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03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5:35
第930章 負荊請罪(下

    汪孚林直到傍晚散衙回家,這才從劉勃口中聽到了錦衣衛北鎮撫司的那兩個頭子讓陳梁送來的消息。對于自己的身份“泄漏”,劉守有因此大發雷霆,他只是哂然一笑,并沒有太放在心上。

    畢竟,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張宏是個聰明人,絕對不會對外人泄漏和他之間的真實關系;田義也非常謹慎,幫皇帝招攬他這種事也會三緘其口,斷然不至于宣揚得人盡皆知;但是,萬歷皇帝朱翊鈞這種從小就受到至尊教育的人,未必會給他保密。

    說不定還會對需要籠絡的人宣揚他的效忠,以此作為炫耀的籌碼。這就是大多數皇帝的帝王心朮,沒有一生一世的寵臣,只有好用就用,不好用就扔,甚至直接用完就扔的思維。

    因此,他點了點頭后,就對劉勃說道:“你帶話給陳梁,不惜一切代價,讓他把劉守有身邊的人給我能收買就收買,不能收買就拿住把柄威脅,總之哪怕劉守有一個人的時候,身后也得跟上人,而他不是一個人的時候,我要知道他的一舉一動!”

    劉勃頓時笑了。他也是出自當年浙軍的老人了,在軍中的時候一向覺得錦衣衛挺神祕,更何況就連胡宗憲這樣曾經威震東南的浙直總督,也最終是被錦衣衛押解回京的,難免會心存敬畏。可如今在他手里打過悶棍的錦衣衛就有三個,清一色出自最神祕的北鎮撫司,從陳梁這個小旗,到郭寶這個理刑百戶,再到劉百川這個掌刑千戶,可以說如果到時候能夠依樣畫葫蘆對劉守有也這么來一下,他就算日后老了也有一件非常值得自豪的事。

    “公子放心,我回頭就去辦。”

    “你去帳房對王思明說一聲,五千兩額度以下,如果我或者少夫人不在,直接預支,事后再稟報也沒關系。”

    “公子真大方。”劉勃笑吟吟地點了點頭,摩拳擦掌道,“早知道這樣,要是從南京直接多調几個人來就好了!”也讓他們嘗嘗壓錦衣衛一頭的滋味!

    “調人就算了,這是腦袋挂在褲腰上,冒險的事,你們几個是被我帶得膽大包天了,別人就算了吧。至于花錢,好鋼用在刀刃上,關鍵時刻不要怕花錢。像今天劉守有的行蹤,劉百川和郭寶他們不是就沒盯住?這樣絕對不行,劉守有這樣的錦衣衛緹帥手上的實力非同小可,如若被其察覺到什么,又或者是搶先一步,很多計划就可能出現眾多變數……”

    汪孚林正囑咐劉勃,突然只聽外間傳來了封仲的聲音:“公子,門上明小二來報,說是次輔張閣老家,張三老爺和張大少爺來訪。”

    言罷那聲音頓了一頓,緊跟著封仲就干咳一聲道:“明小二說,您最好別猶豫,趕緊先去瞧一瞧,那場景實在是不大適合放在門口太久。”

    汪孚林只覺得莫名其妙,可聽到門外腳步聲匆匆遠去,仿佛封仲竟然跑去看熱鬧了,他這才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隨即笑吟吟地說道:“看來那位名聲在外的張三老爺給我帶了個驚喜來。走,劉勃,咱們也去看個熱鬧!”

    跟著汪孚林這樣的主君,劉勃一貫覺得從來都不像是為人走狗。他并不是希望上下之間稱兄道弟,可汪孚林拿他當成自己人信賴,說話常常是你我相稱不說,咱們這種詞語常常非常自然地流露了出來,讓他覺得異常親切。更不要說當年活得艱難的他如今終于娶了媳婦,小日子過得滋潤無比。因此,跟在汪孚林身后走出外書房時,他的腰杆挺得筆直,比當初曾經跟胡宗憲時還要覺得自信和驕傲,這會哪像是去看熱鬧,更像是去和人打仗!

    而當汪孚林來到大門口時,這才知道封仲為什么傳了一句話就匆匆跑了,而明小二為什么會委婉讓封仲捎話說那場景不適合放在門口太久。

    因為在這業已天寒地凍的天氣里,張泰徵正光著上身背著荊條跪在門口,那畫面美得簡直讓人忍不住多看几眼!若不是程家胡同素來不是人來人往的要地,他一貫不大接受請托的名聲在外,否則眼下這一幕若是傳遍京師,張泰徵以后就甭想做人了……當然,只要他不給家里人下禁口令,只要有几張嘴往外一張揚,張泰徵還是別想做人。就是對張四維來說,這也是不小的打擊。

    他和張四維之間的仇怨,往上可以追溯到他剛登第成為三甲傳臚那會兒,在京師也有不少人知道。就算他放話說要因為汪道昆的那番回音找張四維討公道,張四維卻因此直接讓長子登門賠禮,這態度不是不誠懇,而是太誠懇了!更何況,今天張泰徵不是一個人來的。

    汪孚林瞥了張泰徵身后,正站在馬車前的張四教一眼,這才發現此人和張四維頗為相似。只不過對比張四維多年官場歷練下來的沉穩,張四教就多几分倜儻風流,瞧著只不過三十多歲,風華正茂,怎么都不像已經四十出頭步入而立之年的中年人。然而,不論是之前劉英訴說的那個不擇手段心狠手辣的張四教,還是眼下張泰徵負荊請罪的這一幕,他都絲毫不敢小看對方。

    要知道,張泰徵這一跪,并不僅僅是個人丟臉,而是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蒲州張氏對他服了軟!

    盡管張泰徵坑過自己好几回,但既然沒有真正吃過虧,汪孚林對這位張家長子與其說是痛恨,不如說是覺得這家伙實在是悲情人物,因此在出門之后的片刻驚訝猶疑之后,他就立刻笑嘻嘻地走上前去,竟是仿佛全無芥蒂一般,把張泰徵給攙扶了起來,這才不解地問道:“張兄,你這負荊請罪實在是有些突然。我和令尊固然因為政見不同等等有些小齟齬,可你又不是他,用不著替父來請罪吧?”

    張四教研究過汪孚林往日的行事風格,一貫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絕對不存在那些多余的仁慈之心。所以,在他看來,汪孚林看到昔日算計過自己的張泰徵俯伏在腳下,怎么都應該冷嘲熱諷,出一出心頭之氣。可是,看到汪孚林這舉動,又聽到這話,他終于意識到,自己還是小看了汪孚林。

    這不是什么寬宏大量,而是汪孚林根本就看不上張泰徵賠禮道歉這種規格,沒聽他直接把帽子扣到了張四維頭上?

    也正因為如此,看到張泰徵徒勞地掙扎了兩下,卻是沒有抵擋得住汪孚林那生拉硬拽,對著那張假笑的臉,竟是蠕動嘴唇說不出一句場面漂亮話來,張四教心中越發失望,只能上前拱手長揖。

    “汪掌道,在下蒲州張氏,張四教。今日家兄早起去內閣時,曾經特意囑咐我,務必對汪掌道解釋清楚。收到松明山汪司馬送給家兄的那封回信之后,家兄又驚又怒,反復查了好几天,最后質問大郎時,這才得知竟然是家門不幸,大郎因舊怨銜恨于你,于是冒了家兄之名寫信去徽州。家兄聞聽此事險些氣暈過去,故而命我帶著大郎來負荊請罪。此等不肖子弟,任憑汪掌道處置!”

    笑瞇瞇地一只手扶著張泰徵的胳膊,汪孚林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張泰徵聽了張四教這話之后,僵硬的身體竟是打起了哆嗦。他心中暗嘆世家子弟看似落地就享受各種榮華富貴,可一樣要承擔責任,尤其是家族并不會無休止地一直提供庇護,一旦家族本身就面對危機,自己又犯了大錯,那么被當成棄子就沒什么好奇怪的了。因此,他斜睨了張泰徵一眼,見其那毫無生氣的臉上盡是絕望,他就笑了一聲。

    “原來之前那件事不是張閣老,而是張兄干的?咳,我都有些糊涂了。不過,過去的事情那就算過去了吧,我這個人也沒那么小氣,反正松明山汪氏也沒有因為外人一封信就開宗祠對我喊打喊殺,那么處置張兄這種事就不用再提了,看他這樣子最近沒少受罪,就算沖著史家二位小姐和拙荊是交情最好的閨中手帕交這一點,我也不好對她們的表哥窮追不舍,張三老爺您說對不對?說實在的,張閣老和張三老爺不用讓他負荊請罪這么過頭的。”

    說到這里,汪孚林看也不看面色微變的張四教,盯著張泰徵身上背著的貨真價實沒有去掉荊刺的荊條多瞅了几眼,隨即就對身邊跟出來的劉勃說道:“趕緊去找嚴媽媽,讓她把這荊條小心解下來,順便把刺挑了。想來張三老爺和張兄也不希望請個大夫過來,到時候外間滿是胡說八道吧?”

    第一次正面和汪孚林打交道,張四教此時此刻再一次把對汪孚林的評價提高了一個層次。他意識到汪孚林恐怕已經理解了他們叔侄此來的目的,否則不會給張泰徵這樣留面子,更不會放過請外面的大夫圍觀這種局面的大好機會。想到馮保的東廠以及劉守有的錦衣衛恐怕都盯著這里,他只能再次長揖謝道:“汪掌道寬宏大量,實在是令人佩服。大郎從前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懂得螢火之光,怎能與皓月爭輝這種道理!”

    當著我的面這樣一個勁打擊張泰徵,這么說蒲州張氏這算是徹底放棄張泰徵這個長房長孫了?

    汪孚林心中一動,等到請了這兩位不速之客進了門之后,他就沒有繼續對張泰徵表示親近了,把人扔給劉勃以及趕出來的嚴媽媽。讓后者去解下荊條,順帶把刺挑一挑,那是因為若讓劉勃那几個大男人動手,張泰徵必定會發出殺豬似的嚎叫,回頭今天這出負荊請罪還不知道要演變成什么。而嚴媽媽若是動起手來,准備工作那就妥帖多了,就算要讓張泰徵吃點苦頭,也肯定會先堵上這小子的嘴。

    因此,汪孚林自然而然把關注的重點從張泰徵轉到了張四教身上,笑容可掬地請了人去外書房。走在路上時,他和氣度不凡的張四教談笑風生,心里卻不無惡意地想道,如果張四教知道昔日用完就扔如同扔一塊抹布的流螢,也就是劉英就在他的府上,那么還能保持這風度翩翩的樣子嗎?

    當然,他剛剛從嚴媽媽微微點頭的表情中,就知道劉英那邊肯定不會出現問題。嚴媽媽出來了,可內宅還有小北坐鎮呢!再說,他也見過一些出身卑微的女人,如劉英這樣心有定計的不多見,想來人是不會隨隨便便發瘋的。

    張四教跟著汪孚林踏入外書房,目光往四壁一掃,就發現藏書量竟然多過自己的預料,而且那些放置長軸以及畫軸的卷缸竟然不止一個。若不是他早就完完整整打探過汪孚林的底細,知道汪孚林的父親汪道蘊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汪孚林貨真價實是收拾爛攤子起步的,祖輩余蔭根本相當于沒有,他還以為走進了哪家世代書香門第的書房。因此,落座之后,等到有隨從進來上茶之后,他就笑道:“汪掌道這書房果然書卷氣十足。”

    “都是撐場面的。”汪孚林輕松地笑道,“這些書里大部分都是各位前輩老大人送給我的。除了已故譚襄敏公,陳簡肅公,還有致仕回鄉的殷司徒。”

    不就是譚綸,陳瓚,還有殷正茂嗎?

    張四教在心里回味著這三個名字,心想譚綸是汪道昆的好友兼老上司,殷正茂是汪道昆的同鄉,但如果只是這一層關系,那兩位都未必會對汪孚林另眼看待,就好比張居正對汪孚林遠比對汪道昆要信賴重用。至于陳瓚,那就更別提了,不過是上司下屬的尋常往來,卻在告病致仕回鄉時,還會把自己珍藏的書送了不少給汪孚林,這對于陳瓚來說是非常難得的。

    因此,明知道汪孚林對自己說這些,是為了加重自己的心理負擔,張四教還是不得不誠懇地說道:“汪掌道,先前家兄以及舅父和松明山汪司馬,還有你,都有不少誤會……不,應該說是爭斗,但如今舅父已經告老致仕,家兄也已經老而多病,所以,借著大郎負荊請罪,我希望代表舅父和家兄,和汪掌道冰釋前嫌。”

    此話一出,饒是之前汪孚林一直在思量張四教干嘛帶著張泰徵做出如此高姿態來,他也不禁呆了一呆。

    張四維要和他談和?他耳朵沒問題吧,沒有聽錯吧?開什么玩笑,他就算肯答應,張四維能相信嗎?

    PS:瘋了,才到家……參見作者感言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5:51
第931章 妥協的交易

    汪孚林的表情變化,張泰徵當然看在眼里。意識到汪孚林恐怕還沒有從宮里得到風聲,他暗自慶幸自己在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時間就把張四維給請回了家,與其商議后,到汪府門前演了這一出負荊請罪的好戲。他輕輕咳嗽了一聲,等汪孚林若無其事地恢復了之前的樣子,不好奇,不追問,他卻沒有半點受挫的情緒,高深莫測地說道:“汪掌道可知道,今日皇上對身邊親信明言,你是他的心腹肱骨。”

    就知道是朱翊鈞那個坑人皇帝干的好事!

    相比剛剛聽到張四維要和自己冰釋前嫌時那一瞬間的呆愣,這會兒汪孚林的情緒異常穩定。他能不鎮定嗎?之前劉守有就因為這樣的消息而把劉百川和郭寶痛罵了一頓,眼下張四教又拋出了一個几乎相同的消息,聯想到今日陳梁說劉守有曾經出去過一趟,但抽調不出人跟蹤他,而且劉守有比第一次更加小心,再對比此時張四教的拜訪,那么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劉守有之前去密會的人,很可能便是張四教!

    “張三老爺請繼續說。”

    張四教沒想到汪孚林對自己代表張四維來談和表現得有些意外,可此時聽到朱翊鈞反手將其賣了,表情卻顯得古井無波,頓時有些吃不准對方的態度。然而,他在來之前和張四維商定了好几個預案,此時就打算先拿出第一個來試探一下,當即開口說道:“家兄如今是內閣次輔,元輔這一病,皇上自然視之為肱股,所以這才將汪掌道的事告知,以示信賴。既然同殿為臣,又只是過往的仇怨,何不盡釋前嫌,攜手謀將來?”

    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張四教,汪孚林突然笑了一聲:“張三老爺果然不愧為舌粲蓮花,據我所知,張閣老就算是內閣次輔,要想見皇上,那卻也不是輕而易舉輕易的事情吧?更不要說,在司禮監馮公公的眼皮子底下,他還能走進乾清宮,從皇上口中聽到他對我的評價。張三老爺,要談和,你應該拿出談和的誠意來。要知道,不只是張家在皇上身邊有人,我在皇上身邊也一樣是有人的。”

    面對這樣直截了當的霸氣表態,張四教頓時被噎得有些難堪。他在商場上也見過直來直去言語直接的對手,可汪孚林堂堂三甲傳臚,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竟然也和他這樣單刀直入?他不自然地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強笑道:“汪掌道果然快人快語……”

    “沒錯,我這人不喜歡拐彎抹角,張三老爺你還請直接一點。我們痛痛快快攤開來說,所有籌碼都放在桌面上,開誠布公,如何?”

    被打斷的張四教不由得瞇了瞇眼睛,最終舒了一口氣,當即直言不諱地說道:“我知道家兄和汪掌道之間那些仇怨很難一筆勾銷,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相信只要拿得出代價,汪掌道應該能夠摒棄前嫌,一同攜手闖過如今這險關。如今元輔重病,內閣名義上執掌票擬,實際上馮保卻把很多遞交到會極門管門太監的那些題本扣在自己手上,并不發到內閣票擬。不但內閣被架空,司禮監也是他一人為所欲為!”

    見汪孚林這一次才露出了慎重的表情,張四教又繼續說道:“你既然站在皇上這一邊,就該知道,皇上是因為元輔和馮公公一外一內,形同一體,竟是大權獨攬,這才心中不滿。你雖能力卓著,但并不是什么事都能做的,比方說內閣如今剩下的三個閣老之中,你與家兄不和,而馬閣老申閣老,你又和誰交好?

    更何況,你因為遼東之事,已經在人前露出了些許跟隨皇上的苗頭,元輔這一病,別人能不提防你?你應當發現了,曾經對你不錯的左都御史陳炌,如今又是怎么對你的?和家兄冰釋前嫌,你就有了新的依靠。”

    汪孚林伸手示意張四教不用再說,這才饒有興致地問道:“張三老爺不用給我分析局勢,我這個人別的不敢自夸,眼神還是很好的,局勢波詭云譎,我自然看得出來。你只需要告訴我,張閣老打算給我看什么樣的誠意,付出什么樣的代價?與此同時,他又想要我做什么,想要我給出什么樣的保証?”

    這么快就開始談條件,張四教雖不習慣,但也知道這是關鍵。他平復了一下起伏的心情,一字一句地說道:“在官場上,家兄可以給你一條比眼下更光明的通衢大道。萬歷二年這一屆,因為元輔對長子落榜心懷不滿,再加上有意重抑余姚孫氏,將其壓到二甲傳臚,甚至為此不惜罷選庶吉士。因此,你就算如今再威風八面,再政績斐然,日后終究是七卿之一,當個一部尚書或者左都御史就算到頂了。但從前也是有先例的,那便是張璁和桂萼。”

    “翰林院掌院學士么?”汪孚林頓時挑了挑眉,心想張四維倒還真是敢許諾。嘉靖皇帝是明代繼開國皇帝朱元璋以及永樂皇帝朱棣之后,少有的將帝王心朮玩得爐火純青的皇帝,重用張璁和桂萼那是因為要利用他們對抗楊廷和等人,所以本著一定要把人弄進內閣的心思,這才將二人送進了翰林院,可結果怎樣?在地方上政績斐然的張璁和桂萼在翰林院被人處處瞧不起,到最后入閣斗了這個斗那個,直到把該斗倒的人全都斗倒,歷史使命就基本完成了。

    這是野心勃勃之輩想要往上爬,于是不惜屈身為君王馬前卒。可是,他汪孚林給張居正當馬前卒那是為什么,不就是因為你張四維以及王崇古太咄咄逼人了?否則,我這樣懶散的人,混吃等死不是挺好?

    張四教本以為汪孚林至少會怦然心動,可讓他再次失望的是,面對如此大的誘餌,汪孚林竟然還是沒有表現出過分的喜悅,反而看上去有些挑剔。

    非翰林不入內閣,汪孚林知不知道這對于一般的進士來說,足可欣喜若狂?歷來當過翰林院掌院學士的人,十有八九都能入閣!

    終于,他等到了汪孚林的開口:“說實話,張三老爺援引張璁和桂萼的先例,確實很有誠意,只不過,張璁和桂萼入翰林院,憑的是中旨,因此成了千夫所指,眾矢之的,我可沒有他們那孤注一擲的野心。與其學他們,我還不如學一天都沒在翰林院呆過,卻最終入閣當過首輔的楊一清。”

    張四教這才為之釋然。不怕你有野心,就怕你沒野心。舅舅便是威震三邊的王崇古,他素來對于那些致力于軍功的文官不屑一顧,因為他知道那背后牽涉到多少關系的角力,但此時臉上卻絲毫沒有顯露出來,只笑吟吟地說道:“只要汪掌道你愿意建功立業,這些自然都不在話下。而且,你是皇上寵臣,家兄雖是內閣次輔,卻也未必寵信更勝過你,你又有什么好擔心的?如若你不放心,我可以代家兄立字為証……”

    “算了,張三老爺你的字據,還沒有那樣的價值。”汪孚林故意表現得狂妄自大,見張四教不以為忤,他才繼續說道:“剛剛張三老爺說的是官場上,那么也就是說,你在其他地方也能夠給我相應的誠意?”

    把代價說成誠意,張四教唯有苦笑,然而,汪孚林不要字據,他還是心中松了一口氣,此時雖然有些肉痛,但他還是非常爽快地說道:“我之前早就定下收了淮鹽十萬引余鹽,按照正鹽每引兩百斤,可以再搭上余鹽一百斤來算,這批余鹽是一千萬斤,若分銷賣到湖廣鹽價最高的地方,利潤至少五十萬兩。”

    汪孚林不得不佩服張四教的魄力,然而,這也可能是直接畫出來的大餅,做不得數。可這時候他要是再不給點好反應,張四教就該拂袖而去了。因此,他稍稍瞪大了眼睛,隨即才自失地笑道:“都說財帛動人心,我一貫覺得自己定力很好,可如同張三老爺你這樣大手筆的,卻實在是讓人不得不心動。不過,我汪孚林自問雖說有點價值,可應該還不值五十萬兩,畢竟,這是徽州豪商之中,那些第一等人家全副身家的一半了。張三老爺繼續說吧,要我做什么?”

    “很簡單,你作為主導,拿下馮保!”

    張四教并沒有懷疑張居正這次是假病,因為看馮保那氣急敗壞趕緊攬權的姿態,就知道張居正的身體真的很不好,而且,去給張居正看病的,并不是一貫常用的朱宗吉,此番那個太醫院的太醫非常好下手,如今張居正的脈案在滿京城的權貴之中根本就不是祕密,張居正確實病得不輕,騰不出手來理會外務。相形之下,手上捏著東廠,又在宮中根深蒂固的馮保,恰恰是最難對付的。此時此刻,他直勾勾地盯著汪孚林的眼睛,生怕對方拍案而起下逐客令。

    讓他欣喜若狂的是,汪孚林只是有些惱火地皺了皺眉。知道這樁最難辦的事情應該有戲,他連忙趁熱打鐵地說道:“馮公公雖說得力,尋常廠衛中人正面對上他的時候,哪怕是奉上命,也許就會投鼠忌器,但只要有科道言官出面彈劾,他那看似牢不可破的防線就會瞬間崩塌,畢竟如今沒有元輔給他撐腰了,一旦遭人攻譖,他也不可能通過元輔發動科道來保他。”

    “張三老爺,你說錯了吧?你應當知道,馮公公什么時候靠過元輔給他撐腰?明明是他在批紅的時候,從來沒有駁回過元輔,這才是事實。他真正的靠山甚至都不是皇上,而是慈聖老娘娘。縱使是皇上,一旦慈聖老娘娘怒氣沖沖到乾清宮去,他也萬萬不敢背上忤逆不孝的罪名。”

    說完這話之后,汪孚林就清清楚楚地看到,張四教的臉上閃過一絲一閃而逝的殺機。盡管那殺機很快就被非常好地掩飾了起來,但聽到張四教接下來的回答時,他仍然暗自倒吸一口涼氣,心想怪不得劉英會險些死在枕邊人的手里。

    “慈聖老娘娘是皇上的生母,兩宮皇太后之一,但她的權威在于皇上是孝子,皇上愿意敬重她,那么自然也就只能任由慈聖老娘娘清洗乾清宮,撤換他身邊的內侍。可一旦皇上覺得慈聖老娘娘妨礙了他親政,那么在拿下馮保的同時,暫時封閉慈寧宮,也不是什么難事,不是嗎?”

    “看來張閣老果然是決心很大。”聽到張四維這么說,汪孚林笑了笑,卻是聳了聳肩道,“怪不得我之前出京迎接張家太夫人的時候,除卻聽到過錢普那轎子的傳聞,還聽到過慈寧宮那亂七八糟的傳聞,想來張閣老是打算拿著這消息當成殺手锏的吧?”

    張四教沒想到汪孚林竟然會把話點到如此透徹,登時心里咯噔一下。他當然是打算利用張居正和慈聖李太后之間的曖昧傳聞,到時候無論張居正病愈與否,都可以將其置之于死地,而且也可以防止李太后自恃是皇帝之母指手畫腳。要知道,這些年小皇帝被母親從頭管到腳拘束到現在,心中那股怨氣可是非同小可。更何況,宮里還有一位嫡母,那就是仁聖皇太后!但這種事可以做,卻不可以說!

    因此,他不得不立刻岔開話題道:“總之,汪掌道你應該知道馮公公辦事的宗旨,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若讓他知道你蠱惑皇上,那不管昔日元輔曾經怎么信賴你,他都會不擇手段鏟除你。而上書彈劾權閹,只要你建下這首功,不但名垂青史,而且還能夠讓皇上更加信賴。到了那時候,你還怕家兄敢對你如何嗎?”

    這是許諾,但同時也是威脅,汪孚林當然聽明白了。因此,他沒有繼續耍滑頭,而是直截了當地答應道:“那好,此事就包在我身上。”

    當汪孚林和張四教最終談妥條件,又從這位張三老爺那邊,進一步掏出了所謂張四維的計划之后,他就把人送到了張泰徵那里。

    已經解下荊條,拔下荊刺的張泰徵,前胸后背肩膀都已經上好了藥,然而穿上衣服的他仍然顯得有些萎靡和失神。尤其是當張四教冷冷吩咐就此回去的時候,他跟著踉蹌走出汪府,只覺得衣服摩擦在身上,與其說是鑽心疼痛,還不如說是奇癢無比。但和這些肉體折磨相比,他更痛苦的卻是內心的煎熬。

    汪孚林竟然表現得寬宏大度,骨肉至親卻那般冷漠,這世道是不是瘋了?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當走到門口時,卻不防汪孚林追了上來,竟是笑吟吟拽著他的胳膊到一邊。可這仿佛至交好友似的做派,他嘴里說的話就不那么好聽了。

    “張泰徵,你之前想讓松明山汪氏開宗祠對付我,現在,你恐怕得好好想想,你讓蒲州張氏丟了這么大臉,回去之后你家長輩會不會開宗祠對付你!我要是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家中妻兒著想!”

    見張泰徵一下子面色蒼白,汪孚林這才用更低的聲音說道:“這個時候,骨肉至親未必是骨肉至親,可能是恨你入骨的仇人。可你昔日的仇人,說不定能讓你過得好一點,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回頭想通了,再讓人來找我。”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5:59
第932章 都是大忽悠

    開會了!

    這是汪孚林站在程乃軒的書房中,看到今日匯集在此的一大堆人后,最想說的一句開場白。

    和當初只有程乃軒一個人相比,如今這里坐著的,還有李堯卿、黃龍和朱擢。當然,即便是如今已經形成了一個小團體,他也不會貿貿然把某些非常要命的問題拿出來商量和分享,他今天把人都召集到這里,提出的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仔細觀察各方動向,然后放老實點。

    “現在元輔這一病,從朝中到宮里,各式各樣的說法都有,大紗帽胡同已經連續多日水泄不通,路上還有人上演各式各樣的祈禱神明的戲碼,據說連佛寺道觀里,替元輔祈福求平安的男男女女都有,但心里究竟是不是這么想,誰都不知道。所以,我希望大家在衙門如果聽到什么風吹草動,都能往我這里送個信。與此同時,我如果有什么事找你們,必定會派出熟面孔,而一旦派生面孔的時候,你們最好多留個心眼,所以今天的另外一大目的就是暗號。”

    汪孚林見李堯卿臉色還挺鎮定,黃龍朱擢就已經面面相覷了,他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就只聽程乃軒搶先說道:“雙木這意思很明白,就是說他眼下只怕已經躲不開漩渦,希望咱們一面躲遠點,一面給他當眼睛當耳朵,但千萬別隨便開口,隨便做事。更不要因為什么所謂的他傳話就聽信了。之所以要定暗號,也是因為保証萬一派生面孔傳話時能夠在辨別時少費點功夫。”

    程乃軒出面這么一解釋,這些能考中進士的聰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而汪孚林卻若有所思瞟了程乃軒一眼,隨即就開始和眾人商議派人聯絡時的暗語。當一張紙上最終羅列了一大串在各種情況下傳信做事時使用的關鍵詞之后,他又著重囑咐眾人務必留心各種反常跡象,等和程乃軒一起把三位客人一一送走,還笑著調侃了一下新婚燕爾的李堯卿之后,他和程乃軒往回走時,突然開口問道:“你小子又打什么鬼主意?”

    “不是我打鬼主意,是你打算又自己扛吧?”程乃軒嘿嘿笑了一聲,隨即就不由分說地用勾肩搭背的姿勢,死活把汪孚林給拖到了書房門口。囑咐墨香在外頭看著,就算是小北來找,又或者是許瑤過來,也先攔著再說,他這才把汪孚林往書房里一推,自己跟進去之后,直接用腳后跟把門給磕上了。

    “你這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嗎?”汪孚林面對程乃軒這個損友,總是忍不住要開吐槽模式,這會兒大剌剌地往之前自己的位子上一坐,他就抱著雙手,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態,“可我就是不想說,你能拿我怎么辦?”

    “昨天你回到家里之后,張四教帶著張泰徵來登門給你負荊請罪,沒錯吧?”程乃軒卻也爽快,也不去坐自己的主位,直接大馬金刀在汪孚林對面蹺腿坐下,直截了當地丟出了一個問題,見汪孚林沒有立刻回答,他立時丟出了自己的消息渠道,“你也不用亂猜,昨天晚上我在六科廊值夜,當然不知道你家里來的什么客人,剛剛回來之后,阿瑤也沒來得及告訴我。可是呢,昨天晚上我在兵科直房里好端端呆著,卻來了個不速之客。”

    汪孚林一下子意識到程乃軒為什么會消息來得這么快,面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異常慎重:“是馮公公?”

    “六科廊是在宮里的,不是馮公公還有誰?”程乃軒胳膊肘支在大腿上,整個人身體前傾,認認真真地問道,“所以,你總好歹讓我給馮公公有個交待,張四教帶著張泰徵找你究竟什么事?張泰徵負荊請罪應該只是個幌子,重點是那位張三老爺吧?你總不會告訴我,張四維要和你談和?”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汪孚林露出了異常古怪的表情,頓時瞪大了眼睛:“不是吧,這也能讓我說中?張四維竟然肯和你談和,他這是圖謀很大啊,否則能放得下那么多仇怨?”

    面對一個聰明人,而且背后還有馮保在虎視眈眈的聰明人,汪孚林只能無奈地將張四教的那些條件大略說了說。這下子,他就只見程乃軒滿臉的雀躍和興奮,竟是摩拳擦掌道:“這下可好,我回頭只要在馮公公面前一說,張四維他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省省吧,馮保要是能這么簡單拿掉張四維,他還會等到今天?想當初他把張鯨和張誠一個個全都從皇上身邊拿掉時,就已經打算朝張四維動手了,可那畢竟不是別人,是內閣次輔,即便他能夠唆使言官上書,那他這几年來積攢的名聲還要不要?更何況,張四維不是呂調陽,你看看面對馮保都已經擺到門口的挑釁,他吭過一聲沒有?這樣的人你指望他主動請辭?而這一次,馮保用什么辦法拿掉張四維,說張四維聯絡我准備彈劾他,于是先下手為強?”

    程乃軒被汪孚林說得啞口無言,這才悻悻說道:“我知道了,而且若是馮公公知道張四維竟然把主意打到你頭上,說不定動不了張四維卻先鏟除你,那就偷雞不成蝕把米了……那你打算怎么辦?你剛剛說,張四教甚至打算釜底抽薪,直接對元輔和馮公公背后的慈聖老娘娘下手,能不能從這點做文章?”

    “孺子可教!”

    汪孚林頓時笑了起來。他輕輕點了點頭,隨即開口說道:“你回頭對馮保說,張四維讓長子張泰徵來負荊請罪,還讓張四教陪著,是為了和我談和。因為我手中扣著張四維家里人貪贓枉法的証據,所以他們不得不服軟。至于是什么,你對馮保賣個關子,就說暫時還沒打聽到,這一兩天給他消息。然后你想點辦法,讓馮保出來見一見我。”

    程乃軒只覺得頭皮發麻,忍不住說道:“你這是在玩火啊,各方勢力全都想要搭上邊,回頭真的出什么問題,那可是連一點骨頭渣滓都剩不下來!”

    “不這樣怎么辦?誰都知道我是元輔的心腹,改換門庭投了皇上,固然一時看似榮寵不衰,可只要張四維日后坐穩了首輔的位子,他就能唆使那些早就看不慣我的清流群起而攻,到了那時候,你覺得皇上會一門心思保著我?且不要說當年嘉靖皇帝那樣的雄猜之主,收拾了楊廷和一黨之后,尚且因為文官群起而攻,不得不一再數次黜落張璁張孚敬,皇上的手段和嘉靖皇帝相比差得遠了,而且有過張璁舊例,別人要收拾我,絕對會一棍子打到死。”

    汪孚林說到這里,就站起身走到程乃軒面前,在其肩膀上壓了壓:“你也好,李兄以及黃龍朱擢也好,既然和我扯上了關系,我拼一拼,你們將來的日子就能好過。否則樹倒猢猻散,還要牽連到你們,除非你們找到的靠山能夠撐得住那些積蓄已久的怨氣。總之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你們是我的朋友,不是黨羽。我手中還有沒翻出來的底牌。馮公公那兒,拜托你了,記得提醒他,避著點兒錦衣衛。”

    見汪孚林頭也不回地出了書房,程乃軒頓時抱著腦袋唉聲嘆氣。等到外間墨香躡手躡腳進來,他這才沒好氣地問道:“墨香,你家少爺我就瞧著這么不可靠?”

    “少爺……”墨香那是最知道自家少爺和汪孚林交情的,而他常常在汪孚林和程乃軒密談時,負責看守書房,所以還知道很多各式各樣的隱祕。此時此刻,他想到程老爺吩咐他看著點兒少爺和汪孚林,千萬別讓少爺腦袋一熱跟著沖鋒陷陣,關鍵時刻可以拿出下藥把人藥倒之類的非常手段,他不禁暗自嘆了一口氣。

    汪小官人作為朋友,素來都是很體諒人的,少爺想干,人家還不想讓他趟渾水呢,老爺那也就是白囑咐而已!

    知道少爺要的不是自己的回答和開導,他也沒說話,而是到程乃軒背后,如同兒時那般給其捶背。果然,他就只聽程乃軒在那絮絮叨叨說著汪孚林不夠仗義,大事自己扛,讓他幫忙的都是些沒危險的小事,只有同富貴沒有共患難……足足嘮叨了好一會兒,他才只見程乃軒頭也不回地做了個手勢吩咐他停下,隨即站起身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卻是迸出了兩句讓他如釋重負的話。

    “他既然都那么說了,我不敢瞎幫忙,免得幫倒忙。可馮公公那邊,我卻得好好下點功夫!”

    程乃軒素來說做就做,問題是這事情他想效率也沒辦法,得馮保配合才行。當然,他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他當年兒時淘氣曾經在塾師先生的茶水里下過瀉藥,這手藝過了多年也沒退化,次日他就找機會給自己最看不慣的上司光懋也來了這么一招。當然,他的手法很嫻熟,分量掌握非常好,以至于本來今夜值夜的光懋不得不早早回家調治,而在宮城六科廊直房值夜的事情,程乃軒主動請纓,別的兵科給事中也沒人和他搶。

    畢竟當今天子那是一般沒有什么緊急事務要通過六科廊的。大明朝這么多年下來,天子一個賽一個懶散,前頭那些皇帝召見閣臣都少,更何況給事中?

    好在馮保顯然也非常急于打探張四維找汪孚林到底為了什么事,當天晚上就悄然再至。當聽到程乃軒拿出汪孚林那套說辭的時候,這位司禮監掌印太監頓時眉頭大皺。他當然有理由相信,憑著汪孚林和張四維的深仇大恨,汪孚林上次還彈劾過張四維的妻兄,這次再去摸蒲州張氏的老底,那是很正常的。問題在于,他手中握著大明朝號稱最最無孔不入的廠衛,他連日以來一直都在致力于拖張四維下馬,結果都沒辦到,汪孚林怎么辦到的?

    程乃軒不是馮保肚子里的蛔虫,當然不知道此時此刻馮保攢眉沉思在想什么。但是,他也意識到汪孚林讓自己帶的話里,留有一個很明顯的漏洞。而他今天晚上費盡苦心留值,最重要的是為了促成另外一件事,當即先不顧那個,輕聲說道:“馮公公,我雖是汪世卿的好友,但他這個人想什么,別人素來是吃不准的,您何不單刀直入見他一面,直截了當攤牌不好嗎?”

    見馮保頓時眼神犀利地看著自己,向來心理素質非常不錯的程大公子就很坦誠地說道:“您也知道的,這些天說什么的都有,朝中一團紛亂,否則誰能想到張閣老竟然會對汪世卿服軟呢?想來馮公公也應該在各處派了廠衛,可人心思動,天知道廠衛里頭,會不會也有人生出異心?我就琢磨著,汪世卿要真是打探到了張閣老家里做過的什么腌臜勾當,為什么廠衛就不知道?”

    這一次,馮保終于在心里下定了決心。他微微一點頭,安撫贊賞了程乃軒几句,隨即就悄悄出了六科廊。然而,大晚上宮城和皇城之間的那些門都是不開的,他就悄然先到素來夜宿宮城時的直房過了一夜,次日就讓心腹掌房張大受去了一趟家里給馮邦寧傳話,隨即出宮在外東廠見了馮邦寧。

    自從之前因為馮邦寧和張居正的長班姚曠打架,他怒責馮邦寧之后就褫奪其冠服,不許其朝參,但徐爵既去,他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血緣至親的侄兒最最可靠。更何況,他一朝權勢煊赫,就沒人敢對馮邦寧如何,可他萬一有什么閃失,馮邦寧怎么還保得住?這不是不讓其參與就能撇清的。

    得知馮家上下如今已經整肅一新,絕對沒有釘子,張大受也在旁邊打了包票,馮保就對馮邦寧吩咐道:“今天我回家看看你爹,一會兒從那邊出發見個人,這件事你若能安排好,那么接下來這几天,你就給我呆在東廠挑挑擔子,和張大受把上上下下的緝事探子以及人手給我狠狠篩一遍,看看有什么釘子。”

    馮邦寧聽到伯父竟然肯給自己權力,頓時喜形于色,當即滿口答應。等到陪著馮保回了私宅,他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派了好几路車馬出去,然后安排馮保從隔著好几家的一處鋪子出門,等辦好之后便自以為得計地笑了起來。

    于是,這天中午,身在都察院的汪孚林順理成章地在出門覓食時,在那家常來常往的小店中見到了守株待兔的馮保,和從前張宏派張丰見他時的情景如出一轍。

    然而,面上大訝的他,心里卻不由哂然。馮保自以為通過侄兒馮邦寧安排這次會面,行跡已經很隱祕了,可之前陳梁就已經給他捎過信,要不是他指使錦衣衛北鎮撫司的人掃除痕跡,早就被劉守有給窺破了行跡!

    執掌東廠,捏著錦衣衛七寸的馮保,居然也會有廠衛處處漏風的今天!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6:08
第933章 當面告黑狀

    汪孚林第一次近距離單獨面對馮保,他故意讓自己的錯愕表情維持的時間長一些。可實際上,他雖說沒有刻意去結交太監,但陰差陽錯,司禮監排名第一第二的大佬這就算全都打過交道了,還有不少品級雖低卻前途無限的。

    此時的小店里,并不是只有一個馮保,還有侍立在馮保身邊,要多守規矩就有多守規矩的張寧。如果是沒見過他的人,恐怕只會將其當成馮保的跟班,根本不會想到這家伙在外任的時候,卻也是頗為凶悍的一個太監。

    雖說在北新關被浙江布按都三司主官算計過一次,但張寧隱忍兩年后的反擊,卻是巧妙借了南京科道言官的力量,把對方打得夠嗆!

    但這會兒,他只瞥了張寧一眼,因為今天的重心在于程乃軒給他釣出來的馮保:“馮公公,您怎么會……”

    馮保也同樣是第一次在這種私底下的場合見汪孚林。不止是汪孚林,作為司禮監掌印太監,為了避免某些太會鑽營的人從他這里找突破口,除卻老鄉和真正的親戚,他在接受請托的時候相當注意,籠絡官員時更是手段隱蔽。再說汪孚林是張居正的親信,他也不想引得張居正因此而心懷芥蒂,所以之前寧可找程乃軒,也沒有直接見過汪孚林。

    這會兒,他沒等汪孚林把話說完,笑了笑就伸出右手示意道:“汪掌道請坐。”

    盡管表現得頗為驚疑,但汪孚林還是很爽快地坐了下來,目光卻往店外看了一眼。這時候,他就只聽馮保開口說道:“你不用擔心有人會闖到這里來,我已經讓心腹在附近布下了重重防線,如果連几個路人都攔不住,那這些人也就太廢物了。”

    “馮公公執掌東廠,有這樣的自信也無可厚非,但恕我直言,廠衛看似無孔不入,但終究還是要靠人,從上至下很多人。馮公公您常見的也就是上層的一部分官員,下層人打的是什么主意,那就很難說了。我斗膽勸一句,日后還請馮公公三思,這種對您很沒好處的私下會面,還是免了。”

    此話一出,張寧忍不住瞟了汪孚林一眼。馮保這些年來在宮中簡直是說一不二,尋常的太監,哪怕到司禮監秉筆乃至于兵仗局太監這種地位,只要走通了慈聖李太后的門路,說動張居正發動科道言官彈劾,那也是說拿掉就拿掉,汪孚林竟敢這么直言不諱和馮保說話?

    然而,馮保卻只是瞇了瞇眼睛:“你是怕被人發現你和咱家在一起,壞了名聲?”

    “我這人的名聲早就不怎么樣了,還怕什么?再說,我可是曾經大搖大擺設宴給張公公洗過塵的。”汪孚林看著張寧微微頷首,這才說道,“若是從前,馮公公你見我一千次一萬次都沒關系,但如今元輔重病,外頭說馮公公你的傳聞什么都有,包括把會極門收上去的奏本不發還內閣票擬,而是扣在手中在司禮監暗箱操作。前天張四教帶著張泰徵到我那里負荊請罪,想和我談和的時候,還說過馮公公你如此恣意,這是自取滅亡。”

    馮保就是為了張四維的事情來的,汪孚林既然主動挑明,他自然再歡迎不過。只不過,聽到張家人竟然在背后如此大放厥詞,他還是臉色為之一黑。深深吸了一口氣定神,他就開口說道:“那你打算和張四維談和?”

    “談什么和?馮公公覺得我腦子缺根筋嗎?我怎會相信張家人的空口說白話!張四維如果再進一步就是首輔,憑著他門生滿天下,憑著蒲州晉商在天下四處開花,只要他愿意,來日坐穩了位子就會拿我開刀,我拿什么和他拼?皇上會在一個人和一批人當中怎么選?

    張四教是許諾我淮鹽余鹽之利五十萬兩,許諾他日可以推我進翰林院,如張孚敬和桂萼當年舊例,問題是那兩位先輩當年進翰林院時多少歲了?都是五十多的人了,可我還不到三十,他敢讓我不到三十就掌管翰林院?我當時就沒好氣地直接回了他,我寧可做楊一清,也不學張桂二人!”

    馮保見汪孚林絲毫沒有隱瞞的意思,心下倒覺得今日這一趟非常值得。然而,從汪孚林口中得到這個消息,卻并不意味著他就能拿張四維怎么樣。因為,在張居正重病的情況下,宮中太后皇帝也好,朝野內外的官員也好,全都希望穩定,他如果拿不出決定性的証據來,扳不倒張四維不說,還會把自己惹上一身騷。于是,他不由得輕輕攥了攥拳頭,這才對著汪孚林點了點頭。

    “那么,你是回絕了張四維?”

    “不,我答應了。”汪孚林不閃不避地直視著馮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張四教代他兄長提出了交換條件,那就是讓我出面彈劾馮公公你。”

    張寧再次覺得額頭冒汗,后背發熱。他當然知道汪孚林那是膽大包天的人,可是當著馮保的面說我要彈劾你……大膽也不是這樣的吧?

    總算馮保今日既然來了,那就絕對不會被隨隨便便惹怒發火。這位司禮監掌印挑了挑眉后,直截了當地問道:“你不缺錢,也并非圖名利之人,答應了張四維這條件也就罷了,卻竟然還敢在我面前說?”

    “這不是希望馮公公來日有個准備嗎?”汪孚林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根本不畏懼馮保猶如針刺的犀利眼神,“因為張三老爺特意對我說了几句流言,比如說,當初皇上年少時,元輔曾經多次出入慈寧宮什么的。”

    砰——

    馮保終于忍不住了,重重一拳砸在了扶手上,竟是怒喝道:“你竟敢非議聖母?”

    “馮公公,不是我非議聖母,你執掌廠衛,難不成就從來沒有人對你說過,外間很多流言早已鋪天蓋地,不可收拾?想當初我和張公公去迎接張家太夫人,就元輔的轎子,傳聞中說得有多難聽?如果不是當面問錢普,怎么知道還有那樣的玄虛?而你雖說曾經壓下過流言,可不是還有人告訴皇上?”

    汪孚林一連四個反問,馮保怒氣漸消,但心中那危機感卻越來越強了。他自己是怎么上位的,張居正是怎么上位的,可以騙騙別人,但張四維這樣的高拱密友,以及很多一直心存不滿的清流君子,那卻騙不了。如果照這么說來,萬歷皇帝朱翊鈞連張居正轎子那樣的傳聞都聽說過,連李太后和張居正的流言都敢有人瞎傳,難保沒有人說過他和張居正同謀扳倒高拱的那段往事。

    想到這么多年來,他一直都按照慈聖李太后的吩咐,不遺余力照顧皇帝,可到頭來很可能是最糟糕的結果,他怎么能心情好起來?

    因此,心里滿是邪火無處可發的他忍不住沖著汪孚林冷笑道:“就因為張四維拿著這樣的殺手锏,你就准備踩著咱家往上爬?”

    “馮公公信不信,如果這會兒張四維能倒台滾回老家去,再也沒有起復的機會,我也愿意辭官回鄉享清福?不怕和你明說,我雖說只有二十出頭,可現在卻是有孫子的人了,我那養子再努把力,說不定就能考中進士,我放著安安穩穩當富家翁不干,勞心勞力如同一根釘子一般扎在都察院,為的是什么?不就是為了干掉張四維,我也好喘口氣?我在這再撂一句實話,回頭彈劾了馮公公你,我再依樣畫葫蘆直接給張四維來一個狠的,參他一本,然后我辭官!”

    馮保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他很難想象汪孚林才二十出頭的年紀,竟然想得不是往上爬,而是辭官回鄉享清福。他隱隱記得,當初吏部文選司員外郎的位子,王篆一度屬意于汪孚林,張居正也首肯了,但最后卻發生了變故,汪孚林竟然在都察院巋然不動,而輕輕巧巧摘下這個美缺的,是殷士儋的女婿,當初誰都沒想到會橫空出世截胡的李堯卿,偏偏此人還是汪孚林的好友,汪孚林為了此人婚事,出力極大。

    難不成,文選司員外郎的人選突然換人,真的是汪孚林主動辭讓的?

    這時候,馮保還在拼命消化這個消息,但張寧卻忍不住了:“汪掌道,你要彈劾張四維那就直接上,為何非得先彈劾馮公公,這對你可沒好處!”

    “當然有好處。我若是不彈劾馮公公,張四維怎么能放心?他不放心,又怎敢輕易發動?他若是不發動,馮公公你怎么抓到他的把柄,把這位素來陰險卻又死死占著位子不挪窩的次輔給趕回老家去?我的彈劾又怎么落到實處?”看到對面馮保那眼神中一閃即逝的精光,看到張寧那瞠目結舌的表情,汪孚林這才沉聲說道,“馮公公要是還覺得我是踩著你往上爬,我可以就在這里把辭呈寫了給你,又或者你要什么字據都沒問題。”

    歷來讀過書的文官們,最忌諱的就是某些往來書信字據落在別人手上,想當初胡宗憲下場那么慘,除卻徐階的清算之外,也正是因為和羅龍文以及嚴世蕃往來的等種種書信落在別人手中。馮保非常確定,汪孚林這個事實上胡宗憲的女婿會不知道。此時此刻,他正對著汪孚林的眼神中,沉靜中流露出森然怒火。因為他終于確信,汪孚林確實是想借著張四維談和的機會孤注一擲。

    然而,他縱使確信也不會貿貿然流露出來,當即不動聲色地說道:“可我卻聽到有人說,皇上似乎挺賞識你?”

    只是說皇帝賞識,而不是說皇帝已經籠絡了自己作為腹心,這總算說明萬歷皇帝朱翊鈞泄漏消息是有選擇性的,身邊人并非真正如同篩子一般,所以馮保還不大知情。確認了這一點,汪孚林就深深吸了一口氣,哂然一笑道:“馮公公是三朝元老了,你想想我從前跟著元輔干過的事情,若元輔有什么萬一,你覺得單單憑皇上的賞識,能夠從士林那激憤的情緒下保得住我嗎?”

    保不住……

    馮保想了想張孚敬,想了想桂萼,又仔細思量萬歷皇帝朱翊鈞的性格,他最終得出了那三個字的結論。皇帝并不是可以為所欲為的,尤其是在大明朝,即便嘉靖皇帝曾經好似把臣子天下都玩弄在手中,可最終天下變成了一團爛攤子!他陡然想到陳炌對汪孚林所在廣東道的摻沙子行為,不禁皺了皺眉道:“你難不成想說,左都御史陳炌調你的人也是……”

    “我自己請求的。”汪孚林微微一笑,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更何況,王學曾和顧云程又不是我的孩子。他們是風骨硬挺的監察御史,離開我這一畝三分地,到別的道也都能縱情發揮。相反,調到我這里的那兩個人都是大嘴巴的刺頭,只要我一聲令下,他們就會跟著我沖鋒陷陣。彈劾馮公公他們不會摻和,可彈劾次輔張閣老,那就不一樣了。”

    此時此刻,張寧已經徹底不會說話了。誰能想到,都察院兩個人厭狗憎被人稱之為麻煩刺頭,調到廣東道時,也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說這是陳炌開始秉承張居正之意收拾汪孚林的兆頭,卻竟然是汪孚林和陳炌商量好的?而且那兩個御史竟然被汪孚林收服了?這簡直是……這簡直他娘的太陰險狡詐了!

    馮保終于深深吸了一口氣,如果說今天來找汪孚林之前,他還想過各種各樣眾多手段,那么眼下他就只有一個念頭。

    事到臨頭,賭一賭,相信汪孚林一次!

    然而,接下來汪孚林卻又給了他一個莫大的驚喜:“張三老爺張四教為人非常審慎,不好套話,但張泰徵之前負荊請罪,身心俱損,對父親和叔父都頗有恨意。我讓家中仆婦給他起出荊刺,趁著他神志恍惚,倒是從他那兒掏出了几句話來。他說,司禮監秉筆張明和張維,似乎和他的三叔有些關系。錦衣衛緹帥劉守有也和張四教有點關系。”

    這是劉百川和郭寶鍥而不舍跟蹤劉守有的成果,如今栽贓到張泰徵身上卻也正好!

    司禮監秉筆總共十几個,除卻靠前的那些,余下的在馮保面前,也就和尋常小火者沒什么兩樣,根本不曾放在眼里。因此,聽到這兩個名字,馮保面上紋絲不動,心里卻破口大罵了起來。張維,張維,他早看到名字就應該想到的,這家伙竟然連名字都和張四維有些關聯!宮里這些有頭有臉的太監,除卻張宏還素來頗講情誼,其他這些姓張的就沒個好東西!

    張鯨、張誠……還有現在的張明和張維!

    還有劉守有,明明是他和張居正用的人,竟敢和張四維眉來眼去!

    想到這里,馮保直截了當地對張寧說:“張寧,咱家提拔了你當司禮監隨堂,你既是和汪孚林有舊交情,不妨常常出宮去他家中坐。”

    一應消息,全都交給你傳遞!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6:19
第934章 雙管齊下

    午后,汪孚林回到都察院時,來來往往的御史們有的與其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但更多的人卻是眼神飄忽,像是沒看見他一般。本來汪孚林論資歷就遠遜于很多至今還沒能夠掌印一道的尋常監察御史,從前那是因為在張居正面前炙手可熱,前后兩任左都御史又對其另眼看待,不少人方才不得不表現得殷勤一些,如今陳炌竟然耍了陰招,突然把汪孚林麾下的四個監察御史調了兩個走,這其中意味,誰能沒個體悟?

    因此,汪孚林走進廣東道和福建道合用的那個院子,就只見對面本在說話的几個吏員趕緊躲進了直房。他哂然一笑,走進自己的直房之后,就把蔡光安和秦玉明給叫了過來,卻吩咐鄭有貴在外看著。兩人調到他這里才是第一天,早起辦事前見的時候,當著王繼光和趙鵬程的面,赫然一臉桀驁不馴,但眼前卻都坐得筆直端正,哪里還有半點怠慢。

    “早上也來不及讓你二人彼此熟悉一下。蔡兄,秦兄,外人也就算了,你二人彼此心里有個數,都是自己人。”

    蔡光安和秦玉明新調來之后,汪孚林就讓王繼光和趙鵬程一間直房,剩下的一間直房則讓蔡光安和秦玉明兩人合用。結果,從早上到現在,他們倆已經吵了兩架,剛剛因為是汪孚林召見,還派人在外頭看著,兩人擔心接下來是說正事,這才放下對彼此的不順眼,誰想到竟然聽到了汪孚林這樣的表態?

    “自己人?”

    兩人几乎異口同聲地吐出這三個字,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又是異口同聲問道:“你也是……”

    汪孚林笑呵呵地看著四只眼睛瞪得老大的兩人,這才繼續說道:“二位多年來剛正敢言,卻被人排擠,差點連都察院都呆不下去了,家中拮據卻從來潔身自好,確實令人佩服。如今同歸廣東道,還請精誠合作。當然,在別人面前如今天早上那樣吵架,那也挺好的。”

    蔡光安頓時老臉大紅。饒是他臉皮極厚,汪孚林這夸獎他卻實在是有些承受不起。

    敢言是真的,可剛直嘛……那就真的不知道要打多少折扣。他只是個大炮性子,有些話憋在肚子里很不痛快,尤其是對那些朝中大佬,動輒炮轟那是家常便飯,所以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至于家境拮據卻潔身自好……他一個窮御史,又沒有出過巡按,根本就沒啥實權,誰會給他送錢?就這么一點俸祿養家糊口,老家的母親還拖著他的妻子兒子到京城來,哭天搶地說在老家被族里欺負,一家人窩在蝸居之中,差點沒炭過冬!

    他當即拱拱手道:“掌道大人,若非是您之前援手,家母和拙荊孩子們只怕熬不過這個冬天。更不要說家母那場來勢洶洶的風寒,都是您照應才過去的。”

    秦玉明這才知道蔡光安的境遇竟然也和自己類似,不禁心有戚戚然地說:“若非掌道大人,舍弟險些就被人騙了去,那時候傾家蕩產都是輕的,我這個小小監察御史怕是要賠進去。我之前就說過,您既然仗義,將來您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至于今后,蔡兄心里有數,我心里也有數,在外人面前該怎么裝就怎么裝。”

    “二位都言重了,我就是因為信得過,這才把你們調過來。”汪孚林微微頷首,隨即開口說道,“你們都是敢言不怕事的人,所以我在這里預先給你們倆打個招呼,接下來這些日子,咱們要打一場真正的硬仗,你們都有個心理准備。當然,第一炮我親自開。”

    汪孚林沒有說要沖誰下狠手,蔡光安和秦玉明交換了一個眼神,也沒有貿然發問,只隱隱覺得應該是不得了的大佬。他們剛剛說的只是其一,實則暗地里受汪孚林的人情還要更大,所以早有為人馬前卒的覺悟。可汪孚林沒有讓他們率先沖鋒陷陣,而是承諾親自開第一炮,他們還是不由得心生欽敬。

    至于在外間守門的鄭有貴,聽到屋子里這不大的聲音,他簡直下巴都快掉了。一早上王繼光就几次出直房到隔壁聽動靜,然后唉聲嘆氣,對調來的這兩個新同僚顯然非常不滿意,而趙鵬程也找他打聽過几回。吏房里那几個經制吏和非經制吏則是見慣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對此倒反應穩定,可對面福建道那些官吏幸災樂禍的目光就讓他非常不滿了。可誰能想到,這一切都是假象,假象!

    于是,連日以來因為頂頭大上司汪孚林的境遇,心中大為惴惴然的鄭有貴又恢復了精氣神。當這一日傍晚,他到直房伺候了筆墨,眼看汪孚林伸了個懶腰站起身准備回去的時候,他忍不住問道:“掌道老爺,就不對王侍御和趙侍御說一聲?”

    “用不著。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汪孚林笑呵呵地站起身來,要出門時便對鄭有貴說,“你好好做事,我能夠替他們把家眷生活安排好,自然不會忘了你。即便我出了什么問題,你日后也能一輩子衣食無憂!”

    鄭有貴對汪孚林本來就是感激涕零,眼睜睜看著人出了門,他就屈膝跪了下來,重重磕了一個頭。不說別的,他從汪孚林手中拿的賞錢,夠他一輩子過日子了!

    出了都察院,汪孚林見是劉勃來接,上馬之后出了京畿道街,他示意劉勃策馬靠近一些,這才問道:“張府那邊消息打聽確切了?安插了人進去?”

    京城姓張的太監多,姓張的閣老也有兩位,姓張的官員更是數不勝數。然而,劉勃當然不會弄錯汪孚林的指代問題,重重點頭道:“公子放心,一切都妥當。那人現在就是家中的棄子,哪個前途遠大的肯跟他?嚴媽媽親自接應,劉英已經成功了。”

    汪孚林和劉勃這番交談所說的,不是別人,正是張泰徵。這位曾經的閣老長公子因為自己鑄成的大錯被勒令去汪府負荊請罪,那荊條卻不是往日別人做戲時,特意將荊刺全都一一除去的那種,而是貨真價實的東西。也正因為如此,雖說嚴媽媽已經及時給他挑出了所有的荊刺,又上好了藥,可身心受創嚴重的他還是一回到張府就立刻發燒病倒了,這一病就是整整三天。此時此刻,躺在床上的他燒得迷迷糊糊,依稀聽到有人在旁邊說話。

    “大少爺都病成這樣子了,老爺和三老爺就那么狠心嗎?竟然連大夫都不肯請!”

    “噓,你小聲點兒,被外頭人聽到,想不想活了?大少爺闖了這么大的禍事,都不得不為此到汪家去負荊請罪,連三老爺都紆尊降貴,失了面子,老爺更是不得不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咽,誰還顧得上大少爺?興許……”

    “興許什么?姐姐,你倒是說呀?咱們又不是一直都伺候大少爺的人,是他從蒲州突然跑回來之后,總管把咱們調撥過去的,我現在就擔心牽連到我們!”

    “是啊,從前覺得大少爺是老爺長子,咱們精心伺候一陣子,不求前程,至少能日后安安穩穩拔等,誰能想到大少爺竟然這么膽大,冒著老爺的名義做這種事!我剛剛說興許,是想著老爺和三老爺會不會覺得這事情太丟臉,到頭來讓大少爺……讓大少爺就這么悄無聲息地病故了?”

    此話一出,別說那正在交談的兩人,就是燒得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張泰徵也覺得腦際仿佛有一道炸雷劈過,整個人都戰栗了起來。沒錯,他應該能想到的,父親多要面子,三叔多要面子?如今他鬧出來的事情最終泄漏,他們竟然讓他去汪府負荊請罪,那么他這個長子將來還有什么用場?不能上科場,不能做官,就是他愿意拋頭露面去商場,日后為二弟鋪路,可他這事情傳到商場上,對蒲州張氏的聲譽也是巨大打擊!

    只怕這時候父親和三叔都在慶幸,他的妻子,也是他們的兒媳,侄媳婦沒能給張家生下一個長孫,而是一個孫女,否則回頭那孩子落地就要背上父親的污名!

    可他呢?他又算什么?他不能就這么等死,若是他不清醒一些,這兩個怕事的丫頭只要聽了上頭的吩咐,怕是都能讓他活生生被病故!

    張泰徵奮力掙扎,努力地想要張嘴說什么,但嘴里說出來的卻只是含糊不清的呢喃。更讓他驚怒交加的是,卻只聽其中一個丫頭輕聲說道:“大少爺這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真是怪嚇人的,反正他沒醒,我們到外頭去吧?屋子里這氣息太渾了,得稟告總管,少放兩個炭盆……”

    聽到另一個丫頭開口附和,聽到她們出去的腳步聲,張泰徵簡直快要氣炸了。然而,病來如山倒,眼下的他竟是一絲一毫辦法都沒有,只能拼命地維持著腦中的念頭,不希望隨隨便便昏睡過去,到時候就這么昏睡一輩子。想到那天臨走時,汪孚林拽住他說的那些話,他最初只當是對方冷嘲熱諷,可如今再品味起來,他只覺得對方的一句話都說到了點子上。

    曾經的骨肉至親變成了仇人……可是,曾經的敵人真的能夠幫忙?他現在被困在病榻上,難道還能指望汪孚林幫他?

    他越想越覺得憤怒,越憤怒喉嚨口就越干渴,到最后竟是覺得嗓子如同火燒一般,終于蠕動嘴唇吐出了一個字來:“水……”

    然而,張泰徵卻沒有等到任何動靜,仿佛他就被遺落在了這個屋子里,生死由天。這種絕望的體悟讓他生出了一種自暴自棄的沖動,但轉瞬之間,那種深深的不甘心就驅趕走了之前的那一絲沖動。于是,他奮力掙扎,努力抗爭,在黑暗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竟是再次用盡渾身力氣又叫出了一聲:“水……”

    這一次,他終于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緊跟著,已經干裂的嘴唇就仿佛濕潤了一些,清冽的水滴從他嘴唇的縫隙中慢慢流淌了進來,順著喉嚨流了下去。那一瞬間,他就猶如久旱逢甘霖的沙漠旅人一樣,本能地吞咽了一下,隨即就聽到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

    “大少爺,您還病著,這水也不能多喝,小心節制一些。”

    張泰徵艱難地用著力氣,希望能夠睜開眼睛,最終眼皮子打開了一條微小的縫隙,好容易才大略看清楚面前那個人。卻只見那并不是之前在他身邊伺候過的丫頭,而是一個年約三四十,容貌尋常毫無特色的仆婦。對方端著一碗水,仿佛察覺到他的渴求,又用棉布沾濕了之后潤了潤他的唇,隨即才開口說道:“大少爺,這年關將近,外頭天氣又越來越冷了,您可千萬保重身體。之前那兩個丫頭都犯了時氣,總管生怕她們過了病氣給您,就吩咐小的來伺候。”

    時氣?什么時氣?之前那兩個賤人不是還在商量,說是不想被他牽連,希望能夠撇清自己嗎?是了,這兩個刁奴定然裝病躲懶,想要逃脫這苦差事!

    在清水的滋潤下,張泰徵終于能夠說出一句稍微完整一點的話:“你本是哪里的?”

    “小的蔣氏,一直都是后院漿洗上粗使的仆婦,沒想到還能來服侍大少爺。”那仆婦說著就低下了頭,一副見了大少爺萬般惶恐的表情。

    張泰徵知道這從前是個不上台面的,頓時心下失望,但還是抱著一絲僥幸,低聲問道:“那你能出門嗎?”

    “小的家里還有個兒子正在讀書,所以才賣身過來做點粗活,從前能出門,可現在要照應大少爺……啊!”蔣氏低低一聲驚呼,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自己的手腕。就在剛剛那一瞬間,張泰徵竟是抓住了她的手!她使勁一下子掙脫了開來,這才驚懼交加地問道,“大少爺,您這是干什么?”

    這算什么表情,我從前就是收通房,也看不上你這樣的女人!

    張泰徵心中大怒,但眼下只有這么個還算聽話的仆婦,他不得不死馬當成活馬醫,循循善誘地說:“你一輩子漿洗,怎么可能供得起你家的兒子?你如果替我去送一封信,我保你一百兩紋銀的賞錢!”

    見蔣氏怦然心動,他就壓低了聲音道:“你想想,你要多少年才能攢出一百兩銀子?”

    蔣氏有些猶豫地說:“可是,這房里沒有筆墨紙硯……”

    如果在自己原本的屋子里,怎么會連筆墨紙硯都沒有,沒想到父親和叔父竟然防他如防賊

    張泰徵心下更加怨怒,但很快就當機立斷地說:“事急從權,找塊白布也行,至于筆墨……”

    咬破手指頭寫几個字他還是會的!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6:28
第935章 意外和后路

    當汪孚林拿到那一片滿是暗紅血字的白棉布時,他忍不住啞然失笑,隨即才看了嚴媽媽一眼。

    “劉英親自混進張家做這種事,膽子倒是大,她就不怕張四教認出她來!不過,如果沒有你在外頭接應她,這血書她只怕也送不出來。”

    “那是個聰慧靈巧的丫頭,之前那一手易容朮太過粗淺,我教了她兩手后,這次保管張四教面對面也認不出她來。倒是送這血書,她悄悄對我說,根本就不用她想辦法引導,她和張泰徵那兩個丫頭見過一面,大略記住了她們說話的聲音,之前在將醒未醒的張泰徵面前假裝兩人說話,稍稍一學,張泰徵醒過來之后就已經把她當成了唯一可以指望的救星,主動提出,寫了這么一張血書過來。”

    嚴媽媽說著就抿嘴一笑,隨即不無謹慎地問道:“倒是讓她易容之后頂替那個粗使的仆婦混進去,這件事辦起來難一些,好在那仆婦是真的家里有個兒子在讀書,我承諾幫他改換戶籍,再加上送個好書院,那個真正的蔣氏方才一五一十把她知道的都說了出來,劉英混進去就容易多了。張泰徵失勢,她混到他面前就容易了。只不過,如今張四維那里是馮公公的人看著,劉英出來見我勉強還行,可怎么把張泰徵接出來?人到底還病得七死八活呢!”

    “不用擔心,我今天剛剛見過馮公公,他會很高興手頭捏著張泰徵這么一個人的。這件事不用太著急,否則張泰徵反而要認為我對他別有所圖。這是個什么時候都認為自己了不得的世家子弟,現在只不過是一時受挫,再加上發現朝不保夕,這才會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但凡張四維和張四教兄弟有點時間來關心張泰徵,他說不定反而會把我賣了,也就是時機挑得好,方才有如今這么順利。”

    汪孚林又囑咐了一下嚴媽媽,回頭若是張寧過來,而他不在,那么嚴媽媽便打開天窗說亮話,等到行動的那一天,讓馮保派人接應,把張泰徵從張家給弄出來。等嚴媽媽退下之后,他方才忖度了一下天色,暗想今日小北和許瑤帶了汪二娘一同出門,去李堯卿那兒看望新婚燕爾的殷小姐,怎么到現在都還沒回來。要知道,隨著各方面的准備工作全都進行到了最后時刻,他就要精心構思那一道彈劾馮保的奏疏,他很希望能夠和妻子多呆一會兒。

    盡管他動用了所有能夠動用的力量,但畢竟是劍走偏鋒,誰能擔保結局一定就是最完美的?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張四維也已經忍不住了。

    然而,汪孚林知道小北呆在京師還問題不大,可妹妹汪二娘因為之前陪著丈夫讀書,也留在他家里,他現在卻覺得問題很大了,可卻一直都沒時間單獨找汪二娘談談。可今天他有空閑,小北也不在,偏偏妹妹也被帶出去了,這就又沒法談。有些心煩意亂的他不由得站起身,在屋子里來來回回踱著步子,又是覺著自己之所以和張四維放對,除了歷史遺留問題,那就是張泰徵這個二貨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當年小事不依不饒,又是覺得自己太較真讓家人挂心。

    就在這時候,他猛地聽到外間傳來了王思明的聲音:“公子,公子!少奶奶回來了!”

    汪孚林倒是嚇了一跳。王思明這激動的心情在嚷嚷聲中顯露無遺,這什么情況?他略一躊躇就決定先出去看個究竟,誰知道打起門帘時,就只見王思明竟站在那沒走,臉上赫然滿是喜悅。不等他開口詢問,這位讀書寫字資質平平,算學卻天賦一流的小家伙便嚷嚷道:“說是少夫人在李家的時候診斷出有喜了!”

    汪孚林忍不住有些發懵。要知道,他和小北成婚至今有六年多了,可直到兩年前去廣東的時候,小北才終于開花結果有了身孕,后來回徽州時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小名叫阿毛,大名叫汪無論。小北上京這一年多來,除卻他在都察院值夜,夫妻倆每晚都在一起,卻一直都沒有任何動靜,可眼下這種局勢一觸即發的節骨眼上,他竟然又中獎了?老天爺怎么就這么會和他開玩笑?

    王思明當然不知道汪孚林那高興中帶著糾結的心思,知道了他也無法理解。小北對他一貫很好,所以女主人又將有孩子了,他當然很高興。因此,作為第一個報喜的人,他又高高興興地跑回去了。等到汪孚林親自到了二門,見汪二娘小心翼翼把小北給攙扶了下來,后者滿臉的無奈,等看到他之后則是滿臉的心虛,饒是他心情復雜,也忍不住上前打趣道:“小芸倒是挺高興的,怎么媳婦兒你居然不大高興?”

    “明知故問!”

    小北飛了汪孚林一眼,但終究不好在這場合談這種問題,而順路送過來的許瑤倒是隱隱明白汪孚林的憂心,可她如今腼腆全都化作了謹慎,當然不會從話里帶出來。直到一路幫著送了小北回房,作為生育了一兒一女的過來人,她特地囑咐了許多,這才帶著几分憂心回了家去。而她前腳一走,汪二娘看到汪孚林把芳容和芳樹也都打發了下去,下一個似乎就要輪到自己,她終于有些忍不住了。

    “哥,嫂子,這是大喜事,怎么你們倆都有些怪怪的?”

    “什么叫怪怪的?你嫂子心里有事,所以大概覺得這孩子來得有些不是時候。可孩子是老天賜下來的寶貝,我正打算和她說,這想法是不對的。”汪孚林一本正經地說到這里,見小北頓時面露嗔怒,他笑過之后卻對汪二娘說道,“小芸,哥托你一件事,你把你嫂子先送回徽州去好不好?雖說你是上京陪應節讀書的,來回又要耽擱你几個月,但是……”

    不等汪孚林把話說完,汪二娘就變了臉色。她看到小北緊緊咬住了嘴唇,卻竟然沒有因為汪孚林這突如其來的決定而出口反駁,素來聰明伶俐的她想到之前許瑤也曾經欲言又止,她不由得提高了聲音道:“哥,嫂子,你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有,而且是很多!”汪孚林直截了當地給出了回答,見汪二娘瞪大眼睛死死盯著自己,他就上前一步,笑著在妹妹的頭上摸了摸,見其一下子閃開,隨即更加氣鼓鼓地瞪著自己,就差沒直接說我不是小孩子,他頓時笑了笑,“小芸,有些事我能和你說,有些事我卻不便對你說,畢竟,你知道了不但幫不上忙,還會日夜擔憂操心,我又何必害得你過不好日子?你送你嫂子回去吧,看在你哥我未出生的外甥面子上。”

    小北張了張嘴,很想說我不回去,可一想到自己和汪孚林只有一個兒子,如今京師局勢多變,一旦這個意外懷上的孩子若有什么閃失,那么別說是她,就是汪孚林那也會一輩子心里過意不去。于是,在汪二娘那求助的目光注視下,她只是咬緊了嘴唇,輕輕搖了搖頭,卻是一個字都沒說。

    竟然得不到嫂子的支持,汪二娘頓時眼睛紅了。她當年和汪小妹一塊被汪孚林接到歙縣城里,正對著縣衙后門,葉明月和小北整天過來串門,她們也沒事過去坐坐,與其說是姑嫂,還不如說是姐妹,她當然知道小北是怎樣的性子。可就是這樣一個好強的嫂子,竟然也會因為懷孕,便打算依從汪孚林的意思回鄉,那么兄長要做的事情何其可怕?

    “哥……”她忍不住再次叫出了聲,隨即咬咬牙道,“你就算不能說所有前因后果,可至少也告訴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到汪二娘當年的潑辣爽利,知道自己要是真的什么都不說,這丫頭恐怕就會一直痴纏下去,汪孚林在躊躇了好一陣子之后,最終選擇性透露了最不怕別人知道的一條:“大約就這几天,我打算彈劾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

    “什么!”

    汪二娘是不大過問朝廷大事的女流,但到底身在京城,哪怕不能遍識所有官員,馮保她總是知道的,這位馮公公的名頭僅次于張居正!臉色發白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可迎來的卻是汪孚林再一次猶如對小孩子似的摸了摸她的頭。

    “知道了就去准備吧。放心,你哥我不是那些為了求一個公道,求一個名聲,就打算挨廷杖的人,你盡管護送你嫂子回徽州去。”汪孚林在心里暗自嘀咕,就算宮里保不齊真的有什么萬一,他陰差陽錯要挨一頓,他也會把各方面全都給打點好,那時候就不得不無奈成為挨廷杖的清流君子這一處境了。

    兄長這邊只能撕開這樣小小的突破口,嫂子那兒已經默認了回鄉,汪二娘徹底氣餒,當下只能二話不說一跺腳就回去收拾東西。等到她一走,汪孚林方才在小北身邊坐下,低聲說道:“運河封凍,這次不能直接走水道從運河南下,然后到杭州再坐船到徽州漁梁鎮碼頭。所以剛剛我對小芸只說了一半,你們不用非得回徽州,可以金蟬脫殼,離開京師之后,不拘在通州、真定或者保定之類的哪個地方住下來,等我的消息。”

    稍稍頓了一頓后,他看到小北那張臉上既有不甘心,卻也有深深的懊悔,他就撥了撥她額前微微亂掉的頭發,笑著說道:“別多想,咱們不是一直都在盼著再給阿毛添個弟弟或者妹妹?雖說老天爺老是給咱們開玩笑,這時機確實不是最好,但也不是全然沒有任何好處的。至少,知道還有個孩子在等著我這個當爹的,那么我會更加小心,更加審慎。只不過,我分不出太多人手給你,嚴媽媽也要留下,就要辛苦你自己了。”

    小北沒有回答,她突然伸手勾住了汪孚林的脖子,在他猝不及防地低頭下來的時候,她便吻上了他的嘴唇。汪孚林一下子醒悟了過來,當即一手支著床柱,亦是回應著妻子的熱情,直到最終分開時,他看著那嬌艷欲滴的紅唇,臉上露出了一絲深深的笑意。

    “汪孚林,你給我記住,你既然是到哪就禍害到哪的災星,可別讓別人把你給克了!”

    汪孚林頓時為之大笑,隨即便自信滿滿地說道:“既然是災星,就只有我禍害別人,沒有別人禍害我。你放心,一切都已經預備好了。萬事俱備,只欠我上書彈劾馮保的這一陣東風。”

    這一夜,汪府也好,隔壁的程府也罷,不知道多少人輾轉難眠。讓汪孚林沒想到的是,次日程乃軒竟然以路上不放心為由,讓許瑤也帶著一雙兒女護送小北回徽州——暗地里自然也不乏另一重保護家眷的意思。

    本來年關將近,兩家卻沒了主婦,消息如果傳出只怕會引來眾多猜測和紛亂。汪孚林深知大紗帽胡同張家那邊如今絕對顧不上請小北,而何雒文這樣的張居正嫡系一樣也暫且沒時間請客,反而是王篆的夫人那邊素來和小北許瑤走得頗近,他許瑤打個招呼。他在錦衣衛掩護送走家眷之后,就少不得去了一趟王篆家。

    這是張居正病倒之后,汪孚林第一次造訪王家。

    王篆身為吏部侍郎,又哪會察覺不到如今朝中那洶涌的暗流,可無論是他還是兵部侍郎曾省吾,全都和其他人一樣,能夠踏進張府,卻只得張居正的几個兒子接待,就連他的頂頭上司,王國光這個吏部尚書都沒能見到張居正。而他一貫非常看好的汪孚林卻露出了非常令人不安的跡象,甚至素來賞識提拔汪孚林的陳炌竟然破天荒打壓了這個心腹屬下,這更是讓他不得不猜測張居正的用意,不敢貿貿然去接觸汪孚林。

    可今天汪孚林竟然親自送上門來,王篆縱使心情糾結,也不會把人拒之于門外。他把人請進書房之后,把心一橫就開門見山地問道:“你到底搞什么鬼?”

    “王少宰既然知道我是在搗鬼,那么還不簡單么?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說到這里,汪孚林便從懷中拿出一本奏本,直接朝王篆推了過去,“我便是我投石問路的第一炮。”

    王篆陰沉著臉接過來翻開,眼珠子立刻被那彈劾馮保七宗罪疏這七個字的標題給完全吸引住了。他甚至來不及看內容就一下子跳將起來,厲聲叫道:“你這到底是想干什么?”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6:35
第936章 終于發動了

    有錦衣衛作為眼線,而且還反過來讓錦衣衛監視劉守有,汪孚林如今的消息渠道絕對不遜色于馮保。所以,有誰進過大紗帽胡同張府,逗留了多長時間出來,他是最清楚的。而且,他大約能夠猜得到,王篆并沒有見到過張居正,故而才會對他如今這舉動反應這么大。于是,當他在王篆那里停留了大約一刻鐘,隨即便匆匆離開時,看在某些人的眼中就仿佛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被那位曾經交好的吏部侍郎給趕出來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暗中嘀咕,汪孚林是不是已經看著張居正情形不好,于是悍然叛離張黨,另攀高枝,甚至琢磨著自己要不要也學樣的時刻,人卻在一個天上飄雪粒子的陰天傍晚,直接到會極門的管門太監那兒交了一份奏本。這些管門太監原本都是司禮監大佬們精挑細選的人,嘴緊臉繃,最不好打交道,可汪孚林前腳一走,就有在內閣做事的中書舍人聽到會極門那邊傳來了巨大的喧嘩和動靜。當好事的過去一打聽,竟然被他們成功撬出了几句話來。

    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汪孚林,上書彈劾馮保七宗罪!

    張居正不在,張四維身為內閣次輔,資歷比申時行老一大截,而和他資歷仿佛,卻比他年紀更大的馬自強又是他的姻親,所以雖然馮保如同防賊一般防著他,卻架不住那些最會看風頭的人覺著張四維很有繼任首輔的王霸之氣,總會想方設法在他面前賣個好。于是,這個天大的消息第一時間傳到了張四維耳中。當著別人的面,張四維還要端著次輔的架子,可人一走他的臉色就不一樣了。

    張四教之前回來提及與汪孚林的和解交易之后,他在謹慎期待的同時也不無驚疑。就在昨天,張四教已經准備交割鹽引過去,據說往汪孚林那里送了十萬兩的銀票,卻被退了回來,他心中還大為狐疑,如今他聽到汪孚林上書彈劾馮保的確切消息,終于真真切切信了。

    要知道,馮保可不是什么大度能容人的善茬,斷然不可能接受汪孚林踩著自己揚名的行徑,哪怕汪孚林想要做戲,馮保也絕不會答應,事后也非得掀翻汪孚林不可,這樣損人不利己,汪孚林不可能這么不智。更何況,哪怕是汪孚林最得張居正信賴的時候,馮保也從來都沒有和汪孚林有任何往來。

    一書驚動九重天闕,盡管汪孚林從前已經很出名,但如今,當這么一件事瘋狂傳開的時候,他的名聲直接就爆表了。滿城官員也許從前還有不知道汪孚林是哪根蔥的愣頭青,可如今絕對沒有一個不知道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以至于當消息反過來傳到都察院,就連明面上和汪孚林疏遠冷硬,背地里卻在串聯策划的左都御史陳炌,都忍不住替這位捏了一把冷汗。

    看過高拱的下場,哪怕是做戲,可惹上馮保還是要付出代價的。幸虧汪孚林對他挺厚道,讓他提早做出了惡意為難的姿態,他可不敢擔保汪孚林在做這件事之前和馮保溝通過!

    而對于蔡光安和秦玉明兩人來說,汪孚林之前說第一炮自己負責,他們還猜測過汪孚林打算拿哪位高官大佬當成靶子,卻萬萬沒想到是司禮監掌印馮保!自從加入廣東道大家庭之后,兩人就常常負責值夜,聽到消息時已經晚了,壓根沒能遇上送完奏本就直接回家的汪孚林,卻也不好在直房中交流。小聲商議過后,他們就打算等到散衙,找個僻靜地方的小店好好商量商量,可兩人捱到點才剛剛一出門,就發現有人堵了他們的門。

    堵門的并不是一個,而是兩個,正是他們在廣東道的新同僚,王繼光和趙鵬程。雖說都在同道做事,但蔡光安和秦玉明從前在云南道和山西道那就是人厭狗憎的刺頭,到了新地方上任之后,因為汪孚林的吩咐,他們繼續裝不合群,所以和王繼光趙鵬程統共也沒說過几句話。此時此刻,蔡光安就眉頭一皺說道:“都已經散衙了,二位有什么事,明天見教吧!”

    這什么人呀,正常人看到同僚,不應該客客氣氣打個招呼,問一下什么事嗎?

    王繼光一點都沒意識到自己當初那也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好在比他在都察院磋磨更久的趙鵬程更會來事,不動聲色把他往后頭一拉就笑著拱拱手道:“蔡兄,秦兄,能夠分到一道也是有緣,咱們還不曾聚過,今天我和王賢弟做東,二位能否賞光?”

    蔡光安頓時為之愕然,不自覺地和秦玉明交換了一個眼色。他們從前是因為特立獨行被人排斥,可總不能對別人的善意交納惡形惡狀。于是,兩人各自躊躇了片刻,最終全都答應了下來。結果,這就又給王繼光留下了一個非常不好的印象。

    請你們吃飯你們還擺架子,真是太不招人待見了!

    如果有人細細研究過廣東道除卻掌道御史汪孚林之外,四個在編監察御史的出身,那么就會發現,和去年張居正一口氣撥了五個新人過來不同,如今王繼光一個老的加上其他三個從其他三道調來的,全都有一個鮮明的特色,那就是窮!王繼光家里倒是小富過,可家里老子生了一場大病,他又在京城也生了一場病,家底頓時空了一大半,所以這天四個同僚第一次碰頭吃飯,選的地方卻也是很符合他們這些窮京官的特色。

    小,雅靜,菜色便宜,沒有閑雜人等的攪擾。

    而桌子上的菜色也非常符合他們的審美,沒有附庸風雅的菜名,只有實實在在的東西,有魚有肉,有酒有菜,而說出來的話,那就更加實在了。

    趙鵬程和王繼光在同一間直房搭班雖說才沒几天,可已經把這個年輕同僚的脾氣給摸准了七八成,此時壓根不敢讓這個嘴上沒把門的家伙先發話,就倚老賣老先敬了蔡光安和秦玉明兩杯。眼看酒喝過了,氣氛比較熱絡了,他這才言歸正傳道:“蔡兄,秦兄,今天掌道大人上書彈劾司禮監掌印馮保的事情,你們倆應該也聽說過了。可以說直聲震天下,實在是讓人欽敬。然而,馮保畢竟根深蒂固,我有些擔心。”

    平心而論,趙鵬程并不是那種急公好義到連自己的性命前程都不要的人,可汪孚林先是為他求過情,緊跟著陳炌又仿佛知道他心下所求似的把他調到了廣東道,讓他過上了舒心日子,他很不希望自己再換上司,更不希望再攤上曹節這種小肚雞腸的偽君子。故而,他決定盡自己所能,幫汪孚林做點什么。

    見蔡光安和秦玉明都沉著臉沒做聲,他就誠懇地說道:“我不求二位兄台做別的,只求大家發動關系打探打探。上次勸諫元輔奪情之事,朝中就動了廷杖,而馮保當初在聖駕登基時便敢站在身側受群臣跪拜,囂張跋扈那就更加勝過元輔了。如果萬一馮保假借聖母以及皇上的名義……”

    “停,停!”這次王繼光終于忍不住叫停了趙鵬程,臉色不善地說道,“你之前硬是說你來和這兩位說,敢情就是想說這個?我說趙老兄,你真是夠愣的,怪不得之前在山東道會被你那個掌道御史拿捏成那樣子!皇上已經大婚親政了,你懂不懂?就算馮保從前是掌管批紅的司禮監掌印,可他倚老賣老還轄制著皇上,皇上能容得下他?這時候,群起而上跟著炮轟馮保,那才是應有之義,你居然讓人家幫忙打聽怎么救掌道大人,太迂腐了!”

    趙鵬程和王繼光雖說是一路來的,但根本就不是相同性子的一路人,被王繼光這樣大嘴巴一噴,他頓時火冒三丈,一拍桌子就低吼道:“你懂什么?你見過皇上几次,居然就擅自揣摩皇上的心思?凡事要從最壞處去想,別老是想著出風頭!如果真的那么容易,掌道大人當然會想著造造聲勢,讓我們一起上,可見他是生怕害了我們!”

    “你這是膽小怕事!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種事就應該迎難而上,勇往直前!”

    “你……不可理喻!”

    蔡光安和秦玉明本來以為人家今天請他們來是商議事情的,結果沒想到兩人居然窩里反了,早就從最初的呆滯狀態陷入了看戲狀態。等到更理智一點的趙鵬程終于意識到自己和王繼光干了一件蠢事時,再想要重新拉回到之前說正事的氛圍,卻也已經為時已晚。他只能瞪了王繼光一眼,有些尷尬地解釋汪孚林為人如何如何,卻沒想到被蔡光安一口打斷了。

    “好了,趙侍御不用多說了。”蔡光安看了一眼秦玉明,見其用非常微小的幅度對自己點了點頭,他就沉聲說道,“關心則亂,像趙侍御說的,胡亂出去打聽,我覺得很沒必要,反而顯得我們心虛,所以,我們不妨靜觀其變。而像王侍御說的,跟著掌道大人也去彈劾馮保,反而會被人扣上結黨的大帽子。掌道大人既然坦坦蕩蕩,根本就沒有馮保能夠揪得出來的過錯,誰能拿他怎樣?”

    蔡光安起頭,秦玉明也跟著擺事實講道理。到最后王繼光固然非常不忿,可趙鵬程卻隱約品出了一點滋味,心想這兩位不是都說最孤傲不合群嗎,怎么卻還是挺有分寸的人?等到這一餐沒滋沒味的聚會餐之后,他送走蔡光安和秦玉明,少不得拉著王繼光千叮嚀萬囑咐,生怕這家伙真的跟著汪孚林湊熱鬧,那就真的是用性命搏出名了。

    汪孚林的下屬們尚且千般滋味在心頭,而這件事情的當事者們,也全都是連夜在行動。

    乾清宮中,萬歷皇帝朱翊鈞簡直想要大笑三聲,若非教養實在是太好了,他還想在床上去打几個滾以表興奮。一想到馮保從前摁著他不許做這個,不許做那個,仿佛馮保都是對的,他全都是錯的,還動不動就在慈聖李太后面前告他的狀,這次汪孚林卻直接上書參了個七宗罪,他簡直解氣極了!因此,旁人面前他不敢說,卻獨獨讓人請了張宏來,拉著老太監嘀咕了老半天,那歡呼雀躍的勁頭根本憋不住。

    可張宏自己都被汪孚林這“孤注一擲”的大手筆給鎮住了,哪里有興趣陪著小皇帝高興?他只覺得整件事透出濃濃的陰謀味道,最重要的是,這根本就和他了解的汪孚林這人的行事宗旨截然不同,而且汪孚林壓根就沒給他送信來。按照往常的習慣,汪孚林在做大事之前,哪次不是會事先從他這里打探各種消息,做好了萬全准備?

    有陰謀……絕對有陰謀!

    心里是這么想的,當張宏出了乾清宮沒多久,就被馮保派來的人攔住,客客氣氣請去了宮城之外的河邊直房,他就更加確信了。進去之后,他卻不見馮保的蹤影,看到的只有馮保的掌家私臣,滿臉皮笑肉不笑的張大受。

    那一刻,他就知道,不論從前自己和馮保看似如何親密無間,在如今這可能隨時會翻船的節骨眼上,馮保終究信不過他一個搭船的人。

    果然,張大受滿臉笑容給他行過禮,隨即就誠懇地說道:“容齋公,我家老祖宗讓我捎話,司禮監有几個吃里爬外的狗東西,他得清理清理,為防有人纏著您,又或者如同張鯨那樣利用您的名義做點亂七八糟的事情,所以還請您告病几日,等他收拾清楚了局面,再請您回去坐鎮。”

    “好,我知道了。”張宏沒有半點討價還價的意思,可是,見張大受如釋重負,他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張大受,你捎話給雙林,讓他自己好好想一想,這天下到底是皇上的天下,他如今是可以鏟除那些不長眼睛的東西,可這樣能管用一輩子嗎?”

    張大受眼神一閃,可見張宏長嘆一聲,以手扶額,再也不說話了,他知道這老人最擅長觀風色,斷然不是在危言聳聽,要是和外廷內閣那些閣臣比起來,也更像是從前的呂調陽,而不是張四維,他心下也暗嘆了一口氣,只覺得萬般無奈。

    可他是馮保的第一號心腹,替馮保掌管宮中私宅,內外交通,馮保有問題,他根本摘不出來,他唯有一條道走到黑,沒有別的選擇!

    為防張四維跟著汪孚林彈劾馮保的奏本,唆使科道群起而攻,馮保已經在會極門那邊主管收奏本的管門太監那邊做好萬全准備了。

    象征性地呈遞上去一兩本,然后全都私自扣下,然后請動李太后給萬歷皇帝施壓!但接下來勝敗如何,馮保似乎另有打算,就連他也不知道!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6:47
第937章 小皇帝求援

    次日恰是一個不上早朝的日子,一貫只收題本的通政司炸開了鍋。卻原來是六部、都察院、翰林院總共七八個衙門的十几個官員,上書彈劾馮保濫權、受賄、誣告、強奪、縱容侄兒欺壓官員……比起汪孚林的七宗罪,他們羅列的罪名整整十几條,一時猶如石破天驚,滿朝震動。通政司的主官到屬官,往常都是最輕省不過的,如今卻是焦頭爛額,可這種題本不比奏本,通政司人多嘴雜,內容沒法保密,縱使他們心懷忐忑,也只能一股腦兒往上送去。

    而馮保縱使有千般本事,會極門的奏本他可能攔截,不讓眾人知道,可通政司的題本,他又怎么可能攔截?

    意識到張四維這一招猶如釜底抽薪,直接把他逼到了最關鍵的節點上,馮太監恨不得直接沖到內閣,將張四維如同當年高拱那般直接驅趕出京。可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唯有緊急派人出去聯絡之前就聯絡過的各方人士,希望他們能群起而攻張四維。可他還沒完全安排好這一切,萬歷皇帝朱翊鈞已經命人到司禮監,指名索取汪孚林的奏本以及所有彈劾他的題本。

    馮保萬萬沒想到,小皇帝的反應竟是那般急切。盡管尚未牽涉到是否會處置自己的問題,但馮保是什么人?他之前面對高拱的壓制尚且不會束手待斃,如今已經掌權多年,又哪里會任人宰割?他直接把那一大堆奏本題本打包在一塊,直扑慈寧宮,一進門之后便哭拜在地。

    “老娘娘救我!”

    張居正這一病,李太后一直都覺得心情非常不好,几次三番派了御醫和太監去張府慰問。她一貫是只要別人不報,就不大管宮外的事情——實則是泥瓦匠家女兒出身的她勉強認識的那几個字,都是進裕王府之后的事情了,能夠身兼嚴父慈母督促萬歷皇帝讀書,那就已經算是很有見識了,哪里還有本事去弄懂外朝那些復雜的事務?好在從前外有張居正,內有馮保,她也就放心做個手握大權卻大膽放權的太后。

    因此,這時候聽到馮保此言,她頓時又驚又怒,當即吩咐身邊太監上前把馮保攙扶起來:“快起來,說說,到底怎么回事?”

    馮保卻先不說話,直接先把一大把奏本題本給捧到了李太后面前,旋即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等李太后接過來揀了其中一二看了,他才說起自己被人彈劾,罪名無數的困境。趁著李太后眉頭倒豎的剎那,他抓緊時機,再次重重跪倒在地,聲音顫抖地說道:“老娘娘,老奴從裕王府開始伺候皇上,多年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這些年來何嘗沾手過外間政務?可那些人就和高拱一樣,完全不肯放過老奴!老奴最沒想到的是,皇上他竟然也聽信了這些話……”

    見馮保俯伏在地痛哭流涕,李太后只覺得心火一陣旺似一陣。她一直都在嚴防死守,生怕出現譬如王振,譬如劉瑾那樣的太監帶壞了萬歷皇帝,但馮保終究是不同的,馮保從來不會向皇帝獻殷勤,又或者蠱惑皇帝沾染那些惡習,教唆皇帝去和大臣抬杠,隨隨便便壞了穩定的政局。畢竟,在她心目中,當年的英宗,后來的武宗,做得最錯的事情就是不懂裝懂,非得拿掉朝中几個原本老成謀國的部閣重臣,結果生生出了大亂子。

    因此,李太后當即猛地一拍扶手,怒聲喝道:“去乾清宮,叫皇帝來見我!”

    盡管萬歷皇帝朱翊鈞比不上馮保眼線遍布宮廷,但如今他正打算大刀闊斧奪回權力,當然不會忽視馮保的行蹤。怎奈何馮保動作飛快,他得到消息的時候,人已經進了慈寧宮。一想到李太后往日的強勢,動不動就勒令他罰跪,又驚又怒的他忍不住在屋子里來來回回轉圈,可就當他正打算去找張宏拿主意的時候,外間一個他几番試探下來收服的小太監就輕聲叫道:“皇上,張明張公公來了。”

    要是換成平時,聽到是在司禮監秉筆當中排名靠后的張明來了,朱翊鈞哪里耐煩應付他,可如今他卻記起上次張明代內閣次輔張四維來輸誠,當他明確表示了態度之后,沒兩天張四維就和汪孚林言歸于好,如今汪孚林一上書彈劾馮保,張四維就已經發動后續人手跟上了,他就開口吩咐張明進來。

    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張明匆匆進來,先暗示他讓穩妥人在外頭看著,隨即扑通跪地之后,就說出了一句讓他大驚失色的話:“皇上,張容齋張公公,讓馮公公給軟禁在了私宅里頭!”

    那一瞬間,朱翊鈞只覺得兩眼發黑,天旋地轉。要知道,張宏雖說從來不教唆他奪權,對付馮保,可卻是一個最合格的傾聽者和勸慰者,他已經習慣了只要遇到什么事,就和張宏私底下說,說完之后心里一口氣出了,心情也就順了。這是張鯨和張誠兩個走了之后,他在宮里唯一最最信賴的人了。此時此刻,他憤怒地一捶桌子,氣急敗壞地說道:“馮保,他簡直膽大包天!”

    張明見最大的目標已經達到,如今要過的是慈寧宮那一關,他就輕聲說道:“皇上,馮公公既然去求了慈聖老娘娘,您何妨去慈慶宮,求一求仁聖老娘娘出面?仁聖老娘娘畢竟是穆廟老爺爺的嫡后,又沒有嫡親子女,對您素來都是最好的。”

    “對對,我怎么忘了還有仁聖老娘娘!”朱翊鈞如夢初醒,連忙重重拍了拍腦袋,連自稱問題也忘了,立刻當機立斷地說,“馮保一定會在母親面前胡說八道,母親必會來找我過去,事不宜遲,趕緊走!”

    皇帝同意了自己的建議,張明自是心頭大喜。可他正要奉著朱翊鈞出門,這位小皇帝卻又覺得心里煩躁,他眼珠子一轉,便悄悄讓人拿了酒來,攛掇朱翊鈞喝了几口壯膽,隨即一行人這才匆匆出門。

    他們這一行人前腳一走,從慈寧宮過來的太監李用就到了,面對的卻是一個空空蕩蕩的乾清宮。因為慈寧宮在乾清宮西邊,慈慶宮在乾清宮東邊,只要不是在乾清門截住,兩撥人根本就不會碰面。最最重要的是,朱翊鈞走之前壓根沒告訴乾清宮的人自己去哪了!扑了個空的李用到底聰明,重回乾清門拿出李太后的名頭一問,這才知道皇帝是去了東邊,連忙快步追了過去。

    可東邊有很多重要的地方,比如內閣,比如文華殿,比如慈慶宮,小皇帝到底是上哪去了?

    朱翊鈞生怕被人追上,一路催著步輦走得飛快,而自知已經暴露的張明也同樣生怕被牽連,一樣在那拼命催促抬著步輦的小火者趕路。就在他們剛剛趕到慈慶宮時,后頭的李用終于追來了。然而,朱翊鈞卻到底是皇帝,他早早吩咐几個小太監去攔著后頭的追兵,自己暗示慈慶宮太監張仲舉再出面阻攔一會兒,自己則是一陣風似的沖進了慈慶宮正殿,仁聖陳太后起居的東暖閣。

    陳太后乃是隆慶皇帝在裕王府時冊立的繼妃,后來晉封皇后,可她雖說有正室的名義,卻從來都沒得到過丈夫的尊重,早年甚至差點因為某些口舌之爭被一氣之下的隆慶皇帝給廢了,后來就索性借著多病的由頭,關起門來自己過自己的日子。正因為沒有子女,不得聖寵,又沒有底氣,想當初隆慶皇帝駕崩的時候,張居正和馮保串通一氣,竟然不但讓當初的皇貴妃李氏得封聖母皇太后,還和她一樣上了徽號,她也沒大爭。

    因為她知道自己沒法爭,更爭不贏內有馮保,外有張居正的李太后,再加上朱翊鈞是從人家肚子里爬出來的,她索性一律不管。

    然而,對于并非自己所生的朱翊鈞,她卻素來多几分寬容和真心的疼愛。此時此刻,見朱翊鈞匆匆進來之后,也來不及行禮就直接扑到了自己懷里,陳太后不禁愣了半晌,隨即連忙叫道:“怎么回事?這是受了什么委屈不成?”

    朱翊鈞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朝臣彈劾馮保,自己要司禮監把涉及到的奏本和題本都送來,馮保卻跑到李太后那邊告狀的事情一一言明,最后直接伏在了陳太后膝蓋上:“我也知道,大伴在裕王府時一直都帶著我長大,可我還沒說什么,他就這樣興師動眾,哪里還把我放在眼里?我已經大婚親政了,難道過問這些事情都是過錯不成?”

    陳太后并不是非常有主意的人,當初馮保說高拱不把他們孤兒寡母放在眼里,李太后在旁邊一敲邊鼓,她就和李太后以及小皇帝以三人的名義下中旨,將高拱趕出了朝廷。而馮保這些年多半只顧著奉承李太后,對她卻是平平,陳太后倒不在乎司禮監掌印太監換個人當。因此,想到當初之事極其輕易,她這會兒皺了皺眉后就問道:“要逐走一個老奴,給他一個教訓而已,你怎么不寫了聖旨去尚寶監或者尚寶司用印?”

    朱翊鈞愣了一愣,剛剛跟進來后一直沒做聲的張明瞅准機會,連忙痛心疾首地說道:“仁聖老娘娘,皇上何嘗不想,可馮保目無君上,早就以元輔尚在病中為由,命親信將尚寶監和尚寶司看了起來,甚至還去慈聖老娘娘那兒惡人先告狀!仁聖老娘娘,現如今就只有您能幫著皇上了!”

    丈夫沒了,兒子不是親生的,宮外雖說有親人,但一年到頭也難得進宮几次,對于陳太后來說,自己也就是過一天日子撞一天鐘。可是,張明的請求,朱翊鈞那期盼的眼神,她終于隱隱有些動搖。就在這時候,剛剛一直都被攔著的慈寧宮太監李用,終于突破重圍,踏進了此間。

    看到朱翊鈞竟然扑在陳太后膝蓋上,李用眼神一閃,本能地感覺到有几分不妙,連忙恭恭敬敬地說道:“慈寧宮慈聖老娘娘想要請皇上過去說話,所以奴婢去乾清宮后扑了個空,就一路追了過來,沒想到皇上是來看仁聖老娘娘了。”

    陳太后往日并不挑剔,此時卻因為朱翊鈞的哭訴多了几分火氣:“怎么,皇上還不能來看我?”

    糟糕,說錯話了!

    盡管宮中如今有兩位皇太后,一嫡一庶,但就和當年成化皇帝似的,何嘗不是最初兩位皇太后在宮中,嫡母硬是生生被生母給蓋下去了,而后連下葬都是嫡母遜色于生母?所以,李用又是慈寧宮出來的,在外比張仲舉這個慈慶宮太監更有體面,久而久之也就養成了某些難以改掉的習慣。此時此刻被陳太后這一挑刺,他趕緊存了十分小心,雙膝跪下磕了個頭認錯,這才小心翼翼地說:“仁聖老娘娘,我家老娘娘請皇上過去,是為了商議正經國事……”

    “想當初誠孝皇后在的時候,宣廟和英廟爺爺先后登基,大臣們也有請垂帘的,可她卻嚴詞拒絕。外頭輔政大臣都是好好的,用得著女人干政?”

    陳太后平生第一次提高聲氣和人說話,卻因為一手拉著已經成年的朱翊鈞,竟然顯得頗有底氣。跟著李用進來的張仲舉先是一愣,隨即便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狂喜。這么多年了,慈慶宮一直都被慈寧宮壓了一頭,他這個慈慶宮管事牌子也素來在慈寧宮管事牌子李用面前不能挺直腰杆,就因為陳太后除了占著個嫡字名分,其余地方根本就沒辦法和李太后抗衡,如今看這架勢,小皇帝竟然要改換門庭,重新親近嫡母了嗎?

    張仲舉高興,李用就心如鹿撞了。可任憑他在外怎么耍橫,在陳太后面前卻不得不全都收起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選擇的是做小伏低,而不是頂撞,少不得可憐巴巴地說道:“仁聖老娘娘教訓的很是,我家老娘娘自來不管外間政務如何,只怕有小人教唆了皇上。”

    一邊說,李用還用陰冷的目光一邊瞥了一眼小皇帝身邊的張明,隨即又垂下眼瞼道:“仁聖老娘娘既是不放心,那奴婢回去稟告我家老娘娘,請了我家老娘娘登門到慈慶宮來分說就是了。”

    “不用!”陳太后覺察到朱翊鈞正攙扶著自己的臂膀,心里權衡許久,終究決定恣意一次,“我近來身上也爽快,就跟著皇上一塊去慈寧宮坐坐好了!”

    此話一出,李用心頭大喜,立時一句奴婢這就回去稟報,隨即拔腿就走,張仲舉和張明根本就沒把人攔住,可看著朱翊鈞顯然已經心滿意足的架勢,后頭這兩個資歷很深的太監有苦說不出,恨不得捶胸頓足。

    陳太后是嫡母皇太后,人在慈慶宮,那就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當然應該請李太后這個聖母皇太后過來說話,如此也有利于提高聲勢。可現在倒好,小皇帝竟然覺得請動陳太后撐腰就心滿意足了,陳太后也沒個嫡母的架勢,竟然要過去慈寧宮,到人家的地頭去找回場子,這不是坑自己嗎?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6:55
第938章 針尖對麥芒

    當李用絕對是一溜小跑從慈慶宮回到慈寧宮時,他貨真價實地憋出了一頭大汗。他還沒到坐凳杌的級別,更何況在如今這節骨眼上,有心擺威風還不如先把事情辦好。果然,大冷天的他跑出一身汗來,可在踏入慈寧宮東暖閣時,還是挨了李太后不耐煩的一聲喝問。

    “去乾清宮居然得這么久?皇帝人呢?”

    “老娘娘,皇上不在乾清宮,他去了慈慶宮,奴婢剛從那兒回來。”

    李用實在是委屈,臉上也就索性直截了當帶了出來。果然,他就只見原本臉色不大好的馮保分明倒吸一口冷氣,李太后那就更加驚愕了,眼神從最初的有氣化成了驚怒。他不敢怠慢,慌忙把過去之后的那些經過,連帶和陳太后,和皇帝都說了什么,全都一五一十說了個明白。當他提起陳太后直接把當年的誠孝皇后搬出來說事的時候,馮保的聲音一下子就尖利了起來。

    “仁聖老娘娘這是什么話,這么多年了,慈聖老娘娘一直都在乾清宮督導皇上讀書上進,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什么時候干涉過政務?她在慈慶宮養了這么多年的病,任事不管,如今怎么能這么站著說話不腰疼?”

    李太后確實覺得委屈。她雖說是太后,但今年也不過三十三歲,擱在后世,不少同年女子還在過著快樂的單身日子,她卻已經被人尊稱為太后整整六年了。自從朱翊鈞從太子變成皇帝,整整六年,她生怕長子長歪了,根本就沒住過慈寧宮,天天在乾清宮早晚督促皇帝讀書上進,自問對得起死去的丈夫隆慶皇帝,更對得起大明任何列祖列宗,可到頭來陳太后竟然就會拿出誠孝皇后來壓她!

    “這個逆子,這個逆子!”李太后不能罵陳太后,可她已經處在了爆發的邊緣,竟是劈手將旁邊一個素來鐘愛的宣德窯小茶盅直接給摔了,摔了之后她還不解氣,竟是把高几也一塊給推倒了。

    從這些舉動,就能看出李太后當初進裕王府乃是宮人,而不是經過正經采選的王妃候補,和陳太后之間的出身階層以及禮儀的差異了。

    陳太后雖說小門小戶出身,也不認得多少字,但殷實人家養出來的,采選之后又受過宮中那些專管禮儀培訓的女官和老宮人熏陶過的,在有些地方自然有底氣。陳太后當年險些被廢,原因并不是明面上的多病無子,而是竟敢梗著脖子和穆宗隆慶皇帝結結實實吵過一架,為的就是這位近女色沒節制。可那時作為皇貴妃的李太后也就是背后磨牙,摔東西泄憤,當面不敢說半句。

    可李太后如今這樣的反應,馮保卻稍稍舒了一口氣,心想只要李太后能夠頂得住,那就絕對可以力壓小皇帝和陳太后這對組合。想到之前汪孚林還和自己打過招呼,他如今一萬個反省自己實在是太自信太自大了,這才會陷入這般凶險境地。王振且不提,那是挑唆英宗御駕親征挑唆到自己直接送了命,可看看劉瑾,最得意的時候那是什么光景,可還不是小皇帝一句話說凌遲就凌遲了?他怎么就認為,自己一手帶大的皇帝就能夠任意擺布?

    一定要把李太后死死抱住……否則他這次不死也要脫層皮,更不要說干掉張四維了!

    罵過朱翊鈞之后,李太后終于在李用和馮保別有用心的勸阻之下,慢慢坐了下來。氣歸氣,可那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心中難免還是有几分僥幸,心想說不定只是朱翊鈞被人教唆了兩句,實際上只是因為畏懼被她責備,這才去向陳太后求救的。然而,當她聽到外間通報說陳太后已經到了之后,出門相迎,看到朱翊鈞小心翼翼攙扶著陳太后進了門時,她這種自我安慰的心理終于完全化作了憤怒。

    兒子那種真誠呵護倚靠的模樣,她怎么就從來沒見過?他怎么對自己這個生母素來都是凜凜然如對大賓?

    一瞬間的失神過后,李太后終究還是很快反應了過來。孝肅周太后開的壞頭已經早就被大臣給直接堵死了,生前只是嬪妃,后來追封的皇后可以合葬帝陵,但不能祔廟,從這一點來說,陳太后也只是穆宗皇帝當年的繼妃,不是元配,和她也相差無几,所以她迎上前去之后,只是微微頷首叫了一聲姐姐,隨即就用一向犀利的目光瞥了朱翊鈞一眼,見長子果然在自己的積威之下訕訕撤手,她這才親親熱熱地挽了陳太后的手往宮里走。

    等到落座之后,她讓李用親自去取了瓜果上來,又含笑說道:“大郎是應該常常去姐姐那里多看望看望。國朝以孝治天下,他堂堂皇帝,更應該給人做榜樣。”

    可李太后這話非但沒有安撫陳太后,反而激起了她另外一樁隱痛來。從前她還是皇后,因為觸怒穆宗隆慶皇帝,雖逃脫了被廢后的命運,卻被勒令從坤寧宮中搬出來到別殿養病。那時候隆慶皇帝尚在盛年,她几乎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重見天日,卻沒想到那個縱情聲色的丈夫竟然死了!而在那段最難熬的時間里,朱翊鈞每天都會來探望她,哪怕只是坐那么一小會就走,但終究是對她的一種安慰。

    反而是李太后以管教兒子的名義住進乾清宮之后,她縱使能夠等到前來問安的朱翊鈞,這位小皇帝也只能匆匆而來,匆匆而走。

    和學業比起來,什么孝道都得往后讓!

    因此,陳太后看了一眼侍立在李太后身邊的馮保,突然鄭重其事地說道:“妹妹既然不把我當成外人,那我就直說了。馮雙林固然是從小帶大大郎的大伴,如今又是司禮監掌印,有外臣彈劾他,那么大郎過問也是正理,哪里有他扣著奏本在司禮監,也不上呈的?外廷要靠那些文官,內廷就靠的是這些中人,總不能因為他們得寵,就任由他們無法無天!”

    馮保聽得臉都黑了,看向跟隨朱翊鈞進來的張明時,那目光就猶如刀子剜人一般。而朱翊鈞則是心里深深舒了一口氣,斜睨給自己出主意去找陳太后的張明時,眼神中卻滿是贊賞。這昔日比父子還親的主仆二人如此光景,李太后當然都看在眼里,心中自是怒極。

    想當初裕王府那種光景,嘉靖皇帝根本連朱翊鈞這個孫兒都沒看過一眼,裕王府中人手捉襟見肘,還不是靠著馮保精心伺候把朱翊鈞帶大了?想當初隆慶皇帝縱情聲色,被陳洪孟沖滕祥那几個給帶壞的時候,還不是馮保一直都堅定站在她們這些后妃一邊?如今倒好,用了多年的老奴,想扔就准備扔了!

    李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氣,聲色俱厲地說道:“姐姐這話就錯了,大郎雖是皇帝,但做事卻也要捫心自問,不能只聽別人說,只知道動動嘴巴,就隨隨便便把事情決定了!馮保是什么人?是他的大伴,是他還不是太子,還只是裕王長子的時候,就一直在他身邊伺候的大伴!他第一次學會走路,是馮保扶著的;他第一次會叫人,是馮保不厭其煩重復了一千遍一萬遍教的;他第一次學會寫字,還是馮保手把手告訴他的!”

    她說著說著,竟是有几分痛心疾首:“馮保也許是有這樣那樣的不好,可姐姐你瞧瞧咱們大明朝從前那几位少年登基的皇帝。英宗皇帝寵出了一個大伴王振,憲宗皇帝鬧出了一個開西廠的汪直,至于武宗皇帝,有劉瑾在內的八虎,可大郎呢,他有忠心耿耿的馮保!和前頭那些個攬權敗壞皇帝名聲的太監相比,馮保興許是撈了點錢財,也許是任用了點兒私人,可他哪里還有其他什么大惡,嗯?”

    “就因為外頭那些官員彈劾,就要問他的罪,你接下來用誰當司禮監掌印,你說!”

    這前頭一番話是沖著所有人說的,但最后一番話,那卻是沖著皇帝問的。平心而論,李太后前頭維護馮保的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就連馮保也忍不住眼圈微紅,側過頭去想要掩藏眼底的水光,心想為這位太后娘娘賣了一輩子命,總算是值。

    可是,對于心存成見的陳太后和朱翊鈞來說,這就完全只是一邊倒的維護了。朱翊鈞甚至在心底咆哮,馮保就算有一千一萬的好,他沒事就告我的狀,對我指手畫腳,還攬權不交,這就是最大的罪過!

    而張明則是被李太后的強硬給弄得心驚肉跳,尤其是最后一句質問,他更是只覺得心快要迸出了嗓子眼。這時候,他甚至有些后悔一路跟到了慈寧宮來,這萬一皇帝一開口把他給推了上去,回頭李太后把氣都撒在他頭上,他頂得住嗎?

    然而,事實証明,張明真的想太多了。朱翊鈞几乎是在李太后問完誰可接替馮保之后,立時不假思索地說道:“張宏資歷人望素來很好,他憑什么接不得司禮監掌印?”

    此話一出,屋子里一時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馮保倒是知道朱翊鈞親近張宏,盡管這是他相當禮待,也比較信得過的一個同僚了,此時仍然有几分咬牙切齒。陳太后則是對比張宏和馮保,覺得張宏更加老成低調,心想皇帝果然有識人之明。張明想到自己險些為人作嫁衣裳,出了一身冷汗的同時,卻慶幸這時候朱翊鈞把張宏給賣了。而李太后則是純粹的驚愕,隨即竟重重一拍扶手道:“胡說,張宏什么樣的人?他從來只在我面前說馮保老成持重,上次還對我說他請求去南京養老!”

    除了李太后和當時同樣在場的李用,誰都沒想到張宏竟然已經打過退休報告了。馮保眼神一閃,可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一句讓他面色大變的話。

    朱翊鈞也跟著李太后的動作,一捶扶手怒道:“母親,張宏都已經被他借口生病軟禁起來了,到這時候了,你還為馮保這老奴說話!”

    直到這時候,馮保方才暗自后悔到底沒有完全信得過張宏,更有心借著張宏告病,回頭請李太后出面清洗一下那些司禮監秉筆,尤其是一定要把張明和張維給弄出去。因此,當李太后看向他時,他把心一橫,決定直接抵賴到底。

    “仁聖老娘娘,慈聖老娘娘,絕無此事!容齋公和老奴共事多年,彼此扶助,就好比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司禮監那么多秉筆,老奴只認他張容齋一個!他是真的這兩天身體稍有不適,所以才在河邊直房歇兩天,老奴若真的對他有什么壞心,他一大把年紀了,就是暴病也比軟禁合理些!”

    朱翊鈞此時終于如獲至寶,立刻對陳太后道:“母親,你聽聽,馮保他也說了,他是想讓張宏暴病死了,那時候宮里就沒人能和他抗衡了!朕是皇帝,難不成就連這點小事都不能自己決定?”

    “把張宏叫來吧。”陳太后看了一眼面色鐵青的李太后,平生第一次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至少也好讓事情水落石出!”

    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張仲舉的聲音,這位慈慶宮太監剛剛知機地沒有跟進來,而是選擇了在外間等候:“兩位老娘娘,皇上,張容齋公公來了。”

    正如從前張寧說的那樣,姓張的太監實在是太多,后頭不加后綴,誰都不知道誰是誰,因此這會聽到連姓氏帶別號,沒有人會弄錯其中指代。朱翊鈞原本驚喜得几乎要跳起來,而馮保和李用則是各自驚疑。到最后,還是陳太后反客為主地吩咐道:“張仲舉,你去把張宏攙進來。”

    進屋的張宏步履蹣跚,顯得有些疲憊。他向座上兩位太后一位皇帝行過禮后,這才開口說道:“二位老娘娘,皇上,老奴就是之前犯了咳嗽的老毛病,沒想到竟然就被人說成是什么遭了雙林公軟禁。老奴眼下稍好,就出來走走,聽說仁聖老娘娘也在慈寧宮,就不請自來了,還請恕罪。”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7:01
第939章 就是偏心

    正如馮保所說,他對宮中其他太監那是不屑一顧,眼睛長在頭頂上,但唯獨對張宏確實多几分尊重。

    有禮有節地請張宏閉門“養病”,那是因為近來這層出不窮的事實在是讓他應接不暇,斷然不希望張宏被別人拉過去扯起大旗和他做對。但更深一層意義上來說,他是希望回頭萬一清洗司禮監時,張宏能夠獨善其身,等事情過后再站在他這一邊,也可以堵住別人的嘴。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他真的沒想把這個二把手給打壓下去,換一個人來接任這位子。

    張宏可以容忍身為第二位秉筆卻不能執掌東廠,別人呢?還有誰能安于現狀?

    也正因為如此,在聽張大受轉達了張宏的勸告,又見張宏并沒有太大的異議和抗爭,馮保也沒有過分限制張宏的人身自由。

    比如張宏要捎封信出去,只要檢查過沒什么問題就放行,至于外間要捎什么東西進來,那就更加不會嚴格盤查了。所以,張宏很順利地收到了汪孚林讓劉萬鋒送進宮的金丸藏書。他正好很想知道汪孚林為什么會毫無征兆地上書彈劾張四維,在確認金丸沒被人動過之后,立時就開啟了這個他最信得過的傳信渠道,取出了那一張薄薄的絹紙。

    在信中,汪孚林非常明白地對他說,他上書彈劾馮保,那是因為被張四維的弟弟張四教逼迫的,如今外廷有人正等著內廷出亂子,從而可以大舉侵攻,趁虛而入,他在權衡再三之后,不得不行險一搏,誘敵深入。事到如今,他只能通知張宏一聲,至于具體該怎么做,全憑張公公自己決斷。

    于是,張宏斟酌了一整個晚上,大清早就把張大受叫了過來,憑著自己的威信,再加上恐嚇了一番,張大受就有些扛不住了。等這位馮保的親信得到消息,說是小皇帝到司禮監要那些彈劾的奏本和題本,馮保則揣著一大堆人的彈劾去了慈寧宮的事,他好容易捱到后續消息傳來,說是小皇帝去了慈慶宮,找了陳太后一同回慈寧宮,饒是張大受已經打算硬著頭皮跟馮保走到黑,也覺得事情恐怕沒那么簡單了。

    于是,當張宏表示要去慈寧宮時,張大受糾結許久,終究決定不但放人,而且陪著一塊來。做出這么一個決定,他原本頗有些惴惴然,可這會兒在外間聽到里頭的聲音,簡直慶幸極了。

    張公公您真是好人哪!

    同樣感觸的還有馮保。這輩子陰招坑死了很多人的馮保,此時此刻也簡直是熱淚盈眶。都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可你看看,如今張公公這分明是以德報怨啊,做到了聖人也做不到的事!如果能過得了這一關,他日后一定對這位年長几歲的同僚好一點,再好一點,這關鍵時刻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哪!

    如果張宏知道馮保心里在想什么,老太監一定會使勁翻白眼。能當一把手他當然非常樂意,但作為效忠皇帝,效忠大明一輩子,習慣都已經烙印到了骨子里的他來說,長治久安,穩定才是硬道理,更何況如今皇帝竟然拉著嫡母來和生母硬頂,這種風氣是絕對不能助長的。

    因此,面對朱翊鈞那張一下子僵硬下來的臉,張宏雖說知道這會兒自己肯定讓小皇帝不痛快了,但還是苦口婆心語重心長地勸說道:“皇上,老奴都已經一大把年紀了,比雙林公還要大好些,還能活几年?雙林公也是一樣,他這些年多了這么多白頭發,安知不是操勞來的?外廷有人彈劾咱們這些閹人,沒什么大不了的,從永樂到隆慶,這種事情還少嗎?到底是皇上您的大伴,關上門說什么不行?就算要給大臣一個交待,罰几個月祿米,這也都說得過去。”

    若是換成平時,朱翊鈞在私底下聽到張宏這么一番話,也許冷靜下來仔細思量思量,也就暫時消氣摁下了這件事。然而今天,他已經從一開始就選擇了沒辦法息事寧人的這條路。如果只是向馮保索要那些彈劾的奏本題本,那也就算了,可他還跑去了慈慶宮,把嫡母陳太后都請了過來和生母李太后打擂台,他要是退了,怎么對得起為了維護他,而跑來慈寧宮給他撐腰的陳太后?

    而就算皇帝想要退讓,也有人不想讓他退讓。這個人并不是陳太后,雖說今天陳太后繼當年和隆慶皇帝大吵一架之后,今天再次少有地強硬了一次,但她并不是不懂得分寸的人。這個人是張明,作為排名在八九名開外的司禮監秉筆,他深知宮中宦官之間的爭斗,其殘酷程度絕對不遜色于外廷那些官員之間的爭斗,也許張宏可以借由向馮保的示好,把自己摘出來,甚至更進一步穩固地位,可他這個已然出頭對上了馮保的人絕對不可能幸免。

    因此,他把牙一咬,突然從皇帝背后繞了出來,直挺挺往地上一跪道:“兩位老娘娘,皇上,奴婢之前始終不敢說,現如今卻不得不說了。馮公公其他的罪名暫且不提,誰也不清楚,但他私自從內庫之中占了清明上河圖,而后放出風聲去,說是早就被偷了,還栽贓到老定襄王索要時就丟了。什么被小太監偷走,而后藏在橋墩下頭,漲水之后就毀得一塌糊涂,這全都是鬼話!”

    石破天驚這四個字,無疑可以用來形容張明此時一怒揭發馮保罪狀之后,對在場眾人產生的巨大沖擊。在最初的呆滯過后,朱翊鈞立時從剛剛張宏替馮保說話的失望之中回過神來,大聲叫道:“朕還記得,上次去內庫調字畫來看的時候,要過那幅清明上河圖,可管內庫的那個誰卻偏偏在那東拉西扯……難不成,東西竟然是給朕的馮大伴強占了去?”

    這一次,朱翊鈞刻意加重了馮大伴三個字,就連馮保也已經清清楚楚聽出了那其中咬牙切齒的意味,登時心情一沉。盡管那還是當初徐爵攛掇,他以為皇帝會賞賜給張居正,這才悄悄謀奪下來的,盡管他早早讓人放出了風聲,可這些都掩蓋不住東西如今確實在他那里的事實!而且如今慈寧宮三方的人彼此牽制,他就算想派人銷毀罪証都很難。但相比這個迫在眉睫的難題,下一個難題方才是他根本無法回避的。

    就算他逃脫了今天這一劫,看萬歷皇帝朱翊鈞的架勢,竟然完全忘了舊情,對他銜恨已深,他這個司禮監掌印看似威風,但他多大,小皇帝才多大?李太后護不了他一輩子,他遲早還是要被收拾的!他從前怎么就沒想到可能會有這一天,他早應該收斂低調一些的!

    馮保已經預想到了自己的未來,眼神未免陰晴不定,竟然忘了辯白又或者請罪。而張宏只想把自己被人軟禁這一點撇清,為馮保說話那只是附帶的,畢竟要是他被人軟禁這種消息傳揚出去,他得了個老而無用的名聲,那就全完了,所以當然不會去幫馮保繼續粉飾太平。而陳太后見李太后面色鐵青,她就淡淡地說道:“妹妹,偷盜宮中財物,不論大小多少全都是一個死字,更不要說是內庫中那些字畫。如何,要派人去查嗎?”

    李太后聞言登時咬緊了嘴唇,可這時候,馮保終于回過神來。他緩緩矮下身子跪倒在地,用低沉而哀傷的口氣說道:“老娘娘,老奴無話可說。宮外那些官員還只是拼命給老奴扣罪名,可宮里這些曾經上趕著叫老奴老祖宗的,卻比別人更狠,再這樣下去,也不知道有多少陳谷子爛芝麻的事要扣在老奴頭上。老娘娘,老奴老了,伺候不了您了,老奴愿意去昭陵給先帝爺守陵司香,還請老娘娘不要為一個微不足道的老奴,和仁聖老娘娘,和皇上再爭下去了。”

    馮保示弱了?服軟了?這是朱翊鈞的第一反應。

    然而,作為更敏銳的張宏和張明來說,卻同時心道不好。李太后那是什么脾氣的人,別人不知道,他們看著這位從區區一介宮人,到貴妃,到皇貴妃,到如今的慈聖皇太后,還能不明白嗎?嚴謹那是做給外人看的,實則好強,護短,脾氣火爆,否則又怎么會這么管兒子?

    果然,李太后終于完全爆發了。她霍然站起身來,對著俯伏在地上的馮保后腦勺厲聲說道:“我不發話,誰敢讓你走?張明,你說馮保占了內庫的寶貝?且不論你說的是真是假,你早不說晚不說,從前誰聽你吐露半個字,如今這個時候卻拿出來說,你自己拍拍胸脯,敢說這不是居心叵測?事君不忠,縱使你有一千一萬的好處,這宮里也容不得你!”

    張明知道馮保這以退為進,逼宮似的自請去守陵,一定會激起李太后的逆反心理,可沒想到那逆反心理直接就沖著自己來了。事到如今,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唯有死死抱住身邊皇帝的粗大腿,帶著哭腔沖著朱翊鈞和陳太后磕頭道:“皇上,仁聖老娘娘,奴婢從前那也要敢說呀!誰不知道,就因為得罪了馮公公,先頭兵仗局太監周海就已經被馮公公給授意元輔張先生讓人彈劾去位了,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司禮監秉筆……”

    嘉靖隆慶兩朝,馮保一直都在夾著尾巴過日子,到了隆慶皇帝死后這才咸魚大翻身,一下子成為內廷說一不二的角色,所以,別人是無懈可擊,他卻是一抓就一大把的把柄。此時此刻張明既然卯足了勁,那么拿出來的罪狀和外廷那些泛泛之談又大不相同——馮保的貪污受賄精確到最后一位,打壓異己精確到少監以下的每一個人,至于結黨營私……馮公公您的干兒子干孫子遍布二十四衙門每一個角落,他說得那是頭頭是道。

    以至于朱翊鈞直接站出來力挺張明:“母親,您聽聽,這樣罪証確鑿,您卻還要護著他!”

    然而,李太后是什么人?如果朱翊鈞不把陳太后請出來,她也許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和兒子講講道理,然而,朱翊鈞好死不死把陳太后請來了,她如今心里滿是兒子看重嫡母重過她這個生母的憤怒和哀怨,此時此刻自然是寸步不相讓。

    “張明,你說馮保這不好那不好,難不成你就是十全十美的完人?要不要我眼下就放出話去,讓這宮里誰知道你素日有什么作奸犯科之事的人全都過來,只要告得准,我就重重有賞?我還是那句話,你要是真的忠于皇上,平時干什么去了,平時為什么一個字都不說,嗯?”

    李太后這純粹誅心的提法,讓張明只覺得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誰讓人家只問你的心對不對,而不問你的話對不對呢?他知道自己此時該使的招全都使完了,接下來的就只能看朱翊鈞這個皇帝和陳太后這位嫡母皇太后究竟給不給力,因此索性俯伏在地再也不出聲了。

    可他不出聲,李太后卻不會就此打住,她竟是站在那對著朱翊鈞厲聲痛斥道:“元輔張先生精挑細選,那么多飽學的人教你讀書,就是讓你相信這些身邊人胡言亂語的?元輔張先生鞍馬勞頓回京不久,如今又病了,但凡懂事的大臣,就該知道這時候臨近年關,應該好好收拾每一件事,而不是一窩蜂彈劾司禮監掌印,瞎胡鬧!想當初陳洪孟沖滕祥那几個勾著先帝玩樂的家伙都沒人彈劾,現如今卻彈劾馮保,真是元輔張先生不在,他們就翻天了……”

    李太后剛剛口口聲聲維護馮保,此時此刻卻又把張居正給抬了出來,一口一個元輔張先生。面對生母越來越得理不饒人,嫡母陳太后几次三番開口卻都被直接堵回口中,越來越郁悶的朱翊鈞終于想起了之前影影綽綽聽到的那個傳聞,之前喝酒壯膽時的酒氣漸漸上沖。當李太后顛來倒去,第三次把張居正拿出來說事的時候,對元輔張先生這五個字素來聽習慣了的朱翊鈞也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大火氣,突然就爆發了。

    “母親口口聲聲的元輔張先生,他只是朕的臣子,教過朕几天讀書而已,朕想讓他當首輔他就是首輔,朕不想讓他當,他就不是!母親以為朕不知道嗎,元輔張先生這些年出入宮廷如入自己家,誰知道他在這究竟做了什么!”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mk2258

LV:9 元老

追蹤
  • 1120

    主題

  • 100531

    回文

  • 46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