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38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22:16
第810章 完璧歸趙

    聽到汪孚林領了個廚子回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瓚簡直有些摸不著頭腦。可把汪孚林召來訓了几句,聽說不是找了個做山珍海味的,而是一個素面做得極其出眾的,汪孚林常去光顧,發現人被鷲峰寺素齋館給挖角,便一怒之下直接挖到了都察院來,他頓時又好氣又好笑,指著人便喝道:“你不怕回頭人家彈劾你是個吃貨御史?”

    “這種小事若有人愿意說,我卻無所謂。”汪孚林聳了聳肩,隨即笑呵呵地說道,“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不過是一點吃的而已,回頭總憲大人嘗過就知道了,一點鮮蔬再加上面筋,能做出那味道來,實在是難得。”

    “算了算了,我也懶得說你!”陳瓚沒好氣地揮了揮手,正想要把這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子給趕走,卻沒想到汪孚林又挺誠懇地說出了一句話。

    “總憲大人,我下午想請半日假,不知能否允准?”

    汪孚林自從上任掌道御史至今,休沐很少,請假更是從未有過,此刻聽到這么突兀的一個請求,陳瓚皺了皺眉,想到這三日四通上書,還不知道最后會釀成怎樣的風波,他沉默了一下,最終點點頭道:“你記得把廣東道的事務都安排好,然后把假條送上來。”

    這就是准假了。

    雖說猜到陳瓚應該不會過分為難,但老爺子如此爽快,汪孚林還是微微松了一口氣。他當即答應了下來,等回去安頓好之后,又親自去送了假條,等出了都察院時,這才吐出了一口濁氣。然而,他卻沒有立刻找去沈家,而是先牽出坐騎回了自己家,這才命人去打聽沈懋學今日是休沐還是在翰林院。等去打探的人回來,說是沈懋學從昨日起便告假在家,他這才直接把奏疏裝入信封,吩咐人去許國那里把金寶叫了過來,讓其送去沈家。

    金寶特地趕了過來,卻得了這么一樁沒頭沒腦的任務,哪怕滿頭霧水,可看到汪孚林那鄭重其事的表情,他又不敢多問,連忙接過東西就出了門。因為他是沈家的未來女婿,往日也沒少來,門上沈大牛甚至沒通報,就直接把這位姑爺給讓了進來。等到正在書房和馮夢禎說話的沈懋學得知金寶來了,人卻已經到了門口,連找借口阻擋卻也不能。沒奈何之下,沈懋學想想馮夢禎也不是外人,就開口吩咐了一聲進來。

    “叔父,今天我特意前來,是奉父親之命給您送信。”

    沈懋學見金寶恭恭敬敬雙手呈遞了一封信過來,看了馮夢禎一眼,這才伸手接了過來。可是,等他拆開封口,取出里頭的東西時,他甚至不用將其打開來看,就一下子霍然起身,面上又驚又怒!他甚至顧不得馮夢禎那疑惑的目光,便沖著金寶厲聲問道:“這東西哪來的?”

    金寶還是第一次見沈懋學如此失態,不由得愣了一愣,緊跟著便小心翼翼地說道:“是父親當面交給我的。”

    “他就沒有別的話交待你嗎?”

    金寶絞盡腦汁想了又想,最終卻還是搖了搖頭:“父親就說了一句完璧歸趙。但他是特意吩咐人去許家叫了我過來,將這封信交給我,又讓我轉呈給叔父。”

    盡管金寶顯然什么都不知道,但他這樣的陳述,卻已經讓沈懋學明白,汪孚林是有意讓金寶來當這個聯絡員的。他無力地跌坐下來,腦袋里完全亂成一團。足足良久,他才勉強提起精神對金寶說道:“你回去吧。”

    “可是……叔父您總得讓我給父親帶個回信吧?哪怕是口信也好。”即使不知道今天自己究竟給沈懋學捎了什么東西來,但對方的反應卻太嚇人了,金寶不得不多問一句,見沈懋學聞言沒有立刻回答,臉色分明非常不好看,他就低聲說道,“隨便說句什么都好,總不成我把到這兒來之后,您接了信之后就嚇了一跳的事告訴父親吧?”

    “你就把我的反應告訴他。”沈懋學實在想不出自己該讓金寶帶什么口信回去,干脆就吩咐道,“你對他直說,我不知道對他說什么是好。”

    直到金寶欲言又止,可最終還是告退離開了,剛剛死死忍住沒多嘴的馮夢禎方才開口問道:“到底是什么?你竟然吃驚成這個樣子?”

    “你看看吧。”沈懋學和馮夢禎乃是至交,這會兒直接就把東西撂了過去。果然,馮夢禎打開之后只掃了一眼,也險些直接跳了起來。

    “這這這……這不是你的奏疏嗎?君典,你明明對我說過,你不會莽撞上書直諫的,怎么還是……等等,莫非這是你的底稿,遺落之后被人偷去,而后汪世卿又給你找了回來?”

    “你不用瞎猜,就是我送到通政司的奏疏。”沈懋學見馮夢禎倒吸一口涼氣,他的表情也一時無比苦澀,“吳中行和趙用賢雖不曾和我相約上書,但彼此都透過這么一分意思,所以他們倆上書的事情驟然間傳遍京城,我的卻一點消息都沒有,那時候我就知道肯定是出了紕漏,所以從昨天起就干脆向翰林院告病請了假。可我實在是沒有想到,已經送進通政司的奏疏,竟然會重新又回到我的手里。”

    馮夢禎想了好一會兒,這才不大確定地說:“別說世卿只是和張家走得近,就算他是首輔大人的嫡親兒子張嗣修,好像也沒本事從通政司截下這種東西吧?”

    “就是因為這樣,背后的文章方才可怕!世卿他是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在通政司自然是沒什么人脈的,那么,是誰發現了我的奏疏,是誰自作主張扣了下來,是誰輾轉交到了他的手上,他這才命人送給我?他特意去叫金寶走這一趟,自然是因為不便親自登門,更不便解釋這其中的關節。你想想,這說明什么?是有人成心要保我沈懋學這個新科狀元,還是有人覺得我和其他人一塊上書聲勢太大,不利于首輔,又或者是……”

    沈懋學如同困獸一般在屋子里團團轉,腳下步子又急又快,好几次都險些撞著什么。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停下了腳步,卻是非常沒有名士風度地直接坐在了地上,喃喃自語道:“而唯獨不可能是汪世卿這么做,因為他早就提醒過我們倆,要上書就趁早,如若惹出事情來,道不同不相為謀,但卻也不會影響汪沈兩家的聯姻……”

    “所以,是別人交給他的,但應該不是張家的人。哪怕張嗣修往日和我們再交好,知道此事也只會恨我們入骨,哪怕扣了在手,也不至于還給你!”馮夢禎接在沈懋學之后補充了一句,見其微微頷首,他就細細分析道,“也不可能是和首輔大人有冤仇的人,那些人恨不得聲勢大一點,你這個和張家素來走得近的新科狀元上書,別人求之不得。可要說是單純賞識你而想要保你前程的,為了結下善緣,理應私底下見你還給你,不應該通過汪世卿。”

    “對,所以說,理應純粹是和汪世卿交好親善的人,想到汪沈兩家乃是姻親,這才暗中示好,將這樣一份奏疏抽出來給了他。但你想想,這得是在通政司有多大權力,又有多大膽量的人?”沈懋學一張臉已經白了,足足好一會兒,他方才遲疑地說道,“而且,那人理應是了解兩宮太后和皇上的心意,這才自以為做好事,將我的奏疏給抹平,如此看來,吳中行趙用賢他們几個……”

    “絕無幸理……”馮夢禎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只覺得猶如一股凜冽寒風在室內卷過,“錦衣衛都快十年沒動用過廷杖了,不會又拿出來吧?”

    兩個素來投契的好友你眼看我眼,最終沈懋學長嘆一聲站起身道:“既然送上去的奏疏都被人丟了回來,我也就不去丟那人了。其他人我們管不著,先給趙吳兩位送個信吧,也好讓他們預備一下。”

    馮夢禎點了點頭,卻是捏緊拳頭道:“那我們呢?還繼續涎著臉留在翰林院?”

    “看看情況,實在不行就告病回鄉吧。”沈懋學說出這几個字時,心情簡直是壞到了極點,“我們沒法像世卿這樣心志剛強,不怕毀譽,我也沒臉再登張家之門,與其日后和張嗣修見面時不知道拿什么表情見他,還不如眼不見為淨!”

    聽到沈懋學這個狀元竟然這么說,馮夢禎頓時想都不想就點點頭道:“也好,汪世卿的心志能力,我們不能比,索性回鄉求個心安,我們就寫告病折子吧,這一次總不成再被人送回來!”

    而特地請了假回家,讓金寶送信給沈懋學的汪孚林,此時此刻又來到了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門外。盡管連續三天四個人上書彈劾張居正奪情,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此地的門庭若市程度。因為之前的教訓擺在那里,兩宮皇太后和皇帝先后賞賜,天子又下詔奪情,張居正顯而易見是千肯萬肯的,誰還敢在這時候站錯隊?所以,當汪孚林現身時,立刻轟的一下一窩蜂人圍了過來。

    已經習慣了這種待遇的汪孚林這次卻沒有直接求見,他對門房遞了一封信,請轉交張嗣修,隨即就施施然離去,隨即也沒給那些猶如蒼蠅一般的個事官員堵人的機會,奮力擠出這條人滿為患的胡同。很快,他的這封信就到了張嗣修手上。

    張二公子深知父親這几日心情憤恨郁結,作為他這個當兒子的來說,自然感同身受,所以分外感謝汪孚林直接就把汪道昆這位不同政見的伯父給送出京城,免得在這個節骨眼上,再跳出個朝廷大佬來反奪情,那父親就簡直是被動到了極點。此時此刻,拆開信之后,他看到汪孚林用很平淡的口吻說已經勸了沈懋學和馮夢禎回鄉養病,他一下子醒悟到了其中深意,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

    就連曾經和他交好的沈馮二人都如此,那翰林院的其他人呢?

    而看到最后一段話,他一時再不敢怠慢,袖了信箋便急匆匆沖到了父親守喪以來起居的書房,敲開門進去之后,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父親,汪世卿去見劉應節了!”

    稱呼汪孚林用表字,稱呼劉應節一個刑部尚書卻直呼其名,這種親疏之別,張居正當然不會聽不出來。而他最在意的,卻還是張嗣修陳述的這件事情!

    “這小子真以為自己三頭六臂嗎?”張居正忍不住咆哮了一聲,可話出口之后,他頓了一頓,這才聲音低沉地說道,“劉應節那是死腦筋的人,他與其又無私交,他以為那么隨便就能見得到人?”

    即便當著自己兒子的面,他卻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難道汪孚林還能勸得住劉應節不請辭?又或者勸劉應節閉嘴?如若平時,他自然也樂得刑部尚書這個位子空出來,可他絕不希望劉應節用不愿和自己共事這種理由把這個位子空出來!

    張嗣修見張居正沒說話,猶豫片刻,他方才低聲問道:“父親,馮公公那里……怎么回話?”

    連續三天四個人上書諫止奪情,甚至彈劾張居正,馮保捎來的意思是,明日午門廷杖,徹底打下這股風氣,要是按照張居正的意思,恨不得大棍子打死兩個忤逆座師的門生,還有那個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同鄉。然而,汪孚林和王篆二人一前一后提醒過了,哪怕他想到當年嚴嵩最橫行時,也沒有同鄉跳出來彈劾,如今自己還不及嚴嵩,心里甭提多窩火,可他的理智還是告訴他,一旦動用廷杖,自己的名聲就徹底完了。

    “派個人去見徐爵……”話一出口,張居正就意識到,如今已經沒有游七了,用得還算得心應手的姚曠又貶去了灑掃,適合代表自己去見徐爵交涉,然后給馮保釋放一個鮮明信號的人竟然一時半會不好挑,他不由得煩亂地輕輕吸了一口氣。足足好一會兒,他才放緩了聲音說道,“你在長班中挑個穩妥的人,讓他去見徐爵,讓徐爵代我轉告馮雙林,這四個上書的人直接充軍,暫且不要動用廷杖。”

    PS:吐槽一下,看本爛書毀一天的心情,還是出版的冒險懸疑書,一路挖懸念設懸念,最后撒把土就算填了,簡直爛到想吐!看開頭時我還真的很感興趣地去查了商朝和殷人東渡的資料,結果結尾這么坑……這是第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22:23
第811章 小人物撬動的大支點

    先前馮家如同篩子似的任人滲透,跑了的那五個人至今仍是下落全無,馮保一怒之下,只覺得弟弟馮佑和侄兒馮邦寧簡直無能,干脆便讓徐爵住在馮家,幫忙管理家務,排查每一個人。因此,熟知這一點的張大學士府長班,自然直截了當地找到了這里,對徐爵轉述了主人的話。

    打發走了人,徐爵便瞇縫眼睛沉吟了起來。從前游七在時,兩人雖有明爭暗斗,但作為背后主人的代理人,他們從很大程度上便可以操縱馮保和張居正之間的聯系,畢竟,身為首輔和首榼,張居正和馮保平日里到底不好光明正大地頻頻照面,以免落下話柄,很多事都得靠他們來做。

    然而,如今游七一死,一度非常得張居正青睞的長班姚曠又見罪,張府派來和他聯絡的人哪怕千挑萬選,終究沒做慣這一茬,小心翼翼戰戰兢兢,他更不好和不熟的人商量機宜。就比如眼下這件事,若游七在,兩人輕輕巧巧就能商量出個方略來,眼下卻只能他一個人拿主意!

    “游七都死了……又是我親自去告的狀,元輔明面上不說,可天知道對我是否有什么看法……可是,我的恩主乃是馮公公,不能只考慮元輔的立場,得考慮馮公公的立場。”

    徐爵深知,自己得吸取游七的教訓,不管馮保聽不聽自己的,也得做出一副一心為馮保的架勢來!

    想到這里,徐爵便很快做出了決斷,當即寫了一封親筆信,喚了個馮保的徒孫進來,囑托他進宮親自交給馮保。

    當司禮監公廳之中的馮保看到這封徐爵精心炮制的信之后,不由得便沉吟了起來。

    徐爵在信上明明白白地說了張居正的請托,但末了卻隱晦地說,張居正這是顯然又要當****又要立牌坊——話當然不會這么粗俗,但就這么個意思——而且,萬一張居正把馮保要施行廷杖,自己卻勸阻了的這件事給散布出去,便又給自己掙了忍辱負重,不在意旁人攻譖的名聲。雖說堂堂首輔想要掙個好名聲,不足為奇,可首輔和首榼一個白臉,一個黑臉,馮保承擔污名,還是為了張居正自己的事,未免就太過不公平了。

    既然如此,不如挑唆萬歷皇帝,令其咬准了廷杖不放松,張居正料想也無他法,馮保只要推說是天子為張先生鳴不平,勸不住,這就行了。

    廷杖不廷杖的,馮保不在乎,就算是先帝穆宗那樣看似仁厚放權的皇帝,還不是動用過几回廷杖?他在乎的,是徐爵是否像游七那樣,只存著私心,忘了是誰給其榮華富貴。再者,他和張居正之間,是誰也離不開誰,他不放心別人當首輔,張居正又何嘗不是不放心別人來當這個掌管批紅的司禮監掌印?如果不是他在宮里哄著慈聖李太后,看著萬歷皇帝,批紅的事更是從來沒有駁過張居正的面子,張居正這個首輔哪里當得這么容易!

    既如此,徐爵這建議卻也值當。他為張居正擦屁股,張居正還畏首畏尾的,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更何況,張居正之前清洗科道,掃落多少言官,可敲山震虎的效果呢?看看這次翰林院和六部蹦出來的這些家伙,若不殺一儆百,怎么能壓倒那些自詡為清流君子的家伙?

    而給張嗣修送信,給其打了個預防針,又明言去找劉應節的汪孚林,此刻在傍晚時分到了劉應節的私宅門外。他早就令人打探到這位刑部尚書已經從衙門回來了,這會兒就徑直上前遞了求見的名帖。相較于張居正家門前車水馬龍的情勢,這里卻是門庭冷落車馬稀,唯一的門房對汪孚林這個訪客很是疑惑,看清楚署名,這才微微變色,客客氣氣道了一句請稍候,拔腿就往里頭跑了進去。

    在等候消息的時候,汪孚林忍不住再次掐指算了算嘉靖二十六年的同年黨,單單當到六部尚書左都御史一級的,就有殷正茂、劉應節、陳瓚,侍郎這一級的,從前有汪道昆,現在還得算上剛剛點了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還沒去上任的前侍郎李幼滋,最后這位還兼著張居正的同鄉。這還不算現在還在兩廣總督任上的凌云翼。不得不說,除了張居正大肆任用同年的私情之外,那一屆還確實是人才濟濟,群英薈萃。

    足足等了好一會兒,那門房方才捧著他的名帖出來,卻是有些尷尬地說道:“老爺說,他和汪侍御您既無私交,也非親友……”

    “正是因為既無私交,也非親友,我才來求見。如若乃是世交晚輩,我便不敢來了。勞煩你再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汪孚林此來,并非為了劉部堂,而是為了一點心頭意氣。劉部堂乃是朝堂前輩,還請能夠撥冗一見,只片刻就好。”

    那門房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再次進去跑了一趟腿,等到他回來時,便躬身行禮道:“老爺在書房,請汪侍御隨小的來。”

    劉應節雖說曾經當過薊遼總督,又入朝為刑部尚書,但在這寸土寸金的京師的住宅,卻不大符合一部尚書的地位。汪孚林只發現簡簡單單繞過照壁,進了一扇側門,那門房就指著里頭一座坐北朝南的屋子,道是劉應節的書房。門前守著一個尚在總角的童子,他本還以為那是劉府書童,可聽到那門房上前叫了一聲孫少爺,他就愣住了。

    敢情……這是劉應節的孫子?

    小家伙大約八九歲,和汪孚林醒來之后第一眼瞧見的金寶差不多大,此時非常乖巧地行禮叫了一聲汪侍御,便親自打起帘子讓了他進去。進門之后,汪孚林就只見劉應節一身家常布袍坐在書桌后頭,整個書房除卻書架、書桌、椅子、立柜,几乎再沒有什么擺設,簡直不能說是簡朴,而是只能稱作為寒酸了!當他收回目光,上前長揖行禮時,劉應節直接把手中一卷書往桌子上一扔,旋即沒好氣地說道:“說吧,你來見我究竟所為何事?”

    “劉部堂和我家伯父是同年,又曾經和戚大帥在薊鎮共事多年,應該知道,伯父和戚大帥昔日在福建抗倭,彼此交情甚篤吧?”

    劉應節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隨即冷笑道:“你和你家伯父都已經反目,還要利用他來勸我不成?”

    “不,我只是想說,因為我說的這個緣故,劉部堂在其他地方的政績如何,我不大了然,但在薊鎮,單單那一千多座空心敵台,便已經勝過練兵十萬,所以,我對劉部堂素來是很欽佩的。相對于某些只言事,卻不會做事的人,劉部堂除卻在京城當過短短一陣子的戶部主事,其他時間,都是在外任上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做出來的政績。尤其是在北邊的兵事上,找不到几個能和劉部堂這樣熟稔的人了。”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縱使劉應節對于汪孚林今天造訪擺出了拒之于千里之外的架勢,可聽到這樣的肯定,他的臉色還是稍稍緩和了一些。

    “北面俺答雖已經稱臣,朵顏衛也已經消停,可泰寧衛福余衛再加上察罕兒部,遼東邊疆仍然多事,更何況張部院入為兵部侍郎,新調任的官員可比得上他否?劉部堂既然還正游刃有余,與其告病示弱,何妨自請巡閱薊遼,然后再去宣府大同,寧夏陝甘?以劉部堂素來剛直的個性,想來絕對不會驚動地方百姓,而是能夠真真切切地挑出那些錯處來!”

    劉應節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他要告病請辭,自然是因為看不慣張居正這場滑天下之大稽的奪情風波——張居正好歹做個奔喪的樣子也就算了,這一步多不挪,守在京師府邸中,等著皇帝奪情算怎么回事?然而,汪孚林這示弱兩個字深深打在了他的心里。他為人最是好強不過,雖說眼下已經六十,但六十歲的年紀對于朝廷高官來說,從來就不算是高齡!

    他瞪著汪孚林,突然冷笑道:“那要是我不聽你的出去轉悠,也不告病了,就賴在刑部尚書的位子上不走呢?”

    “那就最好了。”汪孚林笑瞇瞇地說,“這內閣六部都察院中,總得有一些不同的聲音,否則豈不是要被人說,元輔那是一言堂?”

    成心揶揄的劉應節差點沒被汪孚林這輕描淡寫的口氣給嗆死。他壓著怒火,一字一句地喝道:“難道現在那就不是一言堂?”

    “當然是。”汪孚林眼睛也不眨,迸出了這三個字,緊跟著方才不緊不慢地說道,“然而,新進朝中不過數月便輕易言敗,難道便是劉部堂的性子?您拂袖一走自是容易得很,可接替刑部尚書位子的人會是誰呢?如果是如您這樣持正公允的人也就罷了,萬一是不熟悉刑名的人呢?”

    “您也知道,都察院廣東道,之前就在刑部刷卷磨勘過,可這結果實在是很不理想。刑部執掌天下刑名,天牢中情弊更是由來已久,劉部堂和王崇古不同,您從來沒把刑部當成是過渡的地方,上任未久,就親自去過兩次天牢,突擊檢查了不少刑名案卷,革除了三樁舊弊,我沒說錯吧?如果您就這樣站起身一走,不怕舊弊又死灰復燃?”

    劉應節沒想到汪孚林看似很少和自己單獨照面,這樣的深談更是第一次,卻冷眼將他在刑部尚書任上這短短几個月的政績都看得一清二楚。一時間,他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不想讓這個后生晚輩看出自己的掙扎。

    張居正剛愎不容有任何異議,他這個刑部尚書若不肯當應聲虫,就算勉強在位,日后也自有科道攻譖,還不如趁著張居正奪情時自己去位來得爽快!可正如汪孚林所說的,他上任刑部尚書之后,并沒有只打算當個太平尚書,也想做一點事情,這一走,之前那些鋪墊就都泡湯了!

    可他當然不會完全跟著汪孚林的步調走:“我和你無親無故,之前你家伯父要告病的時候,你怎么不勸,如今卻來勸我?”

    盡管劉應節這話問得非常刁鑽,但汪孚林反而感覺到了對方語氣的活絡松動。知道如今只差最后一個引子,他便索性直截了當地說:“因為在伯父眼里,我始終不過是族中小輩,凡事就應該聽他這個長輩的安排,可我對人對事自有自己的堅持,這是不可調和的矛盾,他聽不進去我的大道理,我也說服不了他。而我今日見劉部堂,卻是為了公義。退一萬步說,王崇古本來就不那么干淨,張瀚所謂表明對首輔奪情的態度,卻也不過臨到老一搏,劉部堂難道想要別人將你和已經又或者即將黯然退出朝堂的他們相提并論?”

    王崇古的軍功,劉應節服氣,但王崇古的做官操守,劉應節卻嗤之以鼻;而張瀚那就更不用說了,雖說也在外任當過督撫,但在他眼中那就是乏善可陳,這個吏部尚書當得更是狗屁!所以,汪孚林的這最后一句話,真真正正打在了他的心坎上。一下子發了狠的劉尚書猛地一拍桌案,厲聲說道:“好,那我就留下,你卻別想讓我去討好張太岳!”

    嗯,大功告成!

    汪孚林頓時露出了笑容。他才不會去勸劉應節和光同塵諸如此類的話,笑容可掬舉手一揖,竟是就這么告辭了。當他一只腳跨過門檻,人就要從門帘底下出門去的時候,卻只聽到背后傳來了劉應節那冷峻的聲音。

    “我可不會領你的情,別讓我抓著你小辮子!”

    “劉部堂把今天的事情忘掉了才是最好。”汪孚林略側了側身,微微一頷首,隨即就出了門。看到那守在台階下頭的劉家孫少爺忙不迭地站起身來,他笑呵呵地摸了摸小家伙的頭,回頭瞧了瞧帘子落下的屋內,這才說道,“你家爺爺是不好說話的人,我也不敢給你什么貴重的見面禮。這把扇子送給你。”

    汪孚林不由分說連腰中的扇袋加扇子全都解了下來,見劉應節的孫子眼睛忽閃忽閃,想要推辭卻又找不准理由,他就呵呵一笑:“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白扇面,我家伯父題字,仲淹叔父作畫,留下做個紀念。好好讀書,將來考個進士!”

    小家伙捧了東西,眼睜睜看著汪孚林大步離去,這才慌忙沖進了祖父的屋子。早就聽到外間談話的劉應節卻沒等他開口就擺了擺手說:“汪南明一時名士,他們兄弟的字畫還有什么可說的,送你就收著吧。”

    嘴里這么說,咀嚼著汪孚林剛剛的話,想到人家和伯父鬧翻,卻還隨身帶著汪道昆的真跡,劉應節不知不覺品出了几分滋味。

    留得一時是一時,總不能為了和人慪氣,就不把該做的事情做完……除非他能找到更兢兢業業的接任者,否則就暫且先別撂挑子吧!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22:29
第812章 虛張聲勢

    當汪孚林從劉府出來時,天色已經很不早了。

    見慣了朝中高官大佬,甚至還和張宏這種司禮監第二號人物打過交道,汪孚林如今再見這種二品大員,心里已經不大容易發怵了,而是會把對方放在一個比較得體的位子來打交道。所以,他很明白,今天之所以能說動劉應節,不是因為自己的口才有多出眾,而是因為劉應節自己也不甘心就此走人。說到底,這些個辛辛苦苦才爬到六部尚書高位的官員,哪個不是沒有自己的堅持,哪個情愿就這樣去位?

    他今天出門,只帶了個王思明,這會兒明明知道金寶應該去了沈家,送了回音回來,可他就是不想這樣回去。換言之,他這會兒心情很不好,事實上,自從當初葉青龍緊急進京,送來了關于張居正父親張文明身體情況不樂觀的隱祕消息之后,他其實就一直在走鋼絲,費了千辛萬苦干掉游七,坑了王崇古和張四維,全都是圍繞這件事做鋪墊,為的就是別讓家族整個掉到巨坑里頭去。可現如今,內閣里張四維還是三輔,他卻已經沒有汪道昆了。

    汪道昆固然是說,這一回鄉,就能給他一個盡情騰挪的空間,可是,在這偌大的京城里,沒了譚綸,沒了汪道昆,他一個區區掌道御史又算什么?現在借了張居正的勢,那可是要還的!

    如果不是因為結上了張四維這種要命的仇家,不把人拉下馬甚至准確地說整死了就不可能放松,他干嘛要在京城這趟渾水里來來回回地走?他大可拍拍屁股回鄉,當自己的富商去!

    汪孚林在前頭騎著馬漫無目的四處亂晃,王思明策馬跟在后頭,心情也有些復雜。平心而論,他還是更喜歡汪孚林在廣東當巡按御史那會兒,至少氣氛沒這么壓抑,哪怕是最忙最折騰的那段時間,也不像現在這樣,老是死氣沉沉。可他才多少見識,哪里知道該怎么勸,好几次都已經趕上去只落后半步,可到了嘴邊的話卻一點都說不出來。于是,全都有些心事的主仆二人絲毫沒注意到,他們走的街道上漸漸已經看不見行人。

    要知道,這可是在京師,夜禁都還沒到點呢,偌大的主路上怎么會突然就沒了人?

    于是,當汪孚林聽到几聲厲喝,回魂勒馬的時候,他就發現身邊冒出了好些身穿便裝卻依舊難掩凌厲之氣的漢子。只見人人佩刀,還有人已經把手按在了刀柄上,要不是他如今閱歷丰富,否則第一眼看到,恐怕就得一嗓子來一聲有刺客!好在他在京城前前后后七七八八呆了也有小兩年,從這幫人的做派中就隱隱有了猜測,不等人家繼續問,他便拱了拱手道:“下官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汪孚林,校尉們可是在此公干?”

    如今掌管東廠的是馮保,掌管錦衣衛的是劉守有,后者在馮保和張居正面前全都是和孫子似的,在外卻是頗有威勢,但是,這年頭的錦衣衛和東廠畢竟也就是主要在平民百姓身上抖威風,在文官們面前素來還是比較克制。更何況,汪小官人如今可不是無名之輩!

    所以,聽到他報名,几個便衣壯漢立時四散開來,而為首一人則是上前唱了個大喏,隨即客客氣氣地開口說道:“汪掌道,對不住了,有貴人正在前頭逛,您若是方便的話,不妨繞個道?”

    “方便,自然方便。”汪孚林現如今是聽到貴人兩個字就覺得頭疼,想當初武清伯家二公子李文貴不就是自己找上門來的勛戚貴人?更何況,就算武清伯李偉本人,那也動用不了錦衣衛和東廠,他壓根不想去猜自己可能碰到的人,立時調轉馬頭,招呼了王思明立刻就走。

    然而,那便衣百戶倒是松了一口氣,奈何背后不遠處一家店里,一身老仆打扮的張宏已經伺候著潞王朱翊镠出來了。張宏遠遠看著汪家主仆二人離開的背影,倒不至于立時三刻就能把人認出來,可架不住潞王今天一路出來就沒怎么見著閑人,只見了那些猜到他要進哪些店,就提早被東廠和錦衣衛中人三言兩語給唬住的店主。因此,瞅著那騎馬離開的背影,朱翊镠立刻叫道:“那兩個走了的是誰?快,快給我攔回來!”

    張宏微微一愣,見几個便衣校尉瞅了他一眼,發現他沒什么表示,立刻過去呼喝,不一會兒就攔下了兩騎人,他正待說點對朱翊镠說些什么,卻只見不遠處,今天帶隊的一個錦衣衛百戶一溜煙跑了過來,行過禮后就小心翼翼地說道:“潞王千歲,張公公,剛剛那兩位是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汪孚林,還有他的伴當。這要是讓他知道了殿下今日出來……”

    汪孚林?這么巧?

    張宏怎么會不知道,自己就是借用今天帶著朱翊镠出來閑逛的功夫,把錦衣衛和東廠的眼線給調用了大部分,這才得以讓張丰再次和汪孚林攤開來仔仔細細說了說某些事情,可他沒想到朱翊镠竟然精神這么好,這都快天黑了還沒法把人哄回宮去,再這么下去,他和馮保就得吃大挂落了!他甚至已經打定主意,在李太后面前吹吹風,省得回頭這位潞王一而再再而三想溜出宮來,誰知道又撞上了汪孚林!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朱翊镠竟是搶著說道:“就是那個獻平寇志的?我要見見!他還有什么別的好書,我讓保母念給我聽!對了,千萬別對他說我是誰!”

    張宏聞言簡直哭笑不得。汪孚林又不是不認得他,一看到他在此,還能猜不出小祖宗您是誰?

    被人押解似的帶過來的汪孚林騎在馬上,看到張宏穿得和個富家老仆似的,頓時苦了個臉,一下子就意識到其身邊那個孩子是誰——畢竟,萬歷皇帝他是見過的,斷然不會認錯。猜到那個興致盎然打量著他的,應當是萬歷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潞王朱翊镠,他就在心里為自己默哀了一下,隨即認命地跳下馬走上前去,卻是直接長揖道:“二公子,張公公。”

    反正不是在正式場合,他就免稱一聲潞王殿下,直接混過去,還能免去一跪!

    “你竟然認識我!”朱翊镠當然不傻,一下子跳了起來。自己總共就兄弟兩個,這排行都被人家叫出來了,萬一這位聽說很厲害的御史直接上書,他不得被母后抽死?可正當他一把拽住張宏的袖子,期冀于借著張宏的勢恐嚇汪孚林別把事情說出去時,汪孚林又不緊不慢開了腔。

    “二公子,這太陽都已經落山了,您怎么還在外間亂逛不回去?既然被我看見了,恕我不能當成沒看見,只能上書勸諫了!”

    “別!”

    朱翊镠沒想到汪孚林竟然這么直截了當,大叫一聲的同時,一張臉頓時耷拉了下來。可正當他琢磨著拿出什么好東西來堵住汪孚林的嘴,一旁的張宏就輕咳一聲道,“殿下,老奴去勸勸汪侍御,您收拾一下,咱們回宮吧。”

    有人肯出面幫自己圓場,朱翊镠自然如釋重負,可還是忍不住有些氣鼓鼓地瞪了汪孚林一眼,這才轉身去上了馬車。而張宏擺手讓左右去護持了馬車,這才似笑非笑地看著汪孚林說:“汪侍御這是要將咱家的軍?”

    汪孚林見四周沒有別人,這才笑道:“這么晚了,難道張公公就沒有為了潞王殿下不肯回宮而心急?我哪里就這么閑,在這節骨眼上書提這種事?”

    張宏也不過試探性地一問,對這樣的回答自然很滿意。自忖該說的話,張丰應該都帶到了,這會兒畢竟人多眼雜,不適合談事,他就贊許地點了點頭。

    而看到這老太監轉身要走,汪孚林突然生出了一個隱隱約約的念頭,連忙出聲叫道:“張公公!”

    張宏本來就只挪動了一下腳,這會兒立刻就停住了。看到汪孚林眉頭微蹙,似乎有些掙扎,他就主動問道:“汪侍御還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是不能讓張丰轉達的?而且,今天汪孚林撞見自己應是巧合,難不成是后來又遇到了什么事,要求著自己?

    汪孚林整理了一下情緒,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張公公,連續三日,總共四個人上書彈劾元輔,想來震怒的除了元輔和馮公公,還有皇上,內廷說不定已經有人建言用廷杖了。可國朝初年,洪武之后的永樂洪熙宣德三朝,什么時候用過廷杖?而如今風氣,臣子受了廷杖反以為榮,天下傳其直聲,傷的是大臣臉面,還是皇家臉面?固然如今因為皇上還未親政,萬一真有此事,日后也要算在元輔頭上,可畢竟真正傷的是皇上的英明。”

    張宏這几日在宮中冷眼旁觀,何嘗不知道馮保正挑唆了李太后和萬歷皇帝,明日便要在午門廷杖四人?他沒想到汪孚林看似是張居正的心腹,卻會對自己如此建言,心中一時又對其多了几分認同。然而,此事即便是讓他這個司禮監排名第二的秉筆去勸,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一個不好又要觸怒了馮保,更得罪了張居正,而且萬歷皇帝似乎也想要借此露一露威風,值得他花大力氣嗎?

    見張宏分明有些猶豫,汪孚林輕輕吸了一口氣,趁熱打鐵地說道:“實話實說,我早就因此建言過元輔,元輔似已有所思量。張公公何妨去試探一二?”

    如果張居正也是這么想的……倒是可以試一試……可是,張居正要這么想,馮保會不知道?

    張宏心里如是盤算,卻是呵呵笑了起來,隨即也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略一點頭便轉身離去。

    統共兩個人交談不過几句,在外人看來,仿佛便是張宏幫著潞王朱翊镠說話,讓汪孚林別管這趟閑事,汪孚林扛不住這排名第二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最終服軟,兩邊分道揚鑣,僅此而已。可是,當張宏平平安安把朱翊镠送了回宮,先回司禮監,從馮保口中得知廷杖的決意并無變化,他立刻派了個人快馬直奔張府,借著送本奏疏的名義,得到了張居正的回音之后,他登時臉色變了。

    張居正的意思分明是和汪孚林一樣,言道是為了自己奪情,卻要天子動廷杖,實在是太傷國體,可馮保竟好似絲毫沒這意思!

    難不成,此事兩人就沒達成一致?又或者是馮保明知道張居正的心意,卻故意安排了這一出?這是什么意思?

    張宏比馮保年紀更大,當年喜怒無常的嘉靖皇帝還在時,他便在司禮監,因此仔仔細細一琢磨,他便隱約明白了馮保的心態,當即哂然一笑。然而,休說他今后還有用得著汪孚林的地方,就是張居正透出了這么一重意思,他也不吝插手攪亂一下這局勢。最重要的是,能讓小皇帝真正駁一回馮保,這才是最重要的。于是,趁著宮門還沒下千兩,他立刻進了乾清宮,先去給慈聖李太后請了安,隨即就悄悄見了萬歷皇帝。

    這一番出宮,他自然不僅僅是只陪著潞王朱翊镠四處閑逛,卻也給朱翊鈞帶了些不犯禁的新鮮玩意。等到支開剛剛從更鼓房回來的干兒子張鯨和張誠,他單獨和萬歷皇帝說了一刻鐘的話。一刻鐘后,當他離開乾清宮后不久,朱翊鈞就睡下了。

    夜半時分,朱翊鈞卻一下子坐起身來,使勁敲了敲床板,隨即一骨碌下了床來,卻是出聲叫道:“來人,快來人!”

    當李太后被驚醒之后,自是又驚又怒,立刻吩咐人去查看。不多時,卻有人帶著萬歷皇帝匆匆過來,不等她開口就跪稟道:“老娘娘,皇上說是夢到先帝了!”

    朱翊鈞雖是李太后親生,可從小跟的是保母,是大伴,是眾多內侍伴當,和母親一貫是敬畏多于親近。可今天張宏對他說的話,他卻覺得非常有道理,這會兒平生第一次拿著已故的父親當借口,雖說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被帶到李太后跟前時,卻還是鼓足了勇氣叫了一聲娘。

    這半夜三更的,陡然之間聽到這么一個理由,李太后先是覺得荒唐,可聽到這一聲娘之后,她登時愣住了。眼神復雜地盯著嫡親長子看了好一會兒,她最終沉聲說道:“都出去,我和皇帝說話!”

    PS:如無意外就這一更……反正更新規律大家都知道的,晚上七點半之前沒有就沒了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22:38
第813章 皇帝的權威

    清晨的皇宮籠罩了一層薄霧。

    對于北方來說,這樣突如其來的霧非常罕見,可馮保卻并不在乎這種小小的天象變化。甚至有可能的話,他只希望自己的權勢不止能用在這人世間,還能用來扭轉冬夏晴雨。在他的記憶中,只要是上朝的日子,不論下雨下雪,哪怕是下刀子,朝會都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要是皇帝不體恤,從前這雨雪天還有戴斗笠穿雨披上朝的規矩呢。更何況,萬歷皇帝尚未親政之前,朝會已經夠少了,今天這點薄霧,完全不影響朝會的進行。

    因為,今天是時隔六七年,再一次動用廷杖的日子,這也是萬歷朝的第一次廷杖!

    他兼任提督東廠已經快十年了,當然記得,隆慶年間大約也就是用了兩次廷杖,遠遠比不得嘉靖皇帝當年為了大禮儀,一次廷杖了一百三十余位大臣,最終打死十七人的赫赫威勢。對于那位一見便讓人為之戰栗的皇帝,他很少去回憶,因為那是內官最戰戰兢兢的日子,和外臣一樣動輒得咎,甚至還要為了供奉飲食而傾家蕩產。可是,那位天子也是最擅威福,將大臣玩弄于指掌之間的天子。如今,他和張居正一內一外教導皇帝,全都有某種共識。

    那就是千萬別弄出像嘉靖皇帝這么個太擅長帝王心朮的雄猜之主!

    但與此同時,也不能縱容出一群動不動就沖著皇帝指手畫腳的臣子!

    “老祖宗,凳杌已經備好了。”

    擁有皇城內乘凳杌特權的馮保當即站起身來,等到出去坐上了那特制的凳杌,他到了東華門下來,等進了乾清宮之后,他笑吟吟先給慈聖李太后行了禮,見萬歷皇帝已經裝束停當要去上朝,他微微一笑,正想說點什么,卻不想李太后突然開口說道:“雙林,皇帝昨晚夢見了先帝。先帝言說地下陰寒,皇帝許了在大隆善護國寺做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此事你去安排。”

    馮保愣了一愣,自然不會有半點質疑。這年頭神鬼之說深入人心,几乎無人不信,他們這種“身殘志堅”的,就更相信因果報應了。可是,小皇帝接著李太后之后說出來的話,卻讓他那張臉一下子僵住了。

    “既然是為先帝祈福求陰德,今天的廷杖,母后和朕說過,就罷了,該充軍的充軍,這卻不用手軟。”朱翊鈞說著便微微一頓,隨即用一種若無其事的口氣說道,“再說,沒有打了他們,卻讓他們名揚天下,朕卻被人戳脊梁骨的道理!”

    前半截確實是慈聖李太后和朱翊鈞商量過的,但后半截卻完全是朱翊鈞的臨場發揮。小皇帝消化了張宏的勸諫,用了前半夜仔仔細細思量咀嚼,包括為什么要這么做,該怎么在母親面前把話說圓,回頭早上大伴來時,又怎么表現出自己的態度……平生第一次扳回原本已經決定好的事,他既有興奮,也有不安,可當說出最后道理兩個字的時候,他竟是看到李太后面上露出了几分欣喜,而馮保那張臉則是相當難看。

    如果是張宏在這里,一定會很明白馮保為什么會這么驚怒。理由很簡單,廷杖這玩意,要么是出自掌控欲太強,太自我中心的皇帝,要么便是出自權閹。正統朝有王振,正德朝有劉瑾,這些大太監不都是通過廷杖確定自己權威的?

    可是,朱翊鈞到底還是馮保從小看著長大的,發現大伴那臉色真心不大好,他有些心虛,當下就竭力裝得異常關切似的說:“再說了,大伴在司禮監執掌批紅,又管著東廠和錦衣衛,在那些外朝的官兒眼中,有些事不是你指使的,也是你指使的,何必讓他們找到由頭說你不好?張先生奪情這件事,再有上書啰嗦的,直接就革職,遠遠打發到最偏遠的地方去充軍,朕還懶得和他們照面,聽他們聒噪!”

    因為馮保當初就擅長奉承,又不像陳洪和孟沖那樣,為了討好隆慶皇帝,什么香的臭的都往皇帝那拉,再加上幫忙趕走了“擅作威福”的高拱,所以李太后素來對人信賴有加,此刻見朱翊鈞知道維護馮保,她笑著點了點頭,當即開口說道:“雖說我和皇帝孤兒寡母的,但有雙林你和張先生一內一外看著,別人就沒有可趁之機了。如今是為著先帝,饒他們一回。好了,時候不早,你陪皇帝去上朝。”

    知道這件事已經沒有可爭的余地了,馮保就算心里再惱火,也只能陪著萬歷皇帝起駕。

    汪孚林回朝之后,先休假加病假了將近兩個月,而后方才升任廣東道掌道御史,這參加朝會的次數也已經很不少了,但大多數時候,他也就是和其他大臣一樣,當個提線木偶拜了又拜,甭想找到什么開口的機會,因為朝會上只說三件事,其他時候就是純禮儀走過場。

    如今天還亮的早,倒也罷了,可想想冬日上朝的光景,他就覺得冷。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早在隆慶年間,常朝就不是天天有,而是三六九,算是減輕了皇帝和百官的負擔。即便如此,他仍舊恨不得萬歷皇帝日后天天不上朝,免得大冷天要起大早摸黑往宮里趕,像現在這樣大多數時候只用應付衙門一頭,那還勉強捱得過去!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顧不得這些許小小的怨言了,因為今天他是糾儀御史!對于都察院的其他御史來說,這是一個相當光榮的差事,但他從早先接到這分派開始便暗地里叫苦不迭,死纏爛打陳瓚好几天,希望能交給別人卻不果,便只能無奈地向這位老爺子請教充當糾儀御史的各種禮儀要點。對于熟讀大明律大明會典等常識性讀物的汪小官人而言,關于各種禮法儀制,他往往都是跳過的,這也是他素來最討厭,更有意忽略的東西。

    更何況,糾儀御史充當的便是挑刺的角色,尤其是在今天這種日子挑刺,在他看來簡直是燙手的山芋!

    因為糾儀御史要早到,因此汪孚林自然比其他人倒得更早,起頭便注意到,今日皇極門下的五百廠衛和往日的做樣子截然不同,那種虎視眈眈的壓迫感扑面而來,讓他早早意識到盡管自己已經在張居正和張宏那里做足了准備,今天只怕還是免不了某種局面。

    今日和他搭班的另一個糾儀御史霍本正從來在都察院是獨來獨往的人,此時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嘆息,卻終究沒有開口說什么。而汪孚林瞥一眼兩個今日輪值糾儀的鴻臚寺官,卻發現他們也同樣是面有悲色,顯然也猜到了會出現什么場面。

    從國初設立錦衣衛,到后來設立東廠,士大夫們前赴后繼,也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廢止這種極權衙門,可除卻成功廢止了西廠和內廠,剩下的這一廠一衛,便猶如被江水不斷沖刷,卻依舊在江心的碣石一般,又臭又硬,就是倒不掉!

    隨著響亮的鳴鞭聲,文武官員從金水橋疾步行來,同樣有很多人敏銳地注意到,今日皇極門下一字排開的五百廠衛校尉,似乎和往日那純粹大漢將軍的陣容有些不同,尤其是經歷過隆慶年間兩次廷杖事件的,更是從中找到了几張非常明顯的臉。因為人家根本就不是隱沒在人群中,而是堂而皇之站在最前頭,用某種譏誚中帶著傲慢的表情,睨視著這些衣冠堂皇的士大夫。

    也正因為如此,汪孚林在整個朝會期間,簡直是一個人化身成了兩個人。一個在那統計著應到未到的人數,以及朝會中舉止失儀的官員;另一個則在那悄悄留意天子御座旁侍立的馮保和張宏有什么表情變化。當他注意到馮保那張臉板得猶如死人,張宏卻好似老神在在的時候,他不由得冒出了一個念頭。

    難不成,張宏真的聽了他的主意,和馮保小小地做過了一場,而且還贏了?

    盡管今日有上任陛辭的官員,稟報的三件事也不像往日那般純粹虛應故事,但已經破釜沉舟的當事人也好,有所預料的文武百官也罷,人人都覺得這場朝會冗長。終于,眼看就要到最后關頭時,每個人都在盼望著的結果終于出來了。

    “吳中行,趙用賢,沈思孝,艾穆,革職發極邊充軍,遇赦不宥!”

    侍立在萬歷皇帝身邊的馮保見百官聽到上書四人悉數被流放充軍的結局,不少人先是錯愕,隨即便是驚喜,甚至有人分明流露出據理力爭的沖動,要不是糾儀御史和鴻臚寺官還在那看著,羅列皇極門下的五百衛士正虎視眈眈,只怕真有人會直接跳出來,他不禁在心里恨得牙癢癢的。

    看著吧,不用廷杖,回頭還有的是前赴后繼跳出來的人!

    不僅僅是馮保,意外的還有張四維。要動廷杖的事,耳目靈通的他早就已經知道了。哪怕他在朝中的勢力,如今比起當初極盛時期,要削減了許多,但這并不妨礙蒲州張氏依舊是家財萬貫,故而比起呂調陽來,大手筆的他很容易結交某些內侍——賣消息而已,往哪不是賣?知道張居正奪情已成定局,他恨不得這事情鬧得把天都給捅破了,因為如此一來日后清算便是最好的把柄,可他哪能想到,這么鐵板釘釘的事情,竟然也能翻過來!

    呂調陽其實在看到那些廠衛時就意識到,今天早朝弄得不好會鬧出人命——廷杖一動,打死人的事又不是沒有過!他雖說去意已堅,但和張居正共事這么久,固然有的時候看不慣其人品和手段,但總有几分同僚之情,所以分外希望張居正做人多留點余地,不要為日后招禍。流放充軍這種處置固然很重,可比起噼里啪啦一頓廷杖,卻要算是很輕了。須知廷杖不是最難捱的,廷杖之后若充軍,還要被人押送徒步走到流放的地點,這才是最殘酷的!

    高官們對此次不動廷杖而只是革職充軍的態度大體一致,或如釋重負,或搖頭嘆息。但對于袖子里甚至准備好了奏疏的某些人來說,眼下這種時候要不要繼續跟著上書,就成了一個問題。因為彈劾首輔奪情問題而被左遷貶官,這是剛正風骨,可這剛正風骨能比得上因此而挨上五十或一百的廷杖來得揚名快?至少,刑部主事鄒元標在目送了四個被當廷扒下官服,立時推了出去的同僚消失在視線中時,就少不得往袖子里又塞了塞自己那份奏疏。

    是不是要回去把詞句寫得更加激烈一點?

    汪孚林雖說四處游說,做了十足十的准備,之前看到馮保和張宏的表情后便早有預計,可當聽到這四人只是充軍時,他心底已經是長舒一口大氣。

    就算他覺得是否奪情這種東西根本就沒有堅持的必要,可畢竟身為官員,他更討厭廷杖這種從肉體和精神上雙重折辱官員的手段!

    然而,就在他以為,今天這場朝會要就此結束的時候,突然只聽得御座上的萬歷皇帝開口說道:“之后若再有上書諫奪情之事的,照沈思孝艾穆之前例辦理,若有人前赴后繼,北邊從遼東到陝西甘肅各大衛所,一直以來都缺人!”

    這么多年來,朝會數量有限,小皇帝更多時候只是背景板,哪怕今天已經挨過一棒子的馮保在內,上下人等全都沒想到,在發落了那四位上書的官員之后,朱翊鈞竟然還會多加這么一番話!哪怕是提早給吳中行趙用賢送信的沈懋學和馮夢禎,這時候也為忍不住瞠目結舌。沈懋學更是不由自主想要去找汪孚林,奈何他雖說看到汪孚林在糾儀,可見其同樣面沉如水,他便暗自苦笑一聲放棄了。

    “退——朝——”

    隨著這長長的聲音,又是漫長的下拜叩頭等諸多禮節,等到眾人魚貫從金水橋退出,按照往日慣例各回各的衙門之后,少不得便是三三兩兩各尋了親朋好友商討這件事。汪孚林在都察院中威名遠揚,人緣卻不過爾爾,哪怕那些仰張居正鼻息的科道,也嫉妒他得張居正青眼,素來和他不怎么來往,他也無意和自己手底下混生活的五個試御史太過親近,再加上程乃軒要去宮城中的六科廊,和他完全是反方向,他這看上去就越發顯得有些形單影只。

    然而,看上去孤零零的汪小官人,這會兒卻在那掐著手指頭,心里想的完全是和今日這番變故不相干的話題——算算時間,小北怎么也該生了,為什么徽州那邊還沒有消息呢?他這頭一個孩子來得原本就晚,不會真的出什么問題了吧?

    他那副沉重的表情,真的就把有心人給勾來了。心事重重的他只聽得身后傳來了一個有些陌生的聲音。

    “汪侍御?”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22:45
第814章 盟友和死敵

    當汪孚林聽到那一聲汪侍御的時候,一回過頭,他便看見一張不是太熟悉,但數日前才剛剛見過的臉。記得這位老者剛剛從南京左僉都御史掌院事,升遷為正三品的刑部左侍郎,正是他去勸說過的刑部尚書劉應節的下屬王篆,他不由得有些小小的心虛。

    畢竟,他勸劉應節的那話,說得好像是刑部沒了劉應節,刑部就沒做事人似的,這位剛上任的新官若知道,肯定高興不到哪去!

    可王篆又不是無孔不入的錦衣衛和東廠探子,汪孚林在劉家說了點什么,他哪知道。他只曉得因為汪孚林客客氣氣幫他在張府門上通報了一聲,緊跟著他見到了張嗣修,再緊跟著……他便很可能成了張居正居喪以來,第一個見到張居正的人!而且,他第一次和張居正有了單獨面對面深入交談的機會,由此交換了政治主張,說到投契時,張居正竟然對他大起知己之感,直贊他是天下大才。轉瞬之間,自己就從南京調到了北京,官居刑部侍郎!

    從正四品到正三品這個坎,從來都不是那么好過的,他卻輕輕巧巧一躍而過。而且,看起來這并不是終點,而只是一個開始!

    所以說,對于給自己創造了這么個機會的汪孚林,他怎么能沒點發自內心的感謝?

    “少司寇。”汪孚林吃驚之后,這才發現自己身邊沒啥人,大多數人都早已走遠,他就比較隨便地對王篆行了個禮道,“可是有什么吩咐?”

    “我如今又不在都察院,哪會有事吩咐你一個掌道御史?”王篆說到這里,卻是和汪孚林并肩前行,半點沒有前輩上官的架子,嘴里卻低聲說道,“我之前就擔心今日會行廷杖,到那時候首輔大人就真正被架到火上去烤了,總算如今還算好……皇上末了那番話,卻是警告了那些還想上書的人。”

    “日后若還有人就這件事情上書,只要在通政司里換一兩個嘴緊的,保証某些奏疏悄無聲息送進內廷,回頭直接發落,只要奏疏抄不出來,誰知道他們到底犯了什么?看他們怎么求直名!”

    汪孚林最初聽著倒覺得王篆這人眼毒心明,可聽到最后他就覺得不對了。他汪孚林好歹是御史啊,沽名賣直那不應該是通病?王篆這個才剛剛當過右僉都御史的在他面前說這話,是不是嘴巴太大了?還是說……張居正真的和這位如此關系密切,竟然將他說過的話也給抖露了出去?

    王篆卻沒注意汪孚林那有些發黑的表情,甚至沒覺得自己剛剛指摘某些清流求直名有什么不對,而是一路走一路繼續說道:“元輔對我說,科道言官多的是這種德行的人,要不就是仰其鼻息攻譖他人的逐利之徒,像你這樣肯做事的人很少。我看到都察院此次報上來三法司理刑的名單,怎么你這個通讀三十卷大明律的人竟然不出面了,只推兩個新人出來?”

    意識到張居正并沒有賣自己,嘴還是挺緊的,頂多就只夸贊了自己几句,汪孚林這才松了一口氣,少不得說了些培養新人之類的理由。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王篆竟是絲毫沒接他這話茬,而是淡淡地說道:“全都是新人,萬一出紕漏卻也不合適。都察院之前大換血人盡皆知,新人既多,又要多加錘煉,再多加你一人從旁監督也不為過。你若是覺得不便,來日我請了大司寇,去對陳總憲說話。”

    這人也太強勢了吧?

    汪孚林沒想到王篆直接把自己的主就給做了,登時有些頭疼。可這又不是什么值得爭的事,他沒走兩步就把主意打定了,當下只能無奈地接受了王篆的建議,卻攬下了事來,承諾主動去對陳瓚說。可是,接下去不過又走了几步路,他就只聽得王篆開口問道:“陳總憲近來身體可還好?”

    說到陳瓚,汪孚林頓時猶豫了一下,隨即搖搖頭說:“陳總憲年紀大了,那些繁重的事務壓得他有些吃不消,如今是十三道掌道御史輪流入值,輔佐總憲大人處理常務。”

    王篆卻聽張居正隱晦地提過一句,打算讓汪孚林幫著陳瓚多處理一些日常事務,在都察院中進一步樹立權威,而他在都察院中也有几個熟人,卻聽說十三道掌道御史輪流入值的建議,就是汪孚林本人提出的,心里不禁更是對這個年紀輕輕卻胸有溝壑的掌道御史刮目相看。畢竟,張居正也許是好意,但太過強勢,容易讓外人不舒服,可汪孚林這么一折衷,十三道輪番上陣,汪孚林就算年輕資淺,夾雜在其中,那也是一丁點都不顯眼了。

    出了長安左門,因刑部和都察院原本就在一個街區,王篆又相邀同行,汪孚林不好拒絕,便繼續與其一路走。盡管這不是在宮里,但因為路上行人比宮里更多,更肆無忌憚,因此兩人的話題反而縮小了,只局限于家庭這個范疇。言談之間,汪孚林已經真真切切地察覺到,王篆顯然有和自己結交的意思。盡管有些意外,可送上門來的橄欖枝,他當然不會愚蠢到不接住。畢竟,在先后失去了譚綸和汪道昆的庇護之后,他也確實需要盟友。

    之所以他在都察院只招攬那些低級的吏員,卻從來沒打過那些同品級御史的主意,甚至連歸在自己名下管轄的那些試御史也不假辭色,就是因為在都察院那一畝三分地上,同僚大多數都是競爭對手,又很難對他這個年輕資淺的服氣,他干嘛去費力不討好?

    當然,隱隱之中的另一個原因便是,他一直都沒把都察院當成長留之地。而且,都察院是大佬的自留地,言官要么自詡風骨,要么依附于朝中大佬,他算哪根蔥?

    既然是一個要結交,一個愿意結交,從長安左門到刑部和都察院那一路上,一老一少自是相談甚歡。當官十几年的王篆走南闖北,閱歷丰厚,可發現汪孚林小小年紀考中進士,竟然不是個書呆子,同樣眼界很廣,懂的門道多,那就興致更高了,原本那几分折節下交的意思漸漸也沒了,到最后終于要各進各的衙門時,王篆甚至還笑著邀約休沐日再會。雖說汪孚林沒啥不愿意的,可轉念一想,他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之前住的那宅子是隨便置辦的,正好左鄰右舍搬走,我就買了下來,這些天家里正整修房子,下一個休沐日,我一個至交好友,六科廊戶科給事中程給諫就要搬來和我當鄰居,所以恐怕走不開。倒是少司寇如果能夠屈尊蒞臨寒舍溫居,隨便給那些書房屋舍擬個字,那就再好不過了。”

    嘴里說著這話的時候,汪孚林忍不住想道,如果汪道昆還在京城,伯侄兩人也尚未“反目”,這種風雅的差事,本來應該是汪道昆最樂于去做的。

    王篆自然聽不出汪孚林這話語中微微悵惘,對于這樣的邀約,他初覺得意外,可轉念一想便笑道:“你是汪南明的侄兒,不請几個同鄉中的前輩?”

    “我和伯父鬧成這樣,也怕他們罵我。”汪孚林苦著臉一攤手,隨即便不好意思地說道,“程給諫剛剛回京,也沒什么其他朋友,這點小事更不可能驚動他的岳父許學士。要是就我們兩個主人溫居,那不是實在太寒磣了一點?”

    即便是剛進京,但既然認識并知道了汪孚林這么個人,王篆也打聽了一下,深知汪孚林從廣東巡按御史任上回都察院不久,可卻和今科進士中如沈懋學馮夢禎這樣的名士相交甚篤,可如今汪孚林竟開口說請不到人溫居,他不用想也知道,哪怕是張居正授意取在高位的沈懋學和馮夢禎,對于當今首輔奪情也持有不同意見,因此和汪孚林自是有了齟齬。他想想也覺得替張居正不值,自然而然便多了几分對汪孚林的同情。

    “好,等到休沐日,我就過去看看。只不過,不要指望我和翰林院那位大名鼎鼎的許學士似的,引經據典給你那些屋宅起一堆名字。”

    汪孚林沒想到王篆竟然這么豪爽,直接就答應了,竟是把兩人的關系從剛剛有几分熟悉的陌生人,上升到了頗有交情這一層次。他愣了一愣,隨即趕緊道謝,等到進了都察院大門,他還在心里想著此番巨大的收獲。

    至于站隊不站隊的,早就不在他考慮范圍之內了。有張四維這么個大敵在,現階段他不抱緊張居正大腿,想方設法把人給打倒,還等日后張四維接替張居正任首輔的時候來清算自己嗎?王篆這種顯然很得張居正青睞,而且官聲還很不錯的盟友,多一個是一個!

    往日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便定然沖殺在前的科道言官,此次對張居正奪情事件,挽留的時候爭先恐后,可在翰林院和六部先后有吳中行等人上書彈劾之際,他們卻保持著完全的靜默。也正因為如此,在別人彈劾張居正的同時,首倡挽留的几個科道自然而然就被掃了進去。可汪孚林因為只是截下了汪道昆的私信,回頭把這位伯父給“氣”得告病回鄉,這是人家伯侄之間的事,自然也就輪不到再遭到彈劾了。

    當然,其中有几分是因為他當初對付彈劾的人那手段厲害,那就不得而知了。

    對于如今都察院這一片緘默的氛圍,汪孚林自然也知道那是自己造成了張居正對科道的前后兩次清洗,這才會有萬馬齊喑的局面。而且,也許是因為皇帝不動廷杖的同時又做出了強硬表態,當這一日傍晚散衙的時候,他也沒聽說都察院有人想要繼續彈劾,又或者為吳中行等人說情的意思。可他才剛走出衙門,就只見來接自己的不是別人,正是陳炳昌。

    陳炳昌見汪孚林快步過來,立時就湊上前去,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汪大哥,張二公子那邊讓人送了信,說翰林院有不少人云集在大紗帽胡同張府門外為吳中行等人求情,還有人不管不顧往里沖。因為都是翰林院的同儕,所以他根本不敢現身出來。而且,領頭的是……是詹事府詹事兼侍讀學士,太倉王錫爵。”

    “!”

    汪孚林此時的表情和心理活動,全都概括在這一個驚嘆號里了,因為臟字是要和諧的。這次翰林院充當了反奪情的急先鋒,首先出馬的竟然是張居正的兩個門生,有當初遼東巡按御史劉台的先例在,他可以理解,但在天子做出了如此表態之后,一群翰林儲相們竟然還去堵張家大門,這是不是太離譜了一點?而且,他又不是沒去過張府,那邊不是常常都有錦衣校尉在嗎?不敢打難道還不敢攔,居然要勞動焦頭爛額的張嗣修來請自己?

    更讓他抓狂的是,領頭的竟然是王錫爵這不當首輔時最愛刷名望,當上閣老就甩了推荐者,當到首輔更是常常和言官對著干,連三王并封都做得出來的家伙——當然,王錫爵這首輔水平還是有點兒,可架不住剛愎負氣這四個字也和張居正差不離啊!

    他已經得罪了張四維這個異日首輔,再把另一個也得罪成了死敵,他日后的工作量要翻几倍?而且,好歹王錫爵當初還去送了汪道昆一下,日后很可能還可以在汪道昆起復的時候出點力,現在他一出面,日后這事怎么整?

    “汪大哥,如果為難的話,要不找個借口,又或者耽擱一下?”

    汪孚林聽到陳炳昌這餿主意,頓時沒好氣地搖了搖頭:“行百里者半九十,連日以來真正能進到張府內中的人屈指可數,再說張嗣修都請了我,我怎么可能不去?你不用送我了,自己回家去,我這就去張家看看!”

    見汪孚林接過缰繩就毫不遲疑地上馬,陳炳昌想追上去,可隨即就停下了腳步,心情不禁有些郁結。

    他在廣州的時候還能幫上汪孚林一點忙,可到了京師,卻好像根本只是坐在書房里而已。可汪孚林對自己卻一向沒得說,之前他甚至還聽到汪孚林私底下對程乃軒提起,要讓他過去給金寶伴讀——說是伴讀,其實不就是蹭許家的那點資源?他怎么好意思?

    就在他猶猶豫豫的時候,背后突然傳來了一個熱絡的聲音:“這位小兄弟是汪掌道什么人?他這是去哪兒了?”

    陳炳昌猛然回神,見是一個身穿官服的年輕人,又是從都察院出來,他立刻審慎了起來,拱拱手后就說道:“我是汪爺的書記,汪爺有些事先走一步,我不敢耽擱,想告辭了。”

    見陳炳昌避若蛇蠍一般上馬離去,王繼光摸了摸鼻子,突然上前一把搶過自己隨從手中的缰繩,竟是騎著那匹騾子就追了出去。自從上次把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給彈劾下來之后,他就在都察院中一下子被孤立了,包括那几個為自己說過話的別道御史,如今竟也不理會自己,他要是不從汪孚林那打開突破口,這一年試職期滿,怎可能再留在都察院?連名聲都沒掙著一點就落得如此下場,他怎么甘心!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00:52
第815章 翻牆打一架

    汪孚林當然不會想到,王繼光看見陳炳昌來報信的那一幕,竟然就直接騎著匹大走騾追在了自己屁股后頭。在京師這種不能策馬飛奔的地方,縱使是千里駒,也和這種騾子的速度沒多少差別,所以只顧著前頭沒看后頭的他壓根沒發現王繼光,就這么直接拐進了大紗帽胡同。

    果然,他在巷口就看見,張府門外那些等著接見的車馬全都被翰林們給排擠在了后頭,一行七八個人堵住了大門,高聲嚷嚷要見張居正的聲音甚至連他離得這么遠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想到張府大門此時絕對進不去——他跑過去現身只怕要被某些正在火頭上的翰林圍毆,就算他武力值也許高一點兒,難道在張府門外上演一場全武行嗎?而且,他遠遠張望著沒瞧見王錫爵,更是頭疼。

    現實中的王錫爵他雖說不熟,可歷史中的王錫爵他挺熟啊,人不會去堵張家側門了吧?就算張居正從前對來訪的人下過通牒,敢在側門候見碰運氣的,不管是誰,一概考評降一等,黜落為外官沒商量。可王錫爵跑張府來,顯然是官都未必要了,還怕張居正從前立下的那規矩?說不定就給人闖進去了呢?

    他想到這里便調轉了馬頭,可一出巷口就看到了王繼光。見這位隸屬于廣東道的試御史一臉措手不及的傻樣,訥訥老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就眉頭一挑道:“子善這是追著我到這里來的?”

    “是……不是!只是我看見汪掌道走得急,生怕有什么事,所以跟過來看看!”王繼光急中生智找了這么個理由,見汪孚林面露譏誚,他只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當下哪里還敢停留,連忙陪笑道,“既是沒事我就放心了,我這就走……”

    “等等!”

    這一次,卻換成汪孚林直接開口把人喝住。要跟就跟,要走就走,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見原本已經手忙腳亂操控騾子的王繼光很有些遲疑地停下手,他方才笑瞇瞇地說道:“你過去張府門前問一聲,詹事府詹事王錫爵在哪?”

    王繼光本想拒絕,可想想自己如今的處境,他咬了咬牙,最終便騎著騾子過去,當然不會去問那些正在激昂之中翰林們,而是找了一乘路邊的轎子問了個仔細。好在因為今天這事非同小可,外頭一溜在張府門外刷存在感的官員們全都聽了一鱗半爪,當下王繼光回來時,便小心翼翼地說道:“聽說王學士領頭來的,然后他動作最敏捷,給他繞到張府側門,沖進去了。”

    汪孚林只覺得牙都酸了。這么多翰林都攔了下來,獨獨把一個四十開外年紀不小,也不是練家子的王錫爵給放進了側門?這要說那些阻擋的家伙中,沒人和王錫爵暗通款曲,沒點貓膩,誰信!

    瞥了一眼顯然希望趕緊離開的王繼光,他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我正愁沒幫手呢,你既然來了,那就跟我來,有事你可以搭把手。”

    什么搭把手?

    王繼光身不由己地跟著汪孚林出了大紗帽胡同,等到繞著張家外頭圍牆轉了小半圈之后,他看到汪孚林停在了某處,卻是抬起頭來看圍牆,他登時變了臉色,心中生出了一個自己完全無法相信的念頭。果然,還不等他開口,就只聽汪孚林氣定神閑地說道:“會翻牆嗎?這牆不高,里頭就是首輔大人的書房,翻過去之后,說不定還能見那位元輔一面。”

    扑通——

    王繼光嚇得直接從騾子上跌落了下來。好容易昏頭黑腦地爬起身,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結結巴巴地說:“汪掌道,這不是開玩笑!”

    “不會翻牆?還是說,其實你也反對元輔奪情?”

    那當然,因為這不合倫理綱常!

    王繼光在心里大叫了一聲。然而,他深知自己之前上書被給事中攻譖,如今還屬于污名沒被洗脫的狀態,而且在都察院中也孤立無援,如若連出名的機會都沒有就被罷官革職,那么簡直是考中進士后,連個水花都沒聽見就中斷了仕途,日后想要起復也是痴心妄想。若不是今次發現上書諫奪情不是終南捷徑,而是自毀前程,他早就跟著上書了!于是,在天人交戰的掙扎之后,他几乎是從牙縫里迸出了一句話。

    “我不會翻牆。”

    “我托你一把。”

    面對汪孚林想都不想的這五字回答,王繼光簡直都快哭了。然而,看到汪孚林直接下了馬來,活動了一下手腳,分明就是做墊腳的凳子,也要幫他翻牆進張府,他終于意識到眼下沒有第二個選擇。他把心一橫從騾子背上下來,也不拿汪孚林當墊腳的,讓干脆讓汪孚林牽著坐騎在圍牆之下,緊跟著,自己踩著馬鐙直接站在了馬鞍上,攀著牆頭,竟是沒費多大勁就上去了!

    成功登頂的一剎那,他想到的不是別的,而是小時候那翻牆爬樹的淘氣功夫一點都沒落下……可自從家里對他讀書拘管嚴格之后,多少年沒這么過了?

    在得意和悵惘交織于腦海的一剎那,他便瞧見院門處一個中年人氣沖沖地進來,身前左右還有好几個家仆模樣的正在阻攔。在這一片兵荒馬亂之下,竟然沒有人注意到翻牆的自己。正當他不知該如何是好時,猛地只聽到背后傳來汪孚林的聲音,扭頭一看,卻發現汪孚林也已經上來了,卻是沖著自己微微一笑!

    “那就是翰林院中有名的學士王錫爵,敢不敢去和他打一架?”

    “……”

    王繼光聞聽此言,終于再也把握不了平衡,一下子從牆頭掉了下來。聽到這動靜,無論是不管不顧進來找張居正的王錫爵,還是其他几個張府家仆,不自覺地都往這邊看了過來。當瞧見有人翻越圍牆落地時,每一個人那心頭赫然都是無數個驚嘆號,尤其是王錫爵心里更是本能地生出了一個念頭。

    自己好歹還是闖側門,竟然有人翻牆也要找張居正理論嗎?

    先是從騾子背上摔下來,然后是從牆頭摔下來,王繼光只覺得今天自己實在是背運透頂。可是,兩次全都沒摔出任何好歹來,當他支撐著站起身時,心里突然也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怒火。他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就這么徑直沖上前去,一把揪住王錫爵的領子,厲聲喝道:“王荊石,你還我公道!”

    正守在父親書房門口作為最后一道防線的張嗣修聽到動靜正好出門,恰恰好好就看到這一幕,登時目瞪口呆。眼見得王繼光竟是和王錫爵扭打在了一塊,口口聲聲要求個公道,兩人打著打著就打出院門去了。他只覺得今天這一出出實在是出人意料極了。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牆頭又傳來了些許動靜,扭頭一看,卻見汪孚林正用一個極其瀟灑漂亮的動作從牆頭翻落,穩穩落在了地上,隨即還輕輕拍了拍手,這才朝他走上前來。

    “世卿……你這是……”

    “張府門前被人堵了,側門闖進來一個王錫爵,我也不可能進來,只有出此下策。只不過,正好抓到一個跟在我后頭過來窺探動靜的王繼光,我就支使他先翻牆過來了。反正都已經是亂成一鍋粥,大不了再亂一些,你不介意吧?”

    張嗣修也在翰林院,平日里看王錫爵也算是個挺好說話的人,固然聽說過其剛直負氣的名聲,可今天還是第一次見識,已然驚出了一頭冷汗來。對于汪孚林這實在太不按照常理出牌的路數,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耳聽得外間竟然還在厮打,他臉色抽搐了一下,隨即苦笑道:“那這怎么收場?”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王荊石今天一路直闖到這里,如若突破你這一關見到了元輔,自然難免據理力爭,到時候若是辯不過他,元輔說不定還要吃點虧。如今讓王繼光死纏爛打,拖一時是一時,實在不行,這不是還有我嗎?”事到如今,汪孚林已經豁出去了。反正現如今汪道昆已經刷出了一個好名聲,大不了他回頭叫金寶和自己解除養父養子的關系,令金寶歸宗,划清界限,憑著小家伙是許國學生的關系,一朝中了進士便前途無量。

    至于他自己,眼下抱緊張居正大腿再說!

    張嗣修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屋子,暗想父親聽到這話,大概心里會非常不是滋味。他又何嘗不是?往日在翰林院自認為非常有人緣,可之前堵在門口的那些翰林,又有几個人真正瞧得起自己這相府公子?連往日結交過的那几個同年,現如今竟也是那樣的態度。于是,他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這才不好意思地說道:“之前派人去你家里報信,確實是我病急亂投醫了,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外頭的厮打吵鬧聲漸漸止歇,汪孚林便囑咐張嗣修繼續守在門前,自己悄悄地閃過去打算看個究竟。可他剛出院門,就只見王繼光正狼狽不堪地坐在地上,而王錫爵則是已經氣呼呼地往外走,只能看見后腦勺和背影。而几個張府家丁一臉的不知所措,尤其是當看見他從院子里出來時,更是連眼睛都直了。

    畢竟,正居喪在家的老爺都有些什么客人,他們能不知道嗎,這汪孚林是從哪來的?

    “二公子吩咐,跟著王學士送一程,別讓他再鬧出什么幺蛾子來。記得閉上嘴,別說我在這里!”汪孚林努了努嘴,見几個家丁這才如夢初醒地追了上去,他這才走上前,伸手把王繼光扶了起來,又掏出帕子遞了過去,“擦擦,臉上都是浮灰。”

    王繼光剛剛胡亂嚷嚷著和王錫爵打了一架,可與其說是為了汪孚林在后頭用一根無形的鞭子趕著,還不如說是因為連日以來憋了一肚子火,竟是全都發泄在了王錫爵身上。然而,此時架打完了,年輕力壯的他并沒有奈何得了王錫爵,甚至還小小吃了點虧,他茫然地接過汪孚林遞來的帕子擦了擦臉,漸漸就完全回過神來,一張臉頓時變成了白紙似的。

    王錫爵是誰?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朝野聞名,可以說是天下名士,他竟然敢沒有任何理由地與其打架?完了,他那時腦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汪孚林看出了王繼光的惶恐不安——雖說上次這家伙竟敢溜進他的房間偷看他的東西,而后又自作聰明寫了那道奏疏,事發之后不肯承認,挨了彈劾后便拉上了都察院一幫御史與那些給事中對攻,而且平日里也是行事功利,不比馬朝陽等其他人穩重,甚至今天還悄悄跟蹤了自己,可是,既然把人拉下了水,他當然不會就此袖手不管。等把人拽回院子之后,他見張嗣修匆匆迎了上來,便把王繼光給推了出來。

    “多虧王子善,王錫爵氣呼呼地走了。”

    雖說對王繼光談不上什么好印象,但畢竟再差一點兒,王錫爵就直接沖到張居正面前了,因此張嗣修也就善意地對人點了點頭,隨即開口說道:“我這就讓人去外頭收拾你們的騾馬,到我書房坐吧,順便讓子善換一身衣服。”

    汪孚林本也沒事求見張居正,聞言便點了點頭。王繼光則是這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心里的怨氣消解了大半。他固然很看重名聲,可如今揚名的希望便猶如長江流水滾滾而去回不來,自怨自艾也沒用,他便把心一橫,跟在了汪孚林身后。等到張嗣修安排好了書童,帶他去換下那一身滿是塵土和破口子的衣服時,他瞅了一眼鎮定自若和張嗣修對坐的汪孚林,突然覺得今天的結果還不算最壞。

    而王繼光一離開,汪孚林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從前來時,張府門口和四周常有錦衣校尉巡行,今日前來卻不見人,而且,張二兄不覺得王錫爵闖關太過容易了?”

    張嗣修對王錫爵差點闖到父親面前,只覺得有些難以啟齒——畢竟,他想到王錫爵也算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在翰林院中抬頭不見低頭見,所以存著几分香火情,又怕傷了人,可就是這樣畏首畏尾,方才險些鬧出大亂子——然而,汪孚林提到往日都在今天卻不在的錦衣衛,他頓時怔住了。

    遲疑了好一會兒,他才不大確定地說道:“自從沒了游七,父親身邊用人有些不湊手,上次因為你的意見,派人去見徐爵請勿用廷杖,那人好像也戰戰兢兢,沒對徐爵說清楚,這才鬧出前時朝會上竟然有錦衣衛執刑校尉在場的局面。也許這錦衣衛的人也是因為父親守喪,放著不好看,于是暫時撤走……”

    聽到這里,汪孚林卻忍不住暗自倒吸一口涼氣。他算來算去,確實漏算了馮保的反應。張居正就算被自己說動,不打算用廷杖了,可馮保呢?他那天又說動了張宏,如果張宏探知張居正的心意,然后去說動了萬歷皇帝,那么一來,馮保又會怎么想?徐爵那里,沒了與其勢均力敵的游七,又會從中興風作浪否?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道理,他該明白的,這次真是犯了個不小的錯誤!

    安知今日張府門前沒了一貫都有的錦衣衛,于是放了個王錫爵進來,這就不是馮保縱容的!不是為了和張居正反目翻臉,只為讓張居正看清楚真正的形勢!

    PS:兩更九千字,算是補一點之前的偷懶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01:00
第816章 一條道走到黑

    昏暗的書房中,一個老者在羅漢床上盤腿而坐,枯瘦而憔悴的臉上,一雙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哪怕當聽到推門而入的聲音,他也沒有抬頭去看,只是等到腳步聲已經到了身前時,這才呵呵笑了一聲:“我還以為你見了嗣修就會告辭離去,怎又想起來見我?”

    “本來是打算趁著已經入夜,悄悄從側門走的,只是有點不放心,我就過來看看。”汪孚林嘴里這么說,眼睛卻瞟了一眼那邊廂堆得亂七八糟,顯然很久沒有收拾的書案,隨即才字斟句酌地開口說道,“元輔此時,是否覺得舉世皆敵?”

    “舉世皆敵……舉世皆敵!哈哈哈哈,不錯,這四個字實在是精辟,我眼下便是如此處境!”

    大笑過后,張居正便垂下眼瞼說道:“我和老父一別便是十九年,無論是出于什么樣的理由,都是應該立刻奔喪,丁憂守制。可你是知道的,便是我得到喪報之前請了那十天病假,朝中是什么光景?呵呵,說是群魔亂舞也不為過!而且,你還說過,有人仿照高拱口吻寫我陰謀擅權等等,我尚在朝中便是如此,我若是就此一走,還不知道有多少臟水要潑上來!”

    聽到這話,汪孚林挺不以為然,他編出那段亂七八糟的固然四處是破綻,可高拱的原稿中,張居正勾結馮保那點行徑卻是細節分明,沒冤枉張居正,這位首輔還真談不上什么光明正大……

    “從前我只是想凡事緩緩圖之,不用操之過急。我年不到五十便官居首輔,有的是時間推行我的主張,有的是時間教導皇上成為聖君。至于那些不認同我的人,他們大可走人,又或者去地方施政,只要不是毫無意義地抨擊彈劾,我這點容人之量還是有的。可現在我知道了,哪怕是往日和我看似親厚之人,真當我遇事時,卻恨不得逐我而后快!王錫爵……呵,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

    “換成國朝前期那些閣老被奪情時,哪有如今這看似洶涌的輿論?就連皇上也說,我之一身系之國家安危,又豈是一般金革之事能比?可在那些人眼中,孝道大過忠義……歷來士大夫丁憂守制,也就是最初的几個月真的守著墳塋做個樣子,可之后呢,又有几個是真的結廬而居,真心為此哀慟?不還是走親訪友,甚至在外參加詩社文會,難道這就很有居喪的樣子?多少人做出個樣子,就是為了標榜孝道名聲而已,如今倒還大義凜然來指摘我!”

    汪孚林知道張居正有些話絕對不會對張嗣修這個兒子說;而他和馮保固然是盟友,平日里為了避嫌卻少有走動,自然更不可能如此發泄出氣;而殷正茂這些一部尚書之類的高官,因為是張居正自己提拔起來的,更不肯露出這種姿態;至于其他那些阿附于羽翼之下的科道以及其他低品官,張居正更是絕對不會露出任何口風。所以,他眼下送上門來,純粹給這位首輔送個可以傾吐的垃圾桶。于是,他非常耐心地坐在那里,直到張居正最終罵得累了。

    直到這時候,他方才欠了欠身說:“剛剛我和張二兄賠過禮,因為事出突然,我無計可施,于是就帶著王繼光翻了牆,還請元輔寬宥。”

    張居正之前就聽到了外頭的動靜,但直到此時,方才知道汪孚林竟然是翻牆進來的!饒是他當官几十載,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朝廷命官,這會兒竟是哭笑不得。可下一刻,汪孚林便嬉皮笑臉地說出了几句話。

    “倒是元輔這書房,實在放在了府中太偏僻的地方,距離外間就一道圍牆,太過于疏忽了,這要是今天翻牆的不是我呢?須知當初有人窺探我家中動靜,以為我大棍子打死了兩個門房,還不就是因為那個院子出于左鄰右舍之間的緣故?我剛剛還和張二兄說呢,從前還看得到錦衣衛,偏偏這几天沒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怕百官再多口舌是非的緣故。”

    張居正是什么人?汪孚林舉一反三,他哪還有品不出滋味的道理?盡管今早他沒有去早朝,張嗣修也在家陪侍,但自有親信將早朝情形送了信過來。他絕對不會認為馮保派廠衛在皇極門前擺出那樣的陣仗,只是用廷杖來恐嚇震懾那些文官,他能夠猜到,馮保只怕對自己的建議置若罔聞,是真的打算動用廷杖!至于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估摸著是小皇帝那邊出了岔子。而如今自己屋宅左右的那些錦衣衛都被撤掉是怎么回事,那就可想而知了。

    馮保是在告訴自己,誰才可倚靠信賴!

    汪孚林知道自己該做的做了,該帶到的消息也帶到了,聽了張居正這么一大通垃圾話,也該走了。可就在他起身告退的時候,張居正突然一指桌案,沉聲說道:“這是我理出來的,今后几年打算做的事情,你可以去看一看。”

    對于這樣一個只要是親信就會必定認為殊榮的差事,汪孚林卻張大嘴頗為愕然,等猶猶豫豫過去,從滿桌子亂七八糟的紙片中,找出了關鍵的几張,他掃了一眼第一張就几乎想砸自己的腦袋——不消說,這是張居正做的那么多事情中,最最被人憎恨詬病的一條——重新丈量土地!

    他三下五除二瀏覽了一系列細則,趕緊又去看其他的,卻發現第二張赫然便是逐步禁止天下私學。簡直郁悶到想要吐血的汪孚林繼續往下,便看到將之前在東南數地推行的一條鞭逐步推廣到全國這種料想之中的措施。至于接下來零零碎碎的那些條規,已經沒法引起他的詫異了。這位是一面大刀闊斧清查弊政,一面鉗制言路,真的是准備一條道走到黑了!

    張居正沒有太注意汪孚林是怎么看的,直到人又回到了自己的身前,卻是一言不發,他便淡淡地說道:“從前我還終究愛惜名聲,至于現在,反正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個貪位忘親,不顧人倫的敗類,那我也沒有什么可以顧忌的了。等穩定了朝局,回鄉歸葬之后,我會逐步把這些條條框框全都推行起來。至于用人,呵,那些成天嗡嗡嗡叫個沒完的蒼蠅蚊子,他們要么給我在地方府縣好好做事,要么就給我滾回鄉去養老!”

    真的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汪孚林親身經歷了一遭,算是有些了解張居正的心態了。張居正本來還打算注重一下名聲,在做事的同時當個名垂千古的首輔,可既然奪情這件事已經被炒作到了這樣的高度,臉面名聲已經完全沒有了,那么索性撕破臉破罐子破摔,強力又或者說強行把想做的事情推行下去,再也不顧什么后果了!

    他想了一想,便開口說道:“其實,如若日后還有人交相彈劾此事,最好的辦法不是廷杖,也不是貶斥罷官,而是直接章奏留中,將那些慷慨之詞丟在腦后。不是我身為言官卻給言官抹黑,有些事情,其實是越理會越來勁的。”

    說到這里,他隱隱約約覺得,萬歷皇帝几十年不上朝,更不批復奏疏是個什么心態了。除卻賭氣之外,讓那些言官奏疏全都留在大內,讓他們慷慨激昂精心炮制的詞句無人得知,這豈不是一種快意的報復?反正你就算有奏疏底稿,可只有底稿沒有正本,你哪來的名揚天下?

    “世卿你雖年少,有時候說話卻是切中時弊。”張居正輕輕舒了一口氣,直接就呵了一聲,“看破世情的老頭子,只怕也沒你這么眼利!好了,你回去吧,等我來日回內閣之日,便以你主持刷卷京畿,如今你且和刑部大理寺,先把理刑的事情做好。”

    “是,那下官告退了。”

    汪孚林巴不得趕緊走,否則等張居正反應過來,把桌上那些難辦的事情直接弄一樁來讓他經管,那是多可怕的事情?

    等到張嗣修死活留著吃了一頓飯,汪孚林和王繼光一同從張府側門出來,他帶著騎了騾子的王繼光往附近另外一條小巷兜了個圈子,遠遠望見五城兵馬司已經預備巡夜了,他才對身后落后一步,顯然心事重重的王繼光說:“想要留在都察院,日后做事盡心,上書的時候就動點腦子,我還不至于要侵占下屬的功勞。如果不想留在都察院,熬到一年試職期滿,我也可以設法給你謀一個知州的位子。子善,你自己好自為之。走吧,我送你回去。”

    王繼光知道今天被汪孚林坑了一把,可聽到這樣的結果,他恨不得再被汪孚林坑一把。畢竟在都察院這么多天,他對汪孚林的脾氣也算是摸到了不少,所以不是很擔心汪孚林這是在隨便拿來糊弄自己。相比終于得到了這個難糊弄上司的認可,甚至還進了大紗帽胡同張府——盡管是翻牆——他今天和王錫爵那莫名其妙一場架的后果,他已經懶得去想了。

    打都打過了,還能怎么著?

    當汪孚林繞了個大圈先把王繼光送回去,隨即才回到了自己家時,月亮早已經升得老高。兩個門房汪吉和汪祥一個張羅著牽馬,一個則跟在汪孚林身邊滿臉堆笑地說道:“公子回來得遲了,徽州那邊派了信使過來,就在陳相公出去之后一會兒剛到的。小的之前還聽到里頭歡聲笑語呢,寶哥兒也來了。”

    先是微微一怔的汪孚林立刻顧不得和這門房說話了,點點頭后便一陣風似的進了二門,果然迎面撞上了迎出來的金寶。一貫總有點腼腆的金寶這會兒壓根忘了行禮,一上前就抓住他的胳膊說道:“爹,娘生了個大胖小子,說是足有六斤!”

    汪孚林頓時嚇了一跳。要知道這年頭可不像后世能夠剖腹產,孩子大了就意味著母親受罪了,他慌忙問道:“你娘呢,可還平安?”

    金寶還沒見過汪孚林這樣慌慌張張的樣子,頓時笑了起來:“娘好著呢。您又不是不知道,她一貫愛騎馬,愛練武,打熬的好筋骨,又不像是那些一步都不肯多走的大家閨秀,生產的時候順順當當,就是比之前算好的日子遲了好几天,讓家里人嚇得不輕,信使上京路上又遇到一次大雨引發山洪,所以耽擱了。”

    汪孚林聽到這里,已經如釋重負。從金寶口中得知小北還有信送來,他就甚至顧不得回房,一路走就一路撕開了,等進屋之后光線充足,他甚至來不及坐下,就先一張一張看起了那厚厚一沓信箋。盡管往日也有家書,但如今這其中還包括妻子在生產之前滿含憂慮不安的親筆信,自然讓他心中多了几分愧疚。畢竟,這年頭女人生孩子這種鬼門關,當丈夫的卻不在身邊,他怎不擔心那種最糟糕的可能性?

    等到看到末了一張,是父親汪道蘊的親筆,卻是讓他給孩子起名,他想起還欠金寶一個表字,頓時苦笑了起來。沉思片刻,他就把屋子里伺候的人都屏退了下去,隨即才看著金寶說道:“你弟弟的名字且不說,之前我答應過給你起表字,然后讓你正式拜在許學士名下,如今想來,這表字就讓許學士起,我便不越俎代庖了。你先不要忙,我的話還沒說完。”

    汪孚林從來不對金寶說朝中局勢,但是,今天他卻破了例,從自己此次回京之后的經歷說起。這其中,很少一部分是金寶從許國又或者其他渠道聽說過的,但極大一部分,是金寶從來都沒料想過的。尤其是當聽到汪孚林和汪道昆乃是假反目的時候,他終于駭然色變,意識到了此中凶險的程度。

    居然要讓汪孚林做出這種決定,汪道昆竟然還答應了!

    “爹……”

    “我如今是一時半會下不了船,說到底就是騎虎難下。不拼掉張四維這個三輔,我只怕日后一天安穩日子也過不了。所以,你的事情我會來日找個機會和你的老師許學士商量,看看什么時候讓你認祖歸宗。你已經是舉人,哪怕異日我出了什么事,你只要不是我的兒子,而是同族晚輩,這官路仕途就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不!我決不答應!”

    金寶好像沒看見汪孚林那張一下子僵住的臉,換上了鄭重其事的表情:“伯祖父如今因勸諫首輔丁憂守制而回鄉養病,叔祖父也已經出仕為官,松明山汪氏已經保留了元氣,至于我,這么多年來受了父親多少養育之恩,要是也和您離心離德,父親您覺得首輔大人會怎么看松明山汪氏,日后別人又怎么看松明山汪氏?雞蛋不放在一個籃子里固然不錯,但別說我過不去這個坎,就是許學士,也不會贊同您這么做的!父親您要一條道走到黑,總得有人陪著吧?”

    PS: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01:09
第817章 骨肉姻親

    汪孚林原本准備了一大堆道理,而且在他心目中,金寶還是當年那個憨憨的小童,只要是自己說的話一定會照做,所以,他壓根沒料到這位養子會有這樣的反應。他板起臉想要教訓兩句,但見金寶一臉的正色,他突然覺得,原本准備的那一大堆話,就如同冰塊一般消融散去。

    見他默不做聲,金寶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來:“爹,如今外界對于元輔奪情的事眾說紛紜,爹雖說站在首輔大人這一邊,但那是為了松明山汪氏處于危機之中,并非是真心贊同,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這才會千方百計勸了元輔勿用廷杖,難道不是嗎?禮法綱常,天倫大道,怎么能不遵守?就如同爹當初將我從狠毒的兄長手中救出來,又將我養在膝下,教我讀書明理,如若我因將來可能會遇到的阻礙便不認這父子關系,怎對得起良心?”

    這和張居正是不一樣的!

    汪孚林很想這么說,而且他更想對金寶說,其實自己真不在乎張居正奪情與否,甚至對所謂三綱五常的儒家禮法,他都不是那么在意——忠君之心就更加不用說了。他是純粹因為張四維這個仇人如鯁在喉,這才不得不緊跟張居正的步伐。可是,金寶終究是自幼在學校偷聽的聖賢書,跟的老師更是一個比一個厲害,許國這種翰林院非常知名的學士,在講授經史的同時,也在潛移默化中灌輸那些禮法。所以,他想想就不費那個勁了。

    “你想好了,情分不在于外在,而在乎于心,我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么樣的事,但你好容易才考中這么一個舉人……”

    “爹!”

    看到金寶那張不想繼續再繼續這個話題的臉,汪孚林頓時有些悻悻然。他從來就不是個君子,奈何他敬重的長輩同輩,他親眼看著長大的晚輩,一個個卻特別君子,喜歡在這種他根本不在意的問題上死爭,比如汪道昆,比如沈懋學,比如金寶……汪道昆那至少是人老成精,說真君子沒人信,偽君子太過分,只能說有自己的堅持。可看看沈懋學,看看金寶……說實在的金寶這性子實在是太適合當沈家女婿了!

    由著死硬態度的養子在那一動不動跪了一刻鐘,汪孚林才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伸出一只手就把人拉了起來。然而,因為跪的時間稍長了些,腿腳發麻,金寶起身的時候一個趔趄,眼看就要摔倒的時候,卻被穩穩地托住了,但前沖的勢頭卻依舊未止,竟是直接撞在了汪孚林的肩膀上。好容易站直了身子,他顧不得去揉發痛的鼻子,趕緊站得端正筆直。

    而這時候,汪孚林卻已經岔開話題了:“既然你認准了,那好,剛剛那話,就當做我沒說過。”

    金寶登時喜形于色,隨即便趁機說道:“還有表字的事,爹,我來時許學士還說過,表字還是由您來起,他雖說是我將來的老師,但不在乎這個。而且……您總不會說之前就真沒想過吧?”

    汪孚林不由得沒好氣瞪了養子一眼。給你這么好機會,也不知道奉承一下那位前途無量的老師,怎么就這么死心眼呢?瞪歸瞪,但他心里卻還是有几分欣慰和嘉許。

    “你的表字,我之前確實想過很久。你的名字雖說如今聽著有些俗,但那是你死了的親生父親給你起的,那就讓它繼續隨著你。而這表字,也從你這名字起。金乃是五行之一,而尚書對五行有云,‘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所以,就取一個辛字。”

    這確實是他想了很多天的結果,此時說來,自是侃侃而談:“而寶者,天子印璽曰寶。至尊至貴。貴者,高也尊也。如果不是三皇五帝的帝嚳出自高辛氏,我當初想取表字高辛的,只愿你歷經辛勞之后,能等上高峰頂點。然高處不勝寒,高便不如維了。天子之寶是印璽,然則一國之寶,卻在于維,管子牧民篇有云,國有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我給你取的表字,便是維辛。”

    “維辛……維辛……”

    金寶咀嚼著這几個字,卻沒有在意汪孚林引經據典的解釋,而是想到了自己當初在社學偷聽,私底下用樹枝學寫字,那苦中作樂的時光,一時禁不住痴了。這么多年過去,當初那段苦難得好像永無盡頭的日子,已經漸漸從腦海中淡忘了,可如今那段記憶卻冷不丁再次跳了出來,讓他重新審視了如今的生活。在默立了片刻之后,他突然再次下拜磕了個頭道:“多謝父親費心了!”

    汪孚林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事實上,他簡直都快把書翻爛了,這才最終想到了這個表字,和當初譚綸看似信手拈來完全不同——當然,譚綸是不是早就從汪道昆那里知道那么一件事,于是做好准備,早就起好了一個表字放在那,他就不大清楚了——他之前一口氣起了十几個備選,但仔仔細細品味其中含義,最終便還是挑了維辛。見金寶顯然接受了,他如釋重負,再次把人扶起來之后,便拍了拍小家伙的臂膀。

    “我今天在張府,恰逢沈君典寫了信給張嗣修,想要為吳中行趙用賢兩人求情,但張嗣修正在火頭上,連回信的意思都沒有。我之前勸過他和馮夢禎,照此情形看,沈君典應該會告病回鄉。他既然回鄉,旁人興許要想東想西,所以等到許學士正式收你為學生之后,你就回徽州去,到宣城把媳婦娶回來。”

    “是。”金寶想都不想便答應了下來,見汪孚林又看了一眼那封報喜添貴子的家書,好像是發起愁來,他就小聲問道,“爹難道就沒給弟弟妹妹早點起些名字備著?”

    “男男女女的名字起了一百多個……但最后全都否了。”汪孚林有些惱火地抓了抓頭發,隨即就有些賭氣地說道,“反正大名不急,小名兒你祖父和你娘他們都會商量著,我再起兩個送回去,拖一年半載也不要緊。”

    金寶還是第一次見養父這樣孩子氣,頓時不禁莞爾。等到汪孚林提到過几日休沐時,程乃軒會搬遷過來,汪家這邊也會調整各處院落的功能,請了刑部左侍郎王篆前來溫居,順帶給各處屋舍題名,他自是答應屆時早些過來。而今夜已經有些晚了,他便留了下來,次日等到汪孚林去衙門時,方才回許家。

    昨日又是罷官,又是流放,廷杖的陣仗都已經擺在了皇極門外,次日卻依舊有人上書抗辯,同時為吳中行等人求情。然而,送到通政司那些奏疏中最顯眼的,并不是彈劾張居正的,而是彈劾的吏部尚書張瀚不稱職的奏疏。張瀚此前沒有告病,便是抱著萬中無一的希望,希望翰林院和六部那些清流能夠喚起科道官員的膽氣,跟著一同彈劾張居正,將奪情之事扳過來,可如今看到科道萬馬齊喑,他自知躲不過這一劫,便在這一天晚間干脆利落上書求去。

    然而,往日疏入至少要挽留個兩三回的慣例,放在他身上卻如同狗屁,他一上書,萬歷皇帝便准了,直叫他本就低落的心情更添了几分不甘。然而,除卻他不甘心再為張居正傀儡,奮而爭取獨立的心愿落空,因而生出的那股悵惘之外,他也不是沒有一丁點如釋重負。

    就張居正這剛愎自用,容不得人的性子,日后絕沒有好下場,他還不如趁此一退了之,說不定還給子孫留了一條后路!

    兵部尚書和吏部尚書,這兩個需要大廷推的職位先后空缺,自然讓朝中上下震動不小。而就在這時候,工部尚書郭朝賓也以年老體弱為由,几次三番請求致仕。汪孚林看看勉強被自己勸下來的刑部尚書劉應節,年紀一大把還暫時在任上死撐的左都御史陳瓚,想想這朝中內閣之外權力最大的七卿差點兒就要先后換去其五的局面,再想想張居正已經清楚地認識到了舉世皆敵的窘境,他在私底下和程乃軒議論時,便把根子歸結到了隆萬之交的權力更迭上。

    “高拱那時候受遺命輔政,可他千不該萬不該,就想要把手伸到內廷,打算把一直都看不順眼的馮保給拿下來。那是兩宮皇太后都很信賴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他把持了內閣還不夠,卻還想朝司禮監伸手,馮保再挑唆兩句,怎么會不激起兩位太后的反感?幼主權臣,兩個從來都沒參與過政務的太后,是信得過顯然對她們恭敬有加的馮保,還是高拱,這不是明擺著嗎?再說馮保都勾結上張居正了,不踹掉高拱他就自己要被趕走,還用選嗎?”

    “所以,哪怕張居正對外臣壓制再厲害,只要忠君敬上,對本該屬于司禮監的事務絕不逾越插手,皇上和兩位太后自然就不會動他,他就算應該丁憂守制,也會奪情起復,你是想說這話吧?在宮里看來,皇上還沒親政之前,外廷最好別有變動,否則上來一個要對內廷指手畫腳的,那便不可忍受了。”程乃軒捋起袖子親自布置著自己的書房,嘴里同樣對宮中至尊以及首輔大人沒太多尊敬,等到將盆景最終放對了位置,他才拍了拍手。

    “反正不關我的事,如今科道那是萬馬齊喑,我就更不會做出頭鳥了。今天你不是說刑部左侍郎王紹芳會來嗎?你說我要不要委婉提一提放出去的事?”

    汪孚林之前從張居正那看到的几份計划,卻還沒有對任何人提過,此時程乃軒再提放外任,他略一躊躇,終究還是開口說了張居正打算丈量土地,禁絕私人書院,以及要把原本在几個布政司試行的一條鞭推廣到全國。果然,因為之前費盡心力將安陽縣治理得頗好,對當好外官信心十足,或者說雄心勃勃的程大公子,登時面如土色。

    他和那些豪紳大戶無不打過交道,怎不知道張居正日后要推行這些政令,要得罪的是天底下一大批富紳地主以及讀書人?

    “元輔這簡直是在……”程乃軒好容易才把作死兩個字給吞了回去。盡管國朝并沒有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天下這種說法,起始于朱元璋,在成化正德嘉靖年間發揚光大的廷杖更是把士大夫的臉面作踐殆盡,可是,一國之君無論如何都離不開士大夫,不得不捏著鼻子一面用一面制衡,更何況張居正還只是區區首輔?完全氣餒的他一屁股在書桌后頭一坐,這才有氣無力地說道,“這樣看起來,首輔大人異日要平平安安退下來,安逸過晚年,難啊!”

    誰說不是呢?所以,他是不指望力挽狂瀾了,可如果能讓張四維早點滾蛋,沒有這個對張居正暗地里懷有深仇大恨的人當首輔,而是換成申時行又或者其他人,也許日后清算能控制點兒?反正他還在呢,和點稀泥應該問題不大。當然,最好的辦法是讓萬歷皇帝和張居正之間不要完全決裂,但如此一來,他得抓好張宏這條線……同時,如果有可能,在萬歷皇帝身邊的張鯨和張誠這種狗腿子身上打打主意,那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畢竟,這不是為了張居正,也是為了他自己啊!

    在這種年頭謀生求存,他容易嗎?

    “汪大哥,王大人來了!”

    屋子里合起來可以稱之為科道的兩個主人立刻站起身,程乃軒更是一時愁容盡去,打了個呵欠道:“算了,既來之則安之,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走,我跟你去見識見識刑部這位剛一上任就傳出精明強干名聲的少司寇!”

    王篆今日應約而來,一到胡同便發現,地面仿佛是重新鋪墊修整過。朝著胡同口一共是兩座門樓,此外再無別家,顯然就是汪孚林所說的,做了鄰居的好友程給諫也把家安在了這里。他畢竟是汪孚林邀來的,走過第一座門樓看見挂著程府的匾額,本待繼續前行,誰知道里頭一個門房似的,缺了半邊耳朵的少年探出頭來一瞧,隨即就立刻迎了出來。

    “可是王司寇?我家汪公子眼下就在這程府,您若不介意,就先來這里坐坐?”

    王篆只帶著兩個隨從,聽到汪孚林竟然在隔壁,他也沒太在意,當下笑著應了。等到又是一個少年出來迎接,聽其通名,赫然是汪孚林從廣東帶回來的書記陳炳昌,他隨其入內時,少不得隨口問了几句,等經過一道中牆時,看見一道門正敞開著,他就若有所思地問道:“這應該就是通到汪府的門吧?”

    “王司寇說對了,我和程兄是從進學之后相交至今的,一起讀書,桂榜杏榜全都是一同題名,兩家好似一家,所以這次搬到一起做了鄰居,為了彼此方便照應,就干脆開了一道互通的門。”

    隨著這話,汪孚林和程乃軒便一同出現在王篆面前,又替程乃軒引荐道:“這是六科廊戶科給事中程乃軒,翰林院許學士的女婿,他的妻兄,便是我的連襟。”

    PS:第二更有沒有得看今天的進度,囧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01:17
第818章 說情和潤筆

    自古以來,做官便講究同鄉和同年,有時候還得加上個同年。至于官場之間相互聯姻,倚為臂膀,那就更加不足為奇了。所以,王篆聽說汪孚林和程乃軒不但是從小的交情,同年兼同鄉之外,竟然還有一層拐彎抹角的姻親關系,他頓時笑了起來。

    “如此說來,你們豈非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程乃軒對那些老學究似的官員素來沒好感,見王篆如此沒有侍郎的架子,反而調侃起了自己二人,他自然覺得對方異常親切,當即連連點頭道:“王司寇說得不差,我一直都是把雙木當成異姓兄弟看的。要不是我沒有妹子,非得讓他做妹夫不可。”

    見程乃軒又犯了這老毛病,汪孚林頓時沒好氣地瞪了這家伙一眼。緊跟著,他便想起了明明提前吩咐過,卻還是沒有早點過來的金寶,不由得皺了皺眉。畢竟,金寶的性子他最清楚,只要是他吩咐的事情,絕對不會不放在心上,什么起晚了,睡迷了之類的借口,那是不可能拿來搪塞自己的。既然如此,怎會到這時候都不見人?只不過片刻沉吟,他便決定先不要糾結此事,還是先帶王篆在自家這新居好好看看。

    程乃軒是從兩日前就開始搬到這里,各處家什早已到齊,但他家中媳婦,也就是許國的獨女,那位許大小姐又有了好消息,所以他在欣喜若狂之余,這新家便只得勞煩他一個大男人親自布置了。

    故而對于喬遷之事,他雖說也邀請過自己的岳父許國,可終究許國乃是翰林院中的大忙人,不比閣老清閑到哪去,所以他也不大指望岳父這樣的長輩會親自來,所以只邀了一下當年因為婚事給了他一頓狠的大舅哥,也是汪孚林的連襟許之誥,正好再把金寶一塊帶來。

    所以,汪孚林在嘀咕金寶怎么還沒到,程乃軒也在那思量大舅哥怎會也姍姍來遲,兩人帶著王篆四處轉悠的時候,不免就都有些略略分心。好在總有兩個人在,這個走神那個頂上,總算沒露出心不在焉的破綻來。

    而王篆當年也是三甲進士,和汪孚林和程乃軒這樣同在三甲的后生晚輩自然頗有話題,一路上他沒有賣弄文采,取的那些亭台樓閣之名都相當通俗易懂,因為兩個院子種的竹子最多,什么空翠居,什么竹里館,余下的則是什么青靄樓……按照程乃軒私底下對汪孚林的說法,王少司寇顯然是王維王摩詰的鐵杆粉絲,一個個詞十有八九都是取自王摩詰那些傳世之作。可他們兩個三甲同進士也都不是講究的人,大多數都壓根不細想便敲定了下來。

    后頭跟著的陳炳昌自然是負責記錄的,這么走一路寫一路,他也漸漸褪去了對這位三品侍郎的敬畏——畢竟,王篆這么多年來都是在外勤勤懇懇做官,經史學問反而精研得少,除卻了少年時喜歡的辭賦之外,余下的很多都擱下了。可好几個仿佛是信口拈來的詞,他邊走邊細細思量,最后卻又覺得別有另一番滋味。可正當陳小相公一路走一路學習之際,就只見背后有人呼喚,他扭頭一看,卻發現是程乃軒身邊的墨香飛奔了過來。

    “少爺,汪小官人,許學士來了,還帶著許公子和寶哥兒。”

    聽說許國竟然親自來了,汪孚林不禁有些意外,當下瞅了程乃軒一眼,眼神分明是問,你岳父今日休沐?程乃軒昨天回去探望妻子時都沒聽說這一茬,此時頓時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王篆卻不以為意,當下微微笑道:“久仰許學士大名,沒想到今日會在此巧遇,我與你們一同過去迎一迎。”

    許國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出仕至今十二年;而王篆則是嘉靖四十一年的進士,只早許國一屆。同年紀都在二十左右便中進士的汪孚林和程乃軒不同,許國三十八歲才中進士,王篆則是四十三歲才金榜題名,名次只在三甲,全都可算得上大器晚成,但從前都談不上有什么交情。見面之后,兩個年紀資歷官位雖有差別,卻總還仿佛的老者互相打招呼,而几個小的行禮問候過之后,汪孚林程乃軒看出那兩人有話要說,則拉著許之誥和金寶到了一邊。

    他們最好奇的問題自然只有一個,許國怎么來了?

    許之誥見金寶閉嘴不說話,他這個身為父親長子的,就不得不為妹夫和連襟答疑解難了。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開口說道:“就是因為聽說王司寇在這,爹才來的。翰林院這次革職了兩個,沈懋學馮夢禎又打算告病,其余的……還有好几個庶吉士甚至編修修撰要引疾歸,所以爹雖說不是掌院學士,也不得不硬著頭皮來探一探王司寇的口氣。王司寇這次留京是元輔授意,誰都知道他是近期唯一一個見到元輔的人。”

    此話一出,程乃軒忍不住斜睨了汪孚林一眼——什么唯一一個見到張居正的人?聽汪孚林的口氣,在張居正在家守七七期間,他見張居正可不止一次!

    許之誥自然不知道汪孚林和程乃軒眉來眼去交流了什么,但程乃軒那古怪的表情他卻看出來了,當下便低喝道:“爹也是沒辦法,畢竟翰林院雖不是六部科道大理寺通政司那種做實事的地方,可編撰的各種文典卻也很不少,尤其是世宗皇帝實錄正在收尾階段,一個個都撂挑子不肯干了,總不能全都讓學士們挑大梁吧?再說……”他有些不自然地頓了一頓,這才低聲說道,“爹也是被人逼來的。”

    逼來的?

    汪孚林就覺得以許國低調內斂不出頭的性子,沒道理會跑來自己這里會晤張居正的“心腹”,此刻聽到是逼來的,他自然很感興趣。他都如此,程乃軒這個不拿大舅哥當外人的就更加好奇了,先是旁敲側擊,隨即干脆拉著金寶一塊逼問。最終,實在被纏得沒辦法的許之誥便低聲說道:“是禮部馬尚書。”

    原來是馬自強……

    汪孚林輕輕舒了一口氣。馬自強是標准翰林院出身,和隆慶年間的首輔李春芳同榜,也一樣是三甲進士——由此可見哪怕以閣老來論,三甲同進士只要能夠選了庶吉士,然后留館,入閣的可能性也是絲毫不遜于鼎甲和二甲的——而這位按部就班從翰林院起步,又是萬歷皇帝的日講官,當了禮部尚書方才辭了日講官,領經筵官,萬歷皇帝還一度對馬自強不管日講而有些依依不舍。

    這是先后掌管翰林院和國子監的老上司了,馬自強出面相求,許國正在朝翰林院掌院學士兼國子監祭酒這種閣老必經職位努力,身為侍讀學士,又怎么可能不給老上司面子,還真是不想來也得來!

    果然,他們在旁邊等了片刻,許國和王篆就已經談完了。只不過,從兩人的表情來看,汪孚林也好,程乃軒也好,許之誥和金寶也好,全都看不出兩人到底有沒有談出個結果來,顯然比起城府來,許國和王篆都非比尋常,不是年輕人能輕易瞧出端倪的。

    不過,許國到底只是走馬觀花逛了逛,在程乃軒死活請自己題正堂時,他本待推到王篆頭上,可到底在對方几句翁婿的打趣之下沒有辦法,最終搖搖頭道:“汪、程、許几家,全都是歙縣數得上的大族,分支既多,堂號卻都只有數的几個。你們如今是當官的人了,為了不被別人說是數典忘祖,這正堂還是寧可隨大流,只用祖宗留下的就好。照我看,錦華,你就用你們槐塘這一支程氏最常用的慶余堂便好。”

    盡管許國的學問在翰林院那也是首屈一指的,但此時此刻汪孚林簡直實在忍不住想吐槽——哪怕程氏真有堂號叫慶余堂,可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胡雪岩那赫赫有名的慶余堂,第二時間想到的是慶余年——沒辦法,聯想太過丰富就這么不好。可是,見程乃軒非常審慎地點頭答應,而王篆竟然也滿臉贊許,他就知道,程乃軒這正堂的名字是敲定了。

    而給程乃軒做了主,許國卻不肯在汪孚林這繼續越俎代庖了,而是推給了王篆。王篆細細一思量,許國讓程乃軒不要數典忘祖,卻不肯讓汪孚林起一個祖傳的堂號,恐怕和汪孚林直接氣走了汪道昆不無關系。想想汪孚林真夠冤枉的,他也不推辭,到了汪孚林書房中,潑墨揮毫寫了濃墨重彩的三個字。

    新安堂。

    新安十姓九汪,這正堂之名乍一看是不過不失,其實追根溯源,卻也是敬天法祖,就連許國也不由得笑了起來。兩位高官這么一聯手,汪程兩家新居中但凡有點意思的院子又或者樓閣,全都安了個不錯的名字,等最終殷勤待客賓主盡歡之后,汪孚林和程乃軒非常主動地奉上了非常丰厚的潤筆。

    當然不是金銀俗物,而是如今有價無市的印章石……

    許國出身貧寒,在京城又一直都在翰林院體系,油水根本沒有,出門基本靠走……倒不至于,畢竟他是現在許村出來的最大的官,別說剛過世的許老太公那些子孫也還有繼續資助他的,就連姻親程老爺也沒少為其隱隱提供各種方便。他不是孤高的性子,但只收不太過分的資助,這些也只能夠讓他在京城過上比較普通的生活。哪怕是他的兒媳婦葉明月陪嫁丰厚,可他從不肯讓兒媳貼補家用,唯一收過的也就是兒媳婦借著他几次過生日時送的一點壽禮。

    其中多半是字畫,但今年剛送的是一方雞血石。

    而現在,程乃軒這個女婿也依樣畫葫蘆送了這么一方雞血石,他拒絕又覺得不合情理,只好開口說道:“之前我得了一副好中堂,來日讓你舅兄送來,正好懸挂在堂中。”

    程乃軒早知道岳父不肯沾自己的光,這回過來的東西絕對便宜不到哪去,只能賠笑連連,硬是說這是潤筆,不是孝敬。而王篆則是看著自己手里那方田黃,直有些哭笑不得,趁著那邊翁婿正在打擂台,他便板著臉對汪孚林低聲道:“早知道你竟是借機送禮賄賂,我就不來了!”

    “這是我和程兄早就准備好的,送給二位也算是不辱沒了好東西。古話說得好,寶劍贈英雄,而且,我又不在刑部,不過是孝敬尊長,和賄賂二字八竿子打不著。說實在的,我對王司寇說一句實話,程兄的東西也許是祖傳,我卻不一樣,只要找對了地方,這種百金難求之物,有時候卻能不費多少就能得手,畢竟,天下變賣祖上珍玩的不肖子孫多了。我又不是刮地皮的人,王司寇留著自用也罷,給小兒輩賞玩也罷,不過是玩意。”

    王篆剛剛轉了一圈,只覺得這兩座宅邸位于京城地價比較低的地段,而且外表看來很低調,內里也是質朴,擺設更不顯奢華,所以竟也忘了汪孚林和程乃軒是徽商世家出身。所以,對于汪孚林這番狡辯,他也著實挑不出理——他才剛進京不久,論理汪孚林應該打聽不到他好田黃才對!再說了,許國不是也得了一方價值不菲的雞血石?

    于是,再想一想許國回贈中堂畫,他略一思忖,便爽快地說道:“既如此,我見你書房也沒好硯,正巧之前得了一方澄泥硯,回頭便送了你。”

    這些老大人們,全都不肯沾光占便宜啊……不過也好,都是挺有品行的人!

    汪孚林壓根沒提自己家鄉的歙硯也是天下名硯之一,自己桌子上卻只一方凡品,便是因為知道王篆那正好多了一方沒用的。接下來,他亦是只字不問這兩位大佬商談的結果如何,就笑著把人送了出去,對許國臨走時邀請王篆蒞臨金寶的拜師宴,他也樂見其成。而許之誥當然不可能父親走了還留下來繼續逛,他還有讀書科舉的重要任務要完成,金寶卻終究留了下來。

    對于之前許之誥透露的消息,作為許國記名弟子的金寶還額外提供了一點補充說明。

    “馬尚書走的時候,老師親自去送的,我那時候正准備好了要出門,剛巧聽到馬尚書說……就算許學士此行不成功,他也會上書救吳中行和趙用賢。畢竟,他們只是上書委婉表示首輔大人奪情不好,詞意并未過激,所以,充軍實在是太重了,至少也要爭到革職才行。”

    PS:第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01:27
第819章 不可逆轉的大潮

    盡管馬自強這個翰林院的前前任掌管者,申時行這個翰林院的前任掌管者,再加上許國這個聲望很高的翰林侍讀學士,三人先后出馬,馬自強和不少翰林院官員明著上書,申時行則是偷偷給張居正寫了一封私信,而許國干脆通過汪孚林迂回找王篆打探求情,可最終,翰林院體系的這三人也只是小小替同僚挽回了一點,吳中行和趙用賢最終沒和那兩個六部主事一樣被充軍,而是革職為民,永不敘用。就這還是看在他們言辭不算太激烈的份上。

    在此之前,王錫爵上了張家一趟,卻是衣衫凌亂地從大紗帽胡同出來,這就更加顯示出了身為翰林官們的無奈。

    百無一用是書生,哪怕他們被人稱之為儲相,可終究在沒有大用之前,也就是儲備干部而已!

    因此,吳中行趙用賢這兩人離京的時候,科道一片緘默,翰林院去送的人卻頗多——馬自強和申時行許國沒有出面,王錫爵卻當仁不讓地挑起了大梁,帶著大批翰林去送,搗鼓出了不小的聲勢。然而,他當初帶著好些翰林去堵張居正家門的舉動竟未成功,這也小小降低了一些他的聲望。如沈懋學和馮夢禎,便是在給同僚送行之后,眼見眾人漸漸散去,有些不以為然地掃了王錫爵一眼。

    馮夢禎甚至哂然一笑譏刺道:“今天來人中,有几人是真心為了吳趙兩位,又有几人是為了抬高自己的名望?”

    “不用說了,反正我們已經上書告病,到時候眼不見心不煩。”話雖如此,想想兩人一個會元,一個狀元,如今卻什么都不能做,沈懋學還是有些錐心刺骨的不甘心。他頓了一頓,這才開口說道,“明日許學士在家中正式收金寶為弟子,金寶是我未來侄婿,我不能不去,你如何?”

    馮夢禎躊躇片刻,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壓低了聲音說:“你想想當初汪世卿送汪仲淹時,對我們倆說的話,再想想此后汪司馬告病回鄉,汪世卿旗幟鮮明地站在元輔這一邊,你就沒有覺察出什么?”

    “人各有志……汪世卿機敏練達,他做得到的事情,我們做不到。”沈懋學何嘗不知道馮夢禎的意思,事實上,他早就隱隱猜到了,此刻便垂下了眼瞼,“對于我們來說,清白無瑕的名聲,比什么都重要,哪里及得上汪世卿不惜毀譽的決心?從前我只覺得他是膽大心細,兼且深謀遠慮,可現在才知道,他這行事狠絕,認准的事情就絕不回頭,比我們這種說是愛惜羽毛,實則畏首畏尾的人卻強多了。”

    “不要妄自菲薄嘛!”馮夢禎卻比沈懋學看得開,他笑著拍了拍好友的肩膀,隨即滿不在乎地說道,“回鄉著書立說,交游志同道合之人,未必不如在這污濁的朝中沉浮。而且,說一句不好聽的,我們如今好歹都是進士,也對得起家族這些年不遺余力的支持了。再者,在如今這種風口浪尖上立足于朝堂,非得有大毅力不可,我自忖不是這種人。再說,你難道不知道,王荊山也在找機會病退?當然,他會選擇更好的時機,把名聲推到頂點。”

    金寶的拜師宴非常低調,除卻許國和汪孚林之外,許之誥和程乃軒湊了個熱鬧,王篆算是身份最高的賓客,然后是沈懋學和馮夢禎,再加上被拉來觀禮的陳炳昌,就再沒有什么外人了。而出乎汪孚林意料的是,許國給金寶起的表字,竟然也是維辛。他可不相信世上會有這種心有靈犀的巧合,等到眾人拉著金寶在那說話的時候,他便找到許國問起了此中原委。

    “是金寶特意求我的。”許國笑了笑,見汪孚林頓時愣在了那兒,他便不以為意地說,“師長送學生表字,自然要他甘心情愿才好,更何況,我之前想的也有一個辛字,與其到時候兩個表字起重了,何妨就用你這個?對外便說是父親和老師心有靈犀,卻也是一段佳話。”

    “許學士太縱容他了……”汪孚林實在是大為不好意思。別說許國在翰林院那也是赫赫有名的博學者,多少人想要拜在其門下卻不可得,就按照兩家的輩分來說,金寶這次也是大大沾光,卻還提出這種過分的要求,怎么對得起人家這么長時間的提點教導?

    “他雖是少年神童,天賦異稟,但卻是這個身份,最容易患得患失,最容易長歪,結果多虧了親朋長輩一直都看著扶著,這才有現在的學問品行。我哪怕是看在同鄉前輩的份上,多提點一下,那也是應該的,更何況如今又當了他的老師?”說到這里,許國便若無其事地看向那邊正在應付几位長輩的金寶,復又問道,“沈馮二人告病的奏疏已經准了,你打算讓金寶也跟隨回鄉完婚?”

    “政見是政見,婚姻是婚姻。”汪孚林見許國似笑非笑,說不定也已經品出了他和汪道昆反目的其中三味,畢竟兩家人素來有交情,不比汪道昆和殷正茂,除卻同年同鄉之外,還有一層多年少見面的隔閡,他就干咳道,“家鄉父母都在,再有拙荊操辦,我雖無暇分身囑咐佳兒子婦,可想來婚事總能辦得平順穩妥。”

    許國對于汪孚林這老氣橫秋的說法不覺莞爾。事實上,如今朝中多有人詬病汪孚林和金寶這父子親緣,甚至有人說汪孚林是看金寶天資卓越便奇貨可居,很多話說得極其不堪。反正,這年頭看人不順眼就可以給人亂扣品行低劣的帽子,他對此向來嗤之以鼻。他沉吟片刻,便開口問道:“那他成婚之后,你是將他留在徽州讀書,還是令他再上京?”

    “還請許學士能夠書信多多指點他,京中這几年多事,我打算留他在徽州,也好讓他們夫婦替我盡孝。”

    “照這么說,三年后的會試,你打算不會讓他參加?”

    汪孚林見許國問得這么直接,而沈懋學也已經悄然走了過來,他就當著這位好友兼姻親的面,點點頭道:“我當年應試,其實目的純屬功利,只因松明山汪氏自伯父之后再無進士,也就碰運氣試一試,誰知道正好走了運。可金寶不同,他經史功底比我更加扎實,制藝做得更比我當年老到。而且他年輕,哪怕等六年也才二十出頭,到時候不論二甲還是三甲,只要能通過館選庶吉士,便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未來。”

    對于這番話,不但是大器晚成的許國,就連沈懋學也為之動容。他們全都是翰林院體系的人,深知庶吉士和尋常的進士有怎樣的不同。同樣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多少人還沉淪下僚,許國卻是常常出入御前侍講,這哪里是區區政績能夠比的?只要金寶能耐得住這六年苦讀,那么將來也就能熬得住翰林院多年名為清貴實則清苦的生涯。而在那個體系中,少年神童一抓一大把,更多的是歲月的沉澱。

    難得汪孚林一點都不指望靠著與張居正的特殊關系,為金寶求個方便,早點金榜題名,他們自然心中贊許。

    這才是真心為金寶著想!

    自從那次汪孚林送走汪道貫時見過一面,沈懋學連日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見汪孚林。此時,他終于忍不住開口說道:“你放心,金寶回鄉之后,我和開之會常常去查問他的功課。”

    許國頓時笑了。他和申時行往來甚密,之前申時行過府時,也常常會饒有興致指點金寶一二,那可是王篆同榜,嘉靖四十一年的狀元。如今更有沈懋學和馮夢禎這一個狀元和一個會元肯指點金寶,小家伙何其有幸?

    這一場歡宴尚未散去,許之誥就被外間仆役給叫出去了,足足一炷香功夫,滿臉陰霾的他方才快步進來,也顧不得父親仍在和汪孚林說話,徑直來到其身側,緊貼著父親的耳朵低聲說道:“爹,又出事了。”

    許國現如今是一聽到出事兩個字就心驚肉跳,看了一眼面前的汪孚林和沈懋學,想想就算有大事,這兩個也遲早會知道,他就沉聲說道:“都不是外人,直接說。”

    汪孚林暗贊姜是老的辣,到底是四十出頭才進士及第,而且名字還在三甲,卻依舊穩穩選進了翰林院一路留館的人物,知道如何在這種細節上讓外人產生好感。而沈懋學則是對許國這種不避自己的言行肅然起敬,以至于見許之誥有些尷尬,他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許大公子那別扭勁也就是瞬息之間,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緒:“刑部觀政主事鄒元標上書彈劾元輔奪情之事,其中有些話說得非常過分,甚至貶損其為豬狗禽獸。”說到這里,記性很好的許大公子就將自己剛剛收到的那張紙片上,鄒元標的奏疏原文一字不動地復述了一一遍。

    什么叫做觀政主事?那就是和試職御史一個層面上,全都是屬于實習期的官員。而鄒元標,就是今年剛剛登科的進士,張四維的門生,卻在前頭剛剛發落了四個上書之人后,選擇了逆潮流而上。聽到這樣一個在今科三百多號進士中排名非常靠后的家伙竟敢彈劾張居正,沈懋學忍不住瞅了汪孚林一眼,一時想到了自己那封被汪孚林送還的奏疏,頓時沉默了下來。而許國卻不由得眉頭倒豎,隨即哂然笑了一聲。

    “語不驚人死不休,眼下那些科道言官姑且收斂了這習慣,卻沒想到刑部竟然出了這樣的人才!”

    聽到許國這聲音,剛剛還在和馮夢禎一起饒有興致考較金寶的王篆便也走了過來,等到問明事情原委后,他登時面色鐵青。因為在場的其他人至少還能置身事外,可他才調了刑部左侍郎,鄒元標這個觀政主事雖然不是他直屬,卻畢竟是他管的人!他一時間再也沒心情留下了,當即便匆匆告辭,打算回刑部去找劉應節這個尚書商量一下如何應對。

    而他一走,沈懋學和馮夢禎對視一眼,沈懋學便有些意興闌珊地嘆道:“師相這是何苦……”

    “就算是送上門的話柄,也不該說得如此過分。”馮夢禎也低聲嘀咕了一句,只覺得好沒意思,“反正我們就要回鄉了,這種事也再管不著。”

    汪孚林從前只覺得許國不是那種容易動怒發火的性子,剛剛聽許國當著人的面如此露骨譏嘲,他這個后世拜讀過不少鄒元標奏疏的便呵呵笑道:“如果不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直接把權貴罵成狗,怎么能顯示出自己的昂揚風骨來?再說了,委婉勸諫已經証明了無用,那么就治大病用猛藥,說不定還能讓自己一舉成名,如此划算的買賣,怎么不做?就不知道這一次,皇上忍不忍得住不用廷杖。”

    要知道,鄒元標這次的奏疏直接引用了皇帝之前奪情的詔命,連皇帝一塊諷刺進去了!他管過前頭四個,說實在的輪到鄒元標,他已經懶得攔了。畢竟,前頭四個他不大認識,后頭這位卻不要太熟。

    鄒元標炮轟張居正之后,好容易復出回朝,卻還是大炮繼續,甚至矛頭直指皇帝,敦促皇帝節制欲望,自我約束……在萬歷朝官最高只當到吏部員外郎,然后三十年沒當官,名聲還蹭蹭蹭直往上漲,可到過了萬歷再復出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沉淪几十年的緣故,那時候就再也不見當時的大炮本色了!

    要汪孚林來說,御史要參劾,那就言之有物,擺事實講道理,把話說清楚,哪有動不動就人身攻擊的?這種大喇喇的言行能忍?放在后世的領導干部,對這樣的下屬能忍才怪!所以,張居正忍不了鄒元標,萬歷皇帝也忍不了鄒元標,曾經一度打算開言路的申時行都忍不下了,要不是把人賦閑磋磨了三十年,鄒元標這架戰斗機還不知道要在朝堂噴多少年。這種自詡為風骨硬挺的真君子,偏偏大明朝的科道言官體系中一抓一大把!

    汪孚林此話一出,哪怕連自知輩分閉口不言的金寶也勃然色變,作為陪客的陳炳昌更是大吃一驚。許國默然凝神,許久才淡淡地說道:“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就正好遂了他心愿……大家都散了吧,出了此事,好容易靜下來的朝中只怕又要動蕩一番。”

    是啊,他還以為鄒元標看到不動廷杖就會偃旗息鼓,未必繼續上奏,他到底想當然了。汪孚林想到這里,再想想自己曾經大費唇舌勸劉應節,突然覺得自己實在是做了無用功。不論找哪個理由,這位劉部堂只怕也要挂冠而去走人了!真特么的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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