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799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0:35
第890章 慈悲

    這一晚夜深人靜時,汪孚林卻在書房中,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仿佛真的只是一介尋常有技藝民婦的馮劉氏。

    這些年來他走南闖北,眼界丰富,見過林林總總各式各樣不同的人,因此對于看人積累了相當丰富的經驗。只從馮劉氏露在外頭的脖子和手,他就能看出對方絕非底層平民出身,否則,那雙手不會沒有留下做活的痕跡,脖子上也不會几乎看不見多少歲月的細紋。因此,在那張與其說不出色,還不如說非常平庸的臉上流連了片刻,他就沉聲說道:“現在你可以說實話了吧,程老爺差遣你到京師來,到底是為了什么?”

    “妾身流螢,拜見汪爺。”

    見對方再次盈盈下拜,卻不是之前那略帶粗啞的聲音,而赫然是嗓音動人,動作優雅,汪孚林雖說已經有些猜測,但還是頗感意外,沉吟片刻就問道:“流螢,可是輕羅小扇扑流螢的流螢?所謂馮劉氏,這劉字,應當便是從你這花名來的吧?難不成你是出自淮揚花船?馮則是你的夫家?”

    自己不過是報了從前常用的花名,汪孚林就毫不驚訝地推測了起來,流螢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抬起了頭,緩緩從臉上撕拉下了一張假面具。就只見她的真面目五官秀美,眉間眼角略略有些細密的紋路,看上去說四十也可,說三十也有人信。

    而她雙手放在身前跪坐在那里,卻是低聲說道:“正是汪爺說的那個流螢。只不過馮卻是妾身從前跟過的媽媽姓氏,并非夫姓。妾身出自瘦西湖上的一條花船,一次飲宴時,被山西一位有名的鹽商贖身,從此便不操舊業,洗手羹湯侍奉夫君。”

    山西鹽商?那怎么又再次流落揚州,而且還被程老爺派人易容送了來?

    汪孚林心下狐疑,卻沒有開口追問,而是靜靜地坐著等那流螢自己說。

    “那位在江淮姑蘇都頗有名氣的山西鹽商,便是當朝次輔張閣老的三弟,張四教。”

    聽到這么一句話,汪孚林這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神變得無比犀利:“蒲州張氏雖說乃是商賈,但几代以來,卻也都是讀書不輟,因此以儒商自居。除卻如今這位次輔之外,據我所知,張家几兄弟也全都是自幼讀書,因為張閣老的父親在經商上雖說不錯,卻過于迂腐了一些,因此,他們要全力供養自幼便是神童的兄長,這才一個個全都去經商。所以,即便是張四教,也理應不可能因為花船上春風一度,就隨隨便便將風塵女子帶回家去!”

    盡管汪孚林字字句句全都無比犀利,但流螢卻依舊顯得十分沉著,但隨著敘述,她似乎自己也沉浸了進去,不知不覺就改了自稱。

    “汪爺明察秋毫,您說得沒錯,張四教那時候不過是喜我容顏出眾,嗓音動聽,兼且更有扮男扮女全都駕輕就熟的技藝,這才把我帶回了山西去。只不過,張家門風森嚴,家規嚴厲,不論他如何掩飾說好話,但老太爺聽說我來自揚州,就不許我入門,我便當了他的別宅婦,后來,我給他生了一個女兒,就傷了身體再也不能懷孕,他借口女兒養在外宅不能教養,就送了人回張家,放在他的繼室妻子名下撫養。我雖不舍,但想想也是為了女兒好,便答應了。”

    說著這一段過往,流螢的臉上稍稍有些黯然,但并未如尋常女子一般歇斯底里。然而接下來,她足足停頓了許久,這才繼續往下說。

    “張四教頗得長兄,也就是次輔張閣老的賞識,當然,這也是因為張閣老當官的開銷,多半都是他在外經商供給。所以,張閣老親自設法,給他捐納了龍虎衛指揮僉事的官職。如此一來,他在外經商時,事半功倍,人人都敬他三分。當然,這都是萬歷之后的事,張閣老入閣之前,他還沒有那樣的風光,那一年,因為滄鹽銷路不好,几個晉商下淮揚卻鎩羽而歸,他就帶著我再次到了揚州。”

    說到几個晉商下淮揚卻鎩羽而歸,汪孚林頓時心中一動。要知道,想當初在萬歷元年參加南直隸鄉試之前,他可是去過一次揚州,那一回便是徽幫對上晉幫,晉幫還拉上了松明山汪氏的四房汪道旻作為內應,結果卻被程老爺坑慘了。難不成這流螢所說的,便是那一次?

    想到這里,他就聽得更專心了一些,而流螢也沒有拐彎抹角藏著掖著,而是一語道破了關鍵。

    “張四教之前已經不攙和淮揚鹽業數年,到了揚州之后,他先是不顯山不露水,不交接官府,不涉足官場,只遍訪煙花之地,這樣過了半年,他終于摸清楚了徽幫的內情。揚州徽幫四大姓中,汪程兩家分支的松明山汪氏和黃家塢程氏因為有比姻親更勝一層的關系,素來走得近,而許家則因為分家有所齟齬,有機可趁。吳家的一支,西溪南吳氏,其主吳天明卻是最最好色的人。張四教打聽到吳天明最愛人妻,他便借著一次酒宴,將我送給了他。”

    贈妾這種事,官場尚且屢見不鮮,更不要說商場——想當初蘇東坡將懷孕的姬妾送人,這可是耳熟能詳的故事。因此,汪孚林只覺得有些嫌惡,但也僅僅是有些嫌惡而已。這是這個社會的風氣,他就算是皇帝他都管不了,更何況他還不是皇帝?但聽到吳天明這個名字,他還是想起當年程老爺就對他說過,吳天明在徽州鹽商當中排不進前五,瘦馬卻養了十個八個。

    “我那時候跟著張四教已經有八年,因為姊妹當中也不是沒人遇到過這種事情,再加上離開蒲州時曾經遠遠看過一眼女兒,看到她似乎過得不錯,因此張四教對我提到此事時,我雖說又驚又怒,傷心了几天,但也認命答應了,卻沒想到,張四教卻是囑咐我,務必將吳天明以及他身邊几個侍從的聲音練得惟妙惟肖。我這才得知他的目的不純,卻被他用女兒要挾,不得不從。”

    “我迷得吳天明神魂顛倒,輕而易舉完成了張四教的吩咐,他就趁著吳天明不在,把我從吳家弄了出來。我在他的指使下,對吳家的几個掌柜學了吳天明及其兩個心腹的聲音,就這樣連著壞了吳天明一樁鹽業連橫的大樁生意不算,還讓他和程老爺生了罅隙。即便如此,吳天明卻也還不至于想到了我這個逃妾身上。他又依樣畫葫蘆,把我通過他人送給了許二老爺作為籠絡,把人策反之后,趁機指使几個晉商大舉倒逼。”

    “若非程老爺最終察覺到不對勁,而后又遍訪几個鹽商,徽幫險些四分五裂。可張四教眼看晉幫立足已穩,用不著我了,擔心我萬一露出口風,就再次幫我從許二老爺那兒逃了出來,又說帶我回山西。我又信了他,可這一次,我出來之后,他就藥啞了我的嗓子……”

    流螢終于停了下來,足足許久方才低頭說道:“可即便如此,他說只是為了以防露出証據。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會生二心,確切的說是不敢生外心。可是,回鄉的那條船在半道上沉了,我會鳧水,還救了一個送我回蒲州的老媽子。那媽媽因為感念我的救命之恩,這才告訴我,我給張四教生的女兒早就病死了,之前他讓我見的,不過是他最小的嫡女而已。我不知道那條船是不是張四教授意人弄沉的,打聽到他又送了兩個絕色的揚州瘦馬給吳天明和許二老爺,而我啞了嗓子,就是對吳天明坦白,也絕對不可能得到信任,這才找到了程老爺。”

    汪孚林從來就不是心硬如鐵的人,但他也不是輕信的人,雖說流螢的話聽上去非常有邏輯,但他還是問道:“程老爺怎么就全都信了你這套說辭?”

    “程老爺心懷慈悲,醫治好了我的嗓子。”

    盡管只是區區十几個字,但已經道盡了其中玄虛,至少這個理由足以說服汪孚林。當然最重要的是,流螢從懷中拿出了一封印章封口的信,膝行上前呈給了他。他接了在手,確認封口無誤,就撕開信封取出了信箋。唯一的一張白紙上,程老爺用那熟悉的筆跡只寫了簡簡單單的兩行字。

    “此女本為人藥啞,吾延醫救治,賢侄能用則用之,不能用則留之,又或遣嫁之。日行一善,勝似日進斗金。”

    汪孚林把信箋往書桌上一擱,隨即問道:“那你臉上易容,是何人所為?”

    “是我在花船學的粗淺手藝,但只能讓人變得平庸無奇,旁人不大會多打量,細看還是會有很大破綻,想來沒人會多看一個年過半百容貌粗淺的婦人。”

    “那我再問你,你如今多大歲數?程老爺把你送來京城,你想報仇嗎?”

    “我二十歲從良,如今已經三十有四。”流螢說到這里,眼神突然晦暗了下來。如果她和張四教的女兒還活著,今年應該十三歲,可以嫁人了。然而,便因為她淪落風塵,又所托非人,這一生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便那樣不明不白地夭折,她連個祭拜的地方都未必能找到!

    “汪爺剛剛說報仇,我想過,當然想過,可是,我殺了張四教又如何?我的女兒也活不回來,我從前虛度的那十几年也回不來。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記事起就從花船開始,到最后跟了一個從來沒把我放在心上的男人,到頭來還要庸庸碌碌地去死!”她說著便努力抬起了頭,死死盯著汪孚林的眼睛,“我對程老爺說,只想堂堂正正走到張四教面前,痛痛快快狠狠甩他兩巴掌!而程老爺告訴我,他決計辦不到,但汪爺卻也許能辦到!”

    程老爺您可真瞧得起我!

    汪孚林在心里對推卸責任的程老爺瘋狂腹誹,但嘴里卻答得平平淡淡:“好,你說得這些,我都知道了。”

    他沒有繼續去深究張四教的事。商場上的斗爭,他相信程老爺這種一等一的老手在知道了內情之后,一定會在適當時候發起總攻,那種凌厲的反擊力度,足夠任何對手喝一壺。因此,他在沉吟了一會兒之后,就繼續說道:“你是程老爺送來的人,他既心懷慈悲,那我就留下你。回頭我會和程大奶奶會說一聲,道是賞了二十兩銀子,把你嫁給了庄戶上的人。但我會暗中派人把你送去給一個牙婆,再通過她把你買到家里來,以你現在這張真面目。”

    流螢只是不想拖著這殘花敗柳的身子渾渾噩噩嫁人——盡管她現在年紀已經不小,也不能生育,但單憑容貌,要找個男人卻還是很容易,但要找個好男人,她卻几乎沒有那樣的奢望。因此,她想也不想就點了點頭,沒有半點猶豫。

    既然已經知道了流螢這點事,汪孚林令人下去之后,等回到正房,他就讓小北叫了嚴媽媽來,先把剛剛問出的這點事大略說了說,見小北和嚴媽媽面面相覷,他就繼續說道:“嚴媽媽,我思來想去,帶這個流螢去見牙婆,然后再把人買回來,這件事我交給你。等人進府之后,也是你帶著她。她這學誰像誰的口技,將來也許會有用,更何況她和張四教的這層關系,日后也說不定會另有用場。但在家里,你不妨把人當管事媳婦用。”

    嚴媽媽本來還想拒絕,畢竟,青樓楚館出來的人,能有什么好的?哪怕三十出頭,可萬一不安分想要勾引人怎么辦?可聽到是讓自己帶,而不是放在小北身邊,她左右權衡了一下,便爽快答應了下來,暗想放在我眼皮子底下的人,那還怕她玩出什么幺蛾子?

    等到嚴媽媽退下,汪孚林方才直接伸了個大懶腰,整個人癱在了羅漢床上,半點都不想動彈。上午去見王錫爵,下午去見張居正,晚上還仔仔細細盤問了程老爺送來的這么一個流螢,這是休沐嗎?比他在都察院干活一整天都累!

    因此,當小北讓人打了盆水來,絞了軟巾敷在了他的臉上時,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今天見識了王錫爵老夫老妻卻依舊其樂融融,又聽流螢說了張四教的利用徹底冷酷無情,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知道汪孚林的性子,小北故意打趣道:“想什么?難不成要對我立誓賭咒,說是今生今世絕不變心么?”

    “我對你那還用得著賭咒立誓?”

    汪孚林哈哈大笑,突然一用力把小北拉倒在自己身上,等到一手把人攬在懷里,他方才淡淡地說道:“我只是覺得,出身和運氣在一個人的生命中,實在是太重要了。縱使有千般才華,萬般本事,若是生來就被人踩在污泥之中,那么頂多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掙脫。可若是生來就有尚可的環境,那么只要稍有才華,出人頭地的可能性就大多了。我很幸運,至少睜開眼睛時,雖說家中欠下巨債,險些被人算計奪了功名,但至少族里還有為人不錯的伯父叔父,我自己也找到了翻盤的機會。”

    要珍惜現在,他還得再多做一些才行!

    PS:就這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0:42
第891章 怒其不爭

    收留了流螢這么一個出身經歷都有污點的女人,汪孚林卻由此而生出了深深的緊迫感。

    正因為如此,他次日就向王錫爵轉達了張居正的意思,緊跟著就在傍晚散衙時去拜訪了吏部侍郎王篆,戲稱是特地來蹭飯的。

    因為昨日在張居正那兒碰上,對于王錫爵的那番話,卻是在王篆走之后和張居正說的,他知道王篆這種人與其說心細如發,還不如說心思深重,稍有不慎,不但可能破壞兩人這將近一年來的親密關系,而且還容易產生更深的芥蒂。因此,此番登門,他在把酒言歡時的第一件事,便是對其挑明了昨日的事情,將對張居正說過的話原原本本對王篆也說了一遍。果然,聽完小北的那段身世過后,王篆的眉頭就完全舒展了開來。

    “從前那會兒只想著能藏多久藏多久,現在我卻發現,還不如大大方方亮開來,免得日后再這么擔驚受怕。王荊山公那當然是不屑于因此事有所要挾,但若是碰到一個心思叵測的人又如何?所以,我昨天把心一橫就對元輔說了。結果可想而知,這種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元輔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倒是我白白下了那么大決心。若非我痛罵了胡松奇几句,元輔說不定還會給我那几乎沒有印象的老岳父蔭封兩個兒子。早知如此,我還怕什么?”

    “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

    王篆嘴里這么說,但神情卻頗為闊朗:“不過你這次算是做對了,這種事與其藏著掖著,他日讓別人捅到元輔面前,還不如你自己說。至于王錫爵,他想要清高,想要名聲,隨他去。不過是一介迂腐之人罷了,無足輕重,他走了禮部還能騰出一個侍郎的位子。”

    平心而論,王篆是自然是有理由嫉妒王錫爵的。他和王錫爵乃是同榜同年,但王錫爵是一甲榜眼,他卻是三甲排名靠后的同進士,王錫爵一出仕便是翰林院編修,在翰林院體系中順風順水,升得非常快;而他卻是靠著在外任上一步一個腳印,曲折而堅定地向上走。

    若非去年在張居正奪情的時候,他和汪孚林陰差陽錯相識,他被引入張府,一下子投了張居正的眼緣,仕途突然有了一個巨大飛躍,他怎么可能與當年同榜一甲的這些同年們一爭短長?申時行、王錫爵、余有丁,他那一屆一甲前三名的仕途簡直是太平順了!

    所以,汪孚林能夠在對張居正說了王錫爵的事情,又坦白了妻子的身世后,繼而第二個來告訴他時,他自然覺得這個年輕的后生晚輩對自己著實信賴親近。而這種信賴和親近無疑是互相的,他因為昨日之事才剛剛生出的那么一丁點猜疑,也全都為之煙消云散。于是,王篆順手又評點了一下翰林院的某些人事。他畢竟比汪孚林早及第十几年,哪怕不如王錫爵久在京城,但心得卻也異常丰富。

    汪孚林一邊聽一邊暗暗記在心里。趁著王篆心情不錯,又是兩杯酒下肚時,他這才說出了今天自己來的第二件事。

    “少宰在吏部,我從來都沒有求過什么,此番卻想求你照顧一個人。少宰先別忙著拒絕或發火,且聽我慢慢說來。”

    聽了前半截話,王篆不禁打算揶揄兩句,可卻聽到后半截,他到了嘴邊的話就暫且先吞了回去。

    然而,雖說他很好奇汪孚林破天荒找自己走后門的人是誰,可當汪孚林說起從前杭州之行,說起在杭州北新關的那一場動亂,他卻不知不覺就變了臉色,看向汪孚林的目光中便多了几分難以掩飾的駭然。汪孚林現在才多大?七年前又才多大?不過一個十几歲的小秀才,竟然敢在那種亂民占據北新關的時候,跟著時任杭州知府的凃淵去北新關安撫,這要不是汪孚林主動說,他還根本就不知情!

    “而那時候主管北新關的戶部分司主事朱擢,便是和稅關太監張寧一起,是我們從北新關救出來的人之一,他在關鍵時刻保全了文檔,卻也頗有功勞。但后來分別多年,也沒怎么聯系,我還是之前在廣東時,聽那時候已經是廣東按察使的凃大人說起,他因為惡了上司,所以一度被左遷同知。我只想說,如若他官聲政績尚可,能不能給他一個機會?當然,因為我如今都不知道他在哪為官,如若他真的一蹶不振,那么少宰就當我這話沒說過吧。”

    見王篆顯然是因自己這突如其來的要求而錯愕,汪孚林就呵呵笑道:“其實我也不是那樣好記性的人,但昨日實在是巧合,竟然在出了元輔家中后不久,就迎面碰上了當年那位張寧張公公,打了個招呼寒暄几句,回家后,我就不免想到了當年的朱主事。”

    “原來如此。”

    王篆原本還有些奇怪,汪孚林如若真的想要照顧舊識,那么早就該提起了,為何拖到現在才突然想起來,但若是因為昨日的偶遇,那么就可以解釋了,這純粹是因為一時起意,沒有什么事先的計划和目的。想到文選司郎中就要換人了,但前后兩個都不是那么好對付的,吏部尚書王國光的面子尚且不好使,他如果想要辦成此事,就不妨趁著兩人交接之間,由員外郎入手。他不由得瞇了瞇眼睛,沉聲問道:“你打算給人謀個什么位子?”

    “能是京官最好,不行的話外任卻也無妨。”汪孚林壓根沒提出什么具體要求,甚至還非常體諒地說道,“如若文選司那邊不肯通融,少宰也不用一直惦記著。畢竟,我不想讓朱主事知道是我幫的忙。”

    不讓人知道是誰幫忙怎么行?交情歸交情,恩情歸恩情!

    王篆在心里給汪孚林的想法打了個大大的叉,但與此同時,卻越發覺得汪孚林在與人相爭時固然極其富有戰斗力,但在籠絡人心方面卻不過爾爾。

    據說就是都察院廣東道的那几個監察御史,汪孚林也都是不遠不近,唯一一個近點兒的,還是王繼光那么個曾經抄襲過汪孚林奏本的!

    這小子懂不懂什么叫廣結羽翼啊!

    既然解開了昨日剛剛生出的少許芥蒂,王篆不知不覺多留了汪孚林一會兒,多番提點。言談之中,汪孚林仿佛無意中又提到了當年凃淵的下屬,杭州府推官黃龍,感慨黃龍后來一度走了官運,被提拔進了都察院,授了監察御史,甚至巡按甘肅,但卻因為在甘肅任上得罪的人太多,等他回到都察院任掌道御史之后,方才打聽到,人已經出為山東按察僉事,卻是沒有緣分做同僚了。

    一直到月上樹梢時分,汪孚林方才從王家出來。知道從未對王篆開過口,這次必定會有所收獲,已經是犯夜常客的他熟門熟路回到家里,倒頭就睡,等到天亮之后方才去都察院。

    不過數日,王錫爵果然就上書請求探親假回家探父,准奏后就立時收拾東西啟程。而既然已經對張居正稟明,汪孚林就讓小北去送了送。果不其然,因為王錫爵在士林當中名聲相當不錯,專程去送朱夫人的小北自然而然就引來了不少關注的目光。

    “聽說來送的是大名鼎鼎汪孚林的妻子,若非我是坐馬車,那一道道疑惑的目光恨不得在我身上鑽兩個洞出來。”

    小北送人回來時,是這么對汪孚林說的。正如她半真半假抱怨的那樣,之前只關注汪孚林的那些人,因為小北最初在徽州老家待產,等汪孚林坐穩了掌道御史的位子方才到了京城,他們都沒怎么注意到他家中這位妻子,現如今卻是不免開始深挖。這一挖,人們就發現了一個簡直難以置信的問題。

    汪孚林娶的竟然是葉家的庶女?

    這其中,首先發現其中存在問題的,卻是張泰徵。他之前因為父親張四維的處境,一時情急料錯了局勢,走錯了路,因此遭到御史彈劾,甚至累及父親,可以說這一跟頭摔得几乎很難站起來。好在張四維雖說怒其不爭,卻還是憐他一再受挫,沒有再趕他回蒲州老家,而是把他留在身邊幫辦文書之類的事情,卻再也不提科舉二字了。對此,張泰徵表面上變得沉默寡言,心中的恨意卻不可避免地越來越深。

    因此,在聽家中下人說了小北去送王錫爵一家子的事,而后又查出小北乃是葉家庶女,這一日晚間張四維從內閣回來,張泰徵好容易熬到父親一頓晚飯吃完,便急不可待地跟到書房說出了這件事。

    見張四維聞言默然無語,他忍不住提高了几分聲音道:“父親,我從前在杭州時就曾經遇到過汪孚林帶著葉家千金出游,兩位史家表妹還曾經和她們相交,但如果我那時候沒有記錯……汪孚林現在的妻室那時候并非葉家千金,而只是葉家長女,如今的許家大少奶奶身邊的丫頭!”

    見張四維果然面色微微一變,眼神也變得銳利了起來,張泰徵只覺得心頭有些振奮,立時接著說道:“父親若是不信,史家姊妹那兒總能夠套出話來佐証我這番說辭。就算沒有這一點,嫡庶有別,葉家哪怕看上了許學士在朝中蒸蒸日上的前景,可葉大人據說相當賞識汪孚林,在歙縣令任上更是處處倚重,若要籠絡汪孚林,又怎么會把庶女許過去?這不是結親,而是結仇吧?要我說,必定是汪孚林和他現在的妻子早就有私情,所以私下苟且……”

    “大郎,你在汪孚林手上一再受挫,難道你這眼睛瞎了,心也瞎了?”

    見張泰徵被打斷之后面色發白,張四維就嘆了一口氣道:“一次又一次栽了跟斗,你除卻銜恨在心之外,也知道去查人家的跟腳,可是,你怎么不想一想。如果身份對等,婚前有了苟且,那才叫私相授受。如果只是汪孚林喜歡葉家小姐身邊的一個丫頭,那么直接開口索要,又或者在迎娶葉家嫡長女的時候讓人陪嫁過來,葉家難不成還會拒絕?而且,把丫頭變成庶女,然后再娶進門,汪孚林他又不是無父無母,沒有親長,汪道昆會答應?他父母會答應?”

    不等張泰徵開口說什么,張四維便繼續說道:“我知道你肯定在想,以妾為妻便是莫大的罪名,更何況以婢為妻?但你更要知道,以妾為妻都是元配死后做的手腳,比如先頭那位魏國公,可有誰會蠢到以婢為妻?你應該想得到,汪孚林的那個妻子必定是身世另有文章,方才會之前一直當成婢女養在葉家,而后汪孚林與其生出情愫,又知道對方的身世,便索性求了葉家二老把人當成庶女認在名下,這才會有了這段婚姻。可即便如此,還有一個問題。”

    “那就是父親說的,汪家為何從上至下對此事全都默許,甚至說是贊成?”

    張泰徵終于醒悟了過來,見張四維似笑非笑點了點頭,他一面后悔之前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一面仔仔細細沉吟了起來。然而,思來想去他卻依舊不得要領,最終只能頹然喪氣地問道:“是我之前想岔了,但我實在想不出來。不如,宣揚此事,讓別人替我們去查?”

    “不用了。”張四維直接給張泰徵澆了一盆涼水,“如今張太岳和馮保全都死死盯著我,至于你,因為之前的差錯,你還想出去當靶子?既然有人注意到汪孚林的妻子,自然有人會去盤根究底。你只需靜觀其變,而不是煽風點火,明白嗎?”

    把垂頭喪氣的張泰徵屏退之后,張四維卻暫時無心看案頭那几封私信。對于汪孚林的內宅事,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他更加警醒的是,王錫爵分明是和張居正道不同不相為謀,借著回鄉探親跑路了,汪孚林怎么又敢于派妻子去送王錫爵,絲毫不在意此舉落在張居正眼中?如果汪孚林真的不在意有人就此說閑話,那么,那得是在張居正面前擁有多深的信賴,這才能夠如此肆無忌憚?

    相比小小一個葉氏,這才是更值得深究的問題。他一直以來悉心栽培的這個長子,終究是格局太低!

    PS: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0:49
第892章 長舌婦

    格局低的絕不僅僅是一個張泰徵。

    在看似嚴肅的官場上,八卦絕不僅僅是后宅婦人的專利。否則,歷朝歷代的各種筆記本小說之中,不會記載著那么多關于官員及其妻兒家小的八卦。

    所以,在發現汪孚林的妻子葉氏竟然是寧波鄞縣葉氏的庶女之后,立時有許許多多的官員在背地里議論打聽。汪孚林甚至在慶幸,幸虧葉大炮已經到江西去當提學副使了,蘇夫人也跟隨去了任上,否則葉大炮必定在戶部大加咆哮,而蘇夫人說不定會在不動聲色之間,給那些胡言亂語的家伙一點顏色看看。不僅如此,作為葉家另一個姻親的許國,也去了南京當國子監祭酒,可以說眾多當事人中,就只有他在。

    對于汪孚林來說,這無疑是一個把受影響范圍控制在自己家的好機會。

    因此,當這一日許瑤匆匆過府,兜了老半天圈子,這才吞吞吐吐說出了自己聽到的某些風聲,有些難以啟齒似的好心提醒這件事時,他就故意回避了出去,把空間留給了小北和許瑤這兩位閨中密友。于是,當他折返回來,在門口聽到許瑤告辭說是回家之后,他就只見這位一貫腼腆的許家大小姐,程家大奶奶出門時滿面慍怒,氣得連臉都有些紅,還以為兩人吵架,向小北一問,這才啞然失笑。

    敢情一貫溫溫柔柔的許瑤,是聽到昔日胡家那場慘變之后,被何東序以及胡宗憲的兒子胡松奇給氣的!

    除卻自家人外的知情者中,王錫爵走了,張居正這種身份,自然不可能對旁人提起,而王篆卻不一樣。既然汪孚林把他當成一個可以信賴托付的長輩,將事情對他和盤托出,發現外間開始有傳言,王篆就干脆將此事對一貫把小北當成自家晚輩的妻子蔣氏挑明了。

    蔣夫人雖說不愛交際,可丈夫如今是張居正面前的紅人,她就算不在家里招待別人,別人也會常常發邀約給她。因此,當這一日何雒文家中送來帖子的時候,哪怕她平日里不大出門,卻破天荒答應了會帶著兒媳,沉默寡言的周氏一同去赴宴。

    當她和周氏到了之后,見小北和許瑤也聯袂來了,不禁喜出望外,招手把兩人叫到跟前就笑道:“你倆都好些日子沒到我家里去了。錦華去了遼東,世卿又一直都在都察院忙活,你們家里又沒什么長輩,有事沒事到我那坐坐,豈不比在家里枯坐強?”

    許瑤也很喜歡蔣夫人那邊清靜的環境,對比何家這邊多是各家翰林的女眷,人口少,客人更少的王家確實要讓她舒服得多。因此,蔣夫人一說,她便連聲賠禮應是,小北卻笑吟吟地說道:“相公已經常常去叨擾少宰了,我要是再去,豈不是更有人說我就愛串門攀交情?”

    蔣夫人本就是有備而來,一聽這話登時眉頭倒豎,凌厲的眼神頓時往屋子里眾人掃了一圈。她雖并不常常出來交際,可架不住王篆官居吏部侍郎,刨除內閣閣老,六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這些大佬之外,便是官最大,至少在場眾位婦人的丈夫都要瞠乎其后,因此,她做出如此維護小北的態度,剛剛在小北和許瑤聯袂過來時,冷嘲熱諷最厲害的兩位婦人頓時面色發沉。

    她們的丈夫都是庶吉士留館授的檢討,檢討又升的編修,雖說比汪孚林早一屆,聽上去又是前途無量的翰林。但誰都知道,翰林院一屆一屆積累了這么多人,要從中突圍,學問、資歷、人脈、品行,無一不可或缺,有時候反而及不上科道之中排名前列的紅人。比如汪孚林這樣深得首輔信賴的掌道御史那就比她們的丈夫要強多了,所以之前小北出現在的何府時,便常常是眾星拱月,她們往日只能干看著,今天自然是趁著外間風聲,想扳回一點面子。

    因此,被蔣夫人這么一說,其中一個三十七八的婦人便強笑道:“我們不過是說說玩笑話罷了。男人們有朝廷大事要忙,我們不就只有串串門走動,否則成天在家里豈不是要悶死?”

    有一個慌忙撇清的,也就有第二個岔開話題的,哪怕之前只是冷眼旁觀,并沒有摻和到那些冷嘲熱諷中去的婦人們,也少不得一個個打疊精神周旋,試圖把蔣夫人的注意力從小北身上挪移開來。奈何蔣夫人今天本來就是因為王篆的話,這才難得出門來參加這樣的交際,挑了挑眉就想譏諷兩句。可就在這時候,她察覺到有人輕輕拉了拉自己的袖子,側頭一瞧,卻只見是小北正沖著自己微微笑,臉上并沒有多少不快。

    于是,她心中一動,隨即開口說道:“八月十五中秋節就要到了,我家里統共四個人,要過節也沒個氛圍。倒是你和阿瑤毗鄰而居,想來總是一同過節的。若是不介意,我就和老爺說一聲,一家人和你們一塊去過中秋,如何?”

    許瑤沒想到蔣夫人竟然會在別人家里和她們定下中秋宴的事,頓時有些意外,卻沒忘記先看了看小北。見其點頭,她就喜氣洋洋地說:“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和小北本來只想著在后花園的葡萄架底下擺上一桌,還覺得人少寂寥,畢竟相公不知道能不能從遼東回來,汪公子也不知道是否要留在都察院值夜,若是夫人一家子來,那就熱鬧了。”

    “喲,這么熱鬧的事情,能不能帶挈我一個?”

    因為這是蔣夫人和小北以及許瑤三個人之間的談笑,其他人雖說面色各異,卻都不敢貿貿然湊上來——畢竟,蔣夫人之前那冷淡而又護短的態度,已經讓本來聽著那傳聞之后有些想法的人暫且消停了下來。此時此刻,當發現湊上前的竟然是今日做東的何雒文夫人高氏,屋子里一下子鴉雀無聲,就連之前在竊竊私語的眾人也都安靜了下來。

    蔣夫人頓時訝異了起來:“高夫人你家里可是人口多,難不成也會和我這樣覺得人少冷清?”

    “這不是因為汪大奶奶程大奶奶都到我家里來過好几回,我卻還不曾登門去做客,今天趁著蔣夫人您先提,我就正好趕上了。”丈夫何雒文在張居正面前頗有臉面,而且曾經給張嗣修指點過時文,如今赫然官居翰林院掌院學士,最大的競爭對手陳經邦正在丁憂,許國已經去了南京國子監擔任祭酒,長袖善舞的高氏當然知道應該怎么對待小北和許瑤。哪怕外間傳言再烈,可只要她一日沒聽到張居正那邊有什么話傳出來,她就絕對不會貿然行事。

    此時,見小北仿佛有些躊躇,卻顯然沒有立刻拒絕的意思,她就趁熱打鐵地說道:“如果你們覺得大辦中秋宴有什么難處,我可有三個媳婦,你挑兩個去幫忙,保管都收拾得妥妥當當。”

    聽高氏把話說到這份上,原本還有些猶豫的小北就立刻定了主意,因笑道:“夫人既是肯賞臉,我和許姐姐當然是高興都來不及。哪里還要嫂子們幫忙,家里人手都有的是,您盡管帶著人來就是了。”

    不但蔣夫人去,高氏也去,其他婦人面面相覷的同時,卻也不免有人心生妒忌,卻是在旁邊說道:“汪大奶奶,雖說只是小宴,但人一多,各種預備可不是開玩笑的。多個幫手總能夠拾遺補缺,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去打個下手。”

    “我也是,在家里的時候,我可是常常開春宴。”

    “汪大奶奶要是答應,我也去幫個忙可好?”

    見各種聲音此起彼伏,多數人與其說是真想來湊個熱鬧,還不如說是隱隱點破自己的身份擺在那,只怕根本就不知道操辦這種宴請,小北不由得心中大怒,臉色也變得不咸不淡。良久,她方才咳嗽了一聲,似笑非笑地說道:“中秋團圓夜,雖說不是朝廷官給假日的正節,但各衙門大多會早早散衙,你們這會兒爭先恐后要來湊熱鬧,家里其他人可怎么辦?若是傳揚出去,為了幫我家里辦這小小的中秋宴,卻連自家團圓都顧不上了,別人會怎么說?”

    三言兩語把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聲音給壓了一壓下去,小北方才繼續說道:“再說,大家既然都已經擔心我這家宴辦得不周到不妥帖了,一下子全都涌來,豈不是讓我更加手忙腳亂?等此次中秋宴辦好,下次九九重陽節的時候,諸位若是想來,我親自下帖相邀就是。”

    即便是腼腆的許瑤,聽到最后一句話,都忍不住笑出聲來。九九重陽那是什么日子?賞菊花,插茱萸,登高處,可這節日還有一個好彩頭,那便是求壽。眼下這些婦人多數都是三四十出頭的年紀,要說求壽,豈不是覺得自己老了?

    小北只是純粹不想接待這些帶著赤裸裸惡意的客人,而蔣夫人也不想好好的節日過得糟心,當即附和道:“這樣好,這樣好。這次中秋宴之后,若你還有余興,再辦下一次重陽宴不遲。”

    高夫人則是純粹想借此機會和汪孚林走近些,此時也不希望第一次登門做客還要帶挈這么一些閑人,更笑呵呵地說道:“說得對,只不過,中秋節要賞月,開晚宴就比開午宴合適,但如此便要考慮到夜禁。說起來,汪侍御在都察院深得陳總憲信賴,要不要給陳總憲夫人也下個帖子?”

    “梁夫人兒孫滿堂,這大好的中秋節,還是不打擾他們過節的興致了。”小北卻沒有順著高夫人的話頭答應,搪塞了一句之后,她就笑著說道,“那事情就這么定了,如此里里外外四桌便足夠了,夫人等著接我到時候送的帖子就是。”

    好好一場何家主辦的聚會,一來二去,卻敲定了汪家的中秋宴,對于大多數今日赴約的婦人們來說,不但沒意思,而且還覺得大為不忿。尤其是那些只覺得小北時運太好,身為庶女卻嫁了個如意金龜婿的婦人們,更是對她那“趾高氣昂”很不滿。于是,當小北和許瑤奉了蔣夫人婆媳最早告辭離開之后,各種各樣的聲音就沒有停止過,更有離譜的人,便在私底下議論汪孚林和小北私相授受的傳言。

    高氏原本也只是皺皺眉頭,可從下人那邊聽說丈夫何雒文今日提早回來,她心中一動,就叫來一個媽媽,令其將中秋宴的事去稟告一聲。不消一會兒,那媽媽就匆匆回來,附在她耳邊低聲言語了几句。聽完這番話,她在看這滿屋子客人時,臉上就沒了之前的好聲氣。

    “我說各位,外間那些街頭巷尾的傳聞,不過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干的人胡言亂語,你們家里的男人大多都是翰林,總不能學那些嚼舌頭的婆子似的,揪著點事情就當真似的。剛剛幸好是汪大奶奶不計較,否則我這主人都要當得害臊!”

    見高氏竟然有點發火,屋子里七八個人頓時鴉雀無聲。但好半晌,還是有人忍不住說道:“畢竟傳言說得有鼻子有眼,都說汪大奶奶雖和許家大奶奶是姊妹,可并不是葉家嫡出的,所以大家難免好奇。再說了,汪家老家在徽州,她一個剛剛生了孩子的卻撇下公婆孩子上京來,天知道是不是和家中……”

    “這種事情有什么稀奇的?老爺從前和許學士交好,許大奶奶就是汪大奶奶的胞姐,我几次去許家,都聽許學士夫人說兩人姊妹情深,有什么好東西都想著對方。人家嫡親姊妹都好得一個人似的,外人有什么好說的?至于你說汪大奶奶的公婆,呵,你們別忘了,她那小姑子如今還在她家里住著,她之前還帶著人家去過禮部王侍郎家里,要是和公婆鬧了什么不痛快,小姑子上京的時候還會直接住在大嫂家里?”

    三言兩語說到這,高氏又瞪著那說話的婦人,面上露出了几分譏誚:“有那管人家內宅之事的閑工夫,還不如管一管自己的男人好好上進做官,”

    幸虧丈夫何雒文聽說中秋宴的事不但一口答應,還讓人捎話給他,說是張居正對外間傳言很不痛快,今日當著他的面竟直接罵了一句長舌婦!

    PS:第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0:57
第893章 做戲之后的新任務

    汪府的這一場中秋宴,參與者除了汪程兩家,還有王何兩家。因為程乃軒還沒回來,因此他這個不能算是張居正心腹的給事中就略去不計了,剩下的全都是鐵杆的張黨。小北雖說第一次在京城辦這種小宴,但有許瑤在旁邊幫忙,嚴媽媽提點,汪孚林更是不惜親自幫她寫帖子,再加上家里其他人手也許不足,廚子卻是管夠,庫房里翻出來招待女客的瓷器竟是一套景德鎮御窯廠出來的宣德朝青花精品,以至于蔣夫人嘖嘖贊嘆,高氏好不羨慕。

    等到高氏一問之下,得知是小北陪嫁的東西,據說是御賜的,那驚嘆就更不用說了。就連蔣夫人若有所思沉吟了一陣之后,也忍不住問道:“是當初賞賜給葉家祖上的,還是賞賜給你親生父親的?”

    這么一個勁爆的話題在高氏毫無准備的情況下突然展開,這位長袖善舞的翰林院掌院學士夫人不禁大吃一驚。意識到這是自己之前從未聽說過的內情,她臉上裝作懵懵懂懂,絲毫沒察覺似的和許瑤聊天,耳朵卻豎起了老高。

    “父親當年哪里還有什么東西留下來,就連發還的綠野園和西園,也被我那個不成器的兄長為了還清賦稅賣給了相公。這是爹娘給我的,說是葉家祖上曾經出過一位很出名的御醫,妙手回春治好了誠孝張老娘娘,復命的時候,宣德爺爺正好看到景德鎮御窯廠送了一大批珍品上來,分賞六宮之外,就賞賜了兩套給老祖宗。兩套都是每套十六件,爹之前分家的時候拿到的,就陪給了我和姐姐。”

    蔣夫人輕咦了一聲,繼而就笑道:“記得你和你姐姐可有兩個弟弟,你爹娘只想著你們兩個女兒,不怕他們回頭不高興?”

    “明兆和明堂確實要吃虧一些,他們得的兩個霽紅杯子都是有小破口的,也是宮里孝恭孫太后賞的。老太太是分家之后,我和姐姐出嫁之前,這才把這些體己東西都給了父親,三位伯父縱使不高興,可之前他們都知道相公那人不好惹,這才偃旗息鼓,不敢多說什么。”

    高氏在旁邊一面和許瑤說話,一面聽著蔣夫人和小北這番說辭,只覺得腦袋有些轉不過來。

    聽小北的口氣,并不是葉家的親生女兒,親生父親另是別人,而蔣夫人既然這么問,分明是知道的。而且,這親生父親理應是曾經極其顯赫,否則蔣夫人不會看到宣德窯的瓷器就認為是小北從親生父親那繼承來的東西。可后來人顯然是敗落了,但朝廷還發還了兩個園子,既有名字,這線索回去一查就能清楚。可小北不是葉家女兒,葉家夫婦陪送嫁妝卻那般丰厚,甚至葉家親戚還知道汪孚林不好惹,足可見外間那什么私相授受之類的全都是屁話!

    但汪孚林除卻和曾經是本管歙縣令的岳父之外,一定和葉家其他人打過交道!

    這一場中秋宴,外頭汪孚林和王篆何雒文談天說地,汪孚林這個小字輩靠著文壇大盜的本事,很輕松地就得到了掌院學士何雒文的好評,再加上王篆的幫襯,張居正一直以來的青睞,等散席時,何雒文已經是一口一個小友,對他似乎相當嘉賞。至于純粹來打醬油的何家兩個兒子,王篆的一個兒子,則是非常有自知之明地純粹當聽眾,從頭到尾沒說几句話。

    而里頭則是王篆的兒媳周氏和何雒文的兩個兒媳坐了次桌,不用伺候婆婆,賞月喝酒吃飯聽戲,倒也逍遙。可主桌上的兩主兩客與其說是各得其樂,還不如說是各自達成了各自的目的。臨到散席時,高氏掐著手指算了一算,突然笑著說道:“看日子,首輔大人家中那位老夫人不知道能不能趕在重陽節到京城,到時候若是到了,咱們可得去請個安問候一聲。”

    “想去請安的人多了,到時候估摸著排都排不過來。”蔣夫人不以為然地笑了一聲,隨即看著小北說道,“聽說你家相公當初就見過老夫人?”

    “就是大約七八年前在江陵縣見過一面,說不定趙老夫人早就忘了。”小北沒大在意似的答了一句,等到先笑吟吟送了高氏婆媳離開,她見只剩下了周氏,這才拉著蔣氏低聲說,“夫人就算是故意給我撐腰,那也太過了。回頭高夫人仔細想想,肯定要懷疑咱們是合在一塊給她下套子。”

    “我雖說一大把年紀,也不喜歡出門交際,可這眼睛卻還毒得很。她就算知道我是故意的,也會不免越想越多,這人的性子是不可能扭過來的。翰林院那么多翰林,女人們也就不免會有個小圈子圍著她這個掌院學士夫人轉,她說一句話,自然就會飛快地傳下去。本來這事情應該我來做,可我這平時很少待客的突然改了習慣,反而會惹來閑話,所以說她主動送上門,那就讓她去好了。”

    說到這里,蔣夫人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周氏,卻笑著拍了拍兒媳婦攙扶著自己的手:“我就喜歡她這樣的鋸嘴葫蘆,話不多,可一旦開口,卻一定說到我心坎里,和我最貼心了。”

    “娘……”

    見周氏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蔣夫人就笑道:“好了,走了走了,就算知道五城兵馬司不至于攔下咱們家的車馬說是犯夜,可也總得識相些,夜禁之后不要太晚才好。”她一面說一面和周氏轉身上了馬車,等坐穩之后,又打起窗帘對小北和許瑤說道,“九九重陽節千萬別再折騰,萬一把那些長舌婦招惹到家里來,煩心不說,看到你們家里這富貴景象,也有的是窮酸要心生妒忌。”

    “是,謝謝夫人。”

    小北和許瑤几乎異口同聲答應道,等到把蔣夫人送走,兩人對視一眼,這才全都笑了起來。許瑤小時候家中并不寬裕,母親因為操勞家務傷了身體,很晚才相繼生下了他們兄妹。而小北更是從富貴之家到險些淪落街頭,到了葉家之后方才重新過上了殷實舒心的日子。對比之下,她們對如今的生活可以說是十萬分滿意加滿足了。畢竟,無論汪孚林還是程乃軒,缺什么都不會缺錢。

    “不論怎么說,蔣夫人真是好人。”許瑤望著天上那一輪在云間若隱若現的圓月,忍不住有些悵惘地說道,“就不知道相公這會兒在遼東,是不是也有興致賞月過中秋。”

    汪孚林正好送了前頭王篆和何雒文回轉來,聽到許瑤說這話,他頓時有一種逃開的沖動。畢竟,是他舉荐了程乃軒和光懋一塊去遼東勘問長定堡大捷的真偽,而光懋送了個偽証人回來,程乃軒又來信提醒,如今加上一位剛剛得了上命的遼東巡按御史安九域,以及本來就泥潭深陷的李成梁李如松父子以及遼東那么多武將,遼東恰恰是個泥潭,雖說有聖旨下去,吩咐盡早完結歸來,但一來一去總得月余,程乃軒能那么快抽身而退才有鬼!

    好在他臉皮極厚,這時候干笑了兩聲走上前去,一本正經地說道:“小程這性子和我一樣,向來是苦中作樂。想來這時候一定在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不信等他回來時,我們再好好問他今年這中秋節是怎么過的。”

    “真是的,許姐姐正難過呢,你居然還在這油嘴滑舌!”嘴里這么埋怨汪孚林,小北卻也一樣東拉西扯地寬慰了一陣子許瑤,卻是親自將其送回了程家,又在那看了一陣子程乃軒和許瑤的一兒一女,這才回來,吩咐程家那邊鎖上邊門的同時,自己也令隨行的嚴媽媽鎖了那道門。

    只不過,等到回了房,說起今日這次中秋宴時,她就忍不住低聲問道:“突然之間把我的事情傳得這么沸沸揚揚,真的不要緊嗎?”

    “你知道,這是故意的。畢竟張泰徵之前在杭州西湖見過你和你姐姐跟我一道出游,他如今還留在張四維身邊,越是謠言流傳,他越是容易克制不住。我很期待,他再坑一回他父親,這樣也不枉我造勢一場。”汪孚林哪里能料到,格局太高的張閣老,如今正死死壓著格局太低的張大公子

    這人……實在是太壞了!此時此刻,小北心里只有這么一個念頭。可只要他是對敵人狠辣,對自己人好,那又有什么關系?

    雖說汪孚林抱著一石二鳥的最大期待,但很遺憾,哪怕他如今捏著錦衣衛中下層兩顆重要棋子,仍然沒能發現張四維和張泰徵父子有任何異動,只發現外間關于妻子的流言漸漸被巧妙控制在了自己想要的范圍之內。而隨著西園和綠野園這兩處地產是小北家中祖傳,后來被其兄長賣給自己這一傳聞的傳開,小北的身世在有心人的眼中,也隨之呼之欲出。但在這么一件事情真正過明路之前,他卻接到了一樁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任務。

    已經致仕的左都御史陳瓚去世了。

    按照慣例,像陳瓚這樣的高官,朝廷會派人官員賜葬祭。當然,這項差事本來無論如何都不會落到汪孚林這個掌道御史頭上。然而,也不知道是張居正體諒陳瓚當初對他重用信任,還是想讓他暫時離開流言紛紛的京城,竟是把他塞到了前去陳瓚故鄉北直隸河間府獻縣賜葬祭的名單之中。除此之外,張居正還額外交給了他一個私人任務,那就是順道去迎接一下正往京城趕來的趙老夫人。

    對于前者,汪孚林自然欣然接受,可對于后者,他從情感上自然沒什么異議,可從理智上來說卻真的挺想推卻。但是,思前想后,他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在他臨行去河間府之前,宮中竟然傳下了小皇帝的旨意,委托他在陳瓚的葬祭之后,去真定府迎接趙老夫人。

    小皇帝的旨意以及張居正的私人委托,竟然同時到了自己一個人手上,汪孚林唯有感慨自己真夠招人惦記的。讓他更加意外的是,萬歷皇帝朱翊鈞竟然還相當正經地在文華殿召見了他一次,然后塞給了他一個熟人同行。當在文華殿中看到張寧的時候,他忍不住心里直犯嘀咕。

    這個曾經在杭州北新關結下不解之緣的老熟人,是馮保的人?還是張宏的人?抑或是小皇帝的人?這皇宮中姓張的大太監尤其多,如果單單因為一個張字就認為那是張宏的人,那就上大當了!

    “汪卿和司禮監隨堂張寧同去,一路可緩行,不用急于趕路。”朱翊鈞的話說得很慢,很平穩,與其說是在宣示帝王威儀,還不如說是在努力掌控談話的節奏。

    “兩位老娘娘已經和朕商量過,等抵達京師的時候,司禮監太監李祐,慈慶宮太監張仲舉和慈寧宮太監李用會代表朕和兩位老娘娘慰勞于郊外。”

    給予張居正的母親如此高規格的迎接待遇,汪孚林不知道是出自萬歷皇帝朱翊鈞,還是出自兩宮皇太后,但反正事情都定下了,沒有他這個小小御史置喙的余地,因此他自然答應得很爽快。然而,等到退出文華殿的時候,他還沒來得及和張寧說上一句話,張寧就被馮保派人傳去了,而送他出會極門的,竟然又是文書房掌房田義。

    “皇上知道汪掌道素來忠義,所以請您去看一看,太夫人沿路所過府縣,都是如何迎接的。”田義說著頓了一頓,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而且,太夫人年事已高,雖說有兒孫相陪一路北上,可想來對于沒到過的地方總難免有些不安,畢竟是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江陵縣的老人家。汪掌道素來善言辭,也好勸慰勸慰老人。”

    后半截根本就是糊弄人的廢話,重要的是前半截。這是讓自己打小報告,匯報一下沿途官員是如何努力巴結張居正的嗎?

    汪孚林在心里給這件事定了性,可是,即便他素來對張居正什么都說,臨行前卻因為這一日張居正沒有休沐,人還在內閣,他也就沒有特意去拜訪告辭,而是正大光明送了封信過去,無非是說自己一定會照顧好趙老夫人一路行程云云,但實則完全是沒話找話說。

    畢竟,趙老夫人這么遠的路都過來了,更何況是真定府到京城這几百里路?

    他相信,張居正只要還記得他之前手蘸茶水對其吐露的真相,就該好好想一想,皇帝派他去接趙老夫人,那到底是個什么目的。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1:19
第894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畢竟是堂堂朝廷從二品大員,原左都御史的葬祭,汪孚林又不是禮部的人,主持賜葬祭自然于理不合,因此,他只能算是個副使,正使卻是禮部的一個主事。

    至于張寧這個新鮮出爐的司禮監隨堂,雖是領著另外一樁差事,并沒有出席陳瓚葬祭的旨意,可既然是跟著汪孚林同行,這邊完事再去迎接趙老夫人,他本來還猶豫是否要露面,可因為陳瓚是張居正的同年,如今他去接張居正的母親,這陳瓚的葬祭上卻避而不見,回頭平白無故得罪陳瓚的門生故舊,他也就僅僅代表自己,堂而皇之地上香祭拜了一下。

    而汪孚林看到陳瓚的四個兒子時,不得不深深地感慨,這年頭即便官居二品,卻并不代表著兒孫就可以安然躺在余蔭上過日子了。

    陳瓚一妻一妾,妻子韓氏早故,總共生了三個兒子,其中長子因為從小留下的病根,几近于盲人,次子和季子一個恩蔭監生,一個考了秀才后又進了國子監,而唯一的側室劉氏則生了一個幼子,至今還不滿十歲。而那些似懂非懂哀聲痛哭的孫兒,最大的比庶出的幼子還大,最小的尚在襁褓。滿屋子哭聲之中,卻難掩一個最最尷尬的事實。

    陳瓚的兒孫當中竟然連一個舉人都沒有!如此一來,日后這些兒孫就算恩蔭入仕,皇帝記得的話,到老最多混個五六品。皇帝若是不記得,那就恐怕隨隨便便一個官職就打發了!

    想到當初譚綸去世的時候,譚家一樣是后繼無人,汪孚林不由得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大明開國已經兩百年了,這兩百年來土地兼并,財富集中,但因為有相對公平,文官們一個個都死死盯著科舉,平民百姓之中仍然不斷有寒門子弟脫穎而出,一躍官居一二品。然而即便是這些高官的子弟,并不能因此就世襲官爵,子孫后人如果讀不出書來,仍舊有可能造成家族人才斷檔,由此衰微的局面——盡管如這種出過頂尖官員的人家,第二代不行,第三代卻只要跟上,仍然能夠挽回家族的頹勢,但畢竟很多曇花一現的家族就此敗落。

    相形之下,上層到中層到中下層階級還是在一直流動的。而且如閣老尚書這種一等一的高官,其家中子弟參加鄉試乃至于會試,也會有很多雙眼睛死死盯著,很難作弊。這也就是張居正執政這几年,閣老尚書的子弟考中進士的絡繹不絕,從前科道言官可沒那么好相與,只要你在位子上,哪怕你家子侄有真才實學,那也會雞蛋里挑骨頭把你噴死。畢竟,科舉這條路要是全都被官宦子弟霸占,那么寒窗苦讀的平民子弟怎么辦?

    因此,在這年頭,唯一徹徹底底固化,一代一代都只能被人壓榨的,萬中無一出頭機會的,也許便只有真正的赤貧階層。

    “汪侍御,父親臨終之前還提起過你。”說話的是陳瓚的次子陳忠,一身斬衰的他仿佛因為之前哭得太多,眼下已經流不出眼淚,干嚎了几聲后,那腫得如同桃子似的眼睛就盯著汪孚林,聲音干澀地說道,“之前您在已故譚襄敏公治喪時的全心全意,讓旁人非常感動。父親說,他在都察院這么多下屬,但等到他走了之后會過來祭拜的,也就只有你一個。”

    聽了這番話,汪孚林簡直覺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怎么也不相信這話是陳瓚說的。要知道,身為都察院監察御史,那是不能隨隨便便離開京城的,而要申請探親假,他當官的年限還遠遠不夠。那就意味著陳瓚如今去世,他如果想私底下跑到河間府獻縣來祭拜,也絕不可能——如果不是這次張居正假公濟私給了他這趟差事的話。所以,他絕不相信陳瓚這么個當官多年的都察院前總憲會說出這樣的話。

    更何況,陳瓚沒事把已經去世的譚綸拿出來說事干什么?他當初幫著譚綸治喪,確實盡心盡力,事后還以頗為優厚的價格收了譚家的產業,丟給了張居正派人去代管。陳家這几個兒子不會是也打他的主意,希望從他的身上套取一點好處吧?

    因此,他對于陳忠的哭訴,表現得非常克制,也就是那種通俗的慰問喪者家屬態度,請節哀順變,請好好過日子,請發憤圖強不要辜負了陳老爺子的期待,請……總而言之,除卻表示痛心和哀悼,以及送上的六十兩銀子賻儀之外,他壓根沒有接陳忠的話茬。到最后,還是陳瓚的季子陳恕實在是看不下去二哥的假哭,死活把人脫開,而長子陳孝就在幼弟的攙扶下走上前來。

    “此次多謝張主事和汪掌道代表朝廷賜葬祭。”

    盡管雙目几乎盡盲,看不見什么東西,但陳孝說話的時候,仍然自然而然帶出了几分長子的氣度。

    “父親生前安貧樂道,所以這喪事我們也不打算大操大辦,墓志銘也早已請了父親的几個門生故舊擬寫篆刻。只是,父親生前官居總憲,獻縣父老打算在縣城內修建總憲坊,祭祀鄉賢祠,這牌坊的事情,希望張主政和汪掌道能夠代為上奏朝廷。另外,父親的謚號和追封,他雖臨去仍表示不在意,可身為人子,我們卻不能不重視這蓋棺論定的評價,還請二位能稍稍援手。另外,司禮監張公公此次前來祭拜,我們兄弟子侄也全都感激不盡。”

    禮部過來的這位張主事雖說官居正六品,但六部主事從實權上來說,卻和科道沒法比,這也是庶吉士散館后如若不能留館,第一等六科廊給事中,第二等都察院監察御史,第三等才是各部主事的最大原因。所以,陳瓚的長子竟然把自己放在汪孚林之前,這位張主事在最初的得意之后就生出了几分惶恐,斜睨了汪孚林一眼,見其并沒有任何芥蒂的意思,反而微笑點頭,竟比之前對陳忠還要顯得客氣,他這才舒了一口氣。

    “几位陳公子放心,謚號也好,追封也好,朝廷一定會好好勘定。陳公已去,風骨猶存,各位節哀。”這是他的回答。

    而汪孚林的回答更加簡潔,不過是拱手長揖行禮。至于張寧,他更知道人家只不過是說客氣話,笑瞇瞇地頷首,同樣一句話都沒說。

    接下來留在陳家,幫著辦一下喪事的便只有張主事一個人,汪孚林和張寧還要馬不停蹄趕往真定府趕著迎接趙老夫人,自然立刻就啟程了。

    之前出京時礙于有張主事這個外人,汪孚林和張寧只能裝成不認識不熟悉,如今只剩下他們以及各自的隨從,打馬趕路的時候不好說話,停下來休息的時候,自然立刻敘起了別情。當汪孚林得知張寧在去寧夏之前,還在蘇州織染局呆了三年,他忍不住上上下下端詳著這位老相識,豎起了大拇指。

    “厲害啊,誰不知道織染局那是東南大差,怪不得張公公一回京竟然能夠升任司禮監隨堂!”

    “說實在的,我也沒想到這次運氣這么好。”張寧被汪孚林一夸,自然也是眉開眼笑,“要知道,歷來司禮監隨堂除卻是從二十四衙門中提拔,偶爾也有從南京守備太監又或者南京司禮監提拔的,織染局提督太監不過是聽著好聽,距離司禮監可有十萬八千里。我之前去拜見馮公公的時候,只想著能在御馬監又或者兵仗局謀個差事就心滿意足了,誰想到竟然能進司禮監。阿彌陀佛,多虧我當初在內書堂學過四五年。”

    聽到張寧連阿彌陀佛四個字都已經念了出來,汪孚林不禁莞爾。除卻北新關那段“患難之交”之外,他當初在杭州西湖浮香舫上赴了陳老爺的一場鴻門宴,結果在面對一個頭牌紅阿姑****的時候,干脆利落地來了個扑通一聲跳下水,當時小北去找的張寧和朱擢,這一個太監一個文官的奇妙組合派了船,小北更是一身水靠親自下水接應,由此成功解決了一樁大麻煩。而且,他在杭州的鏢局買賣,當年張寧也沒少幫忙,所以別看多年不見,兩人卻并不疏遠。

    “我倒是覺得,張公公能夠得到提拔,是因為多年在外兢兢業業,內書堂不過是一層資歷而已,有多少內書堂出來的卻依舊爬不上去?”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張寧笑得眼睛都瞇縫了起來,隨即卻咳嗽了一聲,帶著几分期待對汪孚林道:“汪掌道,咱們也不是外人對不對?我現在就有件事想求一求你。”

    “什么事要用一個求字。你我又不是外人,只要我能辦到,張公公你盡管說。”

    見汪孚林答得爽快,張寧卻更加煩惱了起來:“就是為了你這張公公三個字。”

    他頓了一頓就解釋道:“這宮里姓張的實在是太多,且不說張容齋張公公,剛剛倒霉的張誠和張鯨,還有掌管營造的張信張公公,此外有頭有臉的,還有張明、張維、張用、張忠、張朝、張楨、張仲舉……二十四衙門里頭掌印的,一多半竟然都姓張,叫一聲張公公常常有十几個應的,我這個司禮監隨堂算什么?當然,我不是要和這些前輩去爭,但總得有個區分吧?從前我在內書堂時倒是起過一個表字邦寧,聽著也是個吉祥意思,現在一回京卻發現……”

    “撞了馮公公侄兒的名諱,對不對?”汪孚林忍不住笑了起來,見張寧唉聲嘆氣地點頭,他就問道,“那你是想另外取個表字?”

    “不不,我如今好歹也是個司禮監隨堂了,上頭馮雙林張容齋公公這樣的,當然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可官階差不多的,互相稱呼的都是別號。你可是年僅十八就考中進士的才俊,琢磨替我想個別號如何?不瞞你說,當初在內書堂那几年,我一直都是排名倒數,經史文章就學了個皮毛,僥幸沒被教習趕出來,挨罰也靠著學長照應混過去了,起表字翻翻書就行了,可起別號,太文雅的和我不相稱,太俗氣的我又不喜歡,你給我拿拿主意?”

    汪孚林頓時有些頭大。起表字這種事,歷經當初替金寶傷腦筋那檔子事,他總算翻書翻出了一點心得來,只要照著名字,挑選相近意思的嘉字,好好排列組合一個既富有期許,又字意很好的就行了,可別號……大多數時候卻還是自己取的。可面對張寧那滿臉期待的表情,他只能無可奈何答應了下來。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張寧竟是突然又加了一句:“不只是我,你如今在京師好歹也有頭有臉,堂堂掌道御史,除卻表字,也應當起個別號才是。”

    得,除卻給張寧起,還要給自己起!

    如此一路閑話,一路傷腦筋,當汪孚林和張寧抵達真定府的時候,正好是九月初九重陽節。想到當初小北在家里辦中秋宴的時候,還曾經拿重陽節再辦一場來搪塞那些翰林娘子們,再想想如今妻子如今在家獨過重陽,他倒是有些好奇這個節會怎么過。只不過,當他們趕到真定府衙的時候,他卻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如今這位真定知府錢普,正是年初在張居正回鄉葬父時,貢獻了一室一廳轎子的人!

    汪孚林之前也是聽都察院同僚私底下傳那轎子的事,因此對錢普的印象,自然而然就定格在了善于逢迎上。然而,此番他和張寧一塊造訪真定府衙,卻只見錢普風度翩翩,言行舉止不失親切,卻又不讓人厭煩,哪里有半點諂媚趨附的俗氣?只是當和汪孚林以及張寧說起趙老夫人行程的時候,錢普才流露出了几分不同尋常的關心。

    “如果路上一切順利,太夫人應當是能趕得上在真定過重陽節的。”

    几乎是話音剛落時,外間就是一個小吏的嚷嚷:“府尊,太夫人一行人說是半個時辰之后就能到!”

    汪孚林還來不及說話,就只見錢普已經快步出門,不消一會兒,外間就只聽錢普已經用飛快的語速將各種事務都布置了下去,赫然一人一事,井井有條。他見張寧面色古怪,便笑著說道:“之前進真定府城的時候,所見之處就都是齊齊整整,條理分明,如今再聽錢府尊這樣分派事情,我算是知道外頭如何能有那般景象了。”

    張寧卻沒汪孚林這么客氣,翻了個白眼后便低聲嘀咕道:“那是自然,當初元輔從江陵葬父回來,就打算給這位錢府尊升官的,奈何這位資歷還淺,也就只能暫且擱著。既然如此,為了不讓元輔忘了之前那轎廳的功勞,他怎么也得好好給趙老夫人再留個深刻好印象不是?”

    PS: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1:27
第895章 拍馬屁的高下

    雖說張寧對錢普多有鄙薄,汪孚林則是更在意真定府的治理情況,但兩人都不得不承認,這會兒錢普帶著他們前去迎接趙老夫人,確實沒有過度鋪張。至少錢普除卻帶了府衙中的全部屬官,真定縣衙的上下官員,以及大多數吏員之外,沒有調動個數百童男童女到城外搖旗吶喊,也沒有動員百姓夾道歡迎。而且,他非常知情識趣地把受皇帝之命前來迎接的汪孚林和張寧放在了前面,自己甘居其后,一點都沒有和兩人爭風頭的意思。

    就沖著這兩點,汪孚林就覺得,這位真定知府和傳聞中有所不同,是個頗有能力,而且懂得分寸的人。

    而在等候的時候,他和錢普閑話家常,卻是發現了一樁之前沒注意到的事——錢普竟然是隆慶二年的進士,也就是他老岳父葉大炮的同年!如果僅僅是這么一條,也許他還不至于對人分外熱絡,可是,當他開玩笑地低聲問起錢普那敬獻給張居正,一室一廳的轎廳時,錢普竟是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他就有些好奇了。

    “汪掌道開玩笑了,元輔到真定府時,提到驛路上常有內閣急遞送過來,可在馬車中逼仄狹小,不好處理公文,所以我就想著從真定府到邢台、邯鄲、安陽、衛輝、新鄉這條驛路,在沒過黃河之前,都是通衢大道,路修得好,轎子略大一點也可以通行,所以就找了十六個最頂尖的轎夫,分成兩班,抬的八人抬轎廳也是連夜趕出來的,遮風擋雨,里頭除了元輔之外,還能多一個童子伺候筆墨,哪里就真有傳聞中那么奢侈!”

    “不說別的,起居臥室兩者分開的轎子,那得多大,得多少轎夫一塊抬?除卻皇上的鑾駕,我上哪去找几十個知道如何一塊邁腿,而不至于都撞在一起的轎夫?而且,元輔從京師趕到江陵縣,總共不過用了二十多天,要真是坐那樣的轎子,一天能走多遠?而且中間還有翻山越嶺,還要過黃河,這么大轎子怎么過得去?”

    一連好几個反問,見汪孚林頓時愣住了,錢普一下子也是眼神呆滯,臉色發白地說:“連汪掌道您都這么問了,莫非京師……都這么傳嗎?”

    想到自己看過的后世描述就這么說,于是在聽到都察院中也這么流傳此話時,也沒有多想,只是在心里感慨張居正就不該這么招搖,汪孚林自己不由得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沒有看到的事情就沒有發言權,張居正固然有些地方確實太招搖不知節制,但理應也不是竟敢明目張膽地逾越轎夫的限制。于是,他再看向錢普這位傳說中豪華轎廳的始作俑者時,心里不由得有些同情對方。

    送了個轎子討好了張居正是不假,可傳言那般沸沸揚揚,錢普的名聲卻都給敗了!

    見錢普哭喪著臉,一旁同樣聽到了這番閑談的張寧不禁也生出了几分同感,尤其是聽到錢普上任真定知府迄今還不滿一年的時候,他就更從對方的遭遇想到了自己身上。想當初,他剛上任北新關稅關太監的時候,還不是被布按都三司給當成了軟柿子捏,竟是在暗中做手腳,導致他和那些打行的家伙勢不兩立,鬧出那么一場亂民沖擊北新關的事情來?要不是汪孚林和凃淵,說不定他連命都沒了,那黑鍋更是得背到死!

    而現在,錢普也同樣是僅僅拍個馬屁而已,卻被別人傳言抹黑到逾制,萬一回頭傳到皇帝耳中,張居正固然會被記上一筆驕橫跋扈,錢普好得到哪去?

    于是,他便咳嗽了一聲道:“錢府尊,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只要政績好,還怕別人在背后指指點點?”

    汪孚林順著張寧這口氣安慰了錢普几句,可心里卻想,自己之前不好意思問張居正這轎廳的事,結果也相信了這一茬,錢寧如今雖對他和張寧解釋了清楚,可問題是時人喜歡津津樂道的,那是獵奇的新聞,誰管你到底是真是假?

    而且,政績這種東西,和站隊又或者說立場比起來,根本就微不足道。你如果是海瑞那樣的清官也就罷了,越罷官名聲越大,旁人拿你無可奈何,可如果你身上并非清白無暇,那就對不住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種定律是顛扑不破的。

    因此,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他確定趙老夫人一行還得過一會兒再到,就任由錢普和張寧這一個文官一個太監在那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自己退到了一邊搭出來的一個幕廳,扒了官服給隨從的封仲,自己換了便衣,到最后頭找了几個自發前來迎接的生員,裝成是過路真定府來看熱鬧的秀才,饒有興致地問起了錢普的政績,卻發現錢普在真定府本來官聲還不錯,卻因為有人宣揚其送轎廳的事,如今好些人在背地里說其諂附張居正。

    一來二去,等到他確確實實打聽到那轎子是個什么規模,前頭報說太夫人打前站的來了,他這才悄悄溜走,穿好官服到了最前頭。

    護送趙老夫人回京的,除卻張敬修這些孫輩,還有奉了御命的司禮監兼兵仗局太監魏朝。要說這位魏公公,自從奉命與張居正的兒子張敬修等人一路馳驛回江陵之后,他就沒回來過,堂堂一個太監在荊州府江陵縣忙碌操持著張家的喪葬之事,竟是有點像是張家的私臣。可此時此刻,離京已經將近一年的魏朝在見到汪孚林和張寧的時候,卻是滿臉堆笑客客氣氣,仿佛對這一年的外差非常滿意一般。

    汪孚林與張寧先和馬車中被人攙扶出來的趙老夫人略說了兩句話,然后和魏朝這個同樣出公差的太監彼此相見之后,這才轉向張敬修兄弟几個打招呼。雖說對于汪孚林而言,兩邊是極其熟稔的人了,但這會兒彼此卻都顧不得寒暄,拱手之外也就是互相頷首為禮。畢竟,在城門口的要沖之地,而且馬上就要城門關閉夜禁的時分,自然是不適合敘私情的。

    等回城路上,汪孚林和張寧打了個招呼,卻是和張家几兄弟混在一塊去了,讓真定知府錢普看得好不羨慕。

    為了招待浩浩蕩蕩的張家這幫子人,錢普早就和城中一戶豪富人家借了一處干淨整潔的別院,從擺設到灑掃全都頗費了一番功夫。然而,奔前走后的他為張家人安頓好了之后,等來的卻是張敬修出來傳了一句輕飄飄的話。

    “太夫人說,有勞錢府尊費心了。”

    對錢普拱了拱手之后,張敬修也沒大在意這位真定知府有些失望的眼神,徑直來到了汪孚林和張寧面前,因笑道:“太夫人說是張公公和汪掌道辛苦了,問二位可曾用過晚飯,若是沒有,便請去里頭一同用飯,人多熱鬧些。”

    張寧自然知道自己這個司禮監隨堂的名字別說趙老夫人沒聽說過,張家兄弟几個也未必聽說過——畢竟張居正和馮保地位對等,如果他是個秉筆,興許還能得高看几分,一個隨堂算什么?趙老夫人特意請了他去,不過是為了他是宮中特使,此外估摸著就是沾了和汪孚林同行的光。

    錢普卻是一時更加殷羨,要知道,之前張居正出發時第三站便是真定府,所以別出心裁送上轎廳的他才能讓張居正大為贊賞。在他之后的某些府縣官員不是不奉承,而是前頭那些官員已經絞盡腦汁把該想到的都想到了,所以很難出彩。而如今趙老夫人從荊州一路北上也是一樣,到了真定府時,他自然也同樣很難蓋過前頭那些官員的花樣百出。

    知道張寧是宮里派出來的人,而汪孚林則是和張家關系特殊,因此見張敬修說完笑著引兩人入內,他自也不敢奢望,目送三人去后就躡手躡腳退了。

    可誰曾想,不消一會兒,他就再次見到了張寧。一打照面時,他不禁納悶地問道:“張公公和汪掌道不是去陪太夫人用晚飯了?”

    “我請汪掌道先去,出來囑咐你一件事。”

    張寧看了看四周,卻對錢普低聲說道:“咱都是吃過虧的人,所以我提醒你一聲。我看太夫人和几位張公子形容倦怠,應該是這一路上雖說內外照應妥當,但一個一大把年紀坐車趕路,其他的騎馬相隨,都難免辛苦。我不知道廚房都准備了什么珍饈佳釀,但若是有清粥小菜,不妨先上,也許更合胃口。至于那些好食材,也不會浪費,張家下人一路護送上京消耗大,肯定吃得下,就是錢府尊和真定府上下各位大人一番辛苦,也不如犒勞犒勞自個。當然,今天是重陽節,這菊花酒重陽糕之類的你千萬別忘記。”

    “多謝張公公提醒。”

    錢普几乎想都不想就連連點頭,這邊宅子的大廚是他從真定府城中最好的酒樓給請來的,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但此時張寧這個司禮監隨堂開口,他卻壓根沒有細想就連忙答應。等到他親自去了后頭廚房知會了一聲之后,雖說廚子對于張家主子們要吃得清淡,張家仆人們反而吃大魚大肉有些躊躇,但府尊吩咐,他們自然只能照辦了。而直到親自目送兩批給張家不同人士的吃食送進去之后,錢普這才突然打了個激靈。

    糟糕,就算張家祖孫確實打算吃得清淡點,可萬一知道下人吃得更好,回頭會不會惱將上來?這位張寧張公公之前和他說話倒還算投契,人也是個爽利人,不會害他吧?

    早張寧一步再見趙老夫人的汪孚林,卻是笑吟吟參見以家禮。他原本還以為趙老夫人一大把年紀記性不好,自己又是多年前在江陵縣張府見過一次,人家絕對記不得自己,卻沒想到趙老夫人端詳了他几眼,竟是眉開眼笑。

    “之前孫兒們回鄉之后提起你,我就想起了當年那位汪小官人。還記得我剝橘子給你吃的時候,你還挺腼腆,一晃都長這么大啦?聽說你還娶了個俊俏的媳婦,還有個十多歲的養子,什么時候都帶來給我看看?”

    張居正稱得上是出自貨真價實的寒門,因此父母的出身都不過爾爾,趙老夫人此刻也顯得沒什么架子——當然,趙老夫人那也絕對不是后世某些人惡意評價的所謂鄉下老太太。江陵縣畢竟是荊州府首縣,要是這算鄉下,出身松明山村的汪孚林情何以堪?當然,兒子當了首輔,被人奉承慣了的趙老夫人也并不是見了誰都會這樣親切地說話。當年印象很不錯是一條,孫兒們都說汪孚林好又是另外一條,此時見人俊俏討喜,那才是最重要的一條。

    老人家總是愛看俊俏兒郎的。

    平常多和官場中的年長者打交道,這會兒突然要改變畫風扮乖巧,汪孚林不得不稍微轉換了一下心情,代入了一下從前去寧波拜見小北的祖母葉老太太時那孫婿的模板,很快就調節了過來。

    “都這么多年了,太夫人您記性真好。我還記得您當初就說,希望我能好好讀書,將來給首輔大人當個左膀右臂,眼下我這左膀右臂稱不上,卻也稍微能幫上點忙。我如今不但娶了媳婦,還有個考中舉人的養子,去年媳婦還給我又生了個大胖小子,只是兩個兒子如今都在徽州,日后有機會上京一定帶給您看。等到了京城,我就帶著媳婦拜見您老人家。”

    “喲,你這個爹才剛剛當官沒几年,養子都已經考中舉人了?真是,將來一定又是大郎這樣,年紀輕輕就金榜題名的好人才!”

    張敬修聽到祖母夸金寶也就算了,竟然拿著父親張居正打比方,不由哭笑不得。可偏偏還不能提醒祖母,他只能對汪孚林干瞪眼,心想你總應該知道祖母這大郎指代的是父親張居正,而不是他張嗣修。

    汪孚林當然能夠意識到,于是趕緊謙遜。等到趙老夫人又開始東拉西扯問他這些年的經歷,他琢磨著官場上的事情說了老人家也聽不懂,干脆就把去遼東冒險的那檔子事,在廣東時去澳門的經過,這些跌宕起伏又很有情節感的故事拿出來說。

    果然,這有趣的故事再加上后送進來的清粥小菜,非常令人有食欲,趙老夫人竟是一口氣下去一大碗綠豆粥,小半塊重陽糕,就連張家兄弟几個,看到一碟子黃瓜蘸醬,一碟子蘿卜丁,一碟子涼拌豆腐丁,一碟子炒茼蒿,還有那些他們說不上名字的涼拌野菜,熱騰騰的一碗雞蛋羹,也全都食欲大振。

    成天山珍海味都快吃膩了!

    吃完之后,趙老夫人竟是還笑呵呵地說:“從江陵出發到這兒,頭一回吃得這么舒服,心情這么好!”

    PS:今天也是一更。張居正的一室一廳轎子太出名了,我一直信以為真,這次查實錄算了下北京到江陵的距離,張居正單程所用時間,官道寬度,然后覺得頗為扯淡,每天馳驛也就二百四十里,二十多天坐這轎子趕到江陵真是呵呵了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1:34
第896章 施恩得圖報

    患得患失的真定知府錢普直到張敬修親自出來,對他的周到大加贊賞,說是祖母對這頓晚飯極其滿意,已經等得地老天荒的他一邊謙遜,一邊和張敬修說話,等把人復又送進去之后,這才常常舒了一口氣,轉而便是狂喜。

    之前張寧激他吐露新官上任被人詬病的苦處,他說歸說,但還多了一個心眼,可轉眼間這位司禮監的隨堂幫了他這么一個大忙,他就覺得自己撿了這么一個大便宜,卻還是太慢待了人。

    可他之前就因為奉承張居正的那一座轎廳,很可能給自己惹來大麻煩,現如今哪里還敢貿貿然給張寧這種層面上的人送禮?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錢普思來想去,最終還是讓人捎帶話去給張寧,想著當面見人問個清楚,省得回頭連個道謝的機會都沒有。可是,當他等了良久,張寧晃晃悠悠出來之后,一聽到他小心翼翼多謝提點,頓時就笑了一聲。

    “舉手之勞的事,謝什么謝?再說了,我也是奉皇命下來迎接太夫人的,太夫人吃得下睡的香,我這差事才算辦得好。更何況……”張寧拖了個長音,竟然笑吟吟地拍了拍錢普的肩膀,“你應該感謝汪掌道沒事和你閑聊首輔大人那轎子的事,要不是知道你就因為這么個小小的奉承被人在背后傳成那樣,趨炎附勢媚上欺下的名聲竟是如蛆附骨去不掉了,我也不會覺得惺惺相惜。”

    張寧絲毫不理會惺惺相惜四個字不是用在這種地方的,笑容中突然流露出几分殺機:“想當年,我也被几個該死的家伙算計過,誰讓那几個文官名聲好,我這個太監就只能被動挨打?不過,我比你幸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借著兩敗俱傷的威脅和人攤牌,先把事情摁住了,到最后還硬生生干掉了兩個對手。”

    這是連汪孚林在離開杭州后都不大了然的浙江官場內斗,張寧確確實實擠走了一個布政使一個按察使,盡管用的時間有點長。

    錢普出仕至今也十年了,這會兒聞聽張寧一番話,他卻有些瞠目結舌。

    張寧是真因為也曾經有過被人排擠暗算的經歷,這才幫了他這么一個大忙?要知道,他小小一個知府,對這位公公毫無幫助!

    張寧卻沒大在意錢普的糾結,自顧自地說道:“事到如今,你也沒別的路可走,只能上元輔這條船。張家太夫人吃得舒服了,回京一說,元輔對你的觀感會更好。總之,要謝別謝我,謝汪掌道。我在元輔面前可說不上話,接下來幫不了你什么,可他卻不一樣。”

    反正錢普這種層次的文官對他來說談不上什么助力,對汪孚林卻未必,兩人老相識,就算他順水推舟幫其招攬個人唄?雖說諂媚這種缺點清流君子也許非常不齒,可汪孚林應當不是那種拘泥小節的人,否則當初幫自己一個名聲不好的太監干啥?再說錢普政績尚可,提攜籠絡也無可厚非!

    他一點都沒去想,汪孚林現在只是個正七品的監察御史,只不過掌印廣東道,根本談不上去提攜堂堂一個從四品真定知府。

    然而,錢普卻眼中光芒一閃,隨即喜悅了起來,自以為猜中了張寧特意來提點自己這背后最大的原因。

    汪孚林卻不知道張寧舉手之勞幫了錢普一個大忙,還給自己拉了一重感激。陪老人家閑磕牙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要掌控節奏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當他掐著時間講完故事,送了趙老夫人就寢的時候,自己也是累得很。

    畢竟,他是從京師直奔河間府獻縣陳家賜葬祭,緊跟著就馬不停蹄到了真定府,回頭住一晚上,還要負責繼續隨同北上京城。

    雖說路上不可能出什么大問題,畢竟趙老夫人活得比張居正更久那是歷史事件,可蝴蝶翅膀早就被他帶歪了!

    出了房門,他才難以抑制打了個呵欠,卻發現張敬修以下兄弟几個齊刷刷看著自己,其中年紀最小的張靜修更是眼睛忽閃忽閃的,讓他想到了當年的金寶。他熟不拘禮地笑著摩挲了一下小家伙的腦袋,這才抱手問道:“怎么,看到今天我到這里來接你們,很吃驚嗎?”

    張敬修沒有正面回答,而是不容置疑打手勢讓弟弟們都去睡覺。然而,他這個長兄的話雖說對年紀小的三個弟弟很有效,張懋修卻壓根動也不動,而是干咳了一聲道:“大哥,咱們離開京師都這么久了,總算見到世卿,這會兒祖母又睡了,我也憋了一肚子話想問他,你就行行好,留著我一塊說話。”

    對這個素來機敏的三弟,張敬修也沒有辦法,只能瞪了人一眼,便拉著汪孚林往之前分給自己那屋子走去。張懋修見大哥不反對,就笑吟吟地對四弟張簡修囑咐了兩句,隨即追了上去。他們這一走,老五張允修頓時耷拉下了臉:“又把咱們當小孩子,四哥今年也快二十了,祖母之前還和母親說明年操辦你的婚事,我也十四了,什么大事不能讓我們一塊聽?”

    被五弟點了名的老四張簡修雖說也挺想去湊個熱鬧,可剛剛三哥拉著自己囑咐的話恰恰是看好兩個弟弟,他也只能無奈從命。這會兒,他根本不接張允修的話茬,一把拉上張靜修,一把推上張允修,不由分說就往房間走。只一邊走他卻一邊想,和三個兄長交情更深厚的汪孚林,到底會和他們說什么?

    汪孚林還真是什么都不想說。面對張家老大老三恨不得刨根問底,將不在京師那段時間,朝中內外情況都搞清楚的那種急切,他卻很不給面子地再次打了個呵欠,隨即就舉手投降道:“我說二位張公子,能不能饒過我?我是真的一路上趕得都快打瞌睡了,這才好不容易在真定府接著你們這一行。要是想聽,回頭我趁著元輔不在上張家和你們說個夠,眼下讓我先合眼睡一覺行不行?真的,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再驚險也比不上眼下的事情重要。”

    張敬修聽汪孚林都用上驚險兩個字了,頓時忍不住埋怨道:“你不想說就別提驚險,這不是有意賣關子嗎?”

    張懋修卻沒那么好說話,一面笑著按住了要走的汪孚林雙肩,一面朝兄長擠了擠眼睛說:“這樣,明日你別騎馬。你也知道的,自從之前這位真定錢知府給爹送過轎子,一路上送車馬的不在少數。雖說這次送祖母上來的車本來就是特制的,但之前經過順德府邢台縣時,當地知府還是又送了輛馬車,做工很好,顛簸極小,明日換給你坐怎么樣?”

    見汪孚林滿臉無奈,他就繼續陪笑道:“我和大哥實在不想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雖說幫不上爹什么,可總不能外頭的事情一律不知吧?”

    汪孚林雖說確實是精疲力竭,但兩兄弟軟磨硬泡,他就三言兩語,用超級歸納法將他們離京回江陵奔喪到現在發生的各種事情大略提了提,總共沒花上一刻鐘功夫。等到張懋修和張敬修好不容易消化了那些波詭云譎的事件,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還想繼續追問的時候,竟是只見汪孚林縮著腦袋,赫然就這么睡著了!這下子,縱使他們有千般疑問,萬般不解,也只能相對苦笑。

    不論是裝睡還是真睡,汪孚林之前都說了一路行程,他們總不能催逼太過,今晚上就先放過他好了!

    京師、真定、保定,素來是北直隸三大重鎮,真定府城更是佛寺極多。尤其是所謂的河北三寶中,滄州獅子景州塔,真定府的大菩薩,最后者指的就是那一尊供奉在真定隆興寺內,北宋年間鑄成的千手千眼觀音銅像。趙老夫人早年聽人提過之后,就很想去瞻仰一番,如今過境就更想去看看了。然而,皇帝竟然派了汪孚林和張寧兩人直接到真定府來迎接她,縱使她一輩子都在江陵,沒走出過湖廣一步,也隱隱約約意識到眼下不適合在真定府多做停留。

    更何況,張敬修和張懋修兄弟都不約而同地勸她早點走,早點到京城和父親張居正團聚。

    因此,次日一大清早,趙老夫人便在兒媳王氏以及長孫媳高氏的陪同之下,上了第一輛馬車啟程離開。而睡眠不足的汪孚林當然不至于一出城就去張家兄弟承諾的馬車上補眠,眼看一行十几輛有的坐人,有的載物的馬車漸漸起行,左右護衛隨從也已經都跟了上去,他正要翻身上馬,卻沒想到真定知府錢普在遣退了其他官員之后,突然伸手拉住了他,停頓片刻就誠懇地說道:“汪掌道,大恩不言謝,我這輩子都會記得你的仗義。”

    汪孚林只覺得滿頭霧水。他仗義什么了?他是悄悄問過錢普的政績沒錯,可他還沒回京對張居正說呢,錢普這家伙竟然耳目如此靈通么?要這樣的話還怎么會被人背后算計,將其送禮的內容夸大十分?

    他愣了一愣,這才滿臉古怪地問道:“錢府尊,您這話過了吧?什么大恩,昨夜到今晨,我可不曾做過什么。”

    “汪掌道您是厚道人,差遣張公公提醒,特意讓我給太夫人他們預備了清淡的飲食,卻不肯居功,多虧張公公看不過去您做好人還不肯居功,特意提醒了我一下。”錢普見汪孚林為之大訝,誤以為對方是沒料到張寧竟然沒有保守祕密,連忙解釋道,“張公公并沒有明說,但我可不是那般遲鈍的人,三兩下就猜到了。我雖不過是真定知府,日后前程說不得也極其有限,但汪掌道你只要有什么事盡管吩咐一聲,我一定盡心竭力!”

    這都是什么和什么?昨天晚上他見到趙老夫人后就被拖著說個沒完沒了,哪有空去管飯菜的事?張寧自己去做的好人,還把這恩情推到自己頭上干嘛?

    汪孚林簡直覺得腦袋里一萬個問號正在盤旋。可是,張寧既然如此好意,他怎么也不至于壞了人家一番安排,當下變含含糊糊岔了過去,隨即卻囑咐道:“一點小事,錢府尊不用放在心上。真定和保定乃是京城西南面的兩重屏障,又是北直隸大府,之前那些傳聞的事情,我自然會一一對相關人士去說,你在任上只管盡心便是。若有事,可以寫信給我。”

    雖說猜不透張寧的真實用意,但汪孚林還是決定繼續賣個好,橫豎他確實是打算回京去對張居正提一提轎子被無限夸大的問題。而他這樣的態度卻讓錢普進一步確認了心中的猜測,狂喜的同時,卻越發覺得這位年輕的掌道御史雖然名聲如日中天,又是從京城下來出皇差,為人卻謙遜和氣,沒有那種挑剔刻薄的御史做派,做人又仗義又實誠,實在是可以倚靠的。

    于是,他立刻想都不想地說:“那日后下官就仰仗汪掌道了!”

    兩人在這光天化日之下說話,雖說旁人未必聽得清楚都在說什么,但一舉一動至少是能夠讓人看得清清楚楚——錢普也著實怕了再被人說是給汪孚林送禮等等諸如此類的話。于是,等到彼此揖別,看著汪孚林上馬,這些年來文名頗佳,政績尚可,此次卻好霉催地得了個惡名的錢知府這才擦了擦腦門。

    反正已經都這樣了,一條道走到黑,張居正未必能一直記得他,但汪孚林作為張居正的鐵杆親信,卻肯幫他一把,他已經滿足了!

    汪孚林追上前頭大部隊之后,卻借口有話對張寧說,叫了人一塊策馬并行,遠遠落在了一行人的最后頭。他直截了當復述了一下錢普剛剛留下自己說的那番話,隨即就無奈地問道:“我說張公公,咱們不是外人,你自己做好事,卻硬要歸功于我干什么?”

    “錢普這種知府,說高不高,說低卻也絕對不低,他要是一任知府任滿,可以立刻放分守道,也就是布政司參政,又或者按察副使,如果運氣好,則是內遷京官,能進大理寺太常寺少卿這一級,那就更加前途不錯了。但總之,對這種人施恩于我來說沒什么用處,可對你不同。”

    說到這里,張寧頓了一頓,這才輕聲說道:“我之前對你說升司禮監隨堂只是運氣,可我現在想想,指不定我和你有舊,對我的安置有決定權的馮公公已經知道了呢?否則這么巧這趟皇差就是咱倆出?而且,我順手幫你結個善緣,也是有事求你。你給我出個主意,我回京之后,這所見所聞怎么對馮公公稟報?怎么對皇上稟報?”

    PS:還是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1:41
第897章 回京之后的面聖

    張寧請自己幫忙的這件事,汪孚林卻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他自己也在躊躇。張居正那邊容易,實話實說就是了。但原本他只是奉張居正之命私底下來迎接一下趙老夫人,隨即一同進京,無需在意其他人,反正虱子多了不怕癢,人言可畏這種事對他來說已經完全無所謂了,然而,現如今他身上卻和張寧一樣擔著欽差,回京之后勢必要應付萬歷皇帝朱翊鈞的問詢。

    別看這位萬歷皇帝剛剛親政,看上去仍然是張居正大權獨攬,但這是因為權力執掌的慣性。原則上來說,只要內閣張居正,司禮監馮保,宮中李太后這鐵三角猶存,萬歷皇帝要受到三重壓制,所謂親政就只是一個擺設。但是,即使朱翊鈞沒有當初嘉靖皇帝敢于直面硬抗楊廷和的魄力,如今看上去除卻張宏這樣忠心耿耿的太監之外,好似沒有其他的人脈,但未必就真的沒有人會選擇站隊在皇帝這一邊。

    要知道,張璁桂萼這些人的光輝事跡擺在那,嘉靖初年陸炳的權勢滔天也只過了几十年,安知就沒有打算效仿的人?

    而且,他至今對家里當初被劉守有派人摻沙子的事情還耿耿于懷,對劉守有背后的人更是好奇得很!

    所以,怎么對朱翊鈞稟報趙老夫人上路的這般見聞,這是一個問題。

    新樂、定州、慶都、清苑。從彼此毗鄰的真定府到保定府,一行人用了四天。而就在抵達保定府治所在的清苑縣城,也就是保定府城的時候,汪孚林便終于做了決定。他私底下找到張寧,鄭重其事耳語了一陣。將如何交差這件正事交待清楚,他就又笑著提到了之前張寧托付的別號一事。

    “馮公公號雙林,張公公號容齋,這兩個別號都頗為雅致,但你如今只是隨堂,和上頭這些資歷最深的去爭雅致,那實在是沒什么意思,我覺得,不如就俗一些,至少讓人在聽到這個別號的時候,就能恍然大悟,是那個誰誰,而不是還要絞盡腦汁地回憶,是哪個張公公來著,有些想不起來了。”

    見張寧連連點頭,他就壞笑道:“所以我左思右想,取了兩個別號備用,其中一個你聽了別罵我,就叫國泰,很簡單,寧不就是安嗎?國泰民安,宮中的貴人來說,這種別號非常吉祥,但當然,太俗,你以后免不了要被人背后罵兩句不學無朮。”

    出乎汪孚林意料的是,張寧竟然真的認認真真在那思量,他不禁有些汗顏——他其實還想叫平安來著,可想到叫這名字的在宦官中不知道多少,其中還有好几個是非常有名的,他就干脆地打消了這打算。他干咳了一聲,這才繼續說道:“至于另外一個別號,我建議你從杭州北新關稅監的經歷來取。杭州在南宋時,曾經取名為臨安,和你這寧字頗有重合之妙,”

    “國泰和臨安……果然都挺簡單的,符合我這人自己起別號的水准,不至于讓人說我是求了別人給自己起個雅號。”張寧一點嫌棄的意思也沒有,反而眉開眼笑地說道,“如此一來,我就好好挑一個,要我說,前頭那個意義太大,倒是臨安著實不錯,既合了我之前的經歷,又映襯了我的名字。話說,你自己的別號起好了嗎?報上來聽聽。”

    汪孚林才剛剛因為解決了一樁任務而松了一口氣,此時見張寧問這個,他登時面色一呆,許久才尷尬地說道:“算了,我如今才二十出頭,起別號太早,日后再說。”

    其實是起不出來啊!太自夸的不敢拿出來,太自謙的又覺得沒氣勢,他倒是想日后年紀大了隱居松明山時,自號丰樂老人,就不知道丰樂河兩岸的西溪南村和松明山村各位年長賢達會不會把他掐死……

    說起來,他之前才好容易給留在徽州給父母帶的兒子阿毛起了個名字,卻是很沒創意地沿用了汪道昆給兒子起名的特色,中間用了一個無字。雖說他曾經打算起名叫無痕,卻被小北評點說像二流傳奇主角,想起名無庸,又被說是像無用的諧音……他好歹沒用無情就已經很有水准了!到最后他惱將上來,干脆提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兩個字。

    汪無論!

    無論好不好,你們看著辦!覺得不好就自己起!

    結果,這個在他看來很不咋樣的名字,卻在父母和小北那邊全盤通過了。

    張寧卻不知道汪孚林其實是個起名苦手,既然自己的別號解決了,他放下了心頭一樁大事,接下來的路上有時候在趙老夫人面前轉轉,有時候則和魏朝套近乎。魏朝這一年四十歲,他是馮保的門下,從兵仗局太監兼司禮監太監不過兩年,卻有一年在外頭出外差,而且還是圍繞著張居正的家人轉,但他卻半點怨言都沒有。而張寧分明只是個司禮監隨堂,又剛剛回京,他卻仍舊對其客客氣氣,倘若不知道的人,很難想像他是馮保的得力心腹之一。

    眾人就這樣一路走走停停,抵達京師的這一天,正是九月十五。前來郊勞的陣容,是汪孚林和張寧離京之前就已經定下來的,司禮監太監李祐,慈慶宮太監張仲舉,慈寧宮太監李用。張居正這個當兒子的當然也親自來了,只不過這一次,和上次文武官員大規模去迎接張居正不一樣,場面要小了很多。

    然而,宮中的迎接仍然相當高規格。若非趙老夫人一路勞頓,抵達時已經是疲憊不堪,李太后甚至要把人請到宮里親自接見。即便如此,這三位太監還是隨行一直把趙老夫人送到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安頓妥當了,這才回宮復命——捎帶同路的,卻還有魏朝、汪孚林和張寧,以及進宮謝恩的張居正。

    而進了午門之后,張仲舉和李用就各自回慈慶宮和慈寧宮了。至于剩下的李祐以及汪孚林張寧,以及張居正,則要去見朱翊鈞。

    素來朱翊鈞接見外官,無論經筵還是小朝議,都是在文華殿,但今天,司禮監太監李祐卻說事關首輔私事,在文華殿回話不妥當,除卻其他几人之外,竟然破天荒帶著汪孚林這個外臣直奔乾清宮。這對于進過几趟宮城,但僅限于去過六科廊、內閣、東閣、文華殿的汪孚林來說,還是很新鮮的第一次。

    張寧這個宦官不同,只要不往后宮亂竄,乾清宮這種地方自然可以進。只不過,此時此刻,相比汪孚林,張寧竟然顯得更加緊張一些。原因很簡單,內外皇城的各式宦官少說也有三五千人,他雖說躋身司禮監,但只是個隨堂,從前又沒當過乾清宮近侍,他慈慶宮和慈寧宮都去過兩回,但竟然還是第一次到乾清宮來!

    作為后世曾經參觀過故宮的人,汪孚林走在如今這還有主人,并非后世平民百姓也可以隨便踏足其中的紫禁城,心里不得不感慨,就和一棟房子有主人和沒主人截然不同一樣,如今這座宮城住著兩位皇太后,一位皇帝,以及眾多后妃,那和后世的游覽景點著實不同。

    他那會兒去故宮參觀的時候,就只見路面大片大片的凹凸不平,宮殿遠看尚可,近看卻何止斑駁,簡直是灰蒙蒙一片,只有在出了故宮后門上了景山公園最高點方才能看見一絲巍峨,簡直大失所望。可眼下,宮殿上那琉璃瓦在落日的余暉下閃動著耀眼的光芒,雕梁畫棟和各種彩繪全都清晰艷麗,來來往往宦官腳步整齊,步聲微小,訓練有素,尚未到乾清宮,便有一種積累已久的氣勢迎面而來,提醒他這不是景點,而是如今統御萬里河山的至尊居所。

    除卻三六九的朝會,汪孚林在文華殿近距離見過朱翊鈞几次,但那時候也只是相對近的距離,卻因為他的位置一向比大佬們要靠后,和人唇槍舌劍的時候固然可以站出來,但關注對手還來不及,哪里有功夫端詳皇帝?因此,當踏進乾清宮正殿,眼見皇帝的須彌座真正距離自己不遠,朱翊鈞那張臉因為正對殿外,借助這會兒有些昏暗的光線,卻依舊比從前更清楚時,他迅速多掃了兩眼,這才上前拜見。

    既然說是為了張居正家的私事,不適合在文華殿,而要放在這乾清宮來召見,那么在這乾清宮正殿里問話回話合適嗎?

    朱翊鈞卻不知道汪孚林在心里思量這種問題,他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就如同一貫受到的帝王禮儀教育一樣,威嚴卻死板。等到張居正先起身,汪孚林和張寧后一步站起身時,他打量了他們片刻,卻先看著張居正以及魏朝和李祐。

    等張居正謝恩,魏朝和李祐先后公式化地稟告復命之后,他就徐徐開口說道:“張太夫人歷經兩月有余抵達京城,因其年事已高,雖有司禮監魏朝一路伴送,但兩位老娘娘都提過有些不放心,朕方才令人前去迎一迎。本待請太夫人進宮來的,但聽聞太夫人車馬勞頓,便請歇息几日再進宮。張先生今日也請好好休沐一天,回家去和太夫人團聚才是。”

    張居正滿臉肅然答應,告退出去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有多向汪孚林瞥上一眼。

    而他一走,朱翊鈞又繼續說道:“魏朝此行勞苦,賞銀八角豆葉十兩,纻絲衣裳一件,給假十日再回司禮監辦差。”

    對于魏朝來說,十兩銀子的賞賜,還是博戲所用的那種精致玩意,這著實是小意思,但重要的是一年不在京城,自己寵信依舊,這才是他在司禮監立足的關鍵。因此,他連忙滿臉堆笑地謝恩。

    司禮監太監李祐則順著皇帝的口氣說了些張家祖孫謝恩的話,皇帝點點頭后,又嘉勉了李祐几句,卻沒賞東西。聽到這區別待遇,魏朝自然覺得心里舒服了不少,畢竟,自己一年多勞苦方才得了十兩銀子,一件衣裳,李祐若僅僅是出城迎一趟就賞,無疑太不公平。等到朱翊鈞命他們回司禮監見馮保,他這才磕頭辭出來,出門之前,他忍不住偷偷瞥了留下的汪孚林和張寧一眼,心里卻沒太擔心。

    張寧是馮保一手提拔上來的,汪孚林則是張居正超擢選用的,怎么都不至于在小皇帝面前說什么不對的話才是!

    對于張寧來說,乾清宮就是完完全全一個陌生的地方,出外已久的他壓根不認識在這里伺候的任何一個人。而對于汪孚林來說,盡管他同樣不認識這里的任何一個人,但他卻比張寧多知道一個額外的訊息——張鯨也好,張誠也好,如今都已經退出小皇帝身邊的核心陣容,而乾清宮更是先后遭到了兩場大清洗,如今這些全都是朱翊鈞選用的新人。然而,新人卻并不意味著就不會被摻沙子,他對于在這里說話的安全性大為懷疑。

    李祐和魏朝一走,朱翊鈞沒有繼續留在正殿,而是站起身來,吩咐張寧和汪孚林跟著他到東暖閣說話。

    如今尚未到十月,天氣也談不上太冷,屋子里卻已經燒了一個炭盆,相比正殿顯得暖意融融。在一張羅漢床上坐了之后,朱翊鈞就開口說道:“你二人此行從真定陪侍太夫人到京都,沿途投宿,各府縣主司都是如何迎送的?”

    這是張寧之前特意和汪孚林商量過,確定朱翊鈞肯定會問的問題。此時此刻,張寧就搶先說道:“回稟皇上,太夫人到真定時正是九九重陽,真定府饋送了太夫人綠豆粥以及清粥小菜若干,以及重陽糕,菊花酒。此后一程路上,各府縣主司大多殷勤招待,盡出本地特產……”

    因為在真定時張寧對錢普的那番提醒,汪孚林因此就多了個心眼,故意讓人悄悄把趙老夫人在真定府時對招待非常滿意的話給透了出去,這下子,在清苑,在良鄉,在慶都,那些縣令全都紛紛效仿,全都是怎么清淡怎么往趙老夫人面前送,直把這位太夫人本來厭煩甘肥的口味吃成了厭煩清淡。可如此一來,張寧這會兒那詳盡的稟告就顯得有理有據了,甚至連趙老夫人吃苦瓜那大皺眉頭的樣子都給形容得惟妙惟肖。

    而汪孚林看見朱翊鈞眉頭微微蹙起,與其說是聽得饒有興致,不如說是有些不大相信,他就在張寧稟報完之后,笑著說道:“此行真定府,臣和張公公見到了真定知府錢普。”

    果然,朱翊鈞立刻問道:“錢普?就是元輔張先生南下江陵葬父時,精心打造了一座轎子,送給元輔張先生的那個錢普?”

    汪孚林頓時心中哂然。看來,不管是張居正還是馮保,想要完全壓制人言是不可能的!不管如何封鎖消息,總會有饒舌的人在天子面前吹耳邊風!

    PS:還是一更,其他的事有點忙,尤其是老媽那條腿很煩心,到現在都不知道啥毛病,整天疼,唉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1:49
第898章 九真一假

    汪孚林故意提到真定知府錢普,就是想看看朱翊鈞對此有沒有反應。然而即便是他,也著實沒料到這位從小接受帝王教育的小皇帝,竟然會如此沉不住氣,他不過是起了個頭,朱翊鈞就這么輕輕巧巧上了鉤,問出了一句成熟的皇帝絕對不應該問出來的話。

    此時此刻,朱翊鈞還沒有完全意識到,可一旁侍立的几個宦官卻登時面色大變。盡管是在應該絕對保持肅靜的御前,卻仍舊有人不可抑制地咳嗽了出來。在這突然寂靜下來的屋子里,突然響起這樣的聲音,自然是極其刺耳,可朱翊鈞剛剛沉下臉想要呵斥,但轉瞬之間,少年天子就閉上了嘴,但眼神里卻閃動著懊惱和慍怒的光芒,放在原本穩穩當當放在扶手上的右手也不知不覺握成了拳頭。

    顯然,朱翊鈞也已經察覺到,自己問了一句蠢話。

    “皇上說得不錯,就是那個錢普。”汪孚林卻第一個開口打破了沉寂,仿佛沒事人似的說道,“臣之前也在外頭聽過,他送給元輔那一乘轎子的傳聞。據說那轎廳起居臥室分開,足足需要三十二人方才能夠抬起,內中除卻元輔之外,還能夠另外容小童兩人在內伺候。”

    此話一出,屋子里氣氛就更加古怪了。朱翊鈞之前還后悔問話太急,竟然泄漏了自己從下頭宦官處聽到過如此傳言,可轉瞬間汪孚林竟然自己捅破了這一層窗戶紙,他在最初的錯愕之下,竟是松了一口氣,但心情卻有些五味雜陳。

    既覺得汪孚林能夠接著自己的話茬往下說,身為張居正的心腹卻絲毫不為尊者諱,這分明是站在他一邊,但同時卻又擔心,萬一汪孚林把自己說過的這話拿去告訴張居正,那回頭張居正會不會聯合馮保和李太后,再訓他一頓?

    而汪孚林說完這個道聽途說的傳言,就立刻話鋒一轉道:“臣素來是個極其直爽的人,既然已經到了真定府,又和知府錢普打了照面,臣就直截了當向錢大人請教了一下轎子這個問題。”

    此話一出,御座上的朱翊鈞瞪大了眼睛,就連當時也在旁邊充當八卦人士的張寧也傻了。几個太監則是彼此交換著眼色,心中不約而同轉著一個念頭。

    莫非汪孚林是打算替錢普又或者張居正文過飾非?

    “錢知府很爽快地表示,他確實在首輔大人當初南下葬父時,送過一乘轎子,還准備了轎夫。”汪孚林看到朱翊鈞那眼神一下子銳利了起來,頓了一頓的他就繼續說道,“但他對于轎子的規制卻大叫冤枉,他說,他敬獻的轎子確實很大,中間可以放屏風和軟榻,軟榻上可以額外放個小几,供首輔大人處理公務和休息,此外還可以容一個小童伺候。而且,他堅決聲稱轎子只用了八個轎夫,絕對沒有三十二個。”

    “臣那時候還以為他遮遮掩掩,追問之下,他一時急了,就和臣理論了起來。首先,他說能找到一班八個,兩班十六個能夠前后步伐配合的轎夫分兩班趕路,已經是極其不容易。正如同宮中鑾駕,只要是轎夫一多,必須要精心訓練,否則臨時找的人,轎子抬起來也走不起來,前前后后必然跌跌撞撞,處處碰壁。他上哪去找抬過十六人抬大轎的人?”

    “而轎子越大越復雜,重量自然會越重,而元輔三月十三日從京師出發,四月初四抵達江陵,總共是五千一百七十里路,只用了二十日,換算到每天趕路的路程,常常得二百多里。縱使一路騎馬,一天趕二百四十里尚且已經要顛散了架子,更何況是抬著轎子趕路的轎夫?別說兩班,十班人輪換能比騎馬更快?所以,錢知府說,這轎子就是從真定府出發,到北直隸和河南邊界的邯鄲為止,總共經過真定府、順德府、廣平府三府之地。”

    如果說經史文章這種東西,朱翊鈞還有點概念,大明輿圖,他也看過,可對于真正的距離,一步都沒有出過皇宮的這位萬歷皇帝完全沒有任何概念。

    聽了汪孚林這話,他不禁挑眉問道:“如果是坐轎子,每天走不了二百多里?”

    這一次,張寧也終于意識到了關鍵,遂小心翼翼地說:“皇上,驛站傳遞緊急軍情,分為兩檔,四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其中后者需要走夜路,換馬不換人,如此可以最大限度地發揮馬力。而若是朝廷官員需要緊急趕路,往往難以做到如同鋪軍傳遞軍情這樣的速度,每日白晝馳驛二百四十里已是極限。”

    朱翊鈞雖聽人說過張居正這轎子形同鑾駕的驕奢,可四百里加急和六百里加急是緊急軍情的兩種驛傳方式,騎馬的速度比轎子快,這種常識他還是有的,想到騎馬可以通過驛站不斷換馬趕路,轎子那晃晃悠悠的速度確實不可能更快,他的眉頭微微舒展了一些,卻只聽汪孚林繼續說道:“不過,如果從制度來說,錢大人這轎子確實還是有些逾越制度,畢竟從前的規矩是,大臣四品以上才能坐轎子,且不能超過四人抬,而勛戚武將更不許坐轎。”

    此話一出,屋子里那几個侍立的太監登時咯噔一下。

    這年頭還有誰真的守著從前那些規矩?京城坐八人抬的勛戚高官都有,更何況外頭?至于什么勛戚武將不能坐轎子,那就根本是空話,這些個養尊處優,刀劍未必舉得起來的勛貴們,誰不是年紀還不大就坐著轎子招搖過市?

    要真是皇帝聽了汪孚林的,因此追查下去,汪孚林也許要因此被人銜恨,可這小子是虱子多了不怕癢,到頭來李太后又或者馮保開始查張居正那轎子傳言從何而起,他們豈不是倒霉?

    于是,一個太監慌忙說道:“皇上,汪掌道所言甚是,但當初四品以上官才能坐轎子,而且不能超過八人,這是弘治年間的規矩了。”

    他這一開口,另外一人也連忙插嘴道:“張先生畢竟是當朝首輔,這路上又有內閣急件,坐轎子的時候還能順帶處理一下公務,真定知府錢普這事情固然辦得有些差池,可用意倒也是好的。”

    當第三個人想要開口插話的時候,卻只聽砰的一聲,看到小皇帝一拳頭砸在扶手上,他頓時噤若寒蟬,哪里還敢說一個字?而讓他更加心驚膽戰的是,仿佛捶了扶手還不夠,朱翊鈞竟然又直接砸了旁邊的一個杯盞,隨著那咣當一聲,几個伺候的太監再也不敢有半點僥幸,竟是全都扑通跪了下去,那動作絕對稱得上整齊划一。

    見此情景,張寧不由得有些猶豫,但當他瞧見汪孚林對著他做了一個非常隱蔽的搖頭動作,想到剛剛這位年輕掌道御史的膽大包天,他最終還是咬咬牙忍住了下跪請罪的動作,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那里,心里卻著實七上八下擔心極了。

    雖說皇帝這火氣好像不是沖著他和汪孚林來的,可天子都已經這樣發火了,他們這樣直挺挺站著真的好嗎?

    汪孚林確實不想沒事就當磕頭虫,更何況,他敏銳地感覺到,朱翊鈞的這股怒意,確實不是沖著他們來的。而且,他甚至可以進一步斷定,這些被小皇帝親自挑進乾清宮中,近水樓台先得月成為近侍的太監,之前肯定是急功近利想要表現自己,因此察言觀色,覺得小皇帝應該是打算逐漸拿回皇權,于是故意就挑著張居正驕奢淫逸的事情來說。可你說就說了,關鍵時刻面對一定的壓力就立刻開始撇清,這讓朱翊鈞情何以堪?

    說到底,張宏實在是老謀深算,一旦小皇帝由此意識到自己親自挑人也未必牢靠,那么接下來又會是怎樣的態度?

    “滾出去!”

    這絲毫不加任何指代的三個字,汪孚林聽了卻絲毫沒有任何動容。士可殺不可辱,大明朝的文官們可是以“風骨硬挺”出名,到底還不是清朝那些奴才,他絕不認為,朱翊鈞這話真的會沖著自己來。畢竟,不大見皇帝的臣子如果因為一言不合就遭到“滾出去”的待遇,外頭不得嘩然一片?

    最重要的是,他心知肚明自己絕對只是起了個頭,撩撥到皇帝怒火的,恰是那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太監!

    果然,几乎沒有太多遲疑,就只見那几個太監滿臉倉皇,卻是連求饒解釋都不敢,紛紛弓著身子面朝皇帝往后退去,須臾,汪孚林就非常滿意地看到,這間東暖閣里就只剩下了朱翊鈞以及張寧,還有自己。看到張寧那張臉顯然緊張極了,他趁著朱翊鈞不注意,丟了個眼神過去讓張寧稍安勿躁,自己卻長揖行禮道:“皇上息怒,臣之前只是實話實說,若是有言辭不當,還請皇上恕罪。”

    把那几個平時東拉西扯非常能說,關鍵時刻卻一個個忙著撇清自己的家伙趕了出去,朱翊鈞的心情這才勉強好了一點。見汪孚林那不卑不亢長揖行禮的樣子,再看到張寧也隨之躬身,他看著覺得遠比那几個磕頭虫來得順眼,當下自以為非常大度地擺了擺手。

    “不是你們的錯,都起來吧。都是那几個家伙亂嚼舌頭,如今發現事情不對,卻又立刻改口,簡直目無君上,可惡!”再次罵了一聲之后,朱翊鈞就看著汪孚林,沉聲問道,“剛剛張寧所言,包括真定在內的各府縣迎接張太夫人,你可有什么要補充的么?”

    汪孚林既然不確定錦衣衛劉守有到底是不是已經投靠了皇帝,他就選擇了實話實說,隨便補充了几條張寧沒提到的,然后才把話題轉到了自己非常熟悉的小節上。

    “皇上,太夫人到了真定的時候,聽過畿南三大的說法,曾經想要去真定府隆興寺內祭拜那座千手千眼觀音像,但考慮到可能驚動太大,而且魏公公一路行來,已經很辛苦,日程又緊,最終就放棄了。而接下來其他府縣,太夫人畢竟年事已高,不耐應酬,所以大多沒有和當地守臣多做接觸,都是張家長公子張敬修出面。主司們的饋贈大多是土產,少數也有文房四寶,但大概是考慮到有臣這個出了名挑剔的御史在,貴重的東西不多。”

    說到這里,汪孚林就笑了笑說:“臣將這些饋贈一一記錄存檔,皇上若要看……”

    他從袖子里拿出一本折子,雙手呈了上去:“但恕臣直言,臣畢竟只是從真定陪伴太夫人到京城,沒走太多路,真定以前各地主司迎來送往以及饋贈如何,這要問司禮監魏公公。”

    朱翊鈞沒想到汪孚林不但是嘴上說,而且竟然還落在紙面上,深知嘴上說話不可靠的他頓時眉頭一挑,心中更生出了几分莫名的好感,畢竟字據這種東西那是最容易出事的。而張寧則是一面在心中暗自咂舌于汪孚林真夠大膽的,竟然就這么當面在這絕對稱不上保密的乾清宮遞張居正的“黑材料”,一面卻趕緊開口說道:“皇上,奴婢不像汪掌道這么好記性好筆頭,也沒這么做准備,回頭也一定具折細細稟明。”

    如果汪孚林提前准備了這樣的折子,張寧也准備了,朱翊鈞說不定還要稍稍猶豫懷疑一下,可看到張寧那明顯措手不及的樣子,朱翊鈞心里那早有偏向的天平頓時更偏了一點,等到他接過汪孚林手中的折子,隨手翻看了一下,發現比如木耳這種山珍連分量都記得清清楚楚,硯台更是表明了形狀尺寸,他忍不住有些古怪地抬頭看了汪孚林一眼。

    “難不成張家人收禮的時候,你就在旁邊?”

    “回稟皇上,張家兄弟几個素來不涉外務,所以送禮的人是我陪著張敬修見的,禮單也是我謄抄的。”

    所以啊,有你這個門神在,別人還敢隨便送禮嗎?

    張寧在心里瘋狂腹誹,見朱翊鈞果然也有些發愣,但終究還是合上了東西,點了點頭,他就意識到,皇帝面前的這一關竟是差不多已經過了。

    至于接下來他在馮保,汪孚林在張居正面前,這要怎么解釋,因為皇帝這邊很可能又要在乾清宮大動干戈,反而并不是那么難為的事。

    從東華門出宮,張寧和汪孚林分道揚鑣,一路往北進了黃瓦東門內的司禮監,他坐下等候馮保接見,大約一刻鐘之后,他果然就看到一個小宦官飛也似地沖進了司禮監公廳,引來了外間好一陣竊竊私語。等到人出來之后,好几個寫字、典簿等就圍了上去,這小宦官卻也不保密,唾沫星子亂飛和眾人說起話來。他畢竟已經是可以參與批紅的隨堂,沒有上前,但還是隱隱約約聽到那邊傳來了只言片語。

    “皇上……發落……一口氣逐了四個人……”

    此時此刻,張寧只覺得心頭又是佩服又是驚嘆。汪孚林那九真一假的說法,居然還真的管用!

    PS:就一更……一會兒陪老媽上華山醫院……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1:56
第899章 張府這條船

    如果汪孚林知道張寧心里的想法,一定會嗤之以鼻。

    廢話,他可是曾經通過張宏完整了解過,之前張鯨陷害張誠,連帶張四維也倒了大霉那件事的所有前因后果。

    被張宏和馮保非常巧妙地設計了之后,皇帝連張鯨和張誠這兩個陪伴自己最久的人都不相信了,几個新提拔上來的太監想要往上爬,卻發現勢頭不妙就開始耍花腔,這位小皇帝能信他們嗎?雷霆大怒時,這種沒什么情分的家伙不掃地出門才怪!

    但是,汪孚林卻沒有因為猜到自己直接造成了乾清宮的又一次大清洗而忘乎所以,一出宮就先去了大紗帽胡同的張大學士府。一如既往地在眾多等候接見的官員的殷羨眼神中踏入張府,他心里的感覺卻不那么美妙。

    原因很簡單,眼下他越是平步青云,日后就越是招人記恨。誰能想到眼下如此煊赫,年紀又不大的張居正,竟然會那么短命呢?而且誰又能想到,一直都對張居正推心置腹,一口一個元輔張先生的萬歷皇帝,清算起張家人時,又是那樣毫不容情呢?

    至于張居正自己,誰讓他就那么半點余地不留,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把皇帝當成自家子侄那樣指手畫腳,卻又悲劇地根本就沒有篡位野心,又或者說沒有篡位的能力呢?

    腦子里轉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等汪孚林回過神時,他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經來到了一座自己從未踏足的穿堂前。他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頭,這才看到帶路的已經不是從前見過的管事,而是一位明顯上了年紀的媽媽。

    情知自己之前是走神,所以連帶路的什么時候換人也沒有發現,他少不得思量了一下這里頭是個什么地方。可很快,他就明白自己不用猜測了。

    因為進了穿堂,他就只見迎面是五間軒敞的大正房,內中歡聲笑語正不斷傳來,其中好几個聲音都是他異常熟悉的,偶爾還有趙老夫人的笑聲。雖說張居正堂堂首輔大人,總不可能如同老萊子一般彩衣娛親,可張敬修這些孫子那就說不定了。想到這里,他就露出了一絲笑容,不等那媽媽到門前去向侍立在那兒的丫頭通傳,他就把人叫住,隨即低聲問道:“太夫人之前路途勞累,連進宮謝恩都沒辦法,這會兒居然能見人了?”

    “回稟汪爺,太夫人到了家就先歇下了,但因為朱太醫說一下子睡太久對老人家不好,所以也就一個多時辰便起來了,沐浴更衣后,吃了點東西,就叫了少爺少奶奶們一塊過來陪著說話。”那媽媽知道汪孚林不是外人,回答得也格外詳盡,“聽說汪爺您來了,老爺正好在太夫人跟前,只聽到這么一句,太夫人就讓老爺把您也一塊請來坐坐。”

    汪孚林一路上和趙老夫人相處的時候多了,這時候聽到人竟然這么快就從車馬勞頓中恢復了過來,忍不住有些佩服這位太夫人的好身體。于是,他點了點頭,等到人在門前通報,里頭先是不見什么動靜,緊跟著門帘就高高打起,竟然是張家四少爺張簡修本人,他頓時不禁莞爾。

    “我又不是稀客,四少爺用得著這么客氣嗎?”

    “祖母開了口,我腿快,就先出來迎一迎你。”張簡修一邊說一邊擠眼睛,等放了汪孚林進門后就小聲說道,“父親比你早半個時辰回來,你竟然在乾清宮待了這么久?”

    汪孚林知道張簡修在張家的年紀屬于上不上,下不下,三個兄長都已經成婚,年紀最大的張敬修兒子都會滿地跑了。而下頭兩個弟弟張允修和張靜修則是一個少年,一個童子,張簡修則是尚未成婚,理論上就屬于還沒成年這節骨眼上。此時此刻,見屏風前頭的位子上并不見人,倒是兩側珠帘后頭可以看到人影晃動,話語聲也不斷傳來,他就笑著語帶雙關地說道:“皇上對太夫人也頗為關心。之前還提到,兩位老娘娘回頭要以家禮接見太夫人。”

    即便身為相府公子,但張簡修之前在江陵讀書時,也受到了相當嚴格的管束,上了京城之后父親也嚴格限制他的出門以及交友,所以他根本沒有多少作威作福的意識。而且,他沒機會也不可能見到皇帝,對于年紀只比自己大一丁點的汪孚林,論在朝中的地位,卻絕對不遜色于二哥上科榜眼張嗣修,他自然就有些羨慕。可這會兒汪孚林的這最后一句話卻讓他瞪大了眼睛,直到把人帶進去之后,他還有些渾渾噩噩的。

    兩位太后娘娘要以家禮接見自己的祖母?老天爺,那得是多大的殊榮!

    汪孚林只是采取了一種最快速度打發好奇少年的方式,暫且把張簡修給搪塞了過去。此時此刻,滿屋子女眷除卻年紀一大把的趙老夫人,以及張居正的妻子王夫人之外,其余的都避開了去。而他笑呵呵地上前一一行禮,繼而就非常順溜地迸出了一連串話:“瞧見太夫人半點倦容都沒有,精神奕奕,我可就放心了。不枉皇上下旨,首輔大人托付,魏公公和您身邊諸位晚輩一路護送,張公公和我又特地去接了一趟。”

    “聽說那太醫也是你舉荐的國手,果然很好。”趙老夫人睡了午覺起來后,喝了一碗藥粥,此時確實覺得精神健旺。笑著招手讓汪孚林上前,她就埋怨道,“之前不是說好了帶媳婦兒來給我看嗎?怎么又是獨自來的?”

    “我這剛從宮里出來就馬不停蹄來了。您若是想見,明日我去都察院之后,就讓她帶著我那妹妹一塊來,反正她在家里閑著也是閑著。”

    張居正敏銳地感覺到,汪孚林仿佛特意在強調了馬不停蹄四個字,眼神閃動,卻沒有打斷母親和汪孚林的閑話家常,而是沖著妻子王夫人打了個眼色。王夫人對丈夫的意思那是心知肚明,當下就如同哄小孩似的哄著婆婆。如此一來,當汪孚林表示有點事情要稟告張居正時,趙老夫人便搖了搖頭道:“都難得在家,卻還要料理外頭那些大事情。這樣,你們到前頭書房去說你們的話,但擇日不如撞日,你把你家里媳婦妹妹都帶來給我看看!”

    對于這樣一個要求,汪孚林沒奈何,只能答應了下來。等到跟著張居正先行告退,出了主屋,他見張居正越俎代庖,吩咐之前帶自己進來的那個媽媽親自去汪府接人,他無話可說,干脆悶聲不響地跟在其身后,卻不想張居正一面往前走,一面開口說道:“之前朱太醫給母親診脈的時候說,幸虧這七八日母親飲食清淡,而且全都是富含水分的菜蔬瓜果,而不是那些油膩肉食,否則腸胃不能適應這北方的干燥氣候,起碼還得休養好几天,多虧你想得周到。”

    這個……好像是張寧的功勞?他那時候想著張家知道趙老夫人一大把年紀,肯定會請擅長藥膳調理的人在旁邊跟著,所以真的沒大在意……

    汪孚林有些汗顏,可想想張寧是太監,又是馮保的人,之前明確表示過某些功勞和人情拿了也白拿,還不如送給他,他也就厚臉皮謙遜了兩句。當他跟著張居正到了書房門口時,見門口侍立了一個有些陌生的書童,他不禁多瞅了對方几眼。

    可進入書房之后,他就只聽張居正說:“這是夫人一個陪房的兒子,天生聾啞,人卻很老實。如今父死母寡,我前几天就把他調到了書房來。”

    知道曾經發生過游七的事情,張居正在用人上頭肯定會更加謹慎,再加上人又可以稱得上是張家的家生子,他自然不會發表意見。等到落座之后,不用張居正開口,他就不帶任何偏向性,從頭到尾說了張居正走后,自己和張寧是如何向萬歷皇帝朱翊鈞稟報此行迎接趙老夫人的。他分明看到,當自己說因為錢普當初獻的那一乘轎子去問錢普本人時,他就只見張居正遽然色變,但很快就平復了下來。

    “你有心了。”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仿佛耗盡了張居正的精神。他疲憊地揉著太陽穴,好一會兒方才再次坐直了身子,話又多了起來。

    “三人成虎,曾參殺人,眾口鑠金,既然關于流言之毒的成語尚且有這么多,可想而知,要提防流言這種東西,簡直不可能。所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這句話固然有其可取之處,但要知道,不加管制的輿論,同樣是可能出大禍的!你若不說,我真沒想到,此事雖說錢普有些諂媚之心,我又沒有在意接受了下來,卻能夠被人傳得這么離譜。呵,錢普說的這些暫且不論,若真的是三十二人抬的轎子,前后各十六個轎夫,官道上還容得下別人走路嗎?”

    汪孚林知道這時候張居正不需要自己的附和,因此就沉默著沒有做聲。但緊跟著,他的臉色就變了。

    “我自從升任首輔以來,確實不曾絕私交,斷舊情,別人送禮,無論是物還是人,只要不是太過分的,我大多一一笑納。從前天子尚幼,太后新寡,卻又不懂政務,馮雙林雖掌批紅,但在外間政務上卻都放手交給我,不曾干涉內閣票擬。我手掌如此大權,卻還要標榜清如水,廉如玉的名聲,這也太假了些。更何況,我不是海剛峰,從來沒指望以清正廉明傳揚后世,只希望能傳給后世一個井然有序高效,最重要的是,國庫里有錢的朝廷。”

    張居正盡管沒有說透那層意思,但汪孚林還是隱隱明白了其中最重要的那一層弦外之音。

    張居正之前不但是首輔,是帝師,還是實際上的大明王朝掌舵人,如果真的在能力卓越的同時還清正廉明,虛懷納諫,讓官民百姓全都人人稱頌……一直都是張居正強有力后援的李太后會是什么態度?馮保又會是什么態度?

    當然,他也并不覺得,張居正那樣毫不收斂的舉動僅僅是自污。張居正在個人生活方面,是個該享受就享受,絕不委屈自己的人,這一點和如今的大多數主流官員類似——像海瑞這樣苛刻自己的人,在整個大明官吏體系中那就是鳳毛麟角。

    而這樣的享受,僅僅靠俸祿和賞賜,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盡管進位首輔以來,張居正前前后后獲賞非常多,除卻金幣、銀兩、寶鈔、羊酒以及各式華貴的錦緞之外,還常常有不少較為普通可以直接拿去折現的絹帛,比尋常官員那是強多了,但這么多年總共也就價值三四千兩銀子,若是換算到每年日常所得,要維持一個首輔之家的日常體面開銷,那卻還是有點緊緊巴巴的。

    所以,史載張居正死后抄出來十萬兩銀子,估計一方面是收禮收來的,一方面是江陵那邊投獻的田畝收益。

    在大明朝這種俸祿微薄的年代當官,要想過上殷實體面的日子,除卻像他這樣早早綁上徽商那條船,攢下丰厚殷實的家底之外,另外一種便是大多數官員約定俗成的灰色收入,絕對沒有第三條路。畢竟,皇帝可能大手筆地賞給勛戚功臣田畝,但對文官絕不會這么大方,賞賜一座宅子那就是大手筆。

    然而,對于張居正那猶如宏愿似的最后一句話,汪孚林也知道,其中九真一假,又或者是八真一假。愿望是真的,但目的卻還有另外一重因素,張居正當然希望証明自己這個首輔比高拱強,從而留名青史。而最重要的是,狠狠打那些反對他的清流一巴掌,讓他們知道,力挽狂瀾的是我張居正!

    汪孚林也就是在心里想想,一句話都沒有說。每每在這種時候,他總能夠顯出比別人更沉得住氣。

    “太夫人從江陵到真定府這半程路,魏朝一直陪伴在側,若是皇上召見他,他自然知道該怎么說。可這最后一程,虧得皇上點了你去。”張居正頓了一頓,仿佛是字斟句酌地說道,“錢普此人,為人雖有瑕疵,但文章頗佳,我會調他一任提學副使。不過,你用點手段,務必查訪出來,劉守有背后究竟是誰!”

    汪孚林沒想到張居正這次竟然會給錢普這么一個肥差,張了張嘴想要反對,畢竟提學大宗師這種差事,歷來都是無數人打破頭都想做的,錢普這名聲會不會反而寸步難行?可轉念一想張居正既然破釜沉舟要整飭學政,必定會覺得錢普這種人反而好用,他就干脆沒表示異議。

    畢竟,錢普好像也算是他的人——雖說堂堂知府依附于一介御史,顯得比較奇怪……

    至于劉守有的事,汪孚林則沒有任何猶豫,凜然答應了下來。

    因為,這事關到日后是否能安穩吃飯睡覺的問題!

    PS:繼續一更……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mk2258

LV:9 元老

追蹤
  • 1120

    主題

  • 100531

    回文

  • 46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