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22
ben59 發表於 2017-5-26 01:17
第850章 段位高低,眼界不同

    朱翊鈞從來不知道,自己身邊熟悉的人,竟然會有自己完全不清楚的一面。在短時間之內,大量的訊息以他完全接受不了的速度噴涌到面前,讓他這個曾經自認為親政之后就能為所欲為的皇帝無所適從。

    而一向親近的張誠靜靜地侍立在一旁,沒有解釋,沒有說明。里頭另一個他素來信賴的張鯨正在那痛哭流涕,向馮保表示忠心。

    就在他心亂如麻之際,馮保的話就猶如兜頭一盆涼水,讓他一下子清醒了起來。

    因為他几乎是馮保看著長大的,張居正還只是常常進宮,對他的課業進行一番評點,有時候也會宣講一些古往今來的明君和聖賢,而馮保卻不一樣,****抬頭不見低頭見。除了司禮監,不少時間都會放在他這兒。只要馮保在他面前一站,甭管他本來的心情如何,都會立刻端上一副肅容,時刻注意言行,否則就會引來馮保的提醒,而緊跟著就很可能是母親李太后的訓斥。

    于是,聽到馮保對張鯨的痛罵,覺察到張鯨那啞口無言的反應,朱翊鈞反而覺得這才是應該的,因為馮保素來就應該是這樣強勢。而伴隨著這種情緒,他又覺得如釋重負,因為聽馮保的意思,馮保和張宏是站在一塊的,并不像剛剛張鯨說得那樣,有什么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矛盾。可一想到張宏之前一個一個把張誠和張鯨撈出來,張鯨卻還要丟開張宏去投馮保,為此仿佛還栽贓了張誠,他就忍不住覺得如同吞了一顆蒼蠅那般惡心。

    連帶著看張誠的目光,他都沒有往日那般和煦。

    因為從前張居正也好,馮保也好,連帶慈聖李太后,都曾經用不同的語言講述過同一個道理。那就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于是,再也忍不住的朱翊鈞突然就這么氣咻咻拂袖而去。張誠的動作卻慢了半拍,而是在原地停留了片刻,苦笑了一下,這才默默跟上了這位小皇帝。

    他們這一前一后一走的動靜實在是不小,外間的張鯨盡管被馮保罵得已經面色蒼白,但還是不可避免地發覺了剛剛后頭有人偷聽。然而,他怎么都想不通馮保會需要有誰在后頭聽這番話,轉念一想,便自以為聰明地猜到一個可能。那就是張宏其實并沒有在家告病,而是正在司禮監,馮保這番話不是說給他聽的,而是說給張宏聽的。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自己實在是錯得離譜!

    “是不是想知道,剛剛后頭的人是誰?是不是張容齋?”馮保如同老鷹耍弄獵物一般,低頭俯視著張鯨,卻在其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時,驟然丟掉了那根救命似的稻草,“張容齋還在宮外他的私宅養病呢。后頭角門那兒的人,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皇上和張誠。”

    張誠也就罷了,可為什么還有皇帝!

    張鯨只覺得整個人一下子癱軟了下來,那種極致的恐懼感比剛剛馮保痛罵他更甚。因為那時候他還能夠用馮保不過是做戲來安慰自己,如今盡管還是做戲,卻成了在朱翊鈞這個小皇帝面前做戲,他哪里不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在懸崖上方,而是被打落了萬丈深淵底下!

    他就猶如許許多多機關算盡卻誤了性命的前輩一樣,聲音沙啞地問道:“為什么?為什么馮公公您寧可相信張公公,也不信我?”

    “張容齋也好,你也好,張誠也好,我誰也不信。”馮保吐出了這句話,見張鯨那張臉完全僵住了,他就呵呵笑道,“但我和張容齋共事那么多年,大體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就好比張太岳提攜了呂調陽,一直以來這個次輔精心輔佐,可他到頭來卻疑忌對方要奪位一樣,我也自然防著張容齋覬覦我的位子。可是,相比至少還有底線的他,你這個人做事實在是太不擇手段了。知道今天有誰跑去張容齋那邊告了你嗎?你的侄女,徐爵的小妾。”

    張鯨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和徐爵的那番促膝長談,想到了那個執壺侍酒,完全沒有任何存在感的侄女張三娘。那一瞬間,他整個人抖得如同篩糠似的,再也沒了一絲一毫的僥幸。張三娘會做出這種事,乍一聽簡直不合情理,可只要想想一直以來他是怎么對她們母女的,他就能明白那深入骨髓的恨意。

    但從前他一直都沒把這種恨意放在心上,更不覺得一個連字都不認識的女人能夠做到什么,可這一次,事實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既然知道自己的圖謀已經被朱翊鈞這位天子給聽到了,馮保又顯然不是能夠輕易原諒自己的善茬,張宏那邊更是顯而易見完全放棄了他這么個人,知道這一切的張誠只怕更加恨不得將他扒皮拆骨,張鯨就仿佛眼看溺水越來越深的人,還想抓住救命稻草。

    “馮公公,之前是我痴心妄想,是我貪得無厭,但我還是有用的,我能夠幫您做很多事情……對,高拱那些文稿還在我那里,我能幫您鏟除了這個心腹大患……”

    見張鯨已經越說越是語無倫次,甚至直接承認了高拱文稿就在其手中,馮保反而再沒了之前乍然聽到這件事時的驚怒和急切。他甚至認真反省了一下自己把高拱趕下台后,還繼續趕盡殺絕的那場王大臣案,再想想之前夤夜闖入內閣,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盡管已經成為司禮監掌印多年,可是在高拱的淫威以及隆慶皇帝的不信任之下,那段身為司禮監秉筆提督東廠,卻依舊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經歷,實在是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太深的烙印。

    “很好,把東西取來給我,我可以饒你一次,放你到南京去。”見張鯨為之一喜,馮保又趁熱打鐵地說道,“你不用擔心張誠會報復你,我既然要拿掉你,就不會留下他。如此一來,我和張容齋才算是扯平了。”

    當張大受進來,押著張鯨回私宅去取東西之后,馮保這才往后一靠,靜靜思量應該如何處置徐爵,如何處置張四維。

    徐爵是他的書記,他的私臣,他將其從即將沒頂的污泥之中拉上來,給了地位和權勢,而徐爵也顯然并沒有辜負他的信任,一直以來都做得可圈可點。即便是這一次,也不能完全說是背了他。但是,徐爵如果事先向他稟報過張鯨的事,他非但不會在意,而且還會嘉許,但徐爵選擇的卻是自作主張,與張鯨私下里勾連,如此一來二去,天知道將來會不會真的背主?更何況,有一個就很可能會有第二個。

    而且,張居正沒有容忍游七,他又如果容忍了徐爵,張居正會怎么想?徐爵雖說很能干,但并不是不可替代的。

    而張四維是當朝三輔,日后的次輔,他用病了的名義派出御醫和宦官把人給護送了回家,雖說這種借口和假象可以管用一時,但哪能長久?如今,雖說他已經確定了張四維只不過是被張鯨挑中,作為此次算計的另一個對象,可既然知道張四維和高拱一直有私下勾連,高拱也確實一直有文稿藏在張四維這邊,那么,這么一個顯然有異心的三輔,他是否需要暫時容下呢?可就算要趕走,也絕對不能用他之前在朝議上提到,卻被人非議的告病借口。

    之前他實在是被突發事件氣昏了頭,忘了現如今已經不是高拱剛剛去位,滿朝皆是同情者的時候了!

    張宏既然沒有提督東廠的實權,馮保在其他方面自然要敬著這位長者,慈聖李太后和小皇帝亦然,馮保的弟侄當初世襲錦衣衛副千戶,張宏的弟侄則是世襲錦衣衛百戶,這也是內官之中第二份。他在宮外的私宅并不比馮保家中小,三路四進的大宅院,甚至比很多閣老尚書的宅院還有體面。因為他的弟弟和侄兒也全都住在這里,于是他并沒有把宮中私宅那些私臣派到這里,只在此收留了几個清客相公。

    而且,因為他的老家遠在廣東,故而并不像某些出自北直隸的宮中大珰一樣,常常回鄉遴選資質頗佳的同鄉幼童閹割后提攜入宮中,引以為援。從這一點來說,這也是馮保對他放心的原因。

    當在家“養病”的他得到宮中馮保傳出來的訊息時,他正在和新投奔來的門客樂新爐閑話。

    樂新爐三十出頭,相貌俊秀,在科舉向來極難的江西鄉試中屢次折戟而歸,便懶得再費這個勁,在南監捐了監,索性上京交游公卿,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左右逢源,這里呆一年半載,那里呆三五個月,而且渾然不在乎東主是士大夫還是太監,日子過得非常滋潤。當看到外間來人在送上信之后,張宏朝自己掃了一眼時,他便爽快地起身告退,但步子卻故意邁得慢了一些。

    雖說投了一位大榼,名聲上不如投了哪位閣老又或者尚書好聽的,但他卻知道這是最實惠的。君不見徐爵當初只不過是一介充軍逃回的犯人,可托庇于馮保帳下,不但舊案全消,還一路加官進爵,如今有個錦衣衛職銜,甚至在東廠也是說一不二?張宏雖說不如馮保聲勢烜赫,而是較為低調,可終究是司禮監秉筆,如果他能夠把這位給打動了,和次輔門客又有什么區別?

    然而,一直緩步走到門邊上的樂新爐,最終也還是沒有如愿以償地被張宏叫住,只能有些失望地跨過了門檻出去。而他自然不會知道,張宏在迅速看完信后,便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背影。

    宮里發生這么大的事,馮保當然不會提到張宏招納的一個小小門客,只說自己已經從張鯨手上得到了高拱的那些文稿,時過境遷,也懶得和這么個放歸鄉里的前首輔計較,所以打算親自閱覽過那些文稿,如果沒問題,就直接拿了去給張居正,張居正要結集出版也好,要還給高拱也好,隨他的便。,也好給自己建立大度的名聲。

    但對于張鯨,馮保卻說已經上奏慈聖李太后和朱翊鈞,打算把人發到昭陵司香——此昭陵不是彼昭陵,乃是穆宗隆慶帝陵寢——張誠則去南京擔任守備太監。

    毫無疑問,馮保之前說會對張鯨所謂寬容處置,完全是騙人的。

    但張宏在意的是,馮保提到,張鯨勾結徐爵,可既然用了徐爵多年,從微末之中把人提拔上來,又是官職又是產業,賞賜無算,如今徐爵竟然背主,馮保雖不想手軟,卻也不希望如當初游七似的鬧那般大,所以找他拿個主意。

    張宏當然頭疼馮保的這么一招,可從游七和徐爵,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剛剛那個談吐不俗,與他頗為投契的樂新爐身上。只不過,和只是家奴的游七,一介逃軍的徐爵相比,那樂新爐號稱山人,在京師各家公卿那邊都當過門客,其中便有成國公朱家,身份就不盡相同了。如果沒有游七和徐爵的事,他倒是不吝于收攏此人于門下,而后用來參謀參謀,可既然前車之鑑就這么清清楚楚地擺在了眼前,他就得好好思量思量了。

    而張宏的決斷做出得非常快。就在這一日傍晚,在自己的小院中悠然看書的樂新爐便得到了張宏的一份荐書。那荐書上洋洋灑灑皆是溢美之詞,赫然用的是張宏這個司禮監秉筆被翰林院名士們熏陶出來,足可媲美不少名士文采的筆法,但卻難以掩蓋一個事實。

    說是將他舉荐給武清伯李偉,但實則卻是將他禮送出門!

    武清伯李偉那個泥水匠,站在哪里都如同一介老農,他這名士跑到那不是對著豬羊談玄?

    當汪孚林得到張宏讓都吏劉萬鋒捎來的銅丸密信,知道此事的最終結果時,已經是這天入夜的事情了。

    已經好几天宿在都察院沒回去的他深深舒了一口氣,暗想可算是過了群魔亂舞的這一關。雖說信上從頭到尾都沒提到,究竟張四維那邊該怎么善后,可他一想到馮保連張鯨都不是立刻趕盡殺絕(估計是風頭過了再殺),對高拱都網開一面(不過故意炫耀大度),張誠趕去了南京,徐爵暫且以病了的借口軟禁(兩三個月后肯定會報個病故),心里大體就有了數。等回頭馮保在對待張四維時,哪怕留下人在內閣,那也會相當有技巧地加以防范。

    當擺脫了當年舊事的陰影之后,恢復了理智,又當了多年的司禮監掌印,馮保這個人陰起人來,比他汪孚林的段位肯定要高多了!

    想到眼下平安無事過了這一關,何心隱又只是受請于徐階,理應不至于受到追查,自己又和張宏搭上了線,汪孚林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生出了几分困意。雖說這件事從頭到尾就和他本人談不上什么大關系,可連日來始終關注著卻也挺累人。就在他打算提早弄點熱水燙了腳准備上床就寢時,外間卻傳來了輕輕的敲窗聲。面對這光景,思量這是都察院,決不至于有不軌者潛入商人,所以他不大理解為啥有人敲窗而不是敲門,當下便懶洋洋問了一聲。

    “窗外何人?”

    他本以為是哪一道的值夜官員,又或者是什么小吏。可下一刻,開著一條縫的支摘窗縫中,卻是一個紙團丟了進來。

    PS:第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6 01:25
第851章 再做一場

    如果換成了別人,在愣了一愣之后,十有八九會去撿地上的紙團看個究竟,但對于汪孚林來說,他几乎想都不想,站起身一個箭步便往門外竄去,甚至連打門帘的功夫都顧不上,直接干脆利落地撞開了門帘。當他看到一條黑影往外竄去時,他立時喝道:“給我站住,否則我就要叫人了!”

    那條黑影聞言稍稍一猶疑,回頭一瞧,腳下就慢了兩步,可當他看清楚汪孚林大喝的同時卻已經疾步奔了過來,他登時亡魂大冒,拼了命往外沖去。緊隨其后的汪孚林正考慮要不要大叫一聲抓刺客,又有些顧慮這聲音驚動了整個都察院的后果,可那人卻已經眼看就到了廣東道和福建道合起來辦公的這院子門口,他就立刻下了決心。

    可就當那黑影堪堪一步跨出院門的時候,卻只聽哎喲一聲,下一刻,那黑影便直接跌回了門內,門外也傳來了扑通倒地聲。

    發現竟是這個來歷不明的家伙和人撞在了一塊,汪孚林心中大叫一聲僥幸,腳下卻越發飛快趕了上去。等到了那使勁掙扎卻沒爬起來的家伙身后,他直接揪著衣領把人拽起來時,他就著朦朧月色,隱約發現對方好似有些眼熟。而一手扶著月亮門,一手捂著鼻子,從外頭跌跌撞撞進來的鄭有貴,則是在看清對方頭臉之后,失聲叫道:“高前輩,怎么是你?”

    這一聲高前輩,汪孚林立刻想了起來。他一下子松開了手,等那人踉蹌几步站穩了,他方才背著手冷冷問道:“高曉仁,你剛剛往我直房里丟了什么?”

    隸屬于廣東道的另一個白衣書辦高曉仁面色慘白,尤其是當看到福建道的直房那邊帘子微動,仿佛有人在張頭探腦,他忍不住扑通一聲跪了下來:“老爺,掌道老爺,能不能進屋說?”

    汪孚林只怕有人用這種投匿名信的方式耍什么陰招,可既然已經把投書者揪了出來,認出了對方真面目,他也不想在這種場合讓人看熱鬧,當即點了點頭。進入直房前,他就對不明所以的鄭有貴吩咐道:“你守在外頭,別讓閑雜人等進來,也別讓人出了咱們這院子,攔不住就盡管叫我,我來做這個惡人!”

    見鄭有貴連聲應喏,汪孚林打起帘子進屋。他沒有理會爬起身來緊隨在身后的高曉仁,而是上前先把那支摘窗邊那個醒目的紙團給撿了起來,卻只捏在手中把玩,沒有展開看詳情。直到在主位上坐下,他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問道:“說吧,到底怎么一回事?”

    高曉仁不由自主長跪在地,低垂著眼睛不敢抬頭:“掌道老爺看過就知道了。”

    “還和我賣關子,呵!”汪孚林沒好氣地挑了挑眉,等到將紙團一點一點展開,看清楚其中內容之后,他卻有一種罵娘的沖動。

    因為這匿名不成反被他抓了個正著的紙團上,寥寥几行字的大意是,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正在聯合都察院中好几位掌道御史,彈劾他汪孚林因私怨陷害當朝三輔張四維!

    他看了好几遍,這才忍不住彈了彈這張揉得滿是褶皺的紙條說道:“這算什么?你是我廣東道所用的書辦,我記得也曾經讓鄭有貴給你們帶過話,等到你們年紀到了離役的時候,雖說沒有頂首銀這種外快,可我也會給你們找個好活計。你有什么話不能當面對我說,要玩這種上不得台面的花樣?而且,就算秦一鳴和我有什么新仇舊恨,他是想靠著這種毫無根據的彈劾死得更快?”

    他早已不是當初剛剛三甲第一名傳臚及第的那個新進士了,他靠游歷薊遼立功,回鄉消弭了曠日持久的徽州絲絹案,積攢了名聲,在廣東巡按一年頗有建樹,回朝之后出任掌道御史,也是實打實一路殺出了一條血路,可以說在他手中那把常人看不見的刀下,也不知道斬落了多少科道言官,就憑秦一鳴的段位,竟敢膽大包天地糾集人手和他斗?張居正不在又怎么樣,小皇帝剛剛親政還離不開張居正,而且馮保還穩穩當當坐在司禮監掌印的位子上!

    高曉仁被汪孚林質問得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原本垂落身側的雙手不知不覺放低了下來,最后竟然得靠這雙手支撐地面,這才能夠穩住自己的身子。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鬼使神差去敲那窗子,卻自認為丟了紙團后撒腿就跑,一定不會被抓住,結果居然會這么好死不死直接被進院門的鄭有貴給撞了個跟斗,徹底喪失了逃跑的良機。足足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兒,他才帶著哭腔說道:“掌道老爺,是小的糊涂,小的被人嚇破了膽子……”

    “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給我好好說話!你應該知道,我廣東道的人,我可以責備責罰,卻還輪不到別人!你要是說清楚也就罷了,要是不說清楚,我明日就把你直接交給總憲大人!”

    高曉仁被汪孚林這低喝嚇得更加股栗,額頭竟是干脆貼到了地面上:“小的不比鄭有貴,白衣書辦當了几十年,調到廣東道來也只是這三年的事。湖廣道掌道御史秦老爺查出了小的從前在湖廣道那邊有些紕漏,又抓住了小的嫡親弟弟在外頭欠人印子錢的把柄,這才讓小的給老爺送匿名信,想要老爺先下手為強對付他……”

    “想擠兌我先下手為強?”汪孚林狐疑地摩挲著下巴,突然冷笑了一聲,“就憑他每次先發難都被我打得潰不成軍,我先下手為強,他還有活路?”

    盡管汪孚林是在笑,可高曉仁想到這位掌道老爺的光輝戰績,只覺得殺氣騰騰,腦門干脆在結實的地面碰了一下:“小的不知道,秦老爺只是讓小的干這個,其他的沒有說。小的猶豫了老半天才不得不答應。明明應該是入夜之后再丟進來,如此更隱祕,可小的剛剛不知怎的就鬼迷心竅去敲了窗戶……”

    汪孚林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高曉仁突然腦殘了一記,等他入睡之后紙團丟進來,他確實很可能不會發現這是高曉仁干的,匿名的字條就更加沒法查了。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高曉仁在說完這話后,腦袋竟是不要命似的在地上又狠狠碰了几下。

    “一定是老天爺也覺得小的實在是忘恩負義不要臉,所以才活該小的暴露直接撞在老爺手里……小的該死,小的不該吃里扒外……嗚嗚,掌道老爺,小的當年那紕漏也不是成心的,是被几個積年的書吏和典吏逼著,又不敢違逆上頭的大人物,這才不得不做了手腳,如果不是有人賣了小的,怎么可能被秦老爺揪出來。小的那弟弟也只是為了救小的親娘,這才去借的印子錢……”

    看到一個大老爺們在地上嗚嗚直哭,汪孚林卻沒有一味濫好心。他自忖對本道那些御史也好,吏員也好,全都頗為周顧,又放話下去只要有難處盡管來說,能解決的他自會出手,所以,如果只是平常事,只要看到他連王繼光這么個家伙都能捏著鼻子容忍了,那應該不會做出蠢事來。由此看來,高曉仁落在秦一鳴手上的把柄,應該非常不小。

    于是,他沒有威嚇,也沒有勸慰,直到高曉仁哭得嗓子都啞了,他這才不無冷淡地說:“你應該知道我的性子,文過飾非是沒用的。你當年在湖廣道捅的簍子有多大,你弟弟欠的印子錢又究竟有多少,你要是不肯說,我不介意讓鄭有貴去叫人來,直接把你叉出去!”

    高曉仁原想著當初王繼光都能得到寬宥,自己也沒做出什么太大害處的事情,死命哭一哭,求一求,汪孚林說不定就抬抬手放過自己了,說不定還能幫自己過了這一關。可是,汪孚林眼下擺出來的這態度讓他心涼了半截。而他更害怕這件事鬧大的后果,掙扎著直起腰后,就用如同蚊子叫的聲音說道:“小的當初在湖廣道時,當時的書吏和典吏讓小的筆錄了一份理刑文卷,將其中十個本該充軍的犯人改成了杖責……”

    這話還沒說完,他就只聽砰地一聲,意識到是汪孚林一拳砸在扶手上,他登時面色蒼白,慌忙解釋道:“不是小的膽大包天,那件事大理寺和刑部那邊都已經疏通好了,小的只是個經手的人,最終拿到手的就只有二十兩銀子……”

    “那你弟弟欠的債呢?”

    “利滾利,總共欠了八百多兩……”高曉仁有些絕望地再次癱軟了下來,再也不敢拿著母親的病說事。這年頭的窮人生病,他弟弟就是肯花這么多錢,母親也絕對不肯醫的,因此,他的喉嚨口艱難地動了動,到最后方才頹然說道,“我幼弟比我小十多歲,卻一直沒成親。這次不合中了人扎火囤的圈套,如果拿不出錢來,人家就要斬掉他一只手一只腳……”

    扎火囤?不就是仙人跳嗎?

    汪孚林當初可是三言二拍的忠實粉絲,對這名詞熟稔得很,不由得冷笑了起來。他看著底下那個可悲可憐可恨的家伙,沉吟了片刻。

    “秦一鳴那邊,我自然要會一會他。至于你弟弟的事情,我也會吩咐人去查証,要是你有半點虛言,呵……但不論結果如何,都察院已經容不得你!”

    高曉仁只覺得整個人晃了一晃,腦袋毫無生氣地垂落了下來。他知道自己不該奢望,可終究存著萬分之一的僥幸。

    “當年之事,你是當事者,也是証人,秦一鳴既然敢把案子翻出來要挾你,那么就很可能存著和我做過一場后,再掀開這案子求名的打算,所以,你想靠著幫他做這件事就息事寧人,本來就是痴心妄想!你當初既然敢收那二十兩銀子做下那種事情,就該承擔后果。如果你弟弟只是陷入了扎火囤的陷阱,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那么,他也好,你家里的老子娘也好,你的妻兒家眷也好,我都替你養著,但你要配合我,把當年那場舊案給我掀出來!”

    高曉仁一下子嚇呆在了那兒,不但是他,鄭有貴按照吩咐一直守在汪孚林的掌道御史直房門口,以防有人偷聽,但同時也防著對面值夜的福建道御史因為之前聽到動靜,出去給人通風報信,這時候隱隱約約聽到里頭傳來的話時,他也驚呆了。

    他還不大明白之前到底發生了什么,可高曉仁一哭一鬧,他已經大略猜到了,鄙薄這位同僚的同時,卻也不免設身處地想想自己,心里知道自己恐怕會直接去找汪孚林求救,可那是因為他已經伺候了這位掌道御史快一年,比較有底氣。可是,他以為汪孚林肯定會去找秦一鳴算賬,也許會出手幫高曉仁把陷入絕境的弟弟撈出來,但無論如何沒想到汪孚林會直接去翻當年那樁舊案!

    只聽個大概就知道,那該是牽連到多少人的舊案,秦一鳴這人他算了解一點,邀名的同時卻也很會盤算,十有八九只是想要挾高曉仁而已,未必會真的冒風險去翻案子的!他這位掌道老爺又是何苦,出手教訓秦一鳴,順帶幫一把高曉仁,就能懾服一個掌道御史,完全收服高曉仁本人,為什么要這樣頂真,為什么要這樣冒險?

    “老爺……”高曉仁蠕動著嘴唇,一張臉已經變得毫無血色,“小的會沒命的,一定會沒命的……”

    “你今天丟出那紙團的時候,就應該想到后果。現在有我在,你至少還能得個戴罪立功,但如果被別人舉告揭發出來,你就連一線生機都沒了!那時候,誰會管你的家人是死是活?”

    “小的……小的……”高曉仁死死用手摳著地上的磚縫,手指甲都快摳斷了,終于豁出去做了決斷,“小的全都聽掌道老爺的吩咐!”

    “很好,你現在把當年情形給我原原本本如實寫出來,然后畫押。”

    看著高曉仁搖搖晃晃站起身,繼而過來接了紙筆,到往日鄭有貴那張書桌上去寫了,汪孚林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單單一個秦一鳴,不會這么大膽子,說不定后頭還有其他科道言官,還有更高層次的人物。馮保那邊突然把矛頭對准張誠和張鯨,外臣中間除卻他這個和張宏結成同盟的,別人都不會理解,更難以知道內情,所以張四維那邊的人為了自救,以及某些人為了名聲地位以及其他,突然卯上他,那也并不奇怪。可既然挑起戰端,就得做好小火星變成燎原大火的准備!
ben59 發表於 2017-5-26 01:36
第852章 跪得爽快

    一大清早,整晚上睡眠不足的秦一鳴便坐轎子來到了都察院門口。

    京師居大不易,他當了整整五年的御史,任掌道兩年,但要不是家境殷實,也養不起兩人抬轎子的花費——無論轎子的修繕還是轎夫都要錢。

    低頭下轎子的時候,他的步履甚至有些踉蹌,直到跨過轎杆出來站穩,他才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揉了揉太陽穴,隨即有些困倦地進了門。一晚上都在想自己支使高曉仁去給汪孚林下的套子能否成功,他直到快天亮時方才勉強合了眼。

    作為年資很深的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在都察院中自然頗有名氣,一路走來,不管是本道所轄監察御史,還是別道的那些御史,都有人和他客客氣氣打招呼,有熟悉的還會多寒暄兩句。平日一貫和氣相待的他今天卻顯得有些無精打采,答話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有些敷衍。大多都是人精的御史們哪里會沒有察覺,他一過去,就有人三三兩兩在背后議論秦一鳴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為難的溝坎。到最后,卻有人幸災樂禍嘖了一聲。

    “只怕這位掌道老爺到了他的直房,臉色會更難看。”

    秦一鳴自然不知道別人背后的議論,當他跨進本道和江西道合用的那個院子時,就只見自己的掌道御史直房門口,几個吏員正在竊竊私語。

    心情本來就不大好,如今再看到這一幕,他忍不住沉下臉來,走上前去就喝道:“大清早的聚集在這說什么閑話,沒事情做了不成?”

    為首的書吏正要說話,可吃秦一鳴拿眼睛一瞪,登時噤若寒蟬,竟是眼睜睜看著秦一鳴徑直打起門帘進了直房,這才慌忙招呼了其他几人回吏舍辦事,卻是留下了鄭有貴獨自一人在這——剛剛他們團團一圍,恰是把這位并不隸屬于湖廣道的白衣書辦給擋住了,秦一鳴根本就沒瞧見人。他們就算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當秦一鳴看到早就在直房中恭候的那位時,一定會火冒三丈,說不得到時候還要遷怒于他們。

    直房之中,秦一鳴盯著那位自己絲毫沒有意想到的不速之客,確實又驚又怒。他几乎想都不想便出口喝道:“汪孚林,你怎么會在這?”

    “怎么,身為廣東道掌道御史,我早早等在這里和秦掌道商量公務,難不成這還犯忌?”

    意識到自己一個言語失當,給汪孚林鑽了空子,秦一鳴立刻按捺下了怒氣,但仍舊硬梆梆地說道:“主人未到便擅自闖了進來,我是不知道都察院還有這樣的規矩,汪掌道莫非是想要雀占鳩巢不成?”

    “我對湖廣道掌道御史的位子可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秦掌道的手是不是伸得長了點兒?”汪孚林眉頭一挑,不等秦一鳴變色,他便搶先說道,“我今天來找秦掌道,是為了廣東道所屬書辦高曉仁首告,五年前湖廣道的一樁理刑弊案。我已經連夜寫好了奏疏預備遞上去,所以順便來問問,秦掌道你是不是要署個名?如果不想,那也沒關系,反正我在奏疏中寫得清清楚楚,很多証據都是秦掌道幫忙收集的。”

    “汪孚林,你……”

    秦一鳴簡直都快氣炸了肺,眼見得汪孚林將一本奏疏隨手丟在了他的桌子上,他一把抓起來劈手就想丟,卻看到了對方眼神中那嘲弄之意,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翻開奏疏一目十行掃到底,他就只見汪孚林詳述的竟然和自己查到的八九不離十,這心里的憋屈就更別提了。

    那個該死的高曉仁,事情敗露了也就罷了,竟然連當初犯下那么大罪行的事情也坦白給了汪孚林,難道這狗東西就不怕死不成?

    他秦一鳴是好名,是想往上爬,可他卻不是不考慮風險的人,所以他預備的是等高曉仁把汪孚林給擠兌得先下手為強后,就立刻展開凌厲反擊,其中高曉仁牽涉到的這樁案子便是最好的武器,如此他不但能夠報一箭之仇,還能借著揭開舊弊而名聲大噪。可現在一切全都完了!

    一旦被汪孚林捷足先登,他是肉沒吃著還得惹上一身騷!

    “汪孚林,你究竟想怎樣!”

    面對這么一句色厲內荏的質問,下手第一張椅子上的汪孚林蹺足而坐,若無其事地說道:“我剛剛不是說了,秦掌道如果愿意,可以和我聯名上奏。”

    見秦一鳴沒有說話,汪孚林便彈彈衣角站起身來,似笑非笑地說:“秦掌道是覺得很委屈?憑什么你千辛萬苦發現的事情,到頭來卻要被我摘了桃子?可是,你怎么不想想我更覺得冤枉,我又沒招你惹你,你卻把手伸到了我廣東道的地盤上,挑唆我用的書辦在我身上耍心眼!還是說,你打算和我一道去總憲大人面前,請他給我們評一評道理?你要知道,不是我一個人忍你很久了,你湖廣道之中,可是還有一個很會拍元輔馬屁的曾士楚!”

    官場交鋒,素來是面上溫情脈脈,背地里暗露殺機,所以,秦一鳴對汪孚林這么個常常是面對面硬來的家伙非常不習慣,甚至可以說是切齒痛恨。可是,眼下面對這迫在眉睫的威脅,尤其是最后那句話,他登時沒辦法在保持挺得筆直的脊背。

    張居正能用那種辦法把汪孚林放在廣東道掌道御史的位子上,那么就能用同樣的辦法讓曾士楚取他而代之!

    汪孚林見自己的步步緊逼顯然已經奏效,這才拋出了最重要的一個問題:“事到如今,秦掌道能不能說說,這事情是你一個人的主意呢,還是別人的建議呢?”

    “是我又怎樣,是別人又怎樣?”

    “如果是你,那么便是你一個人承擔責任。可如果是別人,那么便是秦掌道你受人蒙蔽,不但情有可原,而且只要你說出來,我不但可以保密,此事也可以一筆勾銷,這奏疏你是否愿意署名聯名上奏,也無所謂,我這點責任還是承擔得起的!而且,你應該知道,元輔對科道素來重視。”

    張居正能不重視嗎?前前后后清洗了科道兩次,這才會在奪情之際,科道一片萬馬齊喑的勢頭。

    別人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而汪孚林卻是動之以威,曉之以利,秦一鳴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雖說極其不甘心,但也同樣非常惶恐。要知道,他并不是那種累世書香門第出身,也不是什么享譽一地的名士,不過是一介運氣很好的寒門書生,平平淡淡地考了個三甲及第。所以,有些人能夠因為不忿張居正奪情這種逆人倫的事情而挂冠請辭,飄然而去鄉野,他卻放不下千辛萬苦方才得到的掌道御史位子。

    如果昨夜能夠成功,那本來是自己一舉取得優勢的大好機會,結果卻……

    但這世上沒有如果。于是,秦一鳴在糾結再三之后,還是低聲說道:“是張閣老家。”

    這偌大的京城之中,能夠被人稱之為張閣老家的是哪家,汪孚林自然不會混淆了。而這個答案他雖說不覺得意外,但張宏可是明明白白告訴了他,張四維是被馮保派錦衣衛“護送”回家的,而且還有太醫日夜“看護”。既然已經被那位司禮監掌印給盯上了,沒道理張家的人還能自由在外活動,乃至于勾連秦一鳴這樣的掌道御史。所以,他當即哂然笑道:“秦掌道是不是覺得我汪孚林很好騙?滿京城誰不知道張閣老正在養病,家里一個人都出不來?”

    秦一鳴既然已經做了取舍,此時反而生怕汪孚林不信,慌忙解釋道:“張閣老那邊確實有太醫日夜照應,就算門客也不敢隨意進出,四處奔走,畢竟張閣老只是養病,但正好張家大公子之前悄悄進京探望父親,發現不對時就……”

    “你還是沒說實話。我和張泰徵不止見過一次,更不止打過一次交道,他在我手里吃虧,更不止一次。他堂堂相府公子要進京,干什么要鬼鬼祟祟,不想讓自己的父親知道?而且,要瞞過張家還算簡單,可要瞞過廠衛耳目,首先得在入城路引上做文章。你可不要告訴我,京城內外那么多道門的門卒,手里會沒有一張寫清楚所有高官勛貴子侄名姓的護官符!”

    秦一鳴越發后悔自己從一開始就選錯了和汪孚林扛上這條路,這哪是個二十出頭剛剛踏入仕途的雛,根本就是成精了!

    他只能苦澀地說道:“具體緣由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似乎是他和家中鬧了齟齬,一氣上京,開的是別人的路引,結果進京之后正值張閣老被送回家養病。他是打著我家中舊交之子的名義登門造訪的,而且還提出帶挈我妻弟去馬市……”

    跪就要跪得爽快,對于已經被汪孚林抓住小辮子的秦一鳴來說,他說都說了,那么藏著掖著就毫無必要,還不如原原本本對汪孚林和盤托出。可說到馬市時,他卻陡然意識到這是在都察院,即便他聲音不高,隔牆未必能聽得見,可門外卻不一定啊!

    汪孚林看到秦一鳴突然面如土色,目光呆滯地看向門帘,他聞弦歌知雅意,當即笑道:“門外我吩咐了鄭有貴看著,閑雜人等一旦靠近,他自會出聲。”

    我剛剛怎么沒看見?

    秦一鳴這才意識到汪孚林早就都考慮周全了,如釋重負的同時,卻也覺得屈辱。他連張泰徵早已查知高曉仁參與的那樁弊案也爽快地講了,最終磕磕絆絆說出張泰徵留下的落腳點之后,他就看到汪孚林呵呵笑了笑,卻是上前拿起了桌上的那本奏疏:“秦掌道想好了沒有?我這個人寬宏大度得很,這樁弊案你如果希望當揭蓋子的人,那么便在這上頭署個名,從此之后,咱們也算是同氣連枝了。”

    既然已經連張泰徵都賣了,一想到此次徒勞無功,如果再拒絕了這最后的橄欖枝,很可能半點利益都得不到,秦一鳴只能把心一橫:“自當聯名上奏!”

    當汪孚林走出秦一鳴的直房時,鄭有貴仍然如同門神一般扎在大門口,而四下里來去的御史也好,吏員也好,看到他出門時全都投來了好奇的目光,緊跟著方才有的打招呼,有的悄然溜走。而汪孚林一律客客氣氣地和人寒暄,卻直接去見左都御史陳炌,又請了半天的假。等到他出了都察院大門時,就只見劉勃帶著十余名親信家丁守候在了那里。不消說,那肯定是一大早得到他讓人送信之后的小北派過來的。

    “公子。”

    接過劉勃牽來那匹馬的缰繩,汪孚林直接翻身上了馬背,沉聲說道:“走!”

    外城崇文門大街西邊的喜鵲胡同,有一家號稱百年老店的三喜客棧,雖說房間總共就十几間,但因為房間干淨,伙計殷勤,素來有賓至如歸的美譽。從五天前開始,這座客棧就被人全盤包了下來,不接待外人,掌柜收了一錠大銀當定金,可看著十几間屋子之中空了一大半,不免在心里嘀咕那一行操著山西口音的行商實在是敗家。尤其是其中那個二十多歲的公子哥,嘴挑剔不說,對用具更挑剔,什么都是家里帶來的。

    這么講究還出門做什么生意!

    眼看這位帶著五六個從人,卻還口口聲聲說低調的年輕公子整日里窩在房中不出去,只有下頭人輪流在外奔走,掌柜未免對這所謂的做生意更是不屑,暗想定是哪家晉商家出來的小兒子打著幌子拿家里的錢出來玩樂。可要是這樣說,卻又不見這位公子沾染女色。于是,這會兒看著一大早出去的四五個人中,有人急匆匆回來,馬匹丟在門外連栓都沒來得及栓就一溜煙上樓去了,他少不得差了伙計出去牽馬,自己卻躡手躡腳到樓梯口想偷聽什么。

    可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門外小伙計嚷嚷道:“掌柜,又來客人了!”

    又來客人?可自己都收了人家十兩白花花的紋銀作為定金,哪里還有房子給人住?

    掌柜回過頭來,心里吃不住的肉痛。可他才剛剛回過頭來,就只見一個年輕人大步走進了客棧大堂,四下里一看,卻仿佛沒注意到他這個掌柜似的,扯開嗓門便喝道:“張泰徵,你給我滾出來!”

    PS: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6 01:42
第853章 送浪蕩子回家

    到了京師好几日,先是猶猶豫豫沒回家,等到想回去的時候,卻陡然發現情勢大變,一貫認為是家中頂梁柱的父親竟是在宮中出了事情,而后被借著所謂養病的借口禁在府中不得出來,張泰徵身為長子,在驚怒交加的同時,卻也知道這時候露面不但于事無補,而且還會喪失最后一點抵抗的力量。

    因此,選了外城的這家客棧作為宿處,他便派出人手四處打探消息。好在他是因為家中繼祖母和妻子的矛盾這才找借口跑出來的,為防萬一,帶的全都是在京師等同于生面孔的隨從,而且連用的路引都和蒲州張氏無關,一時半會他不用擔心會被廠衛盯上。這兩天憑借大把銀子砸下去,通過宮中那些最會賣消息的宦官,他終于弄清楚了之前文華殿那場朝議究竟發生了什么。雖說他對汪孚林那時候竟然也反對馮保大為訝異,但并不代表他會感激這家伙。

    哪怕和陳三謨只是為了自己利益出發便力保張四維相比,汪孚林那所謂的立場也顯得毫無誠意!能夠讓大佬們紛紛做出呼應,那也不過是碰巧罷了。

    于是,張泰徵想都不想就挑了汪孚林入手。他對秦一鳴用的理由是汪孚林乃張居正親信,品級低微卻小有名氣,而且從前就常有一個人掀起一場巨大風波的前例,如果能夠激得汪孚林先下手為強,到時候鬧出一場巨大的風波,轉移了別人的注意力,那么秦一鳴不但可得實惠,還不必理會張四維的事,而他自然會想辦法找出空擋把父親救出困境。可真正說服他自己的理由,卻非常簡單。

    汪孚林害得他和弟弟張甲徵只能回鄉讀書,而且又害得舅爺王崇古丟官去職,就連父親張四維都被坑過好几次,逮著機會怎能不報仇?

    所以,當一個隨從突然連門都沒敲就闖了進來,說是汪孚林一大早突然去見了秦一鳴,而后便去見了左都御史陳炌時,張泰徵便生出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他霍然站起身來,當機立斷地說道:“我們立刻走……”

    可他這話才剛說了半截,底下汪孚林那中氣十足的聲音便已經清清楚楚地傳了上來。一瞬間,張泰徵狠狠瞪向了那個剛進屋的隨從,而后者立刻驚慌失措地說道:“大少爺,絕對不是我露出行跡,我過來傳訊的時候,他還沒出都察院……”

    是了,秦一鳴也知道他的落腳點!

    張泰徵一張臉已經變得如同黑鍋底。他當初接觸秦一鳴時,當然是不想說的。可之前文華殿那場朝議雖說只是小規模的,可張四維“養病”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秦一鳴不肯上一條快要沉的船,他為了拉攏這位盟友,在擺事實講道理的同時,自己當然不能連行蹤都瞞著對方。畢竟,湖廣道那樁舊案是他舅爺王崇古本來就壓在手上多年的,也只有秦一鳴這位掌道御史才是最適合揭開鍋的人。為了這個,他又怎么可能不做出一些妥協?

    “張泰徵,你還要藏頭露尾到什么時候!”

    是可忍孰不可忍,被人在下頭指名道姓地叫了兩回,縱使張泰徵知道這會兒露面的后果,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一把拉開房門大步出去,站在房門口的欄杆邊上怒喝道:“汪孚林,你到底想怎樣!”

    “終于舍得現身了?”汪孚林抱手而立,瞇起眼睛覷了張泰徵兩眼,這才呵呵笑道,“你回鄉讀了三年的書,看上去不太用功啊,竟然養得發福了!說起來,堂堂張閣老家長公子,進了京不回府去探望你父親,是不是太不孝了?”

    張泰徵原本以為汪孚林肯定撬開了秦一鳴那張嘴,這趟是跑來興師問罪的,因此蓄勢待發做好了抵死不認賬的准備,反正光憑秦一鳴那張嘴,又沒有別的証據,他就不信汪孚林能拿他怎樣。可是,讓他完全沒料到的是,汪孚林語出驚人,直接把不孝這個罪名給扣他頭上了!

    一旁看熱鬧的掌柜看到汪孚林進屋之后,同時闖進來的還有好几個彪形大漢,本來還以為是人家來向包下自己這客棧的那位富商公子哥尋仇,所以下意識地直接躲到柜台后頭去了,只露出一雙眼睛看熱鬧。可是,當聽到張閣老三個字,他便如同打了雞血似的,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

    張閣老?這位躲在他客棧中不出門,只讓隨從在外奔走的竟然是張閣老家長公子?嘖嘖,自己老子生病在家休養,別的兒子早就回去探病了吧,這位怎么卻偏偏在外頭?也對,整整好几天連房門都不怎么出,飯菜都是隨從送進去,莫非是在他這小客棧里頭金屋藏嬌了不成?又或者是私奔?不對,房間里好像沒女人……那是在家鄉鬧出了什么事情,所以跑到京師來避風頭,卻又不敢讓父親知道?

    如果張泰徵知道汪孚林說的話讓掌柜聽了之后,竟是腦補出一千種家庭倫理劇的結果,他絕對要氣得吐血——當然這時候他已經想吐血了,一拳捶在欄杆上就怒喝道:“你給我閉嘴,不要血口噴人!”

    “那請問張大公子住在這客棧卻不回家里去探病,是什么緣故?”汪孚林好整以暇地反問了一句,旋即又看向了掌柜,“掌柜的,張大公子住几天了?”

    掌柜的正驚嘆于張泰徵的真實身份,不由自主地答道:“這是第六天……”可話一出口,他卻突然意識到,剛剛這位張閣老長公子面對來人,喝出的名字是汪孚林!天哪,這位看似年紀輕輕卻氣勢十足的公子,原來就是那位和首輔大人家几位公子全都交好,而且在京師赫赫有名的那位汪掌道!

    汪孚林卻不在乎別人琢磨自己的身份,從掌柜口中問出張泰徵入住這里的時間,他就更加篤定了。

    “也就是說,你回京的時候,令尊張閣老還好端端的,那時候你就已經好好的有家不回,卻住在外城客棧里。那也就算了,這是你的家事,和別人無關。可是這兩三天卻不同,張閣老都已經讓太醫衣不解帶在家里伺候養病了,張大公子還呆在這客棧不回去,不是不孝,難不成你還說是你正在這外城尋訪名醫嗎?張大公子,你別忘了,舉荐忠臣孝子,彈劾不賢不肖,這也是御史的職能!”

    就不該和這家伙斗嘴!

    張泰徵恨不得狠狠給自己一個嘴巴子,汪孚林什么德行,別人不知道,他還會不知道嗎?和這家伙斗嘴,那簡直是自取其辱!

    想到這里,他就不得不強捺羞辱,客客氣氣地說道:“汪掌道可否上樓說話?”

    汪孚林看著兩手緊捏欄杆的張泰徵,突然對柜台后頭的掌柜說道:“掌柜,能否請你和伙計暫時避一避,給我和張大公子騰個說話的地方?”

    雖說掌柜睜大眼睛豎起耳朵,很希望看看熱鬧,聽點新鮮的消息,回頭好向人吹噓,可是,當汪孚林扭頭看了過來,眼神犀利,他一下子醒悟到這背后興許是那些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伸手夠著的內閣閣老們的爭斗,立刻打消了那點八卦心思,慌忙連聲答應,趕緊拖起不明所以的伙計就匆匆出門。當發現外頭也守著數條精壯漢子,他就立時屏氣息聲,連動都不敢動了。

    而閑雜人等沒了,汪孚林方才抱手說道:“張大公子還是移步下來說吧,我這人懶,向來不喜歡爬樓梯。”

    沒想到汪孚林連這點小細節都要爭,張泰徵不由氣得牙癢癢的,卻還不得不下樓。等邁下最后一級台階,來到了汪孚林身前,他就深深一躬身道:“汪掌道,從前是我和弟弟一時無知,得罪過你,敢請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將舊事一筆勾銷如何?”

    “之前文華殿的那場朝議,其中細節你應該都打探到了,我本來沒打算落井下石。”汪孚林嘴角一挑,聲音森冷地說道,“可我不想趁他病要他命,卻偏偏有人就喜歡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計我,把我當成軟柿子捏。張大公子,要是換成是你,這種心不甘情不愿,完全言不由衷的道歉,你以為我會接受嗎?”

    張泰徵這輩子都沒有這樣低聲下氣地向人賠過禮。長輩們面前他裝乖巧慣了,人人都說他好;同輩們面前他素來是極其出色的,再加上良好的家世背景,別人只有奉承他的份;至于晚輩……他能把誰放在眼里?可現在,他已經放下身段向人求和,卻被人這么狠狠甩了一巴掌!

    他一下子直起腰來,眼神銳利地盯著對面那個從第一次見面就讓自己吃癟的死敵:“汪孚林,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和秦一鳴商量的那點事,我已經全都知道了,是誰先算計的誰,你自己明白。磕頭認錯這種面子上的事,我不稀罕,更不在乎。而且,張大公子,你上頭有祖父有父親,朝中的事也好,商場的事也好,你能做得了主?做不了主就代表著你給不了我足夠的好處,那還賠什么禮?我本來還想聽聽你是不是有什么新鮮的說辭,現在看來是我高估了你。好了,廢話少說,走吧。”

    張泰徵一下子覺得一顆心猛地一收縮,甚至連聲音都尖利了起來:“你想帶我去哪?”

    “去哪?自然是去你該去的地方。”見張泰徵那張臉竟是嚇得煞白,汪孚林頓時笑了起來,“送不孝子回家而已,你以為去哪?”

    回家?一想到如今父親那艱難的處境,張泰徵就不想回去,畢竟在馮保的把持下,張府大門進去容易出來難。只不過,這總歸還是相對能夠接受的結局,他也只能在心里告訴自己早晚能報這一箭之仇——他卻壓根不敢去想,自己和汪孚林新愁疊舊怨,再這么下去,他根本什么仇都報不了!

    當帶著張泰徵一行人出了客棧時,汪孚林看到那掌柜正站在那翹首期盼,便招手叫了他過來:“你把賬算一算,張泰徵除卻定金之外還差你多少?”

    掌柜先是一愣,隨即迅速掰著手指頭算房錢算飯錢,到最后笑容可掬地說道:“除卻十兩銀子的定金,因為張大公子他們包下了整座客棧,小的五天沒做生意,所以刨除各式各樣的折扣,總共是承惠六兩銀子。”

    因為這里靠近崇文門大街,人來人往,這會兒便有好些路人看熱鬧。汪孚林無視了那些好奇的目光,沒等張泰徵反應過來便打手勢讓劉勃給銀子,見那掌柜接了過去千恩萬謝,他就看著張泰徵道:“走吧,咱們送張家的浪蕩兒子回家!”

    張泰徵鼻子都快被人氣歪了。什么叫浪蕩兒子回家,他又不是離家出走,也不是在外尋花問柳,這話傳出去,他還要名聲不要?奈何他身邊的人全都撒出去打探消息了,眼下身邊加上剛回來的那個總共也就只有三個人,哪里是前呼后擁帶了十几個家丁的汪孚林對手?于是,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去想,讓汪孚林替自己墊付房錢,這傳出去會變成什么。

    張府門口的東廠精銳由馮保親自選派,都是能干的老手。正因為如此,汪孚林帶著人客客氣氣把張泰徵主仆四人給送了過來,盡管這一幕看上去有些沒頭沒腦的,可汪孚林一說是送張泰徵回家和張四維團聚,自己送到這就算是任務完成了,領頭的立時笑容可掬地說道:“汪爺放心,我這就陪著張大公子入府。馮公公也是怕首輔大人不在,次輔和三輔一個接一個都病了,難免被人說閑話,次輔呂閣老那兒也派了兄弟去幫忙值守……”

    汪孚林無意對廠衛的工作指手畫腳,和這位鬼扯了一陣之后,他看也不看張泰徵那張氣得鐵青的臉,立刻帶著自己那些家丁折返,半道上把人全都遣了回家,自己孤身一人回了都察院。

    就在這天傍晚,張泰徵聞父病卻不回家,而是在外城客棧鬼混,最后被汪孚林護送了回家,這一小道消息便立刻瘋了似的傳開了來。

    而與此同時,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汪孚林和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合奏五年前三法司理刑弊案的折子,也送進了通政司。

    一時間,不知多少人差點把眼珠子給瞪出來,也不知多少人在拼命探尋其中關聯。可是,汪孚林嘴緊也就罷了,到秦一鳴那兒打探的也都折戟而歸。

    “我和汪掌道只是之前公事上有分歧,絕無半點私怨!汪掌道為人公正明允,毫無偏私,我很高興能與這樣一位志同道合之輩為僚友!”

    這位湖廣道掌道御史如是慷慨激昂地說。

    PS:第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6 07:38
第854章 一步錯,步步錯

    張泰徵一直都認為,父親的病只不過是一個對外的借口,可是,當他真正踏進家門,真正來到了父親的寢室,看到了臥床的張四維那臉色,他就一下子意識到自己錯得離譜。自從和弟弟張甲徵一塊被送了回鄉,住進張家老宅,他這三年來就沒踏出過蒲州一步。在他印象中,五十出頭的父親年富力強,身體康健,如今再見卻是瘦削了許多,臉上絲毫血色都沒有。一想到父親萬一有什么閃失,對于整個家族而言的毀滅性影響,他一下子就跪了下來。

    張家乃是蒲州大族,張泰徵的祖父張允齡一共有五個兒子,張四維是長子,其余四個弟弟全都是經商起家,雖說其中有的捐納官職,但聯姻的都是蒲州那些富商巨賈,就連張四維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張泰徵的母親王氏,也同樣出身商賈。雖說通過第三代的子女互結姻親,張家終于把勢力從商界擴充到了政界,但終究比不上余姚孫氏這樣的累世書香門第。最重要的是,除卻張四維,張家還沒有第二個進士。

    從這一點來說,相比同樣是出身商賈的松明山汪氏,張家已經落后了!

    張四維也是剛剛才聽下人稟告說,長子張泰徵來了。此時此刻,見一個太醫坐在床前錦墩上,一副恭恭敬敬侍疾的樣子,他就開口說道:“金太醫,我家大郎從蒲州而來,能否容我和他說几句話?我知道你們這些天辛苦,更有上命不可違,但我這身體狀況我自己知道,想來你們也不希望在這節骨眼上,內閣次輔三輔一個告病回鄉,一個病故,是不是?”

    金太醫被張四維噎得面色一白,見張泰徵長跪于地,眼睛通紅,想想人家父子多年未見,他趕緊欠身答應,隨即起身出門。

    他這一走,見房門立時虛掩上了,張泰徵立刻踉蹌起身奔上前去,在床前踏腳上復又跪了下來。可是,還不等他詢問父親情況如何,一只手卻被張四維突然緊緊拽住:“你怎會突然進京?其中經過給我仔細說來,一個字都不許糊弄!”

    張泰徵不料想父親連寒暄都沒有,立刻就問自己是怎么來的,登時喉頭發苦。然而,張四維是家中長子,又是家中唯一一個進士,威權極重,他就算知道實話說出來只怕要被痛斥責罰,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將繼祖母和正在管家的妻子那點明爭暗斗,以及自己進京之后發現張四維“養病”,于是派人在外奔走打探消息,聯絡了秦一鳴,結果卻被汪孚林洞悉之后送回張府這一系列經過都說了,最后几乎把腦袋低垂到了地面。

    “你居然去找了秦一鳴……呵,你知道去年張太岳奪情,緣何科道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反而是翰林院正氣凜然的人一大堆?都察院現在哪里還有什么正人君子,全都是些趨炎附勢之輩,敢言的人全都被清除出去了!”張四維說著便重重一捶床板,厲聲喝道,“你要找也該去找馬乾庵!”

    馬乾庵?馬自強?

    張泰徵頓時沉默了下來,好一會兒方才訥訥說道:“我也知道,張家和馬家乃是姻親,可馬閣老上次就因為在翰林的事情上忤了元輔心意,入閣也很勉強,而且父親不在內閣,他和申閣老只怕要忙得翻天,所以我就……”

    “你以為之前張太岳為什么要突然添人進內閣?又挑誰不好,偏偏挑了馬自強和申時行?”

    張四維何嘗不知道自己一人身系張家安危,更希望兒子們都能盡快成長起來,可看到張泰徵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就知道這個長子肯定只猜到了一半。

    “申時行素來和張太岳交好,馬自強則不同,之前才因為力保那兩個反對奪情的翰林而得罪了張太岳。添兩人進內閣是因為他一走,內閣只剩下我一個,他更怕有人重提高拱和殷士儋!但他卻也想稍稍安撫我,因此便選了馬自強,如此別人一贊他大度,二來我則因馬自強乃是姻親而心安。”

    大凡新進士,在未及第之前娶的妻子,未必就出自高門大戶,但既然躋身高官,子女的聯姻人選自然就不同了。張四維的長女便是嫁給了馬自強之子,兩家是姻親,這源于馬自強和張四維在翰林院中當過頗長時間的同僚,而且都是西北人士。但是,兩個人的性格卻又不盡相同,所以張四維和馬自強真要說是第一等的交情,那也談不上。正因為如此,張泰徵又不想讓大妹妹難做,所以壓根沒想過去找馬自強。

    此時被父親一訓,他卻還有些不服氣,忍不住低聲說道:“可馬閣老之前在爹被送回來時也沒說什么……”

    “那是因為我那時候被馮保牢牢看住,根本沒有能力去對他解說事情始末!可你既然人在外頭,又能從宮中內侍那兒套出話來,拼湊出大致細節,就應該去找這位姻親。要知道,這關系到張太岳不在,內閣和司禮監之間的平衡,馬自強即便不是我的姻親,你大妹妹的岳父,他也會考慮周全,站在我這一邊。如此豈不是比你去找秦一鳴那種油滑之輩要穩妥得多?都回鄉讀書了三年,你竟然還只是會陰謀那一套!”

    張泰徵這才終于醒悟,此時不由羞愧得頭都抬不起來。奈何如今大錯已經鑄成,他不得不含羞忍辱地將之前汪孚林來找自己時說的那些話復述了一遍,隨即才面帶惶恐地說道:“爹,汪孚林會不會趁此機會窮追猛打,趁機……”

    “他是張太岳的人。”看到張泰徵聽完這句話后滿臉茫然,張四維便加重了語氣說道,“他之所以不惜和汪道昆鬧翻,也要堅定站在張太岳的這一邊,就是因為他很明白自己的仕途從一開始就打上了一個張字烙印,他知道自己是張太岳的人。正因為如此,張太岳離京之前尚且已經挑明內閣三人以我為主,哪怕我突然被人暗算,馮保又在那發瘋,汪孚林也會在朝議上說出公大于私這種話來,在陳三謨之外,為那些大佬提供了一個反對馮保的標杆。”

    “爹是說,哪怕我們什么都不做,他也不會落井下石,反而還會拉……”話沒說完,看到張四維那肯定的表情,張泰徵一顆心就沉了下去。

    他都自作聰明做了些什么!

    見張泰徵失魂落魄,張四維知道若是再責備,長子只怕要頹廢沮喪許久。而且,這次汪孚林也許不會對他落井下石,卻必定會對張泰徵有所報復。甚至不用自己出手,只要之前在客棧責備張泰徵不孝的話傳出去,對他已經有心結芥蒂的馮保,就會進一步散布流言,把張泰徵的名聲徹底敗壞掉。

    他這個長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汪孚林手中,已經是有了心魔,而這次一步走錯,搭上的很可能便是一輩子!

    盡管心中痛惜,懊悔,怨恨,但張四維面上絲毫不露,甚至連張泰徵提出留在屋子里侍疾,他也沒有拒絕,很快又叫了金太醫進來。雖說他仍舊被困在府中養病,可張泰徵的回歸到底讓他知道了很多外頭發生的消息,不再是如同之前那樣抓瞎。因而,他敏銳地感覺到,馮保在將他送回家養病之后,之所以沒有進一步的舉措,絕不只是因為之前在朝議上受挫,恐怕還有別的原因。

    比如說,用那樣一封匿名信陷害他的人已經露出了馬腳!

    要是可以選擇,張四維最希望害得自己落到如此地步的主謀是汪孚林,那樣的話,他還有反擊的手段和辦法,但如今他已經不抱那樣的奢望了。既然馮保是肯定已經得罪透頂,他自然而然便把希望放在了小皇帝朱翊鈞身上。

    然而,他雖說因為家境豪富出手從不小氣,于是頗有些內侍宦官肯通風報信,但為了避免引起馮保的敵意,如張鯨張誠這樣的人,他素來是不敢隨便交接的。此時此刻,他便在心里把自己打過交道的人過了一遍,最終只能把目標放在中下層宦官身上。

    “可說來說去,一切都只能等我這病養好嗎?”

    而當天傍晚引起軒然大波的汪孚林,卻在都察院連續值夜三天之后,最終回到了家里。雖說這三天他也不是沒回過家,可外間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到最后連張泰徵都冒了出來算計自己一把,他著實有些心力交瘁。若不是高曉仁犯蠢,他就算不會貿貿然真的擅起戰端和秦一鳴干上,只怕也會疑神疑鬼。打起精神吃了晚飯,他就立時去痛痛快快洗了個澡,當最終上床的時候,他已經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了。

    小北進屋的時候,聽到的就是均勻的鼾聲,哪怕有不少話想對他說,這時候也化成了一聲嘆息。她手中拿著一封剛剛從徽州送來的家書,原打算是念給丈夫聽的,這時候卻只有自己坐在床沿邊上,將落地的燈盞罩子往自己這邊撥了撥。

    信是她的兒媳沈氏寫的,所以開頭便是父親大人,母親大人金安,看得她臉色極其微妙。可是,當看到沈氏在信上寫了小叔子——也就是阿毛什么時候翻身,什么時候會爬,什么時候會常常哭,什么時候會咯吱咯吱笑,她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眼睛卻有些紅了。

    自己和汪孚林成婚那么多年,這才有了第一個孩子,無論男女,那都是最寶貝的,可如今,她這個當母親的卻只能狠心把孩子放在老家交給公婆,自己上京來陪伴丈夫,把為人母為人媳的職責丟在了一邊。將來若是再見時,兒子已經會叫人,會說話,看著他們這對父母,是不是會覺得異常陌生?

    可是,她實在是放不下汪孚林,實在是放不下這個太會惹是生非,太有個性的丈夫……

    小北輕輕用手摩挲著汪孚林那胡子拉碴的下巴,想到他回京后常常將胡子剃得干干淨淨,半點沒有蓄須顯示成熟的打算,她終于沒了看信的興致,索性將其折好放在了床下頭的抽屜里,繼而便窸窸窣窣脫衣裳上了床。只是,汪孚林一如既往占了外頭那一邊,她不得不跨過他的身子往里睡時,不可避免地發出了一點動靜,因此,當她最終躺下的時候,卻聽見枕邊傳來了猶如夢囈的聲音。

    “,就快熬出頭了……”

    小北還以為是自己的動靜把汪孚林給吵醒了,可探頭再看時,就只見丈夫睡得呼吸均勻,哪里有半點驚醒的跡象,她這才松了一口氣。可是,她往他那邊靠了靠,卻是認認真真地答道:“我可沒擔心,只要你在,一切肯定會好的。不論你到哪,我都一定跟著!”

    一夜好夢,當汪孚林睜開眼睛的時候,天還沒亮。昨夜他是吃了之后倒頭就睡,如今雖說不知道時辰,但外頭丫頭仆婦們都沒有起,他就知道天色還早。睡在床上靠外那一頭的他躡手躡腳翻身下床,正要披上衣服時,扭頭看見小北正死死抱著大枕頭,他不由得笑著在她微微蹙起的眉頭上按了按,這才悄然下地。等到趿拉著鞋子到了外間,他看到牆壁上挂著的寶劍,不由得有些汗顏。

    如今身為掌道御史,****進出都察院和其他衙門,當年在外時天天佩戴的寶劍,如今已經越來越少派上用場了,說起來還真對不起譚綸的珍藏……

    興之所至,汪孚林便三下五除二換好了衣裳,等到探手取下寶劍出門之后,他便在這昏暗的天色中在院子里舞起劍來,酣暢淋漓出了通身大汗。當他最后收劍而立時,只覺得連日以來郁積在心里那些怨憤惱火不平之氣全都抒發得干干淨淨。彈了彈那劍身,聽到一身悅耳的輕吟,他便在心里盤算,要讓已經是沈家女婿的金寶常去沈家求教一下武藝。須知沈家那叔侄二人全都是個中高手,能文能武,比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強多了!

    當他回過頭時,這才看到小北身上披著衣裳,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門口。他信手挽劍上前,笑呵呵地說道:“怎么樣,我們一塊練練?”

    小北本來只是看熱鬧,聞聽此言登時眉頭一挑道:“你等著!”

    當嚴媽媽撐起支摘窗,看到外頭院子里那兩個紛飛的人影時,她不由得笑了起來,隨即回頭制止了要出去的嘉怡和佳雯,這是除卻小北身邊的芳容和芳樹之外,她新帶的兩個丫頭。

    “橫豎今天沒有上朝,讓他們好好松快一會兒,別去打攪!”

    京師雖是做官的人人向往,可在這處處都要謹言慎行的地方,哪及得上在外能夠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ben59 發表於 2017-5-26 07:46
第855章 敵意和幫手

    盡管關于張泰徵的小道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聯想到內閣三輔張四維還在家養病,不免讓人頗有遐思,但都察院兩位掌道御史聯名上奏五年前理刑有弊,人証物証全都一一羅列了出來,這還是引來了更多的關注。疏入第二天,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的答復就立時下來了,卻是令刑部尚書吳百朋和左都御史陳炌以及大理寺卿陸光祖領銜,汪孚林和秦一鳴協查。除此之外,一貫會參與理刑的錦衣衛,也派了北鎮撫司一個百戶前來協理。

    偌大的錦衣衛,南鎮撫司負責的是本衛的軍紀和法紀,按理來說,徐爵當初所屬的便是南鎮撫司,只不過其仗著馮保在背后,常常越權管偵緝之事,甚至插手調派錦衣衛的探子。而北鎮撫司方才是真正掌管偵緝的部門,在不少時候都擁有極大的威權。但如今東廠壓過錦衣衛,劉守有見馮保這個東廠提督太監時尚要磕頭問安,而張居正更是猶如文官之中的定海神針,哪怕是曾經威震一時的北鎮撫司中人,也自然而然擺不出什么囂張氣焰來。

    正因為如此,奉命覆核的這天早上,郭寶這個正六品的北鎮撫司百戶,在刑部門口見到汪孚林時,赫然滿臉堆笑,客氣到無以復加,哪里有半點特務機關出來的人那陰沉模樣?三十出頭的他長了一張很討喜的圓臉,說話圓滑而又誠懇,對于汪孚林和秦一鳴揭出來的這樁弊案,他更是口口聲聲指責數落,半點沒有替前任文過飾非的意思。

    對于這一點,汪孚林當然知道不是沖著自己這個人,而是沖著御史的職權,別說是郭寶一個小小百戶了,就是現如今掌北鎮撫司的劉守有,也得時刻提防著都察院的彈劾,因為那是懸在頭頂上的一把利劍。都察院的御史們這些年看似被張居正壓得透不過氣來,可御史的職權擺在那,隆萬這十多年來,就連勛貴也有因為被彈劾不稱職又或者貪腐,最終革職閑住的,比如倒霉的撫寧侯,更何況區區錦衣衛?

    所以,汪孚林沒有因為郭寶對自己殷勤就生出什么痴心妄想——盡管他一直都在做最好能有廠衛頭子投靠自己的好夢——但他還是笑容可掬地應付了郭寶的寒暄,當看到陸光祖也正好過來時,他立刻換上了恭敬而冷淡的笑容。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號稱三法司,掌總的頭兒品級卻各有差別。刑部尚書正二品,左都御史從二品,大理寺卿正三品。所以,同為九卿,位次自然就有所差別。這其中,大理寺卿在大九卿之中排名最后,位子也最尷尬。從萬歷初年到現在,尚書和都御史這一層級的職位,變動一向都不大,往往不是病故就是告老,又或者被人彈劾,如吏部尚書就總共換過三次,而大理寺卿卻不一樣,六年之中換了七八任都不止。

    而被換掉的人卻大多都是高高興興去上任的——哪怕他們是從絕無僅有的大九卿之一,正三品大理寺卿,變成了十二個正三品六部侍郎之一,無論大九卿還是小九卿都排不上號——除非是落到事務最繁雜的工部侍郎,那么才會來上一陣長吁短嘆。

    既然身在都察院,又是掌道御史,汪孚林和現任大理寺卿陸光祖當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恭敬是因為那終究是品級高許多的上官,冷淡則是因為陸光祖對他有成見。

    陸光祖早几年便是大理寺卿,卻因為丁憂回家守制,服滿之后先是起復南京大理寺卿,隨即又在頂替他的大理寺卿高升了某部侍郎之后,恢復了原職。別看這番波折,這卻已經很不容易了。對于大多數丁憂守制的京官來說,要想官復原職是很難的,那得朝中有人,能力出眾,否則起復回來,只能看看有什么空缺,暫且去做做,甚至常常只能屈就外官,所以不少品級頗高的官員往往丁憂之后就不再出仕,就是因為僧多粥少沒位子了。

    而陸光祖雖說有品行能力上的各種優勢,但最大的優勢卻是,他和汪道昆等人一樣,也是張居正的同年。而當年殿試的名次,陸光祖在殷正茂前頭兩位,同樣是在三甲倒數。就因為這個,汪孚林背地里常常嘀咕,殿試名次這東西,也就是一時作用巨大,到底能否官路仕途登頂,卻得看個人能力。

    此時相見,汪孚林行禮拜見之后,見陸光祖只微微一點頭,隨即和陳炌相見時,不卑不亢互相揖禮,隨即就一前一后進去了,他便客客氣氣讓了秦一鳴先走,自己落在最后。

    陸光祖對他的成見,之前那次三法司理刑的時候,他就已經察覺到了,差遣鄭有貴打聽之后便得知了一條重要訊息,陸光祖是嘉興府人,之前從太常寺卿任上落職閑住的時候,曾經在徐階那里為賓客,哪怕徐家被收了田地,二子充軍,始終對徐階不離不棄,所以方得張居正青眼。因此,陸光祖向來對下聲稱,看不上汪孚林這個和伯父反目的族侄。

    既然知道人家對自己冷淡是因為替汪道昆鳴不平——當然也許這只是一個借口——汪孚林除了暗嘆自作自受,還有什么話好說?反正不是他的頂頭上司,他也就純粹公事公辦。

    這會兒他打開刑部和大理寺的舊案卷,和自己與秦一鳴在都察院架閣庫中翻出的舊案卷一一核對,并提審當年涉及到的吏員時,當問到高曉仁時,他就發現陸光祖似乎朝自己瞥了一眼,接下來的訊問時竟不比吳百朋和陳炌只揀要緊的問,而是事無巨細問到底,仿佛是不問出破綻不罷休。

    見高曉仁被問得滿頭大汗,汪孚林本來還想岔開兩句讓其緩口氣,可看到陸光祖那副咄咄逼人的樣子,他轉念一想,覺得這位大理寺卿也許是懷疑自己故意小題大做,就干脆不多事了。他很篤定此事牽涉雖廣,整件事卻絕無虛假——畢竟,那是張四維王崇古早早備好的一招,張泰徵拿出來想當幌子,秦一鳴親自查閱湖廣道的文檔查証,他再從人証物証兩方面覆核,這才最終上書,甚至不怕高曉仁翻供!

    就在陸光祖第二次確認一個小細節的時候,一旁突然傳來了一個突兀的聲音:“廷尉大人,高曉仁雖是犯人,但這里還有其余牽涉其中的吏員,您只盯著他一個人問,卻棄其他人于不顧,是不是有些粗疏?”

    陸光祖先后兩次就任大理寺卿,還當過一陣子南京大理寺卿,人人都道他仔細公正,誰敢說他粗疏?他側頭看去,見開口的竟然是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一大把年紀的他登時又羞又怒。奈何錦衣衛如今雖說不如從前,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人家問的話也還在點子上,萬一針鋒相對,指不定會招惹出什么麻煩來,他便按捺了怒氣。還是刑部尚書吳百朋見勢不妙,接過話茬一一訊問了其他几人,這才岔了過去。

    然而,盡管有這不和諧的小插曲,可物証卻相當確鑿,高曉仁又承認了有罪,其他五個牽涉的吏員在拼命抵賴不過后,都或多或少供出了一點東西,竟是牽涉到了當年的大理寺少卿和兩位掌道御史,這下子便猶如捅了馬蜂窩。一場訊問草草結束后,涉案人等究竟押在哪里,頓時又是好一陣扯皮。因為大理寺覆核天下案件,按照慣例自是下大理寺獄,吳百朋也無心相爭,但左都御史陳炌竟仿佛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力要求押在刑部天牢。

    秦一鳴自然想都不想便幫自己的上司,汪孚林本來無所謂,可既然此次是都察院挑起的事,此時萬不能有分歧,他當即也跟著支持人該下刑部天牢。

    眼看這是三對一的絕對優勢局面,吳百朋見陸光祖一張臉已經變成了豬肝色,心想你們要抬杠,何必把我這刑部尚書給拱到了火堆上,可不曾想郭寶竟然開口說道:“刑部天牢本來是最合適不過的,但若是三位老大人覺得不妥,錦衣衛北鎮撫司的詔獄如今可是空著,是不是也可以考慮考慮?”

    話說到這份上,汪孚林要是還看不出這郭寶今天簡直是負責當攪屎棍的活寶,他就白瞎了這雙眼睛。果然,力爭的陸光祖和陳炌也好,和稀泥的吳百朋也好,這時候几乎異口同聲地說道:“那就刑部天牢吧!”

    仿佛是為了防止錦衣衛插手,移交犯人,歸類案卷,定下再審日期,一系列經過相比之前的扯皮簡直是神速。當最后散去時,陸光祖沖著都察院三人組冷哼一聲便拂袖而去,陳炌則是哂然笑道:“陸光祖一上任就曾經覆核過大理寺的文卷,結果沒發現這樁案子,還是我都察院中人先揭發出來,他這是心里不痛快故意找茬。不用理他,我們回去。刑部天牢這邊我會差人去吩咐,陸光祖打算獨審,想都別想!”

    秦一鳴雖說被汪孚林硬拉下水聯名上奏了這樁案子,心里說不上痛快——好好的一件事功勞給汪孚林分去一大半,而且還得罪了張四維,誰的心情能好?可是,見陳炌對自己的態度破天荒溫煦了許多,他立刻把那些不甘心丟到了爪哇國去,連聲附和的同時又捧了陳炌一番,隨即看了看天色便殷勤地說道:“眼下已經是中午,不如總憲大人和我們回去換了衣裳,找家館子慶祝慶祝咱們都察院這次又立了功?”

    平時上班得奉承上司也就算了,汪孚林可沒打算把寶貴的午休時間也全都耗費在上司身上。因此,見陳炌眉頭一挑,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但臉色卻顯得有些微妙,他便輕咳一聲道:“事情還八字沒一撇,現在說什么慶祝,回頭萬一被六科廊那邊誰逮著空子,那就沒意思了。秦掌道若有心,不妨等到來日總憲大人休沐時,屆時在前門大街找家幽靜的小店,雅座談心豈不好?”

    秦一鳴登時想到了汪孚林之前才和陳炌聯手,和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做過了一場,再想想如今確實是還沒定案,他見陳炌對汪孚林的提議顯然極其贊同地點了點頭,只能怏怏打消了這念頭。可是,他還是抓緊時機約了休沐日的拜訪,還有些小心眼地沒有叫上汪孚林,等陳炌稍顯矜持地答應了下來,他才松了一口大氣,渾然沒看見汪孚林跟在最后回都察院時的一縷笑意。

    陳炌和秦一鳴都沒有注意到,那位孤零零的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出了刑部之后并沒有走遠,一直都在看著他們三人的背影。汪孚林卻在拐進門的時候冷不丁瞥見了,心頭不由得生出了一絲警醒

    這一日的午飯,汪孚林雖說回了都察院,卻沒有留在直房吃一貫喜歡的素面,而是悄然從側門溜了出去。如今那位他特聘回來的胖廚子除卻素面澆頭之外,又變著花樣琢磨出了好几樣澆頭,每旬都可以保証吃的不重樣,而且在陳炌的支持下,這工作餐從只供應廣東道和福建道,到供應整個都察院,直教上上下下全都稱頌總憲大人體恤下屬,這便是陳瓚和陳炌為人秉性不同的地方。可再好的東西吃多了難免會膩,他也常常會走遠些去打牙祭。

    換了一身便裝的他見鄭有貴牽了兩匹馬出來,沒有驚動任何人,他便沖著這個用的很順手的白衣書辦贊許地點了點頭,隨即就上了馬。當主從二人一路北行到了羊肉胡同前時,一股羊膻味扑鼻而來,汪孚林可不想帶著一身膻味回都察院,少不得回頭看了鄭有貴一眼。

    鄭有貴卻神祕兮兮地一笑,熟門熟路地策馬帶路,拐進了旁邊一條小巷,他這才聽到鄭有貴輕聲說道:“從這里抄近路去那家小酒館,常有到京師趕考的舉子,今年雖不是會試之年,書生卻依舊很多,好吃便宜。”

    當汪孚林跟著鄭有貴進店,找了一張空桌子坐下,而后點了几道這邊非常有名的葷素菜肴,又叫了一壺黃酒之后,伙計還沒把酒菜送上來,一位衣著朴素仿佛隨從似的中年人便出現在了他的面前,笑嘻嘻地唱了個大喏,然后斜簽著身子坐在了一旁的條凳上。

    “公子居然在這兒喝酒,真是讓小的好找。”

    鄭有貴見來人三十出頭,圓臉帶笑,還以為是汪家人,可瞥了一眼汪孚林那倏然緊繃隨即又舒緩下來的臉,他就知道自己猜錯了,連忙便想找借口避開,卻不想被汪孚林用筷子壓了手。

    “討口酒喝就直說,何必找什么借口?”汪孚林隨口揶揄了一句,這才放松了壓著鄭有貴左手的那雙筷子,繼而沖伙計說道,“我這老家人是個貪杯的,伙計,再添一壺酒!”

    PS:就一更,話說我已經養成沒事就去查人殿試名次的好習慣了……
ben59 發表於 2017-5-26 20:37
第856章 說客和贏家

    自從上次被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的干兒子張丰在常去光顧的面攤截住之后,汪孚林將店主從鷲峰寺的素齋館中請到了都察院做廚子,他偶爾午間再上外頭打牙祭時,就很少再常常去一家店,而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絕難被人找到規律。而且,他今天出來時,特意吩咐鄭有貴帶著自己去家從前沒光顧過的小店,因此更加能夠確定,眼前這位“老家人”毫無疑問是跟在他后頭過來的。

    此時此刻,見四下里那些書生并沒有太過關注他這邊的情形,那如同蝴蝶穿花一般點菜上菜的伙計,在一次性用兩只手送來了四碗兩碟六個菜并兩壺酒之后,亦是毫無察覺自顧自忙活去了,汪孚林便好整以暇地看著面前這位殷勤倒酒,連鄭有貴也笑著一并伺候了的錦衣百戶。

    “老郭,大老遠找來這里,到底什么事?”

    聽到這一聲老郭,郭寶將琥珀色的酒液在自己面前的碗里倒滿了,卻先舉起了酒碗笑了聲謝公子賞酒喝,等到咕嘟咕嘟下去大半碗,他放下之后拿袖子一抹嘴,真像是那些犯了饞虫的下人,這才憨厚地笑了笑說:“小的自然是奉了老爺的命來的。”

    不像滿頭霧水的鄭有貴,汪孚林斟酌著老爺兩個字,卻不由皺了皺眉。郭寶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的理刑百戶,在其頭上的人就是掌刑千戶,再往上就得看劉守有之下是否有掌管北鎮撫司又或者協理錦衣衛事的指揮,而在他印象中,以士大夫之身執掌錦衣衛的劉守有大權獨攬,也就是之前馮邦寧以及徐爵這樣仗著馮保之勢的能夠在錦衣衛中分到一點權,別的指揮根本沒啥實權,所以這個老爺指代的人,應該就只有一個,那就是劉守有。

    所以,在心里有了個大略的判斷,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老爺有什么話讓你捎帶的?”

    對于汪孚林見到自己后的應對,冒險前來的郭寶可謂是如釋重負。即便知道這位年紀輕輕的掌道御史為人機敏圓滑,他還是非常擔心對方一嗓子叫出個郭百戶來,那就真的麻煩大了。所以,他非常欣喜汪孚林這問題問得實在直接而巧妙,輕咳了一聲就開口說道:“老爺說,之前二老太爺身邊那位吃里扒外的管事,聽說已經要處置了,大老太爺那邊,希望公子能夠派人快馬加鞭送個信,把事情始末說一說。”

    見汪孚林不置可否地啜了一口酒,沒有追問他的這些指代到底是指誰,郭寶知道自己不用解釋,就繼續恭恭敬敬地說道:“老爺還說,大老太爺不在,代為管事的二先生雖說病了,但終究勞苦功高,這家里總得有個臨時當家的,新提拔起來的資歷不足,要總攬全局只怕還不行,公子既然之前仗義執言,還請也對大老太爺說一聲,請他和正在氣頭上的二老太爺說說情。至于那個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公子的家伙,讓他哪來滾到哪去就行了。”

    聽到這里,哪怕之前摸不著頭腦的鄭有貴也不由得品出了几分滋味,一時暗自倒吸一口涼氣,心想哪怕剛剛汪孚林攔著,自己也應該走的,哪怕剛剛說的這些都是用的指代,可他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對面這位顯然來歷不尋常的家伙豈會放過自己?然而下一刻,他就聽到了讓自己如蒙大赦的一番話。

    “信我早就寫了,老爺想讓我轉達的這些話,我也早就都挑明了。私怨是私怨,公義是公義,我這點道理還是懂的。”汪孚林說著頓了一頓,見郭寶顯然非常驚喜,他就指著鄭有貴說,“這是我用了一年多的人,很順手也很滿意,將來哪怕到別處去,也會帶著他。若他家里遇見什么事,你也幫著照應照應。”

    郭寶剛剛不避著鄭有貴,便是因為這無疑是個小人物,如果是汪孚林家里的人,那么自有汪孚林去封口,如果不是,事后滅口也不費什么事,錦衣衛這種事做得多了。可是,汪孚林如此一提,他不由得多瞅了鄭有貴兩眼,隨即笑容可掬地說:“公子放心,小的領會了。”

    “還有別的事?”

    見汪孚林直接指了指酒壺,郭寶知道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再呆下去暴露的可能性越大,哪怕周遭是一堆書生,他們說話的聲音也很輕,可萬一被人洞悉那就完蛋了。于是,他起身拿了那一壺汪孚林為了自己而多要的酒,對著店家言語一聲,就把酒壺里頭的酒重新裝了小瓮摟在懷里,臨走前對著汪孚林又行了禮,一副特地趕到這里說事求情的家人光景。

    他這一走,鄭有貴方才總算是活過來了,眼見汪孚林伸筷子示意他盡管吃,他食不甘味地吃了几口,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公子,剛剛這……”

    “吃完回去再說。”

    面對這言簡意賅的回答,鄭有貴只好跟著汪孚林開吃。哪怕這是他特意帶著汪孚林來的館子,可眼下他哪有半點品嘗菜肴的心情,只能干等著汪孚林酒足飯飽。等到結賬之后跟著離開館子,他就只聽得身后有書生輕蔑地說道:“也不知道是哪家紈绔子弟,跑來這里混,又是隨從,又是家里仆人找,成心來炫耀家境的吧?”

    “又是老爺又是老太爺,就不知道是哪家子弟。”

    “少說兩句,這些世家子弟都是姻親連著姻親,又沒礙著咱們,別沒事得罪了人。”

    “什么世家子弟,那兩匹不過駑馬而已。真要有錢,哪會騎這種馬?”

    鄭有貴見沒人懷疑剛剛那番見面,哪里在乎這些羨慕嫉妒恨的議論,心里一千遍一萬遍念叨著幸好聽了汪孚林的話,沒帶汪孚林的坐騎出來,而是到馬廄隨便牽了兩匹平日里吏員跑腿用的馬。等到跟著汪孚林上馬,匆匆出了這條小巷,他見汪孚林在前頭徑直帶路,在周遭繞了几圈,甚至還到一家京師頗有名的胭脂鋪里買了兩盒胭脂,丟給他一盒道是送給媳婦用,他心里卻越發惴惴。

    等回到都察院進了汪孚林直房,他來到汪孚林書桌前時,眼睛忍不住一直往外瞧,怕極了有人偷聽。可當看到汪孚林的動作時,他放下了被人偷聽的心,可看清楚內容時,他卻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扶著桌子,否則就差點給嚇得癱倒了!

    用手指蘸著杯子里的殘茶在桌子上,告訴鄭有貴今天來的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汪孚林就看到鄭有貴那一張臉變得煞白,他卻沒有停止這種驚嚇小人物的舉動,捅破了郭寶口中的老爺應當就是掌管錦衣衛的劉守有這層窗戶紙,至于大老太爺二老太爺那些人,想來鄭有貴自有判斷,他就不繼續寫了。將剩余的殘茶潑在桌子上,他就開口說道:“你去打水來,把桌子擦了。”

    鄭有貴一個激靈回過神,慌忙出去,不一會兒就提著水拿了抹布進來,直到把一張桌子擦得纖塵不染,這才罷手。等到汪孚林重新入座,身上前襟還濺著不少水珠的他垂手而立,臉上那不安的表情依舊深重。

    “今天這事,你如果那時候避出去了,就說明不是我心腹,到時候因為你已經看到了人家的真面目,說不得會惹麻煩。你留下了,我又當著他的面挑明了你是我的人,人家就不會如何,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今天不算什么大事,想來也是受人之托,你不用放在心上,只當沒這回事就行了……”

    在鄭有貴心目中,汪孚林就是無所不能的代表,所以三言兩語之下,他那緊繃的神經就被捋得完全松弛了下來,反而因為聽到汪孚林表示自己是他心腹,多了几分難以言喻的興高采烈。所以,他沒有察覺到汪孚林那隱隱的郁悶,擦完桌子之后順帶還收拾了別的,繼而就笑呵呵提了水出去。

    汪孚林今天從刑部出來回都察院時,發現郭寶在那一直看著自己這都察院三人組的時候,就覺得有些奇怪,中午讓鄭有貴帶路出去尋一家新館子吃飯,正是想試探試探人家的目標是不是自己,結果証實了他的判斷。可雖說如此,他心里還是不無嘆息。

    還以為自己終于能有點光環,吸引了廠衛中人過來賣好投靠了,結果郭寶不過是受人之命來傳話,到底還是他王霸之氣不足,不夠讓人納頭便拜啊!

    想歸想,他也知道如今自己在這偌大的京師根本算不上一號人物,而且一直都在各方勢力夾縫中掙扎求存,哪里可能讓錦衣衛中混得不錯的人物來投靠自己?倒是對于劉守有的態度,他不得不有所猜測。這位出身士大夫之家,掌握錦衣衛的特務頭子是個非常圓滑的人,張居正馮保在時亦步亦趨,十足十的走狗,但等到張死馮倒台,劉守有又用最快的速度巴結上了張鯨,等張鯨倒台之后,這位方才遭到清算,無奈退出歷史舞台。

    但麻城劉氏卻并未因此一擼到底,不得不說,這種累世功勛,文武輩出的世家門第,比一般的寒門強多了,要知道大多數閣老們能保持兩代風光都難。

    “雖說只要制造出一定的危機,就可能在錦衣衛中拉攏一兩個人,但這還是危險了點兒。要不然就是看看有什么現在不得志的小人物,下點功夫,也比拉攏現在已經在位的人物來得強……要不是一直都被人死盯著,我倒是可以這么干。嘖,與其如此還不如學學麻城劉氏,直接培養個武進士出來,直接把錦衣衛變成了自己的……”

    汪孚林在那琢磨的時候,宮中小皇帝朱翊鈞卻在乾清宮召見了馮保和張宏。乾清宮的內侍們大多是去年新調來的,原本見慣了張鯨和張誠的得寵,卻沒想到一夕之間兩人竟是一個被一擼到底,發配昭陵司香,一個轉調了南京守備,自然而然都把其中症結歸到了馮保身上,見著人時自然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唯恐開罪了此位也落到如此下場。而對于和善慈祥,不爭不斗的張公公,大多數人就顯得自在多了。

    誰也不會想到,慈眉善目的張公公才是真正贏家。

    因為張宏之前回去“養病”,朱翊鈞在人前自然多關切了兩句,隨即就屏退了左右,直截了當地向司禮監的頭兩號人物問道:“內閣剩余的兩位已經累次上了密揭,說是事務繁忙處置不及,張先生那邊原本說是五月返回,大伴,你覺得張先生可能准時回來?如若不能,內閣眼下人手不夠用了。”

    到底馬自強和申時行都是新人!

    馮保當然希望張居正准時回來,為此早就派人快馬加鞭將京師種種情形告知,但張居正的回信卻尚未送到。而且,他隱隱感覺到,張居正出仕之后就不曾回過家,這一趟回鄉葬父又不能守制,怎么也會多呆一陣子才會回來,所謂的五月返回只怕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在今天來之前,和張宏略商量了一下,早已經有所決斷。

    “皇上,京師距離湖廣山高路遠,張先生恐怕難以按時回來。之前既然是張鯨陷害張誠,又用揭帖構陷內閣三輔張鳳磐,想來張鳳磐氣怒交加養了這么几天病,也應當可以復出理事了。不若便由皇上下旨慰問,令其重回內閣視事。如若確實不能,再廷推輔臣如何?”要收拾張四維,不能急在這一時,先從張泰徵下手,然后看他緩緩慢刀割肉,收拾那幫蒲州系的晉商!

    張鯨和張誠這一去,朱翊鈞如今只覺得身邊無人可信任,如今聽馮保拿出這挑不出半點毛病的主意,他就點了點頭,勉強答應了下來。

    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聽得張宏開口說道:“皇上身邊如今換了一大批新人,之前老奴和馮公公去見兩位老娘娘時,兩位老娘娘也覺得這實在是不夠妥當。老奴斗膽建議,皇上身邊總得有識文斷字的,不如親自在內書堂中挑几個伶俐的孩子在身邊。至于管事牌子這樣的近侍,不如在二十四衙門中僉書和掌司當中,挑選從四十到四十五的,皇上親自撥冗見見,自己挑,如何?”

    朱翊鈞身邊人從前都是馮保或張宏推荐,慈聖李太后點頭,沒有自己挑選的余地,張鯨和張誠也是這樣進來的。如今張宏建議他自己選,他見馮保默然并不反對,他心中一喜,登時就有些雀躍,暗想如此也能練一練眼力。然而,他卻沒想到,張宏和馮保告退出去之后,馮保笑呵呵地看著張宏說道:“容齋兄果然把話說到皇上心坎里去了。等皇上親自看過就知道,挑人使喚這種事,他自己選的,未必就比得上我們推荐的!”

    張宏面上打哈哈,心里卻嘆了一口氣。借著此次乾清宮完完全全大換血,讓小皇帝知道用人之難;借著張鯨和張誠一個貶一個外調,讓小皇帝知道信人之難。如此一來,等到異日真正掌權的時候,想來小皇帝就不會動輒大動干戈了!

    即便是天子,天下事又哪能隨心所欲?

    PS:這是第一更。預告一下,近期有點事,接下來很可能會常常單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6 20:38
第857章 御賜甜食

    汪孚林把張泰徵客客氣氣“護送”回了張府之后,就沒再管這位張大公子,因為他什么都不用做,卻可以讓對方比死還難受。果然,流言蜚語在馮保的縱容下,兩三天之內就傳得沸沸揚揚。而科道言官之中的投機分子自然品出了几分滋味,竟是接二連三有人上書彈劾張四維治家不謹,長子于父病之時在外尋歡作樂,甚至還有人信誓旦旦地描述了細節。更有消息靈通的人,連張泰徵之妻及其繼祖母有隙,然后出走京師這種內宅事都給曝光了。

    對此,汪孚林在都察院几個關系還算湊合的同僚面前,攤手表示自己非常無辜,橫豎上書的几個科道和他半點關系都沾不上,而張家的家事,他更是表示完完全全不知道。之所以能夠消息這么准確地去客棧把張泰徵給拎回張府,其中原因不大好奉告,建議大家去征詢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

    這隱晦的提法,某些人也許摸不著頭腦,可某些人聯想到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和汪孚林聯名上奏的這樁五年前理刑作弊的案子,還涉及到汪孚林管轄的廣東道一個白衣書辦,仔仔細細一琢磨,便品出了几分滋味來,竟是還真的有人去探秦一鳴的口氣。

    一來二去,敷衍了一個又來一個,秦一鳴自是氣得夠嗆,可明知道是汪孚林使壞,他卻有苦說不出。

    這几日三法司聯手查下來,涉及到當時的大理寺一個少卿,刑部一個侍郎,以及下頭各色小官小吏七八人。雖說倘若自己獨自上奏,這功勞必定是一個人獨得,可風險和那么多人的怨恨也必定是他一個人承擔。尤其是那位少卿如今放出去任了巡撫,這些年有些政績。而那位侍郎雖說已經致仕,家里卻是出了名的多女兒,姻親遍布朝野。他真扛不下來。

    所以,哪怕汪孚林借此譏刺泄憤,他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咽,一口咬定了之前那段和汪孚林不打不相識,如今完全是好僚友的說辭。

    于是,在經歷這一系列打擊后,當張四維復出回內閣的這一日,這位名義上的三輔,實際上的次輔竟是滿頭多了無數銀發,形容憔悴,身形瘦削,仿佛真的大病了一場。內閣中那些年資久遠的中書舍人見他如此光景,全都唏噓不已。而馬自強和申時行見到張四維時,更是吃了一驚。

    他們兩個都是剛進內閣的新人,這几天張四維不在,大小事務要分出能斟酌票擬的,以及送去給張居正做主的兩類,再加上各方面的壓力,兩人也都疲憊不堪。所以,哪怕覺得張四維如今這精神狀態相當之不好,可他們還是不得不將整理好的奏疏先送去了張四維那里。

    內閣之中,排名先后這種東西,大多數時候都是鐵一般的慣例,不可逾越,哪有那么多像高拱這樣,能夠倚靠皇帝信任排擠前輩,悍然插隊的!

    申時行知道馬自強和張四維是兒女親家,因此他略盤桓片刻就先告辭了出來。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他前腳剛回直房,竟是聽到馬自強在外頭說話的聲音,仿佛人也回來了。而且不消一會兒,人竟是直接進了他這屋子,也不落座,而是到他面前將桌子重重一拍。

    “鬧得這么沸沸揚揚,最終錦衣衛和東廠在京師內外抓了几個小賊,宮中一口氣杖斃了五個小火者,這事情竟然就算是完了。說是什么有人冒用高新鄭公的名義,給張閣老送揭帖,乃是內外勾結,希望司禮監和內閣生出嫌隙所致。宮中如今正在整肅,日后內閣和六科廊這邊用事的內侍會換一批人,還說什么讓我們也好好自查。這也太過分了,剛剛張閣老的樣子你也瞧見了,他……”

    申時行知道馬自強素來便是不畏人言的性子,可他和張居正頗為交好,和張四維的關系卻不過平平,此時就裝傻和稀泥道:“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之前不是說,元輔回鄉葬父時,卻還特意經過新鄭,去探望了高新鄭公,足以說明他也是不信那些傳言的。內廷既然連皇上身邊的近侍都已經換過了,聽說這次又是馮公公和張公公聯名請了皇上撫慰張閣老,請了他復出理事,我們再揪著不放也沒大意思。”

    馬自強知道申時行一貫唯唯諾諾,此時見他還是這般光景,不禁氣得一跺腳道:“都有人逮著張泰徵一盆盆臟水潑下去了,哪里就是事情過去?”

    “那卻簡單,我們上個揭帖上去替張閣老之子訴說兩句,請皇上申斥那些嘩眾取寵之徒,不就得了?”

    申時行嘴里這么說,心里卻頗為不以為然。張四維這兩個兒子,據說本打算是參加后年那一屆以及再后頭那一屆會試的,為此明年鄉試都已經打點好了。可現在經歷這么一遭,長子張泰徵身上就多了一個抹不掉的污點,但這又能怪誰?既然到了京師,知道父親在家養病,就算這養病有所玄虛,也該回家去,而不是在外頭上躥下跳。堂堂朝廷三輔,在首輔外出,次輔養病的情況下,哪里是馮保就能夠輕易說驅逐又或者處置的?

    只要回家過了明路,張泰徵又不是張四維這病人,難道馮保還能把人關在府里?張泰徵堂堂正正現身,往各家奔走一下,拉几個人去探望張四維,把張家的門禁給解除,然后再回家侍疾,這就能夠讓馮保投鼠忌器。就算生怕自投羅網,被人一鍋端了,也用不著在外頭不冒頭不回家那么夸張。

    而且,聽傳言,張泰徵顯然是算計了汪孚林什么,這才使得后者火冒三丈親自去把人“護送”回了張府。既然做都做了,被人逮著機會那不是活該?

    馬自強被申時行以柔克剛地再次打了回來,一張臉頓時拉長了。張四維剛剛并未留下他說私話,可他卻不免想到張四維回家“養病”之后,自己連日都被馮保以內閣不能缺人為由留下,申時行也總共就回過家兩次,所以對種種內情不大了解,只能一個個密揭送去司禮監,結果石沉大海。如今張四維回歸,宮中對此的解釋卻那般乏力,他自然窩著一口氣。而且,這不是為了張四維,而是為了整個內閣的地位。

    見爭取不到申時行的支持和聲援,他只能冷哼一聲道:“之前我們又不是沒送過密揭,哪有回音?”

    “之前只有咱們這兩個新進內閣的,此次卻有張閣老回歸,自然不一樣……”申時行雖說知道馬自強是個一根筋的死腦筋,但想著畢竟是一同進內閣的同僚,又是比自己早三屆及第,翰林院中的前輩,他少不得苦口婆心規勸了馬自強好一會兒,終于把人給說服,他這個昔日的狀元這才松了一口氣。

    然而,當他起身親自把馬自強送到門口時,卻見一個中書舍人引了一個他非常熟悉的紅袍太監往這邊走來,卻是文書房掌房田義。

    四十出頭的田義見是兩位閣老,非常恭敬地行了禮,這才含笑說道:“皇上聽說了之前張閣老長公子被人彈劾的事,還有人因此語及張閣老,皇上對此頗為生氣,說是這些科道言官沒事找事,著實可惡,應該立時申斥。所以,皇上讓我來勸慰張閣老几句,順帶賜了點心甜食三盒給三位閣老。”

    勸慰張四維,賜的點心甜食卻是三位閣老全都有份,一貫心細如發的申時行聽在耳中,心里卻飛速思量其中奧妙。而當他的目光看到田義身后好几個小宦官拎著食盒,絕對不止所謂的三盒點心甜食,他不由得眼神一動。而這時候,馬自強卻已經直接問了出來:“田公公應該是還要去往其他地方頒賜吧?”

    田義打了個哈哈,客客氣氣地說道:“正是還要頒賜吏部王尚書,然后是都察院陳總憲以及那兩位上書揭破五年前那樁弊案的御史。只不過,三位閣老的乃是皇上讓御膳房精挑細選做出來的,多了核桃餅……”

    這樣的客套話,無論馬自強還是申時行,誰都不會放在心上,但兩人還是不得不陪著田義一塊到張四維那邊去了一趟,等到一塊拜謝了賞賜,送走了田義,申時行見馬自強這回是真有話對張四維說,他想想就退了出來,囑咐了一個中書舍人把自己那份食盒送去了直房,他卻拔腿就去追田義。

    今年才四十四歲的申時行別說在內閣,就是在大多數京官之中,也算是相當年輕的。若非素來和張居正私交不錯,在翰林院又有文章學問通達的美譽,嘉靖四十一年才狀元及第的他不可能這么快就官至吏部侍郎,而后一舉入閣。在內閣中,排在末位的他自知資歷也好人望也好全都遠遠不及前頭三人,平素從來不爭,此時追上田義之后,他再次委婉表達了一番謝意,這才字斟句酌地開口問道:“頒賜這么多人,次輔呂閣老那邊……”

    田義九歲淨身入宮,有幸因為聰明伶俐而被選到內書堂讀書,而后一步一個腳印往上爬,如今到了文書房掌房這個掌管百官奏章以及皇帝旨意的重要位子,等閑并不需要親自到內閣來,但他卻時不時被馮保或者小皇帝點名跑這一趟,自然是看中了他守口如瓶的性子。

    但是,什么事要守口如瓶,什么事卻可以透露一點,這個分寸他卻還是能把握的,而他從六科廊掌司到文書房掌房,對大多數朝廷官員的性格都有所了解,知道申時行此言與其說是探問,不如說是提醒。于是,他就笑著說道:“申閣老放心,張容齋張公公親自去看呂閣老了。”

    申時行這才放心。畢竟,呂調陽雖說告病請辭,基本上已經不來內閣了,但名頭還挂著,如果頒賜什么東西卻少了呂調陽,那傳出去他們這些新進內閣的閣老就有些尷尬了。于是,他笑呵呵陪著田義又言語了几句,這才轉身離去。

    而離開內閣的田義,則是帶著小宦官先出了東華門。

    盡管他距離二十四衙門的頭頭腦腦,也就是真正的太監職銜還有一步之遙,但卻早已蒙賜內府騎馬,但午門到承天門這段距離,那卻不算尋常意義的皇城范圍,而且長安左右門大多數時候都是給朝官走的,他這樣的內侍要出宮,卻是東華門走得最多。然而,吏部在承天門兩側的千步廊,都察院卻在西城,所以他今天頒賜的順序自然是吏部最后。此刻他卻沒順道往西安門出皇城,而是上馬拐向北邊,徑直從北安門出去,從北城繞了個大圈子。

    三法司所在之地,民間都說陰氣太盛,故而田義雖說在宮中也算是有頭有臉,竟也是少有到這來,他身后几個小宦官都是他的徒孫輩了,一個個都不滿二十,更是頭一次到這地方,雖說腦袋不敢亂轉,目光卻四處亂瞟。

    聽說是來頒賜的,都察院門子立刻畢恭畢敬將田義一行人迎了進去。而匆匆趕到正堂的秦一鳴看到那食盒時,那熾熱的目光恨不得將那食盒都吞下去,后來一步的汪孚林則是時不時打量一眼田義。頭一次看到田義的他,只第一眼就覺得面善,可思來想去,他最終還是確定自己從來沒見過對方。直到行禮拜謝折騰了一陣子,田義笑著和他說話時,他才經由那口氣做派,意識到那種熟悉感從哪來的。

    此人竟是像極了張宏的言行舉止!

    雖說陳炌對這份“厚賜”也同樣頗為驚喜,但他畢竟是堂堂都察院的第一把手,不可能做出去送田義這個文書房掌房的事情,于是,他就將這個任務交給了汪孚林,選擇性忽略了秦一鳴那渴盼的目光。而汪孚林也有些好奇田義和張宏的關系,再說他對太監又沒什么大排斥,當即爽快答應。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在出了正堂之后,田義就差遣了隨行的小宦官先到大門口去等,自己和汪孚林并肩往外走的時候,他就細聲慢氣地說道:“汪掌道,這御賜點心甜食,本來是分賜內閣閣老,是皇上正好看見奏疏,想起了你來,這才額外添上了吏部王尚書以及都察院陳總憲,還有你那個同僚。”

    聽到這里,汪孚林暗想如果秦一鳴在這里,聽到在田義的口中自己就變成了某個同僚這種無名無姓的待遇會是什么表情,他的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翹。然而,對于萬歷皇帝朱翊鈞,他一貫的做法都是敬而遠之,少沾染關系,所以此時臉上固然顯得受寵若驚,心里卻不以為然。

    雖說我是吃貨,但賞賜一盒點心甜食就能收買我嗎?
ben59 發表於 2017-5-26 20:45
第858章 皇帝挖牆腳

    田義哪里知道汪孚林這番心理活動,他九歲入宮,在內書堂跟著翰林學經史,講的是忠孝節義,忠君兩個字那是深深刻在了骨子里,故而壓根沒去想汪孚林在得到如此嘉賞殊榮的時候,還會有什么別的情緒。畢竟,他挑明的絕不止是小皇帝對汪孚林的賞識,還特意點出,就連吏部尚書王國光和左都御史陳炌,都只是為了使得這番頒賜顯得不這么矚目,足可見天子的一番苦心照顧。

    所以,接下來,他便循循善誘地說道:“司禮監張公公之前將汪掌道寫的几篇西洋演義都敬獻給了皇上,皇上看了之后百感交集,說雖然是番夷,卻也是以史為鑑,不可不引以為戒。而此次汪掌道毫不惜身,揭露了多年前的這么一樁弊案,實在是可堪嘉獎。若非敕封家人得是六品官方才能得,以你之前那些功勞,元輔張先生又素來愛重,皇上早就開口封了……”

    汪孚林知道田義乃是司禮監最重要的文書房掌房,這番話卻是顯然向著皇帝,他心里不禁有些思量。想來馮保這么個大權獨攬的司禮監掌印,文書房掌房這種最最要緊的職司,肯定是安放自己人的,田義此行也應當是馮保知道的,那么這話到底替皇帝說的呢,還是試探他呢?可想想馮保應當早就知道他是張居正的人,更不可能來試探他和小皇帝的關系,他便決定用個萬精油似的回答。

    “皇上如此殊恩,雖說我也想具疏拜謝,可為免讓人指摘皇上偏私,只能請田公公替我拜謝天恩了。至于什么功勞苦勞之類的話,我實在是愧不敢當。須知我當初少不更事,曾經當眾說過絕不為御史的話,如今卻身處掌道御史之位,實在是每每想及就覺得心中不安,自當竭盡全力報效君恩。”

    這年頭的文官,對于忠君報國之類的話自然張口就來,毫無滯澀,汪孚林當然也是一面肉麻的表忠心,一面臉上半點發熱的感覺也沒有。見田義臉上笑得一朵花似的,但眼神中還隱含期盼,他便知道自己剛剛這話還少了些對方想要的東西。于是,他就知情識趣地問道:“若皇上有何差遣,自是萬死不辭。”

    你萬歷皇帝要是有什么容易完成的任務,我就痛快接了。但你要是有什么幺蛾子,我可敬謝不敏,少不得想法子把你賣了!

    田義這才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他掃了一眼那些距離尚遠的御史,壓低了聲音說道:“皇上之前在文華殿見過你三次,印象深刻,只覺得你忠義敢言。皇上的意思是,你可在都察院中密切留意,看看有什么和你一樣忠直敢言的御史,不妨吸納聚集起來,日后在皇上需要的時候,上書言事,掃蕩奸邪之風。皇上也聽說元輔對你似乎有些別的安排,可吏部文選司聽上去不錯,可品級高不代表權力大,到底是受制于侍郎和尚書。”

    看到汪孚林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田義心想到底年輕資淺,就算聰敏機智口才好戰力強,可到底還比年長的官員少點不動如山的穩重。可正因為如此,知道皇帝看重,汪孚林斟酌一下,必定會知道吏部文選司以及都察院之間孰重孰輕。

    要知道,文選司郎中的權力到底還是有限的,而掌道御史只要當得長遠,再加上深得帝心,就和六科都給事中一樣,驟遷五品甚至于四品也不成問題!

    文選司的事情,汪孚林僅僅是從王篆那邊聽到過口風,就連張居正都沒提過,如今田義卻代表小皇帝說了出來,而且還明明白白表示,朱翊鈞希望他留在都察院,而不是去吏部文選司,他聽了哪能心情沒有波動?這說明什么,說明朱翊鈞已經開始打算在張居正馮保的眼皮子底下搭建班子了,而首選竟然是撬張居正的牆腳,敢情是他之前在張四維事件上表現出來的,唯天子決之這種態度讓小皇帝很滿意么?又或者是小皇帝覺得自己翻舊案很有勇氣?

    “科道言官乃是天子近臣,我自當遵照皇上的安排。”

    “皇上若知道汪掌道如此忠心耿耿,定然會倍覺欣慰。”田義頓時舒了一口氣,知道今天出來的最大目的已經達成。眼看都察院大門已經不遠,他遂再也不提剛剛那一茬,而是提高了點聲音,笑吟吟地問汪孚林家中境況,等到了門口時,他就止步說道,“汪掌道不用再送了,咱家這還要去吏部,就此別過。只希望此次三法司能夠秉公處斷上奏,讓天下官員都能警醒自省。”

    “多謝田公公提醒,下官自當轉告總憲大人。”

    揖別之后,見田義和几個小宦官會合,上馬離去,汪孚林便轉身回返,臉上笑吟吟的,心情那就呵呵了。

    歷史上那位萬歷皇帝在張居正死后,先是放出暗示,由得那些新提拔的科道上書彈劾馮保徐爵,然后將這位大珰攆去南京,繼而清算馮保弟侄,然后更是一步一步清算張居正的家人,最后不但追奪了張居正的官職,差點就鬧到開棺戮尸,連本來落葬的張家老太爺也被移出了原來的墳地。

    雖說這其中有那些對張居正早已不滿大肆清算的投機分子作祟之故,可要不是洞悉了朱翊鈞的想法,輔臣中間先有痛恨張居正的張四維,再有壓不住局面的申時行,哪里能鬧得這么大?

    可是,一度受到朱翊鈞重用,打響清算張居正第一槍的人有什么好下場?

    張鯨和張誠這兩個最親近的太監自恃功勞作威作福,最終全都失勢而死。几個首倡的科道言官似乎也是被這位小皇帝給抬得飄飄然,個個都自以為是張璁桂萼第二,和閣臣天天斗****斗,可申時行王錫爵這些人一個都不是省油燈,萬歷皇帝到頭來根本就沒能護住這些人,最后捧得高摔得狠,沒几年几個人就因為壽宮事件被閣臣算計栽了個狠跟頭,遭到了左遷,仕途一個賽一個蹉跎。

    而想學嘉靖皇帝,通過清算張馮這件堪比大禮儀事件建立自己班底的萬歷皇帝,也在和士大夫的斗爭中徹底落在了下風,否則后來立個太子沒成功就二十年不上朝,至于嗎?

    如果換成嘉靖,要立太子,只要以皇后無嗣,直接廢了王皇后,立鄭貴妃,然后把自己的愛子冊為太子,這不就成了?

    至于說什么立太子是拗不過慈聖李太后……簡直荒謬,清算張馮,李太后沒辦法,萬歷二十年不上朝她也沒辦法,足可見早先不過是因為內有馮保,外有張居正,這才能擺太后的威風,失去了這內外二相之后,不過尋常婦人,所謂太后威權只剩下了一張皮。所謂立太子之功,也只是萬歷在被外臣逼得早已經心志動搖時,她推了一把,又哪里真能影響皇帝?后世還有人振振有詞說萬歷皇帝后期不上朝卻能掌控朝政,那簡直是給這位臉上貼了太多金子。

    連自己想用的臣子都保不住,連自己想立的太子都立不了,重用稅監橫征暴斂,更是慣得士大夫把精力都放在了黨爭上頭,這不是明亡于萬歷是什么?

    投靠這種皇帝,把這種皇帝當成一心一意侍奉的主君,然后到時候被用完了就扔,他是不是腦殘了?

    至少張居正也好,馮保也好,對于堅定站在他們那一邊的官員,那叫一個提拔維護得不遺余力,除非你自己作死!

    然而,朱翊鈞到底已經派人來頒賜示好,汪孚林知道,自己要是一點表示又或者動作都沒有,這卻也是不行。于是,他轉頭前往都察院正堂去向陳炌復命時,他就沖著門前“正好”溜達過來的都吏胡全使了個眼色,示意其在門口幫自己看著點,隨即方才跨過門檻進去。

    果然,沒搶到和司禮監未來之星田公公套近乎機會的秦一鳴大概覺得留在這沒意思,食盒帶回去還能向別人炫耀炫耀,已經離開了,這會兒正堂中只剩下了陳炌這位總憲大人。而汪孚林在簡短稟報了一下田義已經帶人前往吏部頒賜的消息之后,便鄭重其事地對陳炌做了一揖。

    摸不著頭腦的陳炌愣了一愣,見汪孚林竟是一躬到地沒起來的打算,連忙離座而起,非常禮賢下士地去把人攙扶了起來,嘴里埋怨道:“你這是干什么?我向來不把你當成外人,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突然行此大禮?”

    “總憲大人,有件事想來您應該是知道的,當年我考中進士之后曾經惹出了不小的風波,那時候我曾經當眾對人說,絕不進都察院。”

    那段往事在汪孚林初進都察院的時候常常被人拿出來當成攻擊的手段,但如今隨著他這個掌道御史已經當了一年,成績斐然,戰果輝煌,早就沒人把這個當成一回事了。所以,陳炌聞言很是不以為然,可還不等他出言安慰,汪孚林卻是又話鋒一轉。

    “所以,我和總憲大人說一句掏心窩的話,我其實一直沒把都察院當成常待的地方。而且我曾經在元輔面前几次三番請辭御史,就是覺得人人都認為我不配呆在這位子上,我就索性不干了。但是,我現在不這么想了。”

    陳炌嚇了一跳,等聽到最后方才松了一口氣。他非常順理成章地想到了剛剛田義親自來賞賜甜食,當下笑道:“科道言官本來就是近臣,旁人求之而不可得,你可要珍惜這樣的機會才是。只要你還是像從前這樣兢兢業業,像今天這等賞賜,日后也是不會少的。”

    “賞賜恩寵尚在其次,而總憲大人素來對我器重愛護,如此上憲更是可遇而不可求,我又非木頭人,哪能不銘感五內?”

    陳炌聽到汪孚林把自己抬到比天子寵信更高的地位上,即便一大把年紀聽多了各式各樣的阿諛奉承,可他此時還是覺得通身毛孔仿佛張開一般舒爽。

    因為一個平時很少奉承的人開口逢迎,那種成就感卻和一般張口就時高帽子的人截然不同!

    “你素來能干,我身為左都御史,賞識賢能自然是應有之義。”

    “之前我和陳三謨針鋒相對,這次又和秦掌道一塊捅了馬蜂窩,如果不是有總憲大人的支持,斷然不會有如今這樣的結果,我真不知道如何感激是好。前些日子有傳言說,吏部文選司員外郎即將任滿,我只要去爭一爭,興許把握不小,我原本有些心動,畢竟,王少宰和我素來有些交情,可想想我這掌道御史才當了一年,若是朝秦暮楚,好高騖遠,豈不是對不住總憲大人這么長時間來的一番維護之心?”

    陳炌還是第一次知道,汪孚林竟然動過去吏部的主意,吃了一驚的同時又有些懊惱,可汪孚林明明白白吐露出來,又暗示會緊跟他這個左都御史,繼續留在都察院,而不是去投奔一直兩邊走動勤快,關系很好的王篆,他終于抑制不住驚喜,哈哈笑了起來。

    被人當成一尊可以倚賴的靠山,感覺真不壞……更可貴的是汪孚林這么個下屬還一貫很得張居正青睞!

    “好好好!”陳炌眉開眼笑地扶著汪孚林的雙臂,把人按在椅子上,這才背著手說道,“要是吏部真的搶人,我和大王小王去爭,一定把你留下!等元輔一回來我就去說,都察院怎么能少得了你這么一位戰將?你盡管放心,御史雖說官品低,但只要轉過兩三個道任掌道御史,那么回頭驟遷少卿不在話下!”

    當汪孚林連聲道謝后,告退離開正堂的時候,他看到胡全侍立在門外,臉上卻有些失魂落魄,見他出來方才一個激靈挺直了身子,他就徑直走過去問道:“剛剛我對總憲大人說的話,除了你沒別人聽到吧?”

    “絕對沒有。”胡全立刻死命搖頭,隨即小心翼翼地問道,“汪爺,您剛剛說的是真的?”

    “你既然聽到,就該知道是真的,我還能在總憲大人面前信口開河?”汪孚林說完就似笑非笑瞥了胡全一眼,“只要沒什么意外,我還能給你撐腰几年。”

    胡全見汪孚林撂下這話便揚長而去,登時如釋重負。這么一位背景深厚,手段厲害,還在都察院頭號人物陳炌面前吃得開的掌道御史若能在都察院多呆几年,他確實就可以一直橫著走到離役了!

    只有汪孚林自己知道,今天這番表態,他不完全是剛剛被田義轉述的小皇帝心意給逼出來的,而是他隱隱覺得,吏部文選司也許是一等一的肥缺,卻并不是最好的選擇。

    文選司那邊掌管用人,自己用賢能,賢能未必感激自己,自己用小人,那得被清流君子噴到死。而更多的時候,他得仰承上官的意思來銓選用人,自主性比在都察院還要不如!其實如果不是張四維尚未干掉,張居正又即將推行丈量田畝,賦役折銀等等新政,這時候放出去當個知州之類的主司,那才是最最美好的。所以,計划趕不上變化,他只能對不起王篆一番好意了!

    PS:今明周末都一更,周一兩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6 20:51
第859章 好兄弟一輩子

    既然在陳炌這個會鑽營善巴結的上司面前都已經表明了心跡,汪孚林自然不可能拖拖拉拉,不給王篆一個明確的說法。一個吏部文選司員外郎,以及將來遞補文選司郎中的美缺,那可是無比珍貴,也不知道多少人一邊流口水,一邊志在必得,沒了他這個最大的競爭者,這么個缺給別人是多大的人情?

    當然,當他在休沐日帶著妻子小北去拜訪王篆夫婦,在書房中面對這位炙手可熱的吏部侍郎時,他絕對不會和之前見陳炌時那樣開門見山,更不會說得這么功利,而是在別的事情上兜了一大圈子后,這才拐回了這個話題上。

    “之前少宰提到的吏部文選司之事,我本來極其意動,但這些天遇到這么多事情,思前想后,我恐怕不能勝任。”

    王篆已經習慣了時不時來串門的汪孚林,更是有些感激常常登門的小北。畢竟,他在外官任上時間頗長,妻子在京城呆的時間短,并不擅長交際,女兒出嫁,兒媳又是個鋸嘴葫蘆,在婆婆面前根本說不出什么話來,有小北這個活潑愛說話的常來常往,他也就放心了。所以,這會兒面對忘年交的小友,原本極其放松的他竟是愣了一愣,這才意識到汪孚林在說什么,登時眼神一凝,惱火地罵道:“元輔都沒覺得你不能勝任,你自己倒退縮了?”

    “少宰,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很有自知之明,我的能力不在日常的事務上,而在于快刀斬亂麻對付某些錯綜復雜的局面。而且,我出仕未久,也沒見過多少人,不可能把那些有能力的官員都記在夾袋里,更沒辦法在每個官缺上放上最合適的人選。相反,只有在都察院這種動不動就要噴人又或者和人對噴的職位上,我方才能發揮出最大的戰斗力。說來好笑,我從前最不想干的就是言官,現如今卻覺得最適合我的位子便是言官。”

    原本有一肚子的話要訓斥汪孚林,可聽到這番解釋,入朝這大半年來,已經深刻體會過汪孚林戰斗力的王篆頓時沉默了下來。

    文選司郎中也好,員外郎也好,要的是平衡,要的是和稀泥,要的是抗擊打的韌性,最好不要四處樹敵。從這種角度來說,他之前對張居正推荐汪孚林時,似乎有些想當然了。可張居正卻也沒反對,是不是也覺得汪孚林一定會把自己意志貫徹到底,而且將其從正七品拔擢到從五品甚至正五品,也算是酬答其勞的手段?

    “你呀……唉!”

    王篆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心想自己一直都是把汪孚林當成員外郎備選來看的,如今要另行尋覓幫手,卻實在是有些棘手。張居正那邊自然會有其他人選可以放到吏部,問題在于,他也不過是張居正去年才簡拔上來的,雖說得重用,但也有些人對他不以為然,他沒把握出自那些人手底下的人到了文選司,他這個吏部侍郎能夠如臂使指。見汪孚林滿臉歉然坐在那,看上去要多老實有多老實,他忍不住冷哼道:“那你給我找個足以頂替你的人來?”

    汪孚林想到王篆會比較痛快地接受自己的解釋,但沒想到王篆竟然丟出這么個問題,打了個哈哈后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我哪里認識几個人,少宰讓我舉荐,這豈不是有些強人所難?我總不能把程乃軒推荐給你吧?”

    見王篆微微一愣,隨即竟是若有所思真的開始考慮此事的可能性,汪孚林嚇了一跳,趕緊打岔道:“我剛剛那只是開玩笑的,小程和我是同鄉同年,又是好友,我可不能害他。這文選司的事務要的是穩重仔細,小程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再說他去年才調回來任戶科給事中,之前還說要扎扎實實磨礪一陣子……”

    王篆和程乃軒也見過几次,對這個爽朗愛笑性子活躍的年輕人一樣頗有好感,可汪孚林這么一解釋,他就知道汪孚林并不是故意阻好友的前程,文選司這種地方確實不怎么適合程乃軒。而且,科道科道,六科廊比都察院的位子更金貴,到文選司并不是太好的選擇。可是,這并不代表他就放過了汪孚林,當即半真半假地說道:“總之,元輔回來之前,你好好想一想。要知道,舉荐賢能,同樣是都察院御史的職能!”

    既然不在同一個官衙,程乃軒和汪孚林同時休沐的几率自然非常低,更何況他之前聽汪孚林的請了兩日病假,如今戶科都給事中石應岳摁著他要彌補之前請假落下來的事務,他就更忙了。當這天傍晚苦哈哈地從宮里回來,用過晚飯過去汪府串門時,得知汪孚林回絕了王篆,不打算去文選司,而是打算繼續窩在都察院時,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汪孚林額頭。

    “沒發燒啊?誰不知道哪怕文選司主事都是一等一的肥缺,更何況是將來可能取代郎中的員外郎?你之前不是還打算挪窩的,怎么改主意了?”

    在程乃軒面前,汪孚林沒有用之前對王篆的理由,而是直截了當把文書房掌房田義捎帶的意思給說了。結果,程大公子立時眉開眼笑道:“真行啊,原來你是得了皇上青眼相加!也是,六科廊也好,都察院也好,掌印的都給事中又或者掌道御史,五六年后放出去,四五品的少卿那是穩穩當當。”

    汪孚林沒理會這揶揄,而是干咳一聲道:“我還替你回絕了你去文選司這件好事,要是你埋怨,現在罵還不遲。”

    “啊!你這沒良心的!”程乃軒說完就是當胸一捶,但那拳頭就在汪孚林衣裳上一碰就收了回去。他沒好氣地沖著拳頭吹了一口氣,這才聳了聳肩道,“咱們倆誰跟誰,知我者莫若你,你都辭了,這文選司的活我更沒法干,我還沒那么官迷。再說了,岳父這么多年在翰林院里打熬,到現在加上一個個兼職也才四五品,我這一步竄得太快像什么話?倒是你,好像對皇上的看重并不怎么高興啊?”

    家里沒有兄弟,汪孚林和程乃軒多年的交情更勝兄弟,此時他雖不能直截了當地說那些大逆不道的話,但卻還是嘆了一口氣:“張鯨和張誠伺候了皇上多少年?張鯨也就罷了,機關算盡,咎由自取,但張誠實際上卻無辜得很。可現在卻很明顯,皇上兩個都不要了。身邊朝夕相處的人尚且如此,更何況外官?我這個人素來自私得很,沒有什么當名臣的心,只想著媳婦孩子熱炕頭,所以皇上看重,對我來說,反而是沉重的負擔。“

    張鯨和張誠兩個人一個被黜落為淨軍,一個被遷往南京守備,別人不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可程乃軒卻從汪孚林口中知道大略經過,更能夠透過這件事意識到小皇帝的涼薄。雖說自幼讀史,知道大多數君王都是這種性子的人,但他此刻想到田義給汪孚林帶的話,還是覺察到了一種潛藏的危機。

    小皇帝這才剛親政呢,張居正又是首輔,又是大半個帝師,小皇帝這就想著奪權了?

    為了活絡氣氛,他干脆岔開話題道:“誰讓你百戰百勝,看上去那么顯眼,像我這樣中不溜的給事中,那就沒什么人在乎了!”

    次日程乃軒一到六科廊,就接到了一樁讓他非常不情愿的任務,當夜于六科廊戶科直房中值夜。這么多京官當中,也只有設在宮城內的內閣和六科廊官員,會有這種留宿宮城的機會。只不過,對于這種看似殊遇的好事,已經經歷過几回的程乃軒卻真不大感冒。他和汪孚林家毗鄰的新居經過翻修改建,住得舒適寬敞,哪里是宮中這種又小又破的直房可以相提并論的?更不要說,他家媳婦臨產的日子已經越來越近了!

    六科廊給事中總共就那么點人,晚上值夜的自然不可能是每科一個,而是每晚上兩人輪值,這天晚上除了程乃軒之外,還有兵科一個他不大熟的給事中。雖說這里是宮城的南邊,和東西六宮離著老遠,歸極門下千兩之后隔絕進出,值夜的官員也只能在本司內活動,睡不著的程乃軒還是起身出了直房,站在檐下看星星。深宮之中,天下太平的搖鈴聲遠遠傳來,聽著悠遠,他卻知道那只不過是倒霉宮女們在受罰而已,忍不住輕輕呼出了一口氣。

    一世人兩兄弟,想當初進學的時候和汪孚林兩個吊榜尾時,他卻沒想到還能有今天,料想就是自己那位能干到極點的父親大人,也沒想到他真能考中進士,而且還是不到二十就考中進士,哪怕是三甲,也算給程家光宗耀祖了。可一腳踩入仕途,他才知道,進士不過是個起點,要是一個不謹慎栽了,說不定就爬不起來了。就好比汪孚林替他婉拒文選司員外郎這種美缺,哪知道他在開玩笑打出那一拳時,心里盡在念阿彌陀佛了。

    一想到要平衡各方關系,應付各方請托,在上司面前裝孫子,在下頭人面前裝大爺,他就腦仁疼!看看現在的大理寺卿陸光祖,當初在文選司郎中任上何等兢兢業業,結果就因為官當得太好,人家吏部侍郎朱衡嫉妒了,結果陸光祖被御史孫丕揚用專擅這個罪名彈劾得滿頭包,落得個落職閑住的下場!

    “汪孚林還真是好朋友啊,讓我干的全都是最簡單沒風險的活……虧我留在京城還想幫他分擔點兒的。好兄弟本來就是一輩子的事……”

    程乃軒用很低的聲音嘀咕了几句,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相隔几間屋子的地方,正傳來猶如雷鳴一般的聲音。他先是本能地抬頭看了看天,隨即忍不住移步過去,等到透過支摘窗,看到里頭那位身穿官服的家伙正仰躺在太師椅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認認真真地考慮自己要不要也回去睡。

    可是,六科廊要接內廷送出來朱批過的奏本,而這些和題本不同的奏本,大多是官員言說非本職的事務,大多是不經過通政司,而是直接到會極門交給管門太監,往往會激起軒然大波,送出到六科廊抄寫時才會公諸于眾,這才是值夜時很可能會遇到的大事。所以,既然沒有睡意,他在外轉悠片刻,就回到了直房中坐在桌子后頭發呆。

    直到夜里的打更敲到了三更,程乃軒才有些迷糊之意,可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了輕輕的聲音:“程給諫可在?”

    不會是大半夜的真讓自己碰到大事了吧!

    程乃軒吃了一驚,連忙應道:“在,何人何事?”

    他這話剛說完,就見門帘高高打起,卻是有人不慌不忙進來了。當看清楚來人時,程大公子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足足愕然了好一會兒,這才蹭的跳了起來。所幸他身后那太師椅質料沉重,否則非得發出大動靜不可。然而,實在不能怪他如此失態,來的竟然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宮中頭一號人物馮保!

    慌慌張張起身相迎后,他有些吃不准該如何行禮,到最后便索性深深一揖道:“見過馮公公。”

    這時候馮保在宮里?而不在外皇城司禮監衙門,又或者是河邊直房,而是在宮中?莫非就是傳說中,馮保之前一直都呆在道心閣忠義室東面的小屋,專用作司禮監批紅時的直房?可歸極門落鎖了,馮保怎么進來的?

    這年頭的皇城宮城究竟是怎么個光景,外臣都是不大知情的,而程乃軒的樂趣便是從別人的只言片語中,腦補出宮城的大體輪廓,所以這會兒面對馮保夤夜而來,他不想人家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竟是在想著這種絲毫不重要的問題。讓他如釋重負的是,馮保顯然也沒有計較他禮數的意思,微微一點頭就開口說道:“在這里,你是主我是客,不用多禮。”

    “那下官就冒犯了。”程乃軒素來心寬,直起腰后,一看馮保嘴里這么說,卻在自己的主位上坐了,他也沒大計較,東張西望,挑了張客位的椅子坐了下來,腰杆挺得筆直,一副洗耳恭聽訓示的樣子。

    馮保也只是聽徐爵屢次提過汪孚林和程乃軒同鄉同年,至交之外,還有一層拐彎抹角的姻親關系,到京師后還做了鄰居,他就一直記著這么一個人。六科廊給事中和都察院御史一樣都是天子近臣,在大朝上的站班非常特殊,所以他和程乃軒照過几面,但那種人多時的一瞥,和此時的單獨見面截然不同。

    他見慣了各式各樣的官員,其中不少都是年輕氣盛自視甚高的,所以對程乃軒的鎮定也并不意外。落座之后,他就似笑非笑問道:“六科廊重地,你就不問我緣何私自踏入?”

    程乃軒在發現來人是馮保時,他就覺得今夜這相見不尋常。此時,見馮保竟然問自己這個,他就撓了撓頭道:“大概是下官覺得公公掌司禮監,此行而來必有要事,所以完全忘了此節。公公既然這么說,那看來是下官疏忽了,敢問公公為何而來,可要下官去通知一同值夜的那位兵科給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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