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797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7:43
第940章 瘋了……

    沒有人想到,朱翊鈞既然已經拉了陳太后過來撐腰,卻在李太后強勢反壓的情況下,竟然火氣上頭,撂下了這么一番話。

    這簡直相當于指著母親的鼻子罵其對父親不忠!

    縱使陳太后嫉妒過李太后當年更得聖寵,生了兩個兒子,然而,李太后在明面上素來對她還算敬重,一貫做事也要強,她從來都沒懷疑過對方在名節上會出現什么瑕疵。那一瞬間,她的臉色也變得慘白一片,隨即下意識地喝道:“大郎,休要胡言,還不快給你母親賠罪!”

    朱翊鈞看到李太后那張臉瞬間僵硬,看到馮保和張宏一個驚怒,一個呆滯,看到張明根本就趴在地上,只能看到一個后腦勺,他原本已經有些暗自后悔,然而,當聽到陳太后竟然也呵斥了他,一股難以名狀的逆反心理頃刻之間沖昏了他的頭腦。他把心一橫,竟是怒聲說道:“難道不是嗎?父皇在世的時候,原本并不是托付國政給張先生的,而是給高拱的!他和馮保勾結,把高拱給趕了回鄉,然后一內一外,任用私人,排除異己,擅權獨斷,眼里哪有朕?”

    “母親,你和張先生有首尾,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道這事情外間早有流傳了!”

    什么叫做后悔得腸子都青了,形容的就是張明此時此刻的心情。他故意想方設法把這個最勁爆的流言給傳到了朱翊鈞耳中,就是為了讓朱翊鈞堅定信念,無論李太后如何反對,也要把馮保先鏟除,然后借由張居正的病讓其致仕回鄉,然后把張四維扶正成首輔。如此一來,他借助這反正之功,大有司禮監掌印的希望。可誰知道朱翊鈞卻偏偏不按常理出牌,竟然選擇當眾把這么一樁絕對不宜宣之于口的隱祕給揭破了!

    我怎么攤上了這么一個皇帝?

    張明在那失魂落魄,陳太后同樣心生悔意。今天的事情本來不過是打擂台,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可到頭來頂多是兩宮大鬧一場,事后在明面上還是要維持下去的,可朱翊鈞身為人子,竟然在她已經喝止的情況下依舊一口咬定不松口,她哪里還能坐得住?

    “大郎,你失心瘋了不成,還不給我住口!”陳太后再次怒喝了一聲,見朱翊鈞猶自滿臉怒色,悻悻然不肯罷休,若他不是皇帝,她簡直想給他一巴掌。

    那時候朱翊鈞還小,李太后根本就是天天住在乾清宮,縱使張居正常有入宮來,指點皇帝的學業,兼且稟報國政,可堂堂慈聖皇太后,不論到何處,都有眾多人隨身伺候,就算守寡的時候確實青春年少,可那得自己多昏頭,下頭人多不盡心,才會和外臣有染?這種傳言都敢有人往皇帝耳邊送,之前李太后的指斥看來都是真的,這些宦官為了爭權奪利把馮保踩下去,那簡直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來!

    陳太后喝止了朱翊鈞,李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氣,卻是聲音冷峻地說道:“真沒想到,你不但偏聽偏信這些小人的胡言亂語,想處置你的大伴,卻原來連你的母親都敢亂生疑心,好,很好!你以為你是皇帝,便能為所欲為了是不是?你給我聽清楚了,古往今來歷朝歷代這么多皇帝,也不是沒有因為不孝,因為胡作非為而落得個被人唾棄下場的!來人,給我去元輔張先生那里,我不管他病得如何,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算給我抬也抬進宮來!”

    若是張居正沒有病,人還在內閣,如果馮保沒有被汪孚林帶頭彈劾,那么,朱翊鈞不是不能繼續忍耐,等著來日水到渠成徹底收回大權的那一天,可偏偏張居正這位強勢的首輔已經有頗長一段日子沒能出現在人前,而馮保被汪孚林帶頭轟了一炮,緊跟著又是十几個人一擁而上參奏,眼看夙愿就要達成,心浮氣躁的他自然就選擇了直接發難,哪怕母親回護,他自忖拉上陳太后,卻也堪堪抵得過了。

    可事情發展到如今這針鋒相對的架勢,他同樣措手不及。然而,這時候已經不容他再退半步,他不知道是酒的作用,還是心理作用,一時揮舞著手臂,厲聲喝道:“誰敢去?朕是皇帝,朕倒要看看誰敢去!”

    “這天底下容不得一個不孝的皇帝!”李太后卻也是氣瘋了,一股腦兒把一旁小几上的茶盞等物全都砸在了地上,“在我這慈寧宮,更容不得你撒野!”

    母子二人針鋒相對,張宏見馮保低垂著頭卻也不勸,知道這位身為司禮監掌印的同僚對小皇帝已經是徹底失望,而他雖然也同樣心灰意冷,卻不得不打起精神上前,傾盡全力攔住了同樣打算展現雷霆大怒的萬歷皇帝,然而,已經被氣昏頭的小皇帝竟是狠狠一腳踹在了跪地攔阻的他肩頭,隨即就越過他直奔李太后面前。當看到馮保這時候張開雙臂,擋在李太后面前,而朱翊鈞竟然揮拳打了過去,回頭望去的張宏忍不住眼前一黑。

    國朝以孝治天下,縱使身為皇帝,當眾因流言頂撞聖母,乃至于動手,連下罪己詔都不知道是否能揭過此事!

    馮保重重挨了朱翊鈞一拳頭。他曾經自恃大伴對這位小皇帝指手畫腳,他不但曾經在背后向李太后一次次告狀,甚至曾經當面指斥朱翊鈞那些言行不當之處。縱有攬權專斷,可這么多年來,這輩子不可能為人父的他看著那個小小的孩子一點點長大,成為太子,成為皇帝,他傾注的感情和心力絕對不比世上最嚴格的父親少,甚至更多。因此,當那一拳擦著顴骨最終打到了額頭上,他重重摔倒在地的時候,想得卻是張居正若看到這一幕,會是什么心情。

    只怕張居正也要黯然神傷,這整整六年的辛苦,簡直是白費加泡湯!

    看到馮保倒地,看到自己面前那兩眼通紅,仿佛是失去理智的皇帝,李太后已經是驚呆了。她想要開口叫人,但喉嚨卻仿佛嘶啞了一般,那滿滿當當的驚怒和恐慌,竟是讓她完全失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朱翊鈞一步步逼上前來。

    “大郎,你給我停下,停下!”陳太后也急了,可她叫不住朱翊鈞,好歹還能發出尖叫,“來人,快來人!”

    當外間那些起頭聽到里間詭異的動靜,卻全都不敢做聲的太監宮女,這會兒呼啦啦沖進來几個的時候,看到就是朱翊鈞伸手去抓李太后的情景。敢聯想的人已經魂都飛了,以為小皇帝是想要去掐太后,不敢聯想的看到馮保都已經倒在地上,張宏的肩膀上一個腳印,那也知道情況非常不妙。饒是他們知道眼下上前去攔人恐怕也要吃挂落,可當瞧見陳太后不管不顧親自上去拉朱翊鈞,可卻被小皇帝揮動胳膊甩開的時候,沒有人再遲疑了。

    再遲疑下去,那可就不只是慈寧宮震動的問題,而是要震動天下的問題!

    先后涌進門的這些人,有的去抱著朱翊鈞的腰,有些去抱著他的腿,有些從后頭扳住他的肩膀,死活把人拽開;有的忙著去攙扶面色潮紅的陳太后回座,再忙著把李太后給攙扶坐下;也有的慌忙去照應馮保和張宏;至于動作再慢點的,則是只能去收拾滿地亂七八糟的東西……至于趴在地上只會戰栗發抖的張明,不好意思,沒人顧得上他,在外頭聽動靜的人每個都知道,這次的事情就是這位排名靠后的司禮監秉筆搞出來的!

    手忙腳亂安撫各方的時候,每個人都聽到了李太后那無比尖利的聲音:“忤逆不孝,忤逆不孝……給我去請元輔張先生,請不來我就親自去!”

    盡管張居正自從告病到現在,不過是短短十日,但大紗帽胡同張府門前的情形卻從最初的人滿為患,車水馬龍,到如今的車馬依舊很多,可守在這的卻多數是沒名沒號等著撞運氣的小官,以及各家的隨從長班。尤其是張居正在宮中的鐵杆同盟馮保竟然被汪孚林帶頭彈劾了之后,那種樹倒猢猻散的預兆就突然明晰了起來。

    這一日晌午時分,盡管天氣很適宜,大紗帽胡同似乎看上去也人氣十足,但放眼看去卻少有什么有分量的人。尤其是在外省督撫應該有不少進京的時候,這里就顯得有些寥落了。于是,當一騎人拐進這里,車夫隨從等人有氣無力地抬頭看了一眼,有些人不感興趣地移開了目光,但也有人猛地瞳孔一收縮。顯然,后者那是眼力超群,認出來人了。

    因此,當前頭那人到張府門前遞帖子求見時,原本無精打采等著求見的官員們,在得到消息之后,就猶如打了雞血一般,從前到后一撥一撥全都興奮了起來。

    汪孚林竟然來了!

    有些隨從一直在張府門前蹲點守候,張居正病了几天,就一日不少在這等了几天,只為替主人遞帖子探病,他們便相當肯定一點——張居正自從病了之后,汪孚林滿打滿算只來了兩回,每次從進去到出來,停留時間不會超過一刻鐘!

    而這一次,在昨日領頭打了馮保一悶棍,而后引來今日一大堆官員群起而攻馮保之后,這位都察院中的紅人又來干什么?張家人會不會瞧不起這小子的小人嘴臉,然后將其趕出來?在眾多人惡意滿滿的揣測和期待之下,他們最終卻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汪孚林平平安安踏進了張家的大門。這下子,張居正的那几個兒子被人在背后數落了一個半死。

    實在是眼力差,沒看穿汪孚林這個兩面三刀,首鼠兩端的家伙!

    不止在背后被人指指戳戳罵了個半死,汪孚林在張府前院也很是領受了一番那些如同刀子一般凌厲的目光。他直接無視了這種無聲的責難,直到來到后院,張敬修這個長子親自接著,這種帶著怒火的敵視才暫時被禁絕了,可等到張敬修在前頭帶路時,一言不發,氣氛依舊凝滯到几乎僵硬。直到來到最深處那座他從來沒有到過的屋子前,他才聽到張敬修終于開了口。

    “父親在里頭,你進去吧。”

    “有勞了。”

    見汪孚林二話不說推門而入,張敬修心情極其糾結。偌大的一個張府,祖母那邊靠張懋修這個伶俐的死死瞞著,壓根不知道父親的病,更不要說是真病還是假病;母親王夫人純粹只知道病得不輕;御醫是父親的親自安排謀划,兩個號稱請來的名醫則是他們三個年長兒子的手筆。至于那些前來探病,位高權重的尚書們,他們輪流接待,實在擋不住的讓他們隔帘子看過一眼父親那憔悴的樣子。

    可以說,這場戲簡直是要人命了!而出主意要演這場戲的,就是汪孚林,可誰能想到這家伙竟突然失心瘋地捋袖子親自上彈劾了馮保!

    這就算父親來日好好的復出,馮保那邊要清算的時候,汪孚林打算怎么辦?而且,父親去年得知祖父病故之前,再加上這次,病了兩回了,日后會不會讓人覺得,父親身體不好,首輔肯定當不了太久?

    張敬修憂傷地在外頭思考張家未來前途的問題——這也是歷史上張大公子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問題——而屋子里,汪孚林則是被形銷骨立的張居正給嚇了個半死。他沒法不驚疑,盡管他總共就來過張府兩次,第二次還真的是沒見著張居正,可第一次他是見到人的啊,難不成張居正竟然裝病成了真病?那一瞬間,汪孚林只覺得背上出的全都是冷汗。

    可饒是如此,該說的話他還是要說的,而且還說得很大聲:“元輔,我知道我不該彈劾馮雙林,畢竟他受賄貪恣全都算不上太嚴重,但把手伸到了內庫之中,這卻不能忍!”

    嘴里這么說,汪孚林卻直接給張居正看了准備好的第一張小紙條,大意很簡單,今天十几個人跟著他群起而攻馮保,他得到宮里殷士儋的准學生姜淮送出來的消息,萬歷皇帝已經命人去司禮監索要彈劾馮保的奏本和題本,早則今日,遲則明日肯定會發難,而提早得到消息的馮保也一定不會坐以待斃,估摸著乾清宮vs慈寧宮的好戲就要開演了,說不定宮里還會有人過來張府。

    張居正當然不會忽視汪孚林最初看到自己時那驚異的目光。他倒不是真的病了,而是心病深重。

    這次試探清楚了小皇帝的心意如何,那又怎么樣?一個是君,一個是臣,當初就算擅權如霍光,也不曾奪了宣帝的皇位,而死后家族盡誅,難不成他也要成為霍光第二?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8:00
第941章 猛烈的火勢

    汪孚林在抓緊時間和張居正進行久違的溝通,用一張張小紙條來傳達各種張居正需得知道的機密訊息,然后在炭盆中將其燒成灰燼。在判斷張居正的身體狀況并無大礙,只是精神狀態不大好的情況下,他最后抓緊時間表達了一下對張居正的關心,隨即就站起身來准備告退。

    畢竟前兩次他都是很快就走,這次要真的破天荒盤桓太多時間,那么前頭那些鋪墊就可能會出現問題。

    可就在他到了嘴邊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時,卻只聽外間傳來了張敬修焦急的聲音:“父親,門上來報,說是慈寧宮太監李用來了!走得很快,世卿要出去恐怕來不及了!”

    這么快?

    張居正情不自禁地和汪孚林交換了一個眼色,見汪孚林第一時間東張西望,顯然想看看他這里有什么地方可躲,他就當機立斷地說道:“不要慌,你直接挑馮雙林的罪狀,一條一條大聲說出來,說到李用進來為止!”

    和自己這種只知道劍走偏鋒的人比,張居正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汪孚林在心里贊嘆了一句,立時先去仔細看了看火盆,還用小木棍撥拉了一下,確信那些可能會被人拿出來當証據的紙片燒成了灰,他這才清了清嗓子,開始在張居正面前慷慨激昂地控訴馮保七宗罪——總體來說,也就是他之前彈劾的奏本那番內容。

    既然張居正都明確表示了要大聲說,汪孚林的聲音當然很不小,外間張敬修聽得清清楚楚。可張敬修更驚駭的,不是汪孚林這七宗罪的描述實在是夠驚悚,而是父親對汪孚林的態度實在是夠驚悚。難不成父親裝病是為了和馮保翻臉划清界限,否則為什么要讓汪孚林在慈寧宮來人的時候,說這種絕對不會讓慈寧宮來人高興的話,這是在坑汪孚林吧?可汪孚林被坑居然還這么聽話?這到底咋回事啊!

    張大公子糊涂,可陪著李用同樣是一路連奔帶跑進來的張懋修,當聽到父親病房中傳來汪孚林那中氣十足的控訴聲時,同樣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瞪的當然是他長兄。我可是及早讓人給你報信了,你怎么非但不讓汪孚林找個地方躲一躲,避一避,竟然還讓他在父親屋子里這樣瞎胡鬧?看看身邊的李公公,這位臉色青中帶白,簡直和見了鬼似的,可見是氣的!

    李用倒不是氣的,而是被嚇的。宮中那一出戲已經快把他嚇出毛病來了,沒想到上了張居正這兒還是差點被嚇死。里頭那個是誰啊,竟然敢在據說病得不輕,甚至很可能就這么起不來的張居正面前哪壺不開提哪壺,說什么彈劾馮保的事?見張家兩個兒子亦是面面相覷,他也顧不得這許多,干脆不理會這兩人,一個箭步沖上前去,直接伸手推開了門。

    他這一推門直接闖進去,卻著實瞇著眼睛熟悉了一下室內室外的光線差別,這才看清楚了床上躺著的人和一旁站著的人。那個形銷骨立的顯然便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當朝首輔張居正,李太后急召的人;而那個站著的年輕人年紀不過二十出頭,雖說這種層級的年輕官員他不認識几個,可眼前這個他是絕對不會認錯的,因為上次張居正的母親趙老夫人抵達京城的那天,他和張仲舉奉命去接,正好照過一面,可不就是汪孚林?

    這小子明明是張居正的親信卻彈劾馮保,如今還在張居正面前說這事刺激人,到底什么居心?

    李用和馮保倒沒有那么深交情,事實上他是慈寧宮太監,李太后最親近的人,對于司禮監的位子沒有企圖那是不可能的,可今天李太后和小皇帝這對母子沖突成了那個樣子,他就算不幫馮保,那也得站在李太后這一邊,此時此刻自然而然就陰謀論了。可是,當他發現自己闖進去的時候,汪孚林警惕地站起身張開手攔在床前時,他想到的便是自己之前在慈寧宮聽到里間動靜闖進去時,攔著朱翊鈞的馮保被打倒地的那一幕,不由得又有一點兒動搖。

    “世卿,讓開,這是慈寧宮李公公!”

    聽到張居正叫的是汪孚林的表字,聲音很嚴肅,但語氣分明并沒有憤怒,李用又愣了片刻。好在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要緊的情況,也顧不得一愣之下慌忙讓開的汪孚林,急匆匆地對張居正叫道:“元輔張先生,慈聖老娘娘宣您立刻入宮!知道您走不動,不能坐轎子就坐凳杌!”

    張居正看到李用背后的汪孚林朝自己看了過來,那眼神中流露出犀利的光芒,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苦笑道:“也罷,既然是太后懿旨,我就不矯情了。這兩天我雖稍好一些,下床走路卻畢竟艱難,請李公公容我更衣整理衣冠,把轎子備好就是,省得外間人見了傳出閑話。”

    之前御醫無不將張居正的情況形容得萬分危險,如今見到張居正,李用雖覺得其確實精神狀態很不好,可畢竟還口齒清楚,思路明白,而且肯跟著自己進宮,頓時如釋重負。眼見張懋修和張敬修都已經進了屋子,顯然要親自服侍張居正更衣,他連忙知機地先退了出來。可在院子里略站了一站,看到汪孚林也心事重重出了屋子,低著頭仿佛要出去,他心中一動,連忙把人攔了下來。

    “汪公子。”

    對于慈寧宮太監李用來說,他的身份和司禮監秉筆太監不相上下,但在朝政上的話語權卻要低不少,即便如此,他用這樣客氣的身份和一個御史說話,卻還是第一次。見汪孚林仿佛如夢初醒,隨即客客氣氣對他拱了拱手,他想到宮中傳言汪孚林和司禮監隨堂張寧的關系不錯,聽說還是從杭州開始的老交情,如今這態度確實不似那些清流君子一般對閹人避若蛇蠍,他少不得又修正了一下心中對汪孚林的看法。

    但如今他在意的卻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所以雖說覺得很可能會被搪塞過去,他還是開口問道:“你剛剛對元輔張先生說彈劾馮公公的事,我在外頭聽到了一些。你既知道元輔張先生和馮公公一外一內,都是中流砥柱,為何要在這節骨眼上彈劾馮公公?”

    汪孚林對馮保說,彈劾馮保那是為了釣出張四維,為此不惜和張四維的弟弟張四教虛與委蛇,事后自己的前程丟掉也無所謂。他對張居正用的理由也差不離,但省略了對于前程之類的字眼。而他給宮里的張宏送信時,則一口咬定那是被張四教脅迫,再加上為了投石問路,釣出幕后黑手,于是唯有不計自身利益彈劾馮保。至于做給小皇帝看的成分,那則是只可意會,對誰都不可言傳。

    而眼下他又碰到了一個直截了當問自己這一茬的人,還是慈聖李太后身邊的頭面人物慈寧宮太監李用,他就不得不選擇再換一種說辭了。

    “不知道李公公和馮公公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還是交情莫逆的好友?”

    聽到汪孚林竟然用了君子這種詞語來形容他們這樣的閹人,李用覺得特別新鮮,但心里不知不覺就斟酌起了回答。盡管今天慈寧宮那一幕實在是太過可怕,李太后只怕要給小皇帝大苦頭吃,可馮保未必就真的能夠保住。更何況,他和馮保真的有那么好交情么?他雖說是慈寧宮太監,天天****在慈聖李太后面前晃悠,可問題在于,馮保雖說已經是司禮監掌印了,在李太后面前的話語權卻比他更強不少,而且也不大把他放在眼里!

    因此,李用沒去想汪孚林很可能要被李太后含怒之下擼掉,而是大義凜然地撇清道:“自然是君子之交,但你該知道在這樣的多事之秋彈劾馮公公,鬧出了今天這么多人效仿,太后實在是非常震怒!”

    如果僅僅是震怒,會讓你來緊急傳召張居正?只怕是宮里還出了什么事情吧!

    汪孚林輕輕吸了一口氣,這才和李用剛剛一樣,也用非常大義凜然的口氣說道:“李公公,我當然知道,馮公公和元輔內外攜手,輔佐皇上多年,如果不是實在看不下去了,我也不會非彈劾他不可。這些天他把應該發內閣票擬的奏本題本全都留在了司禮監,又派人看著內閣次輔張閣老的住宅,相形之下,從前那些貪賄擅權的行徑都已經不用別人說了。

    最重要的是,清明上河圖這種抄沒宮中的珍品,此前突然就四處傳留言說和老定襄王有關,可廠衛卻都置若罔聞,說是和他沒關系誰信?我不指望能夠把他彈劾下來,但還請李公公你想一想,元輔張閣老尚且有人彈劾,可馮公公這些年卻一直保持好名聲,可能嗎?”

    李用今天已經聽張明這個司禮監秉筆爆了馮保太多的陰私,汪孚林前頭那些話他也就是聽聽而已,沒大往心里去,但是,汪孚林這最后一句話,他卻著實聽進去了。張居正都沒這么好名聲,都曾經遭到過門生的黑磚伺候,可馮保怎么就名聲那么好呢?這次司禮監私自扣下了別人的奏本題本,會不會從前馮保就也是這么干的?想著想著,李用覺得自己好似抓到一點邊了,卻渾然忘了馮保要是早就私扣人家的奏本題本,那些官員早就鬧了起來,還等現在?

    既然不知道汪孚林其實早就是從頭黑到腳的家伙,李用又因為對方的談吐稱呼和對待自己的態度,而少許對汪孚林有那么一丁點好感,接下來等到張居正終于被長子張敬修背出了屋子,他心急火燎護送這一位上轎子進宮的時候,就決定時不時要瞅准機會給馮保上一回眼藥。當然,首先得等張居正到了慈寧宮,對之前那番事情以及馮保的事表明了態度之后。

    他已經是李太后的心腹了,太高風險的事情他可不干!

    汪孚林突然進了大紗帽胡同張府,而慈寧宮太監李用也緊跟著來到張府,隨即護送了不知道是坐著還是躺著的張居正進宮,當這消息傳到今日有意告假沒留在內閣的張四維耳中時,他著實倒吸一口涼氣。前者他可以不放在心上,因為和汪孚林的交易已經結束,汪孚林彈劾馮保的奏本都已經送了,潑出去的水回不來,可后者他就不得不權衡一下,小皇帝是不是再次在和生母李太后的抗衡上落在了下風。

    如果從前他可以不在乎,但現在的話,他必須以實際行動對小皇帝做出聲援。上一次朱翊鈞讓張明帶話出來,暗示他和汪孚林和解,他讓張四教帶著張泰徵照做了,但那時候小皇帝會做出那樣的表態,想必是因為覺得汪孚林很能干,可這一次,他要讓朱翊鈞知道,自己遠遠比汪孚林能做得更多!

    “三弟,你之前聯絡的那些人,現在能夠來得及嗎?”

    “大哥,來得及,那都是些最最性子剛烈的正人君子,被壓制了這么多年,他們早就有心大干一場了!”

    “很好!”張四維露出了几分少有的猙獰之色,霍然起身道,“就這樣,把所有人都召集起來,伏闕請命,請皇上親賢臣,遠小人,請皇上尊奉兩宮,請太后尊奉誠孝皇后舊例,勿問國事!”

    沒有李太后撐腰,只要小皇帝自身打定主意,那么馮保就絕無幸理!張居正的病是几個御醫那邊都有脈案的,只要病休致仕就絕無起復的機會,只能如同砧板上的肉一般,讓他宰割!

    等到張四維坐了四人抬的轎子出門,張四教開始往四面八方派出人手,自己則是出馬去往几個最看好的重量級人物那邊,被他們兄弟倆遺忘了許久的張泰徵,終于也等到了這樣一個脫困的天賜良機。喬裝打扮的劉英把張四維張四教全不在的消息一說,張泰徵就義無反顧地說道:“好,你也去聯絡汪孚林那邊,把我接應出去!”

    因此,當小半個時辰之后,張泰徵養病的那個院子突然冒出滾滾濃煙,劉英四處叫人救火的時候,慌亂一片的張府中人哪里注意到,換了一身下人裝扮的張泰徵,踉踉蹌蹌如同那些扑火救火的下人,竟然大搖大擺地直接從大門出去了,成功被人接應上了一乘兩人抬的小轎。坐上轎子的時候,張泰徵忍不住從窗帘中望了一眼張府,心里先是難過,愧疚,隨即卻覺得憤恨,不甘。

    他就算一度做錯了事情,憑什么就要落到那樣的后果?

    而他一走沒多久,管家就發現了他的失蹤,這時候,劉英便在嚴媽媽的接應下,坐在轎子中復又回來,卻是到了門口就叫了管家過來,用張四教的聲音低聲喝道:“多大的事情也要張揚得天下皆知,家中失火,大少爺因為養病來不及逃生,就這么吩咐下去。有敢胡言亂語的,立時杖斃,趕緊去找錦衣衛劉都督幫忙維持秩序,把火扑滅再說,你想招惹東廠的人嗎?”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8:09
第942章 不死不休

    汪孚林是吊在李用那一行人的后面,從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出來的。如果只為了低調,他可以走側門,甚至走后門,反正張家那點規矩對于他來說并不算什么。然而,他可是知道,不說張居正定過規矩,要敢隨便走他家其他几道門,絕對收拾起來沒商量,而且,張家后門側門也不知道有多少廠衛眼線盯著,他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張家正門進去的,要是從其他地兒溜出來,別的官員只怕會想岔了。

    比方說,人家一定會認為,他汪孚林怎么就在張府住下了呢?

    所以,他大搖大擺地跟在李用那一行人后頭出來了,期間還被人攔截住了詢問,他卻兩手一攤道:“我好容易見到首輔大人,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慈寧宮李公公就來了。他們說什么話能讓我聽到?我只知道是宮里緊急召見,別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慈寧宮太監李用對于守在大紗帽胡同碰運氣的大多數人來說,并不是很熟悉的人物,但除卻汪孚林之外,也有認識他的,所以竊竊私語交流溝通的人們基本上認為汪孚林沒說謊。畢竟,李用對張居正說了什么,別說汪孚林,就連張居正那些兒子們也應該不會知道。但正病著的張居正可以出門,即便人在轎子里具體什么情況誰都不清楚,可這個消息卻意義重大,故而須臾功夫,大紗帽胡同就如同被清場了一般。

    張居正都已經不在了,在這等著獻殷勤也是白等,還不如趕緊去找相關人士,想想這事情究竟咋回事!

    于是,汪孚林人在半路上和殺豬抹脖子似的打暗號的陳梁找了個僻靜地方見了一面,得知了張四維的動向。他回到都察院,屁股還沒坐熱,鄭有貴如同火燒屁股一般沖了進來,氣急敗壞地說道:“掌道大人,有人看見慈寧宮太監李公公去了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接了首輔大人入宮。”

    “嗯,這個‘有人看見’里頭,就有我一個,准確地說我是第一個看見的,因為我才剛從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那兒回來。”汪孚林見鄭有貴瞪大了眼睛,一副見了鬼的樣子,他就笑了笑,隨即輕輕敲了敲桌子,示意鄭有貴可以回魂了,這才直截了當地吩咐道,“你去,請蔡光安和秦玉明到我的直房來。”

    別人只以為蔡光安和秦玉明是刺頭,但鄭有貴在兩人上任的第一天,汪孚林傍晚再次召見兩人的時候,就已經掉過一次下巴,所以,此時此刻他再次奉命守在門口,當他聽到背后的屋子里飄來了某些詞語的時候,若非知道這邊人來人往,很多人都在偷偷觀察他,他几乎就能把眼珠子瞪出來。

    因為,汪孚林對蔡光安和秦玉明說的第一句話,那便相當勁爆:“內閣次輔張閣老召集了一大批人,進宮去伏闕了。”

    本朝除了洪武朝,官民向來喜歡上書奏事,只要是個讀書人,哪怕連功名都沒有,往往也會因為某事義憤填膺來個上書直言,這就代表言路暢通,所以,等閑叩闕乃至于伏闕這種事,那是不大有的。所謂的叩闕,從字面上來說是官民叩擊宮門喊冤,可要知道宮門那是個什么地方,能是尋常人能摸到邊的嗎?故而叩闕基本上和敲登聞鼓是同義詞。至于伏闕,那就真的是字面意思,一大堆官員穿上大禮服直接去當初的奉天殿,現在的皇極殿面前下跪請愿。

    這種事從前發生過,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武宗正德年間和世宗嘉靖年間,一則是諫出游,一則是諫大禮儀。因為全都忤逆了皇帝的意志,因此,那轟轟烈烈的伏闕最終全都是被廷杖給打散的,那些被打死打殘的人血淋淋的下場,到現在雖過去了几十年,親歷者早已不再,記憶卻仍舊在。

    可這一次,不管是汪孚林還是蔡光安秦玉明,全都心知肚明,張四維這是給小皇帝撐腰去的,所以理論上不會再出現當年那血腥一幕。

    當然,無論是汪孚林也好,他特意從整個都察院考察挑選出來的蔡光安和秦玉明也罷,全都不是張四維的盟友,反而都可以算是張四維的仇人。如蔡光安就是當年曾經在山西當過縣令,對重開馬市大肆抨擊的人。此時此刻,蔡光安就先罵出了几個限制級詞語,隨即對汪孚林問道:“掌道大人,你昨天才彈劾了馮保,今天就突然這么多人呼應,張四維甚至帶人去伏闕,你這簡直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啊!”

    “當然不會。”汪孚林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低聲說道,“我眼下就在等宮里的消息,你們回去把彈劾次輔張閣老的奏本寫好,時刻准備著。”

    彈劾張四維?他們倒是不介意啊,而且真想把張四維拉下馬來,可這有用嗎?只要小皇帝賞識張四維這舉動,那么張四維如今聲勢越大,小皇帝就越高興,怎么可能還有第二種可能?難不成小皇帝竟然還會嫌棄張四維這聲援的舉動不成?

    兩人非常不理解,非常不明白,可汪孚林那自信的表情以及要求安撫了他們。橫豎只是先寫,不是現在就送,他們倆對視一眼之后立時答應了下來。等到兩人起身離開,汪孚林就又叫了鄭有貴進屋。見這個白衣書辦大冷天在外吹寒風,嘴唇固然凍得有點發青,可腦門上赫然是清清楚楚的汗珠,他就沖著人笑了笑,又指著待客的茶盞道:“喝口水緩緩,別嚇著了。”

    那是,跟著您實在是太刺激了!

    鄭有貴在心里這么想,臉上卻非常感激地連聲道謝,等咕嘟咕嘟灌下去一盞滾燙的熱茶,他才透過氣來,連忙恭恭敬敬地請示道:“掌道老爺還有什么吩咐?”

    “王繼光和趙鵬程這几日如何?”

    鄭有貴深知汪孚林從來都沒吩咐過自己監視廣東道這些監察御史,因此很聰明地從來不打小報告。可此時此刻汪孚林既然問了,他在躊躇片刻之后,就輕聲說道:“他們昨天在掌道老爺彈劾了馮保之后,攔住了蔡爺和秦爺,四個人好像去喝酒了。”

    汪孚林深知趙鵬程對自己有几分感恩心理,王繼光雖說曾經急功近利,類似于牆頭草,但在受到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提攜之后,自然而然也會在情感上較為靠近他,可想而知,這兩個找蔡光安和秦玉明兩個別人眼中的刺頭,自然是想合計合計接下來的計划。只不過,和兩個老刺頭兼老油子比起來,那兩個就沒離開過京師的家伙肯定不夠看,十有八九的可能是,三下五除二就被人糊弄了過去。

    “我知道了。”汪孚林點了點頭,隨即從袖子里拿出一張東西,舉重若輕地推向了鄭有貴。

    鄭有貴看了一眼汪孚林的眼色,見其微微點頭,他就最終伸手拿起了東西,只掃了一眼,他的一顆心就非常不爭氣地激烈跳動了起來,差點到了嗓子眼。因為那是一張銀票,而且是一張大額銀票,上頭的數量不是五十兩一百兩,而是……整整五百兩!要知道,就算把他和所有的血親家人囫圇賣了,再賣房子賣地,也只能賣到五百兩缺個零的數字。

    “掌道老爺……”

    “到年底,我回來任廣東道掌道御史就差不多一年半多了,這一年半的時間,你鞍前馬后忠心耿耿,我這個人向來不會讓認真做事的沒下場,除卻之前我和你提過的前程之外,這是額外的賞錢。”汪孚林見鄭有貴那連話都說不出來的激動模樣,就頓了一頓,等人漸漸冷靜之后,他才開口說道,“接下來的很多事情恐怕都沒人能料得到,所以我就先把這安家費給你發了。你自己心里有數,什么事該說,什么事不該說。”

    “是,掌道老爺您放心!”

    汪孚林在都察院中一貫謹慎小心,能讓身邊人,比如說鄭有貴,比如說胡全,比如說張宏的那個親戚劉萬鋒,全都不算什么最要命的事,最要命的那一部分在錦衣衛,別看他對劉百川、郭寶和陳梁也同樣非常不錯,但他心里卻是動過如果事情非同小可,很不順利,就直接把三人滅口扔什剎海的主意!他早已派人摸透了三個人的行動規律,做好了最壞的行動預案,為此,他就連打賞給三人的銀票,也全都用的是他人存在蒲州張氏控股的晉商隆盛行銀票。

    因此,安撫了鄭有貴,他就吩咐其磨墨,自己則是開始斟酌彈劾張四維的奏本。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上一次他作為門生大逆不道地彈劾了座師呂調陽,然后就彈劾了王崇古和張四維,但那一次純粹只是攪渾水,卻和如今的情勢完全不同。

    在草稿上,他直接把張四維主導的此次伏闕打上了挑撥骨肉,危言聳聽的印記,隨即又把自己早就掌握的張四維種種黑材料給徹底羅列了一遍,隨即給張四教頭上扣了一頂擾亂淮揚鹽業的大帽子。至于最后,他直接用上了最勁爆的一條丑聞。

    張四維自己給汪道昆寫信,挑撥其用宗族勢力對付他汪孚林這個族侄,事敗之后卻推在兒子身上,欲圖放火燒死張泰徵滅口!

    等他細細一條一條再次檢查了這些罪名的先后順序之后,他就輕輕舒了一口氣,開始照著草稿謄抄正本,腦子里卻在思量宮中究竟什么時候會有消息。

    可以想見,李太后既然把張居正都給召進去了,不顧其重病在床,事情顯然非同小可,那么,宮門會不會徹底看死,張宏會不會不能脫身,會不會能脫身卻顧不上他這一茬?而姜淮這個御馬監監督太監會不會分量不太夠,所以打探不到最要緊的情況,于是送不出消息來?還有馮保,馮保身邊的張寧……

    到了這一步,還真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是那么好算准的,否則他哪里用得著打滅口錦衣衛那三人組的主意?

    汪小官人在直房一面精心雕琢可能是自己在都察院的最后一份奏本,一面在神游天外地設想各種可能性。從這種分心二用的本事來說,他自然算得上天賦異稟。而伺候筆墨的鄭有貴那就著實是汗濕重衣了,認得字的他几乎可以看清楚汪孚林寫的每一個字,可正因為看明白了,他方才覺得著實心驚肉跳。

    這完全是和張四維……不死不休的節奏?

    就在這主從二人各有各的思量時,外間突然傳來了輕輕一聲咳嗽,緊跟著就是他們全都非常熟悉的胡全的聲音:“汪爺可在屋里?”

    鄭有貴几乎是一個箭步竄出門去。撞開門帘出去的時候,他見胡全顯見被自己嚇了一跳,他就竭盡全力用最平穩的語氣說道:“胡爺您屋子里請,掌道老爺就在里頭。”

    胡全卻還對鄭有貴打了個哈哈:“鄭老弟怎么還是這么客氣呢?我算哪門子爺……”你在外頭看好,我叫你爺都行!

    等到進門之后,他見汪孚林四平八穩地坐在那兒,想到自己得到消息之后心急火燎趕來,他倒覺得自己實在是養氣功夫不夠,否則怎么人家年紀輕輕是官,自己卻是吏呢?他趨前兩步,這才恭恭敬敬地行禮說道:“汪爺,剛從外頭得到的消息,長安左右門那邊都看了起來,已經不許人進出了。”

    “哦?”汪孚林料想到可能會有這樣緊急的反應,當即明知故問道,“怎么回事?”

    當胡全將自己知道的張四維搗鼓的那一出大戲一說,汪孚林就眉頭一皺,重重拍案道:“其心可誅!”

    何嘗不是呢?

    胡全是很贊同汪孚林這個評價的,因為他知道汪孚林和陳炌在演一場挺到位的戲,為此汪孚林甚至昨天還彈劾了馮保,讓都察院無數人嚇掉了下巴,可今天張四維就發動了這么多人跟著上,緊跟著甚至還搗騰出了眾官伏闕的一幕,汪孚林究竟撐不撐得住啊!因為之前白衣書辦那個條陳的關系,他已經天然划分在了汪孚林這一邊,萬萬不希望汪孚林在和張四維的角力之中敗下陣。

    盡管張四維是次輔,可他還是心向這位的。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想辦法逢迎几句,然后從汪孚林這里套几句能夠安心的話來,外面就吵了起來,緊跟著,他就看見門帘一動,卻是劉萬鋒跌跌撞撞闖進屋子,后頭還有個拽著胳膊卻沒能把人拽動的鄭有貴。

    “汪爺,十萬火急!”劉萬鋒已經顧不得其他了,直接按著胸口,顯然,他是個信差。

    而剛剛拍案而起后還沒來得及坐下的汪孚林正要開口,外間卻已經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汪爺,您家里有人送信來,就在都察院門口等!”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8:16
第943章 再開炮

    汪孚林沒注意到胡全用看對手似的目光看劉萬鋒,也沒注意到鄭有貴沒攔住劉萬鋒之后反而被其硬拖進來時那幽怨的表情。他只知道劉萬鋒應該送來了張宏的消息,而外間只怕還有不知道是誰給自己送來了信。畢竟,他已經把妹妹和妻子都給一塊打包送走了,哪里還有家里送信的可能性?

    因此,直接給鄭有貴使了個眼色,見其非常聰明地松開手,隨即把胡全給拖了出去,留下了劉萬鋒,繼而外頭傳來了鄭有貴代他向那前來報信的人謝了一聲,說是立馬就去,他就看向了劉萬鋒。

    知道事情緊急,劉萬鋒趕緊從懷里拿出了那個從宮里送出來的金丸,見汪孚林利索地開鎖,拿出了里頭一張字條,等到掃了几眼之后,竟是二話不說直接吞了下肚,他心里生出的便只有唯一的一個念頭。

    從前只見這位閱后焚毀,吃下肚的卻還是第一次,可見是真的出大事了!

    “你去吧。”

    知道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就是沒有回信的意思,劉萬鋒忍不住遲疑了片刻,但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汪爺,我那叔爺……”

    你那叔爺會怎么樣,實在是很難說……

    汪孚林心想,按照張宏在這封密信上提到的情況,這位排名第二的司禮監秉筆太監能夠送出信來,實在是非常不容易。他就算事先已經做好了種種預案,設定了好几種可能性,可還是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朱翊鈞帶著慈慶宮的仁聖陳太后,對抗親媽慈寧宮的慈聖李太后這種情況。

    盡管信上沒寫具體經過,也沒有具體結果,但他總歸會猜吧?

    以后世流傳已久的一種說法,小皇帝在西苑游玩,醉酒之后亂發酒瘋,明明可以要把朱翊鈞拎到面前來訓一頓罰一頓就完事的,李太后卻偏偏把張居正叫過來,以廢黜皇位來嚇唬小皇帝,緊跟著還不依不饒讓張居正替皇帝寫了罪己詔。那么,現如今兒子都拖上嫡母來對抗自己這個生母了,李太后能夠忍得住?再說,張居正已經被宣召進了宮,盡管那精神狀態看上去就猶如真病了一場,可他很清楚,張居正如今是真切了解朝中什么情形,張家什么情形。

    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張居正當然明白,太后和皇帝之中,誰才是真正信賴倚靠他的人。就看在張宏語焉不詳的此次經過中,朱翊鈞有沒有還做錯了另外什么事情!

    “你不用擔心,事到如今,擔心也沒用。”汪孚林站起身來,當走過劉萬鋒身邊的時候,突然拍了拍這家伙的肩膀,這才用極低的聲音說,“他若有事,就沒有人無事了,你懂不懂?”

    劉萬鋒勉強算是接受了這個答案,可是,跟著汪孚林出了直房,眼見這位廣東道掌道御史那是徑直往都察院大門口去了,他見胡全和鄭有貴全都用一種有些微妙的目光打量著自己,他知道往日自己雖說時常過來,可總歸沒有表現出那樣親近的心腹模樣,此時此刻只能有些不自然地說道:“我家里一位親戚遇到一點事情,就來找汪爺拿個主意……”

    鄭有貴心想劉萬鋒之前几次來時,汪孚林雖說都對其淡淡的,也沒留著說多久的話,但總歸必定會把他打發出去,知道這其中必有緣由,再說他不過是一個白衣書辦,人家卻是老資格都吏,他當然不會傻到去拆穿。而胡全就不一樣了,都察院僅有三個都吏,自己是汪孚林的人眾所周知,可劉萬鋒固然也有往這邊跑,可卻沒几個人想到這家伙已經站了隊。于是,他就半真半假地上前拖拽著劉萬鋒往外走,嘴里卻還打趣著他。

    “好啊老劉,連我都瞞著。看我之前那些天煩得都快發狂了,你也一個字不露,今天才總算把馬腳露出來。不行,你得請我喝酒壓驚!”

    劉萬鋒唯有苦笑。你驚什么呀?我現在才叫六神無主,丟了都察院都吏這個位子不要緊,只要有張宏這位老祖宗照應那就啥都不怕,可萬一張宏倒了,大樹沒了,他就算在都察院中還能做個都吏,日子可就不好過了。每年張宏給他家里提供多少資助,就連子侄讀書都是張宏供的!

    里間三個小吏正在因為這愁人的情景而各有各的思量時,汪孚林也已經到了都察院大門外。他四下里一看,就只見劉勃快步迎上前來。

    發現真的是自己的家人,他心里一突,還以為是小北又或者汪小妹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傳來,誰知道劉勃快步上前之后,就對他低聲說道:“公子,宮里御馬監監督太監姜公公讓人緊急送了信來。”

    他用最快的速度往汪孚林手中把信一塞,就低聲說道:“來人說是從西苑出來的,如今已經不敢再回去了。”

    姜淮?殷士儋的這個弟子真真是好樣的!

    汪孚林在心中再一次為殷士儋教了個好學生,李堯卿娶了個好媳婦大喝一聲彩,隨即對劉勃點了點頭,吩咐其在這里等著,隨即就立時回都察院直房去了。不是他不愿意淡然自若地當著劉勃的面拆信看信——畢竟,與其到里頭再看,發現有什么事之后再找人吩咐什么,還不如眼下一手一腳看完做出決定,也不耽誤事情——可問題在于,姜淮是留了一本唐摭言以及暗號規則當加密器解密器的,他就算現在拆開信想看那也看不懂啊!

    當他回到直房,翻看著唐摭言這本密碼表,大略把這封不太長的信看完之后,臉上那表情著實精彩極了。

    原來張宏之前傳遞的消息根本就是春秋筆法,姜淮這個御馬監監督太監那是親自得到李太后懿旨去慈寧宮抓了張明押去東廠的,那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都沒有想到,朱翊鈞竟然會當著陳太后的面指責親媽李太后紅杏出牆,李太后惱羞成怒以不孝相責的時候,這位小皇帝竟然直接選擇了動腳兼動手——對張宏踹了一腳,對馮保打了一拳。前者因為情況不打嚴重,再加上李太后不放心司禮監,緊急把人送回外皇城黃瓦東門內的司禮監去坐鎮了,所以張宏才能讓劉萬鋒捎信給他。至于后者……馮保比較倒霉,竟然到姜淮送信的時候還沒有蘇醒過來!

    盡管是君王毆家奴,這種事情在大明朝歷代皇帝中間屢見不鮮,想當年忠心耿耿,被無數文官稱贊過的懷恩還被憲宗成化皇帝用硯台砸過腦袋,可并不意味著你能在具有絕對孝道壓制屬性的太后面前來這一招!更何況,盡管姜淮因為時間關系,信寫得有點短,但他仍舊可以猜到,姜淮形容陳太后病發,李太后震怒,背后還有點什么名堂。

    陳太后很可能并不完全是存著東風壓倒西風這種目的去的,所以在事情失控的時候,就很可能采取了息事寧人的態度勸朱翊鈞罷手,朱翊鈞卻十有八九會死硬到底,這也是這個年紀少年很可能會出現的逆反心理。至于李太后的震怒……哪家當娘的會在自家熊孩子指責自己紅杏出牆,給死去的丈夫戴綠帽子時,還能有好脾氣?要是這樣的話,緊急召張居正進宮,罪己詔是最輕的,至于最重的可能性……

    更何況還有張四維帶領了一批官員前去伏闕,只怕這就會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盡管馮保身邊的張寧還沒能有消息傳來,但考慮到馮保如今的狀況,汪孚林決定暫且不等了。他再次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奏本,隨即再次吩咐了鄭有貴進來,讓他去問蔡光安和秦玉明准備得如何。不消一會兒,鄭有貴就快步進了屋子。

    “掌道老爺,他們說都已經准備好了。”

    “很好,你告訴他們,我現在就准備遞上去,你讓他們自己看時機。”

    盡管胡全曾經緊急跑來報信,說是長安左右門一度關閉,但當汪孚林出都察院打發走劉勃,再次來到長安右門的時候,他就發現,這里已經再次恢復了通行。只是,宮門的查驗已經變得非常嚴格,尤其是對他這種御史兼且大名鼎鼎的災星,守門的軍士那就是看了又看,最后也不知道是好心還是惡意地提醒了一句。

    “次輔張閣老正帶著大批官員伏闕,汪爺您還請悠著點兒。”

    這話汪孚林進一道門就有人說一遍。尤其是他進入午門,來到通向內閣的會極門時,兩個管門太監看到他更是直接騷動了起來。

    原因很簡單,他昨天才來送過一份彈劾馮保的奏疏,直接導致了今天一大堆官員蜂擁而上彈劾馮保,甚至今天張四維帶著一大批人伏闕都與此相關!

    于是,盡管知道汪孚林在太監之中的評價相當不錯,兩個管門太監還是滿臉苦色,其中一個年長的更是直截了當說道:“汪爺,您真的不能消停一下嗎?昨天才剛放過那樣一炮,今天您還來送奏本?這要是再有什么要命的東西送上去,我們可得吃挂落,您還請行行好,再斟酌斟酌。”

    “御史不彈劾人,朝廷養我們干什么?”汪孚林卻沖著兩人微微一笑,隨即這才很篤定地說道,“和昨天一樣,這次彈劾的人我告訴你們也沒什么關系。我彈劾的是內閣次輔張四維張閣老離間骨肉、結黨營私、與民爭利、妄言宮闈、危言聳聽、私占民田、為父不慈,還是七宗罪。”

    汪孚林和會極門管門太監說話的時候,內閣那邊早有好事的中書舍人以及宦官出來看風色,不但如此,對面歸極門那邊,也有六科廊的給事中聞訊跑出來,這其中就有汪孚林的好友程乃軒。當得知汪孚林繼昨天開炮馮保之后,今天又開炮內閣次輔張四維,也不知道多少人倒吸一口涼氣,就連提醒汪孚林不要惹是生非的兩個管門太監,這會兒也全都傻了眼。

    這家伙還真是,打算把惹是生非進行到底啊!

    當消息傳到內閣時,正在和申時行議事的馬自強拍了桌子,然而,申時行卻神色自如地將震落地上的筆筒和里頭那些毛筆一一撿拾了起來,這才對馬自強說道:“馬閣老不要忘了,你剛剛聽到張閣老帶人去伏闕時,才這么發了一次脾氣。”

    “一個一個全都只想著挑事,這些年來朝中太平,這都容易嗎?”馬自強惱火地再次拍了桌子,可看到申時行一臉和稀泥的息事寧人模樣,他總有一拳頭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他干脆不理會這個一貫看上去好脾氣的同僚了,徑直出了直房之后,就命人去會極門那邊看看汪孚林走了沒有,如果沒走就把人叫過來。然而,那個中書舍人唯唯應命而去之后,卻是只一會兒就回來了。

    “馬閣老,汪侍御被召到乾清宮去了。”

    “!”

    別說馬自強吃驚不小,申時行聞聽消息后也同樣大吃一驚,就連汪孚林自己也有點發懵。他進宮之前,還讓劉勃緊急去找陳梁等人,讓他們死死盯住劉守有,如有事情隨時匯報,而他把自己作為監察御史最重要的第二個個奏本丟出去,就准備功成身退,徹底到幕后觀風色了。所以,他認為自己進宮完全是自己決定的事件,就停留這么一小會,怎么都不至于出現什么突發狀況,誰知道就讓他遇著了。

    而且還是撞在慈寧宮太監李用手里!

    “李公公,你不是弄錯了吧?太后真是要召見我的話,你到會極門干什么,不應該直接出宮去都察院嗎?”

    盡管李用嘴很緊,但汪孚林不厭其煩地再次問出了這個問題。他如今腦海中轉動的全都是林沖帶刀闖白虎堂這種場面,深恐自己也被人賺到慈寧宮這種絕對不該外臣踏入的地方,然后給他栽贓一個什么罪名。而大概是他著實把人問煩了,他終于等到了李用止步,回頭給了他一個大白眼。

    “慈聖老娘娘原本大罵了你一頓,聽了元輔張先生說話之后,這才對你稍稍有几分改觀,所以讓咱家去都察院召見你,至于去會極門,是看看那邊還有什么要命的奏本沒有,囑咐盡早送司禮監,張容齋公公在那看著,誰知道會遇見你,而且你還彈劾了次輔張閣老。”說到這里,李用一臉都是你走了****運的表情,“慈聖老娘娘之前聽說次輔張閣老帶人伏闕,差點沒氣死,你正好彈劾了他,也許慈聖老娘娘能對你再少几分火氣,咱家這是為你好,你懂不懂?”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8:24
第944章 直面兩宮

    盡管之前的事情是在慈寧宮出的,但李太后召見張居正,卻是在乾清宮。

    至于朱翊鈞,如今已經被李太后下令御馬監的人押在慈寧宮。

    此時此刻,她和張居正之間隔著一道帘子,自己坐在床沿邊上,目光看著床上臉色蠟黃憔悴不堪的陳太后,雖說心頭很憤怒陳太后竟然跟著朱翊鈞跑到慈寧宮來,打算壓制自己處置馮保,可想到朱翊鈞之前失心瘋起來,竟然對她這個生母,對陳太后這個嫡母全都那般不敬,她又只覺得悲從心來。

    她這是造了什么孽,辛辛苦苦在乾清宮照料了兒子五年,竟然就是這般下場嗎?

    李太后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這才沉聲說道:“我如今方寸已亂,所以才把張先生你請來。可想不到張四維竟然在這時候伏闕請愿,一面口口聲聲說什么逐出奸宦,一面卻又說什么影射我的話!張先生你應當是最知道的,我也好,仁聖陳姐姐也罷,從來不曾參與朝政,他這分明是居心叵測!”

    陳太后這會兒其實也是醒著,只不過心里又是后悔,又是傷心。聽到李太后直接把矛頭對准了張四維,她心中突然一動,緊跟著就有氣無力地說道:“大郎從前分明是好孩子,如今親政之后卻變成了這樣子,定然是身邊有人挑唆了他!”

    張居正這一次最初是裝病——但在如何能夠瞞過太醫院這一點上,花費了很大力氣。這還要多虧一貫給他看病的朱宗吉也裝病在家,他拿捏住了太醫院那几個過來給他診病御醫的絕大把柄,這才蒙混了過去——然而,裝病的時間長了,心病自然而然就蓋過了身體上的些許不適,所以進宮的時候他是被人放在凳杌上抬進宮的,這會兒坐的也是李太后特意吩咐給他准備的軟榻。

    當他聽到陳太后這恨恨的發話時,心中就知道張四維那邊,他應該是不用擔心了。

    因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后,便情緒低落地說:“皇上失德,臣等輔政大臣皆有過錯,還請二位太后寬宥張鳳磐……”

    “張先生是張先生,張四維是張四維。內閣四位閣老當中,為什么只有一個張四維帶頭伏闕?分明就是他挑唆的人在皇上耳邊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李太后話音剛落,就只聽外間一個聲音道:“二位老娘娘,東廠回報,說是張明那邊已經問出來了,他招認說……”

    李太后和陳太后几乎不分先后地開口喝道:“招認什么?”

    張居正几乎只來得及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有和兩位太后去爭搶。果不其然,就只聽外間那聲音說道:“張明說,此事原是張四維向皇上進言,道是皇上已經親政,若再由元輔張先生把持朝政,馮公公批紅,這皇權是在誰手里捏著?張明招供說自己不合肖想司禮監掌印,就與之同謀,除此之外,同謀的還有司禮監的張維,還有錦衣衛的劉守有,還有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汪孚林。”

    就在聽到最后一個名字的時候,張居正哂然冷笑道:“這張明真是慣會攀咬人!汪孚林彈劾馮保,我是劈頭罵了他一頓,可他這人是耿腦袋,從前就連他的座師呂和卿都彈劾過,也一樣還彈劾過張四維,他怎么與之同黨?張明可招認過,是皇上親自見過他,還是汪孚林親自見過他?”

    李太后本來就是因為張居正維護彈劾馮保的汪孚林,這才起意召見,此時雖說張居正還是一口咬定汪孚林并非與之同黨,她仍是不由得皺了皺眉。就在這時候,她只聽得外間有人說道:“李公公回來了。”

    李用一進屋子,先行過禮后,不等李太后發問就立刻開口說道:“奴婢到會極門去看看有什么奏本,正好碰到汪孚林又彈劾人了,所以……”

    這一次,他話還沒說完,李太后就直截了當地打斷道:“他又彈劾誰了?”

    李用覺察到屋子里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對,遂老老實實地說道:“據說是彈劾張四維。”

    此話一出,張居正暗自舒了一口大氣,而李太后則是眉頭一挑道:“奏本呢?”

    李用聞言,暗自慶幸自己想到了這一茬,也顧不得規矩不規矩,當即爬起身來,打算將奏本送到帘子后頭去,誰知道李太后立時斥了一聲。

    “糊涂,元輔張先生在這里,先給我看干什么?”

    張居正見李用立刻硬生生停下腳步,轉而把奏本送到了自己這里,他是知道李太后性子的人,也不推辭,當即接過之后草草閱覽了一遍,卻又示意李用將東西送進去給李太后。等到李太后顯見已經在看汪孚林的奏本,他就又問道:“那汪孚林可是已經來了?”

    盡管李太后曾經和陳太后一同下旨,還創造了一種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抬頭,那就是——皇后懿旨,皇貴妃令旨,皇帝聖旨——可那時候朱翊鈞還小,她們兩個做母親的自可以皇帝的名義下旨,可如今皇帝已經大了,而且還和自己離心了,再要處置張四維這樣一位內閣次輔,朱翊鈞是絕對不肯干的,那么就需得要有合適的名義才行。看著手中汪孚林那文采出眾,條理分明的奏本,她的臉色就霽和了許多。

    縱使她不大管朝政,卻也知道,要想正兒八經地清除內閣閣老,那么,只有唯一一個辦法,那就是此人不是被他們硬趕下去的,而是被別的朝臣彈劾下去的!而汪孚林在張四維等人伏闕之后第一時間上書,這無疑帶了一個好頭,讓本身就頭痛小皇帝抽風的她收獲了一個好借口。

    而陳太后也已經竭盡全力支撐著坐了起來。這位當年就因為號稱多病而被移出了坤寧宮,然而,多病的她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反倒是丈夫穆宗隆慶皇帝已經躺在陵墓中了,這種微妙的含義只要是聰明人全都能夠明白。很顯然,這位嫡母皇太后哪怕身體不如李太后,可也差不到哪去,至少絕對不會一口氣接不上來就死了。

    此時此刻,陳太后接過李太后遞到面前的奏本,看清楚上頭除卻羅列張四維罪狀之外,末尾觸目驚心地指斥張四維的伏闕不是為了馮保,而是磨刀霍霍別有所圖,是不顧忠孝,離間天家母子骨肉親情,她怎么也還是想保朱翊鈞這個皇帝的,就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張四維有這樣的心,內閣就不能留他了!”

    “那就先把汪孚林叫進來,我們當面問他,這昨兒個彈劾馮保,今兒個又彈劾張四維,他到底想干什么?”

    李太后直截了當地吩咐了一句,李用不敢怠慢,當下便立時出去,不消一會兒,汪孚林就進了這座東暖閣。他之前曾經因為去接張居正母親趙老夫人,進過一次這里,那一次萬歷皇帝朱翊鈞還因為趙老夫人進京路上被人招待的問題仔仔細細問過他一遍,沒想到時過境遷,他再踏進這里的時候,小皇帝卻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宮皇太后和張居正!

    從先天條件上來說,汪孚林雖說嘴上沒毛,但辦事不少,至少就是在兩宮耳中,他也并非無名之輩。兼且李太后雖說惱火他彈劾馮保惹出這一連串事情,卻也因為張居正替其說話,以及汪孚林彈劾張四維,因此而扳回了少許一點印象。

    所以,她一見汪孚林,就直截了當地問道:“汪孚林,你昨日彈劾馮保,今日又彈劾張四維,這到底是什么緣故?”

    在這里沒有看到小皇帝,汪孚林進一步確認了姜淮那個消息的准確性。從這一點來說,對方著實是仁至義盡了。

    他當然不會愚蠢到去交待自己和馮保早就通過氣,而是用非常沉穩的口氣說道:“司禮監馮公公任掌印至今,已經有整整六年,這六年來,可有人彈劾過他?據我所知,沒有。而馮公公真的是做到兩袖清風讓人挑不出錯處嗎?當然不是。光是馮公公的侄兒馮邦寧,就曾經有很多劣跡在外。”

    汪孚林一點都沒有面對兩宮皇太后的畏縮遲疑,話語平靜,有條有理,尤其是因為之前那場變故,對馮保很沒有好感的陳太后,這會兒就越發認同,竟是不等李太后開口就惱火地說道:“馮保劣跡斑斑,確實遠不如張宏!”

    李太后想到馮保擋在自己面前卻被朱翊鈞掄了一拳的情形,卻忍不住大為不贊同地挑了挑眉,可汪孚林接下來的話,卻讓她一下子愣住了。

    “御史彈劾,原本是有一個宗旨,‘凡大臣奸邪,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紀者,劾。凡學朮不正,上書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劾。’但除卻糾錯之外,還有一個作用,那就是懲前毖后,治病救人。”

    汪孚林最后搬出了后世一句非常通俗的話,見張居正眉頭微挑,他就繼續說道:“馮公公多年無人彈劾,那些錯處就從不知道改正,以至于放縱弟侄,自己越發恣意,所以我要彈劾他。哪怕他照舊屹立不倒,我卻因此丟官去職,我依舊不悔。但是,這和彈劾內閣次輔張閣老卻不同。”

    “有什么不同?”

    這一次,問話的卻是張居正。之前汪孚林來時,只對他緊急解釋了一下彈劾馮保之前和馮保交流過此事,隱晦地表明干翻張四維之后就辭官回鄉。他一方面驚訝于汪孚林竟然真放得下大好前途,一面卻又糾結于汪孚林深陷泥潭確實很難將其拔出來,因此之前只能竭盡全力挽回一下李太后對其的印象。所以,此時此刻,他方才好像沒問題可問一般,問了這么一句。

    “因為劾馮公公,我只是盡科道言官其他人沒有盡到的職責,但劾次輔張閣老,那是劾他公器私用,道貌岸然,假公濟私,最重要的是,我和他還有私怨,要是不劾倒他,我就算罷官回鄉還要繼續劾他,不死不休!”

    “……”你太老實了!張居正很想以手扶額,心想你對我老實也就算了,在乾清宮這種地方大放厥詞,這膽子也未免太大了!

    然而,張居正忘了,自己面前的帘子后頭那兩位是什么人。說是皇太后,但陳太后只是很普通的小家碧玉出身,選妃的時候緊急熏陶了一下禮儀,李太后更只是泥瓦匠的女兒,就算進了裕王府為妃為都人,人家講讀官那又不是為女人負責的,不可能提升她的資質,就連對她能力的提升那也相對有限。所以,在她們心目中,那就不存在什么無欲無求的君子,大義凜然的直臣,而都是一個個或自私自利或別有所圖,反正都是活生生的小人物。

    就連元輔張居正,在她們心目中,只要能力絕對出眾,個人小節稍有瑕疵也沒什么要緊。

    所以,汪孚林要是說彈劾馮保和張四維,那都是為了什么家國天下的大義,她們絕對嗤之以鼻;要是說為了求名,那就不是不可以接受;可汪孚林將馮保和張四維區分對待,彈劾馮保是因為職責,所以不得不劾——當然也隱晦流露出有求名的意思——至于張四維則是因為不死不休的私仇,她們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不但能夠理解,在如今也已經非常痛恨張四維的情況下,她們認為汪孚林的這做法是很值得表揚的。

    更何況,說不定能夠和昨天汪孚林上書,今天一堆人彈劾馮保一樣,明天也出現一大批人彈劾張四維呢?

    當然,想歸這么想,李太后還是呵斥道:“你說張四維公器私用,你這何嘗又不是公器私用?你是御史,彈劾人怎么可以帶著私心?怎么對得起元輔張先生的信賴,要知道,當初就是他舉荐,你才能破格就任巡按御史的……”

    對于李太后的長篇大論,汪孚林低頭聆聽,狀似恭順,心里卻很滿意自己在兩個已經升格當了太后,在民間俗稱老太太級別,其實還是很年輕的婦人面前做出這等膚淺表態。

    而他在聽完教訓之后,這才非常誠懇地說道:“再說,之前,次輔張閣老的弟弟張四教強拎著張閣老的長子張泰徵來給我負荊請罪,我看到之后實在是嚇了一跳,那都是貨真價實的荊刺。可是,當兒子的假冒父親名義給我的伯父寫信,這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又誰能擔保不是張閣老推卸責任?一個對兒子如此不慈的父親,簡直是令人發指。我雖和張泰徵有些齟齬,張四教也向我提出了非常優厚的和解條件,但我實在是難以接受!”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8:35
第945章 引火燒身

    盡管是站在整個帝國頂點的兩宮皇太后,但李太后和陳太后本質上仍然是婦人。所以,汪孚林爆出這么一個天大的八卦,李太后不由得愣了一愣,深居慈慶宮,不大過問外務,也沒什么地方了解這種大臣家務事的陳太后就立時追問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知道今天宮里發生過一樁什么樣的事件,汪孚林并不打算把氣氛一個勁繃著,因此掃了一眼張居正之后,他見這位內閣首輔微微頷首,顯然是授意他不妨直說,他就整理了一下思路,直接從妻子小北的身世說起。當他提到自己聽說汪道昆的信使在張家門前那檔子事,一怒之下放話要找張四維理論,張四教這才帶著張泰徵匆匆來負荊請罪,他就假作憤憤然的樣子,也不管是否御前失儀,直接提高了聲音。

    “堂堂次輔,手伸得這么長,就因為捕風捉影聽到內子一點家世,就在背后倒騰這種名堂?就算真是張泰徵做的,張家這家教也是爛透了,若不是張閣老縱容,會到這個地步?聽說張閣老連兒子都不准備認了,親生兒子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我曾經重重得罪過他,如今這所謂的和解還能當真嗎?如果他真的兩袖清風全無破綻,那我倒真心服了他,可他自己做著清似水的官,家中兄弟姻親卻是財勢雄霸山西,我實在是看不慣他那裝腔作勢的模樣!”

    國事李太后基本不懂,之前才會悉數交托給張居正和馮保,可對于家長里短那點事,她卻還能夠分辨得清楚是非。既然是張四教急吼吼帶著侄兒張泰徵去汪孚林那負荊請罪,顯然是非已經清清楚楚,而對于汪孚林坦坦蕩蕩地陳述妻子身世,出身小門小戶的她頓時有些感同身受。

    畢竟,她如今的境遇卻也要感謝當年家里人把她如同賣進了裕王府,可自己飛黃騰達成為貴妃、皇貴妃以及太后的時候,對于昔年舊事就真的沒有怨恨?當然不是,只不過孝道重如天,她縱使真的恨過父母賣女兒,那又怎么樣,如今還不是要給他們榮華富貴?也正因為如此,小北恨透了兄長薄情寡義,不肯歸宗,她也就不打算說什么了。

    正當李太后打算評點兩句張家父子時,外間又傳來了李用小心翼翼的聲音:“二位老娘娘,元輔張先生,外間錦衣衛派人來稟告,說是次輔張閣老家走水了。好像……”

    “好像什么?”這一次開口的卻是張居正。剛剛汪孚林說的這些,他大多知情,因此沒有插話,省得弄巧成拙,但對于這個新消息,他卻沒法保持沉默,“如今次輔張閣老正在伏闕,他家里發生這么大的事情,也要給他通個消息,你先把話說清楚!”

    “說是張閣老的長子張泰徵……似乎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汪孚林不禁暗自舒了一口大氣,心里知道,劉英那邊已經把事情辦成了。

    這個消息剛剛好好在汪孚林說了和張家那段過節之后送了過來,又說是錦衣衛的人前來稟告,李太后不由得看了一眼帘子外頭的張居正,陡然想起剛剛外間才稟告說,張明招供的同謀之中,除卻司禮監秉筆張維,眼下在這里的汪孚林,還有張四維,劉守有,相比汪孚林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御史,劉守有卻掌管著錦衣衛,她不禁立時問道:“是錦衣衛的誰跑來稟告的消息?可是劉守有?”

    “不是,是錦衣衛掌刑千戶劉百川和理刑百戶郭寶到外東廠稟告的,說是劉大帥……劉大帥帶著人在張閣老家幫忙滅火。”

    汪孚林簡直想大笑三聲。劉英之所以能幫著張泰徵從張家跑出來,那是因為有外頭馮保廠衛的人出手相助;之所以會說張泰徵死了,是因為劉英以張四教的身份坐實了這一點,又叫張家人去請劉守有幫忙滅火。有這個聲音混淆視聽,張家人在焦頭爛額之后也不會深思,一定會就此照做;而劉百川和郭寶之所以會到外東廠去稟告這件事,順帶黑劉守有一下,也是因為他讓劉勃去通知陳梁,讓陳梁去告訴的劉百川和郭寶。

    想來劉守有也是因為站在了小皇帝這邊,張四維又在宮中伏闕,已經沒有退路的他不得不去張家。

    立場決定行為,這真是顛仆不破的真理!劉守有聽了張家人報信之后趕去張家,除了幫忙滅火,只怕也有動念去查一查是否背后有人弄鬼,然后握住張四維把柄這一層心思!

    “簡直胡鬧,張家就沒人了?順天府衙和大興縣衙就沒人了,需要他堂堂緹帥去幫忙滅火?”李太后卻不管這些,眉頭倒豎,當即厲聲說道,“張先生,劉守有不該在緹帥的位子上再待下去,這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中旨黜落緹帥,傳揚出去未免不大好聽……”張居正一面說,一面看了汪孚林一眼,隨即用很自然的口氣吩咐道,“世卿最好再送一道奏本。”

    汪孚林躬了躬身,二話不說地應道:“緹帥須不是閣老家奴,臣自當奏本彈劾。”

    李太后頓時面色稍霽,當下就對張居正說:“張先生再推荐几個可靠的人來掌管錦衣衛。剛剛說的那兩個到外東廠稟告此事的也很好,不妨提拔一下他們。錦衣衛乃是天子親軍,怎可像劉守有這樣任性胡為?”

    聽到李太后這話,汪孚林覷著張居正沒有接話茬,他就再次用誠懇的與其開口問道:“恕臣冒昧,說到天子親軍,二位老娘娘在上,元輔張先生也在這里,卻不知道皇上緣何不在乾清宮?臣自蒙皇上恩寵,從廣東巡按御史任上回京,升任廣東掌道御史,文書房掌房田公公曾經多次奉御命賜甜食點心,臣一直感恩得很,只恨不能彈劾天下奸邪,推荐天下賢能,以報皇上賞識之恩。”

    此話一出,張居正頓時面色鐵青,當即喝道:“汪孚林,不該你問的就不要問,二位太后既是召見完了,你也該告退了!”

    張居正既是給出了這樣的明示,汪孚林來這兒該說的話全都說完了,當下便訕訕提出告退。可他還沒來得及邁出步子,就只聽李太后沉聲說道:“原來是大郎曾經几次三番讓田義賞賜你。田義都和你說了些什么?”

    怪不得張明硬要攀污汪孚林和張四維和他是同謀,敢情是她那個好兒子早早就想著拉攏人嗎?

    這一次,就連之前一直都沒怎么開口的陳太后都忍不住坐得更直了一些。她想得倒是和李太后不一樣,只希望汪孚林不要再往朱翊鈞身上潑臟水。哪怕小皇帝之前來求她出面,到最后卻表現完全失常,讓她失望透頂,可她畢竟一向很重視這個并不是她所生,在名分上卻也是她兒子的小皇帝。

    “田公公沒說什么啊?”汪孚林有些訝異地瞪大了眼睛,隨即一五一十地說道,“大概是因為臣曾經几次踏足文華殿和東閣,有和皇上正面接觸的機會,所以皇上這才知道臣這么一個人。屢次頒賜,田公公代皇上頗多勉勵,而且還提過臣不妨沉下心來在都察院多浸淫一段時間,不要好高騖遠。臣覺得很有道理,兼且之前已經蒙元輔舉荐,比尋常進士起步高了許多,所以早就知足了,否則若是好高騖遠,怎么對得起元輔栽培,皇上恩寵?”

    張居正適時補充道:“吏部侍郎王紹芳之前曾經有意舉荐汪世卿為吏部文選郎,他卻主動辭了。”

    李太后沒有說話,心里卻迅速評估起了田義這個人。宮里那么多太監,她當然不可能一個個全都記得,但田義畢竟是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也曾經到她面前露過頭的,她聽馮保和張宏都稱贊過此人忠心耿耿,宅心仁厚,又想到人在張居正病了之后也病了,據說直接求了情在宮外私宅暫時養著,生怕過了病氣給宮中,更不用提見皇帝,她就從心中把人從懷疑清除名單上剔除了出去。然而,張居正想要打發汪孚林走,她卻另有想法。

    她召了張居正來,是想請這位內閣首輔哪怕帶病也至少要代朱翊鈞寫一份罪己詔。可如今先有張四維帶著一大批人伏闕,又有張明招供,再加上張四維家中起火,據說還燒死一個兒子,劉守有堂堂緹帥竟在幫忙滅火,而汪孚林又彈劾了張四維,她心里不知怎的,竟是生出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

    民間父母可以到官府告兒子忤逆,她堂堂太后之前卻遭到了兒子那樣瘋狂的指責,不但如此,若非張宏馮保攔阻,朱翊鈞甚至几乎動粗,難不成這還不算忤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直截了當地說道:“汪孚林,你剛剛問皇帝在哪。他身為天子,卻忤逆悖上,如今人還押在慈寧宮!”

    死一般的寂靜……

    汪孚林既然應召來到這里,他就必須問一問,可沒想到李太后會在這時候揭開這么一個真相,他非常想誠懇地說,我就是被您緊急召見,立刻就准備走的小人物,您真用不著對我說這些的。您告訴我這些,回頭外頭那些正人君子知道這種時候我居然在宮中,卻啥都沒做,那不得在我身上踩一萬只腳?我問皇帝的下落,那是因為看見太后占了乾清宮,怎么也得問一聲,出去的時候也好對外間的官員們有個交待。

    這下完了,引火燒身!

    再看張居正時,他就只見這位內閣首輔同樣臉色發苦,顯然剛剛就已經在面對這樣一個最棘手的問題。而下一刻,帘子后頭就傳來了陳太后的聲音。

    “妹妹,大郎只不過是被人挑唆一時糊涂,日后改了便好,這忤逆兩個字扣在他頭上,他這將來該怎么辦?咳咳……”也許是因為說話太急,心情也太過于焦切,陳太后忍不住連連咳嗽,一只手也死死拽住了李太后的袖子,苦苦懇求道,“更何況,他是你的親生兒子……”

    “我不是只有他一個逆子,我還有潞王!”李太后忿然反駁道,臉上露出了深深的失望,甚至可以說絕望,“整整六年,我舍了慈寧宮不住,****在乾清宮陪他讀書,生怕他被人帶歪了,可他呢?他是怎么回報我的?聽著風便是雨,忤逆母后,甚至悍然動手,若非張宏馮保先后阻攔,其他人又來得及時,別說是你,就說是我,那時候會如何?大明歷朝歷代那么多皇帝,可有他這樣的?”

    縱使是一向被她用來和萬歷皇帝做對照的英宗、武宗甚至于世宗,也沒有過這樣不孝的行徑!

    陳太后頓時啞然,隨即不禁用求救的目光去看外間一大一小兩位外臣。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張居正蠕動了一下嘴唇,而原本要告退的汪孚林卻深深一揖,最終開了口:“兩位老娘娘剛剛說皇上忤逆,此罪名尤大,臣萬萬不敢相信。而且,恕臣直言,當時除卻兩位老娘娘和宮中內侍之外,可還有其他大臣在場?若沒有,外間伏闕的張閣老等人只怕會更加理直氣壯,朝野更會一片嘩然。國朝以孝治天下,如果太后指皇上公然違孝道,傳出去豈不是天下恥笑?”

    張居正之前拖延著死活不肯寫罪己詔,至于什么廢立的詔書那就更不用說了,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此時便離座而起,長跪說道:“慈聖老娘娘,汪世卿所言甚是,忤逆大罪縱使民間都會引起軒然大波,更何況宮中?還請老娘娘三思。”

    眼見汪孚林勸諫了,張居正也勸諫了,陳太后不禁又驚又喜,連忙對著李太后說:“妹妹,事情太大,萬萬三思而后行。”

    “三思?你難道沒聽到那孽畜子虛烏有的指斥!”李太后卻是不肯善罷甘休,可就在這時候,她只聽得面前傳來了汪孚林的聲音。

    “二位老娘娘,茲事體大,動輒要殃及天下,皇上縱使有錯,然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能否容臣去見一見皇上,好歹勸一勸?”

    此話一出,陳太后就猶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慌忙開口說道:“去,你快去,好好勸了皇上來請罪。”

    張居正何嘗不知道,罪己詔好寫,廢立的詔書也好寫,可接下來他絕對要被千夫所指,這可不是推行別的政令,他寧可千夫所指也無所謂,這種黑鍋他是絕對不愿意背的。所以,裝病把張四維給逼了出來,可卻讓自己辛苦教導多年的小皇帝犯了如此大的紕漏,他何嘗不是心力交瘁,可不維護還不行,當下只能把心一橫順著陳太后的口氣說道:“慈聖老娘娘,便讓汪世卿去勸一勸皇上,哪怕不看母子情分,也需得看在天下面上。”

    在一連三人的勸說下,早已心灰若死的李太后方才眉頭一挑道:“好,那就讓汪孚林去!他若真懂事,便去奉先殿跪上三天三夜,誠心誠意自己寫一道罪己詔來!”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8:45
第946章 和風細雨入君心

    慈寧宮這種地方,一向絕對屬于男人的禁區。因為不論是這里改名之前的清寧宮,還是如今的慈寧宮,在名分上都屬于一個群體,那就是在名分上位居整個帝國最前列,甚至還要壓過皇帝小半籌的太后。盡管張居正常常入宮,但那都是乾清宮,慈寧宮只有他母親趙老夫人和妻子王夫人來過。不但如此,就連李太后的父兄,在禮法上也不能踏足這里。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汪孚林那是大明立國兩百多年來,不說唯一,至少也是屈指可數几個能踏入此地的外臣之一。只不過,李太后和陳太后都在乾清宮,押在這里的卻是朱翊鈞,眼下又是事急從權,那就沒那么大問題了。而護送他過來的慈寧宮太監李用先頭還有几分太后身邊近侍的倨傲,可剛剛在乾清宮東暖閣聽了那么一會兒,心里對這位崛起速度飛快的掌道御史實在是佩服極了。

    一面撇清自己和張四維張明劉守有等人的關聯,一面卻又替小皇帝求情,一面得張居正信賴,一面又沒得罪兩位太后,最重要的是很可能還會成為小皇帝的救命稻草……這左右逢源的本事簡直絕了!

    要是讓汪孚林知道李用的心里話,他一定會翻白眼——如果李太后之前不捅破那層窗戶紙,讓他立刻走了,他哪來的興致給小皇帝求情?要知道,他收拾張四維是一招,挑起小皇帝和李太后的沖突,那卻不是他的手筆,當然他也在放縱這種過程進行也就是了。至于換個人來當天子,他不支持也不反對,但是,那個被嬌慣長大的潞王朱翊镠比朱翊鈞未必好得到哪去,而且人也已經不小了,他沒怎么接觸過,不知道是否好糊弄。

    盡管,只要是李太后這個當媽的應該命很長的情況下,只要外頭和里頭一直都有類似于張居正和馮保這樣的組合,再壓著李太后這座大山,要鉗制朱翊镠應該比朱翊鈞容易。可不管怎么說,這些都是設想,他是間接促成了現在的結果,可對于他自己來說,他一點都不想攪和到改朝換代那點事里頭去,這是要在身上背無數罵名的!

    所以,他既然沒走,聽到李太后那忤逆兩個字的巨大罪名,他就沒地兒躲了,不論怎么樣,如今張居正一時半會出不了宮,他就得負責把消息傳出去!

    “汪掌道,皇上就在里頭。”

    見李用站在門外,聲音很低,汪孚林躊躇了片刻,隨即也壓低了聲音說道:“李公公,一會兒我勸皇上的時候,也許彼此都會說點大逆不道的話,您多包涵。”

    知道,就算你不敢說,可皇上那脾氣,之前已經說過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了!李用立時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旋即就打起帘子,把汪孚林放了進去,自己卻守在門外,勒令一應太監全都退遠,以免回頭被太多人聽到里頭的談話,那時候一個個滅口都是天大的麻煩。

    汪孚林一進屋子,就看見朱翊鈞正呆呆坐在軟榻上。這位昔日出現在人前時從來穿戴整齊不苟言笑的小皇帝,此時此刻卻是典型的衣冠不整,一件外袍被撕掉了半個袖子,前襟耷拉了下來,光著頭沒戴帽子,臉色呆滯,眼睛無神,用比較貼切的詞語來形容,那就是貨真價實的活死人狀態。知道一般的話語只怕驚動不了這位天子,他就提高聲音叫道:“皇上,臣剛剛彈劾了內閣次輔張四維!”

    “啊?”朱翊鈞猶如從睡夢中驚醒一般,眼睛終于有了焦距。他緩緩扭過頭來,看清楚面前的是汪孚林,他頓時猛地吃了一驚,等意識到汪孚林說了什么,他頓時為之大怒,一下子跳了起來,“你和張四維不是和解了嗎?干什么還要彈劾他!”

    你居然也背叛朕!

    “皇上,張四維做下的事情實在是太不地道,臣沒辦法和他和解!張四維把之前寫信給我族伯汪道昆的事情全都推在了他兒子張泰徵的身上,勒令張四教帶著張泰徵來給我負荊請罪,可是,就在剛剛,張家據說走水了,之前就病著的張泰徵說是燒死了!他能夠做出殺子這種不慈的事情來,更何況是臣這么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

    朱翊鈞聽到殺子這兩個字時,冷不丁打了個寒噤。要知道,之前他是怒火上腦,踹開張宏,甩了陳太后,打傷馮保,想要和生母李太后好好理論,可那個節骨眼上,他最初去找陳太后的時候,喝了几口酒壯膽,等到了慈寧宮一番吵鬧之后,心智迷亂,早已分辨不清楚什么。如今細細想來,他卻依稀記起,母親的眼神中除卻深深的失望,似乎還藏著几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要知道,他并不是父親隆慶皇帝的獨生子,他還有一個弟弟!

    張四維為了自己的前程和名聲可以不要長子,張四教也可以不要蒲州張氏的嫡長孫,那么他呢?他雖不是父親隆慶皇帝的嫡子,卻是長子,和張四維家里的情形何等相似!

    汪孚林先不提張四維的伏闕,給張四維扣了個殺子的大帽子,發現小皇帝的表情似乎有些異樣,他知道自己做對了,方才繼續說道:“臣因先后彈劾馮保和張四維之事,被兩位老娘娘召到了乾清宮。臣到那兒之前,兩位老娘娘已經下旨,令人將病中的元輔從家里抬到了乾清宮。慈聖老娘娘接見臣的時候,就正在怒不可遏,偏偏這時候又傳來了次輔張閣老帶著一大堆人在皇極門前伏闕的事,慈聖老娘娘惱將上來,元輔便怒斥是張四維等輩教唆皇上忤逆不孝!”

    咦咦咦?

    朱翊鈞并不傻,這會兒那一丁點迷醉狂亂的酒意也已經完全醒了。否則,他剛剛在汪孚林說出彈劾張四維的事情時,就直接一嗓子把那半截心里話給吼了出來。然而,此時此刻,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這才低聲問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和一個腦子還清楚的皇帝交流,這無疑是一樁難度不太高的任務。汪孚林就定了定神,將張四維帶人伏闕的經過一筆帶過,著重說明了張家起火,張四維的弟弟張四教對人說養病的張泰徵來不及逃出而身隕,錦衣衛緹帥劉守有親自去救火……當然,張明在東廠吃拷問不過,于是供出的那一串同謀,因為那是他到乾清宮之前的事,因此他當然不知道,就連替田義輕輕巧巧開脫的事,他也隱去不提。

    朱翊鈞咀嚼消化著汪孚林帶來的這些最新消息,越想越覺得自己是被張明坑了。如果不是張居正這一病之后,田義突然病了,張宏又每每苦勸他要寬容馮保,而張明卻跑來暗示次輔張四維愿意投靠,自己也愿意作為馬前卒掀翻馮保,如此就可以除掉三座大山中的兩座,他怎么會在如今這當口貿貿然動手?想到這里,心頭火起的他忍不住沖著汪孚林質問道:“都是你,好好的你昨天為何彈劾馮保?”

    外間的李用聽得險些齜牙咧嘴,心想事情是皇上您做出來的,這時候卻遷怒于人家汪孚林?若非汪孚林肯承攬下這個來勸您的苦差事,就憑慈聖老娘娘那最要強不過的心氣,哪怕有陳太后的勸阻,哪怕元輔張先生不肯,那一張罪己詔,那一張廢立的詔書,說不定到最后都會成為定局!

    汪孚林卻不怎么生氣。本來,皇帝這種生物嘛,便是委過于人,肯下罪己詔的多半那還是委委屈屈,更不要說朱翊鈞這種天子了。于是,他調整了一下情緒,隨即誠懇地張口問道:“難不成皇上也覺得,馮保無懈可擊,所以這么多年來才沒人彈劾?”

    朱翊鈞差點被汪孚林問得憋過氣去。他當然想鏟除馮保,如果不是為了這個,他至于和親媽鬧成心在這個樣子?如果不是汪孚林帶頭開炮,今天又是那么十几份的題本一窩蜂送上,他至于在張明的攛掇下這么直接捋袖子打算追究一下馮保嗎?

    偏偏汪孚林仿佛沒看出他的憋屈似的,竟是語重心長地說道:“皇上,臣彈劾馮公公,那是為了公義,并不是為了一己之私,臣在此之前,那是已經下定決心,不成就隱居鄉里去教書的。”

    雖說如果讓他去教書,十有八九是誤人子弟。

    “當然,臣也要向皇上請罪,之所以會想到朝馮公公開炮,那是因為張四教帶著張泰徵來負荊請罪的時候,用言語激臣的,彼時他說,臣做御史這些年,雖然也彈劾過不少人,甚至還包括座師,但總的來說,是蒼蠅多,蚊子少。一來二去,本來臣的心結就沒有完全打開,又年輕,是個受不得激將的人,于是當他直接說了一句柿子不要只挑軟的捏,你敢彈劾馮公公?臣就接下了。”

    外間的李用聽得一個踉蹌,心想你在太后面前說得那般大義凜然,怎么跑來勸皇帝的時候,卻又換了說辭?然而,張四維如今反正已經討了兩宮厭棄,兼且小皇帝忤逆這件事還確實是很麻煩,如果能夠推到大臣挑唆天家骨肉上,那還確實是再合適不過。因此,他對于汪孚林在緊急情況下,公報私仇,一個勁往張四維身上潑臟水,倒也不覺得奇怪,甚至也沒多少反感。

    畢竟,汪孚林是明知道他在外頭的情況下說的。

    要知道,剛剛在帶路到慈寧宮時,汪孚林用非常快的動作塞給了他一張五百兩見票即兌的銀票,卻是低聲告訴他,自己不求加官進爵,哪怕此事之后歸隱田園也不要緊,可絕對不希望張四維能夠東山再起。要是平時,為了一個御史的賄賂而得罪當朝次輔,那當然是再划不來的,可現在張四維直接撞到了兩宮皇太后那滿腔怨氣的火頭上,他哪能沒個選擇?

    因此,在聽到里頭接下來是死一般的寂靜時,他就壓低了聲音提醒道:“汪掌道,兩位老娘娘那邊時間有限,你可快些兒,否則咱家沒法擔待。”

    面對這樣的催促,朱翊鈞頓時臉色大變,而汪孚林則開口說道:“皇上,臣并不十分清楚宮中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母子沒有隔夜仇,既然是外人挑起的,皇上何妨去兩位老娘娘面前賠罪認錯?臣一介外人,今天看到的聽到的,全都會悶在腹中不對外人言。這兩日臣就遞辭表回鄉,還請皇上能夠放下心結,日后的路還長著呢,怎能就因為一些外人的胡言亂語,不顧骨肉親情?”

    盡管剛剛還在遷怒汪孚林,可是,朱翊鈞一想到張明落在怒氣沖沖的李太后手里,肯定會供出他那點最后的班底,到時候自己又要回復孤家寡人的狀態,只怕就連身邊的內侍太監也要再被清洗一遍,外朝一旦聽到那什么忤逆的風聲,只怕短時間內不要再想有人心向自己了,汪孚林的勸告不可不聽,他頓時又慌亂了起來。再加上汪孚林好歹給自己指點了一條唯一的出路,他把心一橫就霍然站起身來。

    “你說得對。”這四個字能夠憋出來,剩下的話就容易多了,“朕真是悔不當初,怎么會被張明這些人給騙了!朕要去向母親請罪。”

    阿彌陀佛,皇帝總算是說出這句服軟的話來了!

    李用舒了一口氣,而汪孚林知道自己也算是把自己該做的事情給做完了,當即起身告退。

    至于之前李太后撂下的那什么到奉先殿跪三天三夜,然后寫罪己詔等諸如此類的話,他是半個字都不打算對小皇帝說的。要惹毛天子,誰愛去誰去,反正他沒有這個興趣。盡管他看似把皇帝勸回來了,但一旦朱翊鈞被罰到奉先殿去跪靈,以小皇帝的心性,如果還有人挑唆,再干出什么事來,那就和他毫無關系了。

    當汪孚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出宮溜之大吉的時候,馮保在外皇城御河邊的私宅中,也終于蘇醒了過來。一直守在旁邊半步不敢離開的掌家張大受喜極而泣,連聲吩咐人去宮中向李太后報信,隨即就匆匆將馮保昏過去之后那一系列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從張居正入宮說到張四維等人伏闕,從汪孚林彈劾張四維說到人被召到乾清宮,而后又進了慈寧宮去見朱翊鈞,如今已經出了宮。

    聽著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馮保便有些吃力地說道:“皇上呢,可出了慈寧宮?”

    張大受猶豫了一下,這才低聲說道:“太后沒有見皇上,而是讓皇上去奉先殿跪著悔罪。又召了內閣馬閣老和申閣老,似乎是要擬旨黜落張四維以及那些伏闕官員。”

    馮保頓時心中一突,隨即死死握緊了拳頭。他這次是過了一關,而且也沒什么大損傷,可這次之后呢?他的家人子侄呢?受此奇恥大辱,昔日情分喪失殆盡,小皇帝豈不是已經對他這個大伴恨之入骨?

    想到這里,他立刻掙扎著試圖坐起身來,見張大受還摁著他,他就用嘶啞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說道:“要是還想活命,抬也抬我去見慈聖老娘娘!還有,給我把皇上忤逆兩宮老娘娘,于是被罰跪太廟的消息傳出去!”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8:55
第947章 再下一城

    汪孚林快走到午門出宮的時候,他卻突然站住了。

    他剛剛有意繞開了張四維帶人伏闕的皇極門前,原本是想早點出宮,可現在想想,今天宮里發生的這些事實在是非同小可,他也算是深入了解不少內情的人之一,盡管在皇帝面前承諾保密,盡管李太后也沒有滅口堵嘴的意思,但只要他出了宮,回頭外間消息萬一散布開來,他就完全百口莫辯。所以,他在堪堪要出宮的地方停住了,隨即又調轉頭往里走,須臾又回到了會極門。

    會極門的兩個管門太監這兩日看著風云變幻,著實唏噓不已,剛剛還看著汪孚林往宮門去的背影,閑極無聊在那悄悄打賭,賭的便是汪孚林明天會不會再彈劾一個重量級人物。然而,看到明明要出宮去的汪孚林又折返回來,他們就有些發愣了,等到發現人竟然朝著會極門過來,兩人你眼看我眼,全都生出了一種非常不妙的預感。

    不會汪孚林還有奏本要提交吧?

    等到汪孚林直接來到他們跟前,兩人同時緊張了起來,卻沒料想到汪孚林竟是客客氣氣對他們拱了拱手:“二位公公,能否幫忙去內閣那邊問一聲,能不能借一套文房四寶……哦,最重要的是空白的奏本?”

    這是什么意思?兩個太監那表情完全是僵的,其中一個反應快一些,失聲問道:“汪掌道莫非准備在這里現寫奏本?”

    “是啊。”汪孚林隨隨便便給出了一個讓人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的答案,隨即微笑解釋道,“宮里今天發生了不少事情,其余諸位還沒出宮,我要是這會兒出宮,萬一出點瓜田李下的傳言,難免不美,所以我不得不逗留一會兒。可若無理由,卻實在是說不過去,還請兩位公公幫個忙,就說我打算現寫奏本,得晚點才能出宮去。”

    見汪孚林不動聲色地往四周一掃,隨即手上一滑,有一樣東西通過手指傳遞了過來,見慣了這種伎倆的一個管門太監迅速接過往袖子里一藏一捏,確定不是金子就是玉,他就對同伴輕輕點了點頭。兩人的意見全都空前統一,別看汪孚林昨天彈劾馮保,今天彈劾張四維,可這位竟然全須全尾地從乾清宮出來,仿佛沒有受到今天那件他們都不大了然的詭異事情影響,這種小事他們還是行個方便的好。

    當然,回頭一定要問清楚汪孚林這是什么奏本,別胡亂收進來給自己惹麻煩。如果還是死揪著馮保不放,他們也不能給面子。

    于是,其中一個年輕的管門太監立時匆匆專門往內閣制敕房跑去,等到和其中一個中書舍人一說,借了一套筆墨紙硯,包括兩本空白的奏本回來,他身后那個好奇的原主人也跟了出來。雖說品級相當,中書舍人那也是京官序列中一個不錯的飯碗,但中書舍人除去極少部分進士之外,卻還有很大一部分是選用的舉人甚至監生,因此和大多出身進士的監察御史沒法相比。這位和閣老們常有近距離接觸的中書舍人就對汪孚林客客氣氣。

    “汪掌道什么奏本這么緊急要在這寫,不能出宮去寫?”

    “之前在乾清宮聽到下頭稟報的消息,思來想去,還是免得明日再走一趟會極門,干脆呈了再回去。”汪孚林這一次卻絕口不提自己是為了避開可能有的嫌疑和疑忌,笑吟吟借了張椅子,磨墨之后就把打草稿的箋紙卷成了一個小卷,左手拿著右手寫。這是沒有桌椅的隋唐人士常用的書寫方式,他當然不大熟悉,但如今條件有限,他又不是內閣中人,不適合進內閣去借地方,因此只能這么將就。當然,他用這種書寫方式的最大原因只有一個——拖時間!

    只要拖到其他相關人士出宮,消息散布開來,那就沒他什么事了!

    那中書舍人使盡渾身解數想要從汪孚林口中套話,奈何對方守口如瓶,兩個管門太監又在旁邊虎視眈眈,他也只能悻悻閉嘴,卻又拿眼睛悄悄去瞟汪孚林這奏本寫的到底是什么。而對于這個,汪孚林當然不會再遮掩,那中書舍人很快就發現此番汪孚林彈劾的一樣并不是一個小人物。

    錦衣衛緹帥劉守有,這要是算小人物,滿京城就沒有大人物了!哪怕比不上閣老尚書,但劉守有的位子甚至可以說比不少侍郎都更要緊些!

    他一下子沒有再看下去的欲望,一溜煙跑回去說給同僚聽。此時此刻,馬自強和申時行全都被召入了乾清宮,告病多日的張居正早就被抬進了慈寧宮,內閣一畝三分地上一個能管事的閣臣都沒有,中書舍人自然彼此之間瘋狂議論串聯,卻全都不明白宮中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很快,他們就不用再猜了,因為汪孚林的嘴不大好撬開,但馬自強和申時行卻先后回來,而護送他們回來的太監又是嘴不大緊的人,直接把小皇帝被罰跪奉先殿的事給捅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否為了懲戒長子,還是氣得忘記了,李太后竟然絲毫沒下禁口令。

    汪孚林當然不知道自己完全是白擔心了一場,但他在某些時候素來警惕心過剩,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因此眼見得申時行和馬自強都陰沉著臉出來了,他還是整整在會極門盤桓了一個時辰,把自己這奏本從草稿到謄抄全都完成,這才把奏本交給了管門太監,把文房四寶還給了那位中書舍人,自己把揉成一團的草稿帶上了走人。

    等出了宮,回到都察院吃了一頓晚了許久的午飯,繼續捱到散衙,他回到家里,這才立刻見了嚴媽媽和劉英。得知奉了馮保之命接應的張寧,直接把張泰徵給接過去安置了,他便對劉英問道:“你那時候用張四教的聲音吩咐管家說張泰徵已經死了,又叫他們請劉守有幫忙滅火,張家人沒有懷疑?”

    “沒有,雖說我沒有現身,但張四教常來常往京師張府,上上下下全都最熟悉他的聲音,張四教出門時坐的轎子,我們也是早就打探好了,所以我哪怕沒有出轎子讓人看見,別人也沒大懷疑,畢竟慌亂之下轎夫只要差不多身形,那管家更不會去懷疑。而張四教的聲音和說話口氣原就是我最熟悉的。張泰徵如今是一門心思認定了父親和叔父想讓他死了,也不會懷疑我這個仆婦。更何況,我把他弄出去就沒再現身,將來他也見不到我。”

    汪孚林見劉英說得頭頭是道,不禁贊賞地點了點頭道:“此番多虧了你,辛苦。”他又看著嚴媽媽,含笑贊嘆道:“這次的事情能這么順利,也多虧了嚴媽媽,你們兩個這几天就不要外出,雖說喬裝打扮,但為了避免被人看出身形,還是謹慎一點好。”

    “是。”

    劉英答得爽快,嚴媽媽卻問道:“公子,還要做其他准備嗎?”

    “不用,我該做的已經都做了,剩下的不過是順勢等待,至于事情究竟怎樣發展,那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對于這樣一個事實,汪孚林不能不說不遺憾。然而,他的層級擺在那里,能夠調動所有資源,達到眼下這樣一個效果,那實在是已經驚世駭俗,若要強求結果完全符合自己的預期,那并不現實。但是,只要李太后、馮保、張居正這三個重要人物,陳太后、張宏這些次要人物,以及張四維糾集的那些人還是沿著之前的軌跡走下去,朱翊鈞這個天子不至于突然權謀天賦覺醒,瞬間點數全滿,那么即便是最差的結果,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果然,他今日一天之內連續彈劾了張四維和劉守有,這簡直是一炮震得滿京城都在晃蕩。更讓無數人瞠目結舌的是,廣東道的蔡光安和秦玉明竟然也在傍晚時分到會極門送奏本彈劾了內閣次輔張四維,不少人都知道,這兩個在都察院是刺頭,往日獨來獨往誰的帳都不買,陳炌把他們調到汪孚林麾下,據說他們還在外怨聲載道,非常不服管束。可這一次,兩人到會極門送奏本的時候,卻都張揚出一個意思。

    從前他們瞧不起汪孚林,但就沖著這位廣東道掌道御史敢彈劾張四維,他們就欽敬這人品,愿附驥尾!

    相比今日一天遭到三次彈劾的張四維,反而是劉守有只被汪孚林炮轟了一次,說他是身為緹帥,卻儼然大臣家奴,又羅列了平日失職、貪賄、結交張鯨等諸多罪狀,宮中的處分卻下達得非常快。劉守有出身麻城劉氏,可以說是家世資歷全都相當不錯,掌管錦衣衛也已經多年,之前赫然官拜都督僉事,此番竟然被直接革職,錦衣衛掌衛事臨時交給了掌刑千戶劉百川署理,理刑百戶郭寶協理。

    盡管只是署理,絕對不可能越過很多級直接轉正,但劉百川卻是欣喜若狂。換成從前,他何嘗想到過會有這么一天?哪怕日后不署理了,只要這些天能夠建下功勞,一個指揮僉事就能穩穩當當入手,擔一個管衛事的名義,日后就是名副其實的北鎮撫司之主!

    郭寶也一樣是高興得差點沒端住臉色。他哪里能想到,只不過是把劉守有幫著張家救火這么一樁小事捅到外東廠,就換來了這樣丰厚的回報?

    然而,兩人也沒只顧著高興,商議著立刻找由頭設法給陳梁謀一個總旗的空缺。畢竟,如今三個人是一條船上的螞蚱,至于打翻船主自己做主這種事,三個人卻都很默契地不提,至于背地里想沒想,這當然誰也不知道——可是,汪孚林拿住的把柄非同小可,是他們錦衣衛往官員府邸安排諜探,這種事傳出去是要捅大簍子的,再加上汪孚林腳踩著不知道多少條船,他們壓根不敢和這位妖孽翻臉。

    汪孚林能掀翻劉守有,更何況是他們?

    可這個晚上,三個人聚在劉百川家里喝酒的時候,陳梁卻是壓低了聲音說道:“今天街頭傳言很不對,似乎有人在故意散布皇上忤逆太后的事。”

    “你也發現了?”郭寶立刻看著劉百川道,“這事我也發現了,非常不對勁,絕對是有人故意在這么做。而且……似乎是東廠的人。”

    一提到東廠,后面的人是誰,那就顯而易見了。劉百川做了個馮保的口型,見對面兩個人全都趕緊點頭,他頓時苦惱得皺眉沉吟了起來。

    然而,當初劉守有坐緹帥這個位子,尚且還要給馮保磕頭,如同仆隸一般供其驅使,他們又算得了什么?

    “給汪爺報個信去,事到如今,得由汪爺拿主意。”

    這是劉百川說的,立刻得到了郭寶的認可。郭寶卻還看著陳梁道:“汪府周邊,這兩天還有東廠的人出沒嗎?”

    陳梁名為領著錦衣衛的命令監視汪府,實則作為汪家和劉百川郭寶溝通的渠道,身份最低,卻也最不引人關注。他想了一想,壓低了聲音說:“汪家附近,這些天東廠的眼線都撤走了,不知道什么緣故。不過那個劉勃提醒過我,很可能暗中還是有人盯著,小心點的好。”

    “這是正理。”劉百川想了想,和郭寶低聲商議了一下,最終說道,“這消息你早點遞,最好今夜瞅准時機送進去。倒是得盯著點兒張四維那邊。”

    張閣老變成了張四維,三人就在這么不知不覺之間,把還在台上的張四維給打成了下台倒計時。

    深夜時分的張府,確實正籠罩在一片驚惶不安的愁云慘霧之中。

    張四維伏闕大半日,卻沒有等到宮中傳來的任何好消息,反而是聽到小皇帝被罰跪奉先殿,而自己被人架出宮時卻沒有得到任何明確的答復,直到出了長安左門,他才得知家中失火,張泰徵“死”了,自己遭到了汪孚林以及兩個御史彈劾。癱軟在轎子上的時候,張四維就意識到自己落進了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中。

    等回到家里,見了三弟張四教,得知張泰徵不是死了,而是失蹤,家中管家在慌亂之際聽到轎子中疑似張四教的聲音,就立時照著辦理,甚至還請來了劉守有維持秩序,幫忙滅火,以至于劉守有遭到了汪孚林的彈劾,如今竟然已經丟官去職的時候,他那種確信就更強了。

    此時此刻,眼看滿臉疲憊的張四教走進屋子,隨即直挺挺跪在了他的面前,張四維不由得以手扶額,深深嘆了一口氣道:“事到如今,你跪著請罪有什么用?起來吧,越是這時候,我們越是得好好商量!”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9:05
第948章 生路

    張四教自從十六歲出門經商,成為蒲州張氏在商場上的領軍人物以來,大多數時候無往不利,因此他從來沒有料到,自己會被人針對,于是吃了這樣大的一個啞巴虧。哪怕他對張泰徵屢次受挫于汪孚林之手,几乎生出心魔,亂來一氣給家里惹出了大麻煩非常不滿,可從心底來說,他親自出面去和汪孚林打交道的時候,仍然帶著那么几分居高臨下。

    蒲州張氏和松明山汪氏的發家歷史差不多,一個是從滄鹽起家,一個是從淮鹽起家,往上數都不過几十年的歷史,但汪氏這些年在商場上沒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更多的是跟在程許兩家身后做個小嘍啰,再加上汪道昆已經致仕回鄉,汪道貫不過是一介縣令,汪孚林哪怕名聲赫赫,可實質上卻還是區區七品御史,所以張四教已經覺得自己非常重視對方了,沒想到如今看來,他終究還是小覷了人。

    他哪里能想到,汪孚林明明已經答應媾和,又已經交上了彈劾馮保這個最大的投名狀,可轉手一刀對准張四維捅上來,照樣又深又狠。如果僅僅是彈劾張四維也就罷了,他几乎可以斷定,那冒充他聲音,調動得張家團團轉的人也是汪孚林指使,所以才能把劉守有牽扯進來,隨即又一刀砍了劉守有!

    可那個冒充他聲音的人……

    張四教拖著僵硬的腳站起身,卻如同年少時對長兄的敬畏一樣,不大敢抬頭去看張四維的眼睛。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聽到張四維開口問道:“你雖說在外拋頭露面多年,但想來要把你的聲音學得惟妙惟肖,絕對不是一日一天之功,你可有什么懷疑的人嗎?”

    盡管很不想把那件昔年丑事給說出來,但如今這節骨眼上,張四教更擔心的是對方如法炮制,屆時他就算疲于奔命也必然難以提防。因此,他只能低聲將劉英的事情說了,隨即就聲音苦澀地說道:“我只以為她坐的那條船在運河上翻了,人死了,回來報信的仆婦也是這么說的,可沒想到……”

    沒想到之后的話,那就不用說了。張四維自從考中進士之后就一直在京城為官,只有入閣不成,卻被殷士儋一招反擊弄得狼狽歸鄉的時候鄉居數年,可即便如此,對于弟弟當年那點家事,他還是頗為了解。因為父親仍在,張家一直都沒有分家,所以張四教帶了個風月女子回家卻被老太爺拒之門外,而后置之別宅,還曾經抱了個女兒回去,但最終沒養住的事情,他都聽說過。

    他一向最欣賞這個機智百出,卻不得不沉淪商場的弟弟,此時不由得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怎么就這么糊涂!她的女兒要么給她養,帶回家之后,如果沒養活就實話實說告訴她,她要是受不了要尋死那就隨便她去,可你卻竟然拿著這么個子虛烏有的丫頭一直蒙騙她,竟然還把她送出去做那種腌臜事情!這下可好,滅口不成,卻把這么一個大禍患丟在外頭!你之前還說你侄兒,我看你比他還糊涂!”

    張四教面色蒼白地垂頭聽訓,心中亦是悔恨難當。他最沒有想到的,那個自己叫她做什么都百依百順的女人,竟然會在劫后余生之后投靠汪孚林!要知道,那是一個毫無見識的花船女子,怎么知道汪孚林和家中有仇?怎么會寧可花費這么多曲折來找自己報仇?

    “大哥,只怕侄兒便是這流螢用詭計悄悄賺走,可家中上下卻宣揚他已經死了,如今該怎么辦?”見張四維只不作聲,張四教咬了咬牙,這才又開口說道,“今日皇上去跪奉先殿的消息,已經滿京城瘋傳了開來,你去伏闕卻沒有任何下文,只怕皇上在宮中已經全然落了下風,當此之際,是一條道走到黑,還是……”

    還是之后的話,他實在是說不出來。這時候要服軟,就不是汪孚林肯不肯接受城下之盟的事情了——已經上了奏本彈劾的汪孚林絕對不可能收手,而且張四維領頭伏闕的事都已經做出來了,那么就絕對不可能半途而廢。可事情到了這地步,明日還能發動多少人?劉守有也已經丟了官,他還能四處去串聯人嗎?

    一貫果斷的張四維也是平生第一次決斷不下,思來想去,他就開口問道:“今日汪孚林在宮中盤桓許久,知道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嗎?”

    家里焦頭爛額,但張四教到底不是簡單人物,兄長和那些官員在宮中伏闕,他一直都沒有斷了打聽宮中之事,當即開口說道:“汪孚林據說在會極門交了彈劾大哥的奏本之后,就被慈寧宮太監李用給帶去了乾清宮,應該是在那見到了兩宮皇太后以及張居正。而后,李用帶著他去了慈寧宮,應該是見了皇上。但他在兩邊具體說了些什么,卻無人得知。而他在出來之后,原本要從午門出宮的,卻又折返回會極門,交了彈劾劉守有的奏本,這才回了都察院。”

    這樣的行動軌跡清晰明了,張四維細細琢磨下來,眉頭卻漸漸擰成了一個結。

    “汪孚林居然去見了皇上……只怕今天家里出的事情,便是一石二鳥之計。大郎是我的長子,皇上也是慈聖老娘娘的長子,如果皇上聽到了我家中之事,汪孚林再挑唆几句,他只怕就會在心里給我打上不慈這個印記!要想翻身,除非我能把輿論翻過來,能把皇上從奉先殿里接出來,能把慈寧宮壓下去、”

    張四教聽到一石二鳥兩個字時,心里便咯噔一下,等聽到張四維道出這唯一一條生路,他更是覺得腦際轟然巨響。

    如果有劉守有在,這件事只怕還有可能,可如今廠衛全都在對方之手,他們已經是砧板上的魚,還有翻盤的余地嗎?

    “皇上和兩宮皇太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可打探明白了?”

    汪孚林都能有姜淮傳遞消息,張四維好歹當了這么多年的京官,哪怕沒有教習過內書堂,但宮中當然也有相應的渠道,再加上李太后仿佛忘記了封鎖消息,張四教自然把太后和皇帝之間的沖突打探得八九不離十——當然,皇帝指責親生母親紅杏出牆這種事,誰也不敢亂嚼舌頭,可母子圍繞馮保沖突這一緣由,卻沒人會瞞著。畢竟,馮保這些年在宮中一手遮天,看不慣的人多了。

    “這生路就著落在馮保身上。”張四維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他當年對付高拱,就是用的步步緊逼的手段。如今他雖說是皇上大伴,可若不是慈聖護著,業已遭殃多時。只要皇上異日親政,記起如今之仇,只怕不但會發落他,就連他家中弟侄也不可能幸免。你說自知絕無幸理,他會怎么做?”張四維看到張四教那恍然大悟的樣子,他便冷冷笑道,“馮保一定會圖謀廢立!到時候若慈聖也有此意,張居正不得不屈從,那就是我們的機會!”

    張四維沒有猜錯馮保,哪怕馮保這會兒頭上還用棉布包著,看上去血跡斑斑,可他囑咐心腹張大受去奉先殿,皇帝跪靈的地方換了兩支他從箱底翻出來的蠟燭之后,又親自先后去了慈寧宮和慈慶宮。

    慈聖李太后對他一貫信賴,他是知道的,因此從河邊直房的私宅進宮之后,第一時間去了慈寧宮。而慈慶宮的仁聖陳太后卻對他談不上太大的好感,此番很可能更因為小皇帝的舉止失措而恨上了他,可即便如此,他仍舊到慈慶宮去跪了一跪,深刻表現出痛悔當初的模樣,又是裝模作樣要尋死。

    身為繼妃,皇后,卻被丈夫險些打入冷宮的仁聖陳太后,自然不是什么擅長斗心眼的人,在馮保這一番做作之后,她雖說絕對不可能心結盡去,可想想那畢竟是陪了朱翊鈞十几年的大伴,她也就答應了馮保的請托,答應回頭會在朱翊鈞耳邊求求情,把人放到南京去養老。

    而這樣的話,當馮保轉而再次來到慈寧宮面見李太后時,卻是扑通一聲跪了下來,隨即聲音顫抖地說道:“老娘娘日后還請好好保重,老奴傷勢稍好之后,就去南京守陵司香,再也不能替您分憂了。”

    此時此刻,馮保那裹著帕子的頭,那猶帶青紫的臉,那比蠟黃更糟糕,几乎有几分慘白的臉色……一切的一切都讓李太后受到了巨大沖擊。她自從在裕王府當寵妾開始,就一直都很信賴馮保,等到后來冊了貴妃,皇貴妃,馮保也都一心一意敬著他,和陳洪、孟沖那些只知道諂附皇帝的宦官絕不相同,所以她一直都很放心地將批紅完全交托給馮保,自己甚至根本不會過目那些下頭的奏本題本。

    她几乎是又驚又怒地站起身來,厲聲說道:“誰敢趕你走?”

    “老娘娘,皇上終究是皇上,他既然已經容不下老奴,今日之后還有明日,明日之后還有將來,老奴與其惹人厭,還不如退到南京去養老。仁聖老娘娘心中慈悲,她已經答應了老奴,回頭會在皇上面前轉圜,准了老奴所請。”馮保一點都沒有往陳太后身上潑臟水的意思,只是又磕頭道,“日后老奴不在了,若是皇上左右再有人說什么老奴不好的話,只求您替老奴說一兩句公道話,老奴就感激不盡了。”

    不等李太后答應或拒絕,馮保就搶著說道:“元輔張先生比老奴得罪的人更多,日后只怕下場更加不如,老娘娘若能放他早日致仕,也許還能保全他一二。若是拖著,只怕異日也會被人針鋒相對。他如今一病,張四維就敢伏闕,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那說不定……”

    馮保絕口不提皇帝之前指責李太后和張居正有首尾,但這不意味著李太后就不會有聯想。盡管在張居正和汪孚林的連番勸諫下——汪孚林甚至還親自去勸了朱翊鈞低頭——盡管陳太后亦是苦苦求情,她從表面上來說,怒火仿佛已經按捺了下去,可內心深處那種念頭卻久久不去。

    別人看不出來,馮保是什么人,又豈會看不出李太后那臉色下的熊熊怒火。此番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暗中用了一點小手段。

    果然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一陣小小的吵鬧聲,緊跟著,門就被人推開,卻是潞王朱翊镠跌跌撞撞進了門,臉上還有些迷糊。

    今天的事情發生得絕大,但李太后從一開始就吩咐把朱翊镠關在屋子里不許出來,若有人敢告訴他什么,那就亂棒打死,因此小粉團子似的潞王,這會兒還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他揉著眼睛進了門,東張張西望望,看到馮保時就叫了一聲大伴,隨即就有些遲疑地來到李太后身前,低聲問道:“母親,大哥怎么今晚沒來昏定?”

    晨昏定省,說的就是晨省和昏定,再通俗點兒就是早上晚上分別向父母問安,這也是從皇宮到大戶人家的規矩。李太后沒想到小兒子跑來竟是問這個,臉色頓時一沉,可她又不能說長子被自己攆去跪奉先殿了,當下只能咬了咬牙,隨即沉聲說道:“你大哥有事要忙,你問這個干什么?”

    “沒什么,就是大哥之前嫌棄我的字寫得不好,我特意練了几天,想拿給他去看看,讓我瞧瞧我也是有進步的!”朱翊镠把胸脯挺得高高的,隨即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我現在不偷懶,以后就藩的時候就能偷懶了,想睡到几時就能睡到几時!”

    李太后遽然色變。她總共就這么兩個兒子,卻也已經比其他的妃嬪幸運太多,可之前為了長子,把次子几乎是放養在慈寧宮根本沒工夫理會,如今次子卻對自己說起就藩的話來,她哪里能忍?几乎是下意識的,她就厲聲喝道:“你才多大,誰說你要去就藩的?誰!”

    朱翊镠被李太后吼得直接一哆嗦,慌忙解釋道:“我就是聽外頭人隨口提起,這才知道皇子皇弟都是要就藩的。母親你別生氣,我以后不說就是了……”

    不說潞王就能不就藩?就算皇帝答應,那些大臣也不可能答應。更不要說,朱翊鈞現在就敢和她那樣硬頂,就敢說出那樣的話來,怎么可能為了善待弟弟就不讓他就藩,又怎么可能扛得過那些大臣?

    看到李太后那微妙的臉色,馮保心中輕輕舒了一口氣。至少,他這第一步棋走對了!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9:12
第949章 深夜闖宮

    奉先殿中,大明列祖列宗的牌位高高在上,一張張畫像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分外陰森。那燭火甚至詭異地爆了兩下,隨即又簌簌跳動了起來。

    孤零零呆在這里的朱翊鈞嘴唇緊抿,之前汪孚林來勸說時,稍稍平抑下去的那點怒氣,在跪了整整一個半時辰之后,加上這陰森的環境,各種紛至沓來的幻境,他的胡思亂想越來越厲害,如今的怨恨滿滿當當快要溢出胸腔了。他懂事起就是皇太子,而后幼年登基為帝,即便不能說真的就可以予取予奪為所欲為,可身為帝王高高在上的那種心態卻是與生俱來的。如今為了清除一個馮保,母親竟然這樣對他,他的心里除卻憤懣,卻還有一種深深的羞辱。

    然而,奉先殿之外沒有一個他的人,他如今雖說有個天子的名頭,卻根本沒有辦法行使天子的權力!更何況,今日之后,他也許會被母親和馮保層層掩蓋遮蔽起來。別聽汪孚林說張居正之前還曾經在乾清宮替他求情,關鍵時刻,張居正有几次真正站在他這邊?

    由于跪的時間長了,盡管膝下有厚厚的軟墊,朱翊鈞仍舊覺得那種猶如針刺的軟麻疼痛直入骨髓,一時間就想起了舊日因為功課又或者別的什么小事,馮保又或者別的什么人一告狀,他就被李太后苛責的情景。這種怨恨和痛苦糅合在一起,終于讓他生出了几許瘋狂之意。他用力支撐地面站起身來,轉身踉蹌著走到大殿門口,見几個把守這里的太監愕然朝自己看了過來,他瞧也不瞧他們一眼,竟是徑直往外走去。

    几個太監見勢不妙,連忙上前阻攔,卻不想聽到一句讓他們從頭冷到腳的話:“你們若敢攔朕,他日朕大權獨攬之際,難道還杖斃不了几個家奴?”

    然而,這話嚇得了大多數人,卻嚇不住李太后放在這里的心腹。其中一個高壯的太監便上前行禮道:“皇上乃是至尊,奴婢們自然不敢冒犯。可縱使皇上也要守孝道,慈聖老娘娘乃是母后,母后懲戒,莫非皇上要違抗孝道不成?”

    朱翊鈞早就知道不可能那么輕輕巧巧就讓所有人服從自己,當下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喝道:“朕是受命于天的天子。如今馮保蒙蔽母后,宮中上下,順他者昌,逆他者亡,爾等當初入宮,不過全都是一樣的身份,如今卻都被他壓在頭上,真甘心嗎?若有從朕除逆者,二十四衙門之中掌印的位子盡他挑選!若敢阻攔者,朕來日誅他九族!”

    此時此刻,大多數人連倒吸涼氣都忘了,取而代之的是屏氣息聲,似乎每一個人都在權衡利弊得失。盡管皇權的威嚴一直都壓在頭頂,但不得不說,這些年來馮保的權威早已深入人心,因此,哪怕朱翊鈞許下的賞格不可謂不動人,悄然護在了皇帝身前身后的人竟然只有一半。當然,剩下的人中,敢于擋在皇帝身前的人卻只有寥寥几個,剩下的有人拔腿就跑去報信,也有更加大膽的人直接扯開嗓門大吼了一聲。

    “有人裹挾皇上要造反!”

    這一嗓子實在是殺傷力巨大。饒是朱翊鈞已經破釜沉舟,此時此刻也嚇了一大跳,更讓他火冒三丈的是,不少不敢攔路,也不敢跟從他的人也在那大喊大叫,說是有人要裹挾他造反。這下子,那些原本已經打算跟從朱翊鈞“反正”的宦官們就陷入了進退兩難之際。總算有人意識到這會兒退縮也是個死,立刻到朱翊鈞身后提醒道:“皇上,當此之際沒別的路了,馮保眼下就在慈寧宮……”

    “全都給朕喊起來,誅除奸佞馮保,朕重重有賞!”

    奉先殿在仁壽宮西邊,再往西依次是中軸線上的內朝三大殿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再西面方才是慈寧宮。而奉先殿的東南面,則是慈慶宮,也就是陳太后的居所。之前已經借過一次陳太后的勢,但結果卻不大理想,再加上朱翊鈞知道陳太后似乎之前也有磕著碰著,身體又不好,他如今不大好意思去見這位嫡母,這會兒就決意單獨干到底。這一次,他是真正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因此從奉先殿出去之后就是沿路召集人手。

    然而,朱翊鈞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一點。在如今這四面宮城已經下千兩的時候,被罰提鈴的宮女們也許要開始唱天下太平,但是,太監這種往日宮城中和宮女一樣非常常見的生物,卻沒剩下几個。因為這種時刻,除非是需要在宮城值夜的司禮監大佬,以及各宮各殿的管事,大多數人都會回到外皇城的二十四衙門,回到河邊直房的私宅。總而言之,這就意味著宮城之中有勇力的宦官只剩下了小狗小貓兩三只,倒是朱翊鈞的舉動一時間迅速散布了開來。

    當慈寧宮的李太后又驚又怒地得知了這么一個訊息時,留守內閣的閣老申時行也得知了此事。原本今天是該張四維值守的,然而,張四維領頭伏闕,雖說宮中尚未有只言片語傳下,把張四維送出宮時,好歹還算是有禮,可總不可能讓這么一個一大把年紀跪了大半日的次輔再繼續窩在宮中內閣里。按照日子遞補當值的應該是馬自強,可馬自強想到自己和張四維是姻親,干脆避嫌了。所以,登第最晚,資歷最淺的申時行,就成了今晚的值夜者。

    而現在,申閣老就不得不面對一個前所未有的難題——張四維伏闕,力挺皇帝誅除馮保,而小皇帝在已經碰了一個硬釘子之后,竟然直逼慈寧宮去了!如今是他獨自面對這種絕對有違孝道的情況,他該怎么辦?

    申時行和王錫爵,余有丁同榜,都是嘉靖四十一年的進士,當年分別位居狀元、榜眼、探花。盡管一甲前三名的前途素來比二甲三甲更有保証,可是,像他們這樣三個人全都在官場上前進速度這么快,這么凶殘的,卻還是很少見的。王錫爵如果不是自己非要和張居正划清界限,然后走人,說不定也一樣入閣有望。相形之下,曾經的狀元申時行和張居正一直都維持著尚可的私交,此時此刻只覺得糾結極了。

    如果按照忠君的政治立場,哪怕政治投機性來說,他都應該立時傳出消息去,呼應小皇帝的鋤奸舉動,可白天張四維的伏闕他都沒參加,這趨利避害的心思可見一斑——不但是他,就連馬自強在得知消息后,都是罵娘而不是立刻跑去聲援,就可想而知這番態度。在他看來,按照孝道來說,小皇帝這一心一意和聖母擰著干的態度,是完全不對的,須知國朝的太后哪怕從來都沒有廢立皇帝這種先例,可并不是說被逼急了就不會這么干!

    更何況,李太后并不止朱翊鈞一個兒子,還有一個潞王朱翊镠!

    申時行在直房中來來回回踱了一會步子,最終做出了決斷。如果是王錫爵,也許會破釜沉舟,至少決定幫一邊,可申閣老叫了一個值守的中書舍人進來,盯著對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直到把人看得發毛之后,他卻用非常緩慢的語調說道:“告訴制敕房和誥敕房,凡我內閣中人,今夜哪里都不許去。若是內宮有人傳喚,除非是蓋著太后或者皇上御寶,否則全都不許應命。夤夜于宮城之中行走,人臣大忌,讓他們都記住了!”

    大明朝開國這么多年,動亂禍及宮城之中的,有且僅有一次,那還是永樂皇帝朱棣造反時候的事了,而且還是從北邊一路打到南邊,禍亂的是南京的皇宮,而定都北京之后,如宮女暗殺皇帝這種小打小鬧固然偶爾發生,可今天這樣的事情卻是第一次。在申時行心里,與其這時候貿貿然跟著蹦跶,還不如做好人臣本分,省得來日最終得勝的那一頭細細品評,認為你不夠純臣,到時候反而倒霉!

    申時行的吩咐在有些蠢蠢欲動的人頭上澆了一盆涼水。在這種時候,低品官員的賭博心理那是非常強的,如此一個很可能一飛沖天的機會,卻硬生生被人按了下來,自然不免會有怨言。可申時行緊跟著吩咐人傳出來的話,卻讓寥寥几個暗中打算串聯一下,倒逼這位閣老就范的人一下子蔫了。

    “若有誰敢趁亂行不法事,我就是拼著日后這官不做,也要揭他嘴臉,讓他聲名盡喪,除非你們先殺了我!”

    申時行摁住了內閣,內閣對面的文華殿以及這附近的一連串附屬建筑,在不遠處那喊殺和喧囂聲中,就顯得格外靜謐。申時行不安地等待著結果,知道不管最終如何,后世肯定會有人詬病他的膽小,說他這按兵不動是為了明哲保身,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僅僅是太監卷進去,那么事后如果兩宮能夠重歸于好,只要殺几個太監就能夠了事了,可如果是內閣以及文官卷進去,那么可真的是要牽連無數,到時候他才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痛罵的。

    是被人罵明哲保身好,還是被人罵獻媚諂附好?他寧可前者,也絕對不能容忍后者!

    也不知道等待了多久,申時行猛地聽到外間一陣動靜,轉身看去時,一個中書舍人已經跌跌撞撞沖了進來,聲音顫抖地叫道:“閣老,皇上有命,說是……請您去慈寧宮。”

    申時行面色大變,隨即發狠問道:“來的是誰,可曾見過?可有皇上手諭?”

    那中書舍人一貫見申時行和藹可親,沒什么架子,此時差點被那凶狠的表情嚇了一跳,退后一步方才結結巴巴地說:“下官……下官沒見過。沒有……沒有手諭。”

    “深夜闖禁宮,又不是常來內閣傳話的中官,更沒有聖上手諭,就算是真的聖命,我也不敢奉詔,更何況如今根本不知道是否聖命?你去回復來人,慈寧宮乃是聖母所居,別說深夜,就是白天,也不該外臣亂闖,恕臣不敢奉詔!”

    當那個白跑一趟的小內侍匆匆回去,打算傳達申時行的答復時,他還沒到慈寧宮前的義平門,就發現那邊廂全都不是之前的熟悉面孔,一下子就意識到之前沿途招攬人手,沿途叫開宮門到慈寧宮除逆的小皇帝,似乎是已經遭到了鎮壓。原本還滿腔怨憤打算告申時行黑狀的他,這下子根本就連一丁點的氣性都沒了,慌忙沿著陰影處一溜煙逃跑。

    好在這時候慈寧宮義平門前的那些人全都是以防守為要,還根本沒時間清理可能散落宮中的某些人,真的叫這個見機很快的家伙跑掉了!

    小人物跑得掉,大人物卻不可能臨陣掉鏈子。

    馮保在去向李太后哭訴之前,就已經吩咐了心腹黨羽,利用自己身為司禮監掌印的優勢,在宮城中預先布置了一些人手。可是,他怎么都沒想到,朱翊鈞會來得這么快,這么氣勢洶洶,更沒想到沿途好几道宮門處在聽到小皇帝的嚷嚷聲之后,都會打開宮門放人進來,還有不少人加入到附和小皇帝鋤奸的隊伍。

    文官們能夠被申時行摁下賭大運的心思,宦官們卻不一樣。當初為了進宮,連那最可怕的一刀都已經挨過了,成了刑余之人,現在還怕拿腦袋賭博?

    哪怕這宮中連把菜刀都沒有,可剪刀,板凳這些簡易兵器卻還是有的,慈寧宮義平門前的一番大戰,那真的是相當恐怖。到最后,頭上還纏著一圈白棉布,整個人還虛弱的馮保聽到情況不妙,而李太后下令慈寧宮上下全部出去,直面小皇帝,他干脆橫下一條心,硬著頭皮跟了李太后出來不說,還站出去對著朱翊鈞痛心疾首擺事實講道理,一副苦心勸諫的模樣,把小皇帝氣了個七竅生煙,兩邊一下子就劇烈沖突了起來。

    這卻和戰場上真刀明槍的大戰不同。這一打,一方是臨時湊出來的烏合之眾,武器不過是板凳和剪刀,另外一方雖說有所准備,可同樣也沒有趁手的兵器,再加上和天子直接放對,士氣未免要差一些,如果不是李太后押陣,只怕真的要被三兩下攻破。

    即便最后終于靠著李太后的親自督戰撂狠話,穩住了陣腳,馮保卻不合為了保護硬是要出來坐鎮的李太后,胳膊上被一條板凳硬生生砸了兩下,隨即挨了飛來一剪刀。原本頂多不過皮肉傷,卻因為馮太監要表現一下英勇,好死不死地直接扎在了脖子邊上!

    看到馮保那血流滿面的一幕,如果不是李太后出身民間,兒時也看到過家里父兄受傷流血的樣子,她几乎就能昏過去!

    而這一次,她的聲音一下子變得無比尖利:“拿下那個逆子,大明朝沒有不孝的皇帝!”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mk2258

LV:9 元老

追蹤
  • 1120

    主題

  • 100531

    回文

  • 46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