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21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22:39
第840章 悲憤欲絕的張四維

    盡管張居正不在,盡管呂調陽告病在家,盡管自己如今算是內閣之中資歷最老排位最靠前的閣老,但張四維看著每日用驛站快馬傳遞給張居正去過目的那些緊要奏疏,只覺得自己這個即將榮升次輔的三輔簡直如同傀儡,比從前排名最后的滋味還要難受。直到這時候,他方才發現,之前覺得呂調陽擋了道,硬是將這位次輔給擠了下去,其實根本就是想差了。

    只瞧呂調陽如今的光景就知道,這位是本來就想走,他那些畫蛇添足的舉動,反而是平白無故給自己添了個仇人!如今沒有呂調陽,馬自強和申時行又是新晉的閣老,很多壓力就需要他獨自來承受了。而且坐在首輔代理的位子上,卻什么都不能做主,什么都要仰仗張居正來批示,那還不如從前!

    而最最讓他心情不好的,便是張家附近明目張膽的廠衛眼線,他甚至每日從家里來回內閣的路上,都能察覺到那些肆無忌憚的盯梢目光。盡管他早就知道馮保和張居正就是穿一條褲子的,可從前他在張居正面前事事順從,奉承殷勤,那時候就算廠衛真有眼線監視,他也難以覺察,又哪里像眼下這般,就差赤裸裸地提醒我正在監視你?

    對于本就細膩多思的他來說,理所當然地便想到了那次派去高拱處探望取文稿,回程時卻遭遇劫匪的那撥人身上。

    可自從那一次之后,他便嚇得不敢再和高拱有任何聯系。可現如今想來,如若那時候就真的是廠衛的眼線發現了他暗地里的小動作,何至于要等到現在方才發作?

    既然想不通,而且也無法改變這種情況,張四維便竭力裝作沒事人似的,每日照常來往于家中和內閣之間。數日前的那場廷議,他人沒去,但對于結果卻并非不關心,他本以為是汪孚林借機對范世美報一箭之仇,可最終竟然演變成汪孚林對陣陳三謨,到最后汪孚林這個后起之秀竟然把左都御史陳炌給拉了過去,又成功獲得了大部分高官的支持,將陳三謨強勢打壓了下去,這樣的結局自然令他始料不及。

    可意外過后,他便察覺到趁著此次六科廊受挫沉重,對他卻不無有利。

    這一日白天,他召見陳三謨時,言行舉止便處處予人如沐春風的感覺,卻也不忘處處都把張居正給拿出來,一再強調張居正素來對陳三謨這個吏科都給事中評價很高,信賴備至,直到最后,見火候差不多了,他才笑著說道:“至于之前廷議上和都察院的那點爭端,不過小事而已,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須知汪孚林為人強勢慣了,什么都要出頭,有時候不免便不將前輩放在眼里。他卻不知道,此事與其說是你建言,不如說是元輔本意。”

    這最后一句話簡直說到陳三謨心坎里去了。他那時候對張居正進言的時候,張居正分明還非常贊成,認為如此可以讓科道更加警醒,而且空出來的十個試御史名額,還可以用來施恩籠絡其他政績不錯的官員,可卻被汪孚林噴得體無完膚。可是,心里熨帖歸熨帖,他卻知道張四維是張四維,不能把人當成是他追隨的那位元輔,因此只是笑了笑表示接受對方的善意,可不敢隨便接話茬。但緊跟著,張四維說的話便讓他心中大動。

    “元輔出門在外,某些事情未必知道,所以之前我將廷議時的記錄全都匯集成冊,讓人一并給元輔送了過去。”

    陳三謨聽到這里,如果還不明白張四維那是在力挺自己,他就白在官場厮混了這么多年。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三甲進士,排名恰是中不溜,不像汪孚林命那么好,能夠占據三甲頭名,但他那一屆卻是選庶吉士的,只可惜他的經史文章功底到底沒那么扎實,所以沒能留在翰林院,但他非常幸運地觀政兵部,最終留為兵部主事,而后又在科道遴選中成為刑科給事中。

    從正六品的主事到從七品的給事中,看似一下子掉了三級,但不知道有多少六部主事愿意和他換。

    七年的給事中生涯里,他從刑科給事中升為吏科給事中,吏科右給事中,左給事中,還去過朝鮮頒登極詔,最終擢升為吏科都給事中,赫然六科廊之首。但是,他在進士及第后的第十三年,竟然還只是區區正七品。而他的那些同年們,如許國早已在翰林院官至正五品,在外任上的更是不少都已經成了從四品的知府,三四品的分巡道分守道,如凃淵更已經官至按察使。可即便如此,他這個吏科都給事中仍然可以睨視這些品級上超過他一大截的同年。

    如果他愿意騰出這個吏科都給事中的位子,立時便可以躥升到太常少卿、光祿少卿這種正四品正五品的高官!這便是在六科廊的資歷,這便是積累!

    此時此刻,陳三謨便立刻欠身道:“多謝閣老明允。”

    如果沒有張四維,他這次啞巴虧就吃定了,可如果張居正知道了這件事,那么等到這位首輔回來,他倒要看看汪孚林是否還能神氣!

    既然不知不覺拉近了關系,張四維自然對陳三謨更加著力撫慰,等到事情議定之后,陳三謨告辭出了直房時,已經不見了之前的疏遠表情,下一次會揖的不少公務甚至都已經敲定了七八成。對此深覺滿意的張四維起身去了淨房如廁,等到再次回到直房案桌上時,他卻發現桌案上多了一樣東西。皺起眉頭的他隨眼一掃,登時被那熟悉的筆跡駭得臉色大變,一把抓起看了又看之后,他登時跌坐了下來,再也沒了剛才的大好心情。

    這赫然是高拱的筆跡,是高拱文稿中的其中一張,而且不是他家里壓箱底的那些,他可以肯定之前從來沒看到過!

    截了他東西的人在沉寂了這么久之后,終于開始准備拿這東西要挾他了嗎?

    張四維死死捏著這張薄薄的紙,只覺得手上重若千鈞。如果張居正人還在京城,他可能會在權衡利弊之后,選擇犧牲掉自己和高拱多年來的聯系,把文稿全部拿出來,但即便如此,可能引起的后果也會是非常嚴重的,因為之前王崇古的事,張居正對他的信賴其實已經不如從前了。可如今張居正已經回鄉葬父,可以說他連這個拼死一搏的選擇都已經喪失了,唯一能做的,便是等著這個能夠在內閣中之指使人進他直房放東西的家伙來找他。

    而且是在他已經分明被人監視的情況下來找他!

    到底是誰?會不會根本就是馮保借機釣大魚?

    心亂如麻的張四維有心將這張文稿毀棄,可思前想后,在摸不准對方目的的情況下,他還是最終將這張紙對折之后揣進了懷里,繼續沒事人似的處理政務。這一天恰是他在宮里輪值夜班,隨著太陽漸漸落山,馬自強和申時行都回了家,中書舍人們也漸次回去,白天人來人往頗為忙碌的內閣也逐漸安靜了下來。張四維草草用過晚飯,隨手整理了白天送來的公文,卻有些心不在焉。

    在他看來,別人知道他晚上當值,又送了那樣一張文稿過來,絕對不會就這么算了,接下來只怕應該就是當面接觸了。

    “閣老,文書房掌房田公公來了。”

    司禮監之下,最重要的便是掌管收發奏疏的文書房,所以大多數司禮監太監都是從文書房掌房任上升遷上來的。有這么一層因緣,張四維對于文書房掌房自然頗為了解。如今那十個掌房之中,姓田的只有一個,那便是當初任過六科廊掌司,萬歷初年又升任文書房掌房的田義。可是,五十出頭早就不算年輕的田義既不是馮保的人,也不是張宏的人,據說這個掌房還是萬歷皇帝欽點的,一貫謹小慎微,從不曾作威作福,怎會是此人算計他?

    張四維來不及細想,便立刻吩咐請進來。等到田義進了直房,他也沒有什么閣臣的矜持,非常客氣地問候了一聲,待正要試探對方來意時,卻只聽田義開口說道:“張閣老,司禮監馮公公和張公公差遣我來問一聲,之前廷議都察院那些試御史留用與否,吏部和都察院可有了最后決斷?還有,之前廷議的記錄可還在,皇上問起,馮公公和張公公正要進呈。”

    此話一出,張四維登時倒吸一口涼氣。他才告訴陳三謨,自己把東西放在驛站快馬傳給張居正的那些緊要奏疏當中送過去了,這會兒馮保和張宏就要進呈給皇帝?知道此事不容搪塞,他便故作鎮定地說道:“吏部那邊已經擬定了大考評等為中上,暫擬留用的試御史名單,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炌那邊也已經認可,正要進呈皇上。之前廷議的記錄應該還在,我這就派人找來。”

    田義連忙欠身道謝,見張四維起身召了一個輪值的中書舍人進來,他突然又開口說道:“對了,馮公公和張公公說,聽說那次廷議記錄的是六科廊戶科給事中程乃軒,要他的原稿。”

    張四維本來還有些慶幸,自己早就讓人留了抄本,可聽到那兩位要的是原本,他再看田義滿臉認真的表情,立刻就明白這不過是個受命于人的角色,這下子再也沒了任何僥幸。他索性打手勢讓那中書舍人暫且留下,這才淡淡地說道:“廷議記錄的原本,我已經令人快馬加鞭送了元輔,畢竟科道爭端茲事體大,需得元輔決斷。為了備查,我還令人原樣抄錄了一份,不知道這抄本是否可用?如若可以,就請田公公帶回去,如若不能,那我也愛莫能助了。”

    田義確實是受命行事,并不知道此中名堂,可這會兒看到張四維先是態度客氣,此時卻多了几分硬梆梆的意味,他就敏銳地察覺到這件事背后還有自己不知道的隱情。他素來秉持著與人為善的宗旨,如無意外,并不想和張四維這樣的內閣閣老起沖突,因此并沒有慍怒,而是和顏悅色地說道:“既如此,便請閣老讓人取來,我回去向馮公公和張公公復命就是。”

    “既如此,那好,竇宣,你去取來。”等到那中書舍人去后,張四維知道從田義口中也撬不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來,再加上心緒大壞,也沒有心情和這位顯然頗有聖眷的文書房掌房東拉西扯,隨口言語了一兩句之后,就借口事務繁忙去埋頭做事了。不多時,那中書舍人取來記錄,田義也沒有多停留,而是拿了東西便告辭離去。他這一走,那中書舍人非常善于察言觀色,立刻溜之大吉,張四維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馮保和張宏這是什么意思?一貫面和心不合的兩人莫非合流了?而且還全都懷疑上了他?

    心煩意亂到毫無睡意的張四維一直捱到三更的更鼓敲響,這才鋪床就寢。可是,輾轉反側了也不知道多久,他卻依舊難以合眼,眼前和心里全都被各式各樣的猜測臆想填得滿滿當當。算算入閣之后這几年,他只發現自己不但毫無所成,反而還將舅父王崇古給賠了進去,如今分明是暗地里做的那件事更是可能被人揭破,他可謂被人逼到了絕境。可以說,他這么多年仕途,如今竟是到了節骨眼上!

    當此之時,是繼續隱忍,賭一賭張居正是信自己,還是信別人的讒言……還是干脆就破釜沉舟,殊死一搏?

    就在他半夢半醒,委實決斷不下之際,他只聽得外間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響動。本來就睡得不深的他一骨碌爬起身來,側耳傾聽了好一會兒,最終試探性地低聲問道:“誰?”

    這一聲問話后,外間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可片刻功夫之后,他就聽到門外傳來了一陣如同蟋蟀似的鳴響。借著屋子里那昏暗的燈光,他分明看到門縫中仿佛被人塞進了什么東西,這一驚之下頓時再無猶疑,慌忙翻身下床,趿拉了鞋子上前去,卻發下地上赫然是一張揭帖。

    打開一看,那上頭的蠅頭小楷卻怎么都看不清楚,他只能拿到床頭油燈旁邊,一掃之后便發現,上頭的大意赫然是邀請自己拿出高拱的那些文稿,揭破馮保和張居正當初蒙蔽聖母和皇帝的陰謀,將這內外二相拉下馬來。事成之后,首輔歸他,內相則歸己。

    居然明目張膽地和自己談事后分內外之權,而且還自信能夠取馮保而代之……除卻小皇帝身邊最親信的二張,還能有誰?

    就在他拿著揭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時候,卻只聽外間突然傳來了巨大的喧嘩,緊跟著,外間便傳來了砰砰砰的敲門聲。

    “閣老,閣老,司禮監馮公公說是有十萬火急的大事!”

    話音剛落,就只聽門被人一下子撞開,就連門閂也吃不住那股大力掉落在地。看到馮保大步走了進來,捏著手中揭帖的張四維只覺得一股寒氣直上心頭,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一股深深的惡意。

    不論手中這東西是真是假,他都被人算計了,而且竟然是這等四處破綻的赤裸裸陷害!

    PS:第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22:47
第841章 馮保的逆鱗,小汪的應對

    什么叫張閣老出了什么事?他才接觸到張宏,才剛把何心隱給送出京城去,還什么都沒做呢,張四維就坑進去了,這怎么可能!

    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直房,汪孚林一下子用極其凌厲的眼神盯著胡全,而胡全哪里受得了這個,慌忙開口說道:“其他的小的都不知道。孫公公不是尋常的中官,小的也只是遠遠侍立在台階下頭,之所以能聽見,那還是因為小的耳力特別好……”

    “夠了,不用說了!”

    知道問不出什么,汪孚林便立時打斷了胡全,心想從前那些胡全伺候過的左都御史,也不知道有多少隱祕給這么個家伙聽去了。他當下再不遲疑,收拾了一下書桌,確定哪怕萬一有人再次偷進自己的直房,也不會發現什么,這才隨同胡全出了直房。

    當他踏入都察院正堂,就只見陳炌正在來來回回踱著腳步,走神到甚至都沒注意到他進屋。不得已之下,他只能輕輕咳嗽了一聲。

    直到這時候,陳炌才仿佛回過魂來,立時鄭重其事地說道:“世卿,午后皇上在文華殿召開朝議,你隨我同去。”

    汪孚林沒有問都察院是否還有別的掌道御史同去這種愚蠢的問題,答應下來的同時,他便試探道:“可還有別的老大人要去?”

    陳炌遲疑了片刻,想想汪孚林是張居正臨走前特意點明,都察院中絕對可信賴的人之一,又是掌道御史,他便嘆了口氣道:“還有吏部尚書王疏庵,戶部尚書殷石汀,禮部尚書潘水濂,工部尚書李義河,大概還有几個侍郎。六科廊應該也有人到場。”

    還有哪几位侍郎,汪孚林不用想都知道,如吏部左侍郎王篆,兵部左侍郎張學顏,右侍郎曾省吾,這是絕對不會少的。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也少不了。

    也就是說,參加此次朝議的竟然都是張黨中堅,這又怎么可能是巧合?難不成馮保真的打算只手遮天,打算用莫須有的理由把張四維擼下去?

    陳炌見汪孚林那張臉變得異常古怪,他還以為汪孚林只是純粹在思量這些人選背后的奧妙,便招手把汪孚林直接叫到身邊,這才用極低的聲音提醒道:“你心里有個預備,司禮監掌印馮雙林說高拱妖言惑眾,勾連大臣,說動皇上,打算追究其罪,此事好像把張鳳磐給氣病了。”

    因為陳炌和司禮監太監孫得勝的關系不錯,又看在汪孚林和張居正的那層關系,他一直是把人當成心腹看的,更何況今天內廷指名了讓他在今天朝議上帶汪孚林,他只躊躇了片刻,就把孫得勝告訴他的昨夜內閣那點事又轉述了一遍。

    汪孚林這次不用裝都是滿臉訝色,他簡直覺得,這一出猶如最最蹩腳的滑稽戲。他怎么都無法相信,一直都滑不留手沒留下什么破綻的張四維,竟然會被人用這種拙劣而四處漏風的戲碼給算計了,而馮保還真的這么配合——而且這算是破綻嗎?一個和前首輔有私交的閣老手上有前首輔的文稿,這算名正言順的罪名?馮保還大張旗鼓要小皇帝召開朝議,這算什么亂七八糟的,這種不顧后果的做法簡直是想要朝中翻天啊!

    難道是因為高拱?對了,當初王大臣案何嘗不是漏洞百出,可馮保甚至威逼利誘了王大臣想要栽贓給高拱,要不是那時候朝中大臣們如楊博等人死命頂住了馮保的壓力,把真相給審了出來,又說動了張居正去說服馮保,馮保不一樣是差點用滑天下之大稽的借口弄死了一個堂堂首輔?

    高拱這位性格和張居正一樣突出的前首輔,汪孚林至今無緣一見。然而,哪怕只因為高拱在任的時候,胡宗憲得以賜葬祭追復舊官,他就得替妻子領這么一份情。之前明明拿到了高拱的正版文稿,卻自己炮制了一份胡說八道的盜版去誑張居正,除卻想要引得張居正重視張四維和高拱之間的聯系,但隱下了那份真本,也是想勸張居正做出高姿態,補償一下那位倒霉的前首輔。

    可這一次張居正回鄉葬父,京師之中竟是群魔亂舞,連何心隱都被人弄進了京,他這才在無可奈何之下,選擇了將高拱的文稿選了一頁夾在密報中送給了張宏。而后又為了幫助何心隱脫身,讓小北把最最言辭激烈的几張抽了出來,余下的給了何心隱去交差。

    所以,此時意識到馮保竟然要窮究到底,他便知道一個掌握不好,這次真的要出大麻煩。

    汪孚林沒見過高拱,但對其人卻了解不少。高拱和張居正一樣,是非常實干型的首輔,但也同樣是一個剛愎自用不擇手段的人。面對穆宗隆慶皇帝這么一個縱情聲色的皇帝,高拱選擇的不是勸諫,而是把手伸進了內廷,舍棄馮保這么一個自身厭惡且很難控制的司禮監秉筆兼提督東廠太監,先扶起了陳洪,而后又扶起了孟沖,前者和后者全都是引著皇帝游樂無度的宦官,外朝官員一貫對他們極其不齒。

    可就是借著這種關系,高拱討好了皇帝,交好了內官,成功掌握了內外大權。

    而且這種掌握比張居正還要徹底,因為張居正尚要仰仗馮保批紅,兩人的關系是同等,甚至有時候馮保還要高過張居正。可高拱和陳洪孟沖這先后兩位司禮監掌印太監的關系,卻是完完全全壓倒性的。須知陳洪也就罷了,孟沖這個曾經的尚膳監太監根本就沒有看懂那些奏疏票擬的本事,完全是高拱怎么票擬就怎么批,連問都不敢多問一句。而穆宗隆慶皇帝信任高拱這個老師,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更勝過身邊的太監。

    這也造成了高拱膽子越來越大,最終在隆慶皇帝駕崩之后,竟然在內閣中口無遮攔評論新君太小,如何執掌國家,而且還因為馮保矯詔成了司禮監掌印,而打算發動百僚准備把馮保給驅逐出去,這才使得馮保鋌而走險用讒言說動宮中兩位太后,最終輸給了張居正。

    在汪孚林看來,要是眼下還是高拱當首輔,一樣會我行我素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異日萬歷皇帝一樣會大肆清算,不過高拱除卻老妻之外,只有一個嗣子,那場面不如歷史上的張家那般淒慘而已。不論怎么說,同是權臣,從本質上,高胡子和張居正是一模一樣的人。

    意識到午后的那場朝議,很可能會發展到非常棘手的局面,他不由得迅速思量了起來。可這時候去見王篆也好,去見殷正茂也好,別說他拿不出太好的理由,沒把握說服他們把馮保的決定給打回去——就是他有,那就意味著他選擇正面扛上了馮保!他和張四維是仇人又不是朋友,犯不著這么做。但與其這一次斬草除根,還不如把這件事捂下去,等待下一個爆發的機會。

    所以,他甚至在陳炌面前也沒有表現出半點情緒波動,只是誠懇地請了半天的假說是要回趟家,中午前必定回來,獲准之后,他就讓鄭有貴去馬廄牽了自己的坐騎出來,匆匆離開都察院趕回家。

    早上才借著送點心的名義給汪孚林送了信去,這分明是應該在衙門坐班的時候,汪孚林卻突然跑回來了,小北自然嚇了一跳。見人連坐的功夫都沒有,就用極快的語速將昨夜的事情都說了一遍,她就眉頭倒豎道:“除了張宏之外,還有人去都察院試探你?我之前不好在那張字條上說,昨夜是發現都察院有人出來,而這個人是劉勃親自盯的,最后進了徐爵的私宅。他守到今天早上,這才回來報信。”

    “原來是徐爵……呵,這還真是一條忠實的走狗!”

    汪孚林毫不意外小北會在這關鍵時刻派人盯著都察院,畢竟,那是一個妻子對丈夫安危的關切,所以,得出這條關鍵線索,他心頭解開一個結的同時,卻又多了另外一個結。因為小北又將呂光午與何心隱家仆掉包,一直在隔壁屋子里,卻沒中迷香的招,而是從頭到尾偷聽了張宏和何心隱見面經過,卻在張宏派人送走何心隱途中,將記錄了這些事情的信趁亂交給身邊家仆送過來的事給說了出來。

    “這么說,何先生對張宏他描述過‘張誠’的形貌體態,張宏似乎沉默得有點久,這么看來,何先生見的那人恐怕真的不是張誠,但張宏卻認識,而且可能還很熟悉。”

    盡管汪孚林早就料到,宮中那些玲瓏九竅心的太監絕對不可能那么大大方方亮明身份見何心隱,但真正確定了這一點,他的懷疑范圍就一下子縮小到了一個很小的圈子,其中第一懷疑對象就是張鯨。畢竟,能夠調動這樣的資源,又有這樣的膽量和手段,偌大的宮里絕對找不出多少如此狠角色。

    汪孚林一面咀嚼著這個消息,一面點了點頭,他正要出屋子去找程乃軒,可腳才剛邁出去,就只聽小北在身后叫道:“還有一件事,娘從前跟著爹在京城准備會試的時候,曾經救下一個啞巴。他是進京找被人拐賣的侄女的,娘可憐他,就讓自己提攜的一個牙婆幫忙找人,誰知道那啞巴的侄女被人拐賣送進了馮家,馮保送給了徐爵的元配几個丫頭,她就在其中。后來,這不識字的啞巴就進了徐家當門房,兩人私底下相認,但徐家卻進得去出不來。”

    聽到這個消息,汪孚林忍不住回過頭來瞅了小北一眼,見小丫頭滿臉無辜,他忍不住有些牙疼地說道:“他們叔侄倆想出來?”

    “那丫頭在伺候張鯨的侄女,就是徐爵的新寵張姨娘。娘也好,我也好,從來都沒讓這丫頭打探消息,只定期問問他們好不好,知道這事情也是最近的事。他們只能用一次,你可想好之后怎么用。”

    汪孚林苦笑著搖了搖頭:“岳母大人還真是會未雨綢繆……不過,我不喜歡讓女人去冒險,這事先放著,回頭等我想好了再說。”

    “我也是女人,怎會去讓女人去冒險?我悄悄查過張鯨那侄女,她母親給她父親生了她哥哥和她,就因為傷了身體不能再生了,她父親因此就嫌棄她們母女倆,對她們很刻薄,她父親進京之后,張鯨干脆給他納了五六個小妾,她的母親早已失寵,本來就是一年倒是有八個月在生病,這次張鯨把她送給徐爵做妾,便是以給她母親看病為交換的。她哥哥是個扶不起的混賬,成天就知道和人爭女人,張鯨已經把希望都放在了她父親新得的兩個庶子身上。”

    見汪孚林眉頭緊皺,顯然對這番話感到非常嫌惡,小北就低聲說道:“張鯨素來不對家人談宮里又或者朝中的事情,張家人口多是后來投充的,所以這點家事很容易打聽。”

    “我知道了,張家也好,徐家也罷,你都繼續留意著。”

    汪孚林出了屋子,一面思量著張鯨和徐爵之間的勾連,一面快步去了聯通程家的側門。他是常來常往的人,這里也是程家內院而不是外院,因此看到他的家丁也只是吃了一驚,等到墨香匆匆聞訊出來,深施一禮后就笑瞇瞇地說道:“少爺在書房憋得正火大呢,您可來得正好。”

    “那敢情好,我就怕他閑在家里太舒服,不想出門。”

    嘴里這么說,當打起程家書房的帘子進去時,汪孚林看到程乃軒臉上蓋了一本書正后仰靠在太師椅上,他便重重咳嗽了一聲:“起來,該干活了!”

    程乃軒几乎一下子蹦了起來。看到是汪孚林,他隨手丟下那本書,快步上前之后就問道:“怎么,不用我裝病了?”

    “出大事了。”

    汪孚林言簡意賅地對程乃軒說明了一下事情的大體經過,見這位給事中眉頭几乎打成了一個結,他就拍了拍這位好友兼兄弟的肩膀,低聲說道:“你今天回六科廊銷假,記得多在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面前得意洋洋晃一晃,但什么都不必說。人人都知道我和張四維有仇,他就更加不會例外,這次我需要他站出來和我繼續打擂台,你明白嗎?”

    “這不就和上次擠兌范世美一個路子嗎?你怎么老是讓我去干這種裝腔作勢,沒什么難度的事,這簡直是降低我的格調!”

    “沒有難度才不會有危險。陳三謨在六科廊呆了多少年?他根深蒂固,有多少人是站在他這邊的,你這個剛上任沒多久的給事中直接去和他放對,到時候怎么死都不知道。你又不像我,前后兩位當總憲的陳老爺子,一個通情達理,一個緊跟元輔。你可是間接在陳三謨手底下討生活的。”

    汪孚林沒好氣地將程乃軒給打了回去,見人立刻閉嘴不抱怨了,他就低聲提醒道:“分寸你自己拿捏,但下午就是朝議,你必須讓陳三謨感覺到,他不保下張四維,日后就更加要受我挾制了。”

    程乃軒嘴里抱怨歸抱怨,但做事卻是雷厲風行,不到一刻鐘功夫他就穿上官服出了門,臨走前當然沒忘了去見一下大腹便便的妻子。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22:54
第842章 芒刺在背,不得不保

    對于六科廊中大多數的給事中來說,程乃軒是個怪胎,他雖說年紀顯得很風頭,但卻不喜歡出風頭,也不爭出彩的差事,不彈劾朝廷大員來給自己提升聲望,家里很有錢卻不炫富,大多數時候都樂呵呵的,仿佛溫和無害。只有他把范世美諷刺得體無完膚的那一回,人們才意識到這家伙恐怕只是在藏拙。

    可在六科廊這種人人爭上進的地方,藏拙非但不是優點,還是缺點,故而他之前請假的兩天,戶科其他几個給事中沒少在背后嘀咕程大公子的有錢任性。盡管如今皇帝才剛剛大婚親政,六科廊的給事中們也沒有太多的機會親近天顏,可這終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機會,誰會這么年紀輕輕就沒事請假?而且,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才和汪孚林大戰了一場,正憋著一肚子火,程乃軒就不怕被穿小鞋?

    也正因為如此,臨近晌午時,當看到程大公子施施然進了六科廊戶科直房時,戶科都給事中石應岳一時眉頭大皺。石應岳是隆慶四年的舉人,隆慶五年的進士,如果光是從殿試金榜的名次來看,只怕后世的某些看官們必定會心懷譏刺,因為石應岳在將近四百名進士中,排在倒數第五。然而,就是這樣三甲中也在倒數的名次,石應岳卻考中了庶吉士,萬歷元年五月散館之后雖說沒能留館,卻授了禮科給事中。

    在六科廊中,石應岳的資歷僅次于陳三謨,他在六科廊中整整呆了五年,從禮科給事中到禮科右給事中,左給事中,禮科都給事中,現在則是總領戶科。年近四旬的他家境清貧,對于程乃軒那種富家公子的做派自然看不太慣,但他卻也知道這位在外任頗有政績,一直致力于修建的水渠快完全造好的時候,原兵部尚書王崇古的兒子王謙卻去摘桃子了,所以平素對其自然而然便多了几分容忍。

    此刻他疾言厲色申斥了几句,見程乃軒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知道這家伙素來是虛心接受,屢教不改,你派工作我專心做,你說我,我就當耳邊風,他也只能冷哼一聲,再也不理會這家伙了。

    六科廊地處宮城之中,不比衙門在外的都察院,六科都給事中和下頭的給事中全都是共用直房,頂多是設屏風又或者用書架隔斷,根本就禁絕不了聲音。所以,程乃軒一出去,隔著書架,石應岳就能聽到外間其他几個給事中或善意打趣,或嘲諷譏刺這位同僚的聲音。甚至還有人提到了之前陳三謨和汪孚林在東閣廷議時的那場爭端,可程乃軒卻只字不提這些,始終在那打哈哈,直到外間有六科廊掌司命小火者們送來午飯,他才唉聲嘆氣地嘖了兩聲。

    “你們別看汪孚林看上去光鮮,其實他可倒霉了,早在還沒出仕的時候,他就和張閣老家長公子扛上了,要不是聰明,險些被人坑慘。這次和陳都諫起了沖突,那也不能怪他啊,換成別人,自己下頭的試御史成績靠前,卻被人噴有貓膩,而別道那些試御史可能因為名額限制被刷下去,就連這也會怪到他頭上,以他的脾氣,他不跳出來才怪。嘖,他這人和我這安分守己的可不一樣,走到哪都是惹是生非的性子。”

    盡管汪孚林和程乃軒是至交好友,兼同年同鄉,兼拐了彎的姻親,這已經不是祕密,但程乃軒往日大大咧咧,在六科廊卻從來不說汪孚林的事,此時此刻聽到程乃軒主動提起,便有人起哄似的追問——鑑于這是在六科廊的地盤,誰也不會揪著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吃癟的那件事不放,但對于汪孚林和張四維長子張泰徵的齟齬卻很感興趣。在几個人的再三詢問之下,程乃軒這才勉為其難地開說了。

    他這一說,那自然是發揚了從汪孚林那學來的優良傳統,跌宕起伏如同說書,將杭州西湖邊上樓外樓的那段傳奇娓娓道來,隨即又把杭州北關打行那些事給改頭換面換了個說法——汪孚林成了拯救失足閑散青年的俠義公子,張泰徵成了拾人牙慧還要和人爭財路的反面人物。可不論如何,這些旁人不知道的內情細節,就連一貫不怎么喜歡下屬在直房這種地方說閑話的石應岳都破天荒沒有喝止,甚至還聽得連午飯都只是隨便撥拉了兩口。

    只不過,都給事中大人到底還是要維持自己的形象,所以沒有和其他人一樣出去看熱鬧。于是,他就一點都不知道,外間絕不僅僅是只有自己戶科的那几個給事中,而是包括了禮科、吏科、刑科等六七個給事中。只不過,大多數人也就是站了站聽了一段八卦,沒有任何評論就悄悄溜走了。

    當程乃軒說的那些話傳到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耳中時,從今天得知昨夜內閣發生的事之后,就心情極度糟糕的陳三謨氣得几乎想要砸東西。總算他知道這是在六科廊的直房,不是在自己家里,稍有不慎便可能造成難以逆轉的后果。而且,六科廊和內閣一樣,是有中官經常出入的,更不能有半點失態。

    可是,一想到張四維一旦倒台,汪孚林便猶如被搬開頭頂大山的猴子,必定會越發上躥下跳,而且借著和張家几位公子的交情,張居正的寵信,十有八九會和他爭寵,他就覺得屁股下頭火燒火燎,連坐都坐不安穩。

    他之前之所以建議張居正對篩選掉一半的試御史,一則是為了科道爭鋒,自己官位遠不及左都御史陳炌,要在張居正面前把人壓倒一頭,便只能靠建言獲得張居正的信賴,那時候并沒有考慮和汪孚林直接扛上——說句不好聽的,雖說汪孚林這几年聲名鵲起,出入張府如入自家,可他自詡為前輩,還沒有把人放在眼里。可就是最初的輕視和漠視,讓他在前次廷議上嘗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挫折。

    怎么辦?這次他要不要試著保一保張四維?而且,張四維昨天才告訴他,已經把那次廷議的記錄原本送去給張居正了。哪怕不是為了投桃報李,而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堅實的盟友,他也得試一試……最重要的是,他壓根不信昨夜那樁發生在內閣的事情,甚至覺得荒謬無比。要知道,張四維就算是和高拱有聯系又怎樣,就因為那個不知名的小火者送了張揭帖后一頭撞死了,就把這賬算在張四維頭上?

    馮保也是,都這么多年了,一遇到高拱的事就猶如瘋狗似的,哪里還有平素表現出來的儒者風范?

    想到這里,陳三謨便突然一推桌案站起身來,猛地下定了決心。

    哪怕為了不讓汪孚林得逞,他也得盡力去試一試。如若事成,還能夠讓張四維欠自己一個人情!那几位參加朝議的尚書,作為張居正親信的他可謂是很熟悉了,這次提前做好准備,他就不信這些人會為了馮保突然發瘋而跟著一塊瘋!要知道,張居正不在,他們這些文官自然得聯合一致,扛住馮保!

    午后未時文華殿朝議,午膳過后,乾清宮上下也正圍著萬歷皇帝朱翊鈞好一陣忙碌。畢竟相對于虛應故事的早朝,這種天子難得見大臣的朝議非常重要,而且,這是皇帝大婚親政之后第一次召見那么多大臣,總不能讓人挑出絲毫錯處來。對于這種場合,朱翊鈞本人反而不需要有任何意見,甚至連手指都不需要動,就會有人給他備辦得妥妥當當。而母親不再住在同一屋檐下,他也覺得輕松了許多。

    除去要接受一個在將近一年的禮儀熏陶之下,一舉一動都猶如木偶的皇后,他顯然覺得大婚之后的日子更為愜意。而且,張鯨和張誠也在背地里悄悄對他說,等過個一兩年,還會再選妃嬪,那時候他大可自己點選,熬過這段日子就好了。只不過,由得張誠前后張羅的他完全沒注意到,一貫最愛在他面前閑晃的張鯨,此時此刻卻沒在跟前,而是在廡房中伺候著馮保和張宏。

    張鯨從早上得到張宏命人捎話,就知道一切謀划都已經暴露,心情當然極度糟糕。他入宮就在張宏名下,從打雜開始,好容易因為小意伺候得了一個內書堂讀書的名額,可他實在沒有讀書的本事,在內書堂從來都是倒數。如若不是張宏看他殷勤,推荐他去了東宮,他也沒有今天。然而,他不甘于人下,可一直都沒有找到太好的機會,直到此次因緣巧合發現了這么一件事,他才立刻開動腦筋,想到了這一石數鳥之計。

    誰能想到,有徐爵遮掩,他不用考慮會被馮保察覺,可偏偏就被張宏發現了,張宏更是釜底抽薪,聲稱把何心隱給送出了京城!

    如果不是此時來不及出宮,張鯨絞盡腦汁也會想個辦法,又或者勾結徐爵,一不做二不休,連張宏也一塊給坑進去。然而,他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張宏之前在第一次得到宮外密報之后做出了最正確果斷的選擇,通報了馮保,兩人連成一線,他就沒有辦法這么做了。

    而且,他向徐爵交了底,徐爵卻沒有把柄在他的手上,他也沒把握讓徐爵出面做那么風險絕大的事情。

    也正因為如此,張鯨最終選擇的是走一步看一步,從張宏跟在馮保后頭進了乾清宮開始,便寸步不離。

    這些年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同從前那樣亦步亦趨地伺候張宏了。

    可即便如此,每當張宏開口,他就會覺得一顆心狠狠顫動一下,唯恐張宏在馮保面前揭破自己的目的。几次下來,在這已經漸漸熱起來的天氣里,他已經是汗濕重衣,甚至感覺到連那貼里都已經浸透了汗水。直到朱翊鈞登輦出了乾清宮去往文華殿,馮保緊隨其后,他隨侍在張宏身側,這才微微松了口氣。可讓他意料不到的是,就在路上,張宏竟是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為什么?”

    張鯨愣了一愣,隨即朝左右看了一眼,這才低下頭去,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老祖宗,小的實在是被逼無奈,回頭一定詳細稟明。”

    “你和張誠就這么深仇大恨?”張宏卻沒有就此打住,而是再次問了一句,發現張鯨久久沒有回答,他回過頭瞅了一眼,果然就只見張鯨牙關緊咬,顯然是不想在這里回答這個問題。他知道這件事發展到這份上,只能靜觀其變,當下便不再繼續緊抓不放,而是淡淡地說道,“要是今日文華殿上真的出現什么不可收場的局面,你就好自為之吧!”

    張鯨登時臉色蒼白,一顆心沉入了谷底。他雖已經說動徐爵,但時間太緊,徐爵不可能這么快在馮保面前替他美言,司禮監太監的位子他還沒有拿到,若是張宏真的橫下一條心要處置他,他甚至不可能指望有人為自己說情——除了朱翊鈞這個天子。可是,萬一天子知道他用那種伎倆陷害張誠,還會如從前那樣倚賴信任他嗎?要知道,上次被打發去更鼓房,也不是朱翊鈞開口求情,而是張宏一個兩個把他們撈出來的!

    文華殿上,今日參與的人相比往日廷推時濟濟一堂,又或者汪孚林經歷過的兩次御前辯論那般涇渭分明,卻是格外不同。放眼看去,吏部尚書王國光、戶部尚書殷正茂、工部尚書李幼滋、禮部尚書潘晟、左都御史陳炌、吏部左侍郎王篆、兵部左侍郎張學顏、兵部右侍郎曾省吾、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廣東道掌道御史汪孚林……云集的高官重臣身上全都打著鮮明的張系烙印。而且很微妙的是,沒有一位閣老。

    這其中,盡管大多數人都已經或多或少得知了昨夜發生的事,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卻眾說紛紜。

    至于汪孚林,在場眾人當中,他認識又或者說熟悉的,只有一小半,可這不是適合私下招呼說話的時候,因此他的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在了陳三謨身上。

    他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陳三謨嘴角挑了挑,對他露出了一個譏誚的笑容。對此,他回了一個同樣意味深長的微笑。

    知道你做好了萬全准備,我就放心了。

    PS: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23:02
第843章 殊途同歸

    隨著朱翊鈞上殿升座,眾臣行禮,排在最后頭的汪孚林在起身之后,便迅速掃了一眼侍立在皇帝身邊的馮保,以及保持了一大截距離的張宏。

    馮保并沒有注意到他這個距離太遠的小人物,但張宏卻仿佛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朝他看了過來,讓人難以察覺地微微頷首。

    盡管汪孚林無法從這個微笑的動作中察覺到張宏究竟做了些什么,今天會有怎樣的結果,可是,他本來就沒有把希望寄托在張宏身上。排名第二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這種地位,一直就是很微妙的,就和后世的二把手往往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一樣,這年頭的二把手就更加悲苦。張居正曾經是怎樣又用呂調陽又防呂調陽的,馮保就是怎么對張宏的,絕對不會有什么例外。

    所以,當馮保開口時,第一次參加這種小規模朝議的汪孚林,便眼觀鼻鼻觀心做恭敬順服狀,只豎起耳朵,仔仔細細地聽著馮保的發言。

    “早上司禮監陸續派人前往六部都察院知會各位大人,道是昨天晚上內閣出了點小小的變故,其中應該多為語焉不詳,就是因為私下里有交情,略微說過几句的,想來也不包括其中細節。”

    馮保說著微微一頓,仿佛是在查看眾人的反應。可在場的人,包括汪孚林這看似二十出頭,實則早已滿心滄桑的后起之秀,全都是官場上的老油子了,哪里會露出半點破綻,因此他很快就繼續往下說道:“元輔張先生回鄉葬父只不過一個多月,諸位精誠合作,力求穩定,奈何卻有人在外散布致仕閑住的前首輔高拱的文稿,胡言亂語說隆萬年間事。若是單單如此,廠衛暗中偵緝,把某些閑言碎語掐滅也就算了,奈何內閣竟然也有人摻和其中。“

    他一下子提高了聲音,語氣和嗓音都變得有几分尖銳:“竟然有人買通在內閣中執役的小火者,向三輔張閣老送揭帖,邀他拿出家中祕藏的高拱文稿,圖謀元輔張先生。三輔張閣老驚怒之下,氣得發病昏了過去,這才有中書舍人聞訊奔赴司禮監告警……”

    雖說馮保繪聲繪色描述著張四維在發現揭帖之后是如何驚怒交加,如何辨明清白,如何要求司禮監徹查宮闈,那始作俑者的小火者如何撞牆自殺……但在場眾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兩件事情上。第一件,便是馮保聲稱張四維因為身體緣故,不能理事,請求告病致仕;第二件,就是馮保要整肅宮闈,窮究幕后黑手;而第三件,便是把矛頭對准了高拱!

    對于那段隆萬之交權力更迭的公案,哪怕在場不少人那時候都不在京城,而在外任——汪孚林當時更只是還未考中舉人的菜鳥小秀才一只——可是,高拱也好張居正也好,當時一個首輔一個次輔,再加上如今權掌司禮監的馮保,這些恩怨情仇流傳已久,哪里能禁絕人言,誰能不知道其中那點玄虛奧妙?

    可知道歸知道,這時候要做出什么樣的反應,那卻是一件非常棘手的問題,最最重要的是,今天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那便是張居正不在!

    能夠和司禮監掌印這一內相抗衡的只有外相,可外相之中的第一人,也就是內閣首輔卻不在場,那么,是否該抗爭,由誰打頭,這便成了一個棘手的難題。

    馮保再次掃了一眼眾人,目光在汪孚林身上停留了很久,見這位往日面對這種場合往往會言語如刀異常活躍的掌道御史站在最末尾,赫然嘴巴緊閉不吭聲,想到徐爵早上稟告昨夜奉命派人去試探汪孚林,發現人哪怕聽到錦衣衛深更半夜在外頭走,仍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樣子,他心里便再無猶疑。

    看來此事真的和汪孚林沒關系……之前那場科道爭端,估計只是汪孚林幫著新官上任威望不足的左都御史陳炌立威而已。

    他正這么想,突然只聽得下頭傳來了一個極其突兀的聲音。

    “馮公公如此說,恕下官不能苟同!”

    除了張居正,馮保一向很少親自和文官打交道,一來是為了避嫌,二來也是因為首榼等同于首揆,他犯不著自降身份。所以,當看到說出那硬梆梆的不能苟同四個字的,赫然是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他登時臉色鐵青。

    然而,陳三謨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又已經趁著上午那僅有的一點時間去各部奔走聯絡過了,這時候他便當仁不讓地站了出來:“有道是無風不起浪,馮公公因為此事整肅宮闈,這是內廷的事,下官和諸位大人身為外臣,自然不敢置喙。可三輔張閣老乃是元輔臨走時,親自舉荐主持內閣事務的,昨夜理應不過是乍然受到驚嚇,這才一時驚怒以至于身體不適,哪里就真的不能理事了?”

    陳三謨斷定馮保恐怕也沒有什么確切証據,所以不敢明目張膽地往張四維頭上扣屎盆子,否則只消像當初處置高拱一樣,一道旨意直接讓張四維致仕閑住就完了,何至于要放到朝議上來說?馮保不過是希望大多數人能夠支持此事,維持一下自己這几年來還算不錯的好名聲而已。

    所以,先是拋出了第一個理由,他就繼續說道:“而高新鄭公之事,細究之下同樣不無存疑。三輔張閣老從前和高新鄭公有私交,這是人人皆知的,家中若有高新鄭公文稿,那也并不奇怪,必定是有興風作浪之人知道兩者之間還有來往,故而這才故作揭帖,令人送入內閣張閣老處,想要渾水摸魚,卻不防為的馮公公及時發現。因為此事整肅宮闈,乃是應有之義,可若再窮究高新鄭,安知天下人怎么議論?”

    “正因為元輔不在,朝局方才應該以穩定為上,與其在這時候窮究高新鄭,不如令新鄭縣以及開封府嚴加管束,這才是正理。”

    陳三謨一口氣說到這里,見馮保臉色鐵青,知道自己此番算是得罪了這位權閹。然而,身為文官,他又不是張居正這樣的首輔,能夠犯顏直諫司禮監掌印,卻也是科道言官的一大成就,所以他在心里使勁安慰了自己一下,便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去游說過的其他几人。然而,發現工部尚書李幼滋和禮部尚書潘晟竟然在自己的目光注視下不自然地退縮了,他登時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都已經是官當到尚書的人了,竟然還會怕馮保嗎?之前都說得好好的,此時怎么就退縮了?

    就在陳三謨近乎用祈求的目光去看吏部尚書王國光時,王國光巋然不動,心驚肉跳的他卻聽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

    “陳都諫這話,有一定的道理。”

    話雖說得模棱兩可,但開口的竟然是汪孚林,這便吸引了眾多的目光。畢竟,張四維和汪家伯侄倆的仇,那根本就不是祕密,而且汪孚林當初還因為汪道昆在廷推兵部尚書的時候和稀泥,因此憤而大吵一架,伯侄倆至此反目,到張居正奪情時更是干脆完全翻臉,這其中不無王崇古張四維舅甥的關系。可是,干巴巴來了這么一句之后,汪孚林卻似笑非笑地看著陳三謨道,“不過,陳都諫說出的話,一向都是這么有道理。”

    陳三謨原本已經有了几分退縮的意思,可被這似是而非的話一擠兌,他只覺得心頭迸發出一股說不出的怒火,竟是大喝了一聲。

    “汪孚林,事關朝廷大局,你指桑罵槐什么意思?你若還是執著于那點私怨,如何對得起元輔傾力栽培?我剛剛所言字字句句出自肺腑,并沒有半點私心……”

    “是啊,沒有半點私心。可我怎么聽說,當時廷議都察院試御史留用之事的詳細記錄,三輔張閣老在和你談過之后,好像已經快馬加鞭給元輔送去了。”

    “你……你只求一時快意,翻覆元輔之本意,還怕人告狀嗎?”

    “自然不怕,我只是提醒陳都諫,您這標榜沒有半點私心,有點言過其實而已。”

    眼見得汪孚林和陳三謨竟是就這么彼此瞪眼睛,針鋒相對了起來,眾多官職遠在他們之上的高官們登時面面相覷,大多數人都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這好像……歪樓了吧?

    眾人之中,相對比較熟悉汪孚林的王篆和張學顏,更是面上露出了几分異色。王篆隱隱感覺汪孚林是故意胡攪蠻纏,岔開話題;而張學顏卻認為,汪孚林是在故意激怒陳三謨,讓其露出更多的破綻,給自己制造進攻的機會。可是,他們倆畢竟是侍郎,陳三謨和汪孚林一個是給事中,一個是御史,合起來便是科道,所以身為低品官卻能夠搶在眾多大佬面前開口,他們卻不好如此赤裸裸地搶著發言。

    而御座上的朱翊鈞,卻饒有興致地支著下巴,覺得今天這本來很沒意思的朝議有了點意思。他對張四維這位三輔并不算太熟悉——當然這只是相對于張居正而言,因為張四維固然偶爾出席日講,經常出席經筵,但單獨和他相處的機會是相對少的——可這并不意味著根據馮保的指証,他就能滿不在乎地把這么一位閣老趕出朝廷。高拱這個人他都已經不大記得了,馮保說其如何跋扈等等他都沒有實感,相對來說,他對于整肅宮闈這四個字反而非常敏感。

    因為一年前,乾清宮才剛被整肅過一次,他身邊熟悉的面孔几乎被一掃而空,就連張鯨和張誠也几乎不能幸免!

    就在他微微走神之際,卻只聽到兩三個回合下來,再次占據上風的汪孚林開口說道:“皇上,臣剛剛就說了,陳都諫所言几條,臣認為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高新鄭公已經是致仕閑住多年的人,如今再揪出來,旁人只會覺得奇怪,本著新鮮感和探究的心思,他從前的文稿也好,現在的文稿也好,反而會引人注意。可是,令新鄭縣令又或者開封知府嚴密管束高新鄭公,請問陳都諫,你讓知府和縣令這兩位用什么理由來管束一位致仕閑住的前首輔?”

    不等陳三謨回答,汪孚林就搶著說道:“一切以朝局穩定為上,這自然是一點都沒錯。可既然如此,嚴密管束這四個字就毫無意義,更會適得其反。但是……”

    汪孚林突然來了個轉折,頓了一頓方才繼續說道:“三輔張閣老告病請求致仕之事,確實值得商榷,畢竟,次輔呂閣老如今已經屢次告病,奏疏也累計都快上了七八次,怕是留不住了,如若張閣老也如此,外間傳言只怕更會喧囂塵上。臣和張閣老確實有齟齬,就是陳都諫剛才說的,那是私怨,臣當然不會因此廢了公義。然則,留他,是皇上明察秋毫,認為張閣老恐怕遭人算計,就此放歸實在不公。不留他,是皇上體恤張閣老身體有恙,不適合再操勞。”

    朱翊鈞一下子坐直了身體,咀嚼著這最后半截話,終于隱隱體會到,身為一國之君的特權。那就是他的一句話會被賦予多種詮釋!

    “至于整肅宮闈,這是皇上一言可決之的事,臣和陳都諫一樣,不敢置喙。”

    然而,陳三謨之前說那是內廷的事,汪孚林卻說是天子一言可決之的事,這明顯的差別,便注定朱翊鈞聽在耳中的感覺截然不同。可更多的人在意的,只是陳三謨和汪孚林在一番猶如少年賭氣吵架的爭論之后,卻殊途同歸似的表示了對馮保提議的反對。

    聽出這一點的馮保自然面色陰沉,可科道兩邊的態度也終于撬開了其他人的嘴,他就只見工部尚書李幼滋也站了出來,義正詞嚴說了一大通話,言下之意不外乎是高拱已經過氣,再追究不妥。這位當初就曾經在王大臣案上支持快刀斬亂麻,不要牽連高拱,但所謂的態度,也只是私底下對張居正諫言,并非在明面上站出來反對高拱,今次也算破天荒了。

    李幼滋之后,便是潘晟,潘晟之后,竟是王國光!

    面對這樣的情景,馮保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無限惱怒,可等到殷正茂、陳炌、王篆、張學顏、曾省吾,或委婉,或直接地表明了態度之后,他方才意識到,張居正不在,外朝這些文官全都和自己不是一條心!

    同樣覺察到這一點的萬歷皇帝朱翊鈞,心里卻有些莫名的高興。雖則直到這場莫名的朝議以一種莫名的結果結束時,他這個皇帝都沒有說上一句話,可并不妨礙他在起駕回乾清宮時,心中生出了一絲小小的雀躍。

    而徑直回司禮監的馮保,在公廳門口見到自己的掌家內官張大受時,臉色就不那么好看了。等到他落座之后,跟進來的張大受侍立在他身邊,卻是深深躬下了身子,貼著他耳邊說道:“公公,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早上在得知朝議的事情之后,就先后去拜見了李幼滋、潘晟、王國光。”

    砰——

    馮保重重拍了一記扶手,繼而就冷冷說道:“朝議結果他們占優又如何?傳話徐爵,讓他給我盯緊今天參加朝議的所有人!”

    他執掌東廠已經有十余年了,這十余年來,收集的官員劣跡還少嗎?平日里只不過是給彼此都留個臉面,相見好做人,可現在一個一個趁著張居正不在,就不把他放在眼里……老虎不發威,當他是病貓!

    PS:第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23:11
第844章 盟友

    冰冷的青磚地上,張鯨已經跪了整整有兩刻鐘,膝頭猶如針刺的觸感,不斷提醒他,自己眼下哪怕已經是御用監太監,卻還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所以,自知能否順利先過去這一關,就看現在,他哪里敢露出半點怨懟之色,腦袋低垂,眼睛只看著地面三步遠處,甚至都看不到張宏的腳尖。

    這是從前剛進宮時,他和十几個歸在張宏名下的小火者一起學規矩的時候,上頭教導的師傅千叮嚀萬囑咐的。如今,那些小火者的名字,他都已經記不全了,有些悄無聲息地死在了這深宮之中,有些則是年紀一大把了,仍在做些灑掃甚至倒馬桶的賤役,也有些勉強有了體面,能讓外人稱呼一聲公公。

    但沒有人及得上他的成就,因為他在需要的時候,能夠小意善媚,也能慷慨激昂,能夠公正明允,也能夠翻臉不認人。但最重要的是,他識時務。

    如今形勢比人強,別說在張宏這邊跪上這點時間,就是跪個三天三夜,捱過去之后又是一條好漢!

    “事到如今,你還想說,就因為你嫉妒張誠已經是內官監掌印太監,所以就故意扮成他的樣子去見何心隱,以此陷害?你打聽到張四維派人去見高拱,結果在路上被人劫了東西,這還可以說是偶然,可你把事情壓了下來,卻還知道去松江找徐家人,從徐家老二嘴里把何心隱給撬了出來,又以人家的子侄門生為要挾,讓人帶著你要的東西進了京,你還說這只是一時起意?張鯨,你不是跟我第一天了,該知道我雖不如馮雙林,眼睛里也不揉沙子!”

    一進門行過禮后便****晾著罰跪,許久之后方才是這樣凌厲的質問,張鯨卻反而松了一口氣。張宏開口問話,這至少比一言不發來得好。因此,他稍稍把視線挪出去一些,至少可以看到張宏的膝蓋和腳尖,這才低聲說道:“老祖宗,我知道錯了。發現那樁事情的時候就不該隱瞞,就應該先來稟告您。是我吃了豬油蒙了心,想著此事可堪利用,便一步一步順藤摸瓜,而見何心隱的時候,我最初不是為了張誠,只純粹為了混淆視線,以防被人發現。”

    說到這里,他故意停了下來,發現張宏沒有打斷,也沒有追問,他一面暗自琢磨張宏真正的態度,一面繼續說道:“至于設計張四維,天地良心,我絕不是膽敢陷害內閣三輔,純粹只是因為我想詐一詐他,然后拿到他手中那些高拱的文稿!老祖宗您年紀比馮公公大,資歷比他深,這也就罷了,可馮保自己是司禮監掌印,您這個排名第二的司禮監秉筆竟然連提督東廠的名分都沒有,這實在是欺人太甚!我只是想著,捏了高拱的文稿在手,日后有用……”

    “呵。”

    張宏笑了一聲,終于打斷了張鯨那聽上去非常動人的陳詞:“你難道不知道,我早就收到外間密報,聽說了有人拿著高拱文稿要生是非,于是去找了馮雙林?在這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節骨眼上,你居然還能夠指使內閣里頭做事的小火者,往張四維的直房里塞那樣的揭帖,隨后就讓人撞牆自殺,你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為了我……呵,你要是落在馮保手里,你扛得住東廠又或者錦衣衛的十八般花樣?”

    此話一出,張鯨不但不驚,反而心中大喜,一下子膝行几步上前,猛地抱住了張宏的大腿。

    “老祖宗,我之前實在是不知道您找馮公公商量了什么,后來知道的時候,卻已經收不住手了。我想著橫豎也就是張四維倒霉,可他是內閣三輔,張居正援引入閣的,就算因此倒台,那和老祖宗您總是無干的。至于那小火者,他家里娘和哥哥全都是我養活的,別說為我死一死,就是讓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絕不會皺眉頭,就和我一樣,哪怕落在錦衣衛和東廠手里,別說十八般花樣,便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刑罰,我也自然不會吐出一個字來……”

    聽到張鯨在那賭咒發誓,說什么全都是為了自己這個老祖宗著想,張宏沒有嗤之以鼻,他臉色淡淡的,到最后方才不耐煩地用腳尖捅了捅張鯨,示意人起來。等到張鯨踉踉蹌蹌站直了身子,他就冷冷說道:“你是我名下出去的人,要是出了問題,怎么都會牽連到我身上。所以,不為了你剛剛說的這些話,我也得保你一保。你別以為上次在更鼓房,我先撈了張誠,再撈了你,這是偏心,你不想想,那次的事是誰縱容的孫海!”

    見張鯨登時臉色一變,張宏便隨手放下了手上茶盞:“除了我之外,沒人知道‘張誠’見過何心隱,何心隱也會守口如瓶。他日后不會踏進京城半步,自然更不知道張誠背后還有你,所以你別玩什么花樣,否則天知道他會不會背后妙手畫一張丹青圖出來。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你回乾清宮去。”

    張鯨深深低頭應了一聲是,卻很好地隱藏了眼神中那一縷殺機。然而,轉身出門的他卻沒有看到,張宏那眼睛盯著他的背影,就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居然說什么落在東廠和錦衣衛手里,也不會吐出一個字來?敢做這種事,只你一個人又怎么可能,萬一被人發現那得捅多大一個窟窿?”

    喃喃自語了一句之后,張宏雙手交握,最終有了一個大體的判斷。那便是錦衣衛又或者東廠這個體系當中,有人在暗中幫著張鯨,不說設計謀划,至少掃尾又或者清除掉那些痕跡,使得馮保不至于發現。又或者說,張鯨謀划了這么一出戲,根本就是為了給馮保送刀子?

    “不能留了……心太大,如今只怕是連我也當成了寇仇!”

    但張宏更清楚,張鯨在他面前做小伏低的同時睜著眼睛說瞎話,看似十分恭順,其實卻只是做個姿態,并不是怕他拆穿。

    他在這宮里還有很多徒子徒孫,其中也有人的地位不低于張鯨,甚至司禮監太監當中,就還有兩個他名下出去的。然而,他這個司禮監秉筆擁有皇帝的信賴,擁有與人為善的名聲,在朝臣中間也頗多贊譽,但他相比馮保,缺少了兩樣東西。

    他沒有排名第二的司禮監秉筆應該有的東西——那就是提督東廠的大權!

    而他也不像馮保那樣,擁有張居正這樣強大的盟友!

    所以,張鯨方才有恃無恐,便是篤定他除了用罰跪和訓斥來懲罰之外,總不可能直接用大棍子將其打死!朱翊鈞這個皇帝不會允許,慈聖李太后不會允許,馮保更不會允許。故而他只能通過別的手段,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借助馮保又或者慈聖李太后,又或者干脆通過皇帝,可眼下張鯨已經對他有了防范。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后悔自己提前給了張鯨警告,讓其有了防備。

    張宏當然沒有一直沉浸在懊悔又或者惱火的情緒之中。既然之前犯了一個錯誤,他眼下自然不會因為張鯨這個出自自己名下的太監牽涉其中而束手束腳,他很快做出了決斷,當即先派了一個人出去。

    于是,就在這天傍晚,上午請假回了一趟家,晚上卻仍舊在都察院輪值的汪孚林,便迎來了一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客人。

    都吏劉萬鋒在得到張宏的傳訊時,一度覺得自己聽錯了。汪孚林雖說總共只當了兩年多的御史,但一年巡按,一年掌道,如今執掌廣東道印,和都察院另外十二道那些年資久遠的掌道御史平起平坐不說,而且因為前后兩任左都御史都對其信賴備至,之前又一語挽回了好几位原本要退回吏部候選的試御史們的窘境,因此在整個都察院中,很多人不喜歡他,但更多的人不得不信服他。

    御史上書彈劾哪位高官很容易,邀名也很容易,但一上一個准,每次都能駁得別人啞口無言,這卻不容易!

    而就是這樣一個外人視之為張居正心腹的人物,居然和自己那位遠房伯父有聯系?

    可身為吏員,他親眼見証了汪孚林把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擋回去,而后將那些非經制吏的白衣書辦都留用的氣魄,更知道都吏胡全就差沒以汪孚林門下走狗自居,此時來見時,自是小心翼翼,壓根不敢仗著張宏的勢,擺什么故弄玄虛的架子。

    當他將手中那顆雞蛋大小的銅丸遞上去之后,連忙又低聲說道:“公公說,鑰匙回頭會送到府上。此物乃是御用監從前用過的最好匠人做的,如今人死,工藝失傳,總共兩把鑰匙,若無鑰匙硬開,則銅丸之中的信箋字條會自毀。開鎖的方向是左二右三。”

    原來這是大明版保密箱……

    汪孚林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見劉萬鋒滿臉敬畏,他就淡淡地說道:“知道了,若有回信,我自會找你。不過你平日很少出入我這里,將來若常來常往,那就有些扎眼了,若再有事情,事情不大,你就找鄭有貴,放在公文之中轉達,回信我也會讓鄭有貴給你送口信去。”

    對于鄭有貴的好運,劉萬鋒自然有些羨慕嫉妒恨,可這是人家的緣法,他也只能想想而已,等到汪孚林隨手賞了他一對五分的小錁子,他就再無那些亂七八糟的想頭,磕過頭后便告退了出去。直到他一走,汪孚林才從抽屜里拿出了那把小北讓人送晚飯時夾在最下一層,根本不像鑰匙的鑰匙,心想張宏一旦真細心起來,那可真是讓人不知道說什么。按照劉萬峰的話打開了那銅丸,他見內壁上赫然有封閉的小孔,就大體明白了其中原理。

    十有八九是萬一拿著鑰匙卻開錯了鎖,又或者有外力撞擊,夾層中的液體就會進入其中,將信箋毀尸滅跡。

    一面想一面開鎖,等到取出里頭那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箋,他卻漸漸收起了漫不經心的獵奇心理,很快便鄭重了起來。

    因為,張宏一反從前說一半藏一半的習慣,把對于張鯨的懷疑全都挑明了,更承諾他從今往后,宮內若有風吹草動,一定立刻送出消息來,而作為回報,也希望他將外間緊要的消息送進宮去。而最重要的是,張宏在信上明確表示了結盟互助之意,對于一個等同于內閣次輔的司禮監秉筆來說,這樣赤裸裸的結納之意,和上次張丰來找他時先行打探了他的行蹤,占據了那處他常去的面攤,提議時也帶著居高臨下的意味截然不同。

    畢竟,無論從前几次相遇相見,張宏還是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種平等聯系的意味。

    汪孚林深知,這是在如今群魔亂舞的局勢下,非常有用的助力。而且,他更加可以放心的是,只要他一日還是張居正的親信,張宏就還會支持他一日。而他背靠這位人品暫且還算靠得住的權閹,做事會方便許多。而他正好思量著怎么就此事給張宏出個主意,機會就送上門了。

    燒了信件,汪孚林整整斟酌了許久,這才寫了回信,隨即鎖入這小小的銅丸保密箱,隨即便叫了鄭有貴進來。因為之前王篆給他透過的風聲,他不大確定自己還能在都察院呆多久,而萬一真的被調去吏部,那些常常要打交道的底層吏員他還要重新熟悉起來,他從那時候開始就有了一個打算。此刻,他等鄭有貴行禮之后,便開門見山地問道:“你跟了我也有一年,算是我用得很趁手的人。只不過,我也許不會在都察院長留,你可有什么打算?”

    鄭有貴登時大吃一驚。要知道,科道言官這種職位,并不局限于三年一任,如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和戶科都給事中石應岳,便是分別當了超過五年,年資越是久遠,到時候轉遷他職時,官職也會越高。如今汪孚林滿打滿算也才兩年的御史,怎么就知道留不長了?想到從前自己誰也瞧不起,現在人人給三分薄面,他登時異常糾結。

    足足好半晌,他才突然長跪了下來:“小的承蒙掌道老爺提拔,這才能有今天,愿隨掌道老爺效犬馬之勞!”

    “你可要明白,說這種話需得言出無悔。”

    鄭有貴本來不過是賭一賭,聽到汪孚林如此說,他意識到汪孚林竟然可能真的愿意帶他走,這下子登時心中狂喜,連忙磕頭應道:“小的絕不后悔!”

    “很好,從今以后,不管我到哪兒,你都是我的人,起來吧。”一錘定音之后,見鄭有貴扶著膝蓋爬起身,汪孚林這才徐徐說道,“剛剛都吏劉萬鋒來過,你去把這匣子文書給他,是他之前來要,說是歸檔用的。然后你到都察院門外找個幫閑跑腿的到我家里送個口信,就說明天早上我想吃定勝糕。”
ben59 發表於 2017-5-26 00:36
第845章 搶先一步

    讓人將那把鑰匙放在食盒最底下,夾在家中廚子精心炮制的一堆美味佳肴當中給汪孚林送晚飯,小北本來并不是太確定那東西的用途。畢竟,莫名其妙有人給家里送來了定制的首飾盒,連單據也一應俱全,鑰匙卻多了一把怎么都對不上的,若非和首飾盒在一塊,她几乎只以為那紅繩上的玩意是個吊墜。

    可是,汪孚林特意派人捎口信來要吃的,還指名了定勝糕,她就沉吟了起來。定勝糕是江南很有名的點心,民間有多種象征意義,有說是賀升遷,有說是預祝打勝仗,也有說是恭賀喬遷。

    但琢磨著汪孚林特意讓人捎回來的吩咐,她卻覺得更可能的是汪孚林暗示她,送去的東西確實用得上,所以才叫定勝,但是,接下來還可能要打硬仗。

    否則,他今天上午都能特意請假回家,一來見她,二來叫告病的程乃軒回六科廊,如今下午明明那場朝議都已經結束了,風波暫歇,緣何晚上還是繼續在都察院值夜,還隨便找了個跑腿的幫閑,報這種完全是閑情雅致飽口福的口信?

    “嚴媽媽來了!”

    聽到這聲音,見芳容打起帘子讓了嚴媽媽進屋,小北便笑著說道:“媽媽,你可聽說了,相公特意讓人捎口信回來,說要吃定勝糕。他多大的人了,才在都察院中值夜兩天而已,居然還這么嘴刁。”

    “那不是少夫人又是早點,又是晚飯的送過去,這才讓公子張口就直接提要求的嗎?”嚴媽媽笑著接了一句,這才對芳容和芳樹說道,“芳容,你去灶上看看,銀耳羹燉得如何了,如果好了,就給陳相公端一盅過去,再給少夫人送一盅過來。芳樹,這天氣越來越熱了,你去前頭吩咐一聲王思明,明日去把夏天用的冰都訂了,免得晚了訂不到那么大分量,今年夏天熱得過不好。”

    芳容和芳樹連忙答應,躡手躡腳都退下了。等到她們都走了,嚴媽媽才來到小北身側,低聲說道:“家中正門和后門,又有人看著了。傍晚之后才來的,就是派了人去都察院給公子送晚飯之后。”

    “果然。”小北眉頭一挑,頓時有些心煩意亂,“好容易之前才撤了人,現在又這么被人盯著,真是束手束腳。孚林上次還讓我少翻牆的,可媽媽你瞧瞧,一直被人這么緊緊盯著,哪里那么容易出門?要不是因為程家緊挨著,有時候還可以借用程家的門戶,又或者讓他們那邊打掩護,否則就更難了。”

    嚴媽媽哪里不知道,小北怨言的是不能想跑哪跑哪,而是家里竟然又成了那些廠衛的目標,當下便笑著說道:“只不過,都察院那人跑過來報信,說是公子要吃定勝糕之后,那人一走,正門那邊就有人跟上去了。”

    “天哪,那個馮保難不成是打算盯緊每一個官員,連吃喝拉撒都要管?”嘴里這么說,小北臉上卻滿是笑意。汪孚林派的那個完全是各處衙門門口專門跑腿的閑漢,就算是被人拿住嚴刑拷打,也絕對問不出什么來。說不定,汪孚林這就是故意讓人去跑腿的

    只不過,汪孚林人沒回來,下午朝議到底是個什么局面,她卻不得而知,想想真挺好奇。

    不僅是小北,就連程乃軒也一樣對下午那場朝議究竟說了什么,到底是個什么結果感興趣得很,奈何他的頂頭上司石應岳沒有被召去,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則是事畢之后陰沉著臉回到六科廊,自始至終一言不發,搞得六科廊上下猜測紛紛,他就算肚子里再癢癢,也只能對著妻子抱怨兩句。

    至于抱怨什么……當然是汪孚林用完了他就扔,別說連個解釋都沒有,如今干脆連人都不回來了!

    夜深人靜時,徐爵派去各家的眼線一一回報,而他在一一記下之后,就匆匆去了馮保在宮外的私宅,向這位今天一怒出宮的司禮監掌印稟告。其中多位尚書侍郎的各自見面和串聯,大體可能說了些什么;陳三謨早早出了六科廊,分別去哪几家做了拜訪,停留了多少時間。

    至于最最“安分”的汪孚林,那簡直是沒啥好說的。除卻有首飾匠人給家里送了定做的首飾盒,家中妻子派人去都察院送了晚飯,汪孚林自己又捎信回家,道是次日早上要吃定勝糕,這全部都是雞毛蒜皮的事之外,就沒別的了。

    畢竟,人在都察院沒回家的汪孚林,在掌道御史的直房里處理公務,見的人千篇一律都是都察院中官吏,壓根沒一點特別的,連陳炌那都沒去過。

    因此,對于汪孚林和陳三謨抬杠歸抬杠,最終也不同意窮究高拱,換言之竟是暫且放下了和張四維的私怨,雖說馮保有些惱火,可對于這么個不動如山,沒有四處去奔走的區區掌道御史,他還是到底沒那么關注。和其他人相比,無論從官職還是資歷年紀,汪孚林都遜色太多了,人脈也遠遠不如。就拿陳三謨來說,今日文華殿的那些高官便至少個個都認識,不似汪孚林和其中一多半連句話都沒說過。

    徐爵對汪孚林談不上什么好感又或者惡感,可游七相當于間接栽在汪孚林手上,他哪怕沒查出汪孚林在此事上有任何問題,可總難以避免地對人提防三分,所以,他剛剛才把汪家瑣事以及汪孚林在都察院都見過誰這種細節都毫無遺漏地稟報了上去。可是,看到馮保顯然不感興趣,甚至有些不耐煩地皺眉頭,他就打消了原本的主意,小心翼翼地引導著說話的節奏,打算把張鯨的“告密”內容丟出來。

    雖說他瞧不起張鯨的背主和自私,可張鯨直接把最明顯的把柄送到了他的手上,他要冒的風險已經很小,如若連這都不敢,他還怎么更進一步?

    日后取代劉守有這種事,那就更不用說了!

    可是,他才小心翼翼就外間有人向張宏密告高拱文稿這件事起了個頭,正要引導到文稿來處上,突然只聽外間傳來了馮邦寧的聲音。

    “伯父,錦衣衛劉都督求見!”

    盡管是武官,但出身麻城劉氏的劉守有卻一向以士大夫自居。所以,他一貫最抵觸的見馮保。如果在內閣首輔張居正面前,他跪一跪也就罷了,可是在馮保面前卻每每要跪下磕頭,他心里怎么痛快得起來?而且,馮保素來不大接見外官,哪怕是尚書侍郎也是一樣,所以他竟是除卻張居正之外見馮保最多的士大夫,就算想吝惜膝蓋也難能。此時此刻,他進屋之后迅速掃了一眼,見徐爵已經起身相迎,他微微頷首后,就上前撩袍跪了下來。

    馮保當然不知道劉守有每次來見自己,全都要經歷復雜的心理活動。自從沒了處處看他不順眼的高拱,他在宮中獨尊,外臣誰見了他不是畢恭畢敬,劉守有雖是權掌錦衣衛的都督,卻不過一介鷹犬,他坐在那里連動都沒動一下,直到劉守有結結實實磕頭下去,他才淡淡地問道:“起來吧,什么事這么急?”

    “馮公公,夤夜來見,實在是因為下官查出了一件事。”劉守有站起身后,微微頓了一頓,這才沉聲說道,“有人首告宮中內官監掌印太監張誠,說是他藏了高拱的文稿,然后要挾次輔張四維,下官立時派出緹騎精銳,拿到了一個証人……”

    “等等,你說什么?”徐爵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竟是搶在了馮保之前,“有人首告張誠?你還拿到了証人?那証人是誰?”

    “是靈濟宮中的一個道童。”劉守有沒想到徐爵這么大膽量,竟敢搶在馮保之前問話,本能地回答了一句后,這才意識到這一點,登時眉頭緊皺。可是,看到馮保仿佛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一點,而是目光凌厲地瞪著他,他方才收回了看向徐爵的目光,恭恭敬敬地說道,“那道童看到有人在靈濟宮中一處僻靜的地方和人見面,要挾別人拿出高拱的文稿。他因為害怕就藏了起來,沒看清兩人的頭臉,卻聽到其中一人自稱內官監掌印太監張誠。”

    此時此刻,徐爵只覺得心里泛起了驚濤駭浪。張鯨之前來找他的時候,也說張誠在張鯨與何心隱兩次見面的時候,都在靈濟宮附近出沒過,他雖不知道張鯨是如何辦到的這一點,可如此一來,告密的時候就可以輕易抓住証據,他自然樂見其成。可是,自己都還沒有把這件事撂出來,劉守有就竟然已經先下手為強拿住了一個可以作為証人的道童,這又是怎么一回事?若是那道童認出了張鯨……

    馮保聽到這里,卻瞇起了眼睛,再次問道:“那首告的人是誰?”

    “首告的人是御用監太監張鯨身邊的一個小火者,說是他之前出宮,在靈濟宮附近看到過張誠,就跟了進去想要瞧個究竟,卻被人擋住,他繞道翻牆,看到張誠在和人密會,還從人手中接過了几冊東西。“

    聞聽此言,徐爵登時心頭大怒。莫非是張鯨見他遲遲沒有反應,便又支使人勾搭上了劉守有這個錦衣衛的頭把交椅?但須臾之間,他便冷靜了下來。不對,張鯨都已經對他和盤托出陷害張誠的事,甚至明明白白告訴他,會支持他取代劉守有。而且,張鯨能夠許他徐爵這樣的條件,卻拿什么條件去許諾劉守有?身為掌管錦衣衛的都督僉事,劉守有頂多在官階上再前進個一品半品,實權上不可能再增加了!

    可告密的人偏偏就是張鯨身邊伺候的……難不成,張鯨設想得天衣無縫,分外美好,實則卻走漏了風聲?

    徐爵越想越覺得心驚肉跳,而馮保卻已然面色鐵青。即便他敲打磋磨過張誠,可張誠卻是他名下出去的人!

    他霍然站起身來,片刻之后卻又徐徐坐了下去,臉上竟又恢復了常色:“我知道了,出首的人也好,証人也好,你全都先扣著,等明日我回宮之后,抓到切切實實的証據再說。在此期間,你好好看著人,別讓他們有半點損傷!”

    劉守有連忙躬身應喏,可等到要退出屋子時,他卻忍不住在轉身時又看了一眼徐爵。見徐爵的臉色變幻不定,發現自己在注意時,這才立刻斂去,換上了一個得體的笑容,他在跨過門檻出門之后,不禁若有所思地蹙緊了眉頭。直到馮邦寧送出了大門口,他方才突然停頓了腳步,親切地對馮邦寧說道:“邦寧,你在家里也歇了這么久,什么時候回錦衣衛做事?之前的事也過去這么久了,要不要我回頭在馮公公面前替你求個情?”

    馮邦寧險些直截了當迸出一句那敢情好,總算他還知道馮保的脾性,便打哈哈說道:“都督好意我心領了,只不過伯父規矩大,還是以后看機會吧。”

    劉守有也知道馮邦寧用不著這種直接的施恩,但兩人畢竟曾經同在一個衙門,用這話拉近了一點距離之后,他就狀若無心地說道:“你之前被游七算計,吃了挺大一個虧,以后對這些下仆走狗之類的小人物,也需得要留心一些,別讓他們有可趁之機。要知道,這些小人為了往上爬,有時候恰是不擇手段。”

    馮邦寧又不是蠢人,聽出這話之中仿佛若有所指,他在目送劉守有上馬之后,心里少不得反反復復思量了起來。可直到回了馮保那間屋子的門前,他才一下子意識到,劉守有的這話暗指的恐怕不是別人,而是當年和游七常有來往,一直都是自家伯父馮保得力臂膀的徐爵!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撩開門帘進屋,低聲稟告了劉守有已經離開,可臨到離去的時候,他卻福至心靈地說出了一番話。

    “伯父,這宮外私宅您雖不常來,可有時候總有人因為各種事情求上門來,父親也好,我也好,總有些難以做主。徐爵自己也有私宅,也不可能一直在這住著,您看能不能讓掌家的張公公出來坐鎮?除了伯父您,司禮監各家公公在外頭的私宅,向來也都是用著自家私臣打理的。”

    馮保的全部精力眼下都放在張鯨派人首告張誠身上,馮邦寧提的這點小事,他又怎會放在心上,當下不曾細想就開口說道:“知道了,來日我讓張大受挑一些妥當人出來放在你這里就是。你也大了,有人幫襯也學著點,別老讓我操心。下去吧!”

    徐爵也壓根沒注意到馮邦寧所求有什么特殊,疑神疑鬼的他滿心全都是此事怎么會如此爆發等等疑問。直到馮保突然一拍扶手,他這才驚醒過來。

    “徐爵,你先回去,明天坐鎮東廠,看看還有什么牛鬼蛇神。我要先休息一陣子,明日一早便立刻回宮!”

    PS: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6 00:45
第846章 夤夜商除逆

    徐爵離開馮家的時候,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懷念當初游七死后,馮保讓自己住在馮家整肅內務的時候。那會兒雖說多有不便,可如今這節骨眼上,如果他還能住在這里,那么就不虞接下來再遇到如同劉守有突然登門這種事。

    想到這里,他就更加后悔當初為了對馮邦寧示好,為了讓馮保放心,他把人員都梳理了一遍之后,又將管束這些人的大權都交給了馮邦寧。這位馮保的嫡親侄兒吃一塹長一智,橫豎兜里有錢,干脆大把銀子撒下去,如今馮家內外的人手都忠心耿耿跟了這位馮公子,他几次想要打探事情都生怕被察覺,最終只能打消了念頭。可如果他一直都住在這里,既然上上下下都是他挑選出來的人,一旦有風吹草動,他甚至會早于馮保得到消息,如此還擔心什么?

    可如今再想這些,終究晚了。

    徐爵不是劉守有,雖說有官職,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算是馮保的私臣,所以當然享受不到馮邦寧親自相送的待遇。出門之后,看到馮家那角門合上,他本待在附近停留一陣子,但思前想后,最終還是選擇了上馬離開。

    然而,他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僅僅是他前腳剛走沒多久,馮家那角門便再次被人敲響。門上的人知道馮保多半已經睡下,哪怕在聽到來人通名道姓后嚇了一跳,還是不敢貿貿然去打攪馮保,而是先去稟告了馮邦寧。

    馮邦寧原本也已經燙過腳,准備摟著愛妾上床了,乍然聽到那通傳,他几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隨即才將那猶如八抓章魚痴纏不已的侍妾往床上一丟,沒好氣地說:“別給我搗亂,那位可是連伯父見了都要敬稱一聲容齋兄的角色,給我好好呆著,爺送了那位去見伯父就回來。”

    盡管門上通報的人說是張宏,但馮邦寧真正見到人時,還是吃驚不小。只見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用黑色風帽遮著頭臉,只帶著兩個隨從,門外也不見車馬,仿佛是步行過來的。知道張宏年紀大了,馮邦寧客客氣氣行過禮后,就吩咐了家人攙扶著,自己則是先走一步,快步去了馮保的寢室通報。果然,哪怕是淺眠之際被人吵醒,馮保頗有些惱火,可聽到是張宏繼劉守有之后夤夜而來,他的臉色便凝重了起來。

    兩人平素在司禮監中抬頭不見低頭見,同得天子敬重,兩宮青睞,無論是家中子侄恩蔭襲職等等,也都是同時下旨,同時辦理,內外但凡提到如今有名的大珰,必是馮張,任何第三人距離他們倆的資歷和寵信都還差老遠。而張宏對于東廠大權旁落,也從來沒提過什么要求,表示什么不滿,馮保自然不得不對其多几分容讓。聯想到此次的事情,本就源自于張宏得到的密報,他對于張宏這么大晚上過來找自己商量,心里一時翻滾著千般猜測。

    兩人相見,大門一關,張宏便開門見山地說道:“雙林,我是向你請罪來的。我名下的張鯨因為素來嫉恨張誠,此次借著東廠舊人中,有人給他傳了點不清不楚的消息,他便順勢而為,陷害張誠,弄出了這么一樁牽連極廣的事情來。”

    剛剛才有劉守有來報,道是有人出首告了張誠,如今張宏卻突然跑過來,說是張鯨陷害了張誠,饒是馮保素來極其慧黠的人,也一時間覺得有些腦子轉不過來。他盯著張宏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沉聲說道:“容齋兄,此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慢慢說。”

    張宏派人給汪孚林送信之前,也考慮過各種應對手段,其中也包括主動向馮保剖明坦白,但其中那莫大的風險卻讓他頗為猶豫。然而,汪孚林送信,卻建議他不如給執掌錦衣衛的劉守有送點似是而非的消息,趕在張鯨支使人跳出來,真正把臟水潑在張誠頭上之前,先把這件事給拋出來,而且弄上几個証人,然后再自己去馮保面前舉發張鯨,如此雙管齊下。他在沉吟之后就品出了其中滋味,暗嘆自己是身在局中,忘了跳出來看整件事。

    張鯨如今他是非除掉不可,而張誠雖說比張鯨識大體,可又不是他的人,鬧到這份上,他又何必有什么棄卒保車之類的心思?

    換言之,便是乾清宮大換血,對他來說,也沒有什么損失,真正損失的,只是習慣了那些人,尤其是張鯨和張誠的小皇帝朱翊鈞而已。可如今看看爭寵爭到這份上的張誠和張鯨,他不得不承認,汪孚林暗中建議,把張誠和張鯨索性一塊都裁汰掉,任由馮保換成新血,也許才是最好的。畢竟,他是忠于皇帝,可卻架不住別人有私心。當然,要做成此事,卻還需要技巧。

    但此時還不到拿出這建議的時候,張宏也就索性僅僅隱去了暗中見過汪孚林這一點,只說是自己得到了暗線密報,昨天悄悄去見了何心隱,得知其在靈濟宮中見過張誠,而后又聽何心隱描述過其人形態體貌,驚怒之下便把人送出了京城,今天文華殿那場朝議過后,方才見過張鯨,甚至連張鯨在自己面前巧言善辯的那番話,他都原封不動說了出來。

    臨到最后,他便頹然苦笑道:“我之前本想著,張鯨是我名下出去的人,如若我問過他之后,他肯收手,我便當成沒這一回事,讓他自己去收拾善后,可沒想到他竟說是為了我……雙林,我比你年長將近二十歲,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早十年,我尚且不曾和陳洪孟沖之輩爭過,到了現在卻要和你爭?說句誅心的話,你在外朝有張太岳,我可曾交接過哪個官員?張鯨不說自己的心太大了,卻說是為了我……唉,我真不知道說什么是好!”

    馮保早就過了憑個人喜惡斷定真相的年紀了,可是,張宏大晚上悄悄跑來見自己,說出了這推心置腹的一番話,他卻信了七成。至于那三成,他倒不是懷疑,而是認為張宏估計是著實忌憚做事膽大包天的張鯨。畢竟,太監當中即便源出一脈,可終究不是真正的父子,士大夫之中的那些門生尚且會違逆座師,更何況是一個區區記在名下的太監?張鯨竟如此巧言令色,膽大妄為,張宏還哪里忍得了?

    因此,當張宏說自己想要調任南京守備太監去養老的時候,他便開口安慰道:“容齋兄不必如此,我還信不過你嗎?既是張鯨如此悖逆妄為,把他拿掉就行了,你不必為此自責,誰名下沒几個忤逆長上的混賬?就是張誠,也不能留了,你可知道,就在你前頭,掌管錦衣衛的劉守有才剛剛來過。”

    張宏靜靜地聽著馮保說劉守有前來稟告的情形,心中暗自慶幸先安排了這一出,否則,他即便夤夜而來做出這樣的姿態,馮保也未必會買賬。然而,等到馮保講完,他卻突然搖搖頭道:“要拿掉張鯨和張誠,固然并不難,只要挑個錯處稟告慈聖老娘娘,他們縱使曾經千般受寵也不能幸免。可是,你不要忘了,皇上已經親政。”

    見馮保皺了皺眉,說不清是不自然還是不滿,張宏卻還是繼續說道:“雙林公你不要誤會了,拿掉他二人,我并無異議,甚至比你更主張這么做。但上一次兩人被發落到更鼓房,是我一再向慈聖老娘娘求情,這才撈了他們出來,皇上為此一度郁郁寡歡,直到兩人全都出來方才展顏。所以,無論你找借口把他們除掉,還是借助慈聖老娘娘,都容易被皇上怨恨。上上之策,是想辦法挑出他們最讓皇上忌諱的錯處,借著皇上的手把他們處置掉。”

    馮保故意說自己打算把兩人一塊鏟除,就是想看看張宏是否有意棄卒保車,可張宏并無保下張誠的意思,反而合情合理地規勸他借小皇帝之刀殺人,字字句句都從他們的利益角度出發,他在意識到張宏老辣的同時,更加確信張宏此番是真的被逼急氣急了。

    “容齋兄,我現在發現,張鯨竟敢算計到你頭上,實在是太不自量力。”馮保笑呵呵地挑了挑眉,隨即詞鋒一轉道,“可高拱的事……”

    “我聽何心隱說,他之前去新鄭時便聽大夫說,高拱活不了几天了。”這一次,張宏卻打斷了馮保的話,隨即仿佛沒看到馮保那不大好看的臉色,又加重了語氣說道,“與其窮究高拱一個將死之人,不如到時候好好訊問張鯨,看看他背后可有勾結什么人。我是不信,憑他一個人,就敢做出這種事來。他之前對我說從東廠得到的消息,萬一東廠被人混進去,那卻了不得,不如順藤摸瓜,這才能一網打盡。”

    即便張宏不這么說,馮保也打算這么干,可張宏主動挑明了,馮保自然更覺得張宏坦坦蕩蕩,并無藏私。于是,他便留著張宏商量了小半個時辰,等到張宏離去之后,他便立刻又把馮邦寧給找了過來。

    可憐馮邦寧一番云雨過后,摟著身邊的小妾睡得正香,可因為伯父這話,不得不又苦命地爬起身趕了過來,等聽馮保吩咐,道是今晚知道張宏過來的家人全都暫且軟禁,馮家附近那些眼線也全都收回來一一訊問,他就知道,張宏這一來,又是出大事了!

    這一夜,馮保几乎只合眼睡了一個多時辰,便在宮門剛開啟的時候匆匆回宮,張宏比他更加小心翼翼。畢竟,后者是在宮中做好了各種掩飾,甚至放了一個替身在私宅當中掩人耳目之后,這才出宮的。否則,司禮監排名第一的掌印和排名第二的秉筆無巧不成書地全都出了宮,誰會猜不到他們可能趁機見了面,趁機暗地里商議過?于是,次日一大清早,見過馮保和張宏的人全都發現,這兩位老祖宗的眼圈微黑,顯然沒睡好。

    可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之前那一日一夜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司禮監這排名第一第二的大佬能睡好那才新鮮!

    而宿在都察院掌道御史直房中的汪孚林,卻終于睡了一個好覺補眠。他晚上不到亥時睡下,早上過了卯時方才起來,省去了從家里到都察院的路途時光,也不用上早朝,甚至還有從家里送來的,用小棉被包裹在食盒外頭保溫,于是熱氣騰騰的定勝糕和咸豆漿,這種北方人看來瞠目結舌的古怪搭配,他卻吃得津津有味。

    雖說張宏并沒有回信,但他并沒有太放在心上。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點道理他還是懂的。

    而他沒有去打探消息,卻自有人要找他分享情報。早上都察院正堂廷參過后,左都御史陳炌就獨獨留下了他,令都吏胡全在外守著之后,便低聲說道:“張鳳磐昨天傍晚被兩個御醫連帶錦衣衛給護送了回家,說是氣病了。兩個御醫衣不解帶輪流在身邊伺候,張家人全都無法近前。馮雙林竟然做得如此露骨,昨天朝議的時候,大家几乎清一色都反對了他這個司禮監掌印,他會不會惱羞成怒?“

    就算馮保乃是首榼,你堂堂一個左都御史在下屬面前流露出如此畏懼的意思,不怕丟臉嗎?

    汪孚林心中如此腹誹,但說出來的話,那卻顯得非常地體諒陳炌的難處:“總憲大人,就拿我來打比方,我雖說和陳三謨不和,又和張閣老有齟齬,可公是公私是私,昨天我還是大體上和陳三謨站在了一邊。大家之所以齊心協力把馮公公的提議給打了回去,不怕得罪他,都是為了維護朝局的穩定,元輔如果知道,一定也能體諒。更何況,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馮公公能從咱們身上挑什么刺?”

    陳炌很滿意汪孚林用的咱們兩個字,但他留下汪孚林,自然不僅僅是為了聽這樣的言辭。他點了點頭后,就不動聲色地說道:“我打算寫一封私信,奏明事情始末,你可愿意一塊署個名?也算是我們表明都察院的態度。”

    說來說去,原來是要自己一塊署名!

    汪孚林頓時暗自啞然失笑,第一次覺得自己在這偌大的京城騰挪翻轉,竟然也漸漸有了些價值。看著面前這位頂頭上司,他笑著拱手行禮道:“自然唯總憲大人馬首是瞻!”

    PS:第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6 00:53
第847章 女人能做什么?

    作為馮保出宮時的書記,兼在外行走的大總管,徐爵是個大忙人,除了晚上,白天大多數時候都和這年頭的絕大多數男人一樣,并不呆在家里。所以,他那些平日里不能出門的妻妾,大把時光往往不知道如何消磨。正妻羅氏除卻閉門禮佛,便是管著兒子徐熙,而其他兩個有兒女的姨娘也倒還能夠打發時間,但余下的女人就沒那么好運了,就連拌嘴又或者指桑罵槐,也成了枯燥乏味生活中的樂趣之一。

    木訥的張三娘自然不可能在這些女人當中交到什么朋友,作為后院新寵,她反而常常能聽到外間那些故意高聲嘲諷她的言語。然而,對于這些風言風語,她從不拿到徐爵面前說,也從不反擊。

    這下子,原本指望她得寵,自己便能借勢的劉媽媽和四兒自然大為失望,久而久之也少在這位主子面前獻媚,沒事就在外頭閑逛聊天。張三娘也不去管束她們,只和坐得住的丁香做做針線。既然丁香真心待她,她自也偶爾與其說說某些心里話。

    而做針線活本是她從小就練出的技藝,哪怕進了京城也沒有斷過,那時是為了貼補身為元配卻壓根沒有管家權的親生母親。如今成了徐爵的人,她換得了張鯨給母親治病,可這閑來無事,仍舊停不了手。因為她進門的時候,陪送的箱籠非常丰厚,但卻是張鯨變相賄賂徐爵的銀子,她手里反而不剩半點,因此善解人意的丁香便說動她悄悄將繡的帕子,做的暑襪,悄悄拿到門上,托相熟的啞巴門房拿去市面變賣,只一個多月,卻也換了一兩銀子。

    這一兩銀子徐家那些姨娘又或者通房們誰也不會放在眼里,可張三娘卻對丁香千恩萬謝,貼身藏著猶如珍寶。

    可這一天,當丁香從門上回來的時候,她卻只見這位對她素來真心的丫頭面色微微蒼白,面對她時,甚至很不自然地把頭轉了過去。

    張三娘素來不大會說話,見此情景也沒太多想,可是,當丁香坐下,和她一同做針線的時候,短短一小會功夫卻三次扎了手指,她就覺得不對了。眼見對方心神不定,她想了想就低聲說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要不想說,就回房去睡吧……”

    “姨娘!”丁香卻一下子將手中那繡框丟進了一旁的針線簍,一把抓住了張三娘的手,聲音顫抖地說道,“外頭的啞叔告訴我,說是您……您的母親……”

    張三娘登時臉色大變,她張大了嘴巴,大口大口吸著氣,好容易方才驚懼交加地問道:“我娘怎么了?丁香,你快告訴我,我娘怎么了?”

    “姨娘,您的母親……她早就過世了。”丁香聲音干澀,見張三娘身體一晃,差點就從炕上摔了下來,她趕緊把人扶住,這才慌忙說道,“姨娘,您千萬節哀!張家只派了人到門上說了一聲,還說是張公公說的,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讓您伺候好老爺就行了,是否戴孝全憑徐家做主,也不用回去上香。要不是啞叔悄悄打手勢告訴我,只怕您都還會被蒙在鼓里。”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見張三娘竟是支撐著下炕便要往門外沖,丁香只能死死把人抱住。主仆兩人就這么掙扎了許久,這才雙雙摔倒在地。丁香也顧不得胳膊肘被碰擦得火辣辣疼痛,扳著張三娘的肩頭用力搖晃了兩下:“姨娘,您回去也遲了,您的母親在您剛剛過門后沒兩天就走了,在家里停靈了三日就已經抬了出去,張公公正在張羅著給你的父親續弦,說是想和張家聯姻的人能排到正陽門外去,總比讓您的母親占著位子卻生不出來強!您哪怕是為了她,也得好好過下去!”

    張三娘卻仿佛沒聽見丁香這勸慰似的,失魂落魄地說道:“我就是為了給娘治病,這才答應伯父的,他騙我……他為什么要騙我!”

    丁香只覺得額頭上背上全都是汗,她深深地知道,如果不把張三娘勸好,萬一劉媽媽又或者四兒進來,看到人這幅樣子,她就完了。然而,如果門上啞叔傳來的其他消息,她還能置若罔聞不理會,可這個消息她卻不能不告訴張三娘。此時此刻,她只能把人拉進懷里,便猶如哄小孩似的輕輕拍著張三娘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安撫勸慰,直到最終張三娘木木地被她攙扶了起來,重新坐回了床上,她方才趕緊去打水來服侍了人洗臉。

    在這百般安慰和勸說之下,足足大半個時辰,張三娘方才恢復了几分活氣。好在劉媽媽和四兒樂得沒人管束,也不曾回屋來,丁香也舒了一口大氣,給人重新勻粉上妝,又抿了頭發,她才訥訥說道:“早知道我就不說了,姨娘,您千萬看開些,總得活著才有希望……”

    “呵呵,呵呵呵……”張三娘雖是笑著,臉色卻比哭還難看,“丁香,娘都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晚上就去說,你去服侍別人吧。到時候我痛痛快快尋死,反正都是早晚的事,也不至于連累了你……”

    嚇了一跳的丁香下意識地捂住了張三娘的嘴,可讓她意外的是,張三娘卻一把扒開了她的手,蒼白的臉上,那漆黑的瞳仁一動不動:“伯父在家里只把我當成沒用的女人,進了徐家門,老爺也只把我當成沒見識的呆子,你知不知道,上次伯父來見老爺的時候,都說了什么?”

    她低低淺笑了一聲,就這么湊到丁香耳邊,原原本本將那一日張鯨和徐爵的談話說了出來。如果張鯨又或者徐爵在這里,一定會發現,這個他們從來沒放在心上的丫頭竟是有那樣絕佳的記性,能夠把兩人的對話全都記得一分不差。而丁香簡直被嚇得魂飛魄散,聽完之后那張臉如同死人似的,沒有絲毫的血色。主仆倆便一個痴笑,一個嚇呆坐在那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使勁掐了一記虎口的丁香方才回神。

    “姨娘,這話您千萬別對第三個人說,千萬不能!”丁香用雙手按著張三娘的肩膀,勁道大得可怕。見其只不理會自己,她只能咬咬牙道,“我來想辦法,我來想辦法幫您離開這里!”

    張三娘那一貫黯淡無光的臉上這才露出了几分神采。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丁香,見其死死盯著自己的眼睛,她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卻是低聲問道:“真的能離開這里?”

    “能,一定能。”丁香用尖銳的指甲掐了掐手心,即便沒有半點自信,她還是咬咬牙說道,“是死是活,總得試試!姨娘,你真的不認字?”

    見張三娘黯然搖頭,丁香的眼神一下子失望了起來,但她左思右想,最終決定賭一賭:“那咱們就畫畫,你想辦法把這件事用畫說明白,混在繡樣和繡品當中讓啞叔送出去!”

    徐爵之所以納了張三娘這個張鯨的侄女為妾,還把人放在身邊寵著,正是因為他讓廠衛仔仔細細查過,張三娘確實不認字,也確實木訥不受張鯨重視。即便如此,之前丁香幫著張三娘送繡品等東西出去給門上啞叔變賣時,仍然會被嚴格檢查。可這么多日子下來,得知張三娘生母死了,張家也沒把這個女兒給接回去祭拜,甚至連其母的喪事都辦得草草敷衍,分明沒把這個送過來的女兒當一回事,這一項檢查也就變得如同虛應故事。

    這一日晚間,丁香給啞叔送去東西時,翻檢的人隨手翻了翻,見其中几塊帕子,几張繡樣,沒有任何字跡,也就放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門房啞叔去集市上賣了繡品和繡樣,帶了兩個四分的碎銀錁子回來,這就更顯得平平常常了。

    然而,當小北拿到這繡樣的時候,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兒,臉色卻漸漸變了。自從把張三娘母親的死訊捎過去,這些天啞叔賣出去的繡品,她都派人借著買東西,仔仔細細看過,買過其中一些,手帕襪子之外,也有几張繡樣,然而,據說這次啞叔在拿出繡樣時眼色有異,人就買了回來。此時此刻,她沒有在意其中几張看似精美的花邊紋樣,眼睛只放在中間几幅圖上,到最后還叫了嚴媽媽一同過來參詳。

    “看這圖上的意思,其中一個是徐爵,另外一個……這衣服像是貼里,還綴著補子。我記得娘請過一個宮里出來的姑姑教姐姐和我規矩的時候,說是宦官雖說都能穿貼里,卻分兩等,司禮監掌印、秉筆、隨堂、乾清宮管事牌子、各執事近侍,都是穿紅貼里,可以綴補子,而二十四衙門的其他太監,還有長隨、答應、小火者,都是穿青貼里,不綴補子。如此說來,應該是一個司禮監又或者御前有頭有臉的去見了徐爵,兩人還商量了什么?”

    聽小北這么說,嚴媽媽點了點頭,繼而低聲說道:“那張三娘總應當知道,徐爵是馮公公的人,如果只是馮公公的人,記在圖上也沒有什么意思,也就是說,應該不是馮公公那邊的人。而這種事情竟然被她看見,或者說,根本就有她參與,那么,這去見徐爵的人很可能是張鯨!”

    小北心里也是這么想的,此時當機立斷地說道:“你親自去都察院送午飯,然后告訴相公,張鯨可能和徐爵勾結在一塊。張三娘的事,你就問他,要不要把人弄出來,讓他拿個主意。如果他同意,我就去做。”

    嚴媽媽點了點頭,卻沒有帶那繡圖作為証據。別說夫妻一體,就說這小兩口素來有商有量,汪孚林是絕對不會不信小北這番話的,帶東西的話萬一有什么疏漏反而麻煩。等她坐車帶了食盒到都察院,通報進去之后不多時,果然汪孚林就不緊不慢地出來。

    見著她之后,汪孚林還背對著都察院的門子故意抱怨了几句,不外乎是食盒讓人送進去就是了諸如此類。直到她不自在地低聲說少夫人有話捎帶,汪孚林這才跟著她走開了几步。這時候,她還能聽到背后傳來了門子們那低低的竊笑聲。

    等到汪孚林來到了馬車前,她這才用極低的聲音,極快的語速,將張三娘那張繡樣的始末如實道來。當她說出小北的意思時,卻只見汪孚林眉頭擰緊,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足足好一陣子。

    “事關重大,不能冒險。這樣,你讓她想辦法傳信給徐家,讓張三娘趁著徐爵不在,請求回一趟張家探望父親。徐爵的元配妻子不是說只要別人不至于騎到她頭上,就不大管姬妾之事嗎?只要軟磨硬泡,她就肯定答應了。最好讓那丫頭和門房也跟著。

    因為出事之后,徐家必定會遭到查緝,他們就不好脫身了。然后你們提早查實路線,在張三娘回程時弄出一點事件來,配合她逃跑。記住引導她跑到張宏的私宅。雖說她很無辜,但這件事不能少了她的旁証。張宏這個人,也許能夠看在她是女子的份上網開一面。”

    等到嚴媽媽凜然答應,汪孚林想了想后,又補充道:“你記住告訴小北,成功則最好,若不成功,她千萬不要勉強。而且,明日如果來不及做這件事,那就放棄,張宏既然知道張鯨主謀,又依照我的話去知會了馮保,兩人一定會注意到徐爵納了張鯨的侄女為妾這件事,遲早也是下這步棋的。我們只不過是搶在前頭而已,畢竟,徐爵很可能因為之前劉守有率先出手,張宏和馮保結成一線而意識到事情有變,說不定會提早除掉張三娘這個隱患。”

    當丁香得到啞叔送來的消息時,登時面色蒼白。時隔多年,當年被拐賣不過四五歲的她,并沒有見過當年那位送了叔父來和她團聚的恩人,但啞叔的來臨,使得她再沒有無依無靠的擔憂。想到張三娘不惜一死,可卻終究在聽到可以離開徐府便暫時放棄,她終于咬了咬牙,回房悄悄對張三娘提了提。

    因為徐爵早就送了消息說是今夜不回來,張三娘几乎想都不想就做出了決定。

    “大不了便是一死,還有什么好想的?明日我就去見夫人,她若不答應我回張家,我就死在她面前!”
ben59 發表於 2017-5-26 01:01
第848章 哀莫大于心死

    正如同汪孚林判斷的那樣,徐爵的元配妻子羅氏聽到張三娘想回一次娘家的請求,雖說有些不滿,可在張三娘祭出哭和尋死這兩招無解的法寶之后,她就立刻同意了。在她看來,人是張鯨送來的,徐爵這些天也是常常流連在這個新寵屋子里,說不定什么時候會把人抬了二房,她已經人老色衰,又沒有什么娘家的助力,何必去和這個平日里木訥不喜說話,娘家又非常強大的張姨娘過不去?

    而且,張三娘更向她承諾,去時不大張旗鼓,只需輕車簡從,到張家看看父兄就回來,她承擔的風險自然就更小了。

    所以,臨走時,看到跟著張三娘一塊來行禮的,是當年連宅子一并由馮保送給徐爵,一貫謹小慎微的丫頭丁香,羅氏就更加放心了些,只叮囑了一聲早去早回而已。有她這個大房點頭,門上雖對張三娘這趟回娘家頗有些疑慮,可昨夜徐爵回來時雖心事重重,也沒特別吩咐不許這個新寵出門,如今徐爵人又不在,他們也就放了行,只跟車的四個漢子卻是出自東廠的精銳護衛,一路安安穩穩把人送到了張家不說,甚至進門之后也寸步不離。

    張三娘顯然并不在乎這四個大漢跟在自己身后,馬車在張家門前停下之后,她下車之后就提著裙子快步入內。門上兩個門房一愣之下,猝不及防,竟是被她就這么闖了進去,再想攔著丁香以及另外四個跟車的漢子時,卻被人一把撥到了一邊,險些沒摔一跟斗。

    而張三娘卻沒有去找白天一貫在外鬼混,很少在家的父親,而是直奔母親的舊居。等開門看到滿屋子陳設還是當初自己離開時的樣子,依稀還能聞到那股藥香,可物是人非,她就只覺得膝蓋一軟,整個人就這么癱坐在了地上,淚水一時如同泉涌,竟是失聲痛哭了起來。

    四個跟車的漢子也只是因為平日徐爵用錢喂飽了他們,得防微杜漸避免一切意外,這才跟了過來,如今見張三娘這光景,想想聽到的傳聞,知道這位姨娘在張家不受寵,和張家人勾結不利徐爵的可能性很低,也就沒進屋子,而是站在院子里,由著丁香進屋勸慰安撫。直到一個身材瘦長,面色蒼白,腳步有些虛浮的年輕人匆匆過來,二話不說直接沖進了屋子,他們方才對視一眼,悄然來到了房門前,卻只是為了防止兩邊有什么密謀。

    “你回來干什么?伯父送你去徐家的時候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要做的就是討徐家那位爺的歡心,張家這邊什么事都不用你管!”

    張三娘卻仿佛沒聽到一母同胞的嫡親兄長那氣急敗壞的質問,木木地問道:“娘是怎么死的?”

    “她早就病得快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干什么!”

    張三娘身邊原本蹲跪著安撫她的丁香看到張三娘突然一骨碌爬起身來,竟是一把狠狠拽住了來人的領子,登時嚇了一跳。她平常見慣了沉默寡言木訥老實的張三娘,何嘗見到過女主人這般凶悍的樣子?

    “那是我親娘,也是你親娘,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話!伯父明明說過的,他明明說過的,只要我進徐家門,他就找最好的大夫給娘看病!”

    張大郎終于回過神來,一把掙脫了妹妹的手,他正想一如既往揮手打人的時候,見丁香張開雙手猶如老雞護雛似的擋在張三娘身前,外間卻還有四個虎視眈眈的漢子,他想到妹妹如今是徐爵的人,之前和徐爵因為爭風沖突過一場后,被教訓得不輕,他登時打了個寒噤,少不得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

    “伯父當然給娘找過最好的大夫,但你又不是不知道,治病這種事,那得看命,几個大夫都說娘是油盡燈枯,所以看著你嫁人,她就心滿意足過世了。之所以沒叫你回來,那也是娘的遺命,為你著想。你如今就好好呆在徐家伺候徐爺,別的事全都不用想,這家里用不著你操心……”

    張三娘根本就沒精神去聽兄長那無力的辯解,慘然一笑道:“娘這輩子就生了三個孩子,二哥死得早,她的全部希望都在我們倆身上,可是,大哥你自己拍拍胸脯問問自己,你都做了些什么?娘都不在了,我還有什么可操心的,這家里什么好壞,又和我有什么關系?”

    被妹妹這么一擠兌,張大郎登時臉色鐵青,等到丁香攙扶起張三娘跌跌撞撞往外走去,那外頭四條大漢也連忙跟上,惱羞成怒的他不禁氣咻咻地罵道:“頭發長見識短,娘成天除了哭,就是病,爹也好,伯父也好,看到她煩都煩透了,動不動還遷怒我,我容易嗎?人家家里娘和姐妹多能干,可我呢,要不是你就成天只會悶頭做針線,但凡有一點聰慧靈巧,嫁到那些官宦人家,說不定還能幫家里一把,誰讓你也就只有暖床那么點用處!“

    張大郎越罵越大聲,越罵越難聽,就連跟著張三娘出來的四個漢子聽了,也不禁眉頭大皺,暗想張鯨的這個侄兒實在是天性涼薄的爛人,對母親和妹妹尚且如此,對父親和伯父還能好到哪去?要不是張鯨如今有權有勢,只怕這家伙也會換一副嘴臉!可是,看到張三娘頭也不回地出了張府,在丁香的攙扶下上車,想到今天這趟出行還算順利,他們便松了一口大氣,回程時自然而然放松了几分警惕。

    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老實木訥的姨娘,只因為聽說了母親的死訊回張家一趟,這也就行了,還能玩出什么幺蛾子來?

    因此,當馬車轉過大街,前頭突然一車栗子翻了,滾得滿地都是,四下里的小民百姓一愣之下,不少都跑去撿拾,路上交通出現了短時間的混亂時,他們并沒有太在意,只不過站在馬車四周,防止有閑雜人等靠近。可几乎就是一瞬間,其中一人只覺得背后一道勁風襲來,偏頭一躲,卻不料被人砸中了右臂,登時疼得齜牙咧嘴。可讓挨了一下的這漢子更始料未及的是,不遠處還有十几個手持棍棒,地痞模樣的家伙往這邊沖了過來。

    “就是他們!這几個家伙是青老大請來助拳的!”

    眼見這群人氣勢洶洶直奔而來,見那邊廂栗子翻車的事故已經快收拾完了,四人當中為首的那個立時沖著車夫叫道:“快把車趕起來,先帶張姨娘回府!”

    車夫哪里會不知道輕重,答應一聲便立刻一甩缰繩,駕駛馬車快速駛離,甚至來不及去看后頭四位怎么對付那十几個地痞之流——畢竟是廠衛出身,對付這些個家伙不是手到擒來?然而,往那條回徐府的路走了沒多久,他放慢馬速,打算等一等那四個漢子時,突然就只覺得腦后突然一痛,一愣之后便知道是中了暗算。奈何一下他捱住了,須臾之后又是一下,他登時一下子癱軟在御者的位子上,若不是出手砸人的丁香死死拽住,他險些沒掉下馬車去。

    而這時候,路邊一個人卻矯健地躍上了馬車,從昏迷車夫的手中搶過了缰繩。他非常嫻熟而平穩地趕起了車,卻是須臾調轉了方向走旁邊一條胡同。來人顯然對京師的各種道路了若指掌,東拐西繞足足走了快兩刻鐘,他便用粗啞的聲音對身后說道:“張姨娘,張宏張公公的私宅就在前頭,你伯父張鯨就是他名下的人。張公公為人素來和藹,今天正好在家,你到門上直截了當求見他,就說有十萬火急的大事,他會為你做主的。”

    “好。”哀莫大于心死,回了一趟張家,張三娘已經一絲一毫的牽挂都沒了,她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開口說道,“我一個人去就行了,你帶丁香走。”

    “姨娘!”丁香此時只覺得后頭哽咽,死死抓住張三娘的手,聲音顫抖地說,“我跟您去吧,都是我慫恿您的,怎么能拋下您一個人……”

    “你至少沒騙過我。”張三娘嘴角動了動,硬起心腸掙脫了丁香,“娘死了,我本來就不想活了,不用死在徐家,我已經心滿意足,何必再多拖上一個人?之前那一個月,你至少真心對過我,若不是你,我也不會知道娘早就沒了!你走吧,好好嫁個人,不要像我!”

    眼看張三娘竟然就這么跳下了車,丁香忍不住探出身去伸手去抓,可卻最終抓了個空。等到車夫與張三娘交談了一句,又伸手指路,她忍不住渾身顫抖了起來,可還不等她開口說什么,便聽到那車夫平靜地說道:“走吧,我帶你去見啞叔!人各有志,張姨娘出不了心頭這口氣,在哪都過不好的。”

    想到自己還是能和唯一的親人啞叔在一起生活,將來嫁人生子,不用再寄人籬下,想到張三娘也許能夠報了張鯨兄弟涼薄寡義之愁,原本已經陷入了極度自責中的丁香漸漸恢復了几分神采。等到馬車迅速駛離,隨即到了一條死巷中丟下,那車夫帶著自己爬了一架木梯翻牆,隨即在一處僻靜的成衣店中換了衣裳,隨即坐上了一乘兩人抬的轎子,晃晃悠悠坐在其中的丁香只不知道置身何處,直到最后轎子晃晃悠悠進了一座宅邸。

    當恍恍惚惚的她被人攙扶下來的時候,見面前那清水大瓦房前,一個少婦含笑而立,從未見過對方的她突然生出了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這次多虧了你,啞叔在西廂房里,你先去見他吧。”

    丁香聞言一愣,隨即也顧不上其他,慌忙快步往西廂房中沖去。一進屋子,看到那個坐在椅子上一身整齊衣衫,卻顯得很不自在的熟悉身影,她立時扑了過去,不再像是往日在徐家似的,只敢低低說上一兩句話,不敢太親近,而是死死抱住了他的胳膊。

    “啞叔,真的是你嗎?我們真的離開徐府了?”

    啞叔又驚又喜,可缺了半截舌頭的他卻咿咿呀呀說不出話來,只高興得連連點頭,一把將侄女摟在了懷中。

    外間院子里的小北望著西廂房,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畢竟,母親當初都沒能做到的事情,如今在自己手里卻總算是成功了。雖說從馮保手上撈人,和從徐爵手上撈人,兩者的難度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母親才只能把侄女被拐賣進了馮府的啞叔給想辦法荐了進去,而自己這次卻能借著此番大事件的東風,想辦法從徐家把人弄了出來。

    只希望張鯨那個可憐的侄女運氣也好一些。

    前夜如同做賊一般去見馮保,達成一致后復又偷偷摸摸回宮,張宏卻在這一日白天又回到了私宅,打算借著告病的幌子在外冷眼旁觀馮保整肅宮闈。他該說的都已經對馮保說了,至于馮保要怎么鏟除張鯨和張誠,他卻已經懶得去理會。因此,一大把年紀昨夜卻又沒有睡好的他原本打算趁機補眠,可他仿佛才剛合眼沒多久,就聽到今次帶出來的內臣李柳兒在床頭叫了他好几聲。

    “又是天塌下來了不成?”

    見張宏睜開眼睛,疲憊的臉上盡是不耐煩,李柳兒雖說知道擾人清眠最惹人厭,可事關重大,跪在床前地平上的他還是低聲說道:“老祖宗,是張鯨送給徐爵做妾的那個侄女,她到門上說有十萬火急的事情來找公公,一個人來的。我知道此事恐不尋常,已經勒令關緊各處門戶,誰都不許外出。”

    張宏那滿腔睡意就如同昨夜馮保聽到他來見時一樣,全都化為烏有。他支撐著迅速坐起身,沒有半點遲疑地說:“帶她進來,我立刻就見!”

    盡管已經有所猜測,但是,真正從張三娘口中問出張鯨和徐爵那番密談的始末,張宏還是只覺得心火一陣陣上竄,胃疼肝疼哪都疼。他名下那么多宦官,對張鯨也許算不上是最好的,可也絕對算是前三甲,可張鯨竟然就因為一個司禮監太監的位子,就對徐爵做出那樣的許諾,而且還不要臉地和盤托出所有圖謀,換取徐爵對其的全力支持。

    如果不是汪孚林和何心隱有交情,何心隱又躲過了暗算,自己從何心隱那邊問出了假張誠的形貌體態,他就被這么個家伙耍得團團轉了!

    “你敢擔保,你說的這一字一句全都絕無捏造?”

    “我只是不甘心,這才想說出來。公公要是不信,我可以一死以証清白!”

    見張三娘一臉豁出去的表情霍然起身,張宏登時一驚,見李柳兒眼疾手快把人拉住,他這才如釋重負,當即喝道:“你才多大年紀,不學好的,學別人一來二去就尋死?你要是死了,此事就死無對証,你千辛萬苦過來豈不是白搭?給我好好呆著,我給你做主!”

    說完這話,他便沖著李柳兒問道:“徐爵眼下在哪?”

    李柳兒當然知道張宏什么意思,立時低聲回報道:“老祖宗,馮公公派了身邊和徐爵毫不相干的得力人,召了人在皇城內東廠整理關于高拱的文檔,徐爵應該只會覺得不對,還不至于知道其他事。至于張鯨,已經從馮公公那得到風聲的張誠正死死牽制著他。”

    “很好。”張宏披著衣裳趿拉鞋子站起身來,看著張三娘說道,“小丫頭,善惡到頭終有報,回頭你只要到司禮監掌印馮公公面前還敢照實說,我會給你做主!”

    PS: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6 01:09
第849章 關公面前耍大刀

    司禮監公廳之中,因為張宏一早就特意過來,道是身體有些“不適”,要在家告病几天,早就與其達成一致的馮保自然點頭准了,還陪著張宏去慈寧宮和乾清宮走了一趟,對李太后和朱翊鈞也都說明白了。只有他們倆知道,這是為了麻痺張鯨,讓其認為張宏在知道了其那番圖謀后,無奈默許了。

    所以,為了以防萬一,他先把徐爵給放在了內東廠,用事情把人絆住,又把張誠叫了過來把話挑明,讓又驚又怒的張誠去拖住張鯨,隨即就開始梳理張鯨近些年來的劣跡。

    不過,思來想去,他還是一時沒有找到能讓小皇帝親自處置這個親近內侍的最好辦法。

    而就在這一日午后,他得到了張宏讓人送進宮來的消息,他就立刻去了一趟乾清宮,當著小皇帝的面又提了提張宏的情況,暗指張宏說京師氣候不好,南京更利于養病這樣的話,仿佛暗示張宏打算去南京擔任正守備太監。此話一出,朱翊鈞就變了臉色,竟是磨著他帶個太醫出宮去,看看張宏到底病得如何了——完全忘了早上張宏才進宮來向他告病請假,說是要在宮外私宅休養兩天,哪有這么快就病情有變化的。

    得了皇帝如此囑咐,馮保看上去很勉強,但一出宮城,他坐著凳杌立刻就去太醫署挑了個太醫,隨即從北安門出了宮。只不過,當來到張宏在宮外的私宅之后,來探病的他卻把太醫丟給了張宏的掌家內臣李柳兒,自己徑直登堂入室,在張宏屋子里停留了整整兩刻鐘,這才把太醫給叫了進去。路上就已經得到了吩咐的太醫戰戰兢兢給張宏扶了脈,最終含含糊糊開了張不好不壞的方子,跟著馮保回宮的路上都還滿心嘀咕。

    可是,他是馮保常使喚的太醫之一,跟著馮保去乾清宮向皇帝復命的時候,自然馮保怎么授意就怎么說,什么氣病了,什么操勞成疾……反正各種話張口就來,聽到最后,朱翊鈞恨不得長雙翅膀自己親自出宮去看看。

    皇帝確實是真心關切,然而,張誠也好,張鯨也好,全都知道張宏這病其實有玄虛,張鯨更是恨不得張宏就此去往南京,遠遠離開京城,如此自己便可再無包袱輕裝上陣。畢竟,他深知張宏如今的態度未必代表著將來的態度。

    因此,當馮保離開之后,張鯨再三思量之后,就悄悄溜出了乾清宮。要知道,他們這樣的太監又不是那些貼身服侍的內侍,皇帝的起居全都要親手照料,日常陪著那也只是為了穩固皇帝的寵信而已,并不是時時刻刻都離不開。

    而張鯨前腳剛走,剛剛從馮保跟來人處得到口信的張誠后腳就派了人跟著,得知人去了司禮監,他眉頭一皺,就到朱翊鈞面前攛掇了起來。

    “皇上若是擔心張公公,何不到太醫署中挑選几個醫朮更高明的?說起來,張公公歲數那么大的人了,從前一直都身體健朗,也不知道這次怎么回事,突然說病就病了。”

    馮保和張宏從前一直都是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張宏經常是為著各種事情在慈聖李太后面前替自己求情,朱翊鈞心里自然有些偏向。此時被張誠這么一攛掇,他就霍然站起身來:“說的是,張伴伴平時身體很好,怎么會病的?還有,剛剛那個太醫著實庸碌,朕從前都沒見過他,哪有什么好醫朮?走,去司禮監,朕直接去找大伴,讓他陪著朕去太醫署重新挑兩個真正的御醫!”

    張誠就是想激小皇帝去司禮監,朱翊鈞既然自己提了出來,他少了繼續循循善誘挑唆的力氣,自然暗自大喜。只不過,此行要掩人耳目,他便低聲說道:“只不過,皇上若是傳肩輿,這一趟出去只怕驚動太大,就是仁聖老娘娘和慈聖老娘娘知道了,反而會責備張公公拿大矯情。不如委屈一下皇上,扮成小火者跟在奴婢后頭去一趟司禮監,如此靜悄悄不動聲色地就把事情辦了。”

    朱翊鈞對這樣的建議自然非常滿意,當即便滿口答應,等到張誠親自為他張羅換上了小火者的青貼里,又吩咐了內外只說皇帝在房中讀書,他就混在張誠那几個隨從小火者當中,出了乾清宮,繞道經由北面的順貞門,玄武門出了宮城,又繞過北苑萬壽山,從黃瓦東門往東行,最終來到了司禮監。對于一般小火者們來說,這樣走過去時間雖長,可還不至于會感到疲累,可朱翊鈞卻不一樣,走路很少的他出了滿身大汗,兩條腿也頗有些酸軟。

    張誠雖說平日里最關心皇帝,可眼下卻顧不得回頭,因此竟沒有發現。他來往司禮監極多,可即便是他,往日這里也并不是那么容易進來,今天這進門絲毫沒有受到阻攔,他就知道馮保做好了准備。此時此刻,見馮保的掌家內臣張大受快步迎上前來,目光在朱翊鈞身上一掃而過,就對著他點了點頭,他知道一切盡在計划之中,便回了一個默契的眼神。果然,下一刻張大受就有些為難地說道:“公公正在公廳見張鯨,張公公你這來得倒也巧了。”

    “張鯨?張鯨也來了?”朱翊鈞終究不是那些守規矩的小火者,忍不住問了一句,見張大受訝然看了過來,他想到自己此時是喬裝打扮,此話一出便有些穿幫,可須臾,皇帝的天性占了上風,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張鯨過來干什么?”

    張大受見朱翊鈞顯然不避諱身份,可貿貿然行禮就顯得太無知了,因此,他只是恭恭敬敬地低聲說道:“小的也不知道張鯨來找公公干什么,只是他一來就要求屏退閑雜人等。”

    “咦?”朱翊鈞往日對張鯨也頗為寵信,可此時張誠為了張宏的病而陪著自己來找馮保,而張鯨這個張宏名下的也這么巧來找馮保,他頓時有些好奇。他眼珠子一轉,便干脆問道,“能不能讓朕和張誠也一塊聽聽?”

    朱翊鈞連朕這個字都用出來了,張大受知道小皇帝是拋開了一切顧慮。他本就有此意,這會兒心頭大喜,立刻滿口答應。而張誠則是對隨從其他几個小火者吩咐了一聲,帶著朱翊鈞緊跟在了張大受身后。偌大的司禮監中平日理應是人來人往,可眼下卻安安靜靜,沒有人走動,一行三人竟是連個鬼影都沒撞見,就繞到了司禮監公廳之后的一處角門。站在這里,外間馮保和張鯨的對話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

    “張鯨,你和張誠共事了那么久,今天特意跑到我這里來,卻是要出首告他?”

    此話一出,朱翊鈞大吃一驚,失聲便要嚷嚷出來。幸虧一旁的張誠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小皇帝的嘴。而張大受看這光景,干脆悄無聲息躲了出去。而張誠直到張大受離開也沒有放開手,而是挨著朱翊鈞的耳朵低聲說道:“皇上,既然來了,那就聽聽,可千萬別出聲!”

    有了這勸說,本來暴怒之下想要反抗的朱翊鈞方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很快,外間張鯨的聲音也傳了進來。

    “馮公公,我雖是張公公名下的人,卻一向敬佩您的殺伐果斷。張誠記在您名下,可他一貫在皇上那兒搬弄是非,這些年來,我也不知道聽他背地里在皇上面前說過多少您的壞話。此次高拱文稿的事情鬧得這么沸沸揚揚,我如果不知道也就算了,可我據我所知,此事正是他搗的鬼……”

    “你是想說,張誠曾經出宮去靈濟宮,在那里脅迫人拿到了高拱文稿,又拿去想和三輔張閣老聯手對吧?”馮保突然打斷了張鯨的話,見張鯨登時瞪大了眼睛抬起頭來,他就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倒不是第一個首告張誠的人,昨天晚上錦衣衛都督劉守有,就已經去過我那里,說是你身邊一個小火者首告了張誠。他動作很快,連靈濟宮中可以作証的道童都已經抓到了。”

    角門處,張誠仍舊沒有松手,哪怕看到小皇帝那狐疑看著自己,他也只是搖了搖頭,一句都沒有解釋。

    張鯨面上吃驚,心里卻自然是毫不吃驚。昨夜他在宮里,徐爵在宮外,哪怕徐爵曾經親眼見証了劉守有過來稟告的一幕,可因為宮門既然下了千兩,一內一外就休想取得聯系。可一夜過后,雖說徐爵一大清早就被馮保派人宣召到了內東廠,通知他的余裕卻還是有的,所以他才不得不橫下一條心,到馮保這里來舉告張誠。可此時此刻,他還是裝出了非常驚訝的樣子,好半晌才強笑道:“沒想到劉大帥竟然如此雷厲風行。”

    “你沒想到的事情還在后頭呢。”

    馮保原本一直都在考慮如何讓小皇帝處置這家伙,可因為張宏送來的口信,他親自去了一趟張家,親自聽張三娘說出了那天晚上徐爵和張鯨的私會,又反反復復從各種角度訊問,証實了那番話的真實度后,他就決定采用眼下這種開門見山的態度。

    此時此刻,見張鯨顯然措手不及,他突然厲聲喝道:“張誠就算曾經和你有齟齬,可看在一同服侍皇上的份上,你也不該在背后倒騰這種無聊的伎倆。退一萬步說,張容齋又有什么地方對不住你,嗯?若不是你入宮就記在他名下,你能有機會去內書堂讀書?憑你認得的那几個字,讀過的那几本書,有資格去皇上身邊伺候?你才不到四十,就已經是御用監太監,可就為了一個司禮監太監的名頭,你就想投我,背了張容齋,然后誣陷張誠,一石三鳥?”

    朱翊鈞原本已經聽明白了,是張鯨告張誠的狀,而在此之前,執掌錦衣衛的劉守有好像就已經在查張誠,還查出了什么認証。就僅僅是這些,他一張臉已經黑得如同煤炭了。可是,當乍然聽到馮保這完全沒頭沒腦的質問時,他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完全有聽沒有懂,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這時候,已經不用張誠捂著他的嘴,他也已經不大會說話了,因為他的腦袋完全成了漿糊。

    張鯨也一樣瞠目結舌,完全沒有意想到馮保會突然揭了他的底。但他終究是在宮里浸淫了這么久的老油子了,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徐爵把他賣給了馮保。盡管不能理解徐爵放著能夠捏住他命脈的大把柄,將來合作之后能夠得到錦衣衛之主的地位不要,就因為劉守有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便扛不住吐露了大部分實情,但他知道眼下不能奢望徐爵這個盟友,只能指望死死抱住馮保的大腿。

    因此,他几乎想都沒想,膝行上前便貼著馮保的腳邊磕了兩個頭,隨即抬起頭后開口說道:“馮公公,這宮里素來是踩低逢高,我有今天,張公公確實幫了不少,可之前我和張誠一塊被打發到更鼓房,他卻先撈了張誠,再撈了我,不是為了別的,還不是為了籠絡張誠,打探馮公公您的虛實?您又哪里知道,張誠因為之前張公公施恩,馮公公您卻一度袖手不管,他還不是悄悄在張公公面前獻媚?”

    一口氣說到這里,張鯨知道還要再添一把火,便順著馮保剛剛的責問說道:“馮公公剛剛說我是一石三鳥,我實在是當不起。識時務者為俊杰,更何況我實在是瞧不得張公公明面上和您合作無間,背地里卻捅刀子。要知道,張誠仗著是您名下,又有張公公在背后撐腰,一直都在教唆皇上,說是您擅權。您本來就是這宮里第一人,原本用不著我錦上添花,我不過是因為滿腔義憤,不忍元輔剛走,便有人向您和他捅刀子!”

    此時此刻,馮保終于笑了,他伸出手來,一把捏住了張鯨的下巴,繼而一字一句地說道:“張鯨,你確實很聰明,你知道我相信徐爵,便去對他和盤托出謀划,讓他幫你圓場,到時候坑了張誠,你卻能躋身司禮監,日后還能取代張容齋,取代我。可你卻算錯了一件事,張容齋和我固然是有這樣那樣的不和,可關鍵時候卻還是站在一塊的。所以,我不會因為他撈過張誠,便記恨他,他也不會因為你這個敗類試圖投靠我,便忌諱我!”

    “你這種兩面三刀的東西,就算跟了張容齋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我是什么樣的人!”

    和他這種玩了一輩子心眼的人耍心眼,簡直是關公面前耍大刀,活膩味了!

    PS:請個假,就一更,明天兩更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mk2258

LV:9 元老

追蹤
  • 1120

    主題

  • 100531

    回文

  • 46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