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23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00:01
第860章 聯手無間道

    這小子是認真的,還是故意的?

    馮保忍不住在心中思量了起來,可是,看程乃軒那表情,他就決定不試探了。畢竟,他如今手掌司禮監,內有慈聖李太后的信賴和撐腰,小皇帝的敬畏,外有廠衛在手,可謂是握著碾壓的實力,并不需要對一個小小給事中太過警惕提防。因此,他往后一靠,將雙手支在扶手上,旋即在胸前握著合攏,這才淡淡地說道:“不用了。”

    “那下官聽公公的。”程乃軒改口極快,心下卻在尋思,馮保找自己有什么事?他自家人知自家事,除了有個不錯的岳父,哪有什么閃光點?在外任的那些政績固然不錯,可天底下能干有為的縣令多了去了,而到了馮保這地位,別說縣令,知府又或者布政使甚至督撫,也不至于放在眼里吧?

    “你當初在安陽任縣令,政績斐然,因此方才沒有等到久任六年,便回朝升任給事中,至于你遺留下來的縣令一職,便是王崇古的兒子王謙接了過去,沒有錯吧?”馮保見程乃軒愣了一愣隨即點頭,他就呵呵笑了一聲,“你打了那么好的底子,王謙上任之后,蕭規曹隨,在水渠的基礎上又主持了好几件修路造橋的好事,如今在那里官聲比你更勝一籌,你可有怨言么?”

    “怨言自然是有的。”程乃軒知道馮保不好糊弄,干脆很誠實爽快地承認了,“天底下州縣這么多,王謙又是二甲進士,東南膏腴之地盡可去得,卻非要來接我的班,我自然是很不解的。只不過,人家要了我的位子,卻也給了我一個別人夢寐以求的給事中之位,一進一出,外人都覺得我不虧,我也沒太大不滿。至于他政績好,那我只有高興,總不成我希望繼任的是個殘暴之人,非得推翻前任的政令,那才心滿意足吧?這是我的心里話,公公明鑑。”

    馮保不動聲色地聽完,這才又問道:“你在六科廊也快呆了一年,汪孚林在都察院任掌道御史則是超過一年,你倆同年及第,年資相仿,他已聞名天下,你卻還聲名不顯,雖是至交好友,你就甘心一直被他甩落在身后?又或者是聽他指使,做個影子?”

    這是什么意思?

    程乃軒一下子只覺得原本松弛的神經繃緊了,心里生出了一個本能的預感。馮保好像是在挑唆他奮起直追,和汪孚林分庭抗禮?馮保是覺得,他一貫的懶散不正經,只不過是不甘心之下的破罐子破摔?

    別看程乃軒往日嬉皮笑臉,此時腦筋飛快開動起來之后,卻是倏忽間就擺出了好几種應對方案,好几種不同的猜測。比如說馮保是想收買自己打探汪孚林,比如馮保是想挑唆自己上書彈劾誰誰誰,又比如……

    可到最后,他卻還是垂下眼瞼,用非常平穩的語氣說道:“公公說笑了,我和汪世卿情同兄弟,他名聲大,我只有為他高興。至于做什么影子更是談不上,為朋友兩肋插刀而已,更何況汪世卿只讓我幫了他一點小忙。我這人沒什么大野心,從前做夢都沒想到真能一舉考中進士,可就算是及第之后,也沒想到能夠進六科廊。能有現在這官職,我已經很滿足了,從來沒想過和汪世卿去比。”

    馮保卻仿佛對程乃軒這表態非常滿意,呵呵笑道:“汪孚林能有你這樣的好朋友,實在是運氣不錯。”

    可夸了程乃軒一句之后,他突然話鋒一轉:“自從張太岳為首輔,我這個司禮監掌印從來就沒有在他的票擬上駁過回,全都是照著批紅。就是先頭鬧騰的那些事,也正是防著有人在他離京期間耍花招。當初張太岳因為游七胡作非為清理門戶,如今我也拿掉了身邊的徐爵。但是,如今游七徐爵盡去,他也好,我也罷,身邊人不免不能盡信,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不明白……才怪!不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嗎?可這和我有什么關系?難不成讓我頂替徐爵當你的門客?開什么玩笑,你肯我還不肯哪!

    程乃軒在心中瘋狂腹誹,臉上卻仿佛因為徐爵被除而錯愕,好一會兒方才說道:“元輔和馮公公馭下之嚴,著實令人佩服。”

    “汪孚林曾經再三對張太岳請辭掌道御史,在都察院雖屢有驚人之舉,可更多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你也滿足這位子,兼且你進六科廊之后,并未逞強冒進,以求一夜成名,在掌印都給事中面前更是不大表現,想請假就請假,倒是真性情。我今夜來找你,只為一件事,若日后我和張太岳之間有要事相商時,你給汪孚林帶個信。想來你們堂堂進士出身,如今又身居科道,總不比逃軍家奴之流私心重。”

    這是讓他和汪孚林去當張馮二人之間的橋梁?這是開玩笑吧?

    程大公子那張臉貨真價實呆得猶如木魚。他那發懵的蠢樣看在馮保眼中,換來的卻是莞爾一笑。

    然而,程乃軒終于還是忍不住把憋在心里的這么一句話給問了出來。

    “馮公公就不覺得,您親自出入六科廊也是一件很顯眼的事情嗎?”

    馮保今天過來,說這番話,仍然是一個試探,畢竟他對程乃軒從前關注并不算多,如今要說驟然托之以大事,那就簡直是兒戲了。然而,聽到程乃軒不是興高采烈答應下來,而是覺得這么做風險不小,他覺得自己看人眼光還不錯的同時,卻也不免有几分慍怒。

    “六科廊總共六個掌司,全都是出自我門下,更何況司禮監夤夜派人入六科廊送奏本,也是常事,你以為我會隔三差五到你這溜達一圈?”

    不常來就好!真要是被人撞見,我豈不是也要沾染上閹黨名聲?

    程乃軒只覺得馮保那是因為前有游七,后有徐爵,矯枉過正,一下子警惕太過,所以臉上那無奈的表情自是壓根不用裝,當下竟是小聲說道:“等元輔回來,肯定也會常常在內閣留宿,馮公公您有這功夫晚上到我這來,到時候直接去內閣找元輔相商豈不妥當?一句話轉手三四回,萬一傳錯了豈不是冤枉?”

    這憊懶的小子!

    馮保來之前設想過程乃軒的反應。要不就是興高采烈一口答應,要不就是義正詞嚴一口拒絕,再要么便是推三阻四談條件。可是,程乃軒倒沒提條件,只是覺得他這么做不方便不安全,他倒是有些意外。因此,當程乃軒起身行禮,非常誠懇地表示不是不肯做,而是這種信息傳遞方式著實不夠效率,他卻反而露出了一絲笑容。

    “很好,倒不愧是汪孚林的至交好友,剛剛的話就當我沒說過。”

    咦?我還沒來得及提點條件哪,這實在是太虧了!

    程乃軒頓時有些悔不當初,心想會不會自己這話說得太過頭,于是得罪了馮保?這種大太監都說是心眼比針還小,別是他這拐彎抹角的勸說讓人不高興了吧?這么想著,他的臉上就非常不自然,可這時候再改口答應根本就不可能,他也只好尷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

    “那我換個提法。我不會常到六科廊來,更不會什么事都讓你去帶話,我手底下自然還有几個信任的人,我若想去內閣找張太岳,自無不可,但若是關鍵時刻遇到緊要之事,比如張太岳病了,又比如他休沐在家時,內侍往來太過顯眼不說,手書之類的東西萬一落入人手中,卻也是一樁麻煩。哪怕是口信,萬一那人嘴巴不牢,卻也是個禍害。而且,經歷高拱文稿那么一件事,誰都能學到一樁教訓,有些東西是不能落在紙面上的。”

    說到這里,馮保甚至有些后悔當初聽了徐爵攛掇,因而巧取豪奪了那幅清明上河圖,如今這件事說不得還有后遺症。就因為這個,他才不想再隨意收人。他放出消息說要招收門客,那必定是應者如云,哪里愁沒有人才,可人才和心腹卻是不一樣的!張居正也不是一樣,因為出了游七的事,手下竟是再不專任一人!這就和本朝太祖廢宰相是一個道理。

    因見程乃軒面露躊躇,仿佛還在猶豫,馮保這才丟出了最重要的一張殺手锏。

    “聽說令尊乃是徽幫的鹽?祭酒?淮鹽鹽引這些年越來越難求,雖說當年晉商一度大敗虧輸,可如今復又卷土重來,令尊那邊,似乎剛剛被人坑了一把。”馮保看到程乃軒登時面色大變,知道父子連心,他便呵呵笑道,“但令尊終究是多年老手,反擊了一次之后卻也找回了一點場子。徽商汪程許之前同進退,但許家家業老大執掌,老二老三未免心中窩火,引狼入室卻也不奇怪。”

    程乃軒沒想到從來謹慎小心的老爹竟然會吃虧,可一得知讓老爹吃虧的人竟然是許家老二老三,他的臉色就變了。許老太爺雖說從揚州回歸斗山街老宅,但家族事務卻一直沒有完全放手,在其一力主張下,許家在揚州的鹽商生意全都由許大老爺接手,許二老爺和許三老爺則是經管家中田畝和其他地方的產業,日積月累心生怨恨,于是勾引外人壞自家的事,這也不出奇。

    但是,他最沒想到的是,馮保這個司禮監掌印竟然會連徽商那點紛爭也去費心了解!他不會自以為自己有這么重要,畢竟他從前就是六科廊中一個混吃等死的給事中而已,那么,是因為汪孚林的緣故?

    知道父親那邊出了問題,程乃軒這會兒不用假裝便是滿臉的擔憂。他雖說少年時也曾經胡鬧過,但卻是個孝子,此時此刻既然體悟到馮保適時丟出這個消息,絕不僅僅是為了知會和提醒,而是隱隱有要挾之意,他卻仍是要多誠懇有多誠懇地說:“多謝馮公公,否則家父絕不會對我提及這些商場中事。”

    自從他當了官,老爹就絕了讓他經商的心,只盼著他將來的兒子之中有人能有這樣的經商頭腦。

    馮保對程乃軒的道謝自是意料之中,當下便輕描淡寫地說道:“潞王殿下雖說沒有就藩,但慈聖老娘娘對他極其愛重,所以連續請了兩年,每年淮鹽五萬引。只不過他尚未開府就藩,這些鹽引本來都是內官打理,把錢入內庫就行了,但內官畢竟不如鹽商。這一筆鹽引,如若我交給令尊打理,他原本岌岌可危的徽幫鹽?祭酒位子,就穩住了。”

    這還真是一個不得了的誘餌!

    別說剛剛程乃軒就后悔自己推搪得太像拒絕,很可能會觸怒馮保,這會兒他知道就算是個鉤子自己也得吞進去,更何況是鉤子上還釣了塊香噴噴的誘餌。于是,他在沉默了一陣子后,就苦笑道:“馮公公但請吩咐吧,只要能做的,我無所不應。”

    當次日傍晚,程乃軒回到家里之后,他一如既往到屋子里貼著妻子的腹部聽了聽孩子的動靜,說道了一會兒閑話,晚飯過后方才溜達到了汪孚林那兒。鑽進好友那熟悉的書房后,憋了一天一夜的他如同倒豆子似的,將昨夜和馮保的見面和對話一五一十都說了一遍,末了方才一拳捶在桌子上。

    “我就想,別說是我,就說是你,有什么他能看重的?就算他和元輔一個沒了徐爵,一個沒了馮保,還能想不到辦法聯系溝通?原來他是看中了你在元輔那邊的人脈,看中了你和王紹芳的好關系,看中了你和殷正茂是同鄉,這樣萬一遇到他和元輔意見相左,我敲邊鼓,你來影響元輔的決斷!而且,我覺著他一開始與其說是試探我,還不如說是想勾起我和你競爭,你有元輔,我自會漸漸靠向他,如此一來,透過你我,元輔的動向他就可以了若指掌。”

    “說是內外一體,宛若一人,可到底是兩個人,那么想法就不會完全相同,更不可能完全一條心。當然未必馮張就離心了,只不過是咱們這位馮公公,因為之前那些事情,危機感意識太強。”

    汪孚林一面說一面摸著下巴,覺得自己一直這么高調,成果不小,可負面的效果也不少。這不,張宏已經把他當成了線人,現如今馮保又找上了程乃軒,他們這算是兄弟聯手無間道嗎?而且,程老爺那邊是真的遇到了危機,還是因為馮保的關注而故意讓其遭到了危機?許老太爺那邊不是號稱三個兒子已經分家了嗎,許二許三那兩個沒用的又怎會勾搭上了晉商?是了,想當初他在西湖上偶遇許二老爺的時候,這家伙正是和張泰徵在一起!

    “雙木,這事怎么辦,和我爹打個招呼?然后咱們假反目?”見汪孚林臉色一僵,程乃軒頓時笑了起來,“反正你和你伯父來過這一場,咱們再來也不是很正常?”

    “戲演一次是好戲,演第二次就是差強人意,第三次那就是爛戲了。我和伯父已經演過兩次,要是你還來,你以為滿城都是傻子?再說了,馮公公要的是你從我這套消息,要是我們鬧翻了,你從哪里弄消息?非但不能鬧翻,咱們還得越發親密無間,這樣你在那邊才有價值。”

    “更親近?我們都已經是同鄉兼同年兼好友了,你的大姨子還是我媳婦的嫂子,還怎么親近?要不,我們結個兒女親家?”程乃軒越說越覺得好,見汪孚林臉都黑了,他就笑瞇瞇地說道,“放心,我不到外頭吹,萬一馮公公再找我,我對他這么聲稱,那總可以的吧?”

    汪孚林已經懶得和這家伙打嘴仗了,至于出賣愛子,那更是提都不用提,當即岔開話題道:“還得和你說一件事。咱們兩家本來如同鐵桶,如今出了你這么一件事,看來,接下去也許很難避免被廠衛摻沙子,你有個預備吧!”

    PS:第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00:33
第861章 退一步海闊天空

    時隔半個月,都察院那些試職御史分兩批得到了實授,相當于試用工正式摘掉了頭上的帽子變成了正式工,都察院中頓時一片喜氣洋洋的氛圍。留下的人從原先的十個變成了十六個,逃過鬼門關這一劫的六個人自然少不得先去拜謝了左都御史陳炌這個頂頭上司,隨即便聯袂來謝汪孚林。

    不論如何,若沒有汪孚林上書,吏部都給事中陳三謨的建言若被采納,他們這輩子都要背著被人從試御史踢回吏部候選的污名,哪還有什么前途可言?

    而對于這些即將正式成為同僚的御史們,汪孚林表現得非常淡然。雖說他上書之前仔細調查過這些人的履歷,通過都吏胡全打探過他們的秉性,但他并不奢望就靠這么一次區區施恩,就能夠把人籠絡到麾下。就他自己手底下那些御史,他都不能說全都掌握在手中,更何況這些人?

    要知道,說一句不好聽的,這年頭最沒良心的就是科道言官,最標榜不受私恩的也是科道言官。你在人家因言獲罪之后幫人翻案再把人提拔上來,卻很有可能回頭就被他們捅一刀子;而你要是被他們彈劾,日后做到高官時,還得大人不記小人過用他們,否則你就是沒度量!

    這是汪孚林后世里憑興趣一目十行讀了點兒明史時總結出來的經驗教訓,所以如非必要,他才不當這種濫好人。

    這一次他突然出手扛上陳三謨,也完全是因為替自己考慮的緣故。

    至于幫人……呵呵,只是順帶的!

    所以,偷偷在門外瞧熱鬧的王繼光在聽到里頭眾人要告退出來的時候,立刻溜之大吉閃回了自己的直房,對几個同僚敘述里頭情景時,便帶著几分尖酸刻薄說道:“明明受了掌道大人莫大的恩惠,一個個卻都表現得大義凜然,仿佛這私恩微不足道似的,就不想想之前他們聽到要被掃地出門,倉皇成什么樣子!真的要是這么有骨氣,這一趟可以不來啊,沒人強迫他們要過來拜謝掌道大人直言之德。”

    試御史實授監察御史,也就意味著汪孚林之前舉荐的巡按名額,如今已經正式生效。汪言臣不日便要巡按廣東,而馬朝陽則是即將啟程巡按南直隸。對于去年還是新進士的他們而言,這自然是一步登天——當然,和當初還是新進士就被張居正舉荐去巡按廣東,回來就擔任掌道御史的汪孚林那際遇沒法比。可這朝中有且僅有一個惹是生非卻平步青云的汪孚林,五個廣東道的御史也只有一個王繼光有些不切實際的期待,別人卻都很滿足。

    所以,對于王繼光看似替汪孚林抱不平,實則是詆毀其他六個御史的話語,沒什么人接話茬。但是,王繼光那嗓門很大的聲音卻不可避免地傳到了外間,而那些本就偏向于汪孚林的白衣書辦們,自然而然在私底下各種流傳。當這種流言拐了個彎,由鄭有貴傳到了汪孚林耳中時,汪掌道頓時沒好氣地拍了桌子,叫了王繼光進來便罵了個狗血淋頭,最后方才義正詞嚴做出了警告。

    “人家來拜謝你覺得沒誠意,人家不來你又覺得不知感恩,那你想要他們如何?我本來就是秉公上書言事,不需要別人的感激,別人也沒必要謝我,你再給我亂說話惹事,明年若再有巡按大差,那就讓給別人吧!”

    王繼光登時知道那些小心思都給汪孚林看出來了,一時面上漲得通紅。退出屋子的時候,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進進出出的那些吏員,隨即一甩袖子回了自己的直房。他和汪孚林這一進一出兩番話在都察院中四處流傳開來,自然是各說各的,私底下也就有人將王繼光和汪孚林的舊賬給翻了出來,不少人紛紛改口感慨,道是汪孚林寬宏大度,想當初王繼光私底下窺其手書搶先彈劾,那么大的事竟然也不計較了,考評上竟然也沒給王繼光使絆子。

    都察院的這點小風波,小插曲,相比小皇帝正式接受了呂調陽的告病致仕,并派人護送其馳驛回鄉,這便是小事情了。自從張居正排擠了高拱,又氣死了高儀,援引呂調陽入閣以來,張呂二人獨霸內閣的格局持續了好几年,最后才因為張四維入閣而最終結束。即便是現在馬自強和申時行先后入閣,很多人仍舊認為,如若不是呂調陽因為張居正喪父時曾經被人認為是首輔的人選,說不定這位內閣次輔還能安安穩穩做下去,不至于連番告病請辭。

    沒几個人還記得,在張居正尚未遭遇到是丁憂還是奪情的選擇題之前,呂調陽就已經兩次上書因病請辭了!

    相對于張居正回鄉葬父時,天子聖母紛紛派內侍相送,賞賜無數,文武百官紛紛送到郊外的盛況,呂調陽的離京便顯得有些蕭瑟。呂調陽御前拜謝辭行之后,相識相熟的親友們在城門之外送行時,大多簡短說上兩句,送上一份程儀便匆匆離去。面對這一幕,護送老爺回家的家丁們自然頗為不忿。

    要知道,呂調陽先后兩次主考會試,隆慶五年是副主考,萬歷二年是正主考,當過翰林院掌院學士,又當過庶吉士的教習,如今卻落得這份下場!

    然而,隨著馬車逐漸起行,呂調陽自己卻如釋重負,那是一種終于全身而退的安心感。仁宣年間那几位赫赫有名的閣老看似全身而退,可楊士奇的兒子因為殺人而被斬首,楊榮的后人雖說有世襲的官職,卻一式微就被人當成了靶子。天順年間,如徐有貞這種投機首輔更是身敗名裂。到了嘉靖,如夏言嚴嵩等人雖說在首輔位子上的時候烜赫一時,可下場極慘。相比這些閣老們的下場,尚書們遭遇這種情形的就少多了。

    所以,眼看張居正比大明有史以來任何一個首輔都更獨斷跋扈,他想到從前那些前輩的下場,在委婉勸過張居正卻沒有任何效果之后,不止一次想過急流勇退。現如今雖說招了張居正疑忌,但至少平平順順退了下來,哪怕看上去沒有那么風光,但他也心甘情愿!

    就在呂調陽在顛簸的車上似睡非睡陷入沉思之際,他忽然依稀聽到外間傳來低低的吵嚷聲,回過神來才發現,馬車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下來。他將窗帘打起一些一看,見外間家丁們正攔著兩個騎馬的年輕人,他瞇起眼睛仔細一瞧,一下子便認出了他們,躊躇片刻就出聲喝道:“讓他們過來。”

    離開城門沒多久,車夫透露呂調陽睡了過去,為首的家丁呂安剛剛攔下人時,刻意壓低了聲音,就是怕驚動了主人。此時聽到呂調陽喝止,他不情不愿地讓開了路。可當兩人從他身邊過去時,他仍然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低低罵道:“欺師滅祖之輩,現在還來裝什么好心!”

    這聲音雖是很輕,但呂調陽年紀雖不小,耳朵卻不背,面色登時板了起來:“呂安住嘴,若有再犯,你便不是呂家的人!”

    呂安頓時噤若寒蟬,眼睜睜看著自己死死攔了許久的兩個人一前一后來到了馬車前,對車上的呂調陽深深一揖。即便剛剛才被自家老爺鄭重警告過,可他還是在心里把兩人罵了一千遍一萬遍,尤其是最前頭的那個汪孚林,在他心里更是如同生死仇人似的。

    想當初張居正因為門生劉台彈劾,最終通過小皇帝將其革職流放還不罷休,卻是把人直接給弄死了。可呂調陽一樣被汪孚林給參了一本,到頭來卻仿佛沒有這回事似的,呂調陽從來不提,汪孚林別說付出代價,就連賠禮都不曾有過,這哪里還有半點為人門生的樣子?

    “老師今日回鄉,學生不敢在城門口相送,只好守在了這必經之路上。”汪孚林行過禮后,便繼續說道,“學生知道,自己做的事未免不受人待見,但還是厚顏和錦華一塊來了,至于程儀,卻不敢送上討罵。”

    要是汪孚林和程乃軒兩人真的在這送行之時奉上丰厚的程儀,呂調陽肯定要翻臉,此時聽汪孚林如此自嘲,他反而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盡管汪孚林去年彈劾自己的那一次,從座師的角度乍一看,確實是門生的大逆不道之舉,但他卻很清楚,那和劉台彈劾張居正不可同日而語。汪孚林看似把已經水深火熱的他往深淵里推了一把,實則針對的是王崇古和張四維,而且用這攪渾水的方式,把他從原本眾矢之的那境地拖了出來。

    “你們有心了。”

    呂調陽微微一笑,云淡風輕:“萬歷二年不選庶吉士,除了一甲三人在翰林院,你們一為掌道,一為給事中,也算是當時那一批新進士中的佼佼者了。日后在朝中,記得謹言慎行,我這個座師日后不過一介鄉野閑人,也就不用你們惦記了。”

    “老師在朝,我們自然不敢違了您心意上門,逢年過節也什么都不敢送,但老師今后在野,要是我們不聞不問,那就太過意不去了。”程乃軒嬉皮笑臉地說了一句,隨即不等呂調陽拒絕,他就上前兩步到了車窗前,壓低了聲音說,“老師又不是不知道,這年頭內閣閣老一旦賦閑鄉居,在父母官面前不過一介平民,碰上有些不知高低的官員,甚至還要在您面前拿架子。咱們也不敢做別的,可逢年過節送點小禮,也是給您撐腰不是?”

    汪孚林見呂調陽聞言眉頭緊皺,他也不禁為之氣結,一把將越說越不像話的程乃軒給拉到了身后,這才說道:“老師不用聽錦華胡說八道,您有吩咐,咱們自當遵從。呂師兄繼承老師衣缽,今后一定會仕途平順。此行廣西山高路遠,還請老師珍重,我們就此拜別。”

    呂調陽見兩人一個嬉笑,一個正經,卻都聽得出話語中的好意,他不由得暗自嘆了一口氣,隨即才說道:“好好做官,好好做人,回去吧!”

    眼看呂家車隊漸次起行,除卻呂調陽那輛馬車之外,卻不過七八個家丁隨從,一輛裝箱籠的騾車,汪孚林暗想呂調陽確實深諳低調之道。而程乃軒卻還惦記著剛剛呂安臨走時狠狠瞪來的一眼,有些委屈地摸了摸鼻子說:“那家丁把你當仇人也就算了,瞪我干嘛?老師也太清高了,誰不知道這年頭的地方官賢與不肖都有,那些還有起復可能的官員,他們興許還會敬著點,可老師這年紀擺在那,又是告病致仕,天知道會不會有人自作聰明揣摩上意難為他?”

    知道程乃軒是有意耍寶,汪孚林懶得搭理這小子,伸了個懶腰后就上了馬背,撥轉馬頭徑直回城。程乃軒只得趕緊策馬追了上去,等到和几個隨從會合之后,他便說起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最近在六科廊看誰都不順眼,沒事找茬,可卻把他仿佛當成空氣。

    “事有反常即為妖,他明明恨得你要死,知道我們關系不錯,卻還這般光景,實在不正常,肯定在那滿肚子壞水地算計什么!”

    “要說也是我先朝他開炮的,他心懷痛恨也很正常。如若他能和張四維沆瀣一氣,那就更好了。”汪孚林見程乃軒聽了這話瞠目結舌,他就故意說道,“這道理你仔細想想,就應該能想通。”

    和別無牽挂的他不一樣,張四維如今是多做多錯,少做也錯,不做更錯!張四維沒了王崇古,如今地位又岌岌可危,要么就拉攏如陳三謨這樣的張黨中堅,要么就得在門生中尋找可用之人。和他當初可以選擇放為外官卻不得不扎在京師,是怕張四維得勢之后針對自己這理由一樣,張四維也因為害怕他捅刀子,沒辦法像呂調陽這樣放棄閣老的高位回鄉安居。

    而他在張居正歸來之前,卻是可以安閑一陣子。

    當快馬揚鞭的汪孚林一行人遠遠看到外城右安門時,卻和一駕馬車擦身而過。

    馬車之中,面容憔悴的張三娘撩開窗帘看著艷陽高照的天空,只覺得心情激蕩。她是懷著必死的決心去向張宏出首的,本以為事成之后總難逃一死,卻沒想到張宏竟然備辦了箱籠,派人送她出城,以家中遠房侄女的名義送她去廣東。不論山高路遠,總比在這最讓人憋屈的京師好!

    第十二卷完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00:34
第862章 煊赫和落魄

    端午節過后,就在百官聯名請回鄉歸葬父親的首輔張居正速歸之際,遼東報捷,遼東總兵李成梁報麾下固原游擊將軍陶承嚳斬首察罕兒部土蠻麾下虜寇四百余級。

    一時間,滿朝歌功頌德不斷,就連并非天天上朝的萬歷皇帝朱翊鈞,也御皇極門,接受了鴻臚寺的宣捷,又是派人祭告宗廟,接受百官稱賀。

    自從封貢俺答以來,九邊之中尚有戰事的基本上就只剩下了几面受敵的遼東,而這場傳言中打得察罕兒部潰不成軍的大捷,就仿佛是為了如今的盛世錦上添花,讓朝中君臣無不興高采烈。

    汪孚林和李成梁父子打過交道,自然知道遼東那邊確實兵強馬壯。然而,他畢竟是親身去走過薊遼的人,一看捷報中的詞句就隱隱覺得,這場宣揚成大勝的捷報吹得天花亂墜,但瞧著總有些違和。可遼東巡撫、薊遼總督、遼東巡按御史聯名上奏,張學顏身為先任巡撫,也說了不少好話,他本著沒親眼見証就沒有發言權的宗旨,并沒有站出來潑什么涼水,在几次參加議功的廷議時,也當足了看客。

    且不論這場勝仗是不是有水分,他著實忍不住鄙薄這年頭軍功的賞賜標准。

    就這么一場大捷,朝廷賞了有功將士什么呢?

    作為總兵的李成梁,是八十兩銀子,大紅纻絲蟒衣一件,然后是一個兒子世襲鐵嶺衛指揮僉事。光從恩蔭一子來說,其他賞賜就算微薄,也就無所謂了。而對于率軍打了這么個勝仗的游擊將軍陶承嚳來說,署理都督僉事,一舉成了正二品的高階武官,恩蔭一子世襲本衛所百戶,既然得以封官蔭子,白銀五十兩以及纻絲四表里的賞賜也同樣看得過去。

    可對于薊遼總督、遼東巡撫、兵備副使、參將以下眾多文武官員的賞賜,那就很少了。賞銀從白銀六十兩到白銀二十兩不等,綢緞從纻絲四表里到沒有不等。但這些人并沒有真正參戰,不過是沾了點光而已,別說賞賜少,就是沒有也說得過去。

    可是,真正參戰的數千官兵的賞格,則是總共一萬兩,上下揩油之后,分到小兵頭上可能連一兩都沒有。

    相形之下,萬歷皇帝一次性給皇后之父,也就是那位國丈大人,都督僉事王偉的賞賜是多少?銀錢是一萬五千兩,庄田整整五百頃,也就是五萬畝。

    對待勛戚如此大手筆,對待兵將卻如此刻薄。這叫認為邊關大捷,朝廷怎么也得賞主將几百上千兩銀子,外加綢緞珍寶一批,然后大肆****的后世小說家們,包括本文作者情何以堪?當然,相比大明前期和中葉,賞賜將士常常是價值相當于擦屁股的寶鈔,這已經算是大方了。

    怪不得人人都說,明朝的皇帝是對待文武大臣最刻薄的君主!

    而在這么一場頒賞有功文武的遼東大捷之后,來自湖廣撫按官員的題本終于姍姍來遲,道是元輔已經葬父完畢,已于五月二十一日啟程,小皇帝自然表示了一番欣慰。緊跟著沒過几日,便是張居正親自上書,滿懷歉然地表示湖廣老家距離京師實在是太遠,因此難以在五月末的期限趕回來。對此,萬歷皇帝朱翊鈞的答復依舊顯得親切而又通情達理,什么天熱道遠,且慢徐行等等,好一番君臣相得,值得大書特書的美好圖卷。

    至于在這么一番君臣相得之中,沒有去參加張居正會葬父親儀式,而是告病溜號的湖廣巡按御史趙應元被左都御史陳炌親自參奏詐病,于是革職為民,而激憤上書替趙應元辯白,同時將陳炌諷刺得體無完膚的戶部員外郎王用汲也被牽連革職。陳炌為此假惺惺地痛心疾首上書辭職,卻被萬歷皇帝好言撫慰挽留,這一系列事件就猶如和諧大合奏中不和諧的小音符,仿佛沒有激起任何了不起的波瀾。

    身在都察院中,汪孚林當然知道這件事是張居正寫信暗示王篆,王篆出面去對陳炌挑明,于是陳炌這個左都御史親自捋袖子上陣,殺雞用牛刀似的對付趙應元這么一個小小的巡按御史。他因為王篆沒來找自己,本著別坑人的心理,倒是提醒過陳炌不用親自上,諷喻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上陣就行了,反正趙應元是秦一鳴下轄,奈何陳炌似乎覺得如此不足以表示回報張居正的重用和信賴,他也就懶得啰嗦了。

    從前,他對上那些心思詭譎的奸邪之徒,扛上那些自詡剛直的偽君子時,倒是毫無心理負擔。此次趙應元非要舉世皆濁我獨清,人家去幫著張居正葬父,我卻稱病辭官就是不去那種孤傲,他談不上好感或是惡感,所以他很不樂意揪著這一點對人大肆攻擊。在他看來,這就猶如廷杖似的,不是人家要啥你送啥似的幫人刷名聲嗎?這還不算,回頭還要和義憤填膺的正人君子代表人物,可以和海瑞相提并論的王用汲對上,那就更冤枉了。

    “悔不該沒聽世卿你的勸告,那王用汲簡直是一條瘋狗!”

    都察院正堂中,陳炌一臉的懊悔,說著說著甚至忍不住拍了桌子。王用汲在奏本上指著鼻子罵了他一番,還在外頭捅破他當年也因為嚴嵩當道,朝政腐敗而告病辭官在家好几年,要說趙應元是詐病,他又是什么?他如今想想這件事,就是一肚子氣。見汪孚林安坐下首沒吭聲,他就忍不住說道:“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看來是個不中用的,我意調了他外任,推荐曾士楚為掌道御史,世卿你覺得如何?”

    汪孚林見陳炌顯然是遷怒泄憤,他不得不咳嗽一聲,誠懇地說道:“總憲大人要用曾士楚,不若提之為他道掌道御史,湖廣道卻不必再動,須知秦掌道之前才剛有功,皇上還賜過甜食點心。反正趙應元已經革職為民,與其再深究,還不如都察院彈劾几個朝中又或者地方上不稱職的官員,又或者是辦几樁鐵案,這才是真正的震懾。”

    陳炌本來就對秦一鳴談不上好感,想借著此事把人拿下,也不過是想給汪孚林一個面子,可聽得汪孚林這般分析,他就知道自己有些孟浪。等到汪孚林從袖子里拿出一沓夾片,向他一一羅列了几樁天下各地或冤屈不公,或貪腐橫暴的案子,他不由得對這位素來器重的得力下屬更加刮目相看,立刻將之前那挫敗感丟到了九霄云外,認認真真篩選出了可供自己重新立威的典型,連提拔曾士楚的事都差點忘了。

    還是汪孚林提醒了一聲,他才若有所思地說道:“今年就算了,明年派曾士楚一任巡按大差,回來之后就升他為掌道!沒有當過巡按的掌道,很難讓人服氣。”

    雖說陳炌完全沒提自己這個先例,汪孚林還是忍不住暗暗腹誹。他這個讓人“服氣”的掌道御史之所以能夠空降廣東道,也是因為張居正用了霸道橫蠻的手段,直接把廣東道的人給他騰空,然后從新進士中挑了五個人過來,否則他別說做事,光是鎮壓底下那些不服的御史,就得把所有精力全都給用光。而即便如此,單單是調教新人,他之前不是也費了天大的功夫?

    當然,陳炌卻沒有忘記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論如何,等元輔回京,我就親自去說,你這才干在別的地方發揮不出來。只要你在都察院安安穩穩呆上五六年,多轉几個道擔任掌道御史,然后遷個四品又或者五品的少卿稍稍安頓一下,立時就能拔擢僉都御史,那才是真正的大用!”

    轉眼間就到了六月十六日,張居正抵京的日子。

    湖廣到京師足足小三千里的路程,張居正回程只用了二十五天。相比六百里或者四百里加急的驛遞,又或者遇到緊急事件每天二百四十里馳驛趕路的速度,這自然是走得很慢了,可相對于每日八十里的標准行軍速度,這卻已經算是相當快。畢竟,張居正回程還要不時經過各大府縣,有時候還有各種應酬。最最重要的是,張居正在回程時又去了一趟新鄭見高拱,兩人再次深談了一番。

    這一次張居正的新鄭之行,自然是因為京師連番變故的消息,經由各種渠道傳到了他的手中,無論是為了安撫張四維這樣的高拱昔日密友,還是那些被高拱提拔起來,自己依舊沿用的督撫,又或者是寬慰馮保的神經,他都需要先把怨氣滿腹的高拱給安撫住。

    作為一個勝利者,他自認為能夠許諾的東西很多,而且也很實惠。而就再一次會面的結果來看,他覺得垂垂老矣的高拱已經沒有昔日的氣性,因此態度就放得更加低,更加誠懇,給足了高拱面子。

    和之前他啟程赴江陵送行時的大排場相比,當抵達京師城郊的時候,張居正便發現,這一天來迎接的人同樣很不少。

    某些特別有心的官員早早就打聽了他的行程,把休沐日定在了這一天,這其中便有和他來往甚密的吏部尚書王國光,戶部尚書殷正茂,禮部尚書潘晟,工部尚書李幼滋,左都御史陳炌。除此之外,還有之前剛剛從兵部侍郎轉戎政尚書,協理京營戎政的張學顏,吏部侍郎王篆,兵部侍郎曾省吾,此外再加上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等几個給事中,湖廣道秦一鳴曾士楚等十几個御史,以及眾多其他官員,自是熱鬧非常。

    而閣臣因為常駐宮中內閣,此時反而一個都沒有出場。

    作為內廷皇帝和兩位太后的代表,來的是司禮監太監何進,慈慶宮太監李琦,慈寧宮太監李用三人。雖說何進并不是司禮監秉筆當中排名最靠前的,但兼著秉筆兩個字,便意味著手掌批紅大權,這便已經顯示出了非同一般的規格。而除去迎接之外,張居正最滿意的是,這三人帶來的皇帝諭旨。

    諭旨的內容很簡單,今日賜宴真空寺,明日面聖,朝見皇帝以及兩宮太后,再給假十日,然后回內閣理事。

    一路鞍馬勞頓,哪怕張居正還不到六十,可來回奔波,也確實難以再立刻辦事,因此,在拜謝了聖諭之后,他對于來迎接的那些官員,也沒有時間說太多的話,不過是依照親疏遠近,各自打個招呼寒暄一二而已。等輪到陳炌的時候,這位左都御史滿臉笑容厮見過后,便立時低聲說道:“汪世卿原本也是要來的,可臨要和我一塊出來的時候,廣東道那邊突然出了點事情,一個監察御史就在他面前突然昏了過去,磕得頭破血流……”

    “你不用說了,有心不在一件兩件小事上,他的為人我知之甚深。”張居正立時止住了陳炌,點點頭道,“讓他明日晚間來見我。”

    張居正因為要十日之后再回閣辦事,剛剛和不少官員都定下了會見的時間,陳炌亦然。可是,聽到張居正不但不在乎汪孚林沒來,而且還騰出了明日晚上的空閑見人,隔開几步的吏部都給事中陳三謨忍不住又嫉妒,又有几分說不出的不安。果然,等到終于輪到他這個六科廊的領軍人物時,張居正卻只是淡淡地說了几句,態度仿佛不是面對心腹,而是其他尋常官員一般,直叫他目送張居正跟著那三個太監離開之后,頗有些失魂落魄。

    汪孚林此時此刻并不在都察院,而是在王繼光的家里。馬朝陽和汪言臣分別出外巡按,而之前那位廣東巡按御史趙明賢還沒回來,廣東道所屬一下子就只剩下了王學曾、王繼光和顧云程三人。這下子又倒了一個,算起來他手底下就只剩下兩人了,簡直是捉襟見肘到了極點。此時此刻,見王繼光腦袋上纏著嚴嚴實實的紗布,臉色蒼白形容虛弱,他在心里嘆氣的同時寬慰了几句,正要離開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袖子被人拽住了。

    用盡力氣最后一點力氣揪著那袖子不放,王繼光聲音微弱地懇求道:“掌道大人,您千萬替我求求情,我不想病休,我這病能好的!我真不是故意耽誤您去迎接首輔大人……”

    汪孚林平日只覺得王繼光心朮不正卻又野心勃勃,五個試御史之中最不待見的就是這家伙了,可剛剛聽到大夫說這是疲勞過度,這才硬生生讓尋常風熱感冒變成了大病,再遲些就出大事了,又從王繼光那個隨侍小童那兒聽說,這個看似家境還殷實的下屬家里出了點問題,已經連續三個月沒有收到家里的資助,那點俸祿還不夠吃的,所以不得不緊緊巴巴過日子,連看病都是吃了几帖藥就算數,還沒日沒夜在都察院拼命,他就又心軟了點。

    “好了好了,別說了。”汪孚林見自己的衣袖還被人拽著不放,他就淡淡地說道,“以后記著不要逞強,你自己想想,今天要是倒在大街上怎么辦?”

    “我……”

    “要想保住位子,就得先把身體養好,回頭我會推荐個大夫給你。那是常常給元輔一家子看病的太醫,手段高明,藥到病除,你就放心吧。”

    王繼光心中一松,手也不知不覺松開了。眼看汪孚林往門口走去,他掙扎了一下,等謝謝兩個字出口的時候,人已經消失在了門外,只有那門帘還在晃動。

    換成任何其他人,會為了他這個不怎么貼心的下屬,耽誤了去迎接最大上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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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59 發表於 2017-5-27 00:35
第863章 冒險的戰朮

    要是汪孚林知道這會兒王繼光的想法,一定會撇撇嘴說,老子不是濫好人,哪就真的這么高尚。

    眾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要他學趙應元和王用汲那般,非得和張居正硬頂,那他當然是不會干的,所以陳炌叫上了他,說是要去郊迎張居正,他當然不會推托不去。可那并不代表著他就沒想過,如此聲勢浩大的排場落在如今年紀越來越大的朱翊鈞眼中,會是個什么樣的觀感。

    小皇帝難道不會認為,六部尚書中的四個再加上左都御史,最重要的七卿之中,張居正的人占據了四席,緊跟著科道大批附庸其下,再加上其他趨之若鶩的官員,張居正已經在朝中一手遮天了!

    朱翊鈞又不是那位帝王心朮運用到爐火純青,寵信的時候能夠縱著嚴嵩獨霸朝堂,可一旦失去信賴,卻翻手就能讓嚴黨覆滅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所以,說得功利一點兒,王繼光在面前突然一倒,汪孚林在手忙腳亂救助,而后又派人去向陳炌報信,甚至干脆由得衣裳外衫染上不少血跡的時候,心中卻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氣,不用去和那些高官似的去湊作堆。

    他一直很不理解,如張居正這樣理應頗為睿智的人,怎么也會脫不了高調顯擺的毛病!

    就比如那兩室一廳的十六人抬大轎,就比如戚繼光派的那一隊鳥銃手護衛,就比如堂堂親王出城迎接,張居正與其平禮相待,難道太祖舊制見親王的各種規矩全都給忘了?虧張居正口口聲聲說是要復洪武舊制!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是犯忌的,張居正真的就不知道?還有今天,天子和兩宮皇太后派太監郊迎,這是可以預見的,就不能早點打招呼讓心腹別全都去迎?至少別全都去,少點排場會死啊!

    “但凡大權在握時間久了,就一定會無限制地自我膨脹,古往今來几乎無人擺脫得了這么一個怪圈么?”

    這是汪孚林在次日晚間來到大紗帽胡同張府時,心里轉過的一個念頭。大約是天色已經太晚,而且張居正剛剛抵達京城,尚未回內閣辦事,往日這條車轎滿滿當當的胡同,此時顯得非常寂靜。他到門前投了帖子,門房立時滿臉堆笑地說道:“老爺早吩咐了,如果汪爺來了就立刻請進去,您請。”

    話歸這么說,一個門房笑吟吟地把汪孚林往里請,另外一個就一溜煙跑了進去通報。所以,汪孚林須臾就看到張嗣修迎了出來。兩人乃是老相識了,彼此拱手見過之后,汪孚林就問道:“昨日我被事情絆住,也沒來得及去相迎,就只張二兄一人陪著元輔回來?”

    “母親還有大哥和弟弟們都在家陪著祖母,等暑熱退去后再上京。”張嗣修將汪孚林往父親的書房帶,隨即壓低了聲音說道,“祖母和祖父夫妻多年,此次驟經大變,身體自然不大好,父親請祖母進京來住,但祖母畢竟年紀大了,路途免不了要准備周全,所以之前就已經上奏了,之前陪大哥回鄉的魏朝魏公公現在還在江陵沒回來,就是為了陪祖母上京。”

    汪孚林當初就曾經去江陵府拜會過張居正之母,那位趙老夫人待人和藹,把他拉在身邊閑話家常,剝好了桔子塞到他手中硬是叫他吃,這林林總總的一幕幕如今如同走馬燈似的從面前晃過。他微微一恍惚,便笑著說道:“隆慶五年,我去湖廣時,曾經到江陵拜見老夫人,那時候老夫人留我用晚飯,你們卻因為讀書沒法過來,我和你們兄弟几個無緣一見。那時候老夫人拉我說了好多話,事后我都不大記得了,如今你一提,我竟是覺得全都想了起來。”

    “咦,還有這樣的淵源嗎?”張嗣修當時和兄長弟弟們在江陵的張家老宅閉門苦讀,那是真心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所以對家中都有哪些客人來訪之類的事自是全然不知。此時此刻他好奇地一問,聽汪孚林說著那些細節,自然也不免百感交集。當聽說那時候才進學考中秀才一年的汪孚林去湖廣尋父,還卷入徽幫和洞庭商幫的一場沖突,和赫赫有名的雷稽古打過交道,他不禁笑了起來。

    “雖說從前常聽你說各種各樣的事,但一想到你當時都明明到了我家來,我們卻緣慳一面,我還是覺得有些扼腕。”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一晃數年,不是最終還是結識了嗎?不過晚几年而已。”

    汪孚林眼見張居正書房就在不遠處,便笑著說道:“來日老夫人抵京,我一定再來拜見,只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我。”

    “祖母記性最好,一定記得。”

    等到張嗣修親自打帘子送他入了書房,自己卻沒跟進來,汪孚林就收起了剛剛閑話家常的輕松,徑直向書桌那邊的張居正走去。他剛剛卻沒告訴張嗣修,七年前他去拜見趙老夫人的時候,趙老夫人固然說希望他好好讀書,以后給張居正做個臂膀,可那時候他壓根沒往心里去,甚至還覺得張居正用人也是用你的時候覺得不錯,討厭你的時候立刻棄若敝屣。可現在七年過去,人人視他為張居正的心腹臂膀,而他也更正了原本的觀念。

    只要你緊跟這位首輔大人的步調,別故意去招人厭棄,張居正素來是不吝惜提拔重用的,而且也頗為護短!

    “坐。”

    來回奔波三個月,坐的是兩室一廳的轎子,帶的是大批軍士護衛,進江陵城時,萬人空巷看張郎,會葬父親時,湖廣文武几乎齊至太暉山……可撇開這些煊赫的場景,張居正到底是一個喪父的兒子,哪怕不至于哀毀過度到形銷骨立,可仍然比離京時看上去又消瘦了一大圈。此時此刻,擺手示意汪孚林不用多禮之后,他言簡意賅地道了一個坐字,見外間書童出聲送茶進來,隨即悄無聲息退下,他卻足足良久方才再次開口說話。

    “高新鄭之事,我會和馮雙林去交涉,到此為止。山西官員在朝中無論人數還是地位,全都相當不少,其中張四維更是其中翹楚,當年俺答封貢以及開馬市,他從中出力很大,所以哪怕明知道他和高新鄭私交甚篤,我還是引了他入閣。你和他雖有私怨,那次文華殿朝議上卻并未因私廢公,這才免去一場鬧劇,那封送給我的信也是敘述最公允的,沒有辜負我對你的看重。”

    汪孚林知道張居正夸贊人全都是當真的,因此這會兒也沒有忙不迭地說上一堆自謙的話,而是欠了欠身道:“元輔之前不在,就猶如定海神針被人抽走,于是群魔亂舞,現在一回歸,也就能風平浪靜了。”

    “馮雙林那邊,會把徐爵送去代替自己到昭陵看守。”

    汪孚林早就知道了張鯨和張誠分別如何,但這還是第一次知道徐爵的下場,心情不免非常古怪。誰不知道司香這活計全都是宦官去干的,什么時候輪到徐爵這么個錦衣衛?而且,把人送到那地方去,馮保就不擔心徐爵大嘴巴說出點什么來?可再轉念一想,他意識到徐爵會和張鯨在那邊直接碰上,不由得就有些懷疑馮保的惡意了。可不論怎么說,這事情他沒有質疑的余地,也就沒出聲。

    “昨日你的頂頭上司陳炌來見我,說是要留你在都察院,而王紹芳也改了初衷,說是吏部文選司看似是肥缺,掌握銓選,權力頗大,但卻不大適合你。他二人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同時這么說,想來是你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吧?當初你几次三番不肯呆在都察院,現在怎么改了主意?”

    哪怕陳炌和王篆在先后見張居正時,未必會透露這是出自汪孚林的陳情,但張居正是什么人,又哪里會意識不到這其中的奧妙?

    而汪孚林也沒有瞞著張居正的意思,坦然說道:“元輔確實慧眼如炬,我確實改變了主意。但如果是從我自己的意見來說,去文選司,在王少宰下頭做個只要依從上意的員外郎,其實也并沒有什么不好,只不過我得罪的人太多,銓選萬一有什么差池,必定就會有人沖著我群起而攻。”

    嘴里這么說,汪孚林卻是一手端著茶盞來到了張居正書桌前,放下茶盞,直接打開蓋子,卻是蘸著茶水在書桌上寫起了字來。當他寫明,是宮里來人,授意他留在都察院時,他的眼角余光就瞥見,張居正的臉色一下子凝固了,當下就放慢了速度,將田義和自己的對話擇選要緊的一一寫了個清楚。

    直到最終挑明田義代表的應該是皇帝,而非馮保,他才蓋上了杯蓋,誠懇地說道:“我也知道自己未免出爾反爾,可我雖是萬歷二年的進士,出仕卻已經是萬歷四年,至今就當了兩年的官,如果驟遷五品,讓別人情何以堪?既然有前后兩位陳總憲這樣體貼的上司,元輔又素來信任我,我在都察院多歷練几年,也能夠消弭一些議論。”

    張居正怎么都沒料到,小皇帝剛剛親政,卻已經挖牆腳挖到他這兒來了,驚怒的同時,卻又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想當初嘉靖皇帝由小宗入繼大統,少年登基,楊廷和手掌內閣,宮中又有張太后,可謂是一內一外壓制著皇帝。嘉靖皇帝卻無師自通帝王心朮,用大禮儀來試探朝中官員,果然便跳出了張璁和桂萼兩個支持他追尊生父的,雖說迫于楊廷和為首的群臣壓力不得不暫時把人外放,但隨即又看准時機重提此事,繼而用廷杖這一高壓政策硬生生突圍成功,最終驅逐楊廷和,把恪守禮法的清流君子打出了一個缺口,大權獨攬。

    盡管后世人評述,無不在私底下說嘉靖皇帝那一頓廷杖大傷士林元氣,可從天子的角度來說,士林算什么?掣肘自己的人都得掃地出門!

    相形之下,他這個首輔這些年不也是這樣排除異己的?

    如今小皇帝已經親政,雖說他本來做的就是內閣首輔做的事,談不上什么歸政,可仔細想一想,他如今的境遇和楊廷和豈不是大有相似之處?

    自始至終,張居正自己也沒有發現,他就從未考慮過,汪孚林有虛詞誆騙自己的可能。

    抱萬歷皇帝的大腿,對于有些人來說,也許是一個再好不過的選擇,但汪孚林實在是覺得萬歷皇帝這條大腿不那么牢靠。而且他是文官,積攢實力和皇帝對抗不現實。因此,他在張居正還沒回來之前就開始反反復復斟酌,最終決定冒險一記,對張居正挑明這么一件事。

    這從戰略來說,并不是最好的選擇,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左右逢源才是不敗之道,但從戰朮上來說,給張居正提個醒,在今后做事的時候意識到頭上懸著達摩克利斯之劍,也就能多點余地。

    而且,如此一來,張居正對他就會更多几分信賴。而他的心里從早些年開始,就轉著某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在大明,文官篡位固然絕不可能,但其他事情未必不可能,只不過難度絕對是超高而已。但相比要把萬歷皇帝以及某些清流君子的三觀強行扭轉過來,那種難度只怕還要低點兒。

    “我知道了。”

    張居正輕輕吸了一口氣,嘴里說著這四個字,卻是隨手粗暴地拿起一張紙將桌上水漬全都擦去,自己也同樣以手指蘸茶,在桌面上奮筆疾書了起來。

    汪孚林從旁觀看,見張居正是授意自己——不論田義怎么吩咐,都盡管答應下來,事后再和他商量;而張居正只會當成不知道這么一回事,既不會對馮保透露田義的異動,也不會在小皇帝面前露出任何異樣——他就從容點了點頭,隨即語帶雙關地說道:“我能有今天,都是元輔提挈,既在掌道御史之位,自當舉荐賢能,彈劾宵小。”

    “我沒看錯你。”張居正說這話的同時,心中頗多感慨。

    今日白天,他去宮中見天子。朱翊鈞在文華殿西室接見的他,君臣二人一個問一個答,話題多半圍繞在他此行湖廣的見聞,包括稼穡,百姓,邊事,辭出來時,就和從前的習慣一樣,朱翊鈞又賞賚了銀幣羊肉御酒等物,這才讓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親自送他去慈慶宮和慈寧宮朝見兩宮太后謝恩。仁聖陳太后素來話很少,慰問過后就放了他離去,慈聖李太后卻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其中多有對朱翊鈞毫不留情面的指摘。

    他那時候沒覺得什么,可如今想想,李太后這個嚴母固然有些嚴得過分了,而他這個嚴師是不是也很討人嫌?

    要是換成別的年輕才俊,只要尋思一下他這個首輔和小皇帝之間的年紀,就會義無反顧地站在皇帝那一邊,哪里還會捅破這層窗戶紙來提醒他。

    嘉賞汪孚林的時候,他才突然想到汪孚林危言聳聽的可能性,可再轉念一想,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目的,汪孚林編造此事能有什么好處?

    鼓動他篡位?笑話,當初成祖皇帝以太祖四子的身份篡位都遭千夫所指,更何況他一個文官。楊堅趙匡胤之所以能夠成功篡位少主,那是因為彼時天下未曾一統,有外敵在側,內部矛盾就容易壓下去。否則,君不見王莽的下場?

    至于要借此邀寵……汪孚林得他信賴的程度并不弱于那些尚書侍郎之類的高官,可不論如何,他張居正也不可能把人一下子拔擢到高位上。

    既然其他可能都很微弱,那么,他只能相信,汪孚林所言為事實的可能性很大!

    正事說完,汪孚林在張居正書房中又盤桓良久,聽張居正談了談丈量田畝之類的政令之后,這才最終告辭出來。走出書房時,他只見天色已經全都黑了。面前的院子已經不是上回他和王繼光翻牆之后的地方了。張居正聽從他的建議,調換了一下書房的位置。

    張嗣修并沒有一直在外等待,偌大的院子里沒有人伺候,他仰望天上,月色星光皆無,反而還有沉重的烏云。

    張居正固然回來了,但如今仍然遠遠算不上黎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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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59 發表於 2017-5-27 00:42
第864章 監生的奧妙

    張居正回京之后的這最后十天休假,朝堂內外一片風平浪靜,几乎連一絲一毫的雜聲也沒有。

    對于已經鐵定要留在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位子上的汪孚林來說,他當然很滿意這種清閑的氛圍。因為如今廣東道能干活的御史只剩下了王學曾和顧云程,他一點都不希望出什么幺蛾子。而對于他直接請了太醫院中即將榮升御醫的朱宗吉去給王繼光這個下屬看病,都察院中眾說紛紜。

    有認為他假公濟私,有認為他故意示好,但更多的御史卻都很羨慕王繼光的運氣。

    要知道,這是個咳嗽發熱就可能送命的年代,都察院中的窮御史多了,看不起病就只能硬挺的也多了!

    而素來敏感的王繼光從前那是絕對不會承認窮御史這三個字的,可他這兩天終于接到家中來信,道是父親急病花錢如流水,這才沒能給他捎錢來,他的心里甭提多不是滋味了。更讓他慚愧無地的,是朱宗吉給他把脈之后那一通教訓。

    “身體是你自己的,你要折騰別人也沒辦法,可廣東道現在就只剩下了汪世卿外加兩個御史,如果不遇到刷卷理刑之類的事情還能忙得過來,萬一再遇到什么清軍、巡城之類的差事,你讓他怎么安排?你好容易才從試御史變成了實授的監察御史,要是把命送了,你到哪叫冤枉去?十天之內,你要是不好好養,這病沒有起色,今后也就別想好了!”

    汪孚林是張居正回閣辦事的第一天,去造訪朱宗吉道謝時,這才知道某位深得皇帝勛戚以及張居正信賴的太醫竟然故意恐嚇王繼光,頓時哭笑不得。可他能請動人就不錯了,對其人這番惡趣味也就懶得說了。可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臨別之際,朱宗吉帶著几分醉意,說出了一番讓他辨不清真假的話。

    “之前李小侯派人送了他那白雪山房的集子過來,我看了之后大醉了一場。京師雖好,可我有時候恨不得丟下這什么錦繡前程,去南京談談詩詞,寫寫書畫,閑來給人看看病,卻比如今這日子舒心多了。你讓我去看的這個王繼光,一大半是心病,而元輔的身體漸漸不如從前,也同樣一大半是心病,武清伯那一家子則是富貴閑出來的病。總之,這朝堂內外全都是蠅營狗苟求名利之輩,讓人放眼看去好沒樂趣。就連你,也不是從前的汪孚林了。”

    他確實不是從前的汪孚林,顧忌太多,能夠真正倚靠的人太少,抽身而退更是做夢啊!

    相比在廣東還能做點事情,如今回到都察院,他除了相對公正地復核刑名,好像就只剩下唯一一件能做的事情了,那便是噴人。

    當然,說得好聽點,那就是整頓吏治。

    就比如這几天,汪孚林在事先征得左都御史陳炌的默許之后,連上三個奏本,奏本一上,貪官庸臣立仆。可那又怎么樣呢?但凡和張居正有一丁點關系的,全都不能去碰,著重打擊的不過是那些沒拜上首輔山頭,卻又膽大妄為往懷里摟錢的小角色!

    但這小小的郁悶,當汪孚林在回到程家胡同自己家門口時,卻化作了烏有。帳房兼職門房的王思明從汪吉和汪祥兩個門房后頭伸出了腦袋,笑吟吟地說道:“公子,歙縣來人了。西溪南吳公子被府學推了貢監,到國子監讀書,二姑奶奶跟著一塊來了。”

    兩個不大聽到的稱呼讓汪孚林有些訝異,可是,當他進了門之后走了兩步,就立時意識到,是汪二娘跟著夫婿到了京師來!

    當年他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的時候,是汪二娘和汪小妹這兩個妹妹陪著他走了過來,也是她們精打細算地維持著家里的生活。等到日子寬裕之后,他就開始富養妹妹,可真正挑婆家的時候,他卻是很少閑在家里,根本就談不上選人把關,直到最后送親的時候,他才抓著妹夫吳應節詢問了一下這樁婚事結成的經過。就連上次回鄉時,他也不過略停留几日,几乎沒有太多的時間來陪兩個妹妹說話。

    “哥!”

    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汪孚林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二門口。昔日那個潑辣厲害的小丫頭,如今已經是梳著圓髻,面頰丰滿,整個人都透出了成熟的氣息,可這會兒眼淚奪眶而出,提著裙子飛也似跑上前來的樣子,卻又讓他想起了當初的妹妹。他笑著迎上前去,等人到面前停下來時,這才掏出帕子擦了擦她臉上那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水漬。

    “跑什么跑?都到家了,就這兩步也等不及,多少年了還是這急脾氣。”

    “多少年了,我也是你妹妹!”汪二娘只覺得這么多年時光的距離一下子就被拉近了,塞還了帕子之后便嗔道,“小妹聽到我來京城,別提多羨慕了,她特意讓我帶了好些東西給你,都是岩鎮特產……”

    絮絮叨叨說了好一會兒的話,汪二娘這才想到忘記了丈夫,連忙轉身去拉了吳應節過來見大舅哥。兩人上次見面是在去年汪孚林從廣東回京,路經徽州停留的那几天,可總共也沒說上几句話,再上一次就是汪二娘婚禮和婚后那段日子,相比汪孚林的小妹夫,岩鎮方氏的那位方秀才,卻還要更熟稔些。可那只是汪孚林單方面認為的熟稔,至少吳應節此時此刻行禮拜見的時候,臉上就相當嚴肅鄭重,讓伸手去扶的汪孚林不禁莞爾。

    “又不是沒見過我,用得著這么戰戰兢兢的?”

    雖說汪孚林態度和煦,可吳應節從徽州啟程到京城為止,正好碰到了另外几個進京晚了的貢生,聽說過很多他不知道的汪孚林傳聞——比如心狠手辣諸如此類的,再加上成親的時候汪孚林對他放過話,要是對不起汪二娘,就算在天南地北也要找他算賬,因此如今再見,他自然陪足了小心。

    此時,直起腰的他擠出了一絲笑容,這才干巴巴地說道:“大哥做官已經有這么久了,我實在是有點怕您的官威。”

    “什么官威?那都是嚇唬別人的。外頭那些傳聞可不能信,能把人傳得三頭六臂,你們瞧瞧他不也是兩只眼睛一張嘴?”

    小北上來插科打諢了兩句,便把眾人迎了進去。要是按照汪孚林的意思,都是一家人,總共也就兩對夫妻四個人,把剛剛喜得千金的程乃軒夫妻倆也叫上,再加上陳炳昌,七個人圍桌一塊吃頓飯也就行了,但小北卻看出吳應節是講究禮數的人,斷然做不出男女同席的事情來,因此不動聲色攔下了,只派嚴媽媽親自去程家請了一趟。不消一會兒,程乃軒就扶著坐月子后調理得面色白里透紅的妻子過來了。

    這下子,三個女人去內屋,四個男人在外頭花廳用晚飯。几杯下肚,吳應節見程乃軒和汪孚林這合在一塊能夠簡稱科道的兩位前輩全都毫無架子,漸漸就沒了最初的緊張,陳炳昌也不時給自己解圍,他說話也漸漸流利了起來。說到此行進國子監,他就誠懇地說道:“我在府學得了這么一個貢生的名額,原本去南京國子監離家更近,可南監如今正好員滿,要不就要等著,要不就來北監,我和家里人商量過后,便上了京城。雖說孩子還小,但家里不放心,就讓娘子隨我入京。”

    “來國子監讀書還帶媳婦,吳二郎你倒是會享福。”程乃軒笑著拿眼睛去瞟汪孚林,欣然說道,“現在的國子監祭酒應該是呂旻,他還兼著翰林院侍讀學士,和我岳父有點交情。雖說你是去北監讀書,也用不著驚動到祭酒這層級的關系,但你要是有事,到時候盡管說話。不過,只要祭出你是雙木嫡親妹夫這一點來,國子監中絕對沒人敢欺負你,繩愆廳那些欺軟怕硬的就更不用說了。”

    吳應節知道,汪孚林的大姐夫許臻如今在南京國子監,汪孚林的弟子秋楓也在南京國子監,就是妻子的妹夫,岩鎮方家那位,據說也打算在南監讀個監生,再試一試能否在科場上突出一條路。而相對于南監,北監其實更難進,天下秀才削尖了腦袋都想躋身其中,因為北監監生能參加北直隸順天府鄉試,比南直隸應天府鄉試要好考得多!想到程乃軒的大包大攬,剛剛故意隱瞞了這一點的他頓時有些羞慚,喝了口酒這才訥訥說出了自己的小算盤。

    汪孚林和程乃軒自己就是從南直隸的魔鬼鄉試中突圍出來的,而且用的手段說實在的真心不大光彩,所以對吳應節用這種手段爭取一個出身,他們全都覺得很正常。尤其是汪孚林心知肚明后世高考都少不了調換戶籍的現象,那就更加不會鄙薄自己的妹夫了。

    “你只管好好去讀書,那些閑言碎語不用理會。不過,就和秀才都要參加科考又或者錄遺才能得到鄉試的資格,北監那么多監生,要想突圍得到順天府鄉試的資格,也不是這么容易的,國子監六堂之中,你先得爭取升到率性堂才行……”

    汪孚林雖說沒進過國子監,可身處京師,這種常識還是有的。他說著就看了陳炳昌一眼,若有所思地說:“陳小弟,我給你把戶籍移到京師吧。”

    陳炳昌正在那羨慕吳應節能夠進北監,突然聽到汪孚林這么說,他頓時嚇了一跳。等意識到汪孚林的言下之意是,自己可以試試從北直隸考,他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腦際,但隨即就使勁掐了一記虎口,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

    “汪大哥,我在京師總共才一年多,若要寄籍順天府應試,不但要有屋宅田畝,而且還要在本地住上二十年,這才能夠去應考,否則就是冒籍。你是都察院的御史,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挪移戶籍更是天底下最難的,千萬不可為了我便做出知法犯法的事。”

    汪孚林沒想到陳炳昌對于寄籍和冒籍的分別簡直是門清,頓時笑了起來。他微微點了點頭,從善如流地說道:“既如此,我給你捐監。我記得萬歷四年,朝廷就下過旨意,民間俊秀子弟以及兩京見任官隨任子弟未入學者,一并納銀入監。你先不要忙著拒絕,你是湖廣的生員,舉監又或者貢監要回原籍,而且不是那么容易的,捐監也就是個名頭不好聽,但你難道是注重虛名的人?”

    “可我之前只是附生……附生入學據說很貴的……”陳炳昌訥訥說到這里,突然趕緊搖頭道,“不是很貴的問題,汪大哥你身邊不能沒人!”

    “我都說了,現在我不是巡按,平日求見應酬的沒有那么多,書信之類是需要回,但有你嫂子在,也不是顧不過來,你雖說常常去許家求教,但許學士也不是那么閑的人,去國子監結識几個朋友也好,和應節也可以有個伴。附生入學并不是納銀最多的,記得連降充青衣的都能入學,更何況附生?”

    “附生交二百六十兩銀子。”出身商家,對數字最最敏感的程乃軒一張口就報出了一個准確的數字,“廩膳生交一百二十兩,增廣生一百九十兩,接著就是附生。連歲考落在四五等的生員,只要交得起三百四十兩,也能夠入監,你還怕什么?只不過,捐監進去的,堂次肯定會低,這個我幫你去想辦法。”

    吳應節出身西溪南吳氏,身家豪富,對兩百六十兩銀子也同樣根本沒放在心上。此時聽汪孚林和程乃軒你一言我一語幫陳炳昌就把這事定了下來,他就笑著說道:“陳小弟要是一塊那就最好不過了,在國子監也能有個伴,能分到一間號房就最好了,可聽說國子監的號房素來僧多粥少……”

    “這年頭國子監里頭捐監生你們知道有多少?十個里頭八個是捐監,這些家伙根本就是不坐監讀書的,頂著個太學生的名頭就心滿意足,所以如今北監據說是監生三四千,真正在監讀書的也就是五百,這五百里頭一多半都是貢監或者舉荐,捐納的那些監生很少會費這功夫。兩年前王錫爵當祭酒的時候,硬是把勛貴子弟都給弄進去強摁著讀書,但現在早就沒那么嚴格了。”

    說到這里,程乃軒才擠了擠眼睛說:“所以,早年間要塞四五個人一屋的號房,如今都很寬絡,這事情我幫忙去辦,保准讓你們一間屋子互相照應。”

    到底是有個在翰林院名聲赫赫的岳父,程乃軒說起北監的事情,恰是頭頭是道,而且全都攬在了自己身上。

    然而,當次日一到六科廊,聽說一道剛剛下來的任命,他頓時傻眼了。

    他那位大器晚成的岳父,從司經局洗馬改遷南京國子監祭酒!

    “這為什么就不是北監呢?”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00:49
第865章 示敵以弱

    嘉靖四十四年那一榜的進士錄取得格外多,一二三甲加在一塊,總共三百九十四人。在這將近四百人當中,通過館選,最終取了二十八名庶吉士。當時的教習本來應該是高儀,但高儀恰好升官,便由陳以勤出任了教習。但不論是高儀還是陳以勤,全都是在后來當過閣老的人。

    這也是庶吉士的福利之一,除卻身為閣老的座師,還會有未來的閣老擔任教習,也就是館師。比如徐階,就不是張居正的座師,而是館師。

    許國就是那一年的三甲進士,通過館選考中庶吉士,三年散館后又躋身成功留館的十二人之一。如今十余年過去,在一大批同年之中,他確實聲名卓著,操行極好,几乎沒人挑得出什么毛病。但同一批庶吉士中,還有人比他更加得天子寵信。那就是當時排在二甲的陳經邦以及何雒文。兩人最初留館時授編修,比授檢討的許國高一級。陳經邦一年前因丁憂給假馳驛回鄉,而何雒文卻正擔任著日講官,同樣參與過會典的修撰,卻是比許國更加炙手可熱。

    因此,不少人在私底下議論,許國之所以突然出為南監祭酒,便是因為他如果不放出去,屆時翰林院掌院學士還有得好爭,花落誰家就不好說了。而他這一走,何雒文自是鐵板釘釘能夠接掌翰林院,而且因為擔任日講官,朝夕都在皇帝身邊,日后入閣的可能性也更大。

    更重要的是,何雒文乃是張居正親信,私交極好。想到許國的兒媳和深受張居正器重的汪孚林妻子似乎是親姐妹,也不知道多少人暗地替許國覺得惋惜。怎么就不去走一走張居正的門路呢?如此說不定就不是南監祭酒,而是北監祭酒了!

    而當事者許國本人卻顯得心情很好。對于那些或真心或假意或看笑話的恭喜,他全都得體地應付了過去。這天晚上,翰林院同僚們合在一塊請了他一頓,略帶著几分醉意的他回到家時,就聽到門上說女婿程乃軒和汪孚林一塊來了,全都帶著家中妻子。如今姐妹姑嫂仨在房里陪著他的夫人,汪孚林和程乃軒則在他的書房。他想了想,也沒有換掉大衣裳,徑直往書房去。

    還沒到書房門口,他就看到程乃軒最親信的墨香守在門口,又聽到里頭傳來了程乃軒的聲音:“岳父這次成功跨出了五品到四品的這一步,又領南監祭酒,有人說相當于一個四品缺打發出京,等于騰位子給何雒文,可他們也不想想,只要岳父這一任祭酒不出大問題,他到時候在南京太常寺卿又或者鴻臚寺卿上過渡一下,再調回來掌詹事府,等著禮部侍郎出缺,這便是標准的閣臣之路,哪里就真的輸給了何雒文?說到底,還不是當初的名次差別?”

    話雖如此,程乃軒卻很快顯出了几分沮喪:“二甲和三甲就真的不同?兩年前,岳父和何雒文一同主考過順天府鄉試,那時候岳父是副主考,何雒文就是正主考。要說經史文章,何雒文哪點比得上岳父?如果岳父點了北監祭酒,那就好了,還能照顧一下小吳和小陳。”

    “監生而已,需要什么照顧,我都不怕他們被人欺負,你瞎操心什么?許學士身為南直隸人,卻能去主持南監,這樣的任命無人置喙,沒人覺得他會有半點不公,你不覺得對許學士是最大的褒獎?”

    縱使許國向來都是極其內斂的人,聞聽汪孚林此言,心情也忍不住高亢了起來,推門進去的時候便笑道:“背后議論人,這可不是君子所為。”

    程乃軒連忙和汪孚林一同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叫了聲岳父,汪孚林則是一如既往,依舊以許學士呼之。等到許國入座,程乃軒這女婿半個兒出去喚了書童重新沏上茶,他親自捧到了岳父面前,這才討好地說道:“我剛剛這話也就只敢在家里說說,在六科廊那可是半字不敢提的。”

    “我去南監,對于你和世卿來說,不算是一件好事。你們在京師本來就沒有什么長輩親友,今后遇事就更加只能靠自己了。而于我來說,暫時可以避開如今朝中這大漩渦,卻算得上是一件好事。”許國說著看了汪孚林一眼,見其大為贊同地點了點頭,他就繼續說道,“更何況,東南士林素來都是天下士林的中堅,哪怕如今的南監早已經爛到了根子上,但只要少許扭轉一點,多挑出几個苗子扶持一二,便能收獲眾多好評。”

    程乃軒在岳父面前素來都是和在父親面前一樣老實,此時連忙點了點頭。想到之前馮保親自來見自己時提到的情況,他一直不敢向父親求証,但如今許國既然要南下,揚州又是必經之地,他就少不得請許國替自己帶一封家書下去給父親。這樣的小事,許國當然滿口答應了下來。

    比較輕松的閑話過后,許國又喝了一口茶,這才再次開口說道:“南明兄告病回鄉,我此去南監,朝中便只剩下了殷石汀一個。他這個人,功利心強,和人相交往往要挑人出身官職,世卿你只要看看你伯父去之前和之后他的態度,就可以了然了。如今你雖說在元輔面前頗受信賴,但他是尚書,你是御史,相差品級太遠,不像從前有你伯父這個兵部侍郎居中聯絡,除卻逢年過節,你們沒什么往來,我沒說錯吧?”

    汪孚林不由笑了笑:“許學士慧眼如炬。殷部堂為人,確實是勢利了一些。”

    “元輔本來是打算讓張學顏接掌兵部,奈何方逢時當初和王崇古齊名,若是沒有差池就把人拿掉,未免會引來更大爭議。而刑部尚書剛剛從吳百朋換了嚴清,這個位子本來是可以給張學顏留著,但張學顏寧可理戎政也不去刑部過渡,心氣可想而知。而殷石汀在戶部并無太大建樹,之前又因為諫止皇上采辦珠寶,皇上有所冷落,但他卻通過元輔,得到了慈聖老娘娘的贊許。”

    盡管汪孚林身在都察院,自覺已經是消息非常靈通的人了,但殷正茂竟然得到了慈聖李太后的贊許,他還是頭一次聽說。程乃軒這個身處六科廊的也同樣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不由得張嘴驚嘆道:“岳父,你這消息哪來的?我和雙木合稱科道,都從來沒聽到這風聲。”

    而且,許國素來就不是嚼舌頭的人!

    汪孚林卻知道,許國整整在翰林院浸淫了十三年,除卻好文章好學問好名聲,必然也積攢起了了不得的人脈和消息渠道。這其中,人脈許國不可能交托給程乃軒,這不是幫人而是害人,消息渠道也不可能完全交給程乃軒,因為很容易暴露。但是在臨走前提點一番,那卻是必須的。

    “太后嘉賞大臣,這種事情要是傳出來,那像什么樣子了?殷石汀送了鵝絨絮的毯子給元輔,元輔借花獻佛,獻給了慈聖老娘娘,卻又明言是殷石汀所獻。相比絲綿又或者棉花獸皮絮的坐褥,這鵝絨坐褥又輕又暖,所以去歲末到今年初用下來,慈聖老娘娘贊不絕口,當然,只對身邊慈寧宮管事牌子提過。”說到這里,許國臉上露出了几分譏誚,“李幼滋卻是消息靈通,他聽說之后,也給元輔送了珍貴不菲的織品,希望元輔也來個借花獻佛,但卻失算了。”

    見汪孚林和程乃軒面面相覷,許國才看著汪孚林問道:“工部尚書李幼滋和殷石汀暗斗已久,你不知道?之前南京給事中詹沂等人彈劾殷石汀,便是他指使。”

    “聽說過一點風聲……”汪孚林想到殷正茂當初連游七那邊都送過禮,給張居正送禮那就更加沒啥負擔,卻沒想到李幼滋瞧著殷正茂如此做派,竟然也東施效顰,簡直有些哭笑不得。他很快意識到,許國提這事,只怕絕不是為了炫耀消息靈通,腦際登時靈光一閃。

    “莫非許學士認為,殷部堂的位子不大穩?”

    “歙黨三去其二,只剩下一個殷石汀,他的位子,也并非如此牢靠。你和錦華應該都記得吧,這小半年來,殷石汀乞老請辭多少次了?”

    “三四次吧……可歷來閣老也好,尚書也好,被人彈劾就請辭,這也很常見啊。”程乃軒見多了這種以退為進的手段,從前壓根沒放在心上,可汪孚林這么說,岳父又如此明示,他不禁覺得有些牙疼,“可要是殷部堂也去位,咱們歙縣豈不是忒慘了點?張四維好歹都還在位子上呢。”

    “不,張四維之前忍痛賣了王崇古,他此次又遭受重挫,蒲州黨已經是聲勢大跌,相形之下,除卻伯父告病之后,殷部堂和許學士還在位子上,許學士這次又只是出外,不是貶斥,如果殷部堂還在,又頗得元輔器重,再加上我們兩個科道,卻是要勝過張四維了。而殷部堂如果真的退了,歙縣這點人就再也不顯眼了。”

    汪孚林說到這里,心想自己不可能因此去見殷正茂,否則人家一定會覺得他是為了成全自己,不惜坑同鄉前輩!這和上次因游七的事情去見又不同,殷正茂的請退明顯只是做個樣子而已,絕不是真心的,而且正好得慈聖李太后嘉賞,哪里肯就此讓位?

    但更重要的是,他徹底明白了,許國為什么被調去南京卻覺得高興。如此一來,歙黨之前那一點點聲勢,就煙消云散了!

    而張四維反而又被凸顯了出來!

    許國見汪孚林聽懂了,就很明智地打住了這個話題。等到又說了片刻的話,見汪孚林非常知情識趣地先行告退離去,又叫上了內宅的小北一塊回家,他就對有些錯愕的程乃軒說道:“錦華,你之前進為給事中,平心而論,我是很擔心的,但這一年來你知道藏拙,就算幫著汪世卿,也沒有像他這樣處處鋒芒畢露,咄咄逼人,我才稍稍放心了些。和汪世卿一樣,你只怕也不可能輕易脫離六科廊,切記身為言官,雖說不能不言,卻也不能動輒放炮。”

    “岳父……”

    “你聽我說,你和汪世卿是好友,但道不同,雖不能不相為謀,卻也絕對不要學他。他以你為友,卻從來不讓你去沖鋒陷陣,這才是真正為你著想。你在六科廊只管蟄伏,不要覺得委屈,須知雛鳳不鳴,不是因為不能,而是因為不愿,只等著將來一鳴驚人。只有讓人輕視你,你才會聽得更多,得到更多的機會。”

    想到馮保都來挑唆自己,想要激起自己的好勝心和汪孚林比一比,從而歸附在馮保麾下搏前程,程乃軒覺得岳父這話簡直對極了。如果他和汪孚林這樣鋒芒畢露,所向披靡,馮保會放心得來找他嗎?他和汪孚林這才算是全都打入了當今天子之下頭兩號人物的內部,可以說他在迷惑人這一點上做得真心挺不錯的。

    “岳父的教誨,我都記住了。”

    而汪孚林回到家后,沒什么保留地將許國那番話告訴了小北,轉頭卻不提殷正茂的事,而是鄭重其事地提出了另一件事——既然汪二娘夫妻到了京城,即便吳應節要去國子監,但家里還是人手有些不夠,再買几個丫頭仆婦進來。雖說自從屋宅整修過后,家里是要添人,可小北知道汪孚林此時提這個,自有弦外之音,答應下來的同時,她忍不住抱緊了汪孚林的胳膊。

    從今往后,就是在家里說話,也不是那么安全了!

    “別那么悲觀,滲透和反滲透,策反和反策反,賢妻大人你可是得了胡家葉家兩姓真傳,還怕對付不了這個?”汪孚林說著便親了一下妻子的面頰,低聲說道,“這事情交給你,我這几天要想辦法看看殷正茂和李幼滋之間到底怎么回事。”

    “可若是殷尚書真的致仕回鄉,朝堂上你就沒有官位高的同鄉可以依靠了。你和陳三謨有仇,其他人也和你不大往來……”

    “這你就錯了,不是還有元輔嗎?再者,就和皇帝喜歡用孤臣一樣,我在元輔那兒,也不用人緣太好。既然已經交好了王紹芳,其他人那邊要是人人都說我好,那反而顯得太醒目,太假。誰都知道,我汪孚林這性格,素來是點個火就炸的炮仗!”

    “哪有自己這么說自己的。”本來心情有點沉重的小北忍不住笑出了聲,摸了摸汪孚林那長出點兒胡須茬子的下巴,這才輕聲說道,“只不過,小芸和妹夫才剛進京,你控制著點兒,別鬧得太過頭了嚇著他們。”

    PS: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01:13
第866章 車前草整出的大麻煩

    汪二娘第一次離開家門,走了几千里路來到京城,原本看什么都是新鮮的,但心里總有些緊張和不安。可是,如今住在兄長的家里,不用像趕路投宿旅館客舍的時候擔心安全問題,每日里不用伺候公婆,不用照管家務,只要閑來陪著嫂子和隔壁的程家大奶奶說說話,四處走走,她就算從前在閨中尚未出嫁,也得幫著母親,或者說獨挑管家大事,不曾有過這么悠閑的時候,她自然而然就漸漸輕松了下來。

    可是,每日起居就寢早就習慣了時辰的她沒兩天就覺得無聊了。這天,小北一說起家中要讓牙婆帶人來挑,她立刻當仁不讓卷起袖子要幫忙,還振振有詞說不能當吃閑飯的,更不能把別有用心的人放進加來,直叫小北哭笑不得,卻又不好明著對這位二姑奶奶說,汪孚林是故意讓人有機會摻沙子。

    因此,京師中那位極其有名的牙婆一口氣帶了二三十號人過來備選的時候,汪二娘便坐在嫂子身側,恨不得用目光當篩子把所有人都給篩一遍。還是小北不動聲色地輕輕拍了拍小姑子的手,低聲說道:“你不用擔心,就算是進了人,也都是先安放在前院,讓嚴媽媽她們慢慢調理,咱們身邊都有的是家里帶來的牢靠人。再說,頭一眼看中的人未必將來就是好的,而最初平平的人,說不定將來就能看出能耐,何必急在一時?”

    汪二娘被嫂子說得面色一怔,隨即才佩服得連連點頭道:“也是,我聽嫂子的。”

    吳應節雖只是徽州府學生,但他曾經在杭州南京揚州等地游歷過,也有几個朋友在京師。再說男人白天老留在家里,那就更像吃閑飯的,所以他連日都在外訪友,順便也去國子監打探如何入監等等事宜,不想全都靠汪孚林這個大舅哥和程乃軒這個同鄉。汪二娘性子潑辣,但她更明白什么事該管,什么事該放手,因此非但沒多說什么,還給吳應節塞了四個二兩的金錁子以備不時之需。

    她原是覺得自己手已經夠大了,可當看到小北挑了四個臉上勻淨,相貌卻不過中等,年紀約摸在十一二歲的丫頭,給出的身價錢卻是一人十兩,她不禁暗自咂舌。如今的銀子據說比早些年在市面上流通更多,所以賦稅等等常常折銀交納,但還是很值錢的,在徽州那地方,當年汪孚林買金寶便是八兩,還是買斷終身,如今這四個丫頭卻都是賣身二十年,一人身價銀卻得十兩,四個人就已經四十兩了,這京師物價便如此高昂么?

    小北早就聽葉明月說過,京師大戶人家大多都是世仆伺候,若是進新人,大抵都是精選那些看上去顏色平平,忠厚老實的,所以牙婆都非常清楚這喜好,往各家推荐人時,往往把這些人放在前頭。而因為這樣的慣例,這種人也特別容易被摻沙子。

    所以,她沒有去買那些不大容易有問題的七八歲小孩子,而是挑選了十一二這種似懂非懂,卻也不至于太奸猾的當丫頭。而在選仆婦的時候,她則在仔仔細細盤問了一番后,挑了兩個性子不像面相那般老實,三十左右,自稱喪夫無子的婦人。

    至于男仆,她卻一個都沒要。畢竟,萬一家里被心思不純的男人給混了進來,那就問題大了!

    汪二娘在一旁看著,漸漸就有些糊涂了起來。眼看那牙婆拿了二兩賞錢以及六個人的身價銀,忙不迭地連連謝恩,又約定了一會把沒選中的人送回去,就和王思明一塊去順天府衙辦理正式的契書,隨即先行告退,小北讓嚴媽媽把選中的人帶下去分別安置,他忍不住便把嫂子拉到一邊。

    “嫂子,京師這邊買人要大價錢不說,根腳是否清白卻還說不准,家里真的缺人使喚,之前怎么不給老家帶個信?早知道,我這次上京就從徽州那邊多帶几個人來了,保証個個都是好性子勤快的人。”

    小北既然把事情都托給了嚴媽媽,此時卻也不急著回答——其實是她根本就還沒想好——等到攜了汪二娘回房,她心里思量得差不多了,就差遣了芳容芳樹在外,笑著說道:“好妹妹,知道你好心。京師這些當官的人家,在京城期間,總會收几個本地出身的家仆,帶出去不會有鄉音,而且有些本地風土人情,也是她們最清楚。你和妹夫要在京師再呆几年的,相公之前就說過,到時候等人調理了出來,就放一個丫頭在你身邊伺候,一個仆婦隨你出門。其實男仆倒不是今日不買,而是相公說,他在都察院有個用得很順手的書辦,回頭讓他推荐一個給妹夫。”

    “啊?這怎么可以!”

    汪二娘頓時面色漲得通紅,出嫁之后,兄長給她和汪小妹分別補過一筆價值不菲的私房錢,這就已經夠讓她不好意思了,如今嫂子竟然特意挑明,今天這几個人里頭還有為自己挑的,甚至連跟著丈夫出門的都已經在看了,她怎能過意得去?

    她從小長在徽州鄉間,自己最初都是一口鄉音,若非后來汪孚林漸漸積攢了家底有了錢,請了人來教導她和汪小妹官話,如今進了京,光是這說話的關卡就過不去。可身邊的丫頭仆婦畢竟還是一口鄉音,若是將來帶著她們出去交際,自然也容易被人瞧不起。

    西溪南吳氏雖說豪富,但素來多在東南以及淮揚一帶活動,再加上之前公婆只想讓吳應節在南監讀書,吳應節卻有些心氣高,想要繼兄長之后再考個舉人出來,所以來京師的決定是臨時做出,走得又急,她想著給兄長一個意外的驚喜,一直都沒提早報信,更不要說准備這么些下人了。如今再想想,自己這突然襲擊帶來了多大的麻煩?想著想著,她不禁訥訥說道:“嫂子,讓您和大哥太費心了……”

    小北只不過靈機一動,這才找出了如此借口,可沒想到汪二娘竟然當了真,她暗自慶幸的同時,卻也不免有些拿他們夫妻當借口的不好意思。可是,她還不得不繼續端著嫂子的架子,教導汪二娘說,汪孚林常常挂在嘴邊,說是花錢不要吝嗇等等,直到最后把滿臉愧疚的小姑子給送走,她才舒了一口氣。

    這真是一撒謊就有些剎不住了,接下去還得提防著,千萬別讓汪二娘看出破綻!還得防著這些家伙從家里人口中套出話來,劉勃等人那兒,按照給汪孚林辦事的時間順序,還得一個個好好吩咐敲打,別真的泄露出消息,那就麻煩了!

    工部尚書李幼滋這一年六十四歲,整整比張居正年長十一歲。雖說他沒能入選庶吉士,但起家便是行人,雖說一度因得罪權貴被貶,但終究還是有朝中大人物賞識,被貶縣丞沒多久就回朝任給事中。自從張居正當上首輔之后,憑借張居正同年兼同鄉的雙重身份,他的官位更開始經歷三級跳。隆慶六年,他還只不過是大理寺少卿,此后不多時便擢升為太仆寺卿,萬歷元年更是直擢大理寺卿。很快入為戶部侍郎,右都御史,最終坐到了工部尚書的位子上。

    要說他這么多年來最大的成就,總共有兩項。

    第一項,便是在當初王大臣案的時候,他成功勸了張居正回心轉意,制止了馮保的瘋狂,讓高拱免去了一場滅頂之災。

    至于第二項,便是去年接任工部尚書之后,保奏了治水能手潘季馴治理黃河,頗見成效。

    如今,張居正嘉靖二十六年的同年在朝中已經不像前兩年那樣顯眼了,李幼滋和殷正茂便是六部尚書加左都御史這七卿之中,碩果僅存的同年黨。可是,殷正茂素來便瞧不起李幼滋。原因很簡單,李幼滋雖說在六科廊很長時間,但被罷免起復后當過知府,當過分巡道和分守道,卻從來都沒有出任過布按兩司的主官,更不要說是督撫了。既然又沒有當過翰林,又沒有當過獨當一面的省級主官,曾經在兩廣總督任上立下過汗馬功勞的殷正茂怎么瞧得起他?

    這一日在戶部正堂,當聽都吏張云跑進來報說,李幼滋又為了河工上的事情來和自己打擂台扯皮,卻是為了捐監的錢分配問題,殷正茂便不耐煩地站起身來:“不拘去找哪個侍郎,且把他纏住,我沒有那閑工夫和他耍嘴皮子,就說我不在!記得照例多給他准備點茶水,李三壺憋不住,肯定就回去了!”

    李幼滋從前就當過戶部左右侍郎,哪怕一大把年紀,但戶部一多半吏員他都能叫得出名字來。身材肥胖的他腳下乏力,堪堪走進戶部正堂的時候,卻發現殷正茂竟然不在,這一氣登時非同小可。聞訊而來的兩位戶部侍郎雖說對殷正茂的禍水東引很不滿,可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殷正茂和張居正關系特殊,他們也只能賠笑和李幼滋周旋。一旁的都吏張云則是殷勤伺候茶水,笑得腮幫子都快酸了,終于看到李幼滋露出了一絲異色。

    “哼,好一個殷石汀,我就不信他能一直躲著我!”

    來的時候顫顫巍巍,但當離開的時候,李幼滋的步伐卻又急又快,甚至可以說是逃也似的。兩位早就聽說過李幼滋綽號的戶部侍郎彼此對視了一眼,須臾就恍然大悟,其中一個便皺著眉頭對始作俑者的張云道:“你好大的膽子,李義河畢竟是堂堂工部尚書,你就不怕他真的一個憋不住鬧出了大笑話,回頭找你算賬?”

    張云趕緊哈腰應道:“咱們戶部衙門其他東西未必有,但淨房也好,尿壺也罷,全都是不缺的,李部堂卻不肯在咱們戶部解決,非得回工部去,這怎么能怪小的?客人過來,小的伺候茶水,李部堂若是覺得不合口味,可以不喝啊!”

    “你說得都有理,但萬一出岔子,李義河告到元輔那里去,大司徒也救不了你。”另一個侍郎卻看不慣張云這拿著雞毛當令箭,太不把李幼滋放在眼里的做派,似笑非笑地說道,“你最好多念几聲阿彌陀佛,畢竟,從戶部大門到工部大門,那是沒有几步,可要是算上兩邊正堂到門口的距離,那就難說了。”

    張云登時愣了一愣,等發現兩位侍郎都已經離開了正堂,他這才面**霾。然而,戶部好几個都吏,他是殷正茂上任之后提拔到身邊的,平素沒少收這位戶部正堂的好處。而且,他更知道李幼滋那李三壺——也就是茶壺、尿壺、酒壺——的名聲,也是殷正茂刻意宣傳,所以這會兒擔心過后,他就拍了拍臉頰。

    “做都做了,還怕被人報復?”

    嘴里這么說,張云心里卻不無擔心。尤其是當一個時辰后,他聽說李幼滋在回到工部衙門之后便滿頭大汗,掙扎著回到正堂,如廁之后還暈了過去,立時就知道大事不好。他不敢奢望殷正茂這么一個正二品的高官會替他兜著,哪怕自己做的事情明明是別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的侍奉茶水。

    在茶水中加了利尿的車前草,是從前殷正茂每逢李幼滋來特意吩咐的,兩位侍郎明明都不知道,卻都不約而同警告了自己,那李幼滋這么個原本就和殷正茂不對付的,今次還因為憋尿太久而犯了病,這還能饒得了他么?

    盡管第一時間生出來的念頭是趕緊跑,可是,深知自己還有家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而且萬一走了就完全是不打自招,他只能戰戰兢兢在殷正茂面前提了提聽到的這些傳言,結果得到的卻只是一聲冷哼。

    “人家陳南泉當左都御史的時候,七十出頭照樣步履穩健,聲音洪亮,李義河才六十出頭,比我還小一歲,他就已經胖得連路都走不動了,卻還要戀棧權位,賴著不走,今天這么來回走一趟就暈過去了,他還有什么好說的,趕緊告病請辭是正經!”

    殷正茂說得硬氣,可終究是一個字都沒提到茶水,張云聽了哪里能夠心安。戰戰兢兢熬到殷正茂回家,他思來想去是否能找個討主意的人,最終便想到了都察院的都吏,從前和自己源出同門的胡全身上。然而,他急匆匆跑到胡全家中,卻得知胡全還沒從都察院回來,竟是扑了個空。他又不敢去都察院守株待兔,只能在胡家門口等了又等,足足等到了月上樹梢,他這才等到了那個老相識。

    他快步迎上前去,一把將不明所以的胡全拉到巷子角落,直截了當跪了下來:“胡老哥,我求你救命來了,你千萬給我出個主意!”

    PS:第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01:20
第867章 坐山觀虎斗

    胡全雖說比不得鄭有貴在汪孚林身邊伺候,可自從因為求情那件事成了汪孚林的人,但凡汪孚林有什么事,大抵都會想到他,在都察院正堂和前后兩位陳總憲說要緊話時,也都會差他看守。不但如此,陳瓚也好,陳炌也罷,都把他這都吏放在身邊使喚,因此都察院雖不止他一個都吏,他卻隱隱為首,在京城這些衙門的吏員當中也越發有名氣,常常有人拿著各種各樣的事情來找他。

    可是,同樣在戶部很吃得開的都吏張云來找他固然并不稀罕,可一見面就下跪,這就有些蹊蹺了。

    今日一整天都沒出過都察院的胡全趕緊伸手去攙扶,見張云死活一動不動,他不禁有些惱火:“這巷子又不止我一家人,你跪在這里讓別人瞧見很好看嗎?有什么話進門好好說,能辦的我就幫忙,不能辦的你跪死了也沒用!”

    張云對胡全這位師兄也有些了解,深知其當初為了侄兒在汪孚林面前求懇,那是冒了不小風險的,即便叔侄,可又不是父子,已經是都吏的叔叔卻為一個白衣書辦的侄兒去求情,這很可能因小失大的事,大多數人都是不會去做的。所以,瞅准了胡全這人有些仗義,他才求了上來。

    這會兒見胡全撂下話之后扭頭就走,他趕緊扶著膝蓋爬起身追了上去,等跟著胡全進了門,他也顧不上衣裳下擺早已臟污了,低聲下氣地說道:“胡老哥,我真是已經六神無主,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了,否則也不敢來求你。事情是這樣的,今天工部李部堂來戶部衙門找殷部堂,結果……”

    胡全聽到李幼滋和殷正茂的名字,便立刻停下了腳步,等聽張云說完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他那臉色頓時變得極其微妙。要知道,就在昨天,汪孚林才吩咐過他,打聽一下殷正茂和李幼滋之間的矛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今天張云竟是已經捅了大簍子上門求助!

    因為背對著張云,他不虞被人察覺自己臉上的表情變化,竟是站了好一會兒,這才嘿然笑道:“李部堂雖說人稱李三壺,可他既然知道自己離不開茶壺、酒壺和尿壺,喝茶卻也不至于毫無節制。你小子說自己都是聽殷部堂吩咐在旁邊伺候,不會是在茶水里頭加了料吧?”

    張云登時心中一跳,可看到胡全說完這話,竟是頭也不回朝屋子走去,他想到這京城有的是名醫,更不消說憑著李幼滋這樣的人,私底下請個太醫或者御醫來把脈都是有可能的,到時候,自己往茶水中放利尿的車前草,說不定會被發現,他連忙一個箭步追了上去,閃身擋在了胡全面前,苦哈哈地說道:“胡老哥,胡爺,我和你說實話,說實話就是!那茶水里頭,我確實加了車前草。”

    最后半截話,他把聲音壓得極低,確保只有自己和胡全兩人能夠聽見。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心情極度緊張,死盯著胡全的表情,生怕放過一絲一毫的變化。這實情吐露出來,他是擔了大干系的,要是回頭胡全去賣了他,他別說這都吏當不成,挨打都是輕的,很可能要充軍!

    “我當是什么大事,還以為你在李部堂茶水里下了巴豆。”胡全呵了一聲,無所謂地在張云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意味深長地說道,“老弟你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你還是忘了,你是戶部的都吏,你是殷部堂身邊的人,打狗還得看主人呢,更何況你跟了殷部堂也已經小三年了?就算李部堂真的發現了你在他茶水里加車前草,可你不想一想,他會覺得是你這個都吏自作主張,還是會覺得是殷部堂指使?”

    “到時候他就算想要拿下你這個都吏,你以為殷部堂會看著袖手不管嗎?連自己人都護不住,他這個戶部尚書還怎么當?”

    張云這才陡然醒悟了過來,登時后悔不迭。從前几次下手的時候,李幼滋反應都還好,可今天李幼滋坐的時間長了些,最后就捅婁子了。再加上兩個侍郎明顯察覺了一些他的小動作,他心里一慌,殷正茂那兒又似乎并沒有什么確鑿的保証,這才跑來找胡全。

    如果殷正茂真的一定會保著他,他今天卻對別人吐露了真相,豈不是將把柄直接送到了別人手里?

    一貫奸猾的他眼珠子一轉,便頓時哭喪了臉:“如果真像胡老哥這么說,那我回頭一定好好謝謝您,日后您就是我親哥哥……”

    胡全也是四十好几,再過几年就要離役的人了,哪里不知道張云這話是什么意思,當即冷哼道:“好了好了,你不用疑神疑鬼,你這破事我才懶得摻和,再說,都察院陳總憲可沒摻和過李部堂和殷部堂的紛爭,我和誰說去?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殷部堂上書告病請辭也不是第一回了,李部堂要真的拼著一身剮,也要把他拉下馬,這結局如何卻說不好,指不定兩敗俱傷。他要是一去,你嘛……呵呵。”

    張云剛剛覺得輕松不少,可被這番話一砸,他的肩膀頓時又耷拉了下來,尤其是胡全結尾那意味深長的呵呵兩個字,讓他一下子意識到,自己才剛剛露出一點苗頭的惡意被對方完全察覺到了,連忙又是打躬又是作揖,還想拉胡全去喝酒賠罪,卻被后者不耐煩地擋了回去。

    “這都什么時辰了,咱們又不是那些夜禁時候還能在外走動的高官,被人抓了犯夜,別說名聲壞了,萬一被哪個愣頭青打上几板子,日后還要臉不要?好了,你回去吧,回頭要有事再來找我就是了。算我倒霉,好死不死聽你吐了真相,想要躲事都不行。”

    見胡全罵罵咧咧進屋去了,張云轉念一想,胡全聽了真相,回頭自己若真的遇到絕境,確實會將其拉下水,所以胡全才會不得已做出承諾,讓他有事盡管再來,他那滿臉不得勁的表情方才變成了歡喜,當即也不跟進去,而是回轉身匆匆離開。

    張云這一走,原本在正房門縫那兒窺視的胡全這才如釋重負,等一扭頭看到妻子兒女全都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便咳嗽了一聲說:“你們都給我聽好了,這几天要是張云再來,只管晾著他,不用對他太客氣,但也不用趕他走。這家伙,做了缺德事自己虧心,老子好心提醒他,他竟然還覺得冤枉。他娘的到底是誰冤枉?”

    要不是想著汪孚林應該對這個情報很感興趣,他剛剛恨不得暴揍那小子一頓!

    第二天到了都察院,胡全借著公務溜到廣東道和福建道合用辦公的院子,進了汪孚林的掌道御史直房,他就立刻把鄭有貴給差了出去守著,隨即把張云來找自己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汪孚林。果然,他就只見汪孚林頓時笑得前仰后合,最后竟是干脆捶著扶手樂了許久,這才對他點了點頭。

    “怪不得昨天程錦華對我提起這么一件奇事,原來是這么一個來由。張云找你問計,結果卻反而疑忌上了你,如果讓他此次平安過關,回頭說不得還要因為此事看你不順眼。小人就是如此,有事情的時候找你幫忙,事情過去后反而會因為怕丟臉怕露餡,反過來找你麻煩。我問你,張云此人,手腳干淨嗎?有沒有什么劣跡?”

    胡全沒想到汪孚林竟然這么替自己著想,這時候心中驚喜的同時,他連忙說道:“這家伙在戶部是老手了,從典吏、書吏一步步爬到都吏,也不知道踩了多少人。而且,戶部這些積年老手,各種弊病素來是最多的,他又哪里例外……”

    汪孚林聽胡全嘮嘮叨叨說了張云一堆劣跡,他就笑著說道:“這么著,你看看工部那邊你有沒有熟悉的吏員,讓人在李部堂面前吹吹風。想來李部堂應該也恥于用那種茶水中被人下車前草,害得他憋尿不及險些暈了的事來當由頭找張云的麻煩,可這些劣跡,卻足夠李部堂收拾十几遍這家伙了。事情做得隱祕點,省得你回頭還要被人攀扯上。不過,就算真要是出了什么問題,我也會在陳總憲那給你說情的。”

    “是是是。”

    胡全給汪孚林辦事又不是一次兩次,此時哪里還有什么猶豫,眉開眼笑地答應了下來。他是積年老吏了,甚至不用自己親自出面,就很快把消息經由工部的吏員捅到了李幼滋面前。

    昨日白天固然暈了一回,但李幼滋今天還是強撐著到工部來辦事,心里卻恨極了殷正茂。昨夜請過大夫的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只怕是中了招,如今聽下頭小吏說,那個給自己伺候茶水的家伙竟然本身就不干淨,他哪里咽的下這口氣?

    拿不掉殷正茂,難不成他還拿不掉區區一個都吏嗎?

    雖說李幼滋的矛頭是沖著張云這個都吏去的,但他唆使相熟的給事中上書,當然就不會沖著小小一個張云,而是直指殷正茂不稱職,然后才仿佛不經意地帶出戶部吏員亂象,直接把張云點了名。而這樣的彈劾不是奏本,而是題本,便使得事情從一開始便鬧得沸沸揚揚。殷正茂作為科道攻譖的目標已經不是第一次,可這次卻因為吏員被捎帶了進去,他自然是氣得七竅生煙,一面捏著鼻子上書自陳,一面也緊急找人對付李幼滋的彈劾。

    而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別人,正是戰斗力數一數二的汪孚林。

    可是,雖是同鄉,但汪道昆回鄉之后,兩家畢竟只剩下了逢年過節捎個帖子送份禮的交情,殷正茂又知道汪孚林是最最滑不留手的性子,這時分下帖子相邀這種看似非常禮遇的行為,對方不一定會買賬。因此,他讓張云打聽到汪孚林是哪一日休沐,自己這一天也干脆和一位侍郎調換了休沐,直接坐著四人抬的轎子落在了汪府門口。然而,隨轎的長班到門口一遞名帖,其中一個中年門房就跟著那長班一溜煙跑了過來。

    “小的汪吉見過殷部堂。”行過禮后,汪吉站起身之后,就恭恭敬敬地說道,“我家公子今日不在府中。”

    轎子中的殷正茂頓時眉頭大皺,他一把掀開轎帘,見外頭那門房依稀有几分眼熟,突然記起便是在汪道昆那邊見過此人,轉而就想起了當初汪孚林那樁杖斃家奴的公案。知道這兩個門房必定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他也懶得和他們扯皮,直截了當地問道,“汪世卿去哪兒了?”

    “他和隔壁程公子一塊,去給許學士送行了。”

    此話一出,殷正茂方才登時愣在了那兒。他不是不知道許國點了南監祭酒,應該就是這几日要去上任,還派人早早送去了程儀。至于是否親自去送,他之前并沒有想好,可這几天被李幼滋突然纏上了,焦頭爛額的他早就把此事給丟在了九霄云外。畢竟,兩人雖是同鄉,但他是前輩,官職也比許國高得多,不去送別人也挑不出理來。然而,偏偏無巧不成書就撞在了今天,他那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而汪吉仿佛沒看到殷正茂那臉色,還在那兀自說道:“聽說許學士要趕早走,所以今天我家公子和程公子都是天不亮就出發,都出發了一個半時辰了。”

    殷正茂立時飛速思量了起來。也就是說,他就算這時候趕過去,也未必能夠追著送上許國一程……而且他連人家是走水路還是陸路都不大清楚!

    而且,汪孚林和程乃軒都是嘴上不饒人的,自己不去送許國,而是因為這事情去找他們,未必就能聽到什么好言語。再說,他如今被李幼滋給頂到了這地步,讓同鄉來幫忙解圍,反而容易被李幼滋抓住把柄,還是找別人吧。

    然而,來都來了,自己還是親自上陣,殷正茂丟不起這個面子,只能在迅速合計了一下之后,淡淡地說道:“我今天本打算去拜訪張心齋(張學顏),想著汪世卿與其有些交情,不妨同去,他既然不在,那就算了。等他回來,你對他言語一聲就是了。”

    好容易找到這么個還算過得去的理由,殷正茂便輕輕一頓腳,轎子立時又被抬了起來。而汪吉滿臉堆笑地目送這一行人離開,隨即才拍了拍笑得有些發僵的臉,輕輕嘿了一聲。

    要真是為了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何至于自家公子出門時,特意囑咐如果有殷府的人過來,一定要一口咬定今天一大早出去,說不定要日落才回來?

    PS:明后天請高溫假,都是單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01:28
第868章 隔牆有耳,未雨綢繆

    今天去送許國的,不止是汪孚林和程乃軒,小北和許瑤也都一塊隨行。小北自然主要是去送姐姐葉明月,因為姐夫許之誥此次也會跟著許國去南直隸,為的便是隨著父親多結識一些東南士人,同時磨礪一下制藝,她和姐姐不過重聚小半年,如今又要再次分離。許瑤則是送父親母親和兄長嫂子,此時拉著母親的手掉淚不止,哪里還像個已經有了一兒一女的母親?

    該說的話,之前已經都說過了,因此通州碼頭上,許國并未對程乃軒多吩咐什么,至于對汪孚林的囑咐就更簡單了,不過珍重二字。

    眼看一行人都已經一一上了船,汪孚林見小北眼圈紅紅的,許瑤更是靠在程乃軒懷里仿佛在哭,他便攬著妻子安慰道:“不過就是一兩年的事,等到后年會試的時候,哪怕許學士不會來,姐姐姐夫也會一塊回來的。”

    “姐姐這一去南京,無論是回寧波看祖母,還是去江西見爹娘,都是最方便不過的事,我才不傷心這個。”小北沒在意那些被驅趕的人往他們這邊悄悄打量,只是靠著汪孚林,聲音低低的,仍然有些哽咽,“姐姐剛剛還對我說,從前你在京師有的是親友長輩,接下去就要靠自己了。”

    “當官這種事,本來就是聚散無常,我早就習慣了。”嘴里這么說,汪孚林心里何嘗不唏噓。見程乃軒正嬉皮笑臉,將許瑤哄得扑哧笑了起來,他便沖著這家伙豎起了大拇指,隨即對小北說道,“只要有你在,還有小程在,我在這京師便不是孤軍奮戰。走吧,難得出城到通州來,我們去看看通州學宮外那座有名的燃燈佛塔,然后找個地方吃頓好的,再回去不遲。”

    程乃軒知道汪孚林今天躲出來,也有避開殷正茂的意思,這時候自然不會反對,許瑤是素來什么都聽丈夫的,當下也點了點頭。然而,當他們真正來到了通州學宮外,看到那座燃燈佛塔時,一行人卻大失所望。

    這座佛塔已經有三四百年的歷史,早年這里是佑聖教寺,如今佛寺早就改成了學宮,只有這座孤零零的十三層高塔矗立在那兒。昔日的雕梁畫棟,如今早已不在,金碧琉璃只余存了很小一部分,就連供奉的燃燈古佛,石佛上也在風吹雨打之下出現了斑斑裂痕。至于要登樓……那是危樓!兩對夫妻也只能在塔下轉了轉,欣賞了一下前人留下的碣石以及一部分墨寶,見匯聚此地的文人雅士竟然不少,其中一多半都是秀才監生,他們便找地方祭五臟廟了。

    通州距離京師最近,飲食大體也和京師沒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但因為這里乃是運河水路的起點,再接下去直通積水潭的水路不走客船,南來北往的客商云集于通州,自然也就帶來了各地的飲食特產。汪孚林便在各種飯庄酒樓中找了家有雅座包廂的魯菜館子,點了扒雞,爆雙脆,醋溜白菜,糖醋鯉魚,一品豆腐,蝦仁,再加上兩道時令果子,至于隨從們,則讓他們在外間包了兩張桌子,好菜上了七八碗,好酒上了兩壺,只特意囑咐了一聲不許喝醉。

    而嚴媽媽以及汪程兩家兩個丫頭仆婦,則是在隔壁另外包了一處雅座。

    許瑤自幼養成的惜福養身習慣,胃口不大,小北卻從來只在外人面前裝淑女,在自己人面前就毫不客氣了。再加上這家魯菜館子的大廚手藝顯然很能過關,許瑤不過是几個菜各動了几筷子,她和汪孚林程乃軒這三個人將所有盤子吃了個底朝天,這才開始閑聊說話。

    雖說一邊隔壁是自己人,但另一邊隔壁卻也有客人,包廂都是板壁,完全隔不住聲音,他們自然只說家長里短,完全不涉及朝中大事。當汪孚林說起今天汪二娘主動硬是留下看家,妹夫吳應節則拉著陳炳昌一塊去國子監熟悉環境了,程乃軒正要評點一下如今國子監的几個國子博士時,突然隔壁傳來了一聲響亮的拍桌聲。

    “冒功請賞,這天底下竟有如此不要臉之人!”

    “是啊是啊,要不是陳兄從遼東回來,咱們還不知道那場大勝仗竟然有這么大的貓膩。”

    “李成梁馭下無方,殺降冒功,真真可惡!”

    這是知道兩個科道在隔壁吃飯,故意這么說的?

    吃頓飯竟然會隔壁有人在罵李成梁,汪孚林頓時又習慣性地陰謀論了起來。而程乃軒則是摸著下巴躊躇了片刻,突然壞笑著站起身來,竟是直接閃出了包廂去。小北正覺得奇怪,可轉眼間便聽到隔壁傳來了程乃軒那熟悉的聲音,她登時瞪大了眼睛,而許瑤則是第一次和程乃軒以及汪孚林夫妻到外頭吃飯,丈夫就突然出這樣的幺蛾子,她不由漲得臉色通紅,好半晌便訥訥說道:“汪大哥,相公他……”

    “沒事,他要是慢一步,這時候過去的就是我了。”汪孚林打了個哈哈,聲音卻壓得很輕。這不是為了聽清楚隔壁都在說什么,而是為了避免被人聽見他們這邊的談話。而程乃軒這一去便是許久,他閑著無聊,干脆就暗示小北和許瑤談談育兒經,自己則是在那聽著兩人談論兒女,自己在那微微發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到門帘一動,卻見是程乃軒終于回來了。

    滿身酒氣的程乃軒一入座,便嘿嘿笑道:“巧的很,隔壁就是我們之前在燃燈佛塔那邊遇到的几個通州秀才,其中一個是剛剛去遼東探望親戚回來的,所以這才知道所謂的長定堡大捷是個什么內情。”

    不等他說完,汪孚林就看向了隔壁,而程乃軒立時滿不在乎地說道:“已經走啦,我剛剛親自送人到了樓下,還約好回頭在通州學宮再聚。呵呵,他們都以為我是寄籍的秀才呢,這年頭學宮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秀才都不去,點個卯都少,人都認不全,要不是我一口最標准的官話,還糊弄不過去。話說,你剛剛就在隔壁,怎么都沒聽見我和他們說什么?”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汪孚林一本正經地說著冷笑話,見小北和許瑤明顯露出了疲色,他就笑道,“你都過去了,我還用得著偷聽嗎,聽你怎么說就行了,剛剛發了會呆。出來這么久,也該回去了,否則回頭城門一關,我們豈不是要露宿?”

    程乃軒對此自然沒有意見,小北便扶起了許瑤,一行人結賬過后,兩個女人帶著跟出來的媽媽上了馬車,而汪孚林和程乃軒則是策馬并行。等到程乃軒很有條理地將之前在隔壁聽到的長定堡大捷內情一說,道是陶承嚳殺降冒功,被殺的四百余人雖是土蠻部下,卻是因為偷牛馬被發現,因此率眾來降的,陶承嚳卻一面承諾報上去,一面把人誘了進來殺降,他就只見汪孚林眉頭擰成了一個結。

    見此情景,程乃軒不禁問道:“你不但去過遼東,還在那邊呆了很長時間,你覺得這說法是真是假?”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李成梁已經官至遼東總兵,想必就算是京師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又或者是京師三大營之一管營的位子,他也未必放在眼里,所以殺降冒功的事,他自然不會做,但長定堡的那個主將陶承嚳,就很難說了。”汪孚林深知從古到今,殺邊民乃至于殺降冒功,全都是不可避免的現象,唐時安祿山就最喜歡這么對奚人了。

    沉吟片刻,他突然開口問道:“你知不知道,你要調任兵科給事中了?”

    這跳躍度很大的談話,讓程乃軒有些措手不及,他愣了好一會兒,這才疑惑地問道:“我調任兵科給事中,和這件事有什么關系?”

    “遼東那邊,肯定不止只有剛剛你見過的那個秀才知道這么一件事,而就算是這么一個秀才,想來也不止對剛剛那几個人說過長定堡大捷的這些貓膩,只怕近日之內,京師那邊就會有相應的風聲傳出來。而李成梁雖說是高新鄭提拔起來的,但當今首輔也一樣對其器重非常,而且李成梁給張大學士府送禮也是素來很大方的。既然他擺明了是首輔大人的親信,你覺得別人不會借題發揮?到時候,朝廷必定要派人去一趟遼東勘問,而人選則是脫不了科道。”

    程乃軒忍不住瞪著汪孚林,直截了當地問道:“就算真的要人去遼東,你不應該是最好的人選?”

    “呵。”汪孚林笑了一聲,聳了聳肩道,“就因為我去過遼東,再去的話,會有很多人不放心的。而且,怎么說我都耍了李家父子一通,再去的話難免會相看兩厭,甚至于尷尬,說不定我會借機給李家父子上眼藥呢?再說,你看看廣東道眼下才几個人?王繼光的病還沒好呢,王學曾和顧云程兩個人都快忙不過來了,我再一走,他們怎么辦?相反,這種事最合適出馬的便是兵科給事中,但你資歷還差了點兒,都給事中又或者左右給事中去的可能性更大。”

    “那不就得了。”程乃軒立刻活了過來,神氣活現地說道,“我就算轉了兵科給事中,那也是排名最靠后的,關我什么事?”

    “但你要知道,現在的兵科都給事中是光懋。此人一貫是個大膽言事的,想當初萬歷五年,白棟在山東東阿推行一條鞭,他就在那大叫不便,元輔差點上了他的當,調查過后方才支持了白棟。考成法施行之后,因為征收賦稅沒能達標而被降級的那些縣令,也是他大膽替他們喊冤。而皇上取用光祿寺和太倉銀,總共二十萬兩,他也大膽勸阻,雖說皇上沒聽,但剛直的名氣打出去了。就連元輔也拿這人毫無辦法,你覺得,元輔能放心讓光懋一人去遼東?”

    程乃軒頓時啞然。好一會兒,他就悻悻說道:“要我說,六科廊這些都給事中,性格一個賽一個難纏。我那上司戶科都給事中石應岳成天板著一張臉,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和兵科都給事中光懋一個沽名釣譽,野心勃勃,一個不要命什么都敢說,偏偏后兩個還是嘉靖四十四年的三甲同年,平時卻和仇敵似的,相見時不要說彼此行禮,連招呼都不打一個。”

    陳三謨和光懋兩個不對付,這在六科廊是人盡皆知的事,汪孚林自然也有所耳聞。陳三謨和他一樣,被人稱之為張居正的走狗,而光懋卻是自詡為敢說敢做的君子,兩人一碰頭當然是天雷勾地火,直接炸了。他知道陳三謨那自高自大的做派,程乃軒肯定躲遠,可光懋那自命清高的性子,程乃軒同樣處不大來。于是,他就笑著抬了抬馬鞭道:“怎么,不想去兵科?”

    “石應岳這上司還算挺不錯的,可光懋就實在是……”程乃軒苦著臉撓了撓頭,突然心中一動道,“等等,咱們今天是因為殷部堂的事,這才躲出來的,怎么照你一說,好端端的又可能攪和上遼東那攤子事?”

    “誰讓咱們兩個合在一起,便是科道?”汪孚林聳了聳肩,無所謂地說道,“殷李之爭如何,不關我們的事,我們只要作壁上觀就好。反倒是如果你萬一真的在遼東事發之前,調到了兵科,你不走那一趟,我也舉荐你走一趟,好歹也是鍍金一層資歷。到那時候,你不用和光懋相爭,讓他想怎么干怎么干,你只要做出,我是新人,都聽你的,一來二去,他就不會提防你了。”

    “然后我回來就猝不及防陰他一把?”程乃軒習慣性地代入了汪氏思維,見汪孚林笑而不語,他就為之氣結,“我回去就對石應岳說,我才不去兵科給光懋那個面癱干活,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嗎?”

    “六科廊給事中調到哪一科,你覺得這事情聽誰的?別說石應岳是都給事中,他就算是尚書也做不了主。”

    馬車中,小北打起窗帘看那兩個策馬在道旁并行,嘀嘀咕咕之后,一個氣惱一個微笑的樣子,忍不住暗想,汪孚林雖說沒有親兄弟,可程乃軒這朋友也和兄弟差不離。而許瑤素來腼腆,只是抬起頭來飛快瞅了一眼,立刻就有些擔心地揪著小北的袖子問道:“他們不會真的在吵架吧?”

    “沒事,他們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沒事也會斗嘴几回的。就不知道將來咱們的孩子能不能像他們這樣宛若一家人。”小北說著說著,就想起了留在家鄉的兒子,臉上露出了一絲悵惘,“說起來,阿毛也應該會爬了……”

    許瑤哪里不知道閨中密友想的是什么,便笑著握緊了她的手:“汪老爺和老安人都是好人,一定會把孫子教好的。等來日再見,孩子說不定都會叫娘了。倒是你呀,指不定哪天再回鄉,孫子都會叫祖母了。”

    小北先是一愣,等想象到那光景,她頓時覺得好生驚悚,當即以手扶額道:“照你這么說,再過個十几年,我自己才三十多的時候,豈不是都要討孫媳婦,當祖婆婆了,天哪!”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01:35
第869章 兩敗俱傷

    事實証明,科道之中并不是只有汪孚林一個戰斗力強,但戰斗力強不代表有更強的膽色,有更強的膽色又不代表著有卓絕的判斷力,而每一樣都俱全的人,更未必能有相應的背景。所以,殷正茂既然沒能爭取到汪孚林出手相助,而是選擇了別的科道和抓到真憑實據的李幼滋相爭,他就不得不面對李幼滋一派攻譖越發凶猛,而自己應對越發乏力這一后果。

    而最最讓他感到不安的是,對于自己人的窩里斗,張居正竟是保持了緘默!這一天,當他特意挑了休沐日去張府拜見張居正時,這位同年兼首輔只是打太極似的安慰了他一番,實質性的內容一點都沒有,直到告辭離開時,張居正才意味深長地提醒了他一句話。

    “石汀啊,你我同年,又相交多年,記著我的話,退一步海闊天空。“

    退一步海闊天空,這話乍一聽仿佛是在勸殷正茂不要再和李幼滋相爭,但殷正茂當了這么多年的官,哪里聽不出其中語帶雙關之意?這哪里是勸自己偃旗息鼓,而是勸自己堅定請辭回鄉,來日等到機會成熟,張居正再想辦法啟用他這么個人!

    一想到自己比李幼滋還大一歲,今年已經六十五歲,就算一兩年后起復,那也已經垂垂老矣,最重要的是,京師六部很可能騰不出位子,殷正茂在離開張大學士府的時候,就只覺得兩條腿和灌鉛似的,走也走不動。

    勉強上了轎子,他就一下子癱倒在了位子上,突然想到了之前去找汪孚林時,汪孚林卻去送許國的情景。

    那時候他只覺得許國在和何雒文的競爭上輸了,不但沒得到翰林院掌院學士的名頭,甚至還被發配到了南京,背后不免譏嘲許國放不下臉面,否則單憑女婿程乃軒和汪孚林如同兄弟的情分,汪孚林又出入張府如入自己家,怎么都不至于輸給何雒文!可現在,許國至少還是擢升為南監祭酒,他卻要黯然告病歸鄉,相形之下他還遠不如許國!

    屈指一數,繼汪道昆之后,他們三個曾經在朝中風光無限的人,這竟是全都去了,歙縣籍的官員之中,在朝的除卻汪孚林和程乃軒兩個后生晚輩,就只剩下寥寥兩三個品級差強人意,官職也并不重要的人而已。

    當殷正茂再一次不甘心不情愿地再次上書告病請致仕的時候,之前已經數次挽留的朱翊鈞此番終于准奏。盡管一應待遇和從前那些致仕的高官沒什么兩樣,但朝中上下無不明白,這位戶部尚書正是在和工部尚書李幼滋的爭斗中敗下陣來。這其中,最最倉皇無措的不是別人,而是在言官彈劾中被點名的戶部都吏張云。他怎么都沒想到,之前胡全對他說的話竟然會變成事實,戰功赫赫資歷更輝煌的殷正茂竟然會敗給李幼滋!

    正因為如此,這天傍晚,他再次來到了胡全家門口守株待兔。當看見胡全背著手晃悠悠從胡同口走進來的時候,他一個箭步就沖上了前。可還不等他說什么,他就看到胡全對他呵呵一笑。

    “殷部堂這就算是徹底敗了,你心里擔心是吧?要我是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李部堂唆使科道上書,直接把殷部堂給擠出去了,他看上去大獲全勝,可看在別人眼里是什么感覺?元輔的人竟然窩里斗,這不是給外人機會嗎?他趕緊收斂還來不及,干嘛揪著你一個小小的都吏不放?真的把你惹急了,你把他憋尿暈過去,氣不過才唆使言官彈劾殷部堂的事情說出去,他堂堂工部尚書還要臉不要?”

    原來自己當成是莫大把柄的這件事,在萬不得已之下還能當成魚死網破的要挾!真是失算了,這明明是滾刀肉常用的手段!

    張云張大了嘴巴,老半晌方才如夢初醒,慌忙打躬作揖連聲拜謝:“胡老哥,我已經是急得昏了頭,多虧你提醒,否則我只怕就要丟下家眷去逃命了!指點之恩,我沒齒難忘,今后若有什么事情,你盡管開口,我就算豁出命去也干!”

    “哪里就要你豁出命呢?”胡全連忙伸出手去攙扶了張云,心里卻嘀咕道,要是你知道是我輾轉給工部那些吏員送了你的黑材料,這才讓你現在倒了靠山惶惶不可終日,你非得拔出刀子捅了我不可!就是今天這說辭,那也是汪孚林告訴他的,讓他萬一再遇到張云來找茬又或者求救時,就拿出來說。此時此刻,他三言兩語把張云安撫好了,等人感激涕零地離開胡同,他才摸著胸口舒了一口氣。

    這滾刀肉萬一被惹毛了,那可真的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可是,李幼滋真的會偃旗息鼓?

    殷正茂都已經被擠下台了,李幼滋出了一口惡氣,可心火漸漸一平,他就敏銳地感覺到,張居正對自己的態度似乎有些冷落,這才醒悟過來,自己和殷正茂的爭斗有些過頭。他不得不親自登門,想要向張居正這位同鄉兼同年解釋一下他這么做的緣由。然而,他既然恥于提茶中被人下了利尿的車前草這種事,那就只能把矛頭對准戶部松散的管理,以及那些積年老吏的弊病,誰知道張居正卻只字不提前事,只在最后囑咐了一句話。

    “戎政尚書張心齋戰功資歷全都夠了。”

    李幼滋知道,這是張居正告訴自己,廷推戶部尚書的時候,不妨推張學顏的意思。他和張學顏談不上什么私怨,但也完全沒有交情,而且,他甚至覺著,張居正這是在變相表示心中的不滿。因為張學顏和殷正茂的經歷頗有共同之處,那就是全都當過一方督撫,全都頗有戰功。和他當年乏善可陳的經歷相比,殷正茂也好,張學顏也好,全都是政績和戰功可圈可點。他知道自己沒有什么討價還價的余地,答應的同時卻也不無頹然。

    至于之前那個該死的戶部都吏張云,李幼滋已經沒有去找茬的心情了。

    而李幼滋一走,張居正想到之前殷正茂去找汪孚林時,汪孚林卻去送許國,并不在家,也就沒有摻和這一場殷李之爭。他雖說不知道這是汪孚林故意為之,還是一時湊巧,但事后汪孚林也沒有絲毫涉足這場內斗,他還是對汪孚林這種態度頗為滿意。

    科道聽命于權貴,這素來是他最厭惡的風氣,如今小皇帝親政,卻還對政務大事似懂非懂,除了他代行皇權,能夠使科道聽命,旁人這么做便是越權!

    而歙黨已經沒了汪道昆和許國,若汪孚林別有他心,一定會竭力幫著殷正茂,把李幼滋踩下去,可汪孚林卻沒這么做,足可見沒有結黨之意,他沒看錯人。

    殷正茂離京的這一日,京師恰是大雨傾盆。對于素來迷信的殷正茂來說,這自然是一個最差的兆頭了。作為致仕的高官,他可以享受馳驛回鄉的待遇,再加上早就定了啟程的日子,因此他沒有再等,而是眼看雨下小了點,就帶著家人准備啟程。

    他在任戶部尚書之前,一直都在外為官,又不像張居正這樣能夠享受到御賜宅邸的待遇,這座宅子還是升任戶部尚書時買的。宅子的前前任主人是蒲州籍的吏部尚書楊博,前任主人是某位致仕的侍郎,而他如今也是即將步入致仕行列。如今這一走,他卻不打算留著這座宅邸了。

    雖說張居正之意似乎是給他留著余地,可為免有些人認為他還想卷土重來,他回鄉之后還揪著他的短處不放,他之前就對留守的徐管事吩咐,處置了這宅邸以及那些家具再帶著錢回鄉,而價錢略低些也不要緊,橫豎他從前任主人那里收來時,三路三進的宅子也只花了一萬五千兩。如今變賣成現錢,也可以彌補一下他在京城當戶部尚書這几年的巨大開銷。

    畢竟,在督撫任上總有各式各樣的常例錢,卻和當尚書要倒貼錢完全不同!

    然而,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他還沒離開,早就約好來看房子的買主卻已經雙雙登了門。

    看到那兩個撐著傘的年輕人,馬車中的殷正茂又氣又恨,惱火地喝道:“你們這是什么意思?”

    雨水如同瀑布一般順著油布傘的邊緣落下,濺出的水聲把人的話語聲也蓋去了不少。汪孚林撐傘又上前了几步,這才笑道:“京師內城之地,要找這么一座氣派齊整,適合一二品高官住的宅子,實在是很不容易,石汀先生現在脫手,將來想要買回來的時候,那就更不容易了。而且,兩位小公子今年好像都十三四,不日就要進學,日后也許還會蔭監,說不定還有用得著此處的時候。”

    汪孚林沒有說殷正茂自己還可能起復,只說殷正茂的兩個孫子,見對方面色一怔,隨即為之默然,他就知道殷正茂領會了自己的意思,當即笑道:“這宅子我和錦華聯手買下來,整修整修之后,把其中一路改建一下,日后可供歙縣籍的貢監和舉監,以及趕考舉子聚會,也算是石汀先生一番功德。畢竟,外城新安會館雖好,也有人不喜歡那環境。”

    殷正茂再次打量著汪孚林,剛剛的慍怒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后悔。到底還是小覷了這位后起之秀,他就忘了,張居正都對人另眼看待,如陳炌王篆這樣的張黨中堅,尚且都很賞識汪孚林,他既是同鄉前輩,又有舊交,怎么也該在汪道昆走后,和汪孚林走得更近一些的!

    “你們有心了。”

    程乃軒看似沒心沒肺,但聽到殷正茂這話,他還是聽出了那几分疲憊倦怠,少不得也撐傘上前,笑嘻嘻地順著汪孚林的口氣說了一番話,其中大意不外乎是夸殷家后輩子弟的。當然,除卻來買下殷家這座府邸,他和汪孚林還一人送了一百兩程儀。

    別看殷正茂是一路馳驛回鄉,但如今張居正整頓驛站,各種開銷都是要嚴格列出,他是致仕回家,更加容易被人抓把柄。而這么一大堆人一塊回鄉,二百兩開銷雖不能說綽綽有余,可只要儉省一點,那是完全足夠了。畢竟,殷家雖曾豪富,如今卻是遠不及汪程許三家。

    前頭宅邸的事都已經承了汪程二人好意,程儀這種小錢,殷正茂也就沒有往外推。臨別之際,這位前戶部尚書遲疑片刻,突然令隨從離遠一些,連車夫都屏退了去,只把汪孚林和程乃軒叫到了近前。在這嘩嘩雨聲中,他沉聲說道:“近日京城多有流傳前次遼東大捷有貓膩,元輔是想捂下去,但只怕最終難以善了。然則遼東離不開李成梁,你二人若萬一被點中去遼東,千萬記著,至少要把李成梁摘出來。”

    汪孚林倒還好,程乃軒卻忍不住扭頭去看汪孚林,緊跟著方才趕緊沖著殷正茂點了點頭,隨即謝了又謝。等到殷家那些人開始起行,兩輛馬車之后又是蒙著油布的三輛架子車,八個精壯的隨從,他目送這一行人,忍不住摸著鼻子嘀咕道:“好歹也曾經是戶部尚書,不至于就這么一點人回徽州吧?”

    “低調你懂不懂?”汪孚林几個字把程乃軒說得啞口無言,等到看見宅子門口那徐管事一溜小跑迎了上來,他就當即笑吟吟地說道,“徐管事,宅子的價錢就照你們買來時的原價,我一分都不壓你的。至于銀子,當然也不用你千里迢迢送過去,讓貴主在徽州直接提領就行了。這宅子我打算繼續交給你看著,你看如何?”

    千里送錢回去,哪怕是銀票,徐管事也知道并不安全,更何況徽州不像京師,殷正茂鄉居,他肯定不會有什么油水,而留在京師,架起和汪孚林程乃軒這兩個徽州后起之秀的橋梁,指不定還能讓主人另眼看待。再想想殷正茂剛剛對兩人的態度,他立刻滿臉堆笑地應道:“汪公子和程公子好意提挈,小的怎敢不領?這屋宅您二位是要現在就看,還是……”

    “不看了,堂堂殷府還會差嗎?”汪孚林笑著擺了擺手,無所謂地說,“改日我叫人來和你簽了契書,到順天府衙戶房辦了交割就行。”

    超過一萬兩的大交易,汪孚林和程乃軒竟然就這么一口敲定了,連房子都不看,徐管事不由得暗嘆這份氣魄。等到兩人在雨中上了馬車一同離開,几個身穿蓑衣頭戴葦笠的隨從簇擁跟了上去,哪怕在雨中也一個個腰背挺得筆直,他不禁在心里暗嘆了一聲。

    到底是在東南開了那么多家鏢局的人,相比打過仗的老爺收的那些親隨,汪孚林這些人竟是一點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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