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05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2:03
第900章 為官需臂助

    這一天晚上,汪二娘和小北姑嫂倆在張家度過了一個最初戰戰兢兢,隨即才和諧融洽的夜晚。

    當然,戰戰兢兢的是汪二娘,小北那顆心多大?雖說從前造訪張家的都是汪孚林,她基本上沒怎么見過王夫人,趙老夫人更是頭一回見。張敬修的妻子高氏,張嗣修的妻子賀氏,張懋修的妻子小高氏,她一個都不熟,而且還有她的身世傳言在外散布,可并不妨礙她在趙老夫人面前露出活潑外向的一面,再加上汪二娘放開之后也表現得不錯,因此臨走前趙老夫人竟是笑吟吟地連聲請她們常來,王夫人也非常客氣地下了邀約。

    回程時,今天才趕回京城就馬不停蹄皇宮張府兩頭跑的汪孚林也沒有騎馬,而是選擇了和妻子以及妹妹同乘馬車。這要是在白天,已經成年的兄妹同車,若讓人知道,自然是很容易被人說閑話的,可如今是夜晚剛剛夜禁的時候,白天熙熙攘攘的大紗帽胡同顯得幽靜冷清,他鑽進車廂的時候,又只有家里人,自然而然就不會引來別人的目光。他直接往板壁上一靠,有氣無力地說道:“到家后再叫我,讓我睡會兒!”

    汪二娘見汪孚林竟然真的就這么睡了過去,頓時目瞪口呆,等看到小北笑著拿了條薄毯子給他蓋上,她想起兄長之前出差了將近半個月,此番一回來根本都還沒顧得上回家,她忍不住小聲嘀咕道:“當官就這么辛苦嗎?”

    “當然辛苦。”

    小北想起當初葉鈞耀初任歙縣令時,那簡直是上司眼中毫不待見,下屬不放你在眼里,鄉宦常常使絆子,刁民時時鬧上門,她忍不住哂然一笑,這才認真地說道:“但家里沒有做官的,一代一代下來,地主就可能守不住田地,商人就可能守不住產業,所以有些家里出了進士,那是歡天喜地倒貼錢也要讓他當官,寒門子弟也是吃糠咽菜也要把官做下去,把子侄培養出來。所以,你哥哥常說,咱們家至少吃穿不愁,住著大房子,用著婢仆,就別叫苦了。”

    “哥真這么說嗎?”汪二娘有些疑惑地掃了汪孚林一眼,心想汪孚林從前確實挺上進的,因此都不怎么理她和汪小妹,但自從被兩個惡棍轎夫打了悶棍劫財,汪孚林對科舉做官就沒那么感興趣了,反而對經商有點天賦異稟,而對她們兩個妹妹也越發親近疼愛了起來。可哪怕是現在,她仍舊無法想像,哥哥能夠在汪家長輩的逼迫下完成舉人到進士的兩級跳,要知道,汪孚林那些同鄉前輩舉人,到現在也沒几個考中進士!

    “當然這么說。”小北臉不變色心不跳地給汪孚林臉上貼金,卻看到那邊靠著板壁仿佛在睡覺的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她沒揭穿這個假睡的家伙,而是循循善誘地對汪二娘說道,“再說了,誰不難?今天你看到張家那三位少奶奶了嗎?她們是孫媳婦,所以在太夫人面前,那就要該說話的時候說話,該閉嘴的時候閉嘴,該賠笑的時候賠笑,還要領會婆婆的眼神,時刻准備如同下人一般伺候著長輩,她們就不難?”

    此話一出,汪二娘那張臉就白了一下:“嫂子說的是,首輔大人六個兒子,如今是三個兒媳婦,日后全都娶妻之后就是六個兒媳婦,如今張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已經有兒子了,這么多的人口……我真佩服那位張大奶奶高氏……幸好相公就一個哥哥,西溪南吳氏雖說人多,可平常人來人往至少都不是一個屋檐下進出,沒有那么多接觸,也就不會有什么齟齬。而且,我聽相公說張家兄弟六個,好像并不都是嫡出?”

    原來吳應節也會在背后說這種閑話的……

    小北笑了笑,隨即聳聳肩道:“誰知道呢?我還聽說是首輔大人最愛的是前頭的元配顧夫人,只可惜顧夫人早逝呢。”

    張居正那几個兒子几乎都是在張居正入閣之前生的,其中前頭三個都是在張居正在庶吉士散館之后,他得以留館,卻借口養病回江陵休養的几年間呱呱落地。而張居正那一次回鄉休養,正是因為和他感情很好的元配顧夫人去世,而此時他已經二十五歲,膝下卻沒有一兒半女。那段時間張居正在江陵呆了多年,娶了續弦的王夫人,在重新回翰林院之前的這段賦閑日子里,仿佛為了彌補之前子女全無的遺憾,一口氣連著生。

    至于几個兒子中誰嫡誰庶之類的話,因為最初他們全都生活在江陵,這種傳言也少,最重要的是張家几兄弟感情不錯,京師不大有人提起這種事。

    小北說到這個,她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想到,從私生活上說,張居正就遠遠不如王安石和司馬光,更不如那位著書立說,傳下眾多學派的陽明先生。不過這也不奇怪,本朝這些閣老尚書們,單憑個人操守,有几個能比得上王安石和司馬光?從前蘇夫人就對葉明月和她說過,嘉靖時的那位首輔張璁,已經六十歲了,還續弦娶了年方二八的潘氏,只因為潘氏曾經是昔日興獻王府的舊姻親。朝中這種年紀一大把卻還續弦納妾的,比比皆是。

    不收禮物,清正廉明,而且還名揚天下的大明閣老,簡直鳳毛麟角。王安石除卻變法上頭被人戳脊梁骨,操行品德可是誰都說不出一個不字。

    汪孚林起初是裝睡,可聽妻子和妹妹說寫家宅閑話,路上隨著馬車顛簸,他就真的睡了過去。直到有人把他搖醒了,他方才有些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卻發現眼前竟然是什么東西在上上下下晃著。他有些不明其意地瞇了瞇眼睛,等意識到還是在馬車上,他卻沒有去管眼前是什么,而是開口問道:“到哪了?”

    “家里二門。”小北言簡意賅地回答了四個字,這才直接把信塞到了汪孚林手里,“吏部王少宰的,王思明收了進來之后,想到家里主人都不在,就貼身藏著。”

    今天在張府不見王篆,汪孚林當然知道并不是王篆地位不夠,因為理論上今日張府為了迎接趙老夫人而開家宴,就算是他也本來應該沒份參加,只不過因為他剛剛進過乾清宮,需得對張居正好好解釋說明一下,所以不得不走一趟,至于小北和汪二娘也被叫去,那與其說是愛屋及烏,還不如說是老人家的一時興起,別人勸說不得。所以,他并不擔心王篆就因為這一點小小的差別,對他生出什么芥蒂來。

    因此,他接過信往袖子里一揣,這才點點頭道:“門上以后交給明小二還有汪吉和汪祥,他們三個加在一塊,門上的事情已經足夠了。王思明調到我書房來幫忙,畢竟陳炳昌去了國子監。王思明本來就兼管帳房的事情,那一攤子還歸他。”

    “知道了。”小北忍不住搖了搖頭,等到攙扶汪孚林下馬車時,她才小聲說道,“整日里就是做不完想不完的事,也難怪小芸心疼你。”

    “勞碌命啊,誰讓偏偏走了這條路呢?早知道我考出個秀才就窩在松明山,死活不去考舉人考進士,趕著金寶去忙活就行了,哪里像現在騎虎難下?”

    見汪孚林嘴里這么說,下了地之后伸了個懶腰,眼神里除了慵懶,她卻能看得出堅定和銳利,小北就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開口說道:“小芸也是困了,我就沒等你醒,讓嚴媽媽送了她回房。你怎么樣,要不要廚房再送點夜宵來?”

    “燒熱水就行了,眼下什么都不想再吃,沒胃口,沒心情。”

    見妻子吩咐了一聲丫頭,真的就這么一路攙扶自己進去,汪孚林就老大不客氣,把一身力氣都壓在了那看上去單薄而柔弱的肩膀上。見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下人來打擾這段不長不短的路,他就輕聲說道:“小北,你有沒有后悔過嫁給我這么個就喜歡惹是生非的闖禍精?”

    話音剛落,他就只覺得身邊人猛地腳下一頓,側頭看時,大白眼已經委實不客氣地瞪了上來。他不禁呵呵一笑,很不正經地說道:“也是,你姓胡的時候,我們就定下了婚約,等到你姓葉,咱們還是結下了不解之緣,所以說,你這輩子就是注定要嫁給我的,逃都逃不掉。”

    “呸呸呸,盡知道消遣我!”

    雖說是老夫老妻,聽慣了這種調情的話,可汪孚林突然來這套,小北還是連啐了几口,心情卻莫名地非常好。等到推門進了屋子,她就只聽得身邊人呵呵說道,“而且,除了你這樣巾幗不讓須眉的媳婦,還有誰能在相公腳步虛浮無力的時候把我扶到屋子里去?想當初在西干山游水西十寺,來時的路被沖垮,我們找路下山,我崴了腳,你背我下山的時候,我就知道,找媳婦就該找這樣的,遇到事情就可以毫不猶豫地擔起來。”

    “油嘴滑舌,好好的突然說我這么多好話干什么?無事獻殷勤!”嘴里這么說,小北把人拾綴到軟榻上,就忍不住挨著邊上也坐下來了,卻是敲了敲肩膀道,“累死我了,你又不是驛道上每天跑二百四十里回來的,哪里就累成了這個樣子?我看你是故意的!可別睡著,洗洗再睡,你可沒有假,明天還要去都察院的!”

    “嗯,我知道。”

    汪孚林沖著妻子微微一笑,一面去取袖子里那封信,一面卻說道:“我剛剛并不是無緣無故和你說這個,首輔大人和如今這位王夫人,感情不過平平,之前人又常年留在江陵,所以有什么事也不會拿去和她商量。而他對自己的兒子也管束很嚴,只讓他們讀書,嚴格限制他們交友,更是極力避免讓他們沾上政務,可這就意味著,在妻兒至親之中,他沒有一個幫手。我不是說上位者就要任人唯親,我只覺得,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在家里也需要有信任的人。”

    小北之前才和汪小妹說過張居正的那些私宅事,聽汪孚林前半截話,還以為他之前沒睡著都聽到了,不禁有些羞怒,可聽到最后,她不禁心中觸動,想到了葉鈞耀和蘇夫人,想到了汪孚林和自己,嘴角不知不覺就翹了起來。

    “外間親信心腹再多,如若家中沒有優秀的繼承者,就是把根基打得再扎實也沒用。而首輔大人雖說已經把張嗣修推到了榜眼這個直接可以進翰林院的名次上,但重要的事情不讓兒子參與,這卻還是太護著他了。至于和繼室感情平平,只是為了綿延子嗣,再加上好色納妾,原本無可厚非,但年紀越大就越應該節制,畢竟在內閣已經如此繁忙,晚間回家卻還不知道愛惜身體,將來怎么辦?”

    他說著就已經拆開信封取出了信箋,等到一目十行掃完其中內容之后,他就忍不住笑了起來,信手丟給了小北:“此次去迎接太夫人,張寧就給我幫了一個大忙,這一次王少宰出手相助,朱擢和黃龍就能夠調進京了!”

    小北當初和汪孚林同游杭州,無論對張寧這個稅關太監,還是黃龍朱擢這兩位當時尚低的文官,她都很熟悉,此時接了信在手,她頓時又驚又喜,但隨即就有些擔心地問道:“你之前和沈君典他們几個還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和黃龍朱擢都已經那么久沒往來了,就不怕他們不承你的情分,回頭還因為忌諱你是首輔親信,和你划清界限?”

    “一個已經被貶到了一般不安置進士的府衙佐貳官,卻還忍辱負重沒有辭官;一個在巡按御史任上得罪了督撫,在都察院總共沒多少日子就去了山東,在按察分司也一樣被人壓制,又是岳父的同年。如果舊交再加上他們如今的處境,還不能連成一線,那么我也白找了王紹芳。”

    汪孚林說著就屈指彈了彈小北手中的那張信箋,沉聲說道,“而且那時候我對王紹芳提此事時,他就很不以為然,認為我不應該施恩不圖報。你看著吧,他會讓兩人領我這份情的。等回頭他們進京之后,如若帶著家屬,你就幫忙照應一下。一個你是在北新關里見過的,一個是岳父的同年,此事就交給你了。家有賢妻,我就能省點心。”

    小北頓時再次丟了汪孚林一個白眼。就知道他說那么多好話沒安好心,原來是要差她做事!可是,她還真的樂意,非常樂意。大概這就是母親所說的,夫妻同體,休戚與共。

    可是,想到那兩位故交,她突然心中一動,忍不住問道:“既然你連這兩個都幫了,當初毛遂自荐給爹當門館先生,教導過明兆還有金寶和秋楓的李師爺呢?他也是隆慶五年的進士,你們當初很說得來的!”

    汪孚林眼前頓時浮現出了李師爺那張臉,一想到對方的面上很驕傲,骨子里卻很熱心,忍不住笑了起來,隨即認認真真地說:“李師爺不一樣,他是很驕傲的人,卻能夠扎扎實實當了兩任縣令。我不想讓他覺得,我是如今后來者居上,所以對他施恩。”

    PS:就一章。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2:23
第901章 雪中送炭

    自從去年回京升任掌道御史之后,汪孚林還是第一次離京出外差。這一日一大早,當他回到闊別將近半個月的都察院,就發現來來往往的同僚全都客客氣氣和自己打招呼,其中不少都是往日極其不熟,見面連點頭之交都談不上的。知道這多半是因為昨日自己長時間盤桓在乾清宮的緣故,他沒有太放在心上,進了廣東道的掌道御史直房之后,他先見了鄭有貴這個近身伺候的書辦,然后是都吏胡全,然后才請來了之前署理本道事務的趙明賢。

    對于這位資歷比自己老,又是在自己后頭當了一任廣東巡按御史的前輩,汪孚林一直都保持著頗為客氣的態度。原因很簡單,尊重是互相的,趙明賢既然從來都沒有自恃資歷深厚對他指手畫腳,而是非常盡心盡責地做好分派下來的每一件事,他當然不吝表現出自己尊敬前輩的態度。

    此時此刻,他了解了一下自己不在這段日子,整個廣東道的運轉情況,便斟酌著語氣說道:“趙兄年資久遠,陳總憲之前曾經提到過,如今都察院十三道掌道御史中,有年資考滿,年底將要擢升的,我打算推荐趙兄。所以,我事先想征求一下趙兄的意見。”

    盡管眼下距離年底還有三個月,但趙明賢聽在耳中,大吃一驚的同時,卻也不免暗嘆汪孚林并不像傳聞中那樣桀驁,而是對下屬著實大方。雖說他從來不曾強出頭爭功勞,可他一個年資更久的御史呆在廣東道,哪怕此次署理一直都小心翼翼,但也已經有別道御史在背后攛掇他奪下這個掌道御史的職位。他固然毫不心動,可比攛掇更加惡劣的,那就是在背后散布流言蜚語,他雖不怕一時,卻也怕時間長了,汪孚林沒心思,頂頭大上司陳炌覺得他心大!

    所以,見汪孚林客客氣氣征求自己的意見,趙明賢便起身長揖道:“掌道大人如此關懷,下官實在是有些惶恐。回京以來,下官并沒有做多少事情,而且之前的考績算不上第一等……”

    “趙兄不用這么自謙,那這件事就這么定了。年底出缺的應該是四川道和廣西道的兩位掌道,趙兄心里有個數就行了。”

    等到客客氣氣送了趙明賢出去,汪孚林放下門帘回到座位時,卻心知肚明,自己原本是不希望趙明賢這么快調離廣東道的。畢竟,有一個經驗丰富卻肯聽指派的下屬,其實作為上司也會覺得得心應手。但是,既然胡全已經稟報了自己不在時,都察院這股暗流,那么為了避免趙明賢回頭被人算計,又或者他無緣無故再多個仇家,他干脆樂得送個人情給趙明賢,讓其有升任掌道的好機會。但如此一來,他就不得不面對下一個問題。

    趙明賢這單單一個御史出缺,最好不要再讓張居正故技重施,從外部調人進來。否則,他就顯得太因人成事了。

    好在之前田義代皇帝來招攬他,授意他留在都察院籠絡言官,他就已經一直在暗中留心人才。

    他的要求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總結起來,就是品行不錯,頗具才干,人卻不迂腐,而且在掌道底下混得不如意的監察御史。而通過胡全和劉萬鋒,再加上王錫爵給他分析過一番之后,他的名單上也僅僅只遴選出了三四個人。

    為此,即便他手底下除卻趙明賢之外,王繼光、王學曾、顧云程三人都已經跟了他一年多,他卻不惜日后把除卻王繼光之外的另外兩個交換到別道去。

    真清流君子的可塑性實在是太差了!

    都察院中十三道一百一十名御史,和總共几十人的六科廊比起來,規模要大得多,而因為有試御史這種特殊的試用制度,因此又比遴選格外嚴格的六科廊要稍低一等。之前在汪孚林的一力主張之下,二十名試御史留下了十六人,而比他們年資更久遠的某些御史們,卻感受到了更大的壓力。

    畢竟,一年到頭就只有那么十几二十個巡按以及提學御史的大差,哪怕是巡城,巡鹽,巡漕,哪怕巡視盧溝橋呢,也比在都察院窩著熬資歷,卻只有那么一丁點的俸祿強。

    因為在京城都察院里窩著,就只能指望一道奏疏送上去,然后轟動朝野,天下傳直聲。但這種情況到底還是非常少見的,因此每逢有各種差事分派的時候,各道的爭搶全都是空前白熱化。背后比拼門路的,比拼家世的,求同年黨幫忙的,聯合推荐保舉的,背后捅刀子的,各式各樣的花招也不知道要使多少。可即便如此,仍然是几家歡喜几家愁。

    這一日,山東道監察御史趙鵬程就在競爭之中敗下陣來,眼睜睜看著年資更久的自己丟了這一任山東巡按的大差。

    而更讓他切齒痛恨的是,舉荐自己競爭對手的掌道御史曹仁,卻還假惺惺地安慰自己,說是明年還有機會。

    明年還有機會?呵,簡直是笑話!他本來是前途無量的翰林庶吉士,散館后卻因丁憂沒能留館,也沒能進六科廊,服滿后起復進了都察院。本來,身上有個前翰林頭銜的他,在都察院應該前途光明,未曾料想他已經整整干了兩年的御史,等到明年便是整整三年,卻一任巡按都沒出過。都察院有几個有三年資歷的御史竟然沒出過巡按的?

    晚間,輪到值夜的他平生第一次把酒帶進了直房,一面看著手中案卷,一面借酒消愁。就當那一腔酒意漲到了三四分的時候,他突然聽到外間依稀傳來了別人的說話聲。他原本無心去聽,可當捕捉到其中一個名字的時候,他卻不知不覺豎起了耳朵。

    “要說廣東道那位本來是試御史,今年才轉了監察御史,之前放去巡按廣東的汪言臣汪爺,運氣說好不好,說壞也不壞。”

    “你也聽說過這事?沒錯,據說之前館選庶吉士的時候,這位汪爺本來已經被點中,很有希望的!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卻被黜落了下去。”

    “是呀,素來都說館選挺公平的,沒想到他還會因為這個姓氏遭了別人暗算。只不過首輔大人肯定終究還是發現了,否則也不會把人送到都察院來。”

    “送到都察院,那也得看是分派到誰人麾下。這都察院十三道,總共十三位掌道御史,落到別人手上,說不定就不是如今這結果了。聽說這位汪爺和汪掌道別看是同姓,可又不曾聯宗,平素也就是很尋常的上司和下屬關系,可遇到了巡按大差,汪掌道偏偏就選了他。”

    “聽說那個巡按南直隸的馬朝陽其實更悶,几乎是個鋸嘴葫蘆,平時一句話都沒有。所以說,在都察院這種地方,要么你在朝廷有貴人賞識,要么你有公正無私的上峰,否則哪有好機會?就是巡按御史當完回來,說不定還因為得罪了當地權貴又或者鄉宦,也要左遷。”

    隨著這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仿佛是人已經從門外走過了,趙鵬程這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原本就并不濃重的酒意一下子沖淡了許多。他使勁晃了晃腦袋,隨即突然呵呵笑了兩聲,自言自語道:“汪言臣……只不過剛從試御史轉正監察御史的新人,也已經放了巡按,我卻還在這里枯坐等明年的機會。想當初他們放在初出茅廬資歷淺薄的汪孚林麾下,也不知道多少人暗自笑話,包括我這個傻瓜。現在好,輪到別人笑話我了!”

    剛剛和都吏劉萬鋒特意從這間直房窗外走過,此刻也沒離開多遠,恰好能夠大略聽清楚里頭這番話的胡全眉頭一挑,隨即對劉萬鋒打了個眼神。兩個在都察院的年限比任何一個御史都要長的小吏悄然離開,絲毫沒有驚動里頭的趙鵬程。

    第二天一大清早,趙鵬程是在一陣氣惱的叫聲中蘇醒過來的。當他睡眼惺忪睜開眼睛,認出面前是掌道御史曹仁的時候,他先是呆了一呆,緊跟著方才神情大變。因為就在他的書桌上,那個從后街食肆中買回來的酒瓮還放在那里,不但如此,他昨夜直接醉死了過去,根本就沒來得及收拾。

    即便心里因為巡按大差的事已經恨死了曹仁,可如今犯下衙中值夜喝酒的大錯,他還是慌忙一推桌子站起身來,結果力氣用得太猛,他起身的時候竟然帶倒了身后的椅子,而推桌子那動靜也直接讓桌子邊緣上的酒瓮搖晃了兩下,最終砰然落地,摔了個粉碎。

    “趙鵬程,你之前還口口聲聲覺得委屈,就你這官衙值夜卻飲酒的德行,還想派巡按大差?你這兩年御史當下來,連這點規矩都不懂嗎?”

    見曹仁氣沖沖反身就走,趙鵬程頓時面色蒼白。他知道自己之前因為巡按差事塵埃落定,雖則是敢怒不敢言,可終究還是在曹仁面前露出點形跡,如今突然犯下這么一個說不上最大,但認真追究下來也談不上小的差錯,可謂是被曹仁死死抓住了軟肋,他只覺得悲從心來,竟是連收拾地上那酒瓮都顧不上,一下子呆呆跌坐在了椅子上。

    足足好一會兒,外間卻是有一個小吏閃了進來,一見這滿地狼藉的樣子,他就慌忙上了前。

    “趙爺,這是出了什么事?東西我來收拾,您趕緊去給掌道老爺賠禮認錯,我瞧著他好像是去了陳總憲那兒。”

    剛剛還想破罐子破摔,可一聽到掌道御史曹仁仿佛是要去找左都御史陳炌告狀,趙鵬程頓時亂了方寸,竟是顧不得那么多,沖著那小吏僵硬地點了點頭,隨即就沖出了屋子。到了外頭,發現天色已經不早,早起進衙門的御史們一個個進來,自己卻起來不曾梳洗,衣服更是亂糟糟的,他頓時又悔又恨喝酒誤事。

    早知道昨天晚上把這一身作為門面的官服換下來,卻也不至于如現在這樣!

    意識到這一身邋遢的樣子沒法去正堂,他只能又快步折返回了屋子。這時候,他才認出那報信的小吏是隸屬于山東道的王書辦,見其正在忙忙碌碌收拾滿地碎片,想到對方剛剛來報信,理應愿意幫自己一把,他只能強忍尷尬上前低聲說道:“我這一身衣裳都是酒氣,如此去見陳總憲,只怕非但不能挽回什么,反而會惹來總憲大人的震怒。”

    王書辦麻利地把碎片全都掃進了簸箕,這才擦了擦手打量了一下趙鵬程,隨即賠笑說道:“趙爺說的也是,您嘴里的酒味還好辦,嚼點茶葉就行了。至于您這身官服,小的去找點橘皮來擦擦,然后再給您熨燙一下,穿出去就不礙事了。倒是總憲大人那兒,要不要小的先找人去替您打探打探,到底掌道老爺去找總憲大人說什么事?”

    趙鵬程微微一愣,隨即就猶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連連點頭道:“你快去,若用了銀子,回來我補給你!”

    當此之際,一貫節省度日的他已經顧不上什么用錢不用錢了。如果在都察院呆不下去被人掃地出門,那么他還有什么前途可言?

    可憐他一年到頭除卻過年几乎滴酒不沾,這是進都察院兩年來第一次把酒帶到了衙門,竟然這么無巧不巧就被曹仁抓了個現行!

    王書辦答應了一聲,卻沒有出門,哪怕趙鵬程急急忙忙拿出一錠銀子遞了過去的時候,他卻仍是笑瞇瞇搖了搖頭,而是指了指趙鵬程身上的官服。趙鵬程這才恍然大悟,趕緊三兩下脫了官服交給對方,自己則是胡亂找了一件便服穿在身上。

    這一等,他簡直是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又怕同僚們這時候先來,又怕去陳炌那兒打探不到消息,又或者結果非常不好……就在他胡思亂想到几乎有些絕望的時候,卻只見王書辦又抱著衣服回來了。

    滿臉堆笑地把熨燙好,平平整整沒有一絲褶皺的衣服遞過來之后,王書辦知道趙鵬程心里著急,當即不慌不忙地拱手道了一聲恭喜。

    “趙爺您不用急了,我剛剛托都吏胡大哥到總憲大人那兒張望過,曹掌道是去找總憲大人說正事,倒是順口提了一嘴您喝酒的事情,抱怨您不知檢點,回頭考績的時候要記一筆。可正好廣東道汪掌道也在,汪掌道替您說了兩句話,說記得您是翰林院出來的,素來方正,生活清苦,斷然不會沒事喝酒,在都察院中值夜的規矩,心里一定是清楚的。既然是初犯,歷來您又考績不錯,還是不要這般苛刻。總憲大人聽了,就吩咐曹掌道放過一次,以觀后效。”

    聽到這里,趙鵬程頓時呆若木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王書辦的伺候下穿好的衣服,也不知道同僚們一個個到來之后,自己是怎么和人打的招呼,甚至一整天都是渾渾噩噩。直到傍晚散衙時,頂替自己值夜的一個同僚問了一聲怎么不回家,他才如夢初醒,勉強一笑就收拾了東西往外走去。

    等到了都察院大門口,他無巧不巧撞見曹仁和人說話。看見他時,這位足有五年資歷的掌道御史有些悻悻地冷哼一聲,卻是拉了說話的人揚長而去。

    知道曹仁在陳炌面前失了面子,只怕恨上了自己,趙鵬程也懶得再去給這位掌道御史做小伏低,下了台階就想走。可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不遠處赫然是汪孚林和王繼光在說話,竟不由自主就邁開了步子過去。

    可到近前叫了一聲汪掌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讓人打探曹仁在陳炌那邊是個什么情景,這卻是說不出口的,眼下他對汪孚林說什么,謝人家給自己求情?這不是明擺著告訴人他心虛嗎?

    PS:繼續一更……話說最近家里真亂七八糟的,外婆家空調又壞了,昨天給她緊急網購,今天去監督安裝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2:37
第902章 闊別多年的李師爺

    王繼光雖說只是剛剛轉正的監察御史,但他去年甫一上任,就在都察院中到處結交走動同僚。事實証明,他結交了那么多人,關鍵時刻靠得住的不過寥寥,可他終究硬生生把十三道御史中在京城都察院的那八十多個人全都給記住了,在外的那二十多人名字都記住了。如趙鵬程這等出身庶吉士,散館后丁憂,最后進了都察院的同僚,他當然不會不認識,此時趙鵬程過來開口一說話,他就連忙搶著介紹了起來。

    “掌道大人,這位是山東道的趙鵬程趙侍御。”

    汪孚林對于王繼光的熱忱“引荐”頗覺得好笑,可這正是他需要的。他當下便笑著對趙鵬程點了點頭,卻壓根沒提自己在陳炌面前替人說過話的這一茬,略略寒暄了几句。而王繼光見汪孚林并沒有和趙鵬程深談的意思,這人卻杵在旁邊不走,他就意識到人恐怕是來找汪孚林有事的,連忙長話短說。

    畢竟,他說的話又不是什么隱祕,反而還是給自己的頂頭上司臉上貼金。

    “掌道大人,朱先生那兒就不必了吧?他畢竟是太醫院的御醫,我這小小一個御史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麻煩他,實在是不大好。”

    “雖說你之前來回山海關一趟,病情也不曾復發,但為了穩妥,還是好好再看一看,不要自恃年輕就硬挺過去。明日你休沐,朱兄說過,正好有人借了武清伯的清華園開文會,去的是几個南直隸名士,都是臨淮侯的故交,所以他一時卻不過情面,再說武清伯那兒他也是常去的,他就答應了。你不妨去湊個熱鬧,順帶請他診個脈就是了。”

    “我一個御史,去那兒妥當嗎?”

    “清華園雖說是武清伯家的別業,但常常借給文人墨客開文會詩社,來往的名士多了,尚書侍郎都有,你一個御史算哪根蔥?讓你去你就去!”

    見汪孚林和王繼光明明年紀相仿,此時這一上一下說話卻如此自然,同僚傳言中頗有几分傲氣的王繼光竟然沒在意汪孚林所謂“哪根蔥”的揶揄,笑嘻嘻答應一聲,便告辭離去,趙鵬程對比從來都不苟言笑,苛刻到刻薄的山東道掌道御史曹仁,忍不住暗自悲涼。等王繼光一走,已經天人交戰許久的他方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汪掌道,我聽說今天在總憲大人那兒,您替我……”

    他這話還沒說完,汪孚林就皺眉說道:“總憲大人?哦,如果是為那個,你就不必說了。我只是不喜歡因為一件事,就抹殺了一個人的所有努力。你不必記在心上。趙侍御,天色不早,我先告辭了。”

    趙鵬程原本還存著几分思量,暗想汪孚林之前在陳炌那兒說好話,是不是為了籠絡自己,可是,此刻見對方非常冷淡地打斷了自己的話,繼而就和牽馬過來的隨從匯合,策馬離去,他只覺得心里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慚愧。

    汪孚林在都察院一年多了,除卻本道那几個監察御史,別的御史都只是泛泛之交,也沒見其結交籠絡什么人,他憑什么就認為自己夠特別?就因為他曾經考中過庶吉士,曾經是一個翰林?

    倘若汪孚林知道自己的冷淡會給人留下這樣的錯覺,他一定會哈哈大笑。這不過是欲擒故縱的小伎倆而已,但有時候在地位權力境遇全都存在很大差距,而掌握的信息又完全不對等的時候,卻能夠發揮很大的效果。然而,他的考察名單上,并不止趙鵬程一個人,因此對于今天這段小插曲,他并沒有太放在心上。從都察院一路策馬小跑拐進程家胡同,他到了自家門口下馬時,就只見明小二一溜煙沖了上來牽馬。

    “公子,有位李大人來訪,說是您的故交。王兄弟出來接待的,本來說您尚未回來,打算留下他的帖子,可因為對方身份特殊,就去回報了少夫人,少夫人聽說之后,卻特意吩咐王兄弟把人請進外書房,硬要留他等著您用晚飯。”

    李大人來訪,而且還是故交,難道是……

    汪孚林如今把書房分了內外,要緊的往來信箋以及他寫的演義札記奏本題本,全都留在內書房,他不在家的時候,小北親自管著。至于外書房,書架上放著一些各家饋贈的書,比如譚綸死后,比如王錫爵和殷正茂走時來不及處置,又并非極其珍貴的那些書籍,都轉贈了一批給他,余下的便是卷缸里一些有意巴結的外官饋贈,并非出自名家的字畫,并沒有什么要緊的文卷,平時主要作為待客時用。

    此時此刻,心中已經大略有數的汪孚林便直奔書房而去。

    果然,一推開門,他就看到一個人正坐在客位上低頭喝茶,淡然自若的神態,較之當年只多了嘴唇上方一抹小胡子的儀容,再加上那几乎沒怎么變過的勻稱身材,還有那八年如一日不曾變過的傲嬌,他不等對方站起身,就笑吟吟地長揖行禮道:“李兄,八年不見,風采更勝往昔,久違了!”

    竟然是葉小胖和金寶秋楓的老師,當年葉鈞耀聘請的門館先生,也是他當年應試期間當過半個老師的李師爺……當然,現在應該稱呼一聲李大人了。

    除了王篆這樣無論是官場還是年紀上的前輩,王思明何嘗見過汪孚林對人如此恭敬有禮,見自己接待了好一會兒的這位李大人一彈衣角站起身,卻是依樣畫葫蘆,鄭重其事地長揖還了汪孚林一禮,他這才反應了過來,趕緊悄然退出了這間外書房。盡管他很好奇,對方到底是什么人,能夠讓自家公子如此禮敬,少夫人也特意吩咐留飯,可不該打聽的事情就不打聽,等到掩門之后,他就離開了几步,守在了這外書房所在的院子里。

    “從隆慶四年九月,到現在萬歷六年九月,咱們正好闊別整整八年。隆慶五年我考中進士后,先放了一任山陰令,才一年就有人舉荐我轉任歷城令,按照久任法,一當就是六年,算起來兜兜轉轉當了整整七年的父母官,也算是教訓我當年太過清高,一心想在翰林院這種清閑地方偷懶。若非當年在歙縣在葉東翁幕下當了大半年的師爺,跟著你學了不少錢糧刑名上的事情,我也當不好這個一縣之主。”

    如果是旁人,這話說出來免不了就帶著几分抱怨的意思,可李堯卿說出來,卻自有一種豁達豪爽的態度。他重新和汪孚林分賓主坐下,繼而就笑道:“不過真沒想到,葉東翁和你真的成了翁婿,雖說我沒能喝上那杯喜酒,也沒能送一份賀禮,如今再說卻也晚了,可還得說一聲恭喜。”

    汪孚林知道李堯卿作風爽利,為人看似傲嬌,實則是極其熱心,此時聽到這一聲遲到了六年的恭喜,他不禁大笑了起來,卻有意打趣道:“想當初李兄就是為了拒婚,這才到歙縣就岳父之幕,如今功成名就,不知現在尊夫人仍是父母之命,還是你自己情投意合?”

    “那當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當初家父家母在宣城被族中那些狗屁親戚逼婚外加各種要求的時候,我從歙縣回去,神兵天降,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都是和你學的,沒回去之前我就打聽好了這些家伙的一堆劣跡,要是他們還胡攪蠻纏,我就直接大義滅親了!”

    說這話時,李堯卿非常正經,見汪孚林目瞪口呆,他就擠了擠眼睛道:“但我可不像你這般早婚,此次進京之前,我才剛剛定了婚事。而我家中父母都會從宣城趕到京師幫我辦婚事,可他們人生地不熟,卻還要請你幫個忙,你可別忘了再送我一份賀禮。”

    啊?

    這一次換成汪孚林目瞪口呆了。當年他十四歲,李師爺十八歲,也就是說,李師爺比他大了整整四歲。如今他二十二,李師爺就已經二十六了,進京前才定的婚,那就說明這家伙一直拖到二十六才打算娶媳婦。這可是元配,不是續弦,在大明朝絕對是屬于晚婚!畢竟,就算實在士大夫常常晚婚的唐宋,那也是因為不少人想要考個進士,然后娶五姓女,又或者被貴人榜下捉婿,哪有像李師爺這樣年紀輕輕考中進士卻拖著不婚的?

    李堯卿仿佛很高興看到汪孚林那驚呆的樣子,饒有興致欣賞了好一會,方才咳嗽了一聲道:“其實不是我不想娶,實在是娶不了。大明可是有制度的,當官不得在任上娶妻,所以之前連談婚論嫁都不行。”

    汪孚林此時此刻那真的是空前好奇了。這么說李師爺是在任上看中了山東歷城本地人?哪家女兒這么好,居然讓一貫眼界很高的李師爺一直拖到任滿回京方才談婚論嫁?如果是別人,他興許還會拐彎抹角試探一下,但對于李師爺,他就直接問了。

    “到底哪家姑娘?”

    “歷城殷家幼女。”

    歷城殷家……

    “難不成是當初的殷閣老家?”

    “嗯,正是殷閣老幼女。”

    聞聽此言,汪孚林直接沖著李堯卿豎起大拇指,隨即問出了下一個他更加好奇的問題:“嫂夫人等了你多久?”

    這一次,李堯卿卻顧左右而言他,到最后實在是架不住汪孚林的追問,他這才很不自然地伸出右手一個巴掌來。

    “李兄厲害,自愧不如!”

    就算殷士儋是早已經過氣的前閣老,總歸曾經是門生故舊滿天下的高官,女兒又哪里會愁嫁,居然等了這位整整五年,生生等成了老姑娘,這段姻緣實在是可歌可泣,感人至深……可汪孚林想著想著,嘴角就忍不住高高翹起。在歙縣和李堯卿抬頭不見低頭見,一塊給葉鈞耀出謀划策,又曾經領受過其一番八股強化培訓的那段日子,實在是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沒想到這家伙結個婚也這樣傳奇。

    “只可惜程乃軒還在遼東沒回來,若是知道你也進京了,他肯定樂壞了!”說到這里,汪孚林便突然沒好氣地問道,“一年到頭,也難得見你來一封信,婚事更是絕口不提。這次任滿,不見你在信上說,我也不敢貿貿然替你打點什么。說吧,你這次回京當什么官來的?”

    李堯卿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這才在汪孚林那炯炯目光下,微微一笑道:“吏部文選司員外郎。”

    “!!!”

    汪孚林只覺得心里連續三個驚嘆號,不知道說什么是好。想當初王篆打算推他上這個職位,然后資歷攢一攢再升文選司郎中,沒想到李堯卿在扎扎實實干了七年的縣令之后,便驟遷拿下了這號稱六部三大司之一的文選司員外郎!哪怕這后頭也許有殷士儋那僅剩下的一點政治資源之力,可要知道,殷士儋自己也是有兒子的,肯拿出來力推准女婿,那表示多大的看好?

    而文選司這種極其要緊的地方,可謂就在張居正和王篆的眼皮子底下,而且員外郎一職,也是為了郎中做預備的,這位昔日李師爺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就在兩個昔年舊交你眼瞪我眼的時候,外頭傳來了敲門聲,緊跟著就是小北的聲音:“相公也太不會待客,都這么晚了,要深談,總不能不顧著吃飯吧?這么多年不見,好好喝一杯,邊吃邊談不好么?酒菜都備好了,今晚你們哥倆好好敘舊,我和小芸在房里吃。不打擾你們雅興。”

    李師爺想起當年臨走前,曾經聽到方先生和柯先生對小北的身世流露出只言片語,那時候他就要走了,也沒有深究,可轉眼間小北成了葉鈞耀的女兒,此次上京又是另外一種風聲,竟是胡宗憲的滄海遺珠,他不禁生出了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站起身后就笑道:“弟妹都催了,我也確實飢腸轆轆。你可是知道我那吃飯的習慣。”

    當然知道,你那時候可是常常帶著葉小胖在我家蹭飯……而當初在狀元樓上英雄宴,程乃軒第一次領教你和葉小胖那風卷殘云的速度,差點沒給嚇死!

    后來程乃軒每每談到此事,干脆就給你那種吃飯的習慣起了個專有名詞,狼吞虎咽的優雅!

    好久不見,舊日記憶一幕一幕全都勾上心頭,汪孚林站起身之后,千言萬語匯成了一個字。

    “請!”

    PS:還是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2:59
第903章 李堯卿是誰?

    “我這次一定會金榜題名!我等著你!”

    “好,李兄你放心,不會讓你失望的!”

    觥籌交錯間,嘆往昔少年崢嶸歲月,兩個年紀加在一起都還不到五十,仍然稱得上年輕的朋友大醉酩酊,到最后如何被人弄上床的,全都渾然不知。

    而汪孚林難得一醉之后,次日一早自然不可能和從前那樣准時清醒,而是被臉上一陣高似一陣的冰涼觸感給凍醒的。當睜開眼睛時,他足足呆了好一會兒,這才感覺到額頭上敷著一條帶著濕意的軟巾,當即抬起手來抓起那軟巾擦了擦臉,又往旁邊看去。

    不消說,旁邊挽著袖子正在擰另外一條軟巾的,正是小北。

    “總算是醒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打算讓人送信去都察院請假了。”

    “雖說舊友在京師重新聚頭,實在是一件很高興的事,可要是因為這件事請假,那回頭指不定被人怎么說。”汪孚林支撐著坐起身,隨即揉了揉還有些脹痛的太陽穴,這才苦笑道,“多少年沒這樣死命喝過酒了,真是到最后怎么睡過去的都不知道。李兄人呢?昨晚上沒讓他回去吧?”

    “你們兩個全都爛醉如泥了,抬都抬不動,怎么可能送他回去?他帶了個小書童過來,我那會兒差了汪吉把人送回去,也給李家人送個信。”小北再次拿起剛擰干的軟巾過來,熟練地給汪孚林擦了臉,等到人下床,趿拉了鞋子跌跌撞撞要去拿衣服,她就嗔道,“急什么急?我掐准了時辰叫你的,還有富余呢。回頭坐馬車去都察院,不要騎馬了,還能在車上瞇瞪一會。別動,我給你穿衣服梳洗!”

    這么多年來,汪孚林常常在外飄,又不大喜歡帶著丫頭,所以洗漱穿衣,自己動手的時候居多,所以在家時也常常如此。如今妻子愿意在自己宿醉之后親自服侍自己,他當然不會反對,當下便舒舒服服坐著享受了一番。和那些落地便是養尊處優的千金,從來不曾做過這些事情的女人不同,小北也許女紅平平,廚藝湊合,但在這種事情上,曾經當過丫頭的她卻得心應手,只是他很少讓她做這些而已。

    當他從頭到腳都煥然一新時,他突然伸手抱起妻子,冷不丁原地打了個旋兒。

    “啊!”小北著實被嚇了一跳,等腳踏實地之后,她方才使勁捶了一下汪孚林,“才穿好衣服,起了褶皺怎么辦!”

    “別說在都察院坐上一天,坐馬車也本來就會起褶皺,管這么多干嘛?”

    汪孚林微微一笑,隨即攬著妻子低聲說道:“李師爺……咳,真是叫習慣改不了口,李兄此次進京升任文選司員外郎后,馬上就要成婚,准備娶的是前閣老殷士儋的女兒,他的父母雖說要來京師,但人生地不熟,而殷家送嫁的應該是殷小姐的兄長,操辦上頭,你得幫幫忙,不妨請上許大小姐一塊。”

    饒是小北跟著汪孚林,什么大起大落的事情都經歷過,此時此刻還是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問道:“李師爺……他這是續弦?”

    “頭婚。”汪孚林知道小北驚訝的是什么,因此給出了干脆利落的兩個字回答。

    “天哪!”小北直接吸了一口氣。晚婚不奇怪,霍去病當年說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如今這年頭,也有很多雄心勃勃的年輕人會說功名未立,何以家為,可李師爺少年及第,殿試二甲,早早放出去任縣令,可居然拖到現在才頭婚,這真是確實太少見了。等到汪孚林解釋了這樁婚事拖到現在的緣由,她方才忍不住扑哧一笑,“他這情形,和你當初娶我的時候挺像的。”

    “我娶你可比他娶那位殷小姐容易多了。”汪孚林喜歡的就是妻子這種毫不掩飾的明快,等小北吩咐外頭送早飯上來,順帶去看看李堯卿那邊如何時,他又笑道,“從前我覺得京師那些親長去世的去世,致仕的致仕,調離的調離,難免有些感傷,可現在想想,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老的退下去,何嘗不是年輕一代的機會?李兄這一來,又直接進吏部,端的是一番新景象。”

    汪孚林一大早去了都察院,卻沒人去驚動李堯卿的好眠,因此大醉一場的他直到日上三竿方才醒來。他卻沒當自己是外人,自嘲了一句七年不曾睡到自然醒,梳洗更衣用過早飯之后,卻是大大方方來見小北。

    想當初在歙縣衙門,兩人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因此相見之際,他笑著打量了對方一眼,這才拱了拱手。

    “叨擾一夜,多謝弟妹派人照料。想來汪賢弟應該對你提過,我這次到京師,除卻上任,還有成婚。吏部文選司事務繁雜,交接到入手,只怕我很難抽出空來,家父家母上京也沒那么快,可否請弟妹幫我在附近賃一座小三進的屋宅?不用太大,畢竟我在京師能呆多久,卻還是一件很難說的事。”

    小北既然答應了汪孚林,對于這請求自然不會有什么二話。兩邊交談了几句,八年時光造成的隔閡,仿佛就這么輕輕巧巧被抹平了,當李堯卿告辭離開的時候,她突然出聲叫道:“李師爺!”

    話一出口,她就發現了自己的口誤,不由赧然道:“真是當年叫順了口,竟是改不過來。”

    可李堯卿卻回轉身來,臉上笑吟吟的,哪有半點慍怒:“真是懷念,已經好久沒人這么叫我了。給東翁當師爺的那大半年,我一直覺得刻骨銘心。”

    他頓了一頓,語氣中帶著几分追憶和惘然:“初上任有些笨拙,卻為人至誠,禮賢下士的葉東翁;剛剛進學,滿身麻煩,卻和葉東翁彼此扶助,破了重重險阻的汪賢弟;資質不怎么樣,常常想著逃學,到最后卻因為同窗而漸漸改了性子的葉明兆;出身貧寒資質上佳,又肯用心苦讀的金寶和秋楓;還有蘭心蕙質的葉小姐,和葉小姐形影不離的你……哦,還有出手大方,做事爽快的蘇夫人。就是三班六房那些小吏差役,我到現在都還能一個個叫出名字來。”

    “爹和相公也一直都說,那半年從李大人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小北眉開眼笑,隨即方才想起了自己要說的話,“朝中如今看似平穩,其實還有很多亂七八糟的事,你初來乍到,千萬小心些。”

    “那是自然。”李堯卿重重點了點頭,毫不拖泥帶水地說,“我初為京官,有事當然不會自己扛著,少不得要來請教汪賢弟。當年同舟共濟,現如今八年之后,又要同舟共濟了。”

    小北看著這位昔日李師爺大步離去,心中不禁又歡喜,又敬佩。汪孚林如今看似風光,可實際卻是走在一根危險的獨木橋上,李師爺這么絕頂聰明的人,又怎會不知道?可即便如此,對方卻不等汪孚林開口,就主動提出作為同盟共進退,這等胸襟氣度和決斷,還真不愧是當年那位李師爺,葉小胖和金寶秋楓一直都深深敬重的老師!

    吏部文選司、兵部武選司、禮部儀制司,并稱為六部三大司,一個掌握文官銓選,一個掌握武將任用,一個掌握藩王宗親的命脈,因此三位郎中并稱為三大郎,而這三大司的員外郎作為郎中的有力候補,素來也是熱門中的熱門。之前文選司郎中落到了油鹽不進的臧惟一身上,這就已經讓很多人大吃一驚,而此番又一個空缺的員外郎卻竟然被之前名不見經傳的李堯卿輕輕伸手摘得,這頓時讓很多虎視眈眈的官員大為意外。

    李堯卿是誰?

    隆慶五年的二甲進士,歷任山陰令、歷城令。這樣平淡無奇的履歷有什么可圈可點的嗎?

    在有心人的深挖之下,李堯卿當年在科場上的輝煌戰績很快被人翻了出來。而他在此次離任歷城之后,和殷士儋幼女定下婚約,這件事也最終被人探知。對于前一條,大多數人都不太在意,畢竟,科場上的名次并不能代表仕途的高低,可竟然能讓殷士儋嫁女,那就不一樣了。

    要知道,那位殷小姐今年已經十九了,一直待字閨中到如今,這代表著什么?

    也不是沒人打算參一參這位新任文選郎娶妻違例,可人家是離任之后再定的婚姻,再加上科道被張居正清洗了一次又一次,如今李堯卿進的又是張居正自留地的吏部,其中很有可能是前閣老殷士儋和現首輔張居正達成了妥協,背后說一說也就行了,哪個言官吃飽了沒事干去彈劾這種家務事?

    就連之前蓋過科道成為清流主陣地的翰林院,也因為好几位翰林的告病請辭,王錫爵的回家探親,頗有些一蹶不振的架勢,竟是無人吭聲。

    因此,即便是對這樣一根刺扎進吏部的張四維,也只能無可奈何接受了。可這一日傍晚,他回到家踏入書房,迎上來的張泰徵便直截了當地開口說道:“父親,不能讓那個李堯卿進吏部!不說父親您和殷士儋當年結下深仇大恨,就說李堯卿和汪孚林的關系,這么一個人進了吏部,您若想要安插自己人,那就更加難了!”

    張四維頓時遽然色變。

    他和殷士儋確實結仇很深。隆慶三年,高拱重新入閣,如日中天,就連首輔李春芳也難以對抗。因此,高拱將內閣中的陳以勤,趙貞吉先后趕走,隨即想將他張四維引入內閣,卻壓根沒想到引同樣在裕王邸中共事過的殷士儋入閣。殷士儋因此惱羞成怒,干脆借司禮監掌印太監陳洪之力,由隆慶皇帝下中旨入閣。結果兩邊結仇,指使科道彼此攻譖,到最后殷士儋差點在內閣會揖時捋袖子和高拱打起來,當時和高拱關系不錯的張居正從旁勸架都沒討著好。

    最終,高拱靠著對科道的強大掌控力,把殷士儋給攆了回家,可卻終究敗在了張居正手里,而在此之前,張四維就被殷士儋臨走一擊給打得罷官賦閑回鄉,直到后來討好了張居正,這才起復回朝,而后終于入閣。

    如果沒有殷士儋,他早在隆慶四年就已經入閣!如此一來有他幫著高拱,怎會讓張居正和馮保獨大?

    張四維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提殷士儋的事,而是沉聲問道:“李堯卿是寧國府宣城人,汪孚林和宣城沈氏乃是姻親,莫非李堯卿和沈家有什么關系?”

    “父親,如果是那樣也就罷了,可卻是比這更加親近的關系!”張泰徵扶了張四維到書桌后坐下,這才急忙說道,“您知道的,汪孚林的岳父葉鈞耀當初是在歙縣令任上,和汪孚林沆瀣一氣,最后把那個身世成謎的女兒許配了過去。而這個李堯卿,曾經在葉鈞耀那里毛遂自荐,當了半年的門館先生。”

    張四維頓時皺了皺眉:“才半年?”

    “父親,您別看就半年,要知道,李堯卿那半年不但教了葉鈞耀的兒子,也就是汪孚林的小舅子,還給汪孚林的養子汪金寶啟蒙,甚至據說還輔導過汪孚林的制藝。他臨走上京師參加會試之前,還給葉家和汪家推荐了自己當初的啟蒙老師方朋!就是那方朋和汪道貫推荐的老師柯鎮聯手,這才能夠讓汪孚林從歲考一等一路考中舉人,考中進士,所以,即便是說李堯卿對汪孚林有半師之分,這也毫不為過!”

    張泰徵說到這里,見張四維那臉色明顯凝重了許多,他就主動解釋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父親,我這些天來派人混跡于外城新安會館,打聽了很多和汪孚林有關的事,這才知道從前實在是太小看了他。他在徽州、杭州、武昌、揚州、丹陽,曾經全都名聲赫赫,那時候他還只是十四五六,初出茅廬的一個秀才,又沒有顯赫的家世,汪道昆只是他快要出五服的伯父!”

    舉手示意兒子不用再說,張四維一手支著太師椅的扶手,一手揉著太陽穴,足足好一會兒,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殷士儋當年和高新鄭公不和的時候,險些在內閣大打出手,張太岳出面調停,竟然被殷士儋一口唾沫噴在臉上,不啻為奇恥大辱。所以,他之前回鄉葬父,推荐入閣的是馬自強和申時行,卻不敢援引館師徐階,更生怕有人推殷士儋,足可見忌憚之深。如今他卻提拔了殷士儋的女婿為吏部文選郎,你知道這意味什么?”

    “是殷張合流……”

    喃喃念出最后這四個字的時候,張泰徵只覺得一股悲涼絕望從心底油然而生,不禁呆呆看著臉色疲憊的父親:“父親,李堯卿那天剛剛回京就去見了汪孚林,當夜更是宿在他家,由此可見即便八年不見,他們卻依舊相交莫逆。難道此事真的不可挽回了嗎?”

    “只有熬,只有等。”

    張四維只覺得自己平生就沒有這么憋屈的時候,恨不得立時辭官回鄉。可是,他和小心翼翼不和張居正沾上太多關系的王錫爵不同,也和一心求退根本沒想過東山再起的呂調陽不同。他和張居正瓜葛太深了,如果一退,哪怕張居正日后真的被小皇帝所忌,他又怎么可能起復?

    足足好一會兒,他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李堯卿充其量也就是一個文選郎,與其因為他的事大動干戈,不如看看遼東那邊,光懋到底會交一份怎樣的答卷。”

    PS:繼續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3:07
第904章 一個好漢三個幫

    文選郎李堯卿的上任,在如同平靜水面的朝局上丟了塊石頭,但隨著漣漪散開,濺起的小水花重新落下,那些聲息和響動很快就沒了。

    相較之下,卻還是他的婚事操辦,更加引人注目一些。須知殷士儋離開朝堂已經七年了,當年的老宅早已變賣,門生故舊們早已各有各的圈子,因此殷家送嫁的人抵達京師之后,眾多好奇的官員都在觀望這批人將落腳何處。

    誰都沒想到,殷家前來送嫁的次子殷二老爺以及次媳謝氏,連帶那位殷家小姐,沒有去親朋故舊那兒借宿,而是直接住進了昔日殷正茂那座尚書府!

    此殷不是彼殷,一個是歷城殷氏,一個是歙縣上里殷氏,做官的時候誰也不曾聽說這兩位聯過宗,可如今殷家這一行送嫁的卻住進了昔日殷府,沒人覺得這會是純粹的巧合。很快,殷正茂的府邸當初是歙縣同鄉汪孚林和程乃軒聯手買下的,其中一路被改建成歙縣會館,此次殷士儋家里這些送嫁的是汪孚林派人去通州碼頭上接,隨即安置在西路的院落中,這一系列消息頓時不脛而走。直到此時,不少后知后覺的人方才為之駭然。

    這是張居正授意汪孚林幫著接待殷家人,還是汪孚林自己和殷士儋有什么關聯?又或者是汪孚林和那個新進文選郎有交情?

    而在眾多的猜測之中,汪孚林大大方方在都察院中揭開了這個謎團:“李兄對我有半師之分,他初來乍到就要操辦婚事,我自然得盡盡心力。”

    汪孚林從廣東回京一年半,掌道御史的位子坐得穩穩當當,張居正面前倍有臉面,再加上那百戰百勝的輝煌戰績,縱使尚書侍郎那樣的高官也不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因此他這樣的評價,無疑成為了很多人高看新任文選郎一眼的理由。

    至于曾經過了氣的殷閣老二公子夫婦,也有不少人暗自考慮是不是該去拜訪助嫁。

    于是,當小北和許瑤在殷家人抵達次日,親自登門去見人的時候,殷二太太謝氏自然而然親自在門前迎接。雖說殷家從殷士儋的祖父開始,就是聞名山東的儒學大師,可畢竟是到了殷士儋才考中三甲進士。而殷士儋任尚書,當閣老,卻始終沒怎么照應過兒子征戰科場,如今他的長子和次子一個恩蔭監生,一個是舉人,尚未出仕,希望早已經放在了第三代上,只不過是沾著閣老公子的光而已。

    因此,即便不看人家借給自家房子,殷二太太謝氏也不至于在比自己年輕十歲的小北和許瑤面前擺架子,畢竟,人家的丈夫年紀輕輕,卻是科道!

    事實上,殷家雖是几代書香門第,卻并不是什么豪富的家底,進京之前夫妻倆還在一面斟酌陪嫁會不會太過寒酸,還曾經在眾多親朋故舊當中考慮過到底借哪家的房子出嫁更加妥當,哪曾想,到通州碼頭來接的人直接就把他們送進了昔日的殷尚書府。畢竟源出同姓,殷正茂也如同殷士儋一樣已經致仕回鄉,這房子原本就是空的,夫妻倆住下的同時,也不用考慮攪擾,卻也忍不住打探如今的房主是誰,得知是汪孚林和程乃軒,他們全都吃了一驚。

    此時此刻,殷二太太一路走一路道謝不迭,還是許瑤開口說道:“李大人當初在歙縣的時候,對我家相公,還有汪公子都有半師之分,如今他剛到京城就要辦這么大的喜事,我們幫這點小忙,那是應當的,二太太您不用放在心上。倒是你們從濟南一路跋涉到此,路途勞累,尤其是殷小姐,若有哪里不舒服不習慣,還請盡管說出來。”

    “程大奶奶您太客氣了。”殷二太太聽著這話,只覺得對方如此高看未來的小姑爺,不枉公公當初早早看好這樁婚事,竟然默許小姑子整整等了這么多年。就她那會兒知道的時候,還心里犯過嘀咕,男女雙方年齡相差整整七歲,怎么就彼此看對眼,一個非卿不娶,一個非君不嫁呢?

    小北則笑吟吟地說道:“李大人新官上任,忙得不可開交,所以就把找新房的事情托付了我。我雖說讓牙行的中人看了好几個地方,可想著日后是他們小夫妻過日子,所以准新郎官既然沒空去看,不如二太太和殷小姐姑嫂抽個空,咱們去看一看哪里更合意。您千萬別和我客氣,畢竟少則住上三五年,多則七八年十數年,可不能馬虎了。”

    殷二太太在歷城也曾經幫著不少相熟的人家忙活過婚事,即便如此,這樣好說話的男方,她依舊是第一次見。要知道,老爺子年紀一大把,即便是老來所生的幼女出嫁,卻也不可能一路送到京城來——這不是情分不夠的問題,老爺子說他這樣的前閣老一旦回京,必定會引起眾多猜忌,因此只送到了村口。如此單薄的娘家送嫁隊伍,男方卻如此悉心招待,這無疑代表男方對這樁婚事的期待和重視。

    因此,即便之前不想讓殷小姐隨便見人,免得被人說老姑娘急著出嫁不尊重,此時她在謝了又謝之后,卻還是抽了個空子,悄悄吩咐隨身跟著的媽媽把小姑子給請來。雖說那是名義上的小姑子,可年紀相差十一歲,她嫁過來的這些年其實是把人當成半個女兒相待的。

    須臾,小北就看到門帘一動,卻是一個身材窈窕的女郎進了門來。只見來人衣著朴素,不施粉黛,可即便如此,卻難掩傾城絕色,就如同富貴牡丹一般出挑。想到李師爺俊逸如竹,喜歡的卻是牡丹,她忍不住嘴角翹了翹,等到人上前襝衽施禮的時候,她就連忙起身把人攙扶了起來。

    許瑤慢了一拍,等小北硬是把人按了坐下之后,她才帶著几分驚嘆說道:“小北,就是當年衣香社公認美人的方家小姐,也沒有殷小姐這么漂亮吧?啊……”

    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許瑤頓時面上微紅。總算她如今待人接物多了,連忙開口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覺得殷小姐實在太……”

    這個太字之后,她又卡住了,慌忙赧然道:“對不住,我真的是看呆了,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么話了。”

    好在小北看出殷小姐并沒有什么不高興,就抿嘴笑道:“許姐姐難得說錯了話,二太太和殷小姐還請別放在心上。實在是我見猶憐,更何況別人?李大人之前和我家相公說起婚事的時候,一副苦盡甘來,志得意滿的樣子,要知道想當初他就是拒婚方才從宣城跑到歙縣的,這些年竟然也一直都拖著沒成婚,想來對如今這樁婚事極其滿意,他這樣優秀的人這才會等了足足五年。”

    沒想到李堯卿連五年之約都透出去了,殷二太太雖說有些臉紅,卻不禁越發確信未來姑爺和汪程兩家的關系,連忙看向小姑子。下一刻,她就只見殷小姐略帶羞澀地起身說道:“二哥二嫂和我遠道來此,多虧二位姐姐照拂周到,本該是我登門去拜見的,但現在我是待嫁之女,這才不敢貿然登門,竟然讓二位姐姐來看我,我才是真的不好意思。多謝剛剛許姐姐夸我,我和李郎……確實是緣分。”

    若非緣分,兩人怎能接連碰見三次?若非緣分,李堯卿又怎會不顧任內不婚的禁令,連著寫了七八封信給她的父親殷士儋求娶,指天發誓離任后就迎娶?而就在父親又好氣又好笑,卻也不無心動的時候,李堯卿甚至又連遠在宣城的父母也給請了過來,讓雙方家長私底下見了一面!

    倘若不是此事在父母那邊都已經過了明路,她怎么可能在家中以多病等等各種借口,一直待字閨中到十九歲?

    殷小姐那微微羞澀的表情恰到好處,小北忍不住驚艷,想到當初葉鈞耀對李師爺的人才那也是賞識得很,几乎很想把姐姐葉明月許配給他,結果李師爺避之如虎,葉明月也完全沒那個意思,一時郎無情妾無意,這事情也就黃了,她此刻不由得暗暗將一向敬重的姐姐和殷小姐做了個對比。

    姐姐是聰慧能干,爽利大氣,卻也時不時會捉弄人;可這位殷小姐從第一眼印象來看,美艷的外表下,那羞澀內斂的性子卻分明無疑。

    說來說去,還是性格相合,彼此投緣傾心最重要。姐姐就說過,她和稍稍有些木訥,但該強勢的時候卻很強勢的姐夫就相處得很好,很合得來。

    最初的生澀過后,因為彼此年齡相差不大,殷二太太眼看小北和許瑤笑吟吟地和殷小姐攀談了起來,她也就不大插話,只在旁邊靜靜地坐著。

    未來姑爺之前請了父母過來和老爺子當面說親的時候,她完全蒙在鼓里,但正式請媒人提親,卻敲定了會帶著妻子在任上,這就意味著小姑子會在京城呆很久,如此一來,殷小姐徹底脫離了從前在濟南府的那個圈子,結交新朋友就很重要了。如今這兩位年紀略微長兩三歲,聽談吐都是好性子的,她怎么不為小姑子高興?

    當小北再次提到看房子的事情時,殷小姐不免有些遲疑地看了看嫂子,卻不想殷二太太笑道:“汪大奶奶既然這么周到,咱們也就不要推搪了,明日就一塊去看,到底是長久的事,未來姑爺知道也一定會覺得咱們對他上心。”

    “嗯……那好……就有勞二位姐姐了。”

    殷小姐的點頭答允,小北和許瑤同車回去時,自然免不了笑意盈盈嘀嘀咕咕。等到隔日她們再出去,和殷家姑嫂匯合,在三處宅子中,挑中了最靠近程家胡同的一座三進宅院,和牙行商定了價錢。殷小姐原以為是賃上三五年,卻沒想到小北和許瑤竟是直接出了三千六百兩買了這宅子。殷二太太嚇了一跳,等牙行那中人喜上眉梢簽了契書離開之后,她連忙就想說話,卻只見小北笑著搶了先。

    “這房子我和許姐姐買下,本來打算送給李大人和殷妹妹做賀禮,但我們也知道,你們兩個人誰都不會肯,所以就退而求其次,租給你們成婚之后住。等什么時候你們不要了,再還給我們就行了,我們那時候賣出去,說不定還能賺一筆。若是你們以后覺得好要買下,原價買去也成。契書上寫的是我和許姐姐的名字,別人總不能說,我們是賄賂李大人這位新任文選郎。”

    “這怎么好意思……”殷小姐只覺得臉上緋紅,咬了咬牙后還是把心一橫道,“這么大的事情,二位姐姐還請和李郎商量商量,我和嫂子不能代他答應。”

    “那當然,回頭我就讓相公和李大人說。”小北爽快地答應了下來,旋即就說道,“這里不但地方離汪家和程家近,而且屋宅里頭附帶的家具一色都是好東西,最重要的是不用翻修,立刻就可以當新房,這是最合適的。”

    盡管殷小姐心中不安,殷二太太也有些躊躇,回轉頭就和丈夫殷二老爺商量,可終究重要的還是李堯卿是否會答應。殷家家底普通,可他們都知道,親家李老爺當年也只是秀才,家底平平,若是推拒了這樣的好意,不但傷了別人的心,只怕這婚事也會辦得寒酸,一家人自是各有各的糾結。

    直到李堯卿派人送信,告知她們已經答應了汪程兩家,到時候以每年二百兩銀子的價錢租下那宅子,他們方才如釋重負。

    就在昔日的李師爺,如今的李大人新官上任忙著開展工作,小北和許瑤幫忙操辦婚事的時候,汪孚林也沒閑著,他向錦衣衛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和小旗陳梁分別打了招呼,從之前那個牙婆那兒買了七八個底細絕對可靠的下人,放在了他媳婦和程乃軒媳婦聯手買下租給李堯卿的新房。雖說身價銀半分沒少給,但讓錦衣衛來確保家中下人沒被摻沙子,郭寶和陳梁全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

    而相對這些,最重要的事情,卻是汪孚林這天傍晚特地為了李堯卿的事去拜訪了一趟王篆。他在都察院放的風聲如今已經傳開了來,因此王篆一見面就說道:“我還想著新任文選郎是哪兒冒出來的,沒想到竟然是你的人!”

    “王少宰你這寒磣我不是?明明是殷閣老的人,我還是在人家找上門之后,這才恍然發覺他竟然頂了那么個好位子。”

    王篆頓時哈哈大笑:“誰讓你自己要繼續卯在都察院,總算沒便宜外人,也是一件好事。說到這個,之前給你捎的信看到了吧?你那兩個昔日故交,一個是戶部廣東司郎中,一個是禮部儀制司員外郎。”

    汪孚林立時謝了又謝。能沒看到嗎?那天接到信他就樂壞了,這年頭與其靠一般的同鄉同年,還是當年這種患難交情更可靠些!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3:15
第905章 我們的態度和聲音

    李堯卿的工作還剛剛開始,婚事更是在籌備期,跟著光懋去了遼東兩個月的程乃軒終于回來了。

    因為之前把墨香給派了回來送信,墨香連日通過驛站趕路,到了京城險些丟了半條命,大腿磨得傷痕累累,根本就沒辦法再返回,所以程乃軒沒了這個自幼跟隨自己最最貼心的人,在遼東自然呆得很難受。雖說李家父子“感謝”他仗義執言,京里總算查清了那個所謂降人的身份,便送了他好几個機靈透頂的仆從,但他又不是貧寒人家出身,最忌諱這種所謂贈仆的雅事,平時根本不讓人跟著進房。此次回京,他就在半路上把人轉送了山海路參將吳惟忠。

    所以,風塵仆仆抵達京城之后,徑直隨著光懋去內閣見張居正,緊跟著又遞了題本請求面聖,當回到家里的時候,程乃軒一進門就嚷嚷道:“送信的應該把口信送到了吧,熱水都准備好了沒有?快抬著本少爺進去,哎喲,我一步路都走不動了!”

    家里上下的仆人都是程老爺精挑細選送來的,哪里不知道這位少爺從小就這幅憊懶脾氣,這會兒立時上來了兩個抬著滑竿的小厮,把人弄上去就直接抬到了后院浴室,把人往浴桶里一放之后,墨香便鑽了出來,挽袖子親自給程乃軒擦洗之后,又連換了兩桶水讓人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回,這才服侍少爺出來擦干了頭發和身子。見程乃軒一句話都不想說,直接就上床趴下了,墨香來不及說少奶奶出門辦事,干脆讓人去預備了各式粥菜點心,放在蒲包里熱著。

    當程乃軒這一覺睡醒時,他只覺得渾身酸軟,別說起床,根本連動動小指頭他都覺得費勁。可偏偏此時此刻肚子里飢腸轆轆,即便萬萬不肯翻身下床,他還是不得不艱難地挪動身體,一點一點坐起身來。等到他了無生趣地趿拉了鞋子下地,這才發現屋子里已經點燈,外頭早已完全天黑,可妻子卻依舊不見蹤影。他和許瑤成婚多年,深知妻子并不是愛出門逛的人,縱使和小北一起,那也絕不至于天黑不歸。

    此時越想越奇怪的他隨便塞了兩塊點心,就立刻出聲叫道:“來人!”

    “少爺有什么吩咐?”

    見探頭進來的正是墨香,程乃軒立刻丟了僅有的矜持,笑罵道:“鬼鬼祟祟,快進來!我問你,少奶奶哪去了?”

    “少爺,您剛回來,我還顧不上說,少奶奶和隔壁汪大奶奶都在忙活著幫李大人娶親。咳,少爺您應該記得,就是當年葉縣尊身邊的李師爺!”

    聽到前半截話時,程乃軒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聽到后半截,他就一下子全都明白了,當即又驚又喜地叫道:“是那個給金寶秋楓,還有葉家小胖子當先生,還給我和雙木指點過制藝和時文的李師爺?原來是他呀,他什么時候進京了?等等,他可比我和孚林都大好几歲,怎么又娶媳婦了?他不會這么命苦吧?”

    等到程乃軒從墨香那兒問明白事情原委,他的第一反應是張大嘴巴,但隨即就笑得前仰后合。正在那傻樂的時候,他就只聽得門外傳來了一陣說話的聲音,緊跟著就是汪孚林那再熟悉不過的大嗓門:“老程,知道你回來了。今天我在家里露几手,犒勞你還有咱們倆的媳婦。要是睡醒了,就趕緊收拾收拾過來吃晚飯,過時不候!”

    程乃軒聞言大振,他原本就是好吃的人,這會兒看著蒲包里那些清粥小菜,立馬半點胃口都沒了,連忙催著墨香服侍自己更衣,迅速穿戴了整齊。還是墨香素來周到,不等他拔腿走人就先死活攔住了。

    “少爺,您要到汪小官人那去蹭飯,那誰都沒話說。可您自個想想路上辛苦,還有一回來就去內閣見上司,這么一通忙碌下來,您總得先喝點養胃的東西吧?這粥是海鮮湯底,加了十几味中藥,聽說您要回來,少奶奶今天走時就吩咐的廚房,您好歹先喝一碗墊肚子,去了汪家未必能馬上就吃的。”

    不得已之下,程乃軒只能當喝水似的,先一口氣喝了一碗粥下肚,等匆匆來到隔壁汪家,他熟門熟路徑直找到地方,就只見不但妻子在,自己的一兒一女也都給帶來了,這會兒圓桌上涼菜已經上了六小碟,但熱菜和湯卻一個都還沒上,汪孚林也不見蹤影,只有小北陪著許瑤在。暗自慶幸聽了墨香的先填了填肚子,否則這會兒就真的要挨餓,他上前委實不客氣地往椅子上一坐,這才好奇地說道:“今天真的是雙木下廚?”

    “說是犒勞你一路辛苦,順便答謝咱們倆這些天幫忙,所以他要親自下廚。不過還不止他一個……”小北頓了一頓,這才笑著說道,“李大人也去了。”

    這下輪到程乃軒好奇了:“李師爺,他還會下廚?”

    “相公今天一回來,就聽說廣東那邊送來了好几筐說是漂洋過海到廣東,然后試種的蔬菜瓜果,他看過之后,激動成什么似的,拿了兩瓶辣椒油就立刻沖到廚房去了。李大人覺得好奇,所以就跟了過去。”小北說到這里,忍不住想起了當年汪孚林求程乃軒找辣椒的情景,頓時笑得樂不可支,“他號稱今天要露一手,可你看看,到現在一個熱菜都沒上來。就不知道他在廚房忙活的時候,會不會被李大人閑閑地念叨一句,君子遠庖廚。”

    “背后議論別人,非君子所為。”

    隨著這么一句話,大門再一次被人推開,緊跟著進來的汪孚林夸張地雙手捧了一個碩大無比的黃楊木長條盤——當然,他也不過是進門的時候拿來顯擺一下,讓他從小廚房一口氣用這條盤裝上七八盤菜端過來,那絕對是不可能的,早在半路盤子肯定就不知道跌哪去了。就是在廚房忙碌的那么一會兒,他就留下了一個亂七八糟的爛攤子,廚房里廚娘和其他幫忙的仆婦們,已經足可焦頭爛額了。

    但此時此刻桌上的菜肴卻頗像那么一回事,只不過,那几盤菜里一多半大家都不認識。而汪孚林擦了擦手,等后進來的李師爺坐下,他才樂呵呵地開始介紹。

    “這一盤,是酸辣土豆絲。這個,是番茄土豆燉牛肉……唔,這也就是現在,換成開國,壓根不敢在背后吃牛肉。至于番茄沒法新鮮保存,所以只有番茄醬。這個是烙玉米面餅。這個看似平常的,是炒花生!剩下三個都是家常的,辣炒山雞,香干肉絲,麻婆豆腐。還有個湯正在鍋里燉著,一會兒送來,山菌野雞湯,正好下了面條吃。”

    最后三菜一湯眾人就算沒吃過也能知道那是什么,畢竟辣椒這種東西,京師不少人興許不熟,他們卻還知道。可土豆是什么?番茄是什么?花生是什么?

    當初跟著汪孚林第一次嘗試過辣椒的小北膽子最大,干咳一聲后,她就笑吟吟地把汪孚林按坐了下來,隨即開口說道:“他硬是要耍寶,我也就不布菜了,大家隨便吃,若是回頭還不飽,讓廚房烤肉吃!”

    小北這么一說,程乃軒就眼睜睜看著李堯卿如同當年狀元樓上英雄宴似的,那筷子看似蜻蜓點水一般,須臾就嘗遍了每一道菜。唯恐吃晚了自己什么都吃不著,他趕緊也每樣嘗了一口,自然,沒吃過的菜他全都存著几分小心,可吃過之后,他就忍不住顧著腮幫子瞪上了汪孚林。

    “你剛剛說這都是漂洋過海才剛傳過來的東西,那這名字誰起的?”

    “當然是我起的。”汪孚林可不希望這些舶來品還要經歷一個漫長的名字變化過程,當仁不讓地承擔了引進者外加改名者的責任。他笑呵呵地吃了一塊燉酥入味的牛肉,隨即若有所思地說,“說起來,既然有番茄醬,明天倒是可以做個羅宋湯吃。”

    接下來,汪孚林那是吃了花生想著花生醬,想著宮保雞丁;吃著土豆想著炸薯條,土豆泥,大盤雞;吃著玉米想到了玉米烙,金玉滿堂;甚至念叨著南瓜刀豆……程乃軒是見識過汪孚林當初纏著他找海船討要各種種子的鍥而不舍,還悄悄對許瑤解釋了兩句。而作為自幼跟著方先生,講究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李堯卿,那是委實不客氣,到最后光盤行動全都是他和汪孚林一塊包辦的。等到雞湯面盛上來時,打了個飽嗝的他卻還盛了大半碗。

    一頓飯進一步拉近了八年的距離,當三個大男人到外書房,一人一把太師椅坐著說話的時候,便全都坐沒坐相,慵懶地恨不得躺倒在上面。奈何程乃軒想要打趣一下晚婚的李師爺,卻不幸被臉皮極厚的對方拿著他當初想方設法退婚的事給反擊了回來,就連汪孚林也似笑非笑打趣他給自己營造的好男風名聲,氣得程乃軒揮舞著拳頭叫道:“都是過去几百年的事了,還翻那舊賬干什么?這次我去遼東,李成梁可給我送了十八個美女!”

    話音剛落,外間就傳來了輕輕的叩門,緊跟著便是許瑤的聲音:“相公,晚上吃得太油膩了些,我特意吩咐廚房煮了大麥茶來。”

    看到程乃軒那張猶如見鬼似的臉,又看到其一下子從太師椅上彈了起來,快步沖到門前,拉開門之后就出去了,依稀能聽到正在飛快地對許瑤解釋些什么,汪孚林這才笑道:“這家伙就是如此,有這賊心沒那賊膽!倒是李兄,你真能忍那么多年不近女色?”

    李堯卿沒想到話題突然就從程乃軒拐到了自己身上,咳嗽了好几聲后,等到程乃軒拐了進來,外間顯然不會再有女士了,他才不大自然地岔開話題說:“反正我這次回京,也就是一個老仆,兩個小厮,其他下人在歷城時就發了遣散銀子。我可不像你們,一個個家底丰厚,養不起那么多人。所以這次婚事,不要辦得太鋪張,你們好意不假,但我可不希望招待太多平日沒瓜葛的客人。”

    “所以我才挑中了十月二十八。”汪孚林擠了擠眼睛,這才意味深長地笑道,“這一天,申閣老家娶媳婦。”

    程乃軒正把茶分送了汪孚林和李堯卿,自己剛坐下來喝了一口茶,豈料聽到這么一句,頓時一口水直接噴了出來。氣得夠嗆的他拿手指著汪孚林:“你這家伙,故意看我喝水就嗆我是不是?虧你想得出來,這種成婚的時候和別人撞日子!”

    “撞日子怎么了?每個月黃道吉日就那么几天,當然很容易和人撞日子,更何況,李兄這婚事本來就有些倉促。”

    一句話把程乃軒噎住之后,汪孚林這才說出了自己的理由。

    “申閣老雖說在內閣之中排名末位,但他出身翰林院,又是狀元,人緣好,和首輔大人的關系人盡皆知,他家娶媳婦這么大的事情,你說別人要不要上門去討一杯喜酒喝?這樣一來,就算有人因為李兄新進吏部文選司,頗有前途,也不會丟下那邊到他這里來湊熱鬧,頂多送一份禮,如此別有用心的客人就不用招待了,而真心的親友咱們自然歡迎。按照李兄和殷家之前給的名單發請柬,小北和許嫂子總共也就發了不到十几戶人,十桌到頂了。”

    “不愧是汪賢弟,想得真周到。”昔日李師爺大大點頭,滿臉的贊同。

    “你還夸他!”程乃軒終于忍不住了,捋起袖子就氣呼呼地一拍扶手道,“以后你就會知道,這家伙支使人的時候,那也一樣是毫不客氣!好了,說正事,我這次到遼東,光懋硬是一口咬定遼東那邊從上到下全都幫著陶承嚳謊報軍功,不但要追回賞賜,還要求重重處置遼東文武。李成梁則是頂著處置陶承嚳可以,沒必要苛責遼東文武,就連巡撫和總督也都向著李家。李成梁知道我和你的關系,還給我看過兵部尚書方逢時的親筆信。我不和你廢話,雙木,首輔大人是個什么意思?”

    李堯卿頓時也看向了汪孚林,卻見這位如今年輕一代在朝中站得最穩穩當當的監察御史摩挲著唇上那一丁點小胡子,沉聲說道:“首輔大人的意思,那是可以扭轉過來的。現在咱們三個都在,那么就按照老程的所見所聞,商量出一個我們自己的態度,我們的聲音來。”

    汪孚林見兩人有所不解,他就加重了語氣說:“不是別人什么意思,而是我們是什么意思,我們希望朝廷對遼東之爭給出一個什么樣的處置!到時候,我去說服元輔,按照我們商議出來的章程辦!”

    聽到這話,不但李堯卿吃驚非小,這一年多來和汪孚林在京城互為犄角,彼此扶助的程乃軒,也不禁心情激蕩。

    這話說得……真心好生霸氣!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3:38
第906章 四方借力

    萬歷二年三甲進士,都察院廣東道的掌道御史,正七品。

    萬歷二年三甲進士,六科廊兵科左給事中,從七品。

    隆慶五年二甲進士,吏部文選司員外郎,日后郎中一職的有力候補,從五品。

    這就是汪孚林、程乃軒、李堯卿三個人的資歷。從科場順序來說,哪怕算得上前輩的李堯卿,在滿朝文官之中也只能算是后輩中的后輩。可從官職來說,雖說比起眾多高官大佬來說,他們還非常不夠看,但從實權來說,合稱言官的科道,吏部掌管銓選的文選郎,赫然全都屬于朝中最最位卑權重的實權部門,因此汪孚林的話雖說帶著几分狂妄,但程乃軒和李堯卿悚然動容之后,卻不免都仔仔細細思考了起來。

    在朝堂上發出他們自己的聲音?

    一直以來,朝堂上并不是只有一個聲音,永樂之后,皇帝要想完全大權獨攬,那都是很有難度的,哪怕引發過土木堡之變的英宗,哪怕有過動不動翹家驚人之舉的武宗正德皇帝,哪怕是帝王心朮爐火純青的世宗嘉靖皇帝,全都不能完全壓制朝中那些反對的聲音,甚至還不時要被那些力量算計,因此只能動用廷杖強權。

    但是,大佬們的合力也就罷了,真正低品的官員能發出多大的聲音,那些聲音能有多大的效用,在青史留名的同時,是否還能夠取得其他實際成果,每一個人都心知肚明。縱使上書把嘉靖皇帝罵得狗血淋頭的海瑞,他發出的聲音振聾發聵,可最終效用又有多少?

    所以,汪孚林所謂的發聲,希望的是如同皇帝,如同首輔,如同大佬的聲音不會被忽視,而會去執行一樣,以自己的方式發出自己的聲音。

    “可到底該怎么做?之前首輔召見,我基本上都讓光懋去說了,在旁邊沒怎么吭聲,畢竟皇上不是還沒召見嗎?”程乃軒說到這里,躍躍欲試的同時,卻又有些小小的糾結,“元輔一直都對李成梁頗多重視提拔,再加上兵部尚書方逢時也站在李家一邊,遼東督撫上下更是一條心,光懋是一口氣把人給得罪光了,如果用他的建議,只怕要擼掉一大批人,我總不能站在元輔以及方逢時這些人的一邊,把光懋駁一個狗血淋頭吧?”

    “光懋是無限制牽連擴大化,而方逢時等人,則是一味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對于我們來說,要抓住的是兩個字,公正,不要牽連到面,而是要集中在一點,武將當中就集中在一個人,那就是陶承嚳身上。要的是以點破面,讓遼東那些人知道,他們雖然會打仗,但卻不能一手遮天!”

    李堯卿在聽完汪孚林的意見之后,立時點頭說道:“畢竟陶承嚳是固原游擊將軍,在他上頭有參將,有副總兵,再是總兵,拿掉他一個人,至少會讓遼東有個震懾。”

    “對,其余武官,一個都不動,但可以動文官!在遼東的六道監司,也就是分守遼海東寧道、分巡遼海東寧道、開原兵備道、寧前兵備道、遼東苑馬寺、遼東行太仆寺,錦華你這次既然在遼東呆了這么久,又是查問長定堡大捷的情況,這些人你應該都摸過底吧?六個里頭,換掉三個。”

    程乃軒忍不住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有些結結巴巴地說道:“一下子汰換掉一半?這可能嗎?”

    “當然可能。”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氣,淡淡笑了一聲,“你不要忘了,我雖說沒有在兵部呆過,但伯父曾經是兵部侍郎,而兵部譚部堂也是去年才病故的,他們夾袋里頭,可頗有一些在其余各地兵備道任上非常能干的人才。而李兄如今的上司是誰?臧惟一,此人性格非常剛直,既然如此,又怎么會看得慣遼東那邊的文過飾非?現在的關鍵是,老程,你之前收到我的信之后,和遼東巡按御史安九域溝通得怎么樣?他上奏的時候會怎么說?”

    “他當然很感謝你的舉荐,否則你要是真的再到遼東來,他這個巡按御史那就面子里子全都沒了。而且,光懋眼睛長在頭頂上,自恃自己是兵科都給事中,根本就不把他這個新進的御史放在眼里,他當然就和我走得更近一些。所以,他原本是更加偏向于維護遼東文武,在和我商量過之后,才決定下狠心賭一賭,至少把陶承嚳拿下來。”程乃軒說著頓了一頓,隨即就輕咦道,“這么說,至少在陶承嚳這一點上,他和你還不謀而合了?”

    李堯卿則笑道:“只不過沒人會想到,汪賢弟竟然打算把遼東最要緊的六個道台中拿掉三個。”

    “否則挨著李家的邊就能夠穩穩當當升官發財,豈不是太穩妥了?三個并不是說都黜落。該擢升的,像我之前去遼東見過的那個張崇政,戰功政績全都可圈可點,便應當放巡撫。如果有可以平調的,那就把人從遼東這個圈子中拿出來,放到甘肅寧夏等地,讓人清醒一下腦子。至于該直接對陶承嚳之事負責,本來又官聲很差的,那么就黜落!老程,安九域只拿掉陶承嚳一個人,你若是面聖,除了支持他之外,就把面擴大一些,六個人挑出一個政績軍功德行全都最差的當靶子,元輔那邊,交給我!”

    汪孚林說得從容,李堯卿知道其中難度,尤其是在張居正那兒的難度,自然暗自倒吸了一口涼氣。可是,當汪孚林看向自己的時候,他卻立時丟開了顧慮,沉聲說道:“吏部文選司郎中臧惟一那邊,我會去想辦法。”

    掌管文選司的郎中若真的強硬起來,尚書侍郎閣老的面子都不買,這是很有几個強項的郎中做到的,當然,一年任滿之后,左遷高高挂起,這也是常有的事。此時此刻,無論程乃軒還是李堯卿,全都知道,他們要做的固然聽上去驚世駭俗,可相比汪孚林的任務,那卻實在是簡單。

    因為汪孚林要做的,是把張居正那看上去極其堅定不可動搖的態度給撬開一條巨大的裂縫!

    只不過,和汪孚林交情最好的程乃軒也好,昔日極其處得來的李堯卿也罷,他們誰都沒有料到,汪孚林并沒有先去張居正那兒下功夫,次日一到都察院,就動用了塵封已久的金丸,讓都吏劉萬鋒給張宏帶了一封密信過去。

    自從張居正不在那段日子的群魔亂舞之后,張宏就許久沒有和汪孚林直接聯絡了。哪怕知道汪孚林之前去接個趙老夫人還造成了乾清宮又一次小清洗,他也沒事人似的,任由小皇帝又挑了一批人。此時在自己位于外皇城中河邊直房的私宅中,他把玩著那金丸,好半晌才用鑰匙打開,可展開信箋一看,他就露出了几分訝色。因為這一次,汪孚林不是對他稟告什么宮外的情形,而是直截了當地問他,萬歷皇帝朱翊鈞對于遼東長定堡大捷究竟是什么態度。

    張宏自然知道,汪孚林之前舉荐了密友程乃軒跟著光懋去遼東,如今光懋回來之后,在內閣見張居正時態度就很擰,一個奏本送到司禮監,馮保更是在他面前罵罵咧咧,那樣子著實是氣壞了,可送到朱翊鈞面前時,他卻敏銳地察覺到,小皇帝對光懋的大動干戈仿佛有些意動。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苗頭,即便他素來忠于天子,對馮保和張居正聯手把持了內外大權頗有些不滿,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希望朱翊鈞任性胡來。

    于是,他眼看著汪孚林的那封左手寫的信在香爐中化為灰燼,就到書桌旁拿過一張小箋紙,提筆寫了起來。因為之前成功把張鯨這個禍害趕出宮去,朱翊鈞也徹底厭棄了此人,他對提早告知了端倪,且幫忙出謀划策的汪孚林自然很賞識很信賴,這會兒不吝多提點了几句,將小皇帝和馮保的態度剖析得清楚明白。

    當汪孚林摸准了朱翊鈞的態度,他就讓劉勃聯絡了陳梁,給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送了個信。

    這一日傍晚,通過錦衣衛這等專業的人打探放哨,出宮探望家人的文書房掌房田義收到了一封沒頭沒腦的信。看過信之后,一貫老成的田公公在屋子里來來回回踱步了一刻鐘,最后還是對家里人略吩咐几句,就找了個借口匆匆出了后門,來到胡同口。他只四周一張望,就只見一輛馬車疾馳而來,隨即停在了他面前。聽到車夫說了一聲上車,他沒有多大猶豫提著袍子前擺上去,鑽進車廂之后,就見到了一張頗為熟悉,年輕的臉。

    “汪掌道,你什么意思?”

    不怪田義這般惱火,實在是他沒想到汪孚林竟然會這么大膽,直接窺探他出宮的時間,找到了他的私宅!他雖說如今不過是文書房掌房,但這個位子再往上一步就是司禮監隨堂,秉筆,若是放出去,更是能夠高兩級。和汪孚林這個資歷還不老的都察院掌道相比,卻是更具實權。

    “我知道田公公眼下心里不舒服,可是,這消息對皇上很重要,我找不出其他的法子,只能冒險一搏,如果因此落在東廠又或者錦衣衛眼中,也就只有我們各自承擔其中風險了。”

    田義雖然并不是乾清宮近侍,但在內書堂自幼學忠孝禮儀,對皇帝忠心耿耿,聽到汪孚林聲稱這是對皇帝很重要的消息,他不免就臉色凝重了下來,那少許風險自然暫時丟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放下之前那點不滿,非常謹慎地問道:“什么事?”

    “之前兵科都給事中光懋從遼東勘問長定堡大捷之事回來,上過一個題本,可是有的?有人向司禮監馮公公告密,說是皇上對遼東如此欺上瞞下非常不滿,打算好好整飭一下遼東文武。”汪孚林一面說,一面暗自留意田義的表情。果然,他就只見田義面上看似紋絲不動,眼神卻有些飄忽,更為重要的是,田義上車開始就攏著雙手,讓人看不清更深層次的心理變化。

    見田義默然不語,他沒有賣關子,而是繼續說道:“馮公公覺得有人蠱惑皇上,因此一面送信給元輔,一面打算奏明太后。”

    這后半截話一出,田義就再也維持不住那淡然若定的臉色了。朱翊鈞這個皇帝雖說已經冊了皇后,已然成年,但就怕三個人,馮保、張居正、李太后。這三個人若只有單單一個,那都不足為懼,可三個人加在一起卻足以把皇帝完全架空,更何況李太后素來是只要馮保告狀,不問三七二十一,立時先把人叫來罰跪,跪完之后又是劈頭蓋臉地痛罵。這哪里是天家教兒子,根本就是民間老娘對兒子的那一套!

    汪孚林確實沒瞎說,馮保想去向李太后告狀是真的,但那不是張居正告訴他的,是張宏告訴他的。反正田義也不可能去和張居正對質,而以他在那位首輔大人面前的地位,田義絕對不會懷疑他這番話!

    “停車,快停車!”

    見田義聲音干澀,帶著几分驚慌,汪孚林卻一把按住了田義,手勁還用得挺大:“田公公,這里停車你怎么回去?一會兒我兜個圈子在你家后門胡同的另一邊停下,你再下車也來得及。事到如今,你不覺得與其立刻回宮向皇上報信,卻讓馮公公懷疑,日后找到機會連你也給一并鏟除了,還不如想一個穩妥的辦法?要知道,這種小人物的告密,皇上可以抵死不認,但皇上畢竟已經親政,若退讓太多,則威信蕩然無存。”

    剛剛急得快發瘋的田義不知不覺又坐了回去。他本來就是打算回宮去告知朱翊鈞此事,把身邊可疑的人找出來,然后抵死不認這件事,大不了將遼東文武輕輕放過,就算馮保告狀,李太后也不可能拿皇帝如何。然而,汪孚林直接點到了天子的威信上,那就由不得他不動容。

    “汪掌道有什么主意?”

    “很簡單,還請皇上忍耐一些,不要把火氣撒到遼東全部文武上,而是挑出罪魁禍首,殺一儆百發落了,然后把沆瀣一氣的文官拿掉几個,放到別處去。如果皇上同意,和光懋一塊去遼東的兵科左給事中程乃軒是我舉荐的,我可以請他在上書的時候咬定這個底線。如此一來,皇上自然就做足了威信。”

    田義頓時為之大喜。如此一來,皇帝確實算是立威了!可是,想到陶承嚳一介武將,而且是罪魁禍首,要罷官去職還算容易,可如果還想把刀子動到文官頭上,那卻未必容易,他頓時有些遲疑。而這時候,汪孚林卻又送上了另一個驚喜。

    “我的故友李堯卿如今是吏部文選司員外郎,我想只要多花點力氣,能夠說動他出面,去和吏部文選司郎中臧惟一說話。臧惟一前后經管和文選相關的事務多年,這樣一個人必然通曉官員履歷政績,如果有他聲援,遼東六監司中,拿掉一兩個,用升遷再調走一個,不是難事。但是……”

    汪孚林頓了一頓,這才有些為難地說道:“茲事體大,我卻不可能憑著一腔情分,讓別人去做這種冒險的事。畢竟,我還要想辦法說動元輔。”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3:46
第907章 天子私詔

    汪孚林的目的很簡單,他需要朱翊鈞這位萬歷皇帝的授權,不論是什么形式。

    盡管田義有些為難,但看到汪孚林那誠懇的樣子,他在思考很久之后,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畢竟,如今的天子說是已經親政,但票擬大權掌握在內閣首輔張居正手中,批紅大權則是掌握在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手中,皇帝若要干預政事以及人事,當然并不是不可以,但慈寧宮還有個能夠轄制皇帝的李太后,因此深居宮中的天子,那是基本上不可能去籠絡底下的官員。而若有官員想要通過媚上來試圖討好皇帝,那么生怕慣出一個英宗又或者武宗皇帝的李太后一個眼神,張居正和馮保就能把人聯手滅了。

    所以,田義相當清楚,立時三刻要在外朝中建立一個傾向于皇帝的班子,這實在很難。其實,如今舉步維艱的內閣次輔張四維,那是一個非常合適的人選,奈何張四維樹大招風,馮保恨不得把錦衣衛的眼線直接塞到張家門前去,而張居正回閣辦事之后,對張四維的態度也已經冷淡了許多,不能冒這個風險,而且小皇帝對張四維的手段實在是不信任,打心眼里覺得人戰斗力弱了點。

    相形之下,汪孚林這個位子很合適,強大的戰斗力更合適,更何況,這次汪孚林提到的人選之中,赫然有六科廊的給事中程乃軒和文選司的李堯卿!

    這樣一個身處低層,實則卻相當要緊的班子,如果用得好,對于要想掌握大權的皇帝來說,著實意義重大。至于汪孚林身在曹營心在漢……德行這種問題,和皇帝用人有任何關系嗎?只要為皇帝所用,有才無德有什么關系?否則,張居正和馮保如今都正在盛年,李太后也還年輕,萬歷皇帝還要等多少年才能真正拿回應該屬于他的權柄?

    帶著這種認知,田義在匆匆回到家里之后,借口宮中有事,立時三刻就進宮去了。

    而送走了田義,汪孚林吩咐馬車調轉回家,路上少不得又是通過錦衣衛收拾掃尾,以防可能存在的東廠探子盯梢現象。

    今天他之所以興師動眾讓郭寶陳梁等人為他掃尾,也是為了給他們造成另一個深刻的印象。只要萬歷皇帝朱翊鈞肯答應田義的這么一個請求,從宮中捎帶相應的東西出來,不論是他最希望得到的手書,又或者僅僅是一件御用的物品,那么,他就可以進一步讓郭寶和陳梁完全俯首帖耳,不用擔心反噬。

    有什么能比皇帝的信賴更加容易取信這些錦衣衛的?到了那時候,他就可以放下心來反過來摸劉守有的底牌了。

    僅僅是次日,汪孚林就等來了田義的公然造訪,這位司禮監文書房掌房專門跑過來的原因很簡單,又是賞賜甜食點心。若不是上次之后間隔了好一陣子才有這次,非得讓很多聰明人生出疑竇。除卻左都御史陳瓚以及一個新上任左僉都御史之外,監察御史中的幸運兒就只有汪孚林一個。

    以至于他送田義出都察院的時候,都有一種后背被人扎的感覺。雖說這是自己惹出來的,他還是忍不住抱怨道:“田公公,你這陣仗實在是太大了,就不怕都察院那些人妒火中燒,我日后沒法立足?”

    “也是因為皇上得你通風報信,對你頗為賞識,這才特意吩咐賞了那一盒點心出來。至于那些御史的嫉妒,呵呵,反過來說,你越是得聖眷,依附你的人才會越多,不是嗎?”說到這里,田義又特意格外壓低了聲音,“你要的東西,就在墊點心的油紙下面,記得收好。這是得天獨厚的信賴,你可不要辜負了皇上一番希望。”

    汪孚林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之前妻子小北用過食盒里頭夾東西給他這種伎倆,可堂堂皇帝也竟然來這一套!而且如今他還被有心送個機會讓他和宮里的司禮監新星多多接觸的陳炌支出來,那個十萬分要緊的食盒就那么放在自己的直房,雖說因為之前王繼光的前車之鑑,他給下頭的監察御史以及小吏們做規矩做得很充分,可卻很難擔保萬一有人沖到他那屋子里去,然后對那食盒動手動腳的,到時候會是什么樣的結果。

    田義敏銳地感覺到了汪孚林那臉色的變化,大略也猜到了一些,只能有些尷尬地說道:“畢竟,這大庭廣眾之下,我也沒那么快的手,塞什么東西給你就太明顯了。嗯,咱們走快兩步,免得你不在,萬一有人動過東西。”

    那是,您趕緊走吧,田公公!

    汪孚林心里這么說,腳上也加快了腳步。等到總算把田義給“禮送出境”,他哪里敢耽擱片刻,趕緊快步回來。當來到廣東道和福建道共用的院子時,他就只見自己的直房門口正是鄭有貴守著,心下頓時一寬,待到上前,得知鄭有貴考慮到御賜的東西非同小可,所以主動在這里看門,他對這個自己挑選的白衣書辦那簡直是滿意極了。

    “很好,見微知著,到底是可造之才。”

    撂下這絕對過高的評價,汪孚林立刻進了門。等看到那個直接放在書桌上的食盒,他沒有半點遲疑地直接打開蓋子,見下頭赫然是個霽紅小圓碟,上頭堆著七八個整整齊齊的方形糕點,他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緊跟著卻沒有先尋找自己向田義要的東西,而是目光落在了這食盒上。

    賞賜甜食點心也就算了,難不成連這食盒外加盛器也是賞的?記得上次可沒有這么考究,那真正是一盒點心——還是紙盒的!

    “看來還真是待遇不同。”純粹的招攬,相比要差遣人干一件真正的大事,待遇當然不同!

    汪孚林小心翼翼地將碟子拿出來放好,心想光那碟子就可以當傳家寶了,但真正的心思卻還是放在底下墊著的油紙上。等到把油紙挪開,他就看到下頭壓著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那張紙展開,就只見上頭言簡意賅地寫著几行字。

    大意很簡單,表明汪孚林乃是朕的心腹,替朕辦應辦之事,爾等不用猶疑。而最下頭的印章,他原以為十有八九是私章,怎么都不可能蓋上那些尚寶司尚寶監掌管的皇帝XX之寶,可讓他大為凜然的是的,這一張紙上,赫然就蓋著屬于天子二十四寶之一的皇帝之寶,這是正經發詔令和敕文用的!

    汪孚林有些吃不准自己苦心孤詣要來的這份東西究竟是否管用,但海口已經夸出去了,他這會兒也不可能再回頭,當即小心翼翼收好了這份可以算無價之寶,也可以算是容易掉腦袋的東西。緊跟著,他才咳嗽一聲把鄭有貴叫了進來,吩咐他去請本道其他几個監察御史。等到人都到齊了,他就指著桌子上這一碟點心,笑著說道:“來,都嘗嘗這宮里賞賜的東西。”

    宮里賞東西,未必就好吃,這是作為資深吃貨的汪孚林上一次得出的經驗教訓。而作為科道,每逢端午節之類的大節,都會和部閣大臣一樣,賞賜不少東西,只不過都是普普通通的竹制宮扇,以及五彩絲縷,唯一比那些郎官司官優越的,就是時常還附帶一串小粽子。然而,在平日非過年過節時頒賜香果甜食,這終究是大臣以及經筵講官的待遇。所以,上次就蹭過汪孚林獲賞的甜食,王繼光和王學曾顧云程倒還反應平靜,趙明賢那就有些出離詫異了。

    盡管吃過那水晶糕,覺得滋味普通,甚至有點冷硬,可并不妨礙趙明賢在離開直房之后,再次感慨汪孚林這個上司實在太會做人。當然,如果他知道汪孚林在直房里想的是什么,那就不會這么想了。

    御賜的東西又不能隨便倒掉,這么爛的水平,拿回去討好媳婦更是不可能,既然如此,難吃的東西大家分分也就消滅掉了。

    從來沒把這種事當榮耀,汪孚林自然根本就不看重此番獲賜甜食,更沒時間去考慮這樣的殊遇落在都察院的同僚眼中,那會是怎樣的羨慕嫉妒恨。他給家里捎了個信,接下來的半天便只是普普通通的日常事務處理,一直捱到散衙時分,他這才混在眾多同僚中間離開。

    出門和來接的劉勃會合之后,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嗎?”

    “都妥當了。少夫人派嚴媽媽先送了信過去,說是打算去探望張家太夫人,太夫人竟是親自見了嚴媽媽,喜得無可不可,還說盡管來,人多才熱鬧。嚴媽媽探了太夫人的口氣,太夫人說首輔大人最近都是亥時就回來了,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大意外,首輔大人晚上能回來。所以午后未時少夫人就過去了,留了二姑奶奶在家。”

    得到這樣的答復,汪孚林自然如釋重負。田義動作快,他當然也希望動作快,畢竟,因為光懋和程乃軒的回歸,光懋的題本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而遼東巡按御史安九域也已經不甘示弱地上了書,如果程乃軒一直都沒有任何動作,他舉荐這小子去遼東走一趟,那就全都白費了,日后程乃軒只會被人視作為是打醬油的。因此,他立時匆匆上馬,似笑非笑地說道:“走吧,我們去大紗帽胡同張府接人!”

    當外間媽媽說汪孚林來接人,一下午都在和趙老夫人天南海北瞎侃的小北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年紀大的人不像年輕的人,對于天下各地的見聞,遠沒有對家長里短感興趣,但好在趙老夫人是個異數。大約是在江陵老家呆了太多年,雖說也有不少聰明的官員想方設法往江陵張家去送禮,但張居正挑了人在那把著,再說有媳婦孫媳婦主持,趙老夫人半點不用操心,所以,對于絕大多數都不認得的京城官員,她自然也就不大關心人家家里那點事。

    所以,小北那些各地趣聞,總算能夠糊弄住這位太夫人。可一想到日后恐怕還會需要她做這種事,她就忍不住暗自哀嘆汪孚林的媳婦不好當。于是,聽到趙老夫人二話不說開口吩咐把汪孚林請進來,索性今晚在這吃過飯再回去,她一面慶幸出來前就事先吩咐過汪二娘,一面卻還少不得推辭了一番。可就這么磨來磨去的時候,汪孚林已經到了門外。

    張敬修三兄弟的三個媳婦見狀連忙起身要回避,趙老夫人卻搖搖頭道:“不用了,我看大郎一向是把他當成半個兒子看待的,你們三個的相公又都和他交好,便是打照面也不妨事,再說我今夜還留他用飯,一會兒把孩子們都叫來,熱鬧些,倒是你們的婆婆,讓她自在些,過不過來都隨意。”

    說完這個,趙老夫人就提高聲音,叫了汪孚林進來。見人進門之后果然目不斜視,大大方方,她越發覺得當年自己眼光極好——卻忘了若不是張敬修兄弟几個提醒,她早已經忘了這個只造訪過江陵張家一次的過客。而汪孚林也自然是非常善于活躍氣氛,當張敬修几兄弟也都過來了之后,他就言笑盈盈開始亂扯,甚至還把杜騙新書拿來當笑話講。等到一場完全違背了食不言寢不語的晚飯過半時,他終于聽到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

    “太夫人,老爺回來了。”

    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卻讓室內歡聲笑語突然停頓了下來,雖說僅僅是一小會便繼續,可終究是和之前截然不同。顯然,雖說人人都知道趙老夫人乃是家里輩分最高的,但這一切都掩蓋不了一個最重要的事實。

    當朝首輔張居正,不但是在朝中那個說一不二的人,也是在這個家里說一不二的人!

    而這種至高無上的地位,也在張居正進屋之前,就得到了最好的詮釋。兒媳婦們紛紛起身告退,張簡修這三個尚未成年——其實也就是尚未成婚的兒子,也暫且起身告退,反正昏定,也就是請晚安的時候,他們還要單獨見父親,哪怕父親太忙顧不上,他們也得在院子里對著書房長揖。所以,小北東張張西望望,發現這屋子里除卻趙老夫人和王夫人,竟然只剩下了自己這一個女人,她倒是挺后悔之前沒跟著高氏她們妯娌三個先閃人。

    果然,等到張居正說了几句話之后,那種嚴肅沉悶的氣氛就更加明顯了一些。好在張居正也就只站著和趙老夫人交談片刻,隨即就拿眼睛看著汪孚林:“跟我到書房來!”

    竟連兒子們都沒有多做理會,直接把汪孚林拎走了!

    PS:最近效率低下,所以都是一更,哪天恢復很難講……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3:57
第908章 說動

    臨走時,汪孚林還特意對張敬修三兄弟做了個鬼臉。而他這絕不正經的樣子,也讓震驚之后的張敬修和張嗣修張懋修為之面面相覷。張懋修甚至顧不得屋子里還有祖母母親和小北在場,直接對張嗣修問道:“二弟,難不成世卿又惹出什么事情來了?”

    小北只覺得非常無奈。張大哥您真聰明,知道說“又”!

    張嗣修卻還腦子清楚一點,看了一眼上首的祖母和母親,這才非常謹慎地說道:“具體什么事情,我真不大清楚,只知道今天皇上令司禮監文書房掌房田公公頒賜了几位大臣,然后……都察院那邊除卻陳總憲,就是汪世卿賞賜了整整一食盒的甜食點心了。”

    如果汪孚林在這,一定會非常不屑地撇撇嘴——什么一盒,總共就八塊水晶糕,水准還真心不怎么樣,不如自家的廚子!

    王夫人是如今文官夫人當中品秩最高的一品誥命夫人,進宮見過李太后,對于御賜自然是司空見慣。而趙老夫人甫一進京,次日宮里就賞了一大堆首飾綢緞之類的東西,又過了几日仁聖陳太后和慈聖李太后請了她進宮,竟是以家禮相見,所以她對于皇帝的禮遇也漸漸當成了理所當然。但前者畢竟才四十出頭,深知年輕一代的官員要入天子之眼極其困難。后者卻已經七十多了,聞聽此言只覺得純粹的高興,竟是拍了拍小北的手。

    “好,你這相公年輕能干,正是大郎的臂膀。你們可要好好過日子,多生几個兒女。”

    小北知道汪孚林的通盤計划,雖說談不上對張家人有什么抱歉,畢竟,汪孚林的目的,只是想讓張居正看清楚小皇帝的忌憚,并不是想腳踏兩條船,可她聽到趙老夫人再提臂膀這兩個字,還是忍不住有些感慨。更何況,兒女上頭素來是她最大的心結,當下她就連忙點點頭,卻是笑吟吟地說:“太夫人都說了,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和相公都已經成婚六年,卻只有一個兒子,您有什么好偏方么?”

    王夫人見小北纏住了趙老夫人,就會意地朝著張敬修等人打了個手勢。三兄弟覷著這空子,立刻悄悄退了出來。到了院子里,張敬修和張懋修少不得追問知道今日內情的張嗣修,等聽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之后,張敬修就忍不住低聲說道:“父親不會因為皇上賞賜東西,就對世卿有所疑慮吧?”

    “要是那樣,父親必定就直接把人疏遠了,絕不會把人叫到書房去。”

    張嗣修若有所思摩挲下巴,想到上次汪孚林急匆匆跑來找張居正,還把自己放在門口當個看門的,可最終他卻壓根沒聽到什么非常勁爆的消息,他不禁隱隱察覺到,父親和汪孚林之間,仿佛隱藏著一個連他們這些兒子都不能涉足的祕密。

    盡管這個猜測讓他有些無力和惱火,但他在沉吟良久之后,還是開口說道:“時辰還早,要不我們去書房那邊看看,在院子里不進去就是了。也免得家里萬一有人不守規矩,偷聽了他們說話。”

    此話一出,張敬修和張懋修對視了一眼,全都生出了一個念頭。這不是防下人如防賊,是你自己想去聽聽動靜吧?

    書房中,汪孚林當然不知道,因為張居正那仿佛非常理所當然的舉動,趙老夫人那邊,眾人會因此各有思量。他跟著張居正走進書房之后,便熟門熟路地走到書桌前站定,等張居正坐下之后,他就直接把自己剛剛從田義那兒得到的那張紙給遞了過去。果然,張居正沒有在意內容,而是死死盯著皇帝之寶那一方刺眼的御寶,許久才深深嘆了一口氣。

    “元輔,遼東之事,我覺得不能太縱容了遼東文武。”

    汪孚林知道,張居正剛剛沒有吩咐哪個心腹守在外頭,以防被人偷聽了去,這是自己趁機放出風聲的大好機會。見張居正眼神微微渙散,顯然還沒有從自己這份東西帶來的巨大打擊中脫離開來,他就雙手撐著張居正那張書桌,加重了語氣說道:“我知道元輔不滿光懋之前遼東之行的結果,認為他夸大事實,大動干戈的話更是不利于遼東戰局,但有道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鑄成大錯的人就應該拿掉。否則,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陶承嚳!”

    張居正還沒有從萬歷皇帝的手詔中回過神來,聽到汪孚林這么說,他意識到就連這話也恐怕是皇帝的授意,當下沉默了片刻,這才吐出了三個字:“繼續說。”

    “從前安祿山殺降冒功,虛報戰績,唐玄宗卻置若罔聞,不信忠良之言,所以才有安史之亂。而如今李家崛起至今不過十年,遼東軍中眼看就快要清一色都是李成梁提拔的將領,這并不是好事。雖說朝廷早就有遼人守遼東的宗旨,這樣一來,兵將也確實肯出力打仗,經過張李二人的經營,遼東確實和嘉靖以及隆慶初年的亂象不可同日而語,但這并不意味著,只有賞功,沒有罰過。邊將要是一旦縱容太過,就容易造成貪恣、狂妄,進而擁兵自重。”

    “所以,陶承嚳必須懲處,殺降者按照大明律例,本該問斬,但因為察罕兒部的那些人說是投降,卻也不能完全抹殺假降這種可能性,所以,先將其奪職,然后押回京城嚴加審問,若真是殺降,則按律重處。李成梁等人頒賜及恩蔭悉數追回,軍中士卒所得賞賜則照舊。懲將而不罰兵,如此可作為震懾。而除此之外,粉飾這一場戰功,事后又上下串聯,意圖掩蓋事實的遼東行太仆寺卿袁璧,此人必須嚴懲!”

    張居正知道汪孚林代表的很可能是皇帝的態度,但仍然皺眉問道:“張心齋一直都對你頗多贊賞,而李成梁父子也因為你的緣故,程乃軒在遼東期間,他們頗多照料,你就這樣不念舊情?”

    “元輔,舊情歸舊情,張部堂治遼東有功,所以我會在戶部尚書的廷推上推張部堂。而正因為李成梁確實戰功彪炳,之前長定堡大捷剛剛傳來的時候,我也真心覺得高興。但是,公是公,私是私,別說如今是陶承嚳冒功,如果是李成梁冒功,我也一樣這么說。至于張部堂,他早已經離開遼東,此事和他談不上關系,反倒是兵部方尚書因為遼東之功他也分潤到了一點,恩蔭一子,之前就一心幫著遼東文武說話,這實在不是身為一個大司馬應當做的。”

    “這么說來,你也支持光懋那一套?”

    “元輔此言差矣,我的意見是,遼東發生這樣一件事,動一文一武兩個人就足夠了,怎么能和光懋大動干戈要整飭遼東官場相提并論?元輔,一個果子爛了,立刻削掉爛的地方,剩下的地方還能吃,如果等爛到根子上,那就完全沒用了。”汪孚林一面說,一面用手指在桌子上那張紙上點了一點,鄭重其事地說道,“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汪孚林的聲音不小,至少在院子里趕走了那些仆役的張家三兄弟全都聽到了。如果說,他們之前只是感到驚疑,這才過來窺探一下動靜,那么此時此刻,他們三個就貨真價實地為之色變。遼東總兵李成梁雖然不像薊鎮總兵戚繼光這樣常常派人往家中走動送禮,但也是九邊總兵之中第二殷勤的,所以張居正對李成梁一貫是非常優厚,戰功必賞,軍餉和其他各項費用最優先供給,可如今汪孚林竟然要對遼東動刀!

    “雖說他不像光懋那樣要砍下一大片人,可他提到的這一文一武,也足夠遼東震動一陣子了。”張嗣修喃喃自語道。

    張懋修卻皺了皺眉道:“雖說父親素來信賴世卿,可若是和遼東的李成梁比起來……”

    盡管張懋修沒有把話說完,但身為長子的張敬修,卻聽出了弟弟的弦外之音。雖說汪孚林是如今張居正在都察院的第一號心腹,論親信程度,還要更加勝過左都御史陳炌,可是,和遼東之地的重要性比起來,孰輕孰重不問自知。汪孚林那么聰明的人,怎么會硬是要不管不顧非要在李家人那兒立威?

    然而,在書房中長久的沉默之后,兄弟三個終于聽到了張居正再次開口。

    “你素來一心為公,我是知道的。”張居正頓了一頓,目光在那張紙上掃了一眼,心情說不出的掙扎。趕走了高拱,大權獨攬,他和馮保從李太后那里接到的第一個,也是一個貫穿始終的任務,那就是給大明再培養一個賢明的天子,而李太后那時候就明確表示,絕對不能讓大明朝再出一個英宗又或者武宗這般胡鬧到几乎要亡國的皇帝。所以,他主外,在講官方面挑選的是德才兼備的翰林,而馮保主內,對皇帝身邊的宦官嚴防死守。

    結果,萬歷皇帝朱翊鈞身邊的宦官清洗了一批又一批,在他回鄉葬父的這段期間,終于連張誠和張鯨這兩個資歷最久,心思也最為叵測的也被驅趕了出去,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放心了。可是,無論是錦衣衛在汪孚林身邊安插眼線,還是小皇帝一度派田義來籠絡汪孚林,又或者是這次干脆給予汪孚林手書,令其去籠絡相應的人,影響此次遼東勘問長定堡大捷的結果,他都不得不得出了一個最讓自己沮喪的結論。

    萬歷皇帝沒有去學他認為最應該學的,能夠全心全意信賴部閣大臣的仁宗皇帝、宣宗皇帝、孝宗皇帝,卻偏偏去學了他心底最痛恨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陶承嚳此人左遷也就罷了,但袁璧……”張居正再次開口之后,卻在袁璧這個名字上頓了一頓,可是,當汪孚林非常沉著地報出了袁璧那顯然相當好看的履歷,隨即卻將程乃軒此行遼東,查問到的袁璧几樁劣跡一說,他就終于沉下了臉,“既如此,此事就依你。”

    話雖如此說,他心里終究還是極其不痛快。

    而看出了這一點,汪孚林沒有收回桌子上那張紙,而是將其對著張居正挪了挪,用極快又極低的聲音說道:“元輔可以去查這件東西的出處。”

    “不必了。”張居正直接搖了搖頭,隨即又看著汪孚林,一字一句地說道,“不要忘了我交待你的那件事。”

    不用完全挑明,汪孚林就知道,張居正指的是查劉守有底細的事。他當然不是真心要交還這張在他手中可以發揮出無限作用的東西,當下便重新收了回來,卻在猶豫片刻之后,再次揭開之前下人奉上的茶水蓋子,直接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書桌上寫了几個字。

    就在這一次出京去迎接趙老夫人的時候,除卻弄清楚了真定知府錢普那倒霉的轎子風波,他讓劉勃等人四處去逛,還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聽到了另外一個在民間被某些人私底下傳說的小道消息。相比單純的轎子違制風波,另外那個消息對于當事者雙方的名譽,那全都是如同毀滅似的打擊。

    果然,他一寫完,手腕就被張居正死死抓住了。面對那仿佛能夠吃人的目光,他非常鎮定自若。

    “元輔和遼東李大帥,有的是公義,而不存在所謂私底下的交情,因為提拔李大帥的是高新鄭公。而您只是和沿用那些政績斐然的督撫一樣,繼續重用了李大帥。而如果此次元輔明明派了兩個給事中去遼東勘問長定堡大捷,最終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么外人會怎么說?記得元輔之前還對我說過,曾參殺人,三人成虎,眾口鑠金,也說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您若還不信,可讓廠衛去查。”

    張居正頹然坐下。他知道汪孚林前半截話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后半截。讓自己問廠衛,無非是去請馮保追查是否確有其事,甚至事情的源頭。可是,即便是最堅實的盟友,他也沒有辦法張口讓馮保去追查這種匪夷所思的傳聞。

    難不成他去憤怒地找上馮保,質問他為何不早告訴自己,外間竟然有妄人敢私底下傳言說,他和慈聖李太后有染?可以想見,萬歷皇帝朱翊鈞既然曾經連轎子的傳聞都聽說過,那么又會不會聽到過這個更加離譜也更加可怕的傳聞?

    “你出去吧,讓我靜一靜。”

    “是,元輔你日理萬機,還請早些休息,保重身體。”

    當汪孚林走到書房門口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心里對于自己此次下的猛藥,也不禁有少許的愧疚,然而更多的卻是期待。

    張居正的最大問題并不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所剩的日子不是十年八年,而是短短四年;也不是看錯了張四維,等到內閣首輔竟然落到了張四維這個別有用心之徒手里,張四維甚至不用自己下場,只要把那些被張居正黜落的人提拔上來放進科道,讓這批人再體會聖意,就足以掀起一股最大的反張浪潮了;而是錯看了皇帝。張居正沒有意識到皇帝心中的憤恨早就到了頂點,也沒有及時預防做准備,也是張居正死后張家敗落的最大原因。

    至于什么民間的反對者……如果沒有最上層的默許和支持,怎么可能興風作浪?只要看看張居正高壓下,那些最多只能挂冠而去的家伙就知道了。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00:07
第909章 危險的賭博

    “咦,原來各位都在啊?”

    看到汪孚林走出書房,發現自己三兄弟的時候,竟然是這樣笑嘻嘻沒個正形的表情,張懋修終于忍不住了。他大步走上前去,扳著這家伙的肩膀就把人給拖拽到了長兄和次兄的面前,隨即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小子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竟然在父親那兒說那種話?”

    張嗣修見張敬修沒怎么理會張懋修對汪孚林的質問,反而在那攢眉沉思,他想到之前那次自己守在書房門口時,聽到的那番和警戒程度截然不同的對話,他終于意識到了一點什么,當下遽然色變,瞪著汪孚林便低喝道:“你和父親難不成是在演戲?”

    到底是有過一次經驗的人,沒那么好騙啊!

    汪孚林見張嗣修這聲音比張懋修還低,僅僅只夠他們這四個人聽清楚,他就不由分說,直接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繼而沒好氣地說道:“噓,小聲點!你們三個在這里守著,明明是不想讓外人聽見我和首輔大人都說了些什么,這會兒如此大聲,不是明擺著泄密嗎?這事情沒什么好說的,我上次就說過,知道得越多,越容易睡不好,你們何必刨根究底呢?”

    張敬修和張懋修不禁又氣又惱地盯著汪孚林,心底卻有些驚駭。他們在外頭聽著里頭汪孚林慷慨陳詞,已經覺得心情夠復雜了,如果按照張嗣修的話,這還不是汪孚林和張居正談話的真正內容,他們還在說別的,那代表什么?代表這件如今在朝中議論紛紛,仿佛人人都在關注的事情,相比汪孚林和張居正真正關注的重點還有一定的距離,代表張居正竟然可以因為那件更加隱祕的事,就接受汪孚林所提的對遼東之事的措置方案!

    “世卿,咱們都認識這么久了,你這人真是……可靠那是真可靠,但就是特別愛賣關子!”

    張懋修代表兩個兄長對汪孚林做出了最嚴肅的批評,但終究還是沒有刨根問底。他依舊攬著汪孚林的肩膀,用非常熟稔的口氣說道:“但父親都開始栽培我們這几個兒子了,你以后也不妨多信咱們一點。”

    “我知道了。”汪孚林笑了笑,隨即對張敬修和張嗣修也點了點頭,“以后我請你們幫忙的時候,你們不要嫌煩就是。”

    話雖如此,但如今這種涉及到太高層面角力的問題,汪孚林是絕對不可能現在就拿來和這些在老鷹翅膀底下時間太長的雛鳥說的。沒錯,雖然這三兄弟的年齡都要比他年長,但和他經歷過的那一件件事相比,按部就班讀書科舉的他們就只不過是溫室里的花而已。

    等到他重新回到趙老夫人那邊辭行,又接了小北,當離開白日里熙熙攘攘,如今卻安靜下來的大紗帽胡同時,沒有騎馬,而是坐在馬車中的他忍不住緊緊握著妻子的手,手心冰涼,但卻有些汗津津的。

    小北知道那是緊張之下出來的冷汗,更知道汪孚林這一次賭的著實很大。不說別的,如果張居正在看到那張手令之后,選擇直接去找李太后,又或者去告訴馮保,那么只要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人去找萬歷皇帝朱翊鈞溝通,那么被賣的必然就是汪孚林。

    無論張居正從前對汪孚林有怎樣的信賴,但只要事泄,汪孚林就死無葬身之地。可以說,如今還被蒙在鼓里的程乃軒和李堯卿,如果知道汪孚林選擇的是這樣一條風險最大的路,那都非得魂飛魄散不可。

    然而,直到回家進屋子,閑雜人等全都沒了,汪孚林才說出了自從出大紗帽胡同張府后的第一句話:“你覺不覺得,我這次玩得太大了?稍有不慎,興許就直接連你,爹娘,還有咱們的兒子,都一塊搭了進去。”

    “我只知道,這是你深思熟慮之后的賭博。作為最親近的,唯一知情的共犯,如果真的有什么萬一,不過生死與共而已?”小北發現汪孚林仍然緊緊握住自己的手沒有松開,她就用非常沉著的語氣說道,“不過我覺得你有把握。否則,你怎么不送信回家,讓爹娘孩子們暫且避一避?”

    “呵呵,知夫莫若妻。”汪孚林笑了一聲,終于輕輕松手。

    “皇上已經在忌憚元輔,意圖奪權。元輔也已經通過我,充分認識到了這一點。雖說元輔是性子極其強勢的人,看他對付政敵就能看得出來,但是,大明朝前前后后這么多首輔,看似也有大權獨攬之人,比如說嚴嵩,但實質上只不過代行皇權,只要聖意扭轉,那么縱使再權勢滔天也會一夕崩塌。所以,大明從前沒有真正意義的權臣,因為在我看來,權臣的最大標志不是在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是在于能夠壓制皇帝。”

    一口氣說到這里,汪孚林稍稍一頓,聲音又低沉了一些:“從這一層意義上來說,元輔是第一個,大明開國以來第一個權臣。而同樣是幼主登基,英宗和武宗的時候,都不存在文官層面上,能夠壓制皇帝的權臣,有的只是王振和劉瑾這樣的權閹。所以,哪怕宮中有李太后和馮保反反復復清洗皇上身邊的人,可皇上自己是要讀書讀史的,他會聯想不到霍光和王莽?而元輔既然知道皇上在籠絡我,錦衣衛的劉守有在監視我,他再見到今天這張手書,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只有一個。”

    小北知道,汪孚林要的不是回答,也不是附和,只是一個紓解壓力的傾聽者,因此,她沒有說話,而是坐在那里,靜靜地聽著丈夫的傾訴。

    “他會對皇上的執意先做出讓步,同時讓我進一步靠近皇上,得到皇上的賞識和嘉許,然后趁機試探皇上的真實反應,包括對他這個元輔到底什么打算。當然,與此同時,對于我這個在兩邊左右逢源的角色,就如同我對錦衣衛北鎮撫司的郭寶和陳梁一樣,他也會產生猶疑,也就是不信任。

    但是,對于他這樣睿智的人物來說,更會充分考慮一點,那就是之前皇上對我的籠絡,就連馮保都沒有察覺,我卻告訴了他,那么至少從目前來看,我是傾向于他的。否則我只要安心將張家情報一一傳進宮去,然后在他面前裝心腹,何必甘冒大險,多此一舉?”

    一口氣說到這里,汪孚林只覺得口干舌燥。這并不僅僅是此時說了一大堆話的緣故,而是因為在張居正那邊,待客的茶全都被他用來蘸著寫字了。可就在這時候,旁邊適時送來了一杯溫度剛剛好的茶,知道是小北,他想也不想就接過來咕嘟咕嘟一氣喝干了,隨即才長長吁了一口氣。

    “但今天之后,我在元輔面前,恐怕要更加小心翼翼了。雙面間諜這種存在,做得好,可以取信雙方,做得不好,卻可能引火燒身!”

    “你能意識到這一點,我就放心啦。”小北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隨即給汪孚林脫下了外頭那件大衣裳,這才輕聲說道,“而且,兩邊誰輕誰重,關鍵時刻要做出什么樣的取舍,這些都非常重要,只要你不是只看到表面風光,而是還注意到了背面的風險,那就夠了。”

    “像我這種會惹事的人,媳婦還真得有一顆強壯到極點的心臟才行。”

    汪孚林笑著把妻子攬進懷里,從昨天到今天就一直在加速運轉的心臟仿佛也恢復了几分平靜。

    能夠到這四百多年前走一回,攪動出了這一樁樁一件件的巨大風云,身邊一直都有人支持幫助,他還有什么可怕的?

    次日,得到了汪孚林通風報信的程乃軒,將自己的題本直接送到了通政司。和光懋以及安九域不一樣,他沒有選擇公諸于眾的方式,而是到會極門,直接遞交奏本給管門太監這種更加私密的方式。因此,題本沒有送進通政司,內容也就不會以光速在京城各大衙門之間瘋傳,反而是六科廊地處宮城之中,在奏本發六科廊抄副本之后,第一個得到消息。

    也正因為如此,當光懋這個兵科都給事中看到程乃軒題本的抄本時,第一感覺便是對方要在自己和安九域中間和稀泥,但緊跟著,他就變了臉色。因為,相較于自己想要窮究陶承嚳,順便清理的那些遼東武將,程乃軒竟然直接對文官捅刀子!

    程乃軒并不僅僅是以此次殺降冒功之事入手,而是除了做出一副要對陶承嚳窮究到底的架勢之后,又准又狠地直接抓了遼東行太仆寺卿袁璧的几樁劣跡,要求將其罷免,同時卻又對分守遼海東寧道張崇政頗多贊譽褒揚,在陶承嚳之外捧一個貶一個的伎倆,赫然讓他察覺到了一種危險的苗頭。

    因此,作為程乃軒在兵科的直屬上司,他干脆直接就把人叫到了自己的面前,也不避諱,將那題本的抄本往面前一扔。

    “程給諫能不能說明一下,你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程乃軒從戶科調到兵科,對光懋這個上司本來就不如對石應岳那么服氣,再加上跟著光懋跑去遼東這一趟,他深切感受到了這個上司的居高臨下旁若無人,這會兒自然帶著几分硬梆梆的口氣。見光懋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他就笑了一聲。

    “光都諫之前那份奏疏,對遼東武將從李大帥以下,全都頗多指責甚至是痛斥,把責任都分攤到他們每一個人頭上,少則罰俸,多則貶官降職。除卻陶承嚳的殺降之罪確實鐵板釘釘,但對于其他人實在是矯枉過正了一點。相形之下,對之前同樣上書,粉飾這次大捷的文官,你卻只字不提,實在是偏心了吧?”

    不等面色大變的光懋反唇相譏,程大公子就用非常淡定的語調說道:“我知道你肯定要說,仗是陶承嚳打的,人也是陶承嚳殺的,沒道理讓遼東那些監司承擔責任,可同樣的道理,陶承嚳殺的人,憑什么非得要牽涉到李大帥這個總兵?至于袁璧,我可沒說是因為他在上書替陶承嚳報捷的時候把話說得最夸張最動聽,而是他貪賄,占民田,私納本地女為妾,朝廷的律例他連犯了三條,這種人還留著,簡直是恥辱!”

    光懋原本是打算把程乃軒叫過來,當面質問的同時,用上司的身份加以敲打,沒想到卻被反將一軍,登時騎虎難下。然而,就在他冷著臉想要找回一點顏面的時候,外間卻有一個小吏急匆匆地叫道:“光都諫,皇上召見您到文華殿去,說要當面問遼東之事。”

    聽到是皇帝召見,光懋再也顧不上程乃軒了,立刻把人放了回去,自己則是匆匆准備。可當走出六科廊時,他卻又看到了程乃軒那張討厭的臉,這下子方才再也忍不住驚訝的表情。

    “皇上也召了我,怎么,光都諫不是也要去赴皇上召見?”

    光懋這才意識到自己是氣昏頭了。程乃軒和自己同行遼東,全都是奉命出皇差,斷然沒有他去程乃軒不去的道理。可想通了這一點,再去文華殿的路上,他卻總覺得心里七上八下不自在。

    果然,到了文華殿中,他就只見萬歷皇帝朱翊鈞身邊侍立著馮保,而下首是內閣首輔張居正,兵部尚書方逢時,左都御史陳炌,除此之外,就只有他和程乃軒兩人,大殿之中竟然格外空曠。

    即便是在六科廊資歷數一數二的光懋,也沒有在這種場合露面的經驗——畢竟小皇帝今年才剛剛成婚親政,即便成婚親政,對于大明的皇帝們來說,單獨接見部閣大臣都已經算得上是的少見稀罕,更何況是六科廊的給事中?哪怕述職,提交報告那是最通常的,往日能夠一群人在御前露個臉,已經算得上是身為科道的最大禮遇了。

    所以,他在陳詞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有几處小小的疏漏。即便如此,說完之后,他仍然自覺表現尚可,再次深深施禮后方才退下。

    可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下一個出場的并不是程乃軒,但針鋒相對的勢頭卻猶有過之。

    代遼東巡按御史安九域出場的陳炌,竟是根據安九域的奏本,對他的建言進行了全方位駁斥,言辭赫然不是一般的嚴厲。

    “皇上,光懋要嚴加懲處陶承嚳的罪過,臣能夠理解,殺降乃大罪,自然應該嚴懲其冒功之僥幸,但遼東地處東北邊陲,韃虜****侵攻,几乎從無寧日,察罕兒部更是兩百年來我朝的死敵,所謂來降,誰知道是否是詐降的權宜之計?區區一個陶承嚳,懲處了自然沒什么可惜,可之前那個速寧被押送進京之后,卻証明是泰寧衛首領速把亥的奸謀,那么倘若懲處陶承嚳的消息傳出去,豈不是關外虜寇拍手稱快,而遼東軍威就此喪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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