核完能留下的名額,估計也就是十個人,他雖說早就下定了決心,非得把自己廣東道的五個名額爭下來不可,但名額有限的問題還是一個大問題。!

    整整兩個時辰的考試時間,原本的規矩是只供應茶水,不供應點心,但陳炌新官上任沒多久,再加上汪孚林在他耳邊鼓吹過人性化,所以二十個試御史,每人在考試期間不但得到了一壺茶,還有一個都察院大廚房里做出來的芝麻燒餅。只不過,提早考完又或者有閑情逸致喝茶啃燒餅的,都是游刃有余的人,其中隸屬于廣東道的五個試御史最最顯眼。可苦苦奮戰的其他人在間或幽怨地掃一眼他們之后,卻沒人會覺得是汪孚林幫下屬作弊。

    因為此次小考出題的,是整個都察院人盡皆知,和汪孚林最不對付的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

    汪孚林想也知道,秦一鳴出題的時候怎樣咬牙切齒。因為這位湖廣道掌道麾下,原本還有一個試御史,后來那個倒霉蛋卻報了丁憂回去守孝了,自然而然秦一鳴手底下就沒了試御史這種屬性的官員。至于要把題目漏給其他道的試御史做個人情,也不是不可以,但陳炌再次聽從了汪孚林的建言,直接把人提早三天關在自己的直房里出題,剛剛發卷子都是讓秦一鳴親手,免得這家伙懷疑泄題,連這最后一絲可能性都給杜絕了。

    所以,當汪孚林剛剛開考時才拿到樣卷后,便忍不住笑出聲來。

    難為這位掌道御史從犄角旮旯里頭搜出來那么多律例!更難為今天某些倒霉的不熟悉某些業務的試御史們!

    當一聲清脆的云板聲響起,無論早就完成卷子在等候結束的人,還是苦苦思索想著盡量把卷子填滿一些的人,全都長長舒了一口氣。汪孚林和另一位副主考親自去一一收了卷子,隨即整齊地碼放在了左都御史陳炌的面前。為了表示公允,陳炌早已經當眾發話,所有的卷子都由他親自評點,原本送吏部,而后謄抄一份抄本留檔,可供都察院所有監察御史查閱。在這種少有的嚴格把關下,試御史們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陳炌將一大摞卷子卷起來抱了走。

    沒有人懷疑陳炌能不能在一天時間內將這二十几份卷子批答出來,畢竟,這都是有相對標准的答案,至于遣詞造句之類,雖說也有相應加分,可你要是啥都不知道亂答一氣,卻也是絕對不可能過關的。就好比當年白居易的百道判固然成為人手一卷的范文,可要是沒研讀過唐律疏議,縱使那時候還風流倜儻的白居士寫得再天花亂墜,能以高分通過那時候大唐比進士科還難,不必守選就可以直接當官的書判拔萃科?

    試御史們神情各異地出場散去,而跟在汪孚林身后,那表情不說自信滿滿,至少是從容自若的五個人,自然引來了不少人的圍觀。自來新進士便進都察院試職,這是比六部觀政主事還要更加引人矚目的俊杰,只不過這一次俊杰太多,反而讓人忍不住想要雞蛋里挑骨頭。因此,眼瞅著汪孚林那一行人進了廣東道和福建道公用的那個院子,便有別的監察御史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還不是好運,要是換一批人跟了汪掌道,說不定這時候神氣活現的就成了別人!”

    “這話就不對了。當初看到廣東道常常加班加點,各種活計分派到五個試御史頭上的最多,三天兩頭被別的掌道找茬,就算汪掌道能扛,底下人也平白無故多了不少事,多少試御史在背后幸災樂禍?”

    “就是,別看那時候王繼光彈劾了南京守備太監孟芳之后,被六科廊的給事中抓著小辮子,咱們都察院好些人跟著捋袖子上,科道大戰了一場,可事到如今你們沒品出是怎么一回事?不就是次輔呂閣老和三輔張閣老,各自動用對方的門生狠狠打了一架?王繼光當初還有膽子說他對汪掌道不服氣,可現在你看看,這几個月,他這渾身是刺的刺頭簡直被捋平了。”

    “而且,跟著這么一位掌道大人,風險和風光都有,日后如何,誰能說得准?”

    “最重要的是,汪掌道眼睛里不揉沙子,分到他那里的五個人,這一年下來,哪個不是瘦了一圈?”

    要是背后被人議論真的會不停地打噴嚏,汪孚林這會兒就別想直腰說話了,可他早已習慣了被人背后非議,回到掌道御史直房的時候,自然是氣定神閑。盡管這會兒距離各道掌道交考評的時辰還早,但他抬手示意眾人坐,就直截了當地說道:“你們應該都很想知道,這將近一年的試御史生涯,我給你們做了什么樣的考評。畢竟,那是要吏部存檔,跟著你們一輩子的。雖說你們初來乍到時,熟悉工作時,有過這樣那樣的毛病,但這一年的工作做得不錯。”

    汪孚林素來對下大方,這在都察院是有名的,但對于五個試御史卻也素來嚴格,并不因為只比王繼光年長,比其他四人都年少,就和光同塵,而是有批評,也有肯定,但今天這話顯然是定下了考評的總體基調。所以,正襟危坐的五人此時此刻都有些興奮,目光更是絲毫不敢移開半寸。

    “這是我早就准備好的考評,你們自己上來領了各自的,看完之后就還給我。”

    還有這樣的好事!

    此話一出,眾人立時為之大喜。因為平素在這廣東道,他們都是按照年齡排座次,這會兒彼此對視一眼后,就立刻按照約定俗成的順序,上前一一把自己的那份考評給領了下來。可細細瀏覽下來,他們就發現,他們之前交了自己這一年試職期間的所有工作報告,而汪孚林竟然逐條細細給予了考評,而且連他們某些遺漏的地方,竟也全都替他們增補上了。至于最后那只有他們自己能看到的總體考評成績,每個人都不約而同長舒一口氣。

    “看過了就交回來。”汪孚林笑著伸出了手,等眾人忙不迭地一一交回,他就開口說道,“至于巡按南直隸以及巡按廣東的大差,我已經向總憲大人舉荐了人選。以汪言臣巡按廣東,以馬朝陽巡按南直隸。”

    此話一出,被點中的兩人不無錯愕,沒被點中的三人在最初的失落之余,卻也談不上太沮喪。只不過,誰都知道王繼光最初是最桀驁不馴的,可也是最早被完完全全收服的。而王學曾算是汪孚林的小半個門生,顧云程則同是南直隸同鄉。可天大的餡餅最終落在了汪言臣和馬朝陽這一貧一富兩個人身上,后者還是沉默寡言到一整天都聽不見几句話的人!

    至于這樣的對話是否會傳揚出去,大家卻是絲毫不擔心,因為此時此刻門前正守著鄭有貴——誰都知道汪孚林是強硬地頂回了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的提議,將都察院中這些沒有編制的吏員都留了下來,鄭有貴可說是鐵杆的汪派——而只要過了今天,等吏部那邊大考的結果出來,再有人在外說什么,那就絲毫不用擔心了。最重要的是,這將近一年的相處,雖說汪孚林年紀不大,可做官和做事的風格,卻讓他們全都頗為服氣。

    如果硬是要挑,也就只能說是汪孚林和當朝首輔張居正實在是走得太近了一些,可汪孚林一沒借此炫耀,二沒借此牟利,三沒借此壓人,縱使是五人當中頗有日后的硬骨頭清流君子,卻也不能就此抨擊什么。

    當一一告退的時候,留到最后才走的王繼光猶豫了一下,還是趁著別人都出門,飛快地說道:“掌道大人,從前我年輕氣盛不懂事,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寬宥我一次,我不該……不該私自入直房,看到了您寫的東西就據為己有。”

    以王繼光的性子,說到這份上已經是極限,臉上赤紅的他接下去訥訥難言,再也說不出什么來,長揖施禮后就逃也似地出了屋子。

    面對這一幕,汪孚林忍不住嘿然一笑。他是從沒指望王繼光會因為當初的行為悔過又或者是道歉,如今這小子在眼下這種時候說出來,潛台詞不言而喻,不過是怕他在考評的時候挂羊頭賣狗肉而已,算不得真心懺悔。可是,他既然放出風聲去自己廣東道的人一個都不能少,也就懶得把王繼光涮下去。

    畢竟,好歹王繼光之前還和王錫爵打了一架?

    等到傍晚時分,陳炌那邊閱卷完畢,汪孚林又從都吏胡全那邊得到了消息,就將五個人復又召了過來。當他說出眾人成績的時候,屋子里先是剎那的寂靜,緊跟著,最沉不住氣的王繼光就大聲笑道:“咱們廣東道這下可是出大風頭了!前五全是咱們的人,多虧掌道大人從一開始起就讓咱們熟悉那些刑名律例判例,這次的卷子又出得刁鑽,誰能及得上常常輪到去理刑的咱們?”

    “這名次還沒公布,你們都記在心里就行了。”汪孚林嘴里這么說,可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分明透露出他那極其不錯的心情,“其余十二道的掌道御史可不像我這樣好說話,更不會幫試御史去總憲大人那兒打探什么成績,你們別去刺激了那些可憐的同僚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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