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798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13:35
第870章 內舉不避親,宅中內鬼現

    從汪孚林和程乃軒聽几個秀才發牢騷閑言碎語,到殷正茂臨走時的提醒,再到遼東殺降冒功之事完全爆發,不過是十來日的事情。

    但在這十來日之中,程乃軒果然就如同汪孚林聽到的風聲那樣,轉遷兵科左給事中,竟然小小前進了一步。

    別看這一小步,言官三年一考,如果真的能夠捱滿九年,那么一舉扶搖入九重,登上正五品甚至正四品,都不是什么難事。怕就怕在任上得罪了權貴甚至于得罪了皇帝被黜落下去,若非有特別賞識你的高官,否則再起復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

    可人人都當成殊遇的大好事,程乃軒卻欲哭無淚。尤其是遼東之事恰恰在他升任兵科左給事中之后爆發,他更是有一種坑爹的感覺。

    雖說如今的科道不少是張居正提拔安置進去的人,但門生都可能對座師反戈一擊,更何況是區區提挈之恩。而且,橫豎揭開遼東冒捷,這又不是直接沖著張居正,好些科道言官躍躍欲試,這其中,兵科都給事中光懋便是最積極的一個,痛陳利害的同時,更主動請纓前去遼東勘察此事。

    光懋祖籍山西,一直都自居是戰國豪俠田光之后,明初洪武皇帝朱元璋以山西百姓填山東,他的先祖便是大槐樹移民中的一員。俗話說不為良醫,便為良相,光氏始遷祖便是以行醫為生,几代之后,濱州陽信光氏漸漸成了書香門第,好几位先人因為讀書有成,踏入了仕途。

    雖說一直并沒有非常顯赫的高官,但光懋的祖父也曾以舉人當過三任知縣,到了他時更是時來運轉,考中進士后觀政戶部,轉任真定府推官,而后便進為給事中,在六科廊資歷不下陳三謨。他前后數次上書,雖說有的准有的不准,但依舊直聲滿天下。

    所以,即便上書提及此事的不止光懋一個言官,可他領頭,其他人都知道揭蓋子的事恐怕輪不到自己了。既然輪不到,難免便有人想要給光懋找麻煩,其中,都察院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就當仁不讓上書舉荐汪孚林,甚至拿出了汪孚林當初在遼東的那番作為來當憑據,聲情并茂,不明就里的人若是看到那番溢美之詞,恐怕還會以為他真的和汪孚林有多好的交情。有他打頭,發現可以推汪孚林出來制衡,又或者說惡心光懋的言官便全都來了勁。

    誰不知道,這几年扛上汪孚林的往往都沒有好下場,沒看連次輔張四維和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這等張居正的親信也沒討得了好去?

    剛直之聲滿天下如光懋這種人,敬佩他又或者引為同類的清流君子很多,但討厭這家伙做派的也一樣不少,后者中也包括陳三謨。因此,本著自己反正去不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原則,陳三謨也跟著附和,推荐汪孚林去遼東。只不過在看笑話的用意之外,他也存著赤裸裸的惡意。

    想當初汪孚林在遼東就算計過李家父子一把,這次要是再去揭蓋子,兩邊鬧翻,一邊是勞苦功高的遼東總兵李成梁,一邊是汪孚林,他就不信張居正還會一心一意護著后者!

    在這紛紛亂亂的輿論中,程乃軒發現壓根沒自己什么事,這天晚上溜到汪家喝酒的時候,就免不了對汪孚林抱怨道:“你還說肯定不會讓你去遼東,可現在看看,你的呼聲比主動請纓的光懋還高,害得這家伙在兵科成天對我冷嘲熱諷,你這回可算錯了吧?”

    “那有什么關系,你看看我手里是什么?”汪孚林隨手一指書房案桌上的一份奏本,似笑非笑地說道,“當事者本人的意愿最重要,你說呢?”

    程乃軒和汪孚林那是什么關系,知道這家伙既然說了,就肯定是能讓自己看的,站起身就到書桌上,一把拿起奏本翻看了起來。略過几句套話,他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最關鍵的內容,登時慘叫了一聲:“雙木,你可不能這么害我啊!要是我被別人點中了跑這一趟也就算了,干嘛你要舉荐我?而且竟然還是跟著光懋一塊去遼東!”

    “元輔今天讓陳總憲問我是否想去遼東勘驗此事,我一口回絕了。然后呢,陳總憲就問我,你認為六科廊給事中誰適合跟著光懋去遼東?聽到這里,你還沒品出滋味來?”汪孚林見程乃軒登時臉色僵硬,他就笑吟吟地說道,“都察院百來個監察御史,我打過交道之后,素日有來往的,不超過十個,至于六科廊,呵呵,除了朝會時站班,我平時基本上就是敬而遠之。除了你,你說我能推荐誰?而我一提你的名字,陳總憲顯然很滿意。”

    程乃軒臉都綠了,好一會兒方才丟下奏本,悻悻說道:“本來還想打破你這烏鴉嘴的,沒想到還是被你說中。好嘛,我先是縣令的位子被王崇古的兒子給接了,反過來就酬謝了我一個給事中,之前還被馮保瞧上了,現在居然還輪到了去遼東的美差,真是一個個都太看得起我了。”

    “你可別覺得自己何德何能,要是你一點能耐都沒有,你在六科廊呆得了一年多?這次別人會屬意你去制衡光懋?”

    雖說汪孚林這話說得仿佛是在開玩笑,但程乃軒什么人,頓時沒好氣地呸了一口:“說好話也不知道挑讓我順耳的,都是我誤交損友!不過算了,不就是跟著光懋裝聾作啞嗎?我之前轉到兵科,就一直挺老實的。不過光懋也別想作威作福,大不了一拍兩散,他要前程,我這人可豁得出去!”

    次日,汪孚林直接把奏本遞到了會極門的管門太監處。既然不是經過通政司的題本,外人就難以獲知這奏疏到底寫了什么。雖說也有賄賂管門太監這種最最方便的做法,但能夠被撥到這個職司的,全都是馮保考察了再考察的自己人,要真會因為一兩個錢而泄露奏本內容,那絕對只有一個下場。也正因為如此,直到內廷把奏本發六科廊謄抄,內容方才一下子散布了開來。

    汪孚林竟是委婉表示自己不適合去遼東,兵科都給事中光懋確實是最佳人選。但因為茲事體大,內舉不避親,舉荐兵科左給事中程乃軒同去遼東,勘驗長定堡大捷。而內閣票擬照准,而批紅卻不是司禮監,而是天子親自批示,令光懋和程乃軒此去遼東明白查明上奏,不許文過飾非。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六科廊,而被舉荐的兩個當事者又全都在六科廊,而且還全都屬于兵科,這自然在六科廊引發了軒然大波。陳三謨沒想到汪孚林自己不去,卻在推了光懋的同時,把程乃軒給推了上去。而范世美黃時雨這兩個汪孚林的同年,之前就羨慕程乃軒進來一年就小小前進了一步,此次又輕輕巧巧摘下了一個很可能建立名聲的好差事,差點就酸得冒水了。至于最五味雜陳的,卻非光懋莫屬。

    汪孚林自陳不如他,這一點足以讓他自傲,可汪孚林卻添上了一個程乃軒做添頭,天子還准了,他怎么能高興得起來?

    只不過,內閣票擬,天子親自批答的奏本,外臣根本沒有多大置喙的余地——六科廊給事中封駁旨意這種權益,也沒有誰會沒腦子地用在這種地方。于是,這么一件事就這么決定了下來。只是人們關注的重心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光懋這個主事者反而還不如程乃軒這個輔佐者受到的關注多。

    程乃軒在進六科廊之后,雖說上書彈劾過几個人,也曾經言說過几樁賦役之事,甚至激得范世美上書彈劾汪孚林,間接促使陳三謨為張四維說話,可這種事終究不好宣揚,他在大多數人看來,終究還是比較低調的人。

    因為不是去打仗,許瑤又早就聽程乃軒打過招呼,所以給丈夫預備行囊的時候,她倒沒有太擔心。反而在程乃軒在那咬牙切齒地說汪孚林耍滑躲懶時,她有些嗔怒地拍了一下丈夫的肩膀:“去都准備去了,還在這怪別人干什么?”

    “我這不是想著,岳父一直都讓我低調嗎?這下跟著光懋,就算最初低調,回來之后,那也低調不起來了。”程乃軒正說著,冷不防臉上被一雙手捧住,卻只見妻子正認認真真盯著他。

    “你之前也說過,爹只是覺得你不用學汪大哥而已。可是,你總不希望日后走出去別人介紹你時,說你是汪孚林的同年同鄉好友,然后才是兵科左給事中吧?汪大哥有汪大哥的做法,你有你的做法,他去遼東也許會直接把事情鬧個天翻地覆,但輪到你時,你未必不能低調地給所有人一個交待。”

    程乃軒只不過是習慣性地耍寶而已,沒想到妻子會有這樣認真的反應,他不禁又驚又喜,握著妻子的手就連聲問道:“你真認為我能辦得到?哪怕是光懋名氣比我大得多,資歷比我深得多,我也能比他做得好?”

    “光懋就算有再大的名氣,可和我又有什么關系?”許瑤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抿嘴笑了笑,隨即便掙脫了手,柔聲說道,“快收拾好睡吧,明天出發!”

    “有夫人這話,刀山火海我都敢上,更何況區區一個遼東?”

    當次日送了程乃軒出發之后,汪孚林自然就去了都察院。而去了程家的小北從許瑤那兒問出這么一句豪言壯語之后,險些笑岔了氣。許瑤一時失口露出了口風,此時不免后悔,當即臉色通紅地說:“不許笑話他!”

    “知道知道,我誰都不說,哪怕相公也好,姐姐也好,爹娘也好,都一個字不說。”小北知道許瑤臉嫩,趕緊舉手投降。等到程乃軒一雙兒女一個由乳娘牽著,一個由乳娘抱著進屋來,她登時喜上眉梢,抱了那個裹著一塊絲絹襁褓,乳名喚作丫丫的孩子在手中,端詳了好一陣子。可就在這時候,她只聽得外間傳來了嚴媽媽的說話聲。察覺到嚴媽媽雖說和人低聲說著閑話,可聲音中仿佛有些焦急,她遂依依不舍地把孩子還給了許瑤。

    “小芸才剛來京師沒多久,之前相公他們兩個忙著正事,也沒時間陪著他們夫妻,小芸倒還幫著我管家,我得回去看看。”

    許瑤知道汪孚林兄妹情深,小北和汪二娘汪小妹又是早就熟稔的朋友,不止姑嫂之情,當下就笑著把小北送到了屋子門口。而叫上嚴媽媽往外走的小北一出聯通程家那側門,便立刻問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嚴媽媽見是自家內院,立時便打手勢讓芳容和芳樹先回房,隨即便靠近小北身后,低聲說道:“二姑奶奶抓到了一個給外界遞消息的仆婦,就是新挑上來的。”

    小北登時一下子站住了,隨即煩惱地揉了揉眉心。汪二娘有多潑辣多能干,汪孚林說過,她也親眼見識過,現在這么個太能干的小姑子直接抓出了這么一個“吃里扒外”的家伙,這就讓她著實犯了難。身為管家主婦,她不可能姑息此事,否則家里其他人可不知道這是故意在籬笆上扎窟窿放狐狸進來,反而一個個都學著,那就麻煩了。可要是重重懲處,天知道那家伙是單純的廠衛眼線,還是什么……

    可她轉念一想,立時便冷笑了起來:“好啊,若不是小芸眼厲,我這一疏漏,立馬就要出大事了!走,去看看!”

    嚴媽媽本來還想勸諫小北,既然被汪二娘抓住,那么就不論之前是什么初衷,如今都不可放過,可聽到小北這么一說,她就立時放下心來。等到陪著小北來到小花廳前,見院子里跪著個面如土色的仆婦,她腳下一停頓,便沒有跟著小北進花廳,只招手叫了之前歸自己教導的那几個新進丫頭以及另一個仆婦,仔仔細細問了事情緣由。

    而進了花廳的小北也從汪二娘那里問清了來由。那個被抓的仆婦沒事就到門上逛,被汪二娘撞見兩次后,汪二娘起了疑心。等到第三次發現人和貨郎兜搭,她就直接把貨郎并那仆婦都叫到了前院,讓王思明出面去問,結果那仆婦在搜身之前就慌忙吞了一個紙團進肚子里。汪二娘這才覺得事情嚴重,一面讓前院繼續押著貨郎,一面把那仆婦帶到了后院,又請了人去通知嚴媽媽和小北。

    “嫂子,我知道我是越俎代庖,可別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種人若是不殺一儆百,我怕會出問題……”

    不等汪二娘把話說完,小北就點點頭道:“你說得對,也做得對,這事情當然不能姑息!來人,將那私通外人的刁仆拉出去打二十,然后把牙婆叫來,讓她把身價銀給我賠出來,把人領回去。要是沒個交待,她以后在京師這生意就別做了!至于那個和她勾勾搭搭的貨郎,用相公的帖子送順天府去!”

    她已經故意放松了籬笆,如果真是廠衛送來的人,卻這么容易被識破,那主事者自己去反省,自己去想怎么對上頭交待好了!

    PS:第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13:55
第871章 打錦衣衛的悶棍

    打從一開始,汪二娘就對家里進新人的做法有些狐疑,只是小北找了非常具有說服力的理由,她這才接受了。可是,那四個年歲尚幼的小丫頭跟著嚴媽媽學規矩,學做事,她間或去瞧上一兩眼,對她們的感覺倒還好。但那一個放在外院做粗活,一個在后園伺候花木的仆婦,她卻總覺得瞧不大順眼。

    也許是因為她們自稱喪夫無子,別無依靠,故而自賣自身,又或許是她們太過自來熟,老是四處兜搭套人的話。一來二去,她就多留了一個心眼,時刻關注她們的行蹤,結果竟然這么快就被她揪出了一個來。

    她原本還打算若是小北只打算略施薄懲,拼著讓嫂子不高興,也要把人給趕出去,可小北一回來便肯定了她的越俎代庖,而且更是一面叫牙婆領人給交待,一面讓人將那貨郎送順天府,她一顆心頓時就放了下來。

    聽到外間那仆婦連聲求饒后被拖了下去,嚴媽媽和其他人也都在外頭,汪二娘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小北說道:“我原本該早些對嫂子說的,不該就這么突然把人拿下再報知嫂子,是我想差了,萬一讓別人覺得,我這個小姑子越權插手家里的事,我就太對不起哥哥和嫂子了。要不,我還是搬出去……”

    “搬出去的話不許再說!”事情雖說來得突然,但小北剛剛在聽到消息的一瞬間就想清楚了,這會兒便笑吟吟地說道,“一個好漢三個幫,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想得周全。再說了,家里那么大的房子,空屋子多得是,親妹妹和妹夫從徽州過來,卻不住自己家,還要住別家,這不是讓人笑話嗎?”

    軟言安慰過了汪二娘,小北又換了一臉正色,聲音也低沉了下來:“只不過小芸,你前頭的話說得沒錯,下次再發現端倪,你得和我商量,得和你哥商量。京師和徽州不一樣,除卻私相授受之類的私情,還有某些別有用心的家伙,會往別家安插眼線,但最重要的是,廠衛的耳目無處不在,你明白嗎?”

    雖說小北之前覺得,對從小在徽州長大,嫁到一水之隔的西溪南之后,日子也過得安閑富足的汪二娘說那些詭譎陰謀,實在是太過于勉強,但如今事情出了,她反省自己之前的態度,就決定捅破這層窗戶紙。果然,汪二娘從小就聽說過各種民間傳說,對廠衛的印象更是停留在妖魔鬼怪的狀態,這會兒小臉登時變得煞白,甚至連雙手都在微微顫抖。

    “嫂子是說……是說那個仆婦可能出自廠衛嗎?”

    “我不確定。”小北苦笑著吐出四個字,見汪二娘顯然嚇得有點狠,她便站起身過去,輕輕攬著小姑子那僵硬的肩膀,低聲說道,“也可能是別家派來刺探的眼線,也有可能只是純粹和人私通。我知道你必定要說,既然知道如此,為什么不把好家門,不要招收這些不明根底的新人,但我告訴你,就算是跟著相公很多年的舊人,也不是一定就不會出問題。酒色財氣,京師有的是各式各樣的誘惑,與其讓人往府中舊人伸手,不如放開籬笆放點老鼠進來。”

    汪二娘從前只知道管家一定要恩威并濟,尤其是對于下人,卻還是第一次聽到小北這樣的說法。意識到兄長在京城做官,看似名聲很響,風風光光,卻還要面對廠衛的窺伺,她就只覺得擔心極了。她張口想說如此做官,還不如辭了回鄉當富家翁,可知道這話極其不妥,因此竟是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

    這時候,她只覺得小北伸手摸了摸自己光軟的頭發,耳畔傳來的聲音竟是變得更加輕柔了:“小芸,這些事我只是對你說一聲,你聽了記在心里就好,不用心心念念惦記著。有些時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得不為,沒有退路,所以,你大哥就得猶如一根釘子一般,死也要釘在京城。你和妹夫到京城來,相公和我都很高興,相公是高興妹夫是個求上進的人,我高興的是有個伴了。以后,你有什么話都可以對我說,知道嗎?”

    汪二娘這時候唯有點頭。等到看著嫂子展顏一笑,就這么直接走出了花廳,仿佛對外頭的丫頭仆婦們訓示什么,她忍不住用指甲掐了掐掌心。

    怪不得爹娘寧可留下孫子,也要把嫂子送到京師來照顧汪孚林,以至于徽州有些人家都在暗地里說自家暴發戶沒規矩,應該留著兒媳婦在家伺候公婆,教導兒子,再選個良家女當做妾室,送到京城去伺候。雖說她向著嫂子,可只是覺得如此有利于哥哥夫妻團聚,卻沒想到這光鮮亮麗的京城竟是如此凶險!

    當被汪家人叫了過來的牙婆看到那披頭散發,下裳上血跡斑斑的仆婦時,立刻勃然色變,上前之后便劈手一個重重的巴掌甩了過去,緊跟著便快步來到小北面前,一個深深的萬福之后便是連聲賠禮,到最后不但退賠了雙倍的身價銀,更是承諾回頭領几個更好的來供主家挑選。

    至于交待,她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道:“小婦人對不起少夫人,實在是這婦人和小婦人有些沾親帶故,被她苦苦一懇求,這才把人送上了門,誰知道她運氣好被少夫人挑中了。可誰知道她還是忘不了舊情,竟然和人私相授受,鬧出了天大的丑事!小婦人這就把她送回老家去,決不讓她踏進京師一步!還請少夫人大人有大量,別把這事情往外傳,小婦人這就給您磕頭了。“

    見這牙婆竟是二話不說就要俯身下跪,那態度簡直是謙卑到了極點,小北眼中厲芒一閃,卻和顏悅色地讓嚴媽媽把人攙扶了起來,又淡淡地說一會兒就將那貨郎送到順天府衙去。說完這話,她看似低頭喝茶,眼角余光卻在觀察著那牙婆的表情,見其一瞬間流露出如釋重負,她就心里有了數目,有一搭沒一搭和那牙婆扯皮了片刻,就任由其將那仆婦領了走。等人一離開,她就對嚴媽媽使了個眼色。

    傍晚時分,經由隔壁程家掩護悄悄出門的嚴媽媽方才回來。得知汪孚林已經到家,她暗嘆一聲這倒省了事,立刻就直接過去。一進屋子,見夫妻倆正在吃晚飯,又留了她下來一塊吃,她便只字不提自己去打探的事,等到一頓晚飯安安生生吃完,東西都收拾了下去,芳容芳樹雙雙退下,她這才說正事。

    “之前把貨郎送去順天府衙之前,劉勃他們故意把人打昏了過去,在其身上下了三天之內都去不掉氣味的追蹤粉。人送去順天府衙之后,劉勃他們兩個一人帶著一條狗盯了府衙正門,一人盯了側門,我親自盯的是后門,后來大約在申時,那改頭換面的貨郎就從后門出來了。我只要見過一次的人,哪怕他改頭換面,也絕對不會認錯,更何況此人走路的樣子我印象深刻。我遠遠躡在此人身后,眼看著其到了千步廊西邊,錦衣衛后街的錦衣衛。”

    “竟然是劉守有的人?”

    汪孚林原以為東廠的人嫌疑最大,張四維派人也有可能,卻沒想到竟然是錦衣衛先把手伸到自己家里來了。對這位麻城劉氏出身的錦衣衛都督,他談不上熟稔,更多的是陌生。他和劉守有只見過几面,大多數時候只是朝會上抬頭不見低頭見,最近距離的一次接觸,便是在遼東之行回來后,劉守有和馮邦寧一塊來查問。而就在之前,劉守有還打發了錦衣衛北鎮撫司的理刑百戶郭寶,暗示他在寫信給張居正時,替張四維求求情。

    “公子,此事是就此了了,還是……”

    “順天府那邊不用再盯,把劉勃封仲都撤回來,至于錦衣衛那邊,勞煩嚴媽媽你再去守几日。”汪孚林對嚴媽媽的態度素來都很客氣,見她連道應該的,他就繼續說道,“五天之內,要是不見有這個人,你也撤回來。要是發現此人行蹤,那么就跟一跟,看看他的落腳點,弄清楚此人身份。另外,給我盯死那個牙婆,絕對不能讓她被滅口了。”

    等到嚴媽媽答應之后退下,汪孚林這才對小北問道:“妹夫和小陳一塊出門去了,怎么小芸沒過來一去吃飯?”

    “今天是她發現的此事。我不得不對她挑明了一些玄虛,結果大概把她嚇著了。”小北簡明扼要地說了說,見汪孚林無奈嘆氣,她就笑著安慰道,“從前家里公公婆婆都不在,你又重傷靜養,多虧了兩個妹妹里外一把抓,這才過了難關。小芸素來要強,放心,很快就會好的。”

    “真不想讓她們知道,我這個哥哥在京師四面皆敵,日子不好過,我寧可讓她們覺得我這官兒當得很輕松。”

    正因為如此,汪孚林肚子里窩著一團火。尤其是當嚴媽媽終于有所收獲,打探到那所謂的貨郎,正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下頭的一個小旗,名叫陳梁,世襲軍職,在錦衣衛干了十年,如今正要外調時,他立刻做出了決定。

    當初他是想松籬笆放人進來的,現在他改主意了!

    因為在汪孚林的家中失了手,陳梁這几日一度擔驚受怕。他倒不是擔心汪家的報復,雖說汪府那几個家丁著實扎手,但那也是他不想把事情鬧大,這才真像是個和仆婦偷情的貨郎似的,笨手笨腳慌慌張張失手被擒。他擔心的是上司生怕事情露餡,于是讓他無聲無息地消失!要知道,他這次是受命于理刑百戶郭寶,而郭寶上頭還有掌刑千戶劉百川,到劉守有那一級已經是通了天,他一個小旗無疑是隨手就可以扔的小角色。

    所以,當郭寶對他說,即將把他外調南京錦衣衛時,他不但沒覺得欣喜若狂,反而擔心這會不會是半路上要把自己滅口的一種手段。

    傍晚時分,當陳梁又在錦衣衛衙門中窩了一個白天,此時繞了一個大圈子,走進通往自家最近的一條暗巷時,他頗有些無精打采。上頭都已經做出了把他調離的手段,他并不太擔心會在京城再遭到什么算計,這會兒耷拉著腦袋心事重重,當背后突然有呼呼風聲襲來的時候,他明顯慢了一拍才有反應。直到腦后一痛眼前一黑,整個人頹然前仆的時候,他才生出了一個念頭。

    他娘的,那些黑心上司竟然只是用調離來騙他放松警惕,實則還是想滅口!挨了這一下悶棍之后,他是會被人裝麻袋丟下積水潭,還是別的什么地方?

    當陳梁再一次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只覺得滿頭滿臉都是水珠子。意識到自己是被人用涼水潑醒的,他心里生出了一絲說不出的驚懼。如果是滅口,他不可能再有蘇醒的機會,這會兒早就在哪里不會動了,可既然他醒著,情況卻不比死了更好。不論怎么說,他都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的小旗,這在左鄰右舍都不是祕密,誰會這么膽大包天,在回家的必經之路設伏打了他的悶棍,還把他給抓到了這里?

    “醒了?”

    聽到這個聲音,陳梁使勁扭動了一下脖子,但發現自己被捆得結結實實,處于無論如何都看不清對方頭臉的位置,他只能放棄了這沒用的掙扎,嗓音沙啞地問道:“敢問閣下是誰?這世上,敢打錦衣衛北鎮撫司中人悶棍的,我還從未碰見過。”

    “那你今天就已經遇見了。”

    隨著一聲冷笑,陳梁終于看到有人轉到了自己身前。當他看清楚對方頭臉的時候,他只覺得心中翻起了驚濤駭浪。他設想過是某些和他不對付的仇人,卻唯獨沒想到會是眼前這么一位人物!

    “看來,你認得我。”

    “汪爺……”陳梁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呻吟,“你是堂堂都察院掌道御史,怎么敢做出這種無視法紀的事情來?”

    “那是因為,你,又或者說你后頭的錦衣衛先無視法紀,竟然派人潛入我府中刺探。”汪孚林見陳梁面色大變,他便哂然一笑道,“而且,我更是沒想到,配合你做這件事的,竟然是一個在京城很有名氣,生意遍布各大文武官員宅邸的牙婆。你說,要是我把此事捅出去,那會是一個什么結果?”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14:08
第872章 滲透和反滲透

    “不,你不能這么做!”

    陳梁几乎是魂飛魄散,下意識地叫嚷了一句之后,見汪孚林滿臉嗤笑,他終于意識到,這次自己是踢上鐵板了。

    不,應該說是他那一個個上司們,又或者說錦衣衛踢上鐵板了!

    他怎么都沒有想到,一個年紀輕輕的文官,一個看上去除卻擁有當朝首輔的寵信,余下什么都談不上的文官,竟然能有這樣的手段,這樣的魄力,直接用最凶狠的手段撕開了錦衣衛一直自詡為堅固的防線。

    如果汪孚林真的這么做,其他人也許還有可能想到各種方法謀一條活路,他這個始作俑者卻一定會是被丟出去的棄子,連家人都會成為犧牲品!

    見汪孚林似笑非笑站在那兒,仿佛根本沒有把自己的叫嚷放在心上,陳梁知道現如今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和往日自己亮出錦衣衛身份出去時的情形截然相反,不得不低聲下氣地說道:“汪爺,千錯萬錯都是小人得罪了您,還請您大人有大量,放小的一條活路。這件事捅出去,對您也一樣沒好處……”

    “對我怎么沒好處?我想你大概有點誤會,我暫且不會捅得滿城皆知,只會唯獨捅到元輔面前。我絕不相信,是元輔派人到我家中刺探什么,因為我對元輔無所不能言,也無所不敢言,所以他絕不會疑我。要是他知道,在他尚且沒有任何表示的情況下,竟敢有人擅自指使錦衣衛北鎮撫司小旗到我家中刺探消息,你覺得元輔怎么想?更不要說,那個牙婆做的事要是被人知道,那是個什么結果。”

    陳梁此時此刻已經不敢有任何僥幸了。汪孚林如果敢真的將此事公諸于眾,那么結果一定會引火燒身,玉石俱焚,可汪孚林要是只去找張居正主持公道,那么汪孚林自己可以摘干淨,卻可以把他們一把火全都給燒干淨了。于是,心里發苦的他只得討饒道:“汪爺,小的上有老下有小,還請您高抬貴手,饒一條狗命。不管是您想讓小的做什么,小的都可以做,只求千萬放小的一條活路。”

    “誰的主意?”

    盡管只是這簡簡單單四個字,陳梁卻陷入了沉默。可是,看到汪孚林抱手而立,滿臉無所謂的樣子,他想到自己很可能被棄若敝屣的下場,最后還是把心一橫道:“小的只知道,是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爺親自吩咐下來的,那個婦人前兩次和小的對上了暗號,約定第三次傳遞消息,可沒想到……”

    “呵,沒想到卻栽在我妹妹手里。”汪孚林輕蔑地挑了挑眉,不屑一顧地說道,“本以為北鎮撫司中全都是老手,沒想到竟然這么不專業。”

    對于不專業這三個字的評價,陳梁臉色抽搐了一下,心中簡直是瘋狂腹誹。

    錦衣衛自從嘉靖年間陸炳在時達到了最頂峰之后,接下去就處處被東廠壓制,也就只敢在平民百姓面前耀武揚威,在文官面前簡直是如同小媳婦。要不是如此,那些手藝最精的怎么會全都一個個老死,要他這種手生的來做這種事?可事已至此,他可不敢和素有嘴仗天下無雙美名的汪孚林斗嘴皮子,擠出一絲笑容后就眼巴巴地說道:“汪爺,我真的就只知道這么多。我在北鎮撫司不過是區區小旗而已……”

    “很好。”汪孚林突然蹲下身,卻是手法迅疾無倫地往陳梁嘴里塞了一團手絹,見其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他就拍拍手站起身來,“現在,讓我問一問你剛剛提到的上司,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順便說一句,我對郭家的人說,郭百戶和你在一起。對你家的人說,你和郭百戶在一起。至少今夜,你們倆在我手里的消息應該傳不出去,所以你不用奢望錦衣衛那邊會獲知消息來救你們。又或者說,你們最好求滿天神佛不要讓事情往那方面發展。”

    “因為,我派了人在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附近守著,若有萬一,就直接捅到元輔面前了,今夜他正好在家。來人,把他拖出去!”

    滿京城的人,不論官民百姓,全都小看汪孚林了!

    這是郭寶之前被人用破布堵了嘴,而后還嚴嚴實實用布條纏了几遍,這會兒又聽到汪孚林和陳梁一番對話之后,他唯一的感受。

    他對汪孚林自然要比郭寶對汪孚林熟稔得多。除卻之前三法司重審汪孚林秦一鳴揭開蓋子的那場大案之外,此后理刑時,他也和汪孚林見過好几次。更不要說,他曾經受劉守有之命,扮成汪府的老家奴,和汪孚林在一家小館子見過一面。此時此刻,他比一上來先色厲內荏亮身份,而后喝止不成就連聲求饒的陳梁要顯得鎮定得多。

    “汪爺,我若是說出此事前因后果來,你預備如何?若是說出來,我卻活不了,那橫豎一個死,說不說還有什么區別?”

    “那要看你說什么。能不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你該知道我的性子,我這個人,真正被惹毛的時候,絕對不惜把事情鬧得最大,所以你最好不要想著胡言亂語誆騙我。我知道你不過是聽命行事,所以我也不是不能對你的行為多几分理解。”

    你這個瘋子要是真理解,又怎么敢讓人綁了我和陳梁這兩個錦衣衛的人!

    郭寶使勁吸了一口氣,這才低聲說道:“是緹帥劉都督的吩咐,我也不知道,劉都督怎么會想到要派人潛入汪爺您家中。這是真話,我一字一句都不敢有假,否則讓我死后下阿鼻地獄,家中兒女代代為奴為娼!”

    雖說很多人都拿賭咒發誓當成家常便飯,但汪孚林深知,這年頭的人比后世的人要迷信一些,所以這賭咒還是有點效力的。而探聽到是劉守有的命令,背后有沒有馮保的因素還不能確定,他就微微瞇起了眼睛,隨即淡淡地說道:“那這件事被我家中那個警惕性太強的妹妹給察覺之后,劉都督又打算怎么做?”

    “劉都督看到汪爺家中沒有其他反應,就認為把陳梁送到南京,警告那牙婆不要胡說八道,等過一陣子把他們處理掉,那就沒事了。”

    盡管事關兩個人兩條命,但郭寶說話的時候頗為輕描淡寫,看見汪孚林眉頭一皺時,他還以為汪孚林和某些假惺惺的文官一樣,動了惻隱之心,當即暗自冷笑了起來,心想終于是抓到了汪孚林的某個弱點。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汪孚林下一刻問出了一句他絕對沒想到的話。

    “我家里那剩下的五個新進家仆之中,應該還有錦衣衛的耳目吧?”

    郭寶盡管竭力想要掩飾,但看到汪孚林那眼睛就不曾放過一絲一毫他的反應,他就知道無法回避這個話題。他只能苦笑一聲,含含糊糊地說道:“應該還有個丫頭。”

    之前小北說過,和之前那仆婦一塊收進來的另一個仆婦也是自稱寡婦,喪夫無子,性子卻有些愛招惹男人,也許一樣有問題,汪孚林自是記在了心里,但這會兒郭寶卻說有問題的不是那個仆婦,而是一個十一二的小丫頭,他的心下便無比震驚了。

    由此及彼,之前那牙婆應該給京師不少大戶人家送過仆人,哪怕大多數都未必是最緊要的好差事,可若都像是他這兒似的,十一二歲年紀的孩子都可能有問題,那是什么概念?畢竟,京城遍地都是官員,可出身世家,身邊全都是知根知底世仆的人家,卻終究只是一部分!

    “好,真是好極了。”汪孚林眉頭一挑笑了笑,但那笑容卻冷峻極了,他回頭看了角落中一眼,沉聲問道,“都記下來了?”

    “公子,都記下來了。”

    見角落中的王思明答得爽脆,汪孚林暗幸從遼東收來的這么個小家伙如今也已經歷練出來了,他便招手讓其把口供送上來,隨即便對瞪大了眼睛的郭寶冷冷說道:“郭百戶,今天既然委屈你到了這里,那么沒有這么一個東西,我也不可能放心,這份口供,你簽字畫押吧。當然,如果你不愿意,簽字這一條可以省略,我不介意打昏了你直接畫押。”

    想到汪孚林應該不至于那么不智,拿著自己的口供去把這么一件事情揭開來,把滿京城鬧得天翻地覆,郭寶咬了咬牙,最終答應簽字畫押。等到終于有人給他右手松綁,他瞅了一眼那几乎是全盤復述的供述,把心一橫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緊跟著又由著別人拿了他的手掌在印泥上重重一按,最終在那紙張上留下了一個鮮紅的手印。

    如果只是指印,還有辦法毀掉,但整個手掌的話,他就算毀了紋路,大小只要吻合,卻還是逃都逃不掉的,除非他剁手!

    撬開了郭寶的嘴,汪孚林又反過來拿著口供到隔壁屋子里去審了陳梁,等到依樣畫葫蘆拿到了陳梁簽字畫押的供述,他看著兩張墨跡淋漓的紙,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囑咐其他人守在這里看好這兩人,他便叫上王思明牽了馬,出了這家臨時包下清場的僻靜小茶館。

    此時已經是夜禁時分,內城主要大街上,五城兵馬司的夜巡兵馬已經開始設置關卡,攔截犯夜的人。在穿過了數條無人小巷之后,汪孚林到了自家附近的一條胡同,這才再次上了大道,雖說不是在往日最常出沒的都察院附近,但只要他拿出廣東道掌道御史的銅印,所經路段無不放行,直到他順順利利來到了大紗帽胡同的張府。

    自從前一次王錫爵等翰林圍堵張府的事情之后,一度從張大學士府門口被撤掉的錦衣衛,現如今又已經重新上崗,把堂堂首輔大人的府邸變得和皇宮似的戒備森嚴。但是,即便是這些錦衣校尉,在聽到夤夜來見的汪孚林通報名姓,而后又拿出銅印為証時,最終還是放了行,眼睜睜看著汪孚林主仆二人敲開張家大門入內。因為是晚上不是白天,私下說話也不會被人瞧見,几個人甚至還在私底下嘀嘀咕咕。

    “到底是汪爺,白天那么多人求見,就算是正二品的布政使,正三品的按察使,都未必能夠見到首輔大人,他卻大晚上跑來,竟然還讓他進去了!”

    在隆慶皇帝死后聯合馮保驅逐了高拱之后,張居正素來獨攬票擬大權,因此如今雖說是深夜,又是在家中休沐,他卻并未就寢,而是在看各方督撫寫給自己的私信。所以,當聽外間稟告說是汪孚林求見的時候,這位當朝首輔非常意外。想到汪孚林素來是很知道輕重的人,沒有大事應當不會這么晚跑來,他几乎沒怎么細想便吩咐道:“讓他進來吧。”

    汪孚林第一次在這么晚的時間,踏入張居正的這間書房。甫一見面,他行過禮就鄭重其事地說道:“元輔,我今夜過來,茲事體大,能否讓最信得過的人守住門口?我今夜所說的話,一字一句都不能泄露出去。”

    張居正微微皺眉,隨即對汪孚林直截了當地說道:“你去傳我的話叫二郎來,一會兒讓他親自守在外頭。”

    讓堂堂張二公子當守門的,這實在是大材小用,然而汪孚林卻松了一口大氣,立時反客為主,親自去外間傳話。等到張嗣修匆匆趕來,他拉著這位張二公子三言兩語囑咐了几句,等不明就里的張嗣修真的守在了外面,其他的仆從全都退避了開去,他才轉身進了書房,直接到張居正書桌前,拿出了郭寶和陳梁的兩份口供。

    “這……你好大的膽子!”張居正在最初的呆滯過后,不禁又驚又怒,“你這東西從哪來的?”

    “元輔既然猜得到,還用我說嗎?”汪孚林可不怕張居正發火,見張居正一怒之下仿佛就要撕了這東西,他才沉聲說道,“我不過區區御史,結果就遇到這種事,那么,其他朝廷官員呢?元輔,我知道某些事情是由來已久的制度,我絕不是想要指手畫腳,可我覺得,元輔既是不知情,馮公公是不是也可能不知情?那么是不是有些人太過大膽了?”

    “你住口!”

    心煩意亂的張居正不想再聽汪孚林繼續說下去了,無法安坐的他隨手把口供丟在了桌子上,站起身在書房中又急又快地來回踱著步子,心中快速思量著。他自然知道,自己絕對沒有那樣的授意,讓錦衣衛派人在汪孚林的府上安設釘子,從明面上看,似乎馮保的嫌疑很大,可他之前回來之后,就和馮保有過一次深談。馮保對汪孚林的評價還算不錯,甚至覺得人比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要純粹,而馮保也沒有太大理由去派人監視汪孚林。

    畢竟,御史雖說位卑權重,可他明白向馮保表過態,汪孚林是他的人!

    那么,是劉守有自己的主意?劉守有又怎會有這樣的膽子?或者說,汪孚林上次就提起過,小皇帝派田義與其接觸,難不成是……

    張居正遽然止步,看向了汪孚林,卻見汪孚林也正看向了自己,隨即上前到書桌旁用手指蘸著茶水寫了几個字。

    “既然人家要潛入我府中,何妨我們也順勢策反一兩個人,反過來潛入對方?”

    PS: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15:19
第873章 降伏

    當汪孚林從張居正書房中走出來的時候,就只見門口的張嗣修正若有所思看著書房大門,尤其是當看到他時,更是滿臉沒好氣。

    他知道剛剛那番對談完全屬于沒頭沒腦,縱使張嗣修親自守著門口,只怕也根本沒聽到什么,他就沖著這位張二公子笑了笑。

    “你還好意思笑?我還當是什么大事,可你和爹在里頭賣什么關子,連我守在外頭,你們也在那打啞謎?”

    見張嗣修氣咻咻的,汪孚林便走上前去,笑著在其肩膀上一搭,繼而輕聲說道:“知道得越多,越容易睡不好,我可不愿意擾你好夢。進去陪元輔說說話吧,我這就回去了。”

    雖說極其痛恨汪孚林這種話說一半就賣關子的行為,但張嗣修想到剛剛張居正在屋子里突然大發雷霆,猶豫了片刻,還是最終任由汪孚林往外走去,自己匆匆進了書房。見父親一如既往坐在書桌后的太師椅上,臉上看不出喜怒,反而有些說不出的疲憊,他蠕動了一下嘴唇,最終還是走上前去。

    “汪世卿走了?”

    “是,他囑咐兒子進來陪父親說說話。”

    “呵,我今天才算知道,從前說他膽大包天,那都是假的,那些事情固然有些危險,可比起他這次做的事情來,卻又算不了什么。”

    這世上還能找得出第二個敢打錦衣衛百戶和小旗悶棍的御史嗎?他居然還被汪孚林給說動了,給了其一張手書,賦予其權限去籠絡郭寶和陳梁!

    張嗣修發現張居正似乎并沒有太生氣,他頓時就安心了,少不得湊趣地附和道:“他是大膽,父親一發火,便是尚書督撫也會噤若寒蟬,他卻居然沒事人似的在您書房中呆了這么久。”

    張居正這才微微一愣,隨即醒悟到汪孚林確實不怎么怕他。但對于這一點,他并沒有太在意,只是在沉默片刻之后低聲說道:“汪世卿此人行事,確與常人不同,和陳三謨曾士楚這些唯我馬首是瞻的科道相比,他的為人處事,似乎……”

    似乎從他張居正的角度著想,甚至要勝過為自己著想?

    這最后半截話,張居正沒有說出來,張嗣修自然也無從去猜。

    若是汪孚林知道自己竟然得到了張居正這么高的評價,他一定會深感冤枉。

    其實要不是因為萬歷皇帝實在是不大靠得住,一旦面對強大外部壓力,更是誰都可以扔;其實要不是因為他和張四維已經不死不休,兩個之中只能存活一個;其實要不是張居正一直都對他挺好的,張家几兄弟刨除相府公子的這一層身份,和他也挺處得來……他并不是那么樂意被人在身上打一個重重的張字標簽。但既然上了同一條船,那么為了不翻船,他當然不介意為張居正多想一點。

    雖說和汪道昆已經“反目”了,日后張居正一死,汪道昆東山再起“收拾忤逆侄兒”的可能性很大,但他不喜歡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別人身上。

    回程路上,汪孚林帶著王思明,來了個金蟬脫殼,讓另外一個扮成自己模樣的人先回了家,他最終回到關押郭寶和陳梁的那家茶館時,已經是一個多時辰之后的事了。

    盡管此時早已到了平日自己就寢的時分,但郭寶卻一絲一毫的睡意都沒有,尤其是當汪孚林再次來到他的面前,拿了張條凳坐下,眼睛炯炯地看著他,他更是有些心里發毛。果然,下一刻,他就從汪孚林口中聽到了一個令他驚駭欲絕的消息。

    “我剛剛去張大學士府見過元輔。當然,是帶著你和陳梁的口供去的。”

    想到汪孚林剛剛確實離開了很久,但郭寶本能地不愿意相信這話,因為他明白這代表著什么。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強笑道:“汪爺不用使詐嚇我,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您難道還怕我耍什么花招?”

    “使詐?我從前確實用過使詐的伎倆,但今天的事情卻不同。這里有元輔的手書,你要不要看看?”汪孚林見郭寶登時面色僵硬,他展開手中那張張居正手書的帖子,見郭寶瞪大了眼睛看完其中張居正授權汪孚林查問此事的內容,最終死死盯著那一方張居正的私章。

    盡管郭寶在北鎮撫司官居理刑百戶,也常常參與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的三司會審,但憑他的官職,還遠遠夠不著張居正這樣的當朝首輔。然而,張居正的私章是怎么一個形制,他卻是知道的,這卻是劉守有接掌錦衣衛之后,為了以防有人冒用首輔名義,方才讓他們這些實權百戶層級以上的人認過。所以,他仔仔細細端詳許久,最終確定,汪孚林竟不是在誆騙自己。

    如此一來,他就不得不面對那個最最悲觀的結果。

    “汪爺,您到底想要怎樣?”

    “今天這件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不但如此,還可以方便你行事,現在你讓人安插到我家中的那個小丫頭,我也可以當成不知道。”

    郭寶敏銳地聽出其中那明顯的意味,登時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時順杆爬了上去:“汪爺是想要卑職為您所用么?”

    一發現還有保住性命和前程的機會,這就自稱起卑職了!

    如果有可能,汪孚林當然希望籠絡那些能夠忠心耿耿為自己所用的人,就比如他在杭州在南京做的那樣。然而,錦衣衛這么一口大染缸中出來的,大抵烏漆墨黑,他又沒什么王八之氣,想要讓人納頭便拜簡直是笑話。此次行險一搏,能夠把郭寶納入掌中,這就已經非常不錯了。

    于是,他將張居正的手書收好,繼而便淡淡地說道:“你說對了一半,但是,也不止是為我所用。如果我沒有記錯,錦衣衛劉都督是元輔首肯,這才能在緹帥的位子上坐到現在,可現在他命人盯著我,元輔卻毫不知情,你覺得,劉都督是懷有異心呢,還是其他什么意思?”

    如果張居正都對此毫不知情,那么,劉守有又是打的什么主意?莫非是聽從馮保的意思,又或者是已經打算倒向業已親政的當今天子?可就算是朱翊鈞,此番親政之后,對張居正依舊是恩遇備至,看不出有一絲一毫疑忌疏遠的意思。難道……劉守有真的是自作主張?

    正在迅速思量的郭寶微微一分神,卻聽到了汪孚林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過很遺憾,無論劉都督打的是什么主意,那都是他,就算他得到了誰的賞識,也惠及不到你,反而一旦遇到什么事,比如像今天這樣的,就會是你這種實際辦事的背黑鍋。”

    沒錯,這次他徹底栽在了汪孚林手上,汪孚林又嫌事情不大似的直接捅到了張居正面前,他如果沒有一個明確的態度,那么回頭就會和陳梁一樣被丟出去當替罪羊,但如果立刻改換門庭,卻意味著攀上了高枝。即便得通過汪孚林,這才能夠得著當朝首輔,可這總比通過劉守有,還不知道劉守有背后究竟是誰,那種不確定性要好多了!

    更重要的是,汪孚林這個人自從入朝以來,基本上還沒怎么吃過虧,這次甚至膽大包天到對他們兩個錦衣衛中人下手,卻也因為做好萬全的准備,再次和從前一樣穩穩占了上風。跟著這么一位年輕而顯然有前途,場場爭斗都無往不利的后起之秀,總比跟著已經在上位者面前露出馬腳的劉守有強。更何況,劉守有還常常不是親自交待他做什么事,而是讓劉百川來傳話,如此一來有什么事都能賴得干干淨淨。

    在快速的思想斗爭之后,郭寶也顧不得眼下自己被五花大綁,掙扎著爬起身之后,他不顧雙手反綁,雙膝跪了下來,以頭點地道:“卑職從今往后,便是汪爺您的人了,您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但憑吩咐,刀槍火海,絕無二話!”

    不論今夜冒了多大的風險,但是,既然在錦衣衛上扎下了這么一根足夠有分量的釘子,那么就一切都值得。因此,汪孚林當即回頭吩咐道:“來人,給郭百戶松綁!”

    見陰影中一個人上來給自己解繩子,也就意味著汪孚林說這話的時候,竟然沒有避開下人,郭寶對自己的安危反而更加放心了些。

    他深知,與其說是自己剛剛那樣低姿態的表態,最終讓汪孚林滿意,還不如說,他在那樣的口供上簽字畫押,而且這件事又已經在張居正面前過了明路,這才是汪孚林肯相信他的最大緣由。此時此刻,揉著被綁得有些麻木的手腕和手肘,他方才畢恭畢敬地來到了汪孚林跟前,低聲說道:“其實,汪爺也可以用一用那個陳梁。他固然說是要被派到南京去,可這件事不是沒有余地的,只要我能讓劉都督相信,汪府沒有將此事看得很重,就可以挽回的。”

    “你倒是很為我著想。”汪孚林本來就不打算浪費人,要知道他費盡千辛萬苦,好容易才抓到了錦衣衛這兩個人的把柄,要是只能用一個,那就實在是太過浪費了。因此,他略一沉吟,便點點頭道,“也好,陳梁你到時候設法讓他留在京城,日后有事,就讓他和我聯絡。”

    郭寶正是知道自己和陳梁如今是一條線上的螞蚱,若是貿貿然用別人,很可能得不到汪孚林的信任,而且也容易出問題,因此這才特意出口試探一二。見汪孚林果然從善如流地聽取了自己的諫言,他心中暗自覺得這位炙手可熱的掌道御史還算好相處。因此,他就少不得趁熱打鐵地說道:“那么,汪爺要不要卑職在錦衣衛繼續籠絡几個穩妥可靠的人?”

    “比你職位低的,如陳梁這樣的總旗和小旗,你能夠拿得住的,可以籠絡几個,但你自己把握好分寸,若是泄露了風聲,你自己知道后果。而且,若是你的其他上司,比如某個千戶也生出了這樣的意向,你自己應該知道,到時候誰會更得看重。”

    郭寶沒想到汪孚林竟然看得這么透徹,臉色尷尬的同時,心中卻大叫僥幸。如果今天被抓的不是他而是別人,比如他的上司,掌刑千戶劉百川,那么,他說不定在糊里糊涂之間,就會被人列為日后清除的目標,到時候怎么被掃地出門都不知道!

    有了張居正的授權,汪孚林收服郭寶尚且輕松,收服陳梁,那就更加不在話下。不過几句對話的功夫,陳梁就比郭寶更快地跪了。等到發現郭寶也已經果斷選邊站隊,之前几天惶惶不可終日的陳小旗只覺得自己做出了這輩子最英明的一個決定。

    汪孚林當然也可以不用張居正的威嚇作用,將此事瞞著張居正,僅僅憑著之前的兩張口供,就能將郭寶和陳梁玩弄于掌心之上,但錦衣衛中人素來刁滑狠毒,他若是沒有一個強大的震懾,難免會遭到反噬,這才干脆先行捅到張居正面前,換取這位首輔的支持,從而繼續維持那個坦坦蕩蕩汪世卿的印象。

    深夜時分,當郭寶和陳梁分別回家之后,汪孚林這才開始了躲開夜巡兵馬的回家之路。只不過,他卻不比小北高來高去慣了,當最終翻牆進了家門,已經是離開那家小茶館大半個時辰之后的事情了。當几個人一個接一個翻牆進了自己家,他吩咐其他人都去睡,自己來到正房門前的時候,他才剛剛伸手去推門,就只見兩扇大門在自己面前陡然拉開,雙手用力卻扑空的他猝不及防往前一傾,隨即便覺得自己被人抱住了。

    “這么毛毛躁躁的!”嘴里這么說,小北伸手抱住汪孚林的時候,臉上卻是笑吟吟的,“看你這樣子,應該是全勝歸來啦?”

    “冒了這么大險,總算沒白費。一晚上跑來跑去,最后還是翻牆回來,實在是累死了!”

    汪孚林也干脆不放手,就這么攬著妻子進了門去。盡管這會兒還沒洗漱過,但他已經一個手指頭都不想動了,往一張藤制躺椅上一倒,就長舒了一口氣道:“今晚我去大紗帽胡同,找的借口是程乃軒來了信說遼東之事,否則大晚上我去找元輔,只怕別人還會生出疑心。這一步棋能夠成功,也就意味著我們在京城也有些官方的耳目了。當然,唯一的風險就在于,那兩個家伙會不會破釜沉舟去告密,明天我家門口是否會圍上一堆錦衣衛。”

    PS: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15:29
第874章 那一棍子挨得值!

    事實証明,汪孚林的所謂門口圍上錦衣衛,只不過是一句冷笑話。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雖說錦衣衛北鎮撫司看似是個說出去非常風光的地方,能夠收獲一大堆敬畏的眼神,郭寶作為實權的理刑百戶,比一般只挂著閑職的指揮又或者千戶都有頭有臉,可終究上頭還有不少上司。更何況,他甚至連是否能熬到劉百川騰位子給自己都無法保証,朝中也有很大可能另行指派一個掌刑千戶,而不是讓他接任。所以,昨天被人打悶棍綁走的經歷固然很讓人郁悶,可他卻覺得很值得。

    郭寶都如此,陳梁那還有什么好說的?昨夜一場驚嚇之后,頂頭上司郭寶和他就成了一條船上的人,最讓他高興的是,他很可能不至于要被發配到南京,而是會留在京城。有了這樣一個承諾,又多了個靠山,欣喜若狂的他哪里還會在乎腦袋上挨的一下?

    而兩個人既然已經串好了供詞,郭寶對于昨夜他們碰頭的事情,自然不怕被人發現,想好了留下陳梁的辦法。

    郭寶親自去對上司劉百川求情,把話說得非常入情入理:“劉爺,陳梁之前去汪府聯絡時被抓,那只是純粹的倒霉。但既然沒有被人瞧出他臉上做過偽裝,錦衣衛又從順天府順順利利把人給撈了出來,那么與其急不可耐地把人送出京城,還不如先看看汪府會不會有后續的動靜。比如說,他們會不會將之前買來的五個家仆都退給那個牙婆?又或者說那牙婆再送人時,就會不被信任?如果沒有這樣的跡象,還不如留著陳梁。”

    劉百川頓時眉頭大皺:“怎么,是陳梁求到了你面前?他能撿條命都已經算得天之幸了,這事情已經捅到劉都督那兒,險些沒出大亂子,留著他在京師,萬一被汪家人認出來怎么辦?”

    “正是要他繼續去負責汪家那一邊。”郭寶見劉百川眉頭皺成了一個結,他便巧舌如簧地說道,“劉爺您想啊,這事情本來就是他惹出來的,原本就不那么容易做,找個其他人接替,萬一捅婁子,不是又折進去一個?他對我說,他能千變萬化,臉上涂了一層又一層就能夠糊弄人,再讓他試一次也未必就會牽扯到咱們錦衣衛身上。而若是能夠,這樁事情就不用另外找人,他一手一腳負責到底。”

    “嗯?”劉百川有些躊躇地沉吟了片刻,突然開口說道,“這么說,你是要為他作保?”

    在錦衣衛中,這個作保和民間的作保具結也是一個意思,那就意味著,只要陳梁出現任何問題,郭寶這個理刑百戶就得承擔同樣的責任。一般情況下,很少有人肯給下屬又或者同僚作保,畢竟一旦出問題可不是玩的。郭寶在平常時候也絕對不敢做這種保証,但有昨夜的事情打底,他就沒有那么多顧慮了。

    “正是要給他作保,還請劉爺給他一個機會。”

    這時候,劉百川反而笑了起來:“怎么,他給了你多少好處?這小子也真夠貪心的,南京那地方雖是個養老的地兒,卻也輕省,別人想去都還去不了呢!”

    “劉爺慧眼如炬,他昨天晚上請我喝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苦求了半天,我這不實在是拿他沒辦法嗎?他立了軍令狀,說是肯定不會讓汪家人把他認出來。不如這么著,也不用他到汪家去聯絡人,就讓他這几天到汪家前門后門或是附近做點小買賣,和汪家人搭几句話,只要別人認不出他來,就把他留下,您看如何?大帥雖說之前是惱火,可他對劉爺您素來器重,只要您說上一句話,他是一定會答應的。”

    雖說郭寶這好話說了一籮筐,但劉百川老謀深算,哪里會被這些逢迎奉承給沖昏了頭腦,卻還是把陳梁叫了過來,讓他立了軍令狀,又吩咐郭寶作保,這才拿了東西去求見劉守有。而郭寶帶了陳梁回自己的直房之后,隔著支摘窗確定外頭沒人,他方才低聲說道:“能做的我已經都做了,萬一大帥那邊通不過,那這事情便是神仙都沒辦法。汪爺甭管在首輔大人面前有多大體面,在錦衣衛畢竟說不上話,總不能讓他插手一個小旗的去留。”

    陳梁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當即賠笑道:“不論成功還是失敗,郭爺您對我這份提挈的情分,我都感激不盡。”

    “說這話就過了,如今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郭寶嘴里說得挺沉重,面上卻笑嘻嘻的。他在錦衣衛呆了這么多年,劉守有也好,劉百川也罷,那性子他摸准了八九成。與其換新人,同樣要承擔不知道成敗的后果,還不如把陳梁這么個已經犯錯的繼續用上去,當然如果一旦有閃失,陳梁就死定了。

    只不過,已經和監視對象達成了一致,又或者說干脆就投靠了監視對象的他們兩個,還用得著擔心這么一個問題嗎?

    正如郭寶預計的那樣,劉百川確實不想再承擔另外派人卻穿幫的風險,而劉守有想著只不過是派陳梁在汪府門前晃一晃,又不和里頭的人聯絡,如果陳梁真的和自己吹得那樣千變萬化,不至于被人認出來,那么廢物利用也不是不能考慮。最重要的是,有陳梁的軍令狀,郭寶的作保,他就點頭答應了下來。畢竟,北鎮撫司這几個常用的人,他有足夠的自信能將其家眷全都控制在手中,也不擔心他們會失口或是反水。

    于是,當劉百川派了几個人遠近監視,見陳梁成功在汪家門前胡同第一天裝貨郎,第二天賣果子,第三天賣漿水,三次不同的裝扮,果然沒有一個人認出他的偽裝,還有好几個汪家人從他手中買過東西,于是立刻報到了劉百川面前時,這位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刑千戶同樣如釋重負。他卻沒有立刻求見劉守有,而是等到前去賠禮的牙婆又挑了六個仆婦去給小北挑選,而小北留下了其中一人之后,徹底心定的他方才前去向頂頭上司稟告。

    劉守有也并不喜歡臨陣換將,更何況是這種需要機敏和運氣的活。雖說陳梁第一次運氣非常差,但這几天下來,明顯能看出其確實有千變萬化的能力,而汪家人既然并沒有興師動眾,揪著一件事沒完沒了,那么繼續沿用陳梁來主持和汪家內線的聯絡,自然就是最好的選擇。

    因此,他聽完劉百川的稟報過后,就一錘定音地說道:“既如此,就留下陳梁吧。”

    劉百川對此自然沒有異議。然而,在告退之前,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帥,雖說咱們這些年陸陸續續往各家安插的人手也不在少數,而汪孚林是首輔大人心腹,可到底年輕資淺,用得著往他那邊安插人嗎?是馮公公又或者首輔大人吩咐的?”

    “你問得太多了。”見劉百川一下子閉上了嘴,滿臉惶恐,劉守有便狠狠瞪過去一眼,“不該問的就不要多問,你雖說和我不是同宗同族,但因為是同姓,你又說祖上和麻城劉氏源出同支,我也沒少照顧你。你可不要讓我親手把你發配到云貴去,錦衣衛十三司缺人的地方多了!”

    “是是是,卑職失言,卑職失言!”

    劉百川慌忙連聲告罪,等到退出屋子的時候,他只覺得背后已經被汗水浸透,整個人也在那戰戰兢兢發抖。他當然知道,雖說出身士大夫之家,但劉守有考的是武進士,一路爬上來固然靠家族余蔭,卻也不是沒手段的人,該殺伐果斷的時候從來就不曾手軟,他怎么就犯渾去問那種最容易犯忌的問題?此時此刻,抬頭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他就盡量放慢了腳步出去,試圖瞞過剛剛在里頭挨的一頓訓斥,讓人認為自己并沒有在劉守有這里失寵。

    至于劉守有派人去監視汪孚林舉動,這到底是馮保還是張居正的授意,他已經懶得去思量這么多了。反正那都不是他有資格夠得著的人物!

    郭寶也好,陳梁也好,卻不知道劉守有和劉百川之間有過這么一段小小的插曲,當郭寶得知事情已經定下,連忙召見陳梁言說了之后,兩人你眼看我眼,最后齊齊松了一口大氣。要說從前他們一個是上司,一個是下屬,談不上太深的交情,反倒是這次先后被打悶棍,又被同時擒獲到一個地方審訊,到最后面對的還是同樣的選擇,自然而然就生出了几分親近。

    當然,在劉百川這些旁人看來,陳梁也不知道拿出多少家底賄賂了郭寶,這才得以留京,所謂的情誼還不如說是利益。

    揉了揉后腦勺,想到這几天在家中起居睡覺也好,在外行走也好,全都小心翼翼掩藏著那一悶棍的后遺症,陳梁忍不住低聲問道:“郭爺您能不能介紹一個嘴緊醫朮好的大夫?我之前挨的那一下可實在是不輕,這几天還一直都在隱隱作痛。”

    “呵,我前几天也是一樣。我看下手的很可能是同一個人,就是那個和劉都督還有劉爺三百年前是一家,叫做什么劉勃的,就那么一下之后,我就沒知覺了。要說大夫,我介紹你一個,我是那一晚上過后的第二天就瞧過了,金針之后散了淤血,也沒少吃藥。說起來,你要是之前就去,說不定他還會犯嘀咕,怎么一個兩個都是后腦勺受傷。”

    陳梁從前和郭寶哪有那么好的關系,此時因禍得福,自是連聲道謝。可是,等到郭寶囑咐,回頭讓他把已經過關即將留京的消息給傳到汪府時,他還是有些緊張兮兮地問道:“這話該傳給誰?雖說這些天汪府周圍其他的眼線都大多撤了,可還留有一個常哨,我總不可能隨隨便便進汪府去吧?”

    “你笨不是?之前給我們松綁的那個劉勃,你會不認識?他肯定會時不時光顧你的生意,到時候你斟酌著對他說就是了。只不過,你不是常哨,保持個三五天去一趟汪家附近的節奏就行了。倒是你家附近你留意點兒,說不定人家會直接找你,到時候再挨一悶棍,那可就冤枉了!”

    “郭爺您可別烏鴉嘴……”

    兩個人說著說著,已經完全把話題歪到了不著邊際,這卻是因為他們眼下卸掉了心頭壓著的那塊巨石,渾身輕松的緣故。

    只不過,真的走在回家的路上,陳梁卻忍不住左右張望,時不時還突然回頭往后望上一眼,唯獨又有一根木棍從身后襲來。然而,就在他這走走停停,快要到上次遭襲的那條巷子時,他再次猛地轉身往后瞧,見身后赫然是空空蕩蕩,剛松了一口氣時,就聽到身前傳來了一個聲音。

    “顧頭不顧腚,真要我再來一次,你這次還是后腦勺挨一棍子。”

    陳梁頓時臉都綠了,等到他戰戰兢兢再次把頭扭回來,就只見面前不遠處,有人從貼牆跟的陰影處現身出來,赫然是一張自己這輩子忘不了的臉。因為正是這家伙給自己松的綁,他聽到汪孚林叫人名字,正是之前和郭寶提到過的劉勃。哪怕他在錦衣衛是小旗,而對方只是汪孚林的一個親隨,他仍然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這才賠笑叫道:“劉爺,您怎么來了?”

    “別,你們錦衣衛有位劉都督,還有位劉千戶,那兩位才是劉爺,這劉爺兩個字我可當不起。”劉勃沒好氣地挑了挑眉,這才問道,“你在汪府門口轉悠好几天了,我們也配合你演過好几場戲,怎么,你能不能留京還是沒個結果?”

    “有結果了,上頭已經准小人留在京城了!”陳梁生怕對方心急,趕緊先說出了結果,而后把事情大略說了一下,見劉勃顯然還算滿意地點了點頭,他這才陪笑道,“汪爺可是還有話讓您帶來?若是有什么事要做,盡管吩咐就是,小人一定盡心竭力。”

    “公子沒什么別的吩咐,就是聽說你這個錦衣衛小旗似乎混得有些寒磣,距離家徒四壁也不多遠,有道是不差餓漢,就讓我給你捎兩個錢來。”

    劉勃說著就丟過去一錠十兩的銀子,見陳梁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他便眉頭一挑道:“錦衣衛這種地方,沒錢吃不開,我回頭會給你找條看似生財有道的路子,以免有人看到你手頭松起疑心。有錢了就不要省著,多結交几個人。以后若有難處的時候,遇到我時就提一句,公子能解決的自然就會幫你解決,他素來是做事最公道的人。只不過,你若是首鼠兩端,那你就自己知道下場,公子可遠不止是首輔大人的心腹,都察院的掌道御史。”

    “是是是……”陳梁連忙點頭哈腰,但捂著那錠銀子,心里卻覺得異常踏實。他何嘗想到,這次能跟著這么一位慷慨大方的大人物?

    那一棍子挨得值!

    PS:再單更休几天……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15:49
第875章 遼東傳警訊

    有時候,做人還是需要膽大包天,行險一搏的。

    這是汪孚林連日以來最大的一個感受。他之前只是想著自己進京之后,就徹底沒有低調下來過,左一件右一件事情不停地發生,成功地把他推到了各種大人物的眼皮子底下,所以就打錯了主意,心想與其讓別人覺得自己如同無縫的雞蛋似的光溜溜無從下嘴,還不如自己撬開一條縫,讓人蒼蠅進來,到時候還可以故意誤導情報等等。臨到最后,因為不明就里的汪二娘打亂了步驟,卻又被小北一番話給嚇得憂心忡忡,他方才發狠來了一次風險很大的反擊。

    而從結果來說,不但值得,而且收獲很大!

    把錦衣衛的滲透變成了自己的反滲透,而且捏在手上的是可以欺上瞞下的理刑百戶郭寶,汪孚林如今確實覺得心情輕松了不少。

    而另外一個讓他意外的收獲便是,如今他在都察院的人緣也有漸漸好轉的跡象。能夠把秦一鳴這么個死敵變成“盟友”,在某些御史看來,說明他不是一個一味記舊怨的人,而在另外一些御史看來,他是一個能夠向清流低頭的人。于是這一段時間來,時常有人向他示好,同時各種邀約也日漸頻繁。至于某些不甘寂寞的御史們,本就想巴結張居正卻找不到門路,就更加向他靠攏。

    這下子,文書房掌房田義曾經來找他時提出的要求,汪孚林發現,自己現在輕輕巧巧地就可以開始部署,不至于讓宮里覺得他敷衍塞責,但他卻依舊沒有貿貿然開始著手籠絡人,而是不動聲色繼續維持形象。現在,他的形象早已從最初那個鋒芒畢露四面開戰的新人御史,變成了高官們心目中必須要給几分薄面的都察院紅人,同僚們眼中值得交好的掌印御史,下屬們希望學習效仿的明日之星。

    對此,汪掌道表示變成前輩資深者的感覺很不錯。

    而解決了錦衣衛這個大麻煩,汪孚林倒是沒有繼續伸長手臂,想都沒想能不能繼續在東廠之中有所斬獲。過猶不及,這道理他還是懂的。

    于是,他這個廣東道掌道御史如今終于又回復到有三個人使喚的最佳狀況,王繼光病好之后才剛回來,他終于有了點空。這一日,他忙里偷閑,親自幫陳炳昌去國子監將捐監的事情給辦了,至于號房的問題,程乃軒還沒走之前就已經安排得妥妥當當,陳炳昌如愿以償成了吳應節的室友。

    只不過,捐監入學和貢監入學,卻不可能是一個起點,因此兩人要成為貨真價實同堂授課的同學,卻還得看陳炳昌能不能在一次次考核之后升等。然而,汪孚林寧可捐監把陳炳昌送進國子監,卻并不是完全為了讓吳應節有個伴,也不是為了國子監的師資。

    說一句實話,國子監這種地方都爛了少說也有百來年,哪有什么好師資?然而,國子監中真正坐監讀書的監生當中,卻也不乏有天資有才學的真正讀書人,結交一二無疑是很有好處的。

    往年國子監也不是沒收過各家大臣的家中子侄,有的是蔭監,有的也是直接捐監,但多半家中做官的那位是不會親自出面辦理的,就連要進國子監的那些世家子弟也不會到場,也就是混個監生的名頭而已,很少坐監讀書。今天汪孚林親自出面,這對于國子監來說簡直是個天大的稀罕事,于是,去年萬歷五年那一科后,得以入選新進士四大美官之一,也就是國子博士的兩位進士全都過來全程陪同。

    而讓汪孚林哭笑不得的是,要是人家真的來奉承逢迎想要討點好處也就算了,這兩位竟然全都是來好奇圍觀他這個人的!

    既然沒有敵意,也不是那些功利心太強的家伙,汪孚林就放心地把妹夫和陳炳昌一并托付了過去。等到離開國子監時,他到了停在大門外等候的馬車旁邊,就笑著說道:“三千監生,只有五百個真正在里頭讀書,但也是好事。否則全都是捐監進來卻不學無朮的,呆上几年不但學不到東西,而且還可能染上一身惡習。就是休沐的日子少了點,小芸你每半月只能和妹夫團聚一天。今天大司成和少司成全都不在,下次我親自來請托請托,看看能不能開小灶。”

    國子監讀書是怎么回事,汪二娘就算起初不知道,到了京城這些天,吳應節又去拜訪朋友打聽過,她哪里還會不知道。聽到兄長如此上心,她正想道謝,卻只聽身旁的小北說道:“妹夫都已經入監這么好几天了,他才親自過來,哪有這樣當兄長的。等下次他真去見過那兩位國子監中最說得上話的人,你再謝他。”

    “嫂子……”汪二娘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等汪孚林在車廂之外呵呵笑了一聲,竟然也和小北的話差不離,她想著這是在外,也就沒有出聲相爭,直到馬車起行之后,她才岔開話題道,“別的府縣,都是文廟就在府學又或者縣學邊上,南京也是,孔廟在貢院街的貢院和應天府學旁邊,距離國子監很遠,只有京城不一樣,京城的孔廟卻在國子監旁邊,而不在順天府學旁邊。”

    “咦,倒真的是如此。”小北從前沒有想過這個,突然拉開一點窗帘,向策馬在旁的汪孚林問道,“小芸都問了,你知道什么緣故么?”

    “左廟右學,這是禮制,所以大抵都是學校在西,文廟在東。”

    好歹如今也算是個讀書人,哪怕是半吊子,汪孚林對這些東西,那自然還是非常清楚的。

    “南京貢院街的文廟,那實在是歷史太久遠了。東晉的時候,太學就建在那里,那時候并沒有文廟,但你們總應該知道赫赫有名的烏衣巷吧?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指的就是如今的貢院街附近,六朝金粉,望族云集。宋元明三代,都把府學建在那里,孔廟也是宋時修的。其實大明初年,合并了上元和江寧兩座縣學的國子學也在那里,但后來才改成了應天府學,把兩座縣學和國子監分別遷走,所以,本來南京文廟也是在南京國子監旁邊。”

    說到這里,汪孚林想起自己后世還去過南京夫子廟,那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的樣子,不遜于之前他去南京趕考時看到的文廟盛況,再回頭看看位于京師北城,人雖說不上很少,卻也絕對算不上最熱鬧地段的國子監和文廟,他就又笑了笑。

    “至于京師國子監和孔廟,卻是元世祖忽必烈造的,初衷很簡單,就是為了籠絡漢族的士大夫。那時候京師還叫元大都,和現在的規制有所區別,但也可以看得出,國子監和文廟所在的區域并不繁華,這就是元朝從皇帝到蒙古權貴,對于儒家的真正態度了。永樂遷都之后,之所以在此地重修國子監和文廟,據說,就和之前的南京國子監搬到靠近玄武湖那偏僻地方一樣,是為了監生專心讀書。”

    “當然,時至今日,監生一出來就能授官布政使的時代,早就結束了。”

    這種陳年舊事,汪二娘確實沒聽過,就忍不住刨根究底追問了起來,等到汪孚林提起洪武年間曾經一度中斷科舉很久,那時候做官的全都是太學生,如夏原吉這些就都是沒有功名,直接從國子監中走出來就開始當官的,而且洪武皇帝朱元璋認為年輕人不老成,那些監生當中年紀大的穩重的出來就能當布政使,她更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北則是笑嘻嘻地打趣道:“記得當年考進士,考官首先看年紀,然后再取進士,還有人就是因為年紀太小被黜落,可因為看著人品俊秀,就送進國子監讀書,三年之后出來再考。那時候的國子監可是要多金貴有多金貴。要是換成那時候開科取士的習慣,凡事都要老成,太年輕的就算文章好也不取,你別說當御史了,就是想考舉人也未必能考中吧?”

    “別說是當年,你現在再讓我去考一次,結果如何卻也說不好。”因為是在馬車邊上,聲音很低,不虞被外人聽見,汪孚林并沒有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意思,但話卻也說得很客觀,“只不過,當年和現在卻又不同,天下沒有那么多人口,讀書的人更少,制度也不健全。那時候的內閣第一人西楊老先生,最初的時候只是個民間教書匠,一朝拔擢便入史館,而后又成了翰林,進內閣時,也不過七品……”

    一路走走停停,說著國子監和翰林院那些事,當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小半個時辰之后的事了。汪二娘平時坐車嫌棄氣悶,今天卻是哥哥和嫂子一個在車外,一個在車內,談天說地,各種典故軼事隨口說來,她聽著只覺得又羨慕,又悵惘。羨慕的是小北走南闖北,經歷無數,而自己卻還是平生第一次出遠門,悵惘的是自己小時候也就是跟著母親念了几本書,雖說認識字,不至于做睜眼瞎,卻談不上太大的見識。

    因此,當進了門時,她挽著小北的手,忍不住低聲說道:“嫂子,你給我開個書單好不好?聽你和哥哥說話,我只覺得自己書讀得太少了。”

    小北頓時笑得樂不可支:“你以為我就讀過很多書不成?四書五經我就是囫圇吞棗聽老師教過一遍,倒是各式各樣的雜書看了不知道多少,就連姐姐也是。你看她那么厲害的人,卻不知道她也愛看那些小說話本之類的,就連徽州府志,她也看得比真正的孔孟之書起勁。你要讓我給你開書單,回頭妹夫非罵我不可。就是你哥哥,堂堂進士,讓人印過几本書,還送給過皇上看,可全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演義小說。”

    “那我也要看,反正就當是增廣見識也好,我可不想你們說什么我接不上話!”

    汪孚林見那姑嫂倆撇開自己一面說一面往里走,不禁啞然失笑。自家人知自家事,那些吟詩作賦的風雅勾當,他實在是不大拿手,除非他打算繼續做個文壇大盜,否則他絕對不會沒事去做兩三首詩在聚會上丟出來一鳴驚人打臉玩。至于各種演藝小說,他是相當拿手,不說后世他也兼職寫過小說,就是如今大明根本沒第二個人懂的歐洲各國歷史,那也足夠他拿來當成新鮮材料,糊弄一下閉門不知天下事的時下文人了。

    尤其是拿去給萬歷皇帝朱翊鈞看時,自然比時下那些只知道描述艷情,又或者純粹只有一個個故事的話本要吸引人得多。

    他正在那想著今天偷得浮生半日閑,如今已經是傍晚,這難得的休沐日卻是快要結束了,是不是去續寫一下法國瓦盧亞王朝末代余暉的故事,就只見王思明快步迎了上來,直接開口說道:“公子,程公子派人送信來了。”

    “嗯?”

    汪孚林當然知道,程乃軒和光懋去遼東乃是為了勘問長定堡大捷是否有貓膩,所以動身快,路程趕,之前程乃軒過了山海關就通過驛站他送了第一封信,他才能在夤夜去見張居正時拿了這么一個借口。如今算一算,日子也就是過去了十來天,想來人應該已經到了廣平,甚至說已經到了遼陽也不足為奇。所以,他立刻開口問道:“信是從驛站送來的,還是他自己身邊人送的?”

    “不是驛站,是墨香借用驛站的渠道,一路快馬送來的,人剛到家就已經癱了,墨香不肯把信拿出來,揣著信在外書房等。”王思明給出了一個非常准確的答案,見汪孚林立刻快步趕了過去,他就吩咐汪吉和汪祥伺候車馬守門,自己快步追了上去,跟在汪孚林身后低聲說道,“墨香把信送到之后,曾經說過,他應該比光懋通過驛站送來的題本要快,因為不是軍情,不至于四百里又或者六百里加急,光懋的題本不會這么快。”

    “嗯,知道了,你叫劉勃過來。”

    當汪孚林來到書房門口時,就只見劉勃都已經匆匆趕了過來,他就對劉勃低聲吩咐道:“你去門口看看,如若陳梁在,你就去傳我的話,讓郭寶查一查,看看錦衣衛那邊關于遼東那邊可有什么最新消息?”

    等到劉勃匆匆離去,汪孚林便讓王思明在門前看守,自己進了外書房。他素來不在外書房安放任何要緊的東西,特別重要的往來信函,更多時候都是直接整理出來放在內書房,由小北照管,所以平時這外書房也并不禁自己人踏入,然而,墨香雖說是程乃軒的心腹,但此時安置在這里,無疑就是因為墨香身上那封程乃軒送來的信了。

    果然,當他此時進屋時,就只見墨香仿佛似夢似醒,聽到動靜時費力地睜開眼皮子瞅了他一眼,認出他之后又驚又喜,一推扶手就想要掙扎起身,但最終還是兩腿用不上勁,根本就起不來。

    “汪小官人……”

    自從年歲上了二十,還繼續用這個稱呼來叫自己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汪孚林想到當初一直認為程乃軒和墨香之間有什么不清不楚,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了一絲笑容,隨即便正容說道:“有什么話慢慢說,不用急。我和你家少爺情同兄弟,不論什么事,我都會幫他料理干淨!”

    墨香聽到汪孚林這么說,心中一松,掏出懷里一封信遞了過去,這才結結巴巴地說:“少爺并沒有什么危險,除了信之外,他讓我捎口信給小官人,說遼東那邊對光懋異常敵視,只覺得他們是來找茬的,而他則因為和您是至交好友的緣故,和李家人相處得不錯,這次就是因為李大帥派人打點,我才能從驛站進京。但是,最要緊的是他在信里說的這件事。”

    汪孚林一面拆信,一面寬慰了墨香几句。然而,當看到程乃軒在信中說,光懋被一個自稱是長定堡大捷中土蠻降人幸存者的家伙攔路喊冤,而李成梁卻不信,兩人大吵一架后,光懋如獲至寶往京城送,李成梁爭不過,索性派人沿途護送,但遼東兵馬不能輕易過山海關,需要在山海關派人接應,而他覺得此中頗有疑竇,他就一下子擰緊了眉頭。

    PS:最近看了几本書,本來看開頭很想和大家推荐的,結果看到中期就無語,到最后都扔了……有的三觀太不正,有的到后期沒劇情,打來湊,有的干脆連類型都變了,真無語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15:55
第876章 接應的人選

    雖說暫時仍然沒有經制吏空缺可補,鄭有貴仍然只是個白衣書辦,可他這几日卻是一直都笑呵呵的。他最慶幸的,是汪孚林竟然又告訴他,還會在都察院呆個一年半載。他當然樂意跟著汪孚林去任何一個衙門,可都察院畢竟是他做慣事情的地方,能不走那就最好。跟著汪孚林,他手頭寬裕,出入體面,甚至從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那几個都吏,如今看到胡全和劉萬鋒這兩個都對他客客氣氣,少不得都叫他一聲鄭老弟。

    這天,他步履輕快地走進一間直房,見王繼光抬頭朝自己看了一眼,他便行禮說道:“王侍御,掌道老爺請您過去。”

    王繼光沒有多說什么,立時站起身來。之前大病一場,又得知家中情況不大好,他看上去顯得憔悴而消瘦,而更加讓他不是滋味的是,汪孚林給他請了太醫院中有名的御醫朱宗吉,還給他貼了藥費,更在他很可能因為在家養病而丟了位子的情況下,一力給他爭取到了整整一個月的病假。

    在這一個月期間,汪孚林竟然靠著包括自己在內的三個人支撐起了整個廣東道的日常事務,而日常事務之外的彈劾也好奏事也罷,甚至連舉荐,愣是沒有讓廣東道在整個都察院中顯得泯然眾人。

    事到如今,他很清楚自己如今欠了汪孚林一輩子都還不清的人情,而且人盡皆知。這要是他日后再做出任何對不起這位上司的事情,只怕光是都察院中人的唾沫就能淹死自己。他這個人的性子本就有些功利,想出名,想往上爬,可當最初踩著汪孚林向上的念頭徹底化成泡影,又發現頂頭上司要背景有背景,要錢有錢,要能力有能力,自己逞強獨個單干,后果就可能是身敗名裂,一無所有,還不如抱一條粗大腿。

    因此,當來到汪孚林面前時,他再也沒了從前的隱隱對抗,而是畢恭畢敬地行禮:“掌道大人。”

    “子善,看看這個。”

    雖說廣東道現在除卻自己僅剩的三個御史當中,汪孚林談不上什么偏向,在旁人看來已經夠一視同仁了。但其他人在他這里沒有出過大紕漏,褒獎也好,批評也罷,那都只是非常普通的上司和下屬關系。可王繼光卻不同。挨過他痛批,指使過去翻張家的圍牆,這次重病之時又是他出手援救,所以說,如今遇到了事情的情況下,他自然第一個想到就是讓王繼光去打頭炮。

    見王繼光接過自己遞過去的那張紙,仔仔細細至少看了三遍,他這才開口問道:“你覺得如何?”

    之前汪孚林先后派人打了陳梁和郭寶悶棍,借著張居正的意思把兩人收歸麾下的時候,曾經在夜訪張大學士府時,用了程乃軒從遼東送信過來的借口。而現在,程乃軒讓書童墨香拼死拼活把寫明了整件事來龍去脈的私信送給了他,還挑明了李成梁的態度,而和程乃軒一同前去遼東的兵科都給事中光懋則剛剛正式送了題本到通政司,卻并不是正式勘察結束的結果,而是稟告自己找到了一個長定堡大捷中察罕兒部降人的幸存者。

    就是這個冒死攔了光懋的察罕兒部牧民聲稱,所謂的長定堡大捷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所謂的察罕兒部土蠻汗派兵入侵,根本就是謊言,實則是陶承嚳殺降。

    光懋除了送這么一份奏本,還將這個幸存者由他的一個隨從,以及遼東總兵李成梁派人護送,到時候將在山海關等待京城的回復。而與此同時,李成梁的題本也剛剛送到,義正詞嚴地表示光懋找到的人只是個虜寇諜子。

    “殺降冒功,古往今來多了去了。”王繼光先是輕蔑地冷笑了一聲,隨即才仿佛察覺到自己的失態,連忙躬身道:“掌道大人讓我看這個,可是有什么吩咐?”

    “之前總憲大人召我過去,給我看了光懋題本的這份抄本,應該晚些時候整個京師就會瘋傳此事。內閣首輔大人的意思是,讓都察院派個人過去,把光懋派人護送的這個家伙接回京城勘問,總憲大人讓我推荐個人,我現在便征求你的意見。你雖提過擅長騎馬,但大病初愈,再從京師到山海關,這一程路不算很遠,但也不算近,更重要的是,路上未必就太平。你若是愿意,我就推荐你。你若不愿意,我就讓王學曾去。”

    這要是換成剛進都察院正躍躍欲試的那會兒,王繼光面對這么一樁事情,第一反應肯定是思量這天上掉一件重要差事砸在自己腦門上,那是不是有問題,然后則是考慮是否汪孚林又給自己下套,可現如今他几乎根本就用不著細想。他直接點了點頭,爽快地答應道:“掌道大人放心,我的病已經都好了,否則哪怕是為了自己將來著想,我也會聽朱太醫的,好好在家里靜養。廣東道就我年紀最小,我不去誰去?”

    對于王繼光的這話,汪孚林沒有評點。其實當初最適合去遼東的本來不是光懋,而是他,可他既然已經知道這場大捷也許是個爛攤子,實在是懶得再和李家父子扯皮,就索性由得自告奮勇的光懋出馬,卻把程乃軒塞了過去。如今光懋一去就揪出一個漏網之魚來,他哪里會相信事情就這么巧?要知道,李成梁固然將遼東經營成了自己的后花園,但就和從前有個巡按御史劉台看不慣一樣,現在也未必就真的是鐵桶一片。

    可是,該提醒的話,他還是不吝提醒一下王繼光。

    “路上你不用太趕,卻也不能太慢。這件事錦衣衛也會派人跟著你一起去。”看到王繼光先是訝然,緊跟著便眉頭緊皺,汪孚林就沉聲說道,“這是皇上的意思,也是馮公公和首輔大人的意思,你明白嗎?所以,這不是商量,是已經定下來不容改變的決定。但是,你是都察院正式的監察御史,不用和那些錦衣衛客氣,要知道此行以你為主,他們不管官職是不是比你高,都得聽你的。”

    這一次,王繼光立刻眉頭舒展了開來。雖說廠衛素來是文官頗為痛恨的對象,但只要是顧念名聲的文官們,在這些家伙面前都不會露出任何怯意。而且,既然有以自己為主這種名分,那就更加不用擔心什么了。他也并不擔心自己的安危,要是堂堂監察御史竟然在路上出了什么問題,那就是震動天下的大事,整個士林都會翻天的。比較麻煩的,反而是那個光懋派人送進京城的俘虜死活而已!

    “掌道大人可否告知,錦衣衛此次領頭的人是誰?”

    “錦衣衛打頭的是理刑百戶郭寶,我之前在三法司理刑時,和他打過好几次交道。這人還算謹小慎微,你不用擔心他會仗著自己在北鎮撫司的職司,對你指手畫腳。”

    雖說之前他讓劉勃去向陳梁打聽,發現錦衣衛對遼東之事也不大了解,畢竟錦衣衛十三司是設在十三布政司,遼東都司是個軍管之地,并不設錦衣衛的分支機構,但此次是郭寶親自出馬,他在稍稍放心的同時,卻不得不顧慮另外一個后果。

    因為郭寶只要知道這次都察院派出去的人是廣東道的監察御史,絕對會一心一意配合。然而,只要此行出問題,王繼光和郭寶就會一塊折進去,這就意味著他連做了兩樁賠本買賣!

    汪孚林心中閃過這么一個念頭之后,就又加重了語氣說道:“北直隸境內從京師到山海關,是從明初沿用到現在的驛道,和某些商人常走的天津到北塘、開平中屯衛、灤州、昌黎、山海關,這條要經過很多城池的通衢大道卻不相同,所經之處大多數都是驛站。我再給你一個人,你帶上他,在路過薊州漁陽驛的時候,讓他去給三屯營薊鎮戚大帥送一封信。”

    見王繼光只是略一思忖,就什么都沒問,直接答應了下來,汪孚林卻進一步解釋道:“光懋和程乃軒既然已經去了遼東,自然表示朝廷對那場大捷有所疑問,李成梁是最最明智的人,應當知道這時候與其捂蓋子,還不如把事情解釋清楚,橫豎他也是因為下頭報捷,這才往朝中報捷,并不是他自己殺降冒功,頂了天一個失察處分。但如果是你要押解的這個人,卻在你于山海關接手之后,在薊鎮的范圍之內出了問題,你覺得會牽扯到几方?”

    王繼光在曾經做過蠢事之后,如今不再被利益蒙蔽眼睛,自然就聰明了許多。想到若是自己大老遠跑一趟,結果卻沒能把人囫圇完整地帶回來,到時候他這個監察御史必定會被降低評價,可他心中的疑問終究還是憋不住:“可是,把此人活生生地帶到京城,當眾揭穿陶承嚳乃是殺降冒功,這不是更好么?為何掌道大人覺得有人會在入關后半道截殺?”

    “入關之前都是遼東境內,若有問題,不是李成梁的錯,也是李成梁的錯,所以李成梁親自派兵護送,絕不會有閃失。而一旦入關,如果此人好端端地抵達了京城,卻還另外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當他說出所謂真相,朝中有分量的人,比如馮公公,比如首輔大人,比如六部那些尚書侍郎,我們都察院的總憲,僉憲,卻全都不相信那套說辭。畢竟,要証明他以及那些死掉的察罕兒部人是真的偷了土蠻汗的牛馬,而想要歸降,物証呢?人証呢?既然讓這么一個家伙到了京師也可能會被質疑,甚至被丟到一邊棄之不顧,那么送個活口能夠讓李成梁倒霉,還是人在入關之后死了,更容易讓李成梁倒霉?”

    王繼光只覺得心頭一沉,可下一刻,他就聽到汪孚林再次開口問道:“都已經知道此行興許不那么太平了,你還敢去嗎?”

    如果汪孚林一開始就直接說此行也許有危險,王繼光也許還會猶豫一下,但此時此刻,他已經聽汪孚林剖析清楚了各宗利害關系,知道風險,卻更知道這對于自己來說,也是一個莫大的成名良機,如果汪孚林之前因為他病過一場,而想到的是顧云程又或者是王學曾,他就沒這個機會了!

    于是,他立時凜然應道:“掌道大人,您既然都敢推荐我,我自然敢去。放心,您給戚大帥的信我一定帶到。”

    只要戚繼光肯派人護送,那他還怕什么?那可是天下無敵的戚家軍!

    “很好,你立刻准備一下,我這就去回報總憲大人。”

    因為之前已經去了兩個兵科給事中,所以張居正此次指名要都察院出人,左都御史陳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汪孚林。可再一想,這只是到山海關接人的跑腿差事,要讓可以說是自己左膀右臂,又已經是掌道御史的汪孚林出馬,這實在是有點浪費人才,他才示意汪孚林推荐一個人。當聽說是王繼光時,他還有些不大理解,可汪孚林既然保証王繼光能夠勝任,他就將信將疑報了上去,很快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的答復就下來了。

    竟是照准!

    雖說不知道那是因為汪孚林舉荐的人,上頭方才照准,還是王繼光這個人張居正和馮保很滿意,但陳炌也不多想,很快親自召見了王繼光,好好吩咐了一通。尤其是對于錦衣衛隨行這一點,他比汪孚林那淡然若定的態度就要緊張多了,一再吩咐王繼光要小心謹慎,不要和錦衣衛那几個人起沖突,甚至暗示遇事不如讓這些人沖在前頭……以至于王繼光在告退離開那座都察院正堂時,要竭力掩飾才掩藏得住那一絲不屑。

    汪孚林一個掌道御史,都對錦衣衛毫不放在心上,你陳炌是左都御史,居然還怕麾下御史和錦衣衛起沖突?

    就在這一天晚上,陳梁匆匆給明日就要起行的郭寶傳了汪孚林的口信。當聽到汪孚林授意,說是在山海關與人匯合之后,務必不要急著護送人進關,而是務必小心各種突發事件,等薊鎮派出兵馬護送,再一起走,郭寶不禁大為意外。

    就算真是殺降冒功,李成梁也就是個失察的處分,而誰都知道遼東離不開李成梁,張居正也對這位遼東總兵信賴無比,而陶承嚳不過是一介參將,要殺人滅口在遼東就這么干了,還會等到進了山海關再出手?

    然而,心下狐疑的他很快就想通了。

    就和錦衣衛那位緹帥竟敢在汪孚林的家里安釘子一樣,這路上出現幺蛾子又怎么不可能?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16:02
第877章 一脈相承的汪氏風格

    從京師到山海關的驛路,從京師所屬的會同驛開始,一直到山海關城所在的遷安驛,總共是十一站,七百五十里,大抵是六十里到八十里一個驛站,每個驛站的規模不等,但都養著二十匹以上的驛馬供軍情傳遞,以及朝廷特使來往。而王繼光帶著几個錦衣衛官兵一路疾馳,自然不比驛站傳遞訊息的鋪兵日夜換馬不換人的辛苦,但晝行夜宿,每日至少得疾馳經過兩個到三個驛站,到達山海關時,也只不過用了四天,每日疾馳超過一百八十里。

    這還是錦衣衛理刑千戶郭寶照顧王繼光大病初愈,又是文官,未必那么擅長騎朮,否則速度還會更快。

    至于半道上王繼光在京城出發之后經過的第四站漁陽驛,借口一個隨從身體不適將人留下,郭寶卻當成沒瞧見。几個錦衣衛校尉也都是他一手挑選出來的,自然也都閉緊嘴巴不多問一個字。只不過如此一來,王繼光就成了單身一個人,連個隨從都沒有,因此入夜宿在驛站時,郭寶就每每差遣校尉幫著送水又或者打打其他下手,總算讓第一次出門辦這么重要事情,卻沒有騎朮好隨從可用的王繼光少了几分尷尬,文武兩撥人也拉近了一些聯系。

    于是,當到了山海關時,同時得到汪孚林授意的他倆和押送那個察罕兒部牧民速寧的一行人匯合時,卻是險些吵了起來。

    李成梁派來的那一行人卻是好打交道,客客氣氣把人交割了之后,借口要回去向大帥稟告,走得飛快。然而,光懋派來的那個隨從光蒙起初倒還好,可一聽說還要等薊鎮總兵戚繼光派人來護送他們,立時就說了一番硬梆梆的話。

    “遼東李大帥派人護送也就罷了,不過是自証清白,而且那邊驛路靠近邊牆,說不定會有虜寇越關進來,可現在既然到了薊鎮,薊鎮長城全都是重新修過的,自從萬歷三年朵顏部董狐狸被打回去之后,整個薊鎮就再也沒有過戰事,還要什么護送?平白無故耽擱了時間不說,還讓別人說王侍御和各位錦衣衛膽小怕事。”

    王繼光又不是掌道御史,平時也就是在大朝的時候又或者那些廷推等等場合見過光懋,只知道那是個憤世嫉俗,嘴巴大到有什么說什么的人,在清流君子當中頗有些名氣。可是,光懋身邊的一個隨從竟然也說話這么不客氣,他登時氣得夠嗆。

    見一個錦衣校尉臉色鐵青上前一步就要喝罵,他便搶在前頭喝道:“光都諫既是上書朝廷,讓朝中派人押解這個速寧進京,本憲和錦衣衛官奉命前來,業已從遼東兵馬手中將人交割了過來,該怎么走,該何時走,就自有本憲和錦衣衛官商量行事。你不過是光都諫身邊的一個家仆,竟敢指手畫腳,當自己是朝廷命官了嗎?這里用不著你了,你哪來的回哪去!”

    光家這几代雖不算極其顯赫,但好歹也是官宦世家,因此作為世仆的光蒙不知不覺就沾了几分書香門第的清高,哪曾想今日會遭到這樣的屈辱。他沒料到錦衣衛還沒出面,王繼光竟是怒氣沖沖地頂了回來,此時不由得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惱怒。總算他還知道自己的身份,好容易按捺下怒火,勉強說了一句自己有命在身,結果迎面而來的又是猶如疾風驟雨一般的奚落。

    “什么有命在身,你接到的不過是光都諫的命令,我等接到的卻是朝廷的旨意。國事大于家事,若是你之前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身份,本憲念在你從遼東過來一路辛苦,也不是容不得你一同入京,可你既然連上下尊卑都不懂,那就容不得你了!郭百戶,你意下如何?”

    郭寶看光蒙那就更加不順眼了。但既然有王繼光強出頭,三言兩語把人罵得體無完膚,他自然約束屬下冷眼旁觀,直到此時聽到王繼光出言相問,他這才嘿然笑道:“王侍御說的極是,我當然是贊同的。光都諫自己不能親身護送,派個隨從跟著遼東兵馬把人送到了山海關,接下來一程自有王侍御和我們這些錦衣衛的兄弟,等到薊鎮戚大帥那邊也有人過來,再啟程那自然更加穩妥。”

    “你們……”

    光蒙好容易才咽下都快迸出嗓子眼的尸位素餐四個字,好半晌方才憤憤說道,“既如此,那我就回去向我家老爺復命便是。從山海關到京師這几百里路,就要靠各位兢兢業業了,別到時候人出了什么問題,卻又來找我家老爺!”

    眼見人僵硬地行了個禮,隨即轉身拂袖而去,王繼光怒極反笑道:“看看,有其主必有其仆,不過是一個家仆,竟然也當自己是那些清流君子了!”

    這要是換成從前,自己致力于成為清流君子中一份子的時候,就算打死王繼光也不會說出這種話來,可現如今他卻想都不想就說了。

    而如果聽到王繼光這話的人換成是別個朝中文官,興許還會有別的反應,可在郭寶這種人的立場,他也素來討厭那些喜歡裝模作樣的清流,這會兒竟對王繼光生出了几分知己之感,竟是笑著附和道:“王侍御這話還是小心些,萬一被外人聽見了,挑不出你政績上的毛病,就指摘你的品行操守,這種事某些人最在行了!”

    兩人一搭一檔,不遠處大步離開的光蒙差點沒氣炸了肺,只能在心里暗自大罵什么樣的頭帶出什么樣的兵,要不是汪孚林本人便是狂妄自大的家伙,又怎會力保王繼光這樣無德無行的下屬?

    而王繼光和郭寶歷經了這么一場小小的風波,彼此之間卻仿佛更親近了几分,再不像離京時不過象征性點了點頭。接下來,兩人方才把目光投向了那個速寧。雖說他們只是來接人,并沒有審問的權力,但既然一個出自都察院一個出自錦衣衛,平日理刑多了,問話中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几分質詢的味道。奈何他們不管怎么問,那速寧張口就是一連串他們完全聽不懂的話,郭寶便有些后悔沒調個精通蒙古語的下屬過來。

    吩咐下頭几個錦衣校尉先把人好好看住之后,郭寶方才對王繼光說道:“剛剛光懋的那個隨從說了那么一通話,耽擱時間我倒也不擔心,畢竟上頭并沒有規定我們必須几日把人押解到京城,我只是擔心這山海關城乃是人員進出的重鎮,若是一直在此拖延下去,實在是不大方便。

    如今既然已經把那個礙眼的家伙給打發走了,依我看,剛剛是山海路參將吳惟忠陪我們來的,干脆去請他派兵護送我們一程如何?橫豎薊鎮就是派人來,也應該走的是這條驛道。聽說他和王侍御你的上司,廣東道掌道御史汪大人有過一面之緣。”

    如果是汪孚林人在這里,他必定會說,何止一面之緣,吳惟忠那時候因為對戚繼光和汪道昆之間的關系大為好奇,留下他東拉西扯,到最后兩人竟是改口以叔侄相稱。而在場兩人當然不知道這一點,王繼光還是第一次得知汪孚林和吳惟忠的關系,他也覺得山海關城內人員混雜,若是一直呆著等戚繼光的兵馬,也未免有些不便,更重要的是不知道人什么時候到。所以,郭寶這么說,他便從善如流地答應了。

    等到一文一武再次見到了山海路參將吳惟忠,把話一說,這位出自義烏,跟著戚繼光南征北戰,功勞赫赫的中年將領沉吟了好一會兒,最終說出了一個折衷的法子:“這樣吧,我把我的家丁調撥十個給你們,畢竟,軍中兵馬不得上命不得遠調,戚大帥軍法嚴明,我卻不敢違背。

    而且,不是我不肯多調人,而是驛站的馬匹全都是有數的,若是我派給你們的人也調用驛馬,萬一有緊急軍情,驛馬不夠用就麻煩大了。而軍中馬匹也一樣有數,一人雙馬已經是極限,總不能讓人走路護送吧?更何況,人太多驛站屋子卻也不夠住。”

    只有十個人,十匹馬,這雖說和王繼光以及郭寶的期望有些距離,但想到遼東兵馬李成梁便是把精銳全都給招進了家丁隊伍中,甚至好几個將領也都是從家丁提拔起來的,吳惟忠身邊充作親兵的這些家丁應該也差不到哪去,他們倆對視一眼,索性答應了下來。

    等到見到這十個人,他們更是放了一大半的心。

    畢竟,那一個個都是年約三四十,身強體壯,看上去武力超群的精兵強將,再加上隨行的四個錦衣校尉,押解區區一個韃子,怎么也該夠了!

    “今日天色晚了,明日再出發吧!”

    從山海衛城的遷安驛,到撫寧縣的榆關驛,再到永平府的蘆峰口驛,一行人第一天走了一百二十里。雖是遠遠比來時速度慢,但那是因為來的時候只有那么几個人,回去的時候押著個語言不通的速寧,隨行的人數又多了,沒那么多匹馬可換,要愛惜馬力,因此王繼光和郭寶商量之后,就定下了每日馳驛一百二十里,經過三個驛站的日程表。

    當眾人抵達蘆峰口驛站時,郭寶一下馬便直接將缰繩丟了過去,直截了當地說道:“把正廳和后廳全都騰出來,朝中緊急公務!”

    驛站的驛丞在郭寶等人來時就已經見過了他們,知道是朝中特使,此時見一行人又多了十個隨從親兵似的人,不由得暗自叫苦,只能上前小心翼翼地說道:“郭爺,小的之前沒算到各位會這么快回來。后廳已經住了剛剛離任,聽說要回京升官的撫寧衛指揮使,您看……”

    如果先入住的是文官,那么郭寶在思量過后,興許還會退讓一步,可聽到是武官,他就立時眉頭一挑道:“都察院和錦衣衛辦理皇差,你還敢討價還價?不管后廳里頭住的是誰,立刻騰房子,沒商量!”

    驛丞想到郭寶那几個錦衣衛的身份,登時恨不得重重打自己一個嘴巴子,心想他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和這些凶神惡煞的家伙討價還價?擠出一個笑容的他正尋思著是不是騰出自己的屋子來給那位即將高升的撫寧衛指揮使住,可就在這時候,偏偏就只聽到里頭傳來了一個惱怒的聲音。

    “是誰嚷嚷什么騰房子?”

    隨著這聲音,一個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漢直接沖了出來,即便郭寶在京城也不是沒見過身材魁梧的,卻也被這條又黑又壯的漢子給嚇了一跳。

    然而,他隨即就反應過來,自己堂堂錦衣衛出來的理刑百戶,還怕了這等只有武勇之力的武官?他伸手擋住几個校尉,怡然不懼地走上前去,冷冷說道:“本官錦衣衛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奉旨和都察院王侍御出皇差,讓你騰房子天經地義!”

    要是別人,聽到錦衣衛以及奉旨皇差几個字,立時就退避三舍了,但那彪形大漢仿佛是個夯貨,不但不退,而且還逼上前來,竟是一把揪住了郭寶的衣領:“他娘的,就憑你這話就想打發走老子?別人怕錦衣衛,我可不怕!”

    郭寶這才聞到這大漢嘴里冒出的酒氣,頓時后悔不迭。他正想招呼麾下校尉出來幫忙,不想對面呼啦啦沖出來好些個軍士,不但攔住了自己那些屬下,而且就連吳惟忠派來幫忙護送的那些人也都給沖散了。那一瞬間,他方才想到押送的速寧,可卻已經不由自主地被那大漢給生拉硬拽進了驛站。

    眼見驛丞目瞪口呆手足無措,郭寶伸出右手想去抽刀,又想大叫大嚷,可還沒付諸實現,他就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很低的聲音。

    “是戚大帥接了汪掌道的信,這才派我來的!”見郭寶一下子停止了掙扎,那大漢頓了一頓,就繼續說道,“一會兒我假作酒醒,給你騰房,明日再和你同行,路上不理不睬也行,冷言冷語也行,總之就裝作深仇大恨,想來若是萬一有人圖謀不軌,一定會認為我不但會看著你們倒霉,說不定還會幫著對方脫逃,所以就能趁機出手。”

    郭寶如釋重負的同時,心里卻也忍不住生出了一個念頭。眼下的局面帶著濃濃的汪氏風格,不會是汪孚林給戚繼光出的主意吧?

    雖說知道這大漢是汪孚林通過戚繼光弄來的,他不能也不該計較這番沖突,可他還是忍不住問道:“眼下這么亂,你就不怕有人趁亂出手?還有,你讓我怎么相信你,戚大帥手令呢?”

    “我既然在這蘆峰口驛守株待兔,自然是有萬全的把握。速寧那邊我自有安排,你盡管放心。”說完之后,他便直接把戚繼光手令往郭寶懷里一塞,“眼下沒工夫,回頭你慢慢看,除了那位王侍御,其他人你先別說,需得防著有人走漏消息!”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16:10
第878章 還是疏忽了!

    然而,當郭寶終于發現這所謂的自有安排到底是個什么意思的時候,他差點沒給嚇死。

    因為,在一團混亂之中,這個看似面相粗豪,虎背熊腰的撫寧衛指揮使,竟是派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速寧帶走,而后用一個乍一看很難分辨的家伙將其替換了去!因為一樣是大胡子,黑紅臉,個頭差不多,就連王繼光也完全沒有發現這點奧妙,更不要說那些錦衣校尉以及吳惟忠的人了。唯有郭寶已經聽到人解釋過身份,一脫身就使勁盯著速寧,也不知道端詳了多久之后,這才發現前后兩個人的衣著服飾固然一模一樣,但眉眼似乎有點差別。

    要不是對方還住在客棧中,一個都沒走,哪怕所謂的戚繼光手令就揣在懷里,氣急敗壞的郭寶也几乎想要翻臉!

    趁著驛丞苦哈哈地給兩邊做調停,分配屋子,他故意把今夜投宿的事都交給了王繼光,氣呼呼地說是要休息,沖著几個屬下丟了個眼色,讓他們聽王繼光的,自己甩手就走。眼見沒人跟來,他迅速拿出了對方塞給自己的東西,第一件事就是仔仔細細查看底下的薊鎮總兵印。

    想當初他落在汪孚林手中時,也正是因為那一張蓋著張居正私章的手書,方才最終從了汪孚林的,身為錦衣衛北鎮撫司理刑百戶,就算別的事情不行,這點眼力卻是最起碼的。確定了薊鎮總兵印確鑿無疑,他少不得又快速瀏覽了一番其中內容。戚繼光雖是軍官,卻不是五大三粗沒文化,那一手字他也曾在錦衣衛存檔中看到過,文風更是迥異于某些大老粗,帶著几分文雅。但這些都只是讓他確信的因素,重要的是戚繼光提及了汪孚林的私信。

    而這段內容証實了郭寶的猜測,外頭那一場好戲真的是汪孚林的主意!

    在驛丞好說歹說的勸說下,原本沖突的兩撥人終于最終消停了下來。撫寧衛指揮使,也就是那個王繼光至今還不知道名字的大漢,還有他帶著的那些人讓出了后廳,但騰房子的時候卻還罵罵咧咧,大聲嚷嚷自己的隨行人中,還有個情同兄弟的護衛病了,又恐嚇驛丞好好照管馬車,否則他們明日出發的時候沒法安置病人。還是驛丞騰了一間屋子給他和病人,他這才止住了抱怨聲,直叫郭寶麾下那些校尉差點沒氣炸肺。

    蘆峰口驛正廳五間,后廳五間,但都是沒有完全隔斷的,可不論怎么說,安置二十個人卻還綽綽有余。因為郭寶撂挑子,王繼光就忙壞了,當最終好容易在自己那個單間的床上坐下來,打算燙腳好好睡一覺的時候,他卻聽到門外一聲響亮的咳嗽,隨即就是郭寶的聲音。

    “王侍御,我可否進來?”

    王繼光不知道郭寶是剛剛被人揪著之后拉不下臉,于是這才當甩手掌柜,還是其他什么緣故,雖說心里不大高興,但還是出聲說道:“請進吧。”

    郭寶掀帘而入,見王繼光坐在那里,雙腳浸泡在高腳木盆中,臉上滿是倦意,他也不拐彎抹角,上前去直接把戚繼光手令給遞了過去:“你先看看這個。”

    狐疑地瞅了郭寶一眼接過那張紙,王繼光只掃了一眼便輕輕驚呼了一聲,再次抬頭時,目光卻盯著郭寶久久沒有移開。早就不年輕的北鎮撫司理刑百戶苦笑著搖了搖頭,低聲說道:“若非如此,我剛剛哪會憋火,就算顧慮著差事,也肯定鬧起來了。所以我想和王侍御商量商量,這事是否會有詐?”

    王繼光不知道郭寶和汪孚林也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他只結合自己在都察院這一年多來所認識的汪孚林,最終便露出了和郭寶一樣略有些苦澀的笑容:“戚大帥那邊,是汪掌道之前給我的那個隨從去送的信,算算時間,可能性確實很大。當然,也不是沒有對方故意借此從我們手中劫人的可能性,這實在是有些太冒險了……”

    他剛剛說到這里,外頭就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著是呵斥聲,怒罵聲,把個好好的寂靜夜晚給鬧得沸反盈天。王繼光見郭寶先是眉頭一皺,繼而就轉身出了門去,他也無心再享受熱水泡腳這點唯一的樂趣,擦干了腳之后趿拉了鞋子快步往外走。等一出門,他才只見臉色陰沉的郭寶把那塊頭絕大的撫寧衛指揮使給帶了過來。兩邊一打照面,他就只見對方很隨便地拱了拱手,隨即沉聲說道:“這里不方便,可否里頭說話?”

    王繼光見郭寶非常郁悶地點了點頭,知道剛剛顯然是外頭錦衣校尉氣不過,與要見他們的此人鬧了起來,也就側身讓了路。等到郭寶跟著進屋,他見外頭几個錦衣校尉面面相覷,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他就沖著他們打了個各歸各位的手勢,繼而也不管人家懂是不懂,放下帘子也進了屋子。

    到了自己的里屋,他見那位撫寧衛指揮使東張張西望望,一副審視自己住處的樣子,這心里頭自然就更加不得勁了。好在這種過程沒有耗費太久,對方一轉身就直截了當地迸出了一句話。

    “你們當初在山海關交接了那個速寧進關之后,就沒搜過此人的身嗎?”

    此話一出,王繼光倒也罷了,郭寶一直都在北鎮撫司,雖說這些年詔獄動用的少了,但對于某些門道,他還是頗為精熟。此時此刻,勃然色變的他就立刻開口問道:“難道他身上藏了什么犯忌的東西?”

    “頭發里頭藏著刀片,雖說手上綁著繩子,可要取出東西來卻很容易,他從山海關到這里竟然沒跑,實在是難得。最重要的是,他的鞋子夾層里頭藏著砒霜!”

    見郭寶那張臉異常難看,而王繼光則像個傻子似的嘴巴張得老大,他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汪掌道想得雖說已經挺周到了,但如今看來,我覺得他還是料錯了一點。因為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路上劫殺之類的名堂,只要這人自己拿刀片抹脖子,又或者是把鞋子當中的砒霜吃進肚子里,那就立刻死得干干淨淨,回頭我們還得為找個子虛烏有的凶手煩心!”

    “竟然可能是死士……”

    郭寶只覺得滿頭滿身都是冷汗,喃喃自語了一句之后,他就跌坐了下來。錦衣衛太長時間沒出這種公差了,竟然犯了疏忽!

    “此人只要一死,那遼東李大帥便首先脫不了干系,然后是在薊鎮出的事,戚大帥也會要擔責,我和王侍御這兩個負責接人回來的,那就更加不消說,光是玩忽職守四個字,就足以讓我們倒大霉。”他一面說一面看著震驚到失語的王繼光,苦笑說道,“如果此人是察罕兒部那些被殺降人的同族,那么他一死,事情鬧大,皇上雷霆大怒立刻追查,他的仇就報了一大半。而如果他只是純粹的死士,一死之后任務就完成了,更是不消說。真是燈下黑啊!”

    王繼光使勁晃了晃腦袋,力圖冷靜下來,隨即盯著那面帶冷笑的大漢問道:“之前那驛丞說,尊駕是撫寧衛指揮使,應該只是掩飾吧?敢問尊姓大名?”

    大漢哂然一笑,不以為意地說:“我不過是一介粗人而已,哪當得起王侍御問什么尊姓大名?無名之輩樓大有,見過二位貴官。”

    “原來你是樓大有!”王繼光和郭寶几乎異口同聲地迸出了一句話。

    盡管樓大有跟著戚繼光南征北戰,立功無數,也曾經見過百姓聞聽自己之名就歡呼雀躍的樣子,可此時此刻他自嘲是無名之輩,但見王繼光和郭寶這一文一武這么大的反應,仿佛都聽到過他的名字,他只覺得虛榮心得到了莫大滿足,反而意識到之前的態度有些不大友好。

    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這才岔開話題道:“我從前和倭寇打多了交道,大多數時候都是戰場上一刀砍了算數,可偶爾也會抓到几個俘虜,這些家伙身上就往往藏著各式各樣殺人又或者自殘的東西,所以習慣了把人從頭搜到腳。最重要的是,我之前是打昏了這家伙替換人的,他清醒了之后,發現換了個地方,身上某些東西又沒了,立刻開始尋死覓活,甚至去咬舌頭,要不是我見機得快,立時用布條勒了他的嘴,這會兒他就只剩下了半條命。否則,我也不會發現這人有問題。”

    郭寶頓時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如果此人是想要進京陳情,那也就罷了,可他要是一心想要尋死,只要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我們只怕全無辦法。回京的路才剛走了不到六分之一,接下來可怎么辦?”

    “我要是事先知道這事情如此麻煩,戚大帥交代下來的時候,我就回絕了,唉!”

    樓大有說這話的時候,同樣有些心浮氣躁。他跟著戚繼光南征北戰,最后到了薊鎮,汪道昆時任兵部侍郎巡閱薊遼的時候,曾經舉荐過他,于是他方才從千總升到守備。戚繼光和汪道昆的那段情誼,他一向知道,故而對于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倆的那段爭端,他非常不理解,也有些厭惡汪孚林為人處事的功利,但主帥有命他不敢違抗,最重要的是,他也確實生怕這一趟原本和戚繼光完全沒有關系的押送,卻最終把這位主帥給牽連進去。

    “還有什么辦法?”此時此刻,王繼光終于開了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惱火地說道,“光懋拿著人就如獲至寶地往京城送,既然如此,我們索性就豁出去了,請個大夫隨行,把人打昏了之后,把水以及魚肉蛋時蔬等等打成泥,搗成汁,硬給他灌下去。只要保証到京城的時候,我們能把事情始末報上去就行了,眼下他要尋死,那就隨他的便唄?”

    “哪能這么蠻干?”郭寶皺了皺眉,突然若有所思地說道,“此人之前在山海關交接時,李家的人說他不會說漢話,也聽不懂,只會說蒙古話。雖說我和王侍御一路上也算提防著此人,但下頭那些校尉,還有吳將軍的人那些對話,卻不知道給他聽到了多少。而之前我和樓將軍你這場爭端,他也完全聽明白了,這才會尋死。畢竟,撫寧衛勉強也算是在戚大帥下轄,如果是戚大帥的人劫了他,然后他死了,這一死坑兩總兵也就算是成功了。”

    說到這里,見樓大有的臉色非常難看,郭寶就突然對王繼光說道:“王侍御,茲事體大,我需得先回京稟告此事,只要走得快,兩天就能到京城,只要把此節解釋清楚,就算此人在半途出問題,說不定也能解釋過去。我會立時吩咐下頭的校尉全都聽你和樓將軍的……”

    他突然頓了一頓,有些疑惑地看著樓大有道:“等等,聽說吳將軍和樓將軍是義烏同鄉,他的家丁怎么會不認識你?”

    樓大有哪里不知道郭寶是在懷疑什么,面不改色地在臉上一抹,原本極其濃密的絡腮胡子頓時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非常稀疏的胡須。他沒好氣地說道:“就算是同鄉,吳惟忠是吳坎頭人,我是夏演村人,全都不是什么富貴人家出身,帶來從軍的同姓族人是不少,可誰會拿族人當家丁使喚?他這些家丁又不是義烏老鄉,都是到了薊鎮之后再招募的,哪能個個認識我?再說了,本來就想要叫你們認不出來,真讓人看出來,我不是白演了這么一場戲?”

    一番話說得郭寶滿臉尷尬,復又賠禮,樓大有心氣便平了。錦衣衛驕橫跋扈他早就聽說過,不論郭寶本性如何,聽了他的名字之后,總算一直都還挺客氣的,他也就丟開了之前發現接了個燙手山芋的不高興,沉聲說道:“京師那一頭,確實是郭百戶你去最為適合。王侍御是文官,騎馬總沒有你在行,我是薊鎮的守將,沒道理我先跑去京城告狀。只不過,我建議你不要先去錦衣衛,而是直接往上捅。我可不希望事情被錦衣衛那位劉都督為了保你給壓下來。”

    不用樓大有建議,郭寶就決定這么干。畢竟,比起那位隔了多少層的上司劉守有,他現如今已經算是汪孚林的人了。而且,他也絲毫不認為出了問題劉守有會一心一意保他。一個理刑百戶而已,提拔誰不能干?

    王繼光連續騎了這么多天的馬,雙腿之間已經磨得生疼。此時此刻,他也來不及細想,只知道自己是絕對不可能日夜兼程跑這一趟,立刻重重點頭道:“那么,就全都拜托郭百戶了!我和樓將軍會全力保著那個速寧的性命……”

    說到這里,想到自己在山海關將光懋那個隨從給三言兩語趕走,他一下子面色蒼白。如今沒了遼東李成梁的那些兵馬,也沒了光懋那個隨從,萬一人送到京城還活著,別人卻質疑此人真假,那可怎么辦,連個旁証都沒有!更要命的是,此人一力求死,又能活多久?

    當他把這顧慮一說,樓大有和郭寶登時面面相覷。到最后還是樓大有沒好氣地說道:“郭百戶先走,剩下的以后再說,能把人囫圇送到京城,我們再考慮別的不遲!”

    PS:這天氣終于退燒了,明天開始雙更個三四天補償^_^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16:19
第879章 直接捅上天

    闊別京城不過七日,如今再站在朝陽門前,郭寶卻只覺得恍若隔世。好在他還知道自己此行不但牽涉到王繼光和樓大有,甚至還有李成梁和戚繼光兩位薊遼大將的前程,故而也只是微微停留了一小會兒,隨即便立時入城。

    身為錦衣衛,他熟知城門守卒的那套敲竹杠手段,也知道拿不出路引應該如何應對,因此,不過一小會兒,胡子拉碴迥異于往日形貌,也沒有路條的他就入城上了朝陽門大街。

    如果按照他往日的習慣,在去會同南北館交割驛馬之前,這時候怎么都應該先去錦衣衛見頂頭上司掌刑千戶劉百川,又或者是直接求見劉守有這位都督,聽聽這兩位的指示再決定下一步。但此番別說先有樓大有的提醒,就算沒有,他也不敢貿貿然跑去錦衣衛。思前想后,他權衡了一下路程遠近,竟是先直奔汪孚林的私宅。

    他倒不至于奢望直闖汪府求見——因為那樣的話,一旦被錦衣衛的其他人察覺,他就等于徹底站在了劉守有的對立面——而是希望能夠碰到陳梁。果然,他在和程家胡同交叉的那條街口一張望,就發現了喬裝打扮的陳梁。

    這并不是說陳梁的偽裝就那么容易被人識破,實在是為了方便聯絡,陳梁把多種偽裝身份全都在他面前演示過一遍,因此他能夠毫不費力地找到人。

    東張西望,確定應該沒有其他錦衣衛監視著此地,用馬褡褳等雜物遮掩著驛馬標識的郭寶悄然來到正在賣果子的陳梁面前,隨手拿起一個桃子,壓低了聲音問道:“陳梁,汪掌道在不在家?”

    陳梁之前見郭寶走近前時就覺得有些吃驚,此時更是嚇了一跳。好在他一下子意識到郭寶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回京城必有要事,立時若無其事地拿著籃子選桃子,仿佛在殷勤兜售,嘴里卻低聲說道:“汪掌道今天不在,他在都察院。之前那個劉勃給我傳過話,要是有緊急的事情,可以去都察院找鄭有貴,但暗號是五日一換。這次的暗號是對那個鄭有貴說,是潮白河那邊的表兄找他有要緊事,家里的牛丟了!”

    “行,我這就去都察院。”郭寶隨便選了三四個桃子往馬褡褳里頭一扔,繼而隨手給了陳梁几文錢,臨走之前又低聲囑咐道,“這次我被人算計了,你自己也小心點。”

    算計了?怎么算計了?

    陳梁只覺得一顆心猛地抽緊,見郭寶翻身上了馬背拍馬就走,他哪有閑心賣什么果子,滿心都只剩下了糾結。他上次能夠留京還是郭寶給他在劉百川面前求的情,雖說汪孚林已經點頭認了他們是他的人,可萬一郭寶這位子都有問題,他這個區區小旗還有用嗎?

    郭寶卻來不及考慮陳梁那點小糾結,他急匆匆趕到了都察院,按照陳梁轉告的口令,成功把鄭有貴從都察院中叫了出來。兩廂一打照面,他見鄭有貴看到自己微微一愣,隨即笑呵呵地一口一個表兄,仿佛真的和自己多熟稔,卻直接把自己往僻靜處拉,他暗嘆汪孚林還真夠小心的,連忙也與其寒暄了几句,隨即便快速說道:“你趕緊轉告汪掌道,十萬火急,我得趕著見他一面……”

    鄭有貴剛剛就瞅著郭寶有几分眼熟,此時此刻一下子就想到,這位是他跟著汪孚林曾經見過的,錦衣衛理刑百戶郭寶,登時面色一變。然而,想到汪孚林的吩咐,他立時回過神來,一面重重拍打著郭寶的肩膀,一面低聲說:“掌道老爺知道是有要緊事,我這就是領著你去見他。別急,我帶你走小路……”

    七拐八繞走了老長一段路,兩人便來到了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食肆。外頭僅僅只能容納兩張桌子的店里,此時此刻因為還只是申時,并沒有客人。鄭有貴熟門熟路地帶著郭寶越過柜台后頭對他們視而不見的掌柜,悄然走進了廚房。而穿過這熱氣騰騰的地方,就是一個頂上是葡萄架子的院子,汪孚林赫然坐在其中一張圈椅上。

    郭寶見身邊鄭有貴悄然退下,連忙快步沖到汪孚林面前,也來不及行禮說什么客套話,三下五除二將回程中發生的那點事全都給倒了出來,包括樓大有的懷疑,自己和王繼光的無奈處境,就連樓大有提醒他不要到錦衣衛,而是直接把事情捅出去都給說了。末了,他才屈下一條腿單膝下跪,苦著臉說道:“這次得請公子您救我們一救了,我實在不敢擔保王侍御和樓將軍在我后頭帶回京的不是一具尸體。”

    “樓將軍在薊鎮多年,應該會說蒙古話,他沒有試圖審問過那個速寧?”

    “我走之前,我和王侍御試過在他陪同下審了一次,但一拿掉勒嘴的布條,他就試圖自盡,若非樓將軍眼疾手快直接卸掉了他的下巴,怕是就要讓他得逞了。而且我和王侍御都已經讓樓將軍用蒙古話翻譯給其聽過,如果他真的是察罕兒部牧民,其族人真的是被陶承嚳謊報軍情所殺,我們一定會稟告皇上,嚴懲陶承嚳,但此人卻根本就不聽,一心尋死。所以,我才不得不走一趟。”

    “原來如此,這事情不能怪你們,只能說敵人太狡猾,你們已經想得很周到了。”

    郭寶猶豫了一下,說出了王繼光之前的顧慮,卻沒想到汪孚林呵了一聲:“人只要能夠平安到京城,你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對了,你何時啟程的,還帶了什么東西?”

    “回稟汪掌道,我是到了蘆峰口那天后半夜啟程的,用了不到兩天一夜就抵達了京城,我帶了王侍御的奏本。”

    汪孚林微一沉吟,便站起身來:“這樣,你立刻出城,然后拿著自己的路引,重新換個城門入城,然后你直接拿著你的錦衣衛腰牌進宮,去會極門那邊見管門太監。雖說理論上你這個錦衣衛理刑百戶往日不上奏本,但既然有王繼光的奏本,那就沒問題了。而你在交完奏本之后,元輔就會立刻召見你。記住,進宮的時辰掐准,踏進午門,到會極門的時間,你得掐准在酉初。”

    盡管郭寶有七八成的把握,汪孚林此番不會袖手旁觀,但真正幫到自己這個地步,他還是有些喜出望外,連忙千恩萬謝。等到看見一身便裝的汪孚林先行起身,竟是沒有走他那條原路,而是直接從架在圍牆上的樓梯翻牆離開,他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發覺之前領著自己過來的鄭有貴再次回來,他跟著其出去時,少不得再次打量了一下這間廚房,見那個和面的廚子依舊頭也不回在干活,仿佛他這個人不存在,他就知道,這一處距離都察院不太遠的小店,只怕里里外外全都是汪孚林的人。

    否則從外頭掌柜到里頭廚子,會這么大喇喇地任由他進出?

    之所以汪孚林要郭寶重新出進城一次,除卻消弭他之前進城手續的不完備,抹去別人從這一點攻譖的可能,還有另外一個很簡單的原因,那就是汪孚林得事先去一趟內閣,對張居正先行稟明此事。

    雖說他是都察院掌道御史,天子近臣,但和長年累月就在宮城里辦事的給事中卻還不一樣,要進一趟宮城,他得先請示左都御史陳炌,然后,他得把事情原委迅速整理出來寫一個折子給張居正看,以便在內閣那種人多眼雜耳朵又多的地方,露出什么端倪來。

    所以,等他從長安右門進了皇城,而后又從午門進了宮城,已經是申正二刻的事情了。

    要進內閣見首輔,平日里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當然在早期更難,因為內閣只是參贊,和六部五府文武大臣的關系越少越好,但現如今隨著閣權壓過了部權,早就不是當年那回事了——但汪孚林是誰?人盡皆知的元輔心腹,再加上他一句要緊事,早有知情識趣的中書舍人進去通報。于是,他越過了好几位前來送廷議又或者部議帖子的六部司官,成功踏進了張居正的直房。

    進門之后,他行過禮后就直截了當地說道:“元輔,廣東巡按御史剛剛交接完,前任御史送來奏本,說是佛郎機人近來派出多名傳教士抵達澳門……”嘴里說著這些事,但汪孚林卻從袖子中拿出了自己剛剛回都察院寫就的折子。

    張居正有些狐疑地接了東西在手中,一面聽面前汪孚林在那滔滔不絕說西洋傳教士,一面看手上那和此事風馬牛不相及的折子,須臾那臉色就變得異常凝重。他沒有注意汪孚林說的什么西班牙國王試圖通過繼承鄰國葡萄牙王位來擴大領土的野心,而是仔仔細細思量著此事應該怎么辦。足足好一會兒,他方才突然不輕不重拍了一下桌子。

    “元輔?”

    見汪孚林立時閉嘴,外頭卻傳來了一個中書舍人試探的叫聲,張居正就冷冷說道:“去會極門那邊看看,今天有誰送奏本。”

    “西洋小國之事,也值得拿到這里來說,你也不看看外間有多少人等著候見!”張居正嘴里這么說,其實他剛剛根本就沒注意汪孚林到底在說些什么,接下來字斟句酌了良久,這才不無謹慎地說道,“以后做事不要這么急吼吼的,你該知道,你已經獨當一面了……”

    嘴里說著訓誡的話,張居正卻把汪孚林那份折子給還了回去。在首輔直房這種地方,就是想要燒紙,也得提防留下的灰燼以及燒紙的嗆人氣味會給人留下遐思的空間。因此,接下來張居正只吩咐了一下巡視京營的臨時差遣,本打算派給廣東道,卻因為廣東道人手乏力,給了湖廣道,又開始說裁汰內外冗官,兩人全都心知肚明,這完全是在拖延談話的進程,等著會極門那邊的回音。果然,事先算准了時間的汪孚林終于等到了那個中書舍人的回復。

    “元輔,奉旨和都察院王侍御一塊去山海關的錦衣衛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回來了,正在會極門遞王侍御的奏本。”

    此話一出,張居正立時提高了聲音:“怎么就他一個人回來,還代呈了王繼光的奏本?人是一起去的,怎么不是一起回來的?”

    汪孚林瞅了張居正一眼,干脆直截了當地說道:“元輔,王子善是廣東道的人,我去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

    “你去,把人帶過來,我親自問他是怎么一回事!”

    汪孚林深深一施禮,繼而就轉身出門,對那個顯然習慣了張居正脾氣的中書舍人點了點頭,見人二話不說乖覺地往前帶路,他就跟著其快步趕往會極門。所幸這道門就是內閣、制敕房和誥敕房西邊的一道門戶,故而第一時間出發的汪孚林在郭寶尚未出午門之前,就把人直接攔了下來。

    當隨行那中書舍人上前向郭寶轉達了張居正之命,他則是看了一眼午門之外聞訊趕來的几個錦衣衛軍官,心想劉守有在這件事上,也不知道是站在哪邊。但他唯一能確定的是,自己不能冒這個風險,所以還是讓郭寶擔點風險,直接到會極門這邊跑一趟,把事情直接捅給張居正,同時也等于把事情對滿京城的大小官員全都挑明。如此一來,若是萬一有人興風作浪,反而會因為處在明面上而不敢輕舉妄動。

    至于剩下的,就得看樓大有和王繼光有沒有本事把人帶到京城,就算半死不活也比死了的強!只要帶來了,加上另外一重准備,也就差不多了。

    郭寶匆匆回京卻直接憑著錦衣衛腰牌進了宮,替王繼光到會極門送了奏本,而后又被汪孚林帶到張居正直接召入內閣問話,這樣大的動靜,自然是很快就從內廷驚動到了外朝。和五府六部太常寺翰林院等衙門一塊窩在承天門外千步廊的錦衣衛衙門中,當劉守有得知這么一件事時,頓時眉頭大皺。

    歷來錦衣衛辦皇差完了回來,都是他這個掌管錦衣衛的都督親自陪著面聖——在皇帝親政之前,當然是謁見馮保又或者張居正。可如今郭寶是根本就還沒辦完這趟差,那么不回錦衣衛,也能大體說得過去,但他心里卻不免很不舒服。而過來稟告的劉百川更是臉上訕訕的,好半晌這才低聲說道:“之前挑中了郭寶,也是因為他素來還算老實,沒想到這次竟然如此滑胥……”

    “夠了!”劉守有不耐煩地對劉百川喝了一聲,見人立時噤若寒蟬,他才淡淡地說道,“奏本是往宮里送的,旁人不知道內容。而元輔召見,一時半會也不是那么容易打聽的。等到奏本下了六科廊傳抄,那就一切都了然了。不過,事情若是順利,郭寶也不至于這么急著趕回來,肯定有所差池。”

    “是是是,大帥英明。”劉百川趕緊馬屁拍上去,這才帶著几分試探之意問道,“萬一郭寶真的是鑄成大錯,那他這位子……”

    “蠢貨!”劉守有終于忍不住拍了扶手,“出了紕漏整個錦衣衛顏面無光,你還有心惦記著他的位子?先把你這個掌刑千戶的位子坐坐穩就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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