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43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02:55
第770章 首榼和首揆

    外東廠正堂中,已經醒酒的馮邦寧長跪在地,連頭也不敢抬。可即便如此,他卻仿佛依舊能夠感覺到上首那猶如實質的目光。他的父親馮佑是馮保的嫡親弟弟,自從馮保得勢將他們接到京城之后,這十几年來,從前家中貧窮的他就一躍過上了好日子。

    但和這種好日子相對應的,則是他多了一個不敢不敬畏的人。可以說,他連父親馮佑都不怎么害怕,卻唯有在這個伯父面前猶如老鼠見了貓似的。哪怕在外頭再橫,每逢宮里頭馮保有什么事情吩咐下來,他都不敢有任何怠慢,一定會盡心竭力做好,生怕招惹了伯父生氣。可現在這一次,他捅的這個大簍子卻直接讓馮保急匆匆地出了宮來,直接把他提溜到了面前!

    “知道錯了?”

    “是,孩兒知錯了,還請伯父寬宥這一次糊涂。”馮邦寧打了個寒顫,慌忙又磕了兩個頭,卻是非常聰明地改了自稱,希望能夠用一脈相承的血緣喚起馮保的親情。然而,這一次,他卻失望了,因為馮保竟是一言不發,仿佛變成了泥雕木塑。

    馮保確實心里窩火。除卻隆慶皇帝死后,他伙同張居正說動兩宮皇太后,把高拱給趕出了京城后,又趕盡殺絕的那一趟,激起了官場不小的反彈,不少官員對他頗有意見,這几年來,深居內宮的他做事素來低調。所以,張居正這個內閣首輔還常常遭到科道言官彈劾,可他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卻穩若泰山,外朝從來就沒有任何人彈劾他。當然,送上門來送禮的,他從來都是照收不誤,可向人索賄,派出內監出去刮地皮,這種沒品的事他卻向來不做。

    甚至他的弟弟馮佑,侄兒馮邦寧,他給他們謀了官職,卻勒令不許打著自己的旗號在外聚斂,至于橫行街市這種小事,就不在其列了。

    即便如此,他仍舊贏得了賢良忠義的美譽——盡管這美譽有一大半是沖著太后和皇帝對他的信賴,但這也已經很難得了。除卻懷恩等少數几個在文官那里頗具好評的太監,大明朝這兩百多年來,太監又有几個好名聲?就連七下西洋的三寶太監鄭和,在文官嘴里也不過爾爾,反而還有一堆埋怨。

    可現在,他的侄兒竟然就因為一丁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在大街上把當朝首輔張居正的家奴打得抱頭鼠竄,甚至還引來了不少人圍觀,這簡直是丟人現眼!張居正讓游七送來的信上固然寫得十分客氣,說是家奴頑劣愚魯,送來任憑他處置,可他深知一個不好,多年來維持得不錯的內外關系便要出現裂痕。他稍稍偏了偏腦袋,見姚曠跪在馮邦寧身邊几步遠處,耷拉著腦袋,臉上鞭痕宛然,還是穿著那一身被馬鞭打得破碎不堪的衣物,心中便打定了主意。

    “來人,傳杖。”

    盡管只是平平淡淡的四個字,但馮邦寧和姚曠卻同時打了個哆嗦,竟是都在暗自叫苦。馮邦寧身在錦衣衛,又突破了蔭職不能實際管事的限制,常常跟著掌管錦衣衛的都指揮使劉守有出去辦事,有几次也見過別人在大棍子之下輾轉呼號的痛苦樣子,自然不希望自己嘗到那滋味。而姚曠不過偶爾來東廠又或者錦衣衛,這種行刑的場面他固然沒見過,可張家一樣是家法森嚴,家人犯事受笞責的情景他怎會沒瞧見過。

    于是,當四個持杖校尉上來時,馮邦寧立刻便連連磕頭求饒,而姚曠卻連聲都不敢吭,只想著咬牙挺過這一頓,回去再對自家相爺解釋。可就在這時候,便只聽馮保一拍扶手道:“橫行霸道,當街棰人,壞了國法,犯了家規,馮邦寧,你還有什么可說的?立杖四十,就在這里行刑!”

    乍然聽到這話,別說馮邦寧唬了一跳,就連一旁侍立的徐爵和游七也都齊齊打了個寒顫。要知道,馮邦寧那可還是馮保的嫡親侄兒,馮家如今唯一的獨苗,要是換成別的太監,一心一意護著都還來不及,又怎會打了政治盟友的區區一個家奴,就這么嚴厲處置?徐爵看到馮邦寧那求救的眼神,猶豫了一下,正想出來幫忙轉圜几句,卻被游七搶在了前頭:“馮公公,此事姚曠也多有不遜,錯也并非全都在馮公子……”

    “太岳可以把家奴送到我這處置,我卻不好把侄兒送給他去管教。子不教,父之過,他父親一心溺愛這個兒子,我這個伯父若是再袖手不管,他日天知道他還會闖出什么禍事來!”見那四個持杖校尉面面相覷,似乎還不敢動手,馮保便立時板臉道,“怎么,還要我再吩咐一遍,你們才敢行刑?”

    四個校尉聽出馮保話中的怒氣,哪里還敢去想馮邦寧日后會有什么報復,連忙把馮邦寧給抬上了刑凳,又捆了他的手腳。見馮邦寧絲毫不敢掙扎,又有人拿了布卷上來,卻不是為了堵嘴,而是生怕馮邦寧在疼痛劇烈的時候會不小心咬了舌頭。可這布卷還沒塞進馮邦寧口中,那人便只聽馮保淡淡地說道:“不用堵嘴,也讓人聽聽這聲音,免得日后還有人仗著自己后頭有人,手里有權,橫行霸道,罔顧國法!”

    馮邦寧哪曾料想馮保竟然一丁點顏面都不給他留,竟還有用他這個侄兒殺雞儆猴的打算,登時面色慘白。奈何此時手腳全都半點動彈不得,又只覺得衣擺后裳被高高撩起,臀腿處突然一涼,好像是被潑過了涼水,雖說知道這是為了防止杖擊之后布料入肉不好清理,也避免他被扒了褲子太過難堪,他仍是心頭慘然,甚至都忘了去怨恨一旁害得自己即將挨這一頓痛打的姚曠。

    一個校尉拎著小指頭粗細的刑杖上了前來,盡管平日早就打熟了人,可今天打的人卻是馮保的侄兒,打重了,不知道日后會不會招致報復,同時違背了馮保的心意,而打輕了,不知道會不會被游七和姚曠這兩個張家人看出來,他登時異常為難。可如今這會兒卻沒有監刑的太監站在上頭,用腳尖朝向來表示力道輕重,馮保的臉上又看不出喜怒,他只能憑著自己的猜測,掄起刑杖便打出了第一擊。

    凌厲的風聲之下,第一杖卻是雷聲大雨點小地落在了馮邦寧的臀肉上。也不知道是力道實在太小,還是馮邦寧第一次挨刑杖,還沒反應過來,這位馮公子竟是一絲聲音都沒發出。這下子,那校尉頓時又尷尬又惶恐,正思忖第二杖該用什么力道,卻沒想到馮保已是冷哼道:“若是沒吃飯,也不用五杖一換人了,現在就直接換人!”

    今天又不是廷杖大臣,只不過是給馮邦寧一個教訓而已,這都要五杖一換人?至于嗎!

    另外三個校尉大驚失色,而正執刑的那個,便不敢再過度留手了,便拿出平日行刑,卻是稍稍留手的那種力道,重重落下了第二杖。果然,這一杖下去,馮邦寧頓時發出了一聲急促的痛呼。隨著第三杖第四杖第五杖依次落下,刑杖漸漸從臀肉上落到了臀腿相交,再落到了大腿上,馮邦寧的痛呼漸漸變成了慘叫,等到兩次換人打了十五杖,竟是已經痛昏了過去。

    這一次,徐爵終于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出來求情,奈何平日他這位東主頗好說話,今天卻是死板著一張臉絲毫不聽勸。而姚曠看著馮邦寧被一口涼水噴醒,刑杖這才再次落下,人又痛苦呻吟了起來,他卻是沒有絲毫的解氣,只覺得自己完了。要知道,馮保連侄兒都下如此狠手,張居正要是還偏袒他這家奴,怎么說得過去?眼下馮邦寧挨的這苦頭,安知回頭不會加倍落在他的身上?

    而游七那張臉也已經是一陣青一陣白,空前惴惴不安了起來。他只是知道馮邦寧在京城素來橫行霸道,甚至遇到三品堂上官都常常不讓路,別人礙于馮保的威權往往忍氣吞聲了,所以這次他特意算准了時間,讓姚曠送了上去,原本只是想來點小沖突,如此自己也好趁機借著這件事找徐爵喝酒說話,以維護馮家和張家之間的關系作為切入點,然后給徐爵一點好處,看看能不能探聽到錦衣衛和東廠那邊究竟是否清楚他做的事。

    可他算准了開頭,卻偏偏沒猜到結尾!

    他哪里想到,馮邦寧好死不死竟然在遇到姚曠時醉酒落馬,而姚曠這個素來不知死活的家伙,竟然敢當面笑出聲來,這下子馮邦寧撒酒瘋,小沖突成了引發大事件的大沖突。不但直接驚動了張居正和馮保,而且馮保竟然還大義滅親,直接把馮邦寧打成了這個樣子!這都還未杖責過半呢,馮邦寧就已經痛得昏死了過去一次,這要是全部打完,馮邦寧要多久才能下地?

    馮保當然看到了游七臉上的冷汗涔涔,也看到了姚曠的面如土色,更看到了馮邦寧那痛苦掙扎的樣子。要說心疼,只有這么一個嫡親侄兒的他怎會不心疼?可他卻知道,眼下這頓杖責不僅僅是給張家人看的,也是給東廠以及宮中那些太監看的,更是給滿京城那些官民百姓看的。

    他如今在宮里一言九鼎,說出來的話縱使萬歷皇帝也要乖乖聽從,張居正的票擬更是要倚靠他批紅,因此嚴格來說,他如今代為執掌皇權,權勢之大更勝張居正,需要哄的人,也就只有一個慈聖李太后而已。可他畢竟是內官,做不了宰相,內閣如果不是張居正這知根知底的,而是換了別人當首輔,那以后狀況就很難說了。因此,他斷然不會讓人透過這么一樁小事就引申開去,掐掉任何被人玩小動作的可能。

    因此,當馮邦寧在挨了二十五杖后,又昏死了過去時,即便知道執刑的四個校尉已經手下留情,那皮開肉綻的樣子看似嚇人,卻只是破皮傷肉,不曾傷筋動骨,他只覺得心里一揪,卻仍然面無表情地看著執刑的四個校尉。見他們偷覷了自己一眼,隨即再次噴水把人弄醒,而后又給馮邦寧灌了一瓶藥下去,這才繼續杖責,卻是加快了動作,他不由暗自點頭。

    雖則看上去殘酷,但他這個提督東廠的過來人知道,杖刑這種事便是越慢越痛苦,趕緊打完反倒是長痛不如短痛了。

    即便如此,四十杖挨完,痛昏過去整整三次的馮邦寧卻也虛弱得連話都說不清楚。這時候,馮保又淡淡地說道:“游七,姚曠你帶回去,順便告訴太岳兄,這四十杖只不過是個小教訓,接下來這一年,我會收了馮邦寧的冠服,不許他朝參,給日后的人都做個榜樣。”

    而游七聽到馮保這般說,登時心頭更加凜然,即便他本想借此和徐爵說話,也不敢違逆這位司禮監首席,懷著極其驚懼的心情帶著姚曠告退了出去。一出外東廠,他就聽到姚曠帶著哭腔說道:“七爺,一會兒您千萬救救我。馮邦寧都挨了這么一頓打,我也肯定逃不掉,只求別落下殘疾!”

    即便平日很看不慣傲氣的姚曠,可游七此時聞言心有戚戚然,再加上只覺得這次又是一步走錯,很可能帶累得滿盤皆輸,他也只能含含糊糊答應了一聲。果然,當他帶著姚曠回到張大學士府,見到張居正后將馮保杖責馮邦寧的事情一說,他就立刻察覺到,書房中的空氣仿佛一下子凝滯了下來,一種沉重的壓迫感瞬間壓得他透不過氣來。再偷看看地上跪著的姚曠時,他就只見人已經俯伏在地,連頭都不敢抬。

    “馮雙林就是馮雙林……”張居正也沒料到馮保竟然這么果決,再看姚曠這個平日頗為信賴重用的長班時,他就知道馮保做了初一,他要是再寬宥家奴,那就實在說不過去了。于是,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后,他便沉聲吩咐道:“把姚曠帶下去,家法笞責四十,傷好之后罰去門前灑掃!”

    姚曠早就料到自己至少也得挨四十,可這四十下之后還能囫圇完整,和四十下之后被打死又或者半殘,這就是兩回事。而張居正說要罰他門前灑掃,至少這頓打不會比馮邦寧輕,但也不至于重太多,皮糙肉厚的他總比馮邦寧禁打一些,總算是保住了將來。因此,如釋重負的他慌忙連連磕頭,哪敢有半分怨懟。而游七心情復雜地送了姚曠去領家法之后,左思右想,終究還是決定再去外東廠打探一下消息。

    然而,特地趕過去的他卻扑了個空,門上直接告訴他,就在剛剛,馮保已經把馮邦寧帶回私宅去了,徐爵亦是隨行。

    PS:第二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09:17
第771章 陰毒

    作為二十四監之首,司禮監的大多數太監都在宮外有私宅,安置自己的兄弟子侄,馮保自然也不例外。他執掌批紅大權,又要關心萬歷皇帝的讀書和教導,所以平日里出宮住在私宅的時間并不多,這里大多數時候就是他的弟弟馮佑和馮邦寧住著。他的弟弟馮佑如今已經官至都督僉事,而馮邦寧也早已不僅僅是汪孚林兩年前因為過問遼東之事相見時的錦衣衛指揮使,而是一躍成了都指揮同知,和劉守有這位緹帥僅僅只有一級之差。

    所以,哪怕看到親生兒子被馮保打得遍體鱗傷送了回來,聽說挨了整整四十杖,馮佑震驚心疼的同時,卻也不敢說半個字。眼看馮保親自把馮邦寧送回了房,卻又令人拿了傷藥繃帶過來,屏退眾人只留下他和徐爵后,竟是親自給馮邦寧上了藥,他隱約察覺兒子這頓打恐怕原因復雜,那就更加謹慎了。

    果然,馮保手法嫻熟地敷完藥,這才開口問道:“阿寧,知道今天為什么打你?”

    馮邦寧這會兒已經清醒了許多,雖說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但他還是提起精神小心翼翼地說道:“是孩兒不該招惹張家的人。”

    “沒錯,要是打了別人,最多我罰你俸祿,讓你親自登門賠禮,哪怕是負荊請罪,也不用你在眾目睽睽之下挨這么一頓狠打。可張太岳不一樣,那是當朝首輔,你明知道姚曠是張家的人,卻還依舊管不住自己的手,大庭廣眾之下狠狠用鞭子抽了他一頓,那我也只好大義滅親了,省得別人懷疑我和張太岳之間有什么齟齬,他們可以趁虛而入。你挨了這一頓,你身邊那几個跟的人,就交給你爹處置,馮家不養沒見識沒眼色的人!”

    “是是是。”馮佑慌忙連聲答應,心中確實恨透了那兩個沒用的廢物,眼見馮保使了個眼色過來,他便趕緊站起身道,“我這就出去行家法!”

    等到馮佑匆匆離去,馮保這才看著徐爵問道:“你之前好像有些欲言又止?是因為常常在東廠和錦衣衛走,覺得阿寧這次打了張家人,背后還有什么名堂不成?”

    徐爵沒想到馮保竟然這樣敏銳,登時有些措手不及。可是,當看到本來俯趴在床上的馮邦寧也一下子半支撐起身子,滿臉震驚地看著他,那眼神中赫然有几分催促和期盼,他就沒有辦法搪塞了。只不過,他也是今天才剛剛聽人稟告了游七的某些舉動,并不能擔保此中就一定有關聯。更何況,馮保剛剛不惜杖責嫡親侄兒,也要維持并彌補和張居正的關系,他更是吃不准一會兒這事如若說出來,會帶來什么樣的反應和后果。

    正當他緊張斟酌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公公,游七求見。”

    徐爵沒想到游七才把姚曠帶回張府沒多久,卻又直扑了這里來,猶豫片刻,就想把事情拖到游七來了之后再說。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馮保卻直截了當地說道:“讓他在外頭等著!”

    吩咐了這一句之后,馮保就一字一句地說道:“徐爵,我待你一向不薄,你難不成還有什么敢瞞著我?”

    見馮保竟是把話說得這樣重,徐爵只覺一顆心狠狠顫動了兩下,在那目光瞪視的強大壓力下,他竟是忍不住雙膝一軟跪了下來,當即一五一十將之前從東廠探子那里得知的事情全都說了出來。因為如今是主少國疑,權臣當政,馮保捏著東廠不肯放,就是為了監察錦衣衛以及包括張居正在內的百官,因此他不大確定,馮保在聽到自己用東廠探子盯游七的時候會是什么樣的反應。

    可他話音剛落,就只聽砰地一聲,唬了一跳的他抬頭一看,就只見馮邦寧一頭重重磕在了床板上。

    “伯父,我今天是喝了不少酒,可今天我墜馬實在是來得離奇!而且,游七從前素來和我走得近,就因為他好几次都說過張家那個姚曠眼睛長在頭頂上,我今天醉的時候又看到姚曠笑話我,才會那么火冒三丈。”嘴里這么說,馮邦寧卻絲毫不記得自己大醉的時候究竟干過什么,只是純粹想找個人出氣而已。姚曠這一回肯定是要倒霉的,可徐爵點出這事情背后恐怕有鬼,他就干脆直接把游七給恨上了。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馮保皺眉看了自己一會兒,突然甩手就是一個巴掌。臉上挨了重重一下的他哪里還敢再說話,連忙閉上了嘴。

    “長點記性,徐爵也只是說游七之前上躥下跳,顯然是想要借著張瀚的手除去那個汪孚林,而且還想賴在王崇古和張四維頭上,卻和你有什么關系?徐爵說了今天你和姚曠突然起了紛爭就一定是游七耍的花招?就算想要找個理由,給你自己挨的這頓打開脫,你也得先把方方面面想到清楚,不要只會遷怒于人!”

    徐爵聽到馮保嘴上這么說,臉上卻陰霾重重,他就知道馮保心中說不定也是和馮邦寧想的一樣,只不過沒有宣之于口而已。果然,馮保很快就吩咐他出去把游七帶進來,竟是要在馮邦寧面前見人!

    當游七進屋的時候,赫然就只見馮保正坐在俯臥著的馮邦寧身邊,看樣子仿佛伯侄之間才剛剛有過一番交心。知道這兩人不論如何都是血緣至親,他偷看了一眼就立刻垂下了眼瞼,更不敢怠慢,雙膝跪下磕了個頭——別說是他,就是如今掌管錦衣衛的緹帥劉守有見了馮保,也同樣免不了這么一跪一叩,他自然不會覺得這有任何折辱。將張居正對姚曠的處分都說了,游七正尋思接下來該如何探問,卻不防馮保問了一句。

    “是太岳兄讓你來的?”

    游七沒想到馮保問得這么直接,可他想賭一賭馮保的反應,當即陪笑道:“相爺說,公公為了顧全大局,痛責了公子一頓,他實在是過意不去,所以讓我來看一看。而且說實話,偏偏在公子喝醉酒的時候,卻和姚曠沖突了起來,這事兒也實在是太巧了,東廠和錦衣衛也不妨暗中查一查,以防萬一。畢竟,這些年來明刀暗箭就沒少過。”

    看到馮保和徐爵仿佛交換了一個眼色,而床上躺著的馮邦寧則是側頭看了過來,眼神有些微妙,游七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就把自己自作主張的后半截話對張居正坦白,免得再招惹什么麻煩,但嘴上卻用更誠懇的語氣說道:“當然,后頭這瞎猜疑是我說的,絕不是相爺的意思。”

    馮保微微點了點頭,仿佛對游七這提醒沒有太在意,只又問了游七几句,得知張居正對于自己雷霆處置了馮邦寧確實頗為感念,他就吩咐了徐爵送人出去。等到這兩人走了,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和馮邦寧伯侄兩人,他方才瞄了一樣馮邦寧那敷藥過后,依舊顯得慘不忍睹的臀腿,沉聲說道:“本來徐爵這猜測,我不過將信將疑,但游七又特地追到了馮家來,剛剛還特意點了那么一句,我就信了徐爵的猜測七分。”

    “伯父,那您剛剛……”馮邦寧不解地叫了一聲,可接觸到馮保那有些冰冷的眼神,想起自己剛剛又挨了一巴掌,他不禁打了個寒噤,再也不敢繼續問。果然,馮保嘿嘿一笑,很不以為然地說:“游七和徐爵兩個人身份境遇都有些相似,想來平日仗著張太岳和我的名聲,他們在京城也算是一號人物,論官職,徐爵高一等,但平日兩人相交卻估計是對等的。剛剛游七聽到我讓徐爵去送他,卻是又驚又喜,你說這是為何?”

    “游七就是來找徐爵的?也許就是打探徐爵之前說的那些事?”馮邦寧腦際靈光一閃,見馮保微微點頭,他一下子忘記了傷痕累累的臀腿,使勁往深處想道,“那么,如果我的事情沒鬧得那么大,也許他就出面給我和姚曠當了和事老,然后利用這事,給徐爵一點好處,把他私底下報復汪孚林的那些線索端倪都給抹平了?可他沒想到……我會醉酒打人,事情鬧得這么大,所以這次就算他想請徐爵幫忙,就得忍痛付出一點大代價?”

    “總算沒白讓我把你放在錦衣衛,跟著劉守有那么長時間。”馮保拍了拍馮邦寧的腦袋,哂然一笑道,“如果徐爵之前沒對我和你說,也許游七這回只要忍痛割肉,他就幫了這忙,順便捏個把柄在手。可我既然把他這話給逼了出來,他就萬萬不會答應,只會含糊著,一會回來的時候肯定要稟告。吃一塹長一智,你這次吃了這么大的虧,這要是徐爵回來把游七的那些盤算抖露出來,接下來你說說我該怎么做?”

    見馮邦寧囁嚅半晌卻沒說話,分明是生怕說錯了挨罵挨打,馮保的臉上已是沒了半分笑意:“我要親自出手摁死游七,那便猶如摁死一只臭虫,但那對我對你來說,難道很解氣么?你也該真正領略一下,官場就猶如一盤棋,就如同我再舍不得,也要處置你一樣,游七就算從前再好用,可只要出了讓人無法容忍的事,張太岳便一定會氣急敗壞,親手把游七摁死。”

    “那是把他給張瀚送匿名信的事捅出去?”

    “蠢貨,那不是直接告訴張太岳,東廠和錦衣衛盯著滿朝文武?所以張瀚接到匿名信那么點小事,那也瞞不過我?”馮保恨鐵不成鋼地罵了一聲。

    馮邦寧縮了縮腦袋,好半晌才絞盡腦汁地想到了一條:“我聽人說,游七除去那個外室胡氏,還討了另外一個良家在外頭放著。有兩個京官為了巴結他,一個納了那外室的妹子,一個納了那外室的侄女,竟是和他成了親家,這事情卻不妨抖露出來?”

    “不錯,但還不夠游七死的。”

    馮保這次卻沒有反對,但言下之意卻是程度還差點兒,見馮邦寧滿臉苦色,卻是顯然沒了主意,他才一字一句地說:“你說得這條,頂多讓游七和你之前一樣,挨上一頓狠狠的家法,但又不是他讓那兩個京官納妾,治不了他的死罪。當然,張太岳也不能隨隨便便就大義滅親把身邊人給弄死了,更不可能把人下獄,那是丟他的臉。現在要做的,就只是讓他要氣得把游七趕出家門,可游七知道得太多,只要我接手此人,那就行了。”

    馮保說著,嘴角就翹了起來:“只要他知道游七竟然和王崇古張四維眉來眼去,還會放過他?不過,他是士大夫,總不能鬧出杖死家奴的丑聞。可我是天子家奴,把人留在身邊,就算三天兩頭杖責當成便飯,那又算什么?”

    馮邦寧倒吸一口涼氣,但心下立時浮出絲絲快意。怪不得有人敢彈劾張居正,卻沒人敢彈劾馮保,誰吃得消如此陰毒的報復?

    當徐爵送了游七回來,一五一十將游七探問,坦白,求懇,許諾這一系列所有的話都原原本本和盤托出,還交出了游七送給自己的,用于抹平先前那些事的兩千兩銀票,他看到馮保沒有半點詫異,反而露出了一絲嘲弄的笑容,后背心不禁滲出了冷汗,暗想幸虧自己沒有被游七的那所謂大利給糊弄住,否則真被拉下水,那就真的要淹死了。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聽得馮邦寧開口說話了。

    “徐爵,首輔大人下一個休沐的日子,應該是十天后,你找個機會讓人絆住游七,然后親自去告訴首輔大人,游七納了個民女為妾,結果有兩個官兒為了和他當連襟,搶著把那民女的妹妹和侄女一人一個納了回去,這才和他攀上了關系。另外,他和王崇古張四維暗地里眉來眼去,讓首輔大人注意一些。”

    竟然讓我親自去告密?

    徐爵一下子張大了嘴,可是,看到馮保仿佛沒聽到似的自顧自喝茶,看到今天剛剛挨過一頓狠打的馮邦寧正用仿佛能夠吞噬人一般的眼神盯著自己,再想想今天游七對自己說的那些事,他終于意識到,游七竟敢背著張居正做這種事,馮保自然也會懷疑他徐爵敢做這種事!如若他連這種小事都不肯出面,那么馮保當初是如何收留他,除了他的罪籍,然后又給了他官職,那么現在也可以隨隨便便將他一擼到底!

    總之是死道友不死貧道,還有什么好選的?

    “是,公子放心,我一定辦到。”

    馮邦寧見徐爵當著馮保的面答應了,心下登時大喜,也顧不得臀上疼痛,輕輕舒了一口氣后,他就接著壓低了聲音說:“一旦首輔大人動家法之后,要把游七趕出去,你就了出來當和事老,說是把游七接到馮家來,等日后他消氣再送回去,明白嗎?”

    這是要把游七折騰死啊!

    徐爵只覺得一顆心完全縮緊了,許久才擠出了一絲笑容:“是,我都聽公子的。”

    如若沒有馮保首肯,馮邦寧敢用這般陰毒的主意?

    PS:就一章。前一章里,首揆=首輔,首榼=司禮掌印。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23:12
第772章 張府說奇聞,首輔行家法

    一回京見過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瓚和首輔張居正,汪孚林就休假二十天,二十天還沒到,他卻不得不去參加了科道官員不能缺席的兵部尚書廷推,可廷推一結束,因為深陷詭異流言漩渦,又有吏部尚書張瀚明言他不適合繼續呆在都察院,他干脆就直接向左都御史陳瓚再次送了病假的條子,一口氣請了一個月的病假。

    由于他搬出了汪府,自己置辦的那小宅子又非常偏僻的緣故,知道他住在這里的人并不算很多。搬到這里之后,除卻游七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其他來往的客人卻大多是這一榜進士中的名士。狀元兼好友兼姻親沈懋學自不必說,去遼東之前,沈有容也是在這里辦的踐行宴,就連馮夢禎館選考中庶吉士的慶功宴,也是在這里熱熱鬧鬧來了一場。雖說屠隆和汪道貫果不其然全都在館選中落了選,但屠隆放恣,汪道貫隨性,都沒放在心上。

    可沒考上庶吉士,那就多了一個最大的問題,選官。東海屠氏在大明開國以來也不知道出過多少進士,屠隆又和當年胡宗憲的幕僚沈明臣交好,在鄉黨之中聞名遐邇,用他的話來說,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把選官的事拜托給當京官的几個同鄉前輩就行了,大不了到云貴去當縣令。而汪道貫哪怕想隨性,可一入官場便受人管,哪里還由得自己?那天送走馮夢禎等人之后,汪孚林便聽到了汪道貫大醉之后的一句真心話。

    寧治一小縣,不求一京官。

    正因為這句話,汪孚林決定先不管汪道昆到底有什么安排,搶先幫自己這位叔父一把。不管怎么說,他對汪道貫最深刻的印象,還是當年那位游野泳的親切閑人。更何況不說別的,他和汪道昆假意決裂,萬一真的張居正守制風波一出,汪道昆的名士性子擺在那,很可能會選擇硬抗,汪道貫也不像他這樣不在乎毀譽,留在京師說不得要鬧出什么幺蛾子來。而且,他連日以來,一步一步設下了重重圈套,也打算再上一趟張家看看端倪。

    而這一次,他沒有再叫上沈懋學。沈懋學中了狀元之后直接留為翰林院修撰,根本就不可能出為地方官,他都不知道萬一張家老太爺那豆腐渣身體如果真有什么好歹,他該怎么勸沈懋學置身事外,這家伙也是一個認死理的。

    要知道,歷史上那批全力諫阻張居正奪情的人被廷杖了好几個,其余的許多都遭到左遷,日后起復的也不過是其中很少一部分。反倒是不發一言如張四維申時行等輩,照樣得聖眷的得聖眷,為首輔的為首輔,多少自詡又或者被譽為清廉剛正的大臣,緘默不發一言,在張居正死后照樣官運亨通?

    大紗帽胡同的張大學士府依舊門庭若市,依舊大多數人都被拒之于門外,不得其門。然而,這又是一個張居正難得休沐在家的日子,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依舊有人在門前苦苦設法,希望能夠得到進去謁見當朝首輔的機會。從進入這條胡同,到最終來到張府門前,汪孚林花費了整整一刻鐘。

    而和門房打交道也需要排隊等候,畢竟游七不在,那就意味著往日與其稱兄道弟的也甭想隨便插隊,張府門房只負責收門包收帖子,至于怎么通報是否見得著,那就不是他們的事了。

    好容易輪到汪孚林時,一個門房頭也不抬正想按照千篇一律的話給打發了,卻沒想到袖子被人狠狠拽了一下。他有些訝異地側頭看了一眼同伴,見其沖自己使了個眼色,他一轉頭,立馬認出了面前那個來過好几次的年輕官員,臉上立時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汪侍御這是來拜見相爺,還是來見几位公子的?”

    哪怕連日以來外間流言沸沸揚揚,可只要張居正沒有擺出過態度,自家几位公子那兒也不曾露過風聲,他們這些當下人的當然不會隨便就狗眼看人低!

    汪孚林沒發現游七,又見門房如此態度親切地給了自己兩個選擇,他想了想,最終還是開口問道:“大公子可在家中?”

    得知是去見張敬修的,那門房如釋重負,暗想去給大公子通報總比去給老爺通報容易多了,連忙笑道:“汪侍御還請稍等一會兒,小的這就讓人去稟告。”

    “有勞了。”

    眼見汪孚林竟是輕輕巧巧就讓人通報了進去,卻是去見的張敬修,免不了就有來自外地的官員,又或者外地督撫派來的人如法炮制,但得到的卻是鄙視的冷眼——誰不知道張居正素來把几個兒子看得死緊,外人根本就很難有與其接近的機會?而知道緣故的京官們,有些好事的則是打趣那些“鄉巴佬”們:“想要和張公子攀關系,你們也不瞧瞧那位是誰。那是上一榜的三甲傳臚,當過一任廣東巡按御史的汪孚林!”

    “汪孚林?不是說吏部張尚書說他之前立誓不入都察院,所以此次回京就不宜再留都察院的嗎?”

    “就是那位所到之處必定會鬧出大事來的?”

    “他在張家竟然有這樣的臉面,竟然能和張大公子說得上話?”

    對于這集體注目禮的待遇,汪孚林早就習慣了,壓根沒放在心上,從門前退下之后就隨便找了個能下腳的地方等著。才不多時,他就看到一個門房快步下了台階,直接來到他面前,笑吟吟地說道:“大公子請汪侍御進去,您這坐騎和隨從也不妨先到里頭去,免得外頭擁擠。”

    “那就多謝了。”汪孚林客客氣氣謝了一聲,隨即在之前附在帖子里的門包之外,又非常隱祕地塞給了那門房一張五兩小銀票。這樣的出手放在這些眼巴巴等著首輔接見的官員當中,自然不算出眾,可他是單獨見過張居正的人,自然和那些從來沒單獨見過當朝首輔的人不能相提并論。因此,門房不動聲色地收了額外的打賞,笑吟吟將汪孚林引進了門。

    就在汪孚林剛跨進門檻時,就只聽得身后傳來了一個聲音:“這不是徐爺嗎?什么風把您出來了?”

    徐爺?又是如此熱絡到夸張的招呼?莫非是……

    汪孚林忍不住好奇,順勢便轉身看去,卻見是兩個門房笑呵呵地朝著一個下馬的中年人迎上前去,噓寒問暖,比之前對他殷勤一倍都不止。只見那中年人一身錦袍,乍一看去形貌并不出奇,和他四目相交時,卻流露出了几分詫異。覺察到對方那端詳的眼神,他干脆就站在了那里等人進門。

    果然,兩個門房將中年人引進來之后,見汪孚林竟是還在,其中一人就連忙為兩人引見道:“徐爺,這是都察院廣東道監察御史汪侍御。汪侍御,這是錦衣衛南鎮撫司百戶徐爺。”

    汪孚林頷首為禮后,見對方顯然因為見到自己而有些訝異,他就隨口客套了几句,繼而就徑直隨著另一個引路的小厮去見張敬修,心中卻想道,那果然是馮保的心腹徐爵。

    而徐爵也同樣是第一次見汪孚林,隨人去見張居正時,亦是忍不住在心里思忖,這位果真如傳言那般,竟是和張家兄弟几個往來甚密,能夠在旁人大多都被拒之于門外的情況下,出入張府如自己家。

    張居正次子,今科榜眼張嗣修今日并沒有休沐,而是在翰林院,所以汪孚林舊地重游,就只見自己見過的張家其余四兄弟之外,還有一個粉妝玉琢的童子,看著比之前見過最小的張允修還要小個好几歲。果然,彼此厮見之后,張敬修便指著像模像樣作揖行禮的童子說:“那是六弟靜修,今年才六歲。”

    汪孚林几次來,這還是第一次見張居正這幼子。雖不知道是正出還是庶出,但只見這几人兄友弟恭的樣子,他就笑了一聲:“初次相見,卻沒帶什么東西給小公子當見面禮。正好我之前從廣東回來時,帶了一整套平寇志,回頭送來給小公子讀著解悶。”

    張靜修年紀小,今天不過是來看個熱鬧,而其他几人已經是被逗得笑了起來。尤其是張懋修更是直接嘖嘖嘆道:“平寇志?你這也太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不怕爹知道了,直接把你叫去訓一頓?”

    “既然都說了是平寇志,當然不僅僅包括此次林道乾林阿鳳,還有之前的吳平曾一本,包括汪直徐海,這些昔日為禍一方的巨盜如今悉數掃平,廣東諸府平定,這平寇志可是相當暢銷。當然,這是昔日歙縣教諭馮師爺加上几個廣東教官所作,馮師爺也算是我的老師,我就拿來借花獻佛,總比那些街頭書坊流行的淫詞艷曲強。”

    汪孚林說得振振有詞,張懋修頓時無話可說,但他們成日只讀聖賢書,于天下大事也只是知道個大概,對于這種平寇事自然也免不了好奇,也確實想看看。只不過,對于汪孚林還幫著舊日縣學教諭推銷書的做法,張敬修少不得打趣了兩句,待得知這書還是汪孚林委托人家創作的,他那臉色頓時精彩極了。等到請人進屋之后,這位張家長公子就第一個開口問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今天來,不會又有什么東西讓我們轉交父親吧?”

    “哪有,我如今是休病假的人,朝中有什么事與我何干?”汪孚林很瀟灑地一攤手,笑吟吟地說,“今天純粹是家里呆悶了,出來透口氣。”

    這家伙!

    連性子一向活潑的張懋修都忍不住為之咂舌。既然是請病假還跑到張家來,難不成是特意做給外人看的?大哥把這么個家伙請進來,到底好嗎?而張敬修在弟弟的目光注視下,同樣覺得心情復雜極了,可卻沒想到汪孚林接下來就笑呵呵地說道:“首輔大人若是知道了,一怒之下放我一任外官,那就再好不過了,省得我在京師礙了某些人的眼,還能踏踏實實惠民一方。”

    別人都是求一京官不可得,汪孚林這家伙卻好不珍惜!

    縱使張家這些兒子們大多對張居正當年苦熬被排擠的經歷沒有什么記憶,懂事之后父親就已經逐漸露出了崢嶸,可京官比外官要貴重,他們至少還是明白的。只不過,等到汪孚林笑著討來紙筆,畫起地圖,如同當初忽悠香山縣令顧敬一樣,開始興致勃勃地對他們說起大明國土之外那些遙遠地域的國家之后,他們便漸漸把之前那復雜的心情丟在了九霄云外,年紀最小的張靜修更是嘰嘰喳喳問個不停,屋子里滿是歡聲笑語。

    這融洽的氛圍大約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外間卻突然傳來了不小的說話聲音。張敬修眉頭一皺,見汪孚林恍若未聞,照樣還在人津津樂道地瞎扯當今法蘭西國王查理九世兄弟三個和吉斯公爵的博弈,他就悄然走到門前,拉開門后便看到是自己的書童正快步走來,不遠處的院門則是站著父親身邊一個得力的長班。

    “大少爺,老爺大發雷霆要處置游七,還叫您和几位少爺都過去。”

    這是什么情況?

    張敬修愣了一愣,沒去想游七平日多得父親寵信的人,怎會今天突然要處置,他只想到汪孚林還在這里,少不得低聲說道:“父親可知道我這有客人?”

    那書童連忙低聲說道:“門上早就稟告給老爺了。老爺說,要是汪侍御愿意,也不妨一塊去看看。”

    這種自家處置家奴的場景,還要給外人看?

    張敬修已經徹底糊涂了。可是,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敢違逆父親之命的,連忙轉身進屋,打斷了滔滔不絕的汪孚林,言簡意賅把張居正的吩咐說了說,一下子,剛剛還熱熱鬧鬧的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汪孚林沒有想到今天竟然能這么巧撞見這一幕,微微一愣就干笑道:“首輔大人既都吩咐了,我總不能撇下各位獨自開溜,那我就一同過去好了。”

    哪怕知道汪孚林斷然不至于真的明說不愿意,可聽到汪孚林這說法,張懋修還是不禁莞爾。至于更小的兄弟几個,那都是見了張居正就如同老鼠見了貓,此時不禁全都心中惴惴然。待一大群人跟著那長班來到了地頭,卻發現那赫然是張府平日絕不輕啟的正堂。只不過此時張居正并不在正堂中,而是在門前擺著一張太師椅,正安然坐在那兒。此時此刻,台階下長跪著一個游七,而汪孚林之前打過照面的徐爵,則是同樣面色尷尬地侍立在階下。

    當汪孚林隨同張家這几位公子魚貫上前行禮之后,就只見張居正在自己臉上掃了一眼,繼而用力一拍扶手道:“家法伺候!”

    PS:前后那些515要票的話是起點自動加的,和我沒關系,大家看著辦就行。話說老有人寫廷杖或者是杖刑多大的棍子,其實那玩意細得很,否則一場廷杖怎能打斷好几根棍子?真要那么粗我估計一般人几下就死了,小時候挨過打的人都懂的,再細的小竹棍打人都疼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23:13
第773章 以儆效尤,單刀直入

    游七是被自己的心腹小厮緊急從外室羅氏那兒叫回來的。

    張居正自從登上首輔之位之后,大權獨攬的同時,也漸漸不像從前那樣嚴于律己,身邊姬妾很不少,游七身為張居正最信賴的心腹,自然也不止胡氏那一個外室。和胡氏的妖嬈嫵媚會伺候相比,出身良家的羅氏溫婉可人,最重要的是,還有兩個機靈的官兒通過納了羅氏的妹妹和侄女為妾,硬是和他攀上了連襟之類的關系,奔前走后,他頓時也有一種出身士大夫的錯覺,盡管他謀求買個冠帶出身只不過還在計划之中。

    可當他慌慌張張回到張府,面對的卻是張居正的雷霆大怒。而讓他更沒想到的是,跑到張居正面前告狀的不是別人,而是徐爵!盡管告發的似乎并不是他最擔心的那件事,而是他私下納妾,更與京官以連襟論交這種私事,可他只看主人那張滿是怒氣的臉,就知道單單這件事,自己都很難逃過一頓打。更何況,徐爵明明收了他那樣的厚禮,卻偏偏選在今天這個張居正的休沐日前來告發,那是徐爵自己的落井下石,還是更有馮保的授意?

    所以,當張敬修几兄弟應召而來,還帶著汪孚林這么一個他意料之外的客人,游七雖說心頭倍感屈辱,可卻也只能咬緊牙關。只是,當整個人被按在一張寬大的春凳上,手腳全都被捆縛上了之后,他還是生出了一絲深深的恐懼。

    不久之前,他才剛剛看到馮邦寧在刑杖下頭痛苦呼號的一幕,怎么這么快就輪到他自己了?難不成真是報應……還是,馮保察覺端倪之后的報復?如果是后者,這一頓打之后,還會不會有更可怕的報復?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個低低的聲音。

    “老爺,打多少?”

    “不得吩咐,不許停!”

    聽到這簡簡單單的七個字,游七簡直嚇得魂飛魄散。盡管他知道張居正身為當朝首輔,絕對不會鬧出家法痛責下人,最終鬧出人命這種事,可是,這不知道多少的家法有多難捱,那卻可以想象。他掙扎著抬起頭,用無比怨毒的眼神看向了徐爵,卻察覺到徐爵眼神中仿佛流露出一絲歉意和憐憫,他登時心神大震。還不等他開口說什么,嘴里卻被人塞進了一團布卷。顯然和馮保當時責罰侄兒殺雞儆猴不同,這次卻有人不希望他說話!

    汪孚林只是客人,張敬修這几個當兒子的都不知道前因后果,當然就更加沒人來對他解釋這個了。然而,先頭張府長班姚曠和馮保侄兒馮邦寧沖突的那件事傳得沸沸揚揚,馮保親自監刑打了馮邦寧四十大板,姚曠也挨了四十記家法,他卻是知道的。至于其中是否有游七從中弄鬼,他當然更是心知肚明。

    因此,眼看游七竟然被當眾扒了褲子捆好,兩個家丁一個按肩,一個按腿,另外兩人拿著竹棍兩邊伺候著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一步一步給游七布下的陷阱奏效了。對于現在這種局面,他有所預料,樂見其成。

    如果游七自己是個安分守己的,那么絕對不會踩進這一個個陷阱,只可惜,這是個上躥下跳,攬事弄權的家伙,否則當初又豈會沒有張居正的吩咐,就敢和南京守備太監孟芳聯手,在南直隸鄉試那一次鬧得如此天翻地覆?而張居正留了他看,只怕是要借著他的嘴把這一幕宣傳出去,至于留著徐爵看……恐怕是因為今天游七即將挨的這一頓打,和徐爵又或者說徐爵背后的馮保脫不開干系!

    汪孚林兩世為人都已經好几年了,縣衙里把人拉下去打板子的場景,他不止看過一兩次,早已從一開始的心中悚然,到如今的當成家常便飯。因此,看到張家那兩個執刑家法的家丁左右揮舞著竹棍,每一次落下去,那光腚上就是一條紅痕,臉色嚴肅的他卻還有工夫用眼角余光觀察其他人的表情。就只見張敬修兄弟几個臉色繃得緊緊的,甚至隨著每一聲痛苦的呻吟,他們都會微微顫抖或是哆嗦一下,而徐爵也好不到哪去,夾著大腿的樣子滑稽得很。

    而張居正緊抿嘴唇,眉頭微蹙,臉色已經不像他最初看到的時候那么怒氣勃發,卻似乎藏著一種他摸不透的情緒。對于這位乾綱獨斷不容置疑的首輔,他不大敢多看,只瞄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卻又去看游七。只這一眼,他便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游七掙扎著抬起腦袋,正死死盯著他,那眼神中滿是怨毒。他才不信自己僅僅是撩撥之后便收回了所有的觸角,錦衣衛和東廠都毫無所得,游七能夠察覺到什么端倪,干脆不閃不避地坦然直視著對方。

    察覺到汪孚林那坦然無懼的眼神,游七緊繃的神經須臾就被那一記記的痛笞打散了,再也沒有力氣維持昂頭的架勢。若不是手腳全都被死死綁在沉重的春凳上,更有人按著他的肩和腿,他簡直不知道自己會如何痛苦掙扎。他想起了馮邦寧挨的那四十杖,想起了自己在某些官衙被奉為上賓時,看到某些因他一言而被拖翻之后痛決一頓的苦主……那些他認為這輩子都不會想起來的事,突兀地出現在他的記憶中。

    這些年來他仗著張居正的勢在外橫行,甚至到官府關說人情,無論順天府還是大興宛平二縣,甚至是去江陵府的路上經過的那些府州縣,因為他的插手,最終而是非對錯完全扭轉的案子不在少數。那時候,他對于別人遭受的苦痛不屑一顧,但如今仿佛是因果報應一般,換成他嘗苦頭了。

    因為張居正下令不得吩咐不許停,因此一旁無人計數,旁觀者如汪孚林這樣的,卻少不得暗自在心里默數。也許是家法不比錦衣衛和東廠的刑杖,也許是游七比馮邦寧皮糙肉厚,足足五十几下過后,這位張府曾經炙手可熱的大總管,這才第一次昏厥了過去。

    而這時候,張居正方才吩咐之前帶著張敬修几兄弟和汪孚林等人的那個長班,出去把外院仆役都召集起來。這座大紗帽胡同的張府是他成為首輔之后,萬歷皇帝賜下的,在此之前,他都住在外城,因而其中不少仆役進府至今也不過五年。當聚集過來的他們看到往日根本搭不上話的總管游七竟是趴在春凳上,赫然被打得屁股開花,頓時好些人暗中抽氣,還有些膽小的則是嚇得臉色發白。

    “游七擅作威福,結交官員,私納外室,違了家法,今日便在此痛決一頓,以儆效尤。從今往后,若有敢犯的,也全都是這個下場!”

    冷冷撂下這番話后,張居正便沉聲喝道:“潑醒!”

    一碗涼水兜頭澆下,悠悠醒轉的游七看清楚四面八方竟是多了不少仆役,頓時意識到主人今日是擺明了要殺一儆百。果然,下一刻,他只覺得本來就已經好像不是自己的屁股上又傳來了一記比之前更加猛烈的痛覺,等兩三下過后,他這才悚然察覺到,這竹棍竟好像是又泡過了鹽水。

    而在外人看來,此番不過是五六下過后,游七原本就已經傷痕累累的光腚上已經完全找不到一塊好肉,而那竹棍已經漸漸集中在了大腿上,片刻之后就已從紅腫到青紫,最終又是皮開肉綻。

    打折了一根細竹棍,游七暈過去四次,直到完全氣息奄奄,張居正這才令人罷手。而暗中默數的汪孚林已經是數到了九十七下,險險破百。饒是他不比張家這几個沒見過如此殘酷景象的初哥,也忍不住暗自凜然。

    自從隆慶二年以來,廷杖這種事物就暫時銷聲匿跡了,可官府有笞刑杖刑,東廠和錦衣衛審問犯人也不可能斷了這種肉刑,至于如今這種權貴家法,那就更加不可能禁止了。想想到時候張居正奪情風波真的發酵,錦衣衛和東廠塵封多年的廷杖技藝,恐怕又要重新進入人們的記憶了。

    “把游七送去醫館,付足診金藥錢。從今往后,將游七一家人全數開革出府,若再傳出妄圖以張家人自居,立時拿帖子送順天府論處!”

    還剩下一丁點意識的游七聽到這話,登時心中發急。奈何口中堵著布卷,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束手無策地聽著左右家奴應是之后,把春凳抬了出去。當到大門口時,他想到外間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員等候覲見,看到這一幕之后,舊日仇人的報復定然會讓自己絕無幸理,而且也不用指望昔日和他稱兄道弟的那些人會雪中送炭,他登時空前絕望了起來。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背后傳來了一個聲音。

    “等一等!”

    以為是有人替自己求情,張居正收回了成命,可聽出那是徐爵的聲音,游七立時心里一沉。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只聽得徐爵開口說道:“游七好歹也跟了首輔大人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首輔大人正在氣頭上,這才如此發落。這樣吧,把人送去馮家,之前馮公子正在將養棒瘡,大夫也一直都留在府里,這正好一塊養傷,放心,這事情我剛剛稟告過首輔大人。”

    兩個張府家仆登時面面相覷,說實話,抬著春凳送個完全失去主人寵信的游七去醫館,這不是什么好差事,要有人肯接手,那自然最好不過了,可張居正才痛責了游七,要是他們自作主張,那會是個什么下場?哪怕徐爵說已經稟告過,他們也不敢輕信。好在須臾之后,便有一個長班從里頭出來,沖著他們微微點了點頭,他們這才如釋重負地放下春凳。很快,徐爵就叫了兩個馮府家人來接手,把人從張府抬了出去。

    游七萬萬沒想到,徐爵竟然會向張居正提出這么一個方案,張居正也竟然答應了!他依舊被捆在春凳上不能動彈,卻已經顧不得出了張府后那無數驚詫的目光了,更顧不得這相當于游街示眾的羞辱,還有那些指指點點和議論。沒有力氣掙扎的他拼命去看徐爵,希望能夠拿掉堵嘴的那布條,至少能夠讓自己恢復說話的能力,能夠傾盡所有拿出所有的條件來交換活命的可能。

    馮保哪里會那么好心,收容他這個被張居正趕出去的人,只怕他到時候就是求死都不得!

    果然,出了大紗帽胡同,又在几條胡同中東拐西繞,分明越走越僻靜之后,游七就發現行進速度慢了下來。緊跟著,徐爵便在他身邊下了馬,卻是到他身邊俯下身來低聲說道:“游七,咱們雖說有些意氣之爭,但能幫的我也不是不想幫你,你這次自己做得實在是過了頭。馮公公之命我斷然不敢違背,也只能在這里對你賠個禮說聲對不住。一兩年之內,馮公公自會讓你活命,可這日子是不是好過,你自己心里有個數就行。要知道,到時候你的家人也會接過來,你不為自己想想,也為他們想想。”

    徐爵你個混賬王八蛋!

    游七若不是嘴里被堵,恨不得一口唾沫噴上去,將虛偽的徐爵罵個狗血淋頭。然而,他卻沒有這個能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徐爵打了個手勢,一行人又繼續前進。當春凳最終抬進馮府的時候,游七絕望地低垂著腦袋,心里哪還有一絲一毫的希望?果然,他被抬到內中深處一個院子時,就只聽到里頭傳來了馮邦寧那怨毒的聲音。

    “先給他敷藥,治傷。過個兩三日,看小爺我好好炮制他!”

    張府書房,汪孚林再一次置身于此,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回第一次進京時被召入此間,汪道昆兄弟几個也都在的一幕。這種首輔在私宅單獨召見的情景,別人也許會興奮激動,但他心里卻是警惕居多。畢竟,之前連徐爵向張居正開口要游七的情景,張居正居然都容他親眼目睹了,作為一介外人,這是不是有點過頭?

    “說吧,你為什么就不樂意好好呆在都察院?真的只因為之前立誓所致?”

    聽到這個單刀直入的問題,汪孚林暗想幸虧早有准備,當即從容不迫地說道:“首輔大人,我之前雖任廣東巡按御史,也彈劾了几個人,但真正讓廣東官民百姓稱道的,卻是平盜興學等那几件實事。我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科道言官之中多得是訕君賣直之輩,我不屑與之為伍!”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23:14
第774章 汪孚林的高姿態

    訕君賣直!

    在如今這年頭,賣直兩個字還有人會拿來嘲諷一些雞蛋里挑骨頭的科道言官,但和訕君兩個字結合在一起,那可就不止是重了一星半點。如果是都察院和六科廊那些科道言官聽到這四個字,一定會氣得將汪孚林當成一生之敵,然而,對于歷經几十年仕途的宰輔來說,對于這四個字的認同感那卻是非同一般的強烈。尤其是張居正也不知道看到過多少這種彈劾高官乃至于皇帝以求名的狂徒,更是心中激賞。

    但是,觀感那是放在心里的,此刻他在面上卻是厲聲痛斥道:“狂妄,大膽!”

    見汪孚林只低下頭去不吭聲,張居正頓時有些頭疼。

    汪孚林把訕君賣直這四個字都拿出來了,不想留在都察院的堅定態度已經非常明顯,他當然可以劈頭蓋臉痛罵之后,繼續把人摁在都察院,又或者給其在六科廊中留個掌印都給事中的位子,可這明顯違反當事人本身意愿。就和汪孚林說的那樣,此番在廣東,縱使完成了作為巡按御史的監察職責,甚至使得左右布政使左遷云貴,還參倒一個提學道,兩個倒霉的縣令,一個同知一個通判,但真正的成績卻不在于此。

    這小子的戰斗力是很強,但更重要的是藏在戰斗力之后,雷厲風行做事的能力!可是,都察院這地方,不正也需要一個不邀名而踏實做事的人?

    而看到張居正陷入了沉思,汪孚林知道打鐵得趁熱,自己好容易才塑造出一個受害者的形象,如果再不把自己摘出都察院這種言官體系,那就沒機會了。畢竟,台諫官發展到如今這年頭,已經完全成為了大佬的槍炮,讓你打哪你就得打哪。當然,如果想要孤軍奮戰,刷一個風骨硬挺的形象,那也不是很難,可這和他的追求實在是完全不符合。更何況,在他的有心縱容下,自己的輿論風評本來就不大好聽,非常不符合一個言官的清流形象。

    于是,他干脆深深一揖到地,朗聲說道:“元輔,如今建言成風,但卻不是為了振綱紀,糾朝風,而是一則為了邀名,二則為了升秩,三則為了掩過,所以人人趨之若鶩,以之為終南捷徑,更有甚者,只求一朝名震天下,故而彈章只求語不驚人死不休,越在高位者越是能引來他們的戰意。盡管元輔曾經黜落過一批人,但風氣大體如此。那些沽名釣譽之輩甚至揪著我當年在廣東帶家眷的事情不放,這更是我決不能容忍之事。所以,還請元輔容我所請。”

    盡管張居正在隆慶年間曾經連續上過好几次請求隆慶皇帝寬宥言官的奏疏,但那只是為了給自己養望,自從他自己掌權之后,何嘗對科道言官心慈手軟過?如果不是他城府深沉,聽到汪孚林對大多數言官激揚文字,卻只為邀名升秩掩過的中肯評價,早就擊節贊賞了!

    “你真不是認為當初廷推兵部尚書時,你推了張學顏,此番又有人以你誓言之故興風作浪,吏部張子文也明言你不適合留在都察院,因此心灰意冷?”

    汪孚林一下子直起腰來,滿臉詫異地說:“元輔何出此言?不過是王崇古這老翁占了兵部尚書的位子而已,他年紀比先前譚大司馬還大好几歲,垂垂老矣,更何況當年功勞雖大,朝廷卻早已賞過,而開馬市等事,私心也一樣重得很,我今日不妨說一句大言不慚的話,就憑科道言官這性子,怎可能抓不到他這兵部尚書的疏失!天底下又不是沒有知兵之人,如遼東巡撫張部院,兩廣總督凌制台,年富力強遠勝過他!”

    “至于我,挪個位子而已,說什么心灰意冷?首輔大人若是不信,就給我一縣去治理治理!”

    汪孚林用這樣一句慷慨激昂的話作為結尾,見張居正雖說仍是看不出喜怒,但那眼神分明沒有什么慍意,他便知道自己應對沒什么岔子。因此,他接下來又添了几句話:“話說回來,我和我家伯父是大吵一架搬了出來,但畢竟那只是政治上的選擇不同,不代表斷了血緣親情。今次我仲淹叔父沒能通過庶吉士的館選,想來伯父又在傷腦筋,就和當初我的安置問題一樣。我今日斗膽請求元輔,給仲淹叔父放一小縣。”

    從來沒有人在面前這樣明目張膽地要官,張居正在最初的錯愕之后,終于板起面孔道:“出去!”

    “是,下官告退。”汪孚林沒有半點遲疑,立刻拱手行禮。可是,他才剛大步走到書房門口,卻只聽到背后又傳來了一句吩咐。

    “游七的事,你知道該怎么說。”

    “是,還請元輔放心。”

    看到汪孚林側身再次一揖,隨即就拉開門走了出去,張居正忍不住將自家几個兒子,包括剛剛進士及第為翰林院編修,性子最善應變的張嗣修拿來比較,最終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到底是年紀輕輕就經歷過很多事情的人,同齡人根本就沒法比。但這敢打敢拼也敢言的小子,卻直截了當撂下一句不齒與訕君賣直之輩為伍的宣言,就不肯留在都察院,也不知道若是陳瓚知道了,會是什么樣的反應。

    只不過,今日徐爵過來稟告游七那几件事的時候,他放在嘴上的借口是其借著納外室為名和官員交接,但真正的忌諱卻只在于——游七竟然在暗中和王崇古張四維勾勾搭搭!

    就和汪孚林說的那樣,王崇古并不是干淨得一塵不染之人,科道要找其把柄有的是,在兵部尚書位子上呆不了太久!

    離開書房的汪孚林卻沒有立刻離開張大學士府,而是還特意拐去和張敬修兄弟几個告了個別。看到他笑呵呵的,張家兄弟几個都猜到他在張居正那里至少沒怎么挨訓斥,頓時嘆為觀止。然而,想到之前旁觀游七挨打時那皮開肉綻的樣子,張敬修忍不住對張懋修打了個眼色,兄弟倆遂親自送了汪孚林出門,一路上便輕聲問起了這件他們完全摸不著頭腦的事。

    知道在某些事情上,張居正的兒子還比不上外人,而汪孚林也不能顯得自己太過未卜先知,因此便把自己聽說過的游七劣跡略提了提,見張敬修和張懋修目瞪口呆之后,便是咬牙切齒,他少不得開口安慰道:“有些事情自家人反而是最后知道的,再說,京城豪奴仗勢欺人也不是這一樁。我說句不好聽的,馮公公家里這徐爵,比游七好不到哪去。首輔大人如今重重懲處了游七,以儆效尤,也是給滿京城別的官員樹立了一個榜樣。”

    “你之前怎么不說!”張敬修不無埋怨地說了一句,卻聽到汪孚林呵了一聲。

    “疏不間親,哪怕游七只是張家家奴,可你們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又拿不出証據,總不能拿著流言給你們吹風?再說了,我上次不是拿著譚家產業,請你們去交給首輔大人托管嗎?譚家那個鋪子之前想要脫手卻沒人敢接,就是游七手筆,我只不過不想拿來人后告狀而已。”點到為止,汪孚林就笑道,“這以后,我恐怕就不知道要到何處了,也不知道是否有時間特地來告辭,我在這里先打個招呼。”

    他一面說一面肅容一拱手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后會有期!”

    這不倫不類的告別語聽得張敬修和張懋修面面相覷,直到汪孚林已經走遠,兄弟二人才再次對視了一眼,心中同時生出了深深的挫敗感。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對比汪孚林,他們這才叫做百無一用是書生!

    當汪孚林施施然離開張大學士府時,便發現門前大紗帽胡同等著謁見的官員不見減少,卻有增多的跡象,可與此相對應的,卻是彌漫在這些人群中的詭異氛圍。想到先前游七挨了那一頓痛責后被張居正逐出家門,卻又被徐爵給直接弄到了馮保那去,前一件事應該落在了很多人眼中,后一件事卻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不禁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嘲弄笑容。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如今游七落到了馮保手里,還能有什么好下場?更何況,姚曠和馮邦寧那場沖突,他是半點手腳都沒動過!

    “汪侍御,汪侍御!”

    汪孚林正等著自己的隨從牽馬出來與自己會合,聽到這叫聲,他不禁轉過了頭,這才發現圍上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好几個人,而且都是烏紗帽團領衫的官員,偏偏他一個都不認識。他正有些摸不著頭腦,几個人已經爭先恐后地開始自我介紹,卻是任何一個都比他官大,有工部郎中,大理寺丞,官兒最小的也是一個分守道。他一邊記名字,一邊思忖几人來意,等聽到他們熱情做東下邀約的時候,他便笑了笑。

    “各位好意,我心領了,不過呢,我如今正向都察院請病假,今天來張府,只是為了辭掉這個監察御史,要是再出去赴約,只怕更會惹得一堆彈劾了,還請諸位能夠體諒我一二。”

    几個官兒不過是看汪孚林出入張府輕輕松松,逗留時間又長,而且還是在發生游七被責事件后這么久才出來,這才來碰碰運氣,聽到汪孚林說是要辭掉監察御史之職,這才面面相覷了起來。一個不留神,汪孚林就已經擠出人群上了馬,帶著隨從打馬小跑離開了。隨著他們將這個消息傳給這胡同中等候謁見的其他人,一時間許多人都議論紛紛了起來。

    有人覺得這是以退為進,有人覺得這是嘩眾取寵,也有人覺得這純粹故布疑陣……總而言之,沒人認為汪孚林會真的辭掉這個監察御史。

    要知道,科道言官從來都是升官捷徑。一道彈章入九重,哪怕因此挨了廷杖,那也會轉瞬間名揚天下!

    只有汪孚林自己知道,自己絕對是真心的——當然請求出為州縣主司,那卻有一部分是故作姿態。他才剛剛當了將近一年的廣東巡按御史回京,如果照著提早察覺到的端倪,興許張居正奪情風波就在這一年半載之內,汪道昆如今頭上還壓著王崇古這個上司,之前又表達了某種態度,汪道貫的分配問題還沒著落,要是他就這么一甩手,自己高高興興去外任過一縣之主又或者一州之主的癮了,那松明山汪氏迄今以來建起的基業,天知道是否會垮塌!

    所以,他在離開大紗帽胡同之后,先是去造訪了收留金寶讀書的翰林侍讀學士許國——盡管許國并不在家,但他和自己的那位連襟來了一番親切友好的交流。真正要說文章學業,已經中了進士的他拍馬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可要說實際經驗,許大公子就拍馬及不上他了。再加上有金寶在旁邊,自是賓主盡歡而去。

    等到離開許家,他再去造訪人稱大司徒的戶部尚書殷正茂時,則是先請屏退從人,隨即就拋出了一句讓殷正茂面色大變的話。

    “敢問大司徒,可曾有什么東西留在游七手上?”

    作為萬眾矚目的首輔,張居正家中只要發生任何小動靜,都會以光速向滿京城各家達官顯貴的家中傳播,因而游七被痛責一頓趕出張府的事,殷正茂自然已經知道了。可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他完全沒有任何心理准備的,因而聽到汪孚林這話,他登時又驚又怒。

    “你這話是何意?”

    “游七受責的時候,我也在場。”

    汪孚林只說出了這簡短的十几個字,就只見殷正茂那張臉一下子僵住了。他并沒有詳細解釋自己都聽到了看到了什么,而是狀似坦誠地說道:“大司徒應該知道,您和我家伯父不但是同年,還是同鄉,素來也有不俗的交情,我身為后輩,之前在廣東也蒙受了大司徒不小的余蔭,絕對不會胳膊肘往外拐。這件事非同小可,還請大司徒恕我冒昧。”

    殷正茂緊繃的那張臉這才稍微松弛了一點。他微微遲疑了片刻,這才沉聲說道:“我之前在南京戶部尚書任上的時候,因為徽州夏稅絲絹糾紛的事,饋贈過游七新式蘇綢二十段。”

    汪孚林只是在南京的時候,從守備太監張丰口中聽到了一個頗為含糊的訊息,這才選擇今日在張家旁觀了那樣一場家法之后,先去許家,再來殷家,問出了那樣一個直截了當的問題。可是,哪怕有所預料,他仍然心里咯噔一下,暗想這真的是很糟糕的一件事。

    PS:許國當閣老的時候,就曾經痛批過御史們的訕君賣直……今天就一章^_^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23:15
第775章 除之而后快

    盡管開國的時候明太祖朱元璋嚴刑峻法,對貪官污吏重拳出擊,可歷經兩百年到現在,不貪的官員反而成了珍稀動物。甚至于你只要有能耐,上頭又有賞識你的人,那么還會被提拔重用,因為很多時候根本就無人可用。從八股文這座大山中,歷經拼殺突圍出來的,雖有張居正高拱這種能寫一手好八股,卻也能治國理政的真材實料人士,但畢竟是少數,很多進士根本就是書呆子。

    而相傳當初殷正茂就是在被人非議,說他性格貪婪的情況下,被高拱力排眾議啟用的。

    于是,哪怕曾經在兩廣總督任上平了韋銀豹那場暴亂,如今業已是戶部尚書,可那段過往終究難以抹去。只有殷正茂自己知道,他有多感激高拱給了自己這么一個機會,就有多痛恨高拱放縱了那樣一種輿論。他固然并不是像那些被百姓稱頌的青天一樣分文不取,但也不曾盤剝百姓,橫征暴斂,只不過是照著前任的舊例,該收的例錢從來不推卻,有人送禮,不過分的事情就笑納而已,這個貪字本來就是有心人硬扣的帽子,如今卻摘不下來了!

    要知道,相比徽州汪程許那些大姓,上里殷氏并不遜色分毫。殷氏先祖當年從賈似道征戰,兵潰后便遷居徽州城,而后又搬到了歙縣上里,從元代開始就以造橋修路筑壩的善人形象聞名鄉里,到了三世祖時,更是相傳和寧河王鄧愈相交莫逆。五世祖殷榮信人稱資產億萬,六世祖殷道明旌表尚義坊,死后更有周洪謨程敏政記述其賢,李東陽親自寫墓志銘,唯一遺憾的便是全族秀才監生雖常有,舉人卻始終沒有,家業漸漸不如鼎盛時期,進入了衰退。

    直到傳到十一世,殷正茂這才破了家里沒舉人沒進士的怪圈。

    所以,如今終于能讓徽州城中多一座大司徒坊,成為宗族的標杆人物,殷正茂當然絕不希望自己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遭人攻擊。而且,在他看來,自己向游七饋贈那些禮物,實在是因為當時徽州那場糾紛鬧得不小,自己病急亂投醫,希望探聽張居正的真正心意,也希望朝廷能夠在這場紛爭中偏向歙縣,并不是為了自己求官。可是,在汪孚林這么個小字輩面前,他卻覺得如此辯解不免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因此點出夏稅絲絹之后,就沒有再找理由。

    見汪孚林自己反而在那皺眉糾結了起來,殷正茂忍不住哂然一笑道:“我當官這么多年,被人誹謗還少嗎?多這一樁不多,少這一樁不少!”

    現在是沒什么,可給張府家奴送禮這種事,實在是太傷名譽了,日后清算時躲都躲不掉!

    汪孚林心里這么想,但嘴里當然不可能這么說。別看殷正茂當年是排名倒數的三甲進士,如今卻是堂堂二品大員,戶部尚書,官職還在汪道昆之上,他就算是來給人善后出主意的,也得擺正姿態。于是,他在心里合計了一下,便苦笑了一聲。

    “大司徒恐怕不知道,馮公公派去的徐爵看似是給游七求了情,免得他被首輔大人趕出張家之后流落街頭,反遭敵人算計,其實卻是另有玄機。就在前些天,張府長班姚曠和馮公公的侄兒馮邦寧沖突的事,大司徒應該聽說過吧?我道聽途說了一個消息,當然僅供參考。據說,是游七眼看姚曠日益得首輔大人信賴,從中弄鬼,這才鬧出了這么一起鬧劇。如果真是這樣,馮公公派人把游七弄回去,只怕目的就絕不單純了。”

    果不其然,得知游七不但得罪了張居正,而且還重重得罪了馮保,殷正茂頓時維持不住鎮定的臉色。

    張居正那里,他還能憑借科場同年,兼可靠下屬這一身份,想方設法消弭自己身為堂堂尚書卻給游七送過禮這種事情的影響,可馮保那里……他完全沒有門路!萬一馮保從游七口中問出他那點事,然后因此銜恨上來,他就太冤枉了,要知道太監的遷怒往往都是毫無理智可言的!

    他已經在游七那里栽過一次跟頭,總不成再去巴結馮保的門客徐爵吧?

    盡管殷大司徒宦海沉浮三十載,過的橋只怕比汪孚林走的路還多,可此時此刻方寸一亂,他終于收起了那二品高官的矜持,不得不正視汪孚林。

    之前在兵部尚書的廷推上,他選的也是王崇古——他并不知道譚綸臨終前寫給張居正的私信,但卻和汪道昆商量過廷推時的選擇,知道這是結果無法改變之下做出的利益最大化原則,所以對汪孚林的年輕任性未免不以為然。

    畢竟,汪家伯侄假裝反目這種內部情報,他當然尚不清楚。

    可如今就是這樣一個他評判為到底太年輕太沖動的后生晚輩,親自給他帶來了一個棘手的消息!

    “你可有什么主意?”

    能夠聽到殷正茂吐露這么一句話,汪孚林頓時暗自舒了一口氣。他笑了笑,隨即輕聲問道:“大司徒當初送禮時,派去的人是否帶著禮單?”

    這就是問物証的意思了。殷正茂有些不自在,但還是搖搖頭道:“畢竟此事不光彩,不過就是派了個人,捎了個口信而已。”

    “那么,游七是否對他人提過,您恐怕也不知道?”

    殷正茂這次沒答話,心里卻頗為后悔那時候功利心太強,以至于完全忘記這種事一旦敗露,是多大的把柄。

    而汪孚林并沒有賣關子的意思,當即開口說道:“其實,只要游七早點死,很多事情就能不了了之。”

    盡管從個人角度來說,就因為游七和孟芳的那點私心,四年前自己的舉人功名差點出問題,浙軍老卒差點被牽連清洗,再加上之前游七拼命想要拉他下馬,汪孚林巴不得游七能在馮家多吃點苦頭再死。可是,他深知這種人還是死了才更穩妥,畢竟死人是不可能再卷土重來,煽風點火的。

    殷正茂一下子眼睛大亮,暗悔自己怎么就忘了這一點。然而,人在馮保手里,他就算是戶部尚書,難不成還能把手伸到馮保那去滅口?

    “大司徒也不用太擔心。不妨這樣,如果三日內,沒有游七的死訊,大司徒就私底下去找首輔大人負荊請罪,悄悄把事情說清楚。但三日內,如果游七死了,大司徒就當成事情沒有發生過,如何?”

    直到這時候,殷正茂方才倒吸一口涼氣,用某種難以名狀的目光盯著汪孚林。這豈不是說,人在馮保手中,汪孚林也能想辦法滅口?

    盡管他難以置信,但思來想去,他不得不承認這是沒選擇的選擇。張居正這個人精明強干,如果真的知道他給其家奴送禮,哪怕嘴上寬宥,心里說不定會結下大疙瘩。于是,他破天荒地開口承諾道:“如果賢侄真的能夠辦成此事,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大司徒言重了,都是歙人,何分你我?您要這么說,還不如當成是我還之前承您余蔭的人情。”

    這話自然讓人聽得舒服,殷正茂只覺得原本糟透了的心情一下子好轉了起來,竟是硬留了汪孚林在家中用晚飯不說,還說會找汪道昆說話,消弭他們伯侄之間的矛盾。對于后一條,汪孚林就唯有苦笑了。

    說實在的,他如今還算是都察院的人,可越來越覺得那些科道言官的不少彈劾都是吃飽了撐著,同時也不得不承認歷史上張居正謀求奪情固然有為了鞏固權位的關系,但另外一條恐怕就是不愿意讓新政廢在某些清流手上,不愿意人去政息。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張居正恐怕不會想到,那種剛愎自用,不擇手段的堅持最終卻落得一個人亡政息的結果!

    所以,他漸漸覺得,要是汪道昆真借著勸阻奪情來和張居正划清界限,那實在是愚蠢極了。多少人默默不發一言,最終還不是仕途平順?

    給殷正茂許了個大諾,汪孚林出殷家時,已經快宵禁時分了。

    殷正茂非常體貼地派出隨從打著殷府的燈籠護送,而汪孚林一回到家里,便發現葉鈞耀竟然正在坐等。他還以為老岳父是聽說了傳聞特意來問個究竟,卻沒想到葉鈞耀反客為主地屏退了他的隨從,旋即就拉著他低聲說道:“你知不知道,高新鄭病了,張四維命人暗中去探望他,收其文稿?”

    汪孚林聽到高拱病了,還只是微微愕然,可當聽到張四維派人探望,收其文稿時,他原本到了嘴邊打趣岳父耳報神頗靈的話立刻吞回了肚子里。

    有些事他也許不記得具體年份,但有些事他卻還記得非常清楚。據說歷史上張居正在回鄉葬父的時候,特意去探望過高拱,兩人相見是不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他不得而知,但卻傷感多于怨恨。可就在高拱和張居正先后去世之后,高拱的《病榻遺言》付梓刊刻,一時間洛陽紙貴,對張家的清算也自此開始。

    “這種極其隱祕的小道消息,岳父打哪聽來的?”

    “這個嘛……”葉鈞耀眼睛轉了轉,聲音就更低了一些,“我這兩年常常給恩師石麓先生寫信,這次是他在信上對我提到的。”

    汪孚林登時瞠目結舌。葉鈞耀的座師是隆慶初年繼徐階為首輔的李春芳,非常實在的老好人一個,最終被高拱排擠而一再上書請辭,高拱這才得以正位首輔。可這位據說是致仕回鄉之后侍奉年過八十卻依舊在堂的父母,日子過得不要太優哉游哉,竟然還如此留心國事嗎?

    再說了,李春芳可是在揚州,高拱則是在河南新鄭,又不是正在毗鄰,李春芳怎么會連張四維派人探望高拱,然后暗中收其書稿都知道?

    “恩師就主持了那一屆會試,雖說那一屆選庶吉士,但因為高拱的緣故,沒什么大用的,首輔大人也不大待見,就連之前和許學士在翰林院齊名的李維楨,兩年前也放了參議,如今是提學副使,看這樣子也就是沉淪外僚了。

    我一個倒霉的同年辛苦多年熬資格,卻犯錯左遷了開封府通判,干脆就破罐子破摔,沒事就盯著人在新鄭的高拱,事無巨細給恩師寫信。恩師既然沒几個門生還在當京官,所以嘛,我就撿了個便宜,現在寫五封信,他也能回個一封。”

    翁婿倆說了一陣子話。因為葉鈞耀一直待到了宵禁,又明言來時已經對蘇夫人說過,太晚了就不回家,當汪孚林把這位岳父安置在了客房,他這才輕輕吁了一口氣——看來真是千萬不要輕視致仕下野的昔日高官,否則會倒大霉的!

    只不過,高拱這消息固然重要,他對付張四維又多了個籌碼,但眼下最重要的,卻還是他答應殷正茂的那件事。只不過,他其實根本不著急。

    他之所以能把殷正茂說得異常心焦,是因為他掌握了信息優勢。

    如果殷正茂知道,還有很多人想要游七死,那殷正茂那時候絕對就把危言聳聽的他趕出門去了!

    之前張居正之所以答應徐爵的要求,恐怕是一時氣昏了頭,忘記游七這個知道張家太多內情的人哪怕是落在馮保手里,也很可能會暴露出很多問題,事后肯定會后悔。

    當然,張居正絕對不想游七現在就死,因為這太有損名譽了。但是,想要游七死的人,絕不止一兩個,只要他們知道游七在馮保手中,一定忍不住。比如說,那個李皇親家的次子,比如,和游七有千絲萬縷聯系的王崇古和張四維。還有很多曾經和游七稱兄道弟的人。

    想來,他們一定會擔心游七開口的后果。

    于是,次日晌午,位于海澱的李皇親清華園,便迎來了一騎快馬,卻是稟報張居正處置了游七的消息。一刻鐘后,武清伯二公子李文貴就帶著寥寥几個隨從匆匆策馬回了京城。他深悔因為陪著父母在此小住的緣故,沒能第一時間趕上這件事,因此竟是反應過慢。

    等回到武清伯府,他第一時間差遣了心腹去游七的外室胡氏那兒。因為游七放在那看守的人正在鬧卷東西跑路,他派去的人直接就把傷痕累累的胡氏給接了回來,他立刻見了胡氏。

    胡氏之前才被打得下不了床,卻沒想到不過數日之后,游七竟然也遭到了那般下場,如今自己又被李文貴給接了出來。見到這位武清伯二公子的時候,她掙扎著下床跪在了地上,直接抱住了李文貴的膝蓋,哀聲痛哭道:“二公子,游七他查到了當初是您支使的我在他身邊通消息,這才把我打成了這樣子,還把我軟禁了起來。要不是他出事,我就見不到您了!”

    派去聯絡李文貴的丫頭不見回來,自己反而被看得更緊,胡氏當然知道事情敗露,此刻干脆一張嘴便顛倒了黑白,賭的卻是游七落在馮保手中,李文貴怎么都不可能去找游七對質。

    李文貴本來只是抱著廢物利用,兼且探聽虛實的打算,這才見的胡氏。畢竟,他當初得到某個渠道遞來的消息,說游七察覺自己在其身邊安人后,就一直都想處理掉胡氏,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先把游七干掉,馮邦寧和姚曠那場莫名其妙的當街爭斗,馮邦寧之所以落馬,就是他一個精于暗器的侍衛手筆,他正打算事后捅出去是游七從中作梗,馮保就打了馮邦寧四十杖,他還沒來得及暗中點破徐爵,誰知道轉瞬間游七就倒霉了。

    別說游七在張居正那里挨了一頓死打,就憑如今人在馮保那里,如果游七把他在其身邊安人的這消息泄露出去,他還要活不活?

    別看李太后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可姐姐當年早早入了裕王府,和他這個弟弟其實說不上多深厚的感情,一旦知道他如此膽大妄為,到時候他恐怕也得像馮邦寧和游七那樣脫層皮!

    怎么辦?

    瞥了一眼痛哭流涕的胡氏,李文貴突然生出了一陣深深的厭惡。要是沒有這個無能的女人……要是游七也死了,這件事情豈不是就能輕易抹平?

    可這怎么操作?對了,首先有一點,先得把馮保引開,決不能讓馮保呆在宮外,這樣才能對游七下手!

    PS:四千八第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23:29
第776章 隔牆演好戲

    第十二天。

    百無聊賴地在心里再次默數了一下這個數字,汪吉苦惱地抓了抓腦袋,卻見年歲比自己小很多的汪祥正躺在地上發呆。

    他們兩人的名字合在一起就是吉祥,卻是非常巧合,因為他們原本并不是這樣的姓氏,而是在簽了賣身契之后好几年才改了主家的姓氏。

    當然這并不是強迫的,相反卻因為他們作為門房,曾經攔截了一個妄圖沖擊汪府的瘋子,還為此受了傷,改姓這是主家對于奴仆的賞賜,因此兩人和當初那二十兩賞金一塊全都高高興興領受了下來。

    可就因為在門前私自議論主家,甚至牽扯到朝廷大事,他們這兩個曾經有過功勞的竟是就這樣被一擼到底,關了大半個月后,卻又糊里糊涂就被汪孚林給拎出了汪府。也就是這几天,送飯的人說漏了嘴,汪吉這才知道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好像鬧翻了。

    可即便如此,汪道昆竟然放任汪孚林把他們這兩個門房給帶了走,這也是他尤其膽戰心驚的事,生怕汪孚林拿他們泄憤。

    但結果卻是,他們前前后后已經被關了一個多月,卻是仿佛被人遺忘了似的,他寧可痛痛快快挨一頓板子!

    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窸窸窣窣的動靜,仿佛是有人在取下外頭的大挂鎖。盡管關在這種地方,但汪吉勉強還是能夠計算一點時辰的——就算不能,肚子里的飽脹感至少還提醒他,上一頓午飯才剛吃過沒多久!

    意識到事情終于有點變化,他立刻一骨碌爬起來到了汪祥身邊,三兩下把人給拍了起來。隨著兩扇大門完全打開,和之前送飯時頂多只開半扇截然不同,他頓時更加確信了起來。

    果不其然,外頭站著的并不是送飯的人,而是他們認識的,汪孚林身邊的一個隨從護衛。那人掃了他們一眼后,就淡淡地說道:“跟我來。”

    盡管吃不准情形是好是壞,但汪吉心想再壞也壞不過在這種地方如同蹲牢房似的呆著,見對方轉身就走,他趕緊對有些糊涂的汪祥提醒了一聲,連忙快步追了出去。之前他們被帶到這座宅子的時候,滿心惶惶然,哪里顧得上看四周圍的環境,此時心情緊張,更沒注意腳下七拐八繞的路途。

    等到最后發現不對的時候,年歲較小的汪祥回頭望了一眼來路,卻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記不得,登時更加緊張了起來。偏偏在這時候,汪吉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好像到了,一會兒小心點,該磕頭就磕頭,該求饒就求饒。”

    汪祥連忙點了點頭,果然,過了院門,迎面就是一溜三間正房,門前站著一個大約還不到二十的年輕小厮,兩人卻不認得。

    那小厮正是明小二,他和老爹當初賣了房子后,就繼續住在這,與其說是賣身,還不如說是簽了雇佣的活契。

    此時,他有些好奇地打起帘子放了兩人進去之后,記得汪孚林吩咐的他立時躡手躡腳退出了院門之外,臨走時卻還看了一眼四個搬了兩條春凳進來的隨從,心想屋子里不過是兩個犯了事好像又得罪了汪孚林的門房,汪孚林哪怕是一頓板子把人打得死去活來,也沒人會為這兩個下人大費周章,用得著這么小心謹慎嗎?竟然還要自己出去看管門戶!

    而屋子里,汪吉和汪祥見只有汪孚林一個人坐在主位上,那就更加詫異了,但還是慌忙跪下磕頭。可還沒等他們請罪求饒,就只聽得汪孚林開口問道:“都知道錯了?”

    “知錯了,還請小官人寬宥我二人一回,下次我們再也不敢了!”汪祥年輕滑頭,說話的時候還帶著一絲僥幸。

    汪吉則是比較悲觀,暗想汪孚林要是那么寬容,用得著關他們這么久?于是,他就謹慎地開口說道:“小的認打認罰,只求小官人消氣。”

    “門前閑話主人,按理自當重罰,但關了你們這么久,勉強也算是罰過了。”

    汪孚林見兩人齊齊松了一口大氣,一副劫后余生的樣子,心想自己難不成就那樣凶神惡煞?只不過,當初拿著這兩個家伙小題大做,他也是存著把人回頭討過來,自己用他們當門房的意思,橫豎出過那種事后,汪道昆不可能再用這兩個嘴上沒個把門的家伙。

    而他這里畢竟小門小戶,這兩個家伙一旦心存敬畏,那就好用多了。明老爹和明小二父子是京城土生土長的,太滑頭不大合適。王思明有點認死理,再說小家伙讀讀書,將來還能負責點別的事情。范斗也在京城經營書坊有兩年了,手底下雖有一批班底,但一來更擅長經營,二來放在暗地里更加妥當。至于他自己帶的那批人,都是跟著他走南闖北,對京城經驗卻未免很不足。

    然而,計划趕不上變化,最近這一連串事情一出,他卻冷不丁想到,還可以借著兩個人另外做一番文章。所以,面對兩個如釋重負的門房,他突然詞鋒一轉,語氣變得凌厲了起來。

    “只不過,汪氏家法還在,卻不能說饒就饒了。每人二十,打過之后,便留在我這里當門房,若有再犯,你們自己知道后果!”

    還是要打?

    汪吉和汪祥悄悄交換了一個眼色,想到過后還要留在汪孚林這里做事,更是覺得前途灰暗。可汪孚林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們錯愕了起來。

    “一會兒挨打的時候,記得給我聲音大點兒!”

    這是什么意思?

    當汪吉和汪祥垂頭喪氣退出屋子的時候,就看到外頭已經有人等著了,剛剛進來那院門卻已經關了起來。可是,沒有想象中那大板子伺候的樣兒,只有兩個依稀認得的隨從手里抄著戒尺。意識到是屆時用這東西責打,兩人同時又驚又喜,可等到上前去想要說話的時候,卻只見其中一人拿手指放在嘴唇上,隨即用極低的聲音說:“記住,一會兒挨的時候叫得大聲點兒,慘點兒,最好能讓左鄰右舍都知道,懂不懂?”

    不懂……

    汪祥很想這么回答,可看到汪吉已經是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心里直犯嘀咕的他也只能跟著點頭。等到趴在了春凳上,他正琢磨著汪孚林和這几個隨從到底什么意思,就突然只覺得屁股上一下火辣辣的,可一愣之下,竟是沒叫出聲來,因為實在是不怎么痛。可几乎同一時刻,汪吉卻發出了一聲震天慘叫,要不是他愕然支撐著側頭看了一眼,卻只見對方挨的也不過是戒尺,不是那些粗重的板子,只怕也要誤以為這是在大板子打人。

    “臭小子,東張西望什么,慘叫都不會!”

    聽到這一聲低低的呵斥,汪祥還來不及接話,就只覺得屁股上又是猛地一下劇痛,這一次可是比之前第一下重多了,他不用裝便立時嗷嗷叫出了聲。吃一塹長一智,哪怕他還是沒想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可還是立刻配合地大喊大叫痛哭求饒,那夸張的程度比起之前汪吉的做作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且,盡管只不過是戒尺,可十几下過后,那還真是貨真價實地疼,他的慘叫也就顯得稍微真實了一點。可就在他竭力演戲的時候,突然聽到一旁的汪吉嘀咕了一聲。

    “不是就二十嗎?几位大哥,好像已經到數了吧?”

    汪祥這才意識到自己竟是忘了數數——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以往要是犯錯挨罰,誰不得死死計數,唯恐多挨打?足可見今天這一出實在是太出乎他們的意料了。而這時候,他就聽到那抄著戒尺的壯漢沒好氣地啐了一口:“就這么點小懲而已,多挨兩下又打不死你們!”

    話音剛落,汪祥就聽到又是比剛剛更沉悶的一聲響,聽上去仿佛是板子笞肉的聲音,再聽到汪吉竟是在那氣息微弱地直哼哼,嚇了一跳的他還以為人家是說一套做一套,可側頭一瞧,卻只見汪吉正躺在春凳上啥事都沒有,還沖著自己使勁使眼色,當他再聽到一個類似的聲音時,發現一旁是有人拎著棍子砸著一個棉花包,登時再無遲疑,連忙也跟著聲音沙啞地再次求饒了起來。

    于是,兩個無師自通的門房一搭一檔,呻吟慘叫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后便在行刑者的暗示下完全停止了。

    而這時候,便不再是他們的表演時間。

    “怎么這么不經打?我又沒用多大力氣!”

    “先稟告了公子再說吧。大不了晚上拖出去埋了,滿京城里這種破事還少嗎?誰讓他們惹到了公子頭上!”

    “說的也是,先頭馮公公才打過馮邦寧,首輔大人也才打過游七,咱家公子也就只打死了兩個門房而已!”

    汪吉和汪祥此時就算想說話也沒得機會,因為嘴已經被人牢牢捂住,等到他們不由自主地被人就這么架回了汪孚林之前見他們的屋子,復又跪在這位年輕的公子面前時,他們就只見汪孚林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事到如今,想來你們也應該品出點滋味來了。讓你們演戲,那是因為最近京城里頭各處都是板子打得噼啪響,我不能免俗,也就一塊兒跟著鬧點事情。我這宅子雖說僻靜,但我進京之前恰好換了鄰舍,聽到剛剛那一出后,想來會有些動靜。日后若是事情鬧大,有人要問你們,自己記得怎么說!”

    汪吉和汪祥剛剛聽到那几個隨從的對話,要是再猜不到背后那點名堂,那就是蠢貨了。此時此刻,他們連忙磕頭答應,隨即就只聽得汪孚林又開口說道:“回頭在我這里做門房,之前你們拿多少月錢,我就給你們多少。我這里不比伯父那里訪客多,也沒有那么多門包入賬,但有了今天的事情,我也不會虧待了你們。但凡我身邊的人,你們可以自己問他們,每年誰沒有自己的一份紅利股息?別說養活妻兒老小,就是養老也夠了。”

    對于這一點,汪吉和汪祥毫不懷疑,畢竟,之前汪孚林一直都是汪府下人們熱議的話題,尤其是他們這些京師本地人,也不知道聽那些歙縣的前輩們說過多少汪孚林的光輝往事。想到自此不但前事一筆勾銷,還上了這位小官人的船,兩人一下子就心定了下來。

    關了一個多月,二十戒尺就算罰過了之前的嘴上不牢,還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這實在是一樁划算的買賣!

    之前所謂執行家法的院子,正是汪孚林這座小宅子中,一個夾在左鄰右舍當中的獨特院落——這也是因為當初明老爹那客棧不是四四方方,而是呈現出一個奇特几何圖案的地理環境所決定的,想當初在改造的時候,汪孚林就覺得這地方絕對不能用來做什么祕密事,否則很容易被鄰居窺探了動靜,可今天他反其道而行之,卻派上了另外一番用場。

    此時此刻,東邊一個院子里,便有人貼著牆壁,聽到隔壁仿佛有人從正房里出來,低聲抱怨打死人的事,不由得眉頭一挑,可當聽到有人提醒隔牆有耳時,窺探的人就慌忙后退几步閃進了屋子,隨即隔著門縫看到牆頭一個人影一閃即逝,這才深深舒了一口氣。

    當汪孚林和汪道昆鬧矛盾反目之后,借著懲治汪府犯事的門房打死人這一情報放在某些相關人士案頭的時候。有人不以為然,但也沒放在心上;有人暫時無暇理會;也有人給都察院的某些人送去了訊息,決定等時機一到就趁熱打鐵。然而,和汪孚林家發生的這點小事情相比,更多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剛剛被張居正逐出家門的游七身上,這其中,便包括張居正自己。

    而把人撂給馮邦寧的馮保,則是早已顧不得這件事,他已經被仁聖陳太后的病給拖住了。這位陳太后雖說隆慶元年就冊了皇后,但無子卻又多病,還曾經因為瑣事觸怒了皇帝,大多數時間都居住在別宮,如今冊為仁聖皇太后之后,則是住在仁壽宮。雖說她無權也不攬事,可張宏代萬歷皇帝捎話,慈聖李太后也提醒了一聲,馮保這個內相哪怕日理萬機,也不得不和張宏一塊守在仁壽宮,以防這位有什么閃失,從而壞了小皇帝的孝順名聲。

    如此一來,馮邦寧自是再沒有人管束。他的父親馮佑素來最寵溺他這個獨子,看他挨了那么一頓好打,如今馮保把罪魁禍首弄了過來任憑兒子折騰,他就更不會去管了。于是,馮邦寧也不管游七之前在張家已經被打得屁股開花,讓人把人抬到自己面前,直接“賞”了游七尚完好的小腿一頓板子,逼問自己之前和姚曠那場沖突是否游七指使。

    見游七死硬不開口,馮邦寧一時七竅生煙,哪里還能管的住嘴,便把徐爵查到的那點游七瞞著張居正對付汪孚林的事直接一撂,這下子,游七登時只覺得五雷轟頂,唯一一點僥幸都沒了。

    “游七,敢算計小爺,我告訴你,你這下半身是開了花,可你這身上其他地方可還全都是一片好肉,得罪我是什么下場,你好好等著瞧!”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23:37
第777章 鴆殺和爆發

    什么叫做捶楚之下,體無完膚,游七直到現在才明白了。從前他只聽人說過,不少官員挨廷杖的時候,往往要打斷好几根刑杖,而受刑過后要立刻用刀割去腐肉,敷藥調治,這才能僥幸活命,可現在到了自己身上,親身經歷過刀子割肉的恐怖,他才知道什么叫做酷毒。相比用烙鐵的時候一陣青煙下去就人事不知的殘酷,眼下這種痛卻是深入骨髓的。而這會兒皮開肉綻的小腿,則是告訴他這種折磨恐怕無有止境。

    更何況,徐爵把他接到馮家的時候,還提醒過他,他的家眷也會落在馮保手上,這豈不是說,他要求速死也不可得?

    此時此刻,僵臥在草席上的游七只覺得渾身都哆嗦了起來。雖說妻兒老小很重要,但對于生性自私的他來說,為了保住別人的平安,自己就一直長長久久地熬著這種痛苦,這自然不是他的性子。可一想到一死了之,他卻又沒有這樣的勇氣。畢竟,他的心頭還存著一絲萬一的僥幸。張居正之前只怕是氣狠了,這才把自己撂給馮保,可萬一這位主人還稍微念一點舊情呢?還愿意覆水重收呢?要是死了,這唯一的機會可就沒了。

    “七爺,七爺?”

    聽到耳邊傳來一個輕輕的聲音,游七一個激靈驚醒過來,側頭一看身邊是個陌生的小厮,眼神閃爍,顯然是個機靈人,他也顧不得下半身仿佛不屬于自己那般,出聲問道:“你是誰?”可話一出口,他就只覺得喉嚨沙啞,那聲音比破鑼還難聽。

    “七爺,仁聖皇太后病了,馮公公只怕最近都出不了宮,這家里便是公子當家作主,不論鬧出什么,老爺都絕對不會管的。他是說到做到的人,今兒個要不是你身上傷勢實在太重,只怕他還要變著法子折騰你。他剛剛才吩咐說涼水加冰塊,就算死人也能活過來,非得把事情原委問出來不可。”

    剛剛雖說咬死了不承認,可游七也知道馮邦寧既是認准了,就很難放過自己,可沒想到這位馮公子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他定了定神,一字一句地問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是誰?為什么告訴我這個?”

    “七爺不必知道我是誰,只需想一想,你是打算繼續留在馮府,時時刻刻領受折磨,還是愿意假死逃過這一劫。”

    游七本來以為對方會游說自己自殺,可一聽到假死兩個字,他登時心頭一動,但緊跟著便冷笑道:“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不成?這天底下哪有能瞞過太醫院的假死藥?”

    “事到如今,七爺你還不肯賭一賭嗎?要知道,你腦子里知道的那些關于首輔大人的事情,對于某些人是很重要的,活著比死了有用。再說,馮公公如今困在宮里,馮邦寧不是那么仔細的人,很容易騙,你難道不愿意賭一賭?”

    我平生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賭博……而且,我怎么相信你?

    游七死死瞪著對方,心中盤算著出賣此人給馮邦寧之后,能不能用三寸不爛之舌,讓馮邦寧相信自己只不過是瞞著張居正對付汪孚林,絕對沒有挑起其與姚曠那場沖突。然而,當那年輕小厮從懷中拿出一瓶藥,就這么放在他的面前,旋即竟是就這么起身悄然出了門,他几次張了張嘴想要叫人,但最終還是硬生生掐斷了下來。看著那瓶不知道代表生存還是死亡的藥,他只覺得異常糾結,足足好半晌才伸手抓住了東西,卻沒有立刻服用。

    他的天人交戰并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不久之后,便又有人悄然閃進了這屋子,躡手躡腳來到了他的面前。毫無反抗之力的他心頭大罵馮家真是如同篩子一般,誰都能過來見自己,可如今他身處險境,不得不抓住每一根伸過來的救命稻草,因而即便再惱怒,也不得不先聽清楚對方打算說什么。果然,這一次的來人一樣是拿著馮邦寧打算怎么對付他作為說辭,臨到最后,竟也從懷中拿出了一個布包。

    “這是砒霜,七爺,我敬你是條漢子,用不用隨你的便。”

    他娘的,上一個還讓他假死,這個就直接讓他真死,連砒霜都准備好了!

    游七恨不得破口大罵,但眼下他已是心頭悚然,干脆裝成心如死灰似的,一言不發伸出手去把那布包被扒拉到了自己的懷里,直到對方也閃出了門去,這才最終恨恨呸了一聲。可是,這前后兩個仿佛是拉開了前來勸生又或者勸死的序幕,短短一下午時間,他連著迎來了五個訪客,其中假死的毒藥兩包,砒霜兩包,鶴頂紅一瓶,他看看身上都已經快藏不下了,這才表情扭曲地攥緊了拳頭。

    他還只是落難,就有這么多人希望他死!可既如此,他就偏不死!想到這里,他便把東西全都一股腦兒藏在身上,隨即摸索著撕下了一塊中衣,隨即咬破手指,一字一句地往下寫。寫的時候,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妻兒還在別人手中,只是一心一意地掙扎求存。可在他大肆發揮了一番王崇古和張四維對自己的籠絡買通之后,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咬咬牙往下寫了前后五撥人給他送毒藥的事,然而卻終究不敢說張居正半句壞話。

    臨到末了,游七不管三七二十一,索性連李太后的娘家人在自己身邊安排外室的事情也給一并寫了進去。至于從前那些送禮結交他的人,他在如今這種危急時刻根本就沒想起來,自然更不會去攀咬。到最后眼見一片中衣滿滿當當,再也寫不下了,這才悻悻將破口處處的手指塞進了嘴里,暗想自己如若還有活命的機會,一定把這個交給科道某些一心求名的言官。

    等到把這晾干的中衣貼著心窩藏好,他才開始養精蓄銳等待明日,暗想到時若馮邦寧再要折騰他,他就將這几瓶或真或假的毒藥一股腦兒全都交上去。

    哪怕能取得几天的緩沖時間也好!

    然而,馮保不在,游七又只是個失勢的家奴,縱使馮佑馮邦寧父子那邊沒人敢招惹,這里既然白天都如同篩子一般,一撥撥人接二連三地來,到了晚間,自然也一樣少不了訪客。只是,這一次的來客卻沒有那么光明正大。當門縫中伸進來的一支香無聲無息燃盡之后,一個人影悄無聲息閃了進來,到游七身邊探了探他的鼻息,最終確定人還活著,登時有些躊躇,隨即伸手到其懷中摸索了起來。

    當發現入手的竟是一個又一個瓶子之后,來人終于為之色變,咬咬牙后就先從自己懷里掏出一瓶藥給游七灌了進去,隨即將剩下的那些瓶瓶罐罐和布包都依舊放了回去,卻是在黑暗中遺漏了那一片游七貼身藏著的中衣。他也來不及確定對方是否死了,三兩步退到了門邊,等發現看門的果然還沒醒,院子里也沒別人發現,如釋重負的他方才越過躺倒在地的看守,猶如游魚一般飛也似地溜走了。

    自以為得計的他絲毫沒發現,夜色中有不止一雙眼睛注視著他。

    天明時分,還在床上將養棒瘡的馮邦寧就被人緊急叫醒。當他得知游七竟然死在了那屋子里的時候,滿腔被人打擾好夢的惱怒全都化成了驚悚,竟是瞬間就驚出了一頭冷汗。他顧不得自己臀腿有傷,不能下地走路,竟是第一時間掙扎下床,直到發現腳步虛浮,趕緊扶住了床欄,這才連聲吩咐人抬了春凳送自己過去。當他到了那里的時候,就只見父親馮佑已經到了。

    馮佑蹲在游七身邊反復查看了鼻息、脈搏和心跳,見馮邦寧滿臉期冀地看著自己,他卻站起身來苦笑著搖了搖頭,疲憊而無奈地說道:“趕緊差個人,給宮里你伯父報個信吧。”

    “可是……”馮邦寧一想到馮保平日對自己寵愛歸寵愛,可那頓板子打下來的時候毫不留情,竟是情不自禁地一個哆嗦,聲音里頭也不禁帶出了哭腔,“我昨天只是讓人抽了他一頓,并沒有對他怎樣,人怎么會這么快就死了?”

    “這次卻怪不得你。”馮佑雖是心計膽色遠不如馮保,卻總比兒子老練些,這會兒臉色一陰,咬牙切齒地說,“人是被毒死的!”

    這話就如同一陣陰風一般卷過室內,讓馮邦寧以及那些下人全都為之色變。有人能夠潛入游七這里毒死游七,豈不是代表著這家里根本就不安全?一時間,馮邦寧忍不住咆哮了起來:“徐爵,徐爵在哪兒,快把他叫來!伯父掌管東廠,我和他都在錦衣衛,這家里怎么還會鬧內賊……唔!”

    話還沒說完,馮邦寧就只覺得自己的嘴被人堵住了。側頭發現是臉色猙獰的馮佑,他便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多愚蠢的事情。這么一件事死死捂著還來不及,他卻還要如此大呼小叫聲張出去,還嫌棄家里不夠亂嗎?果然,馮佑一手堵了他的嘴后,隨即就吩咐道:“傳令下去,守好各處門戶,不得允許不准任何人進出。立刻給我清點家里的人,少了誰即刻報上來,動作要快!”

    當封鎖了各處門戶,隨即清點了人數之后,馮佑和馮邦寧父子便駭然發現,家里不止少了一個人,而是少了整整五個人!又驚又怒的馮佑一面派了心腹去順天府和大興宛平兩處縣署,要求協查逃奴,一面緊急派人帶了自己的親筆信去找徐爵,但心里卻是七上八下。

    馮保的核心班底都在宮里,在東廠,而不是在這家中私宅。他和馮邦寧雖說在錦衣衛中挂著個職司,而且還不是閑職,能管點事情,可畢竟并不經管真正的祕事,而且馮保出宮在家里停留的日子很少,他們父子自以為家里管得滴水不漏,其實卻是疏漏多多,這次就終于嘗到苦果了!

    就在馮佑悔之莫及的時候,卻是有人直接撞開門帘闖了進來,雙手呈上一件東西道:“老爺,游七的懷里發現了這個,好像是他寫的血書!”

    接了在手一目十行掃到底,馮佑登時如同拿到救命稻草一般,長舒了一口氣道:“誰找到這東西的?重賞!”

    有了這玩意,他至少就可以向馮保交待了!

    就在這一天,馮保暗中命人毒殺游七的流言,卻已經飛速在整座京城散布了開來。自從起頭張居正重罰游七之后將其逐出家門,而后游七被馮家接了過去,種種事情便在私底下瘋傳,也不知道多少人惶惶難安,多少人幸災樂禍。即便是被張居正辣手清洗過一次的都察院,仍是有人蠢蠢欲動了起來。宰輔杖責家奴這種事,看似不過尋常,可鬧出毒殺,這就不得不讓人懷疑背后的名堂了。

    尤其是張四維這一日傍晚早早出宮,卻是也顧不得避嫌,第一時間直奔王崇古府上,甚至只和出來相迎,今科中了二甲進士,在六部觀政的表弟王謙打了個招呼,直接問了王崇古在哪就徑直尋了過去。一進書房,他厲聲喝了伺候的書童回避,隨即就對王崇古問道:“舅舅,游七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我要是回答你不知道,你信么?”

    王崇古眉頭一挑,見張四維登時沉默了下來,他就哂然一笑道:“是我做的。我起用了一個在馮家呆了很多年的人,讓他毒殺了游七。可你知不知道,這人千辛萬苦跑了出來見我之后,卻告訴我,他下手后,在游七身上找出了兩包砒霜三瓶藥,我讓人看過,那三個瓶子里有鶴頂紅,也有其他入口即死的毒藥。所以說,也不知道多少人想讓游七死,我下手最晚,卻偏偏成了那個真正捅進刀子的人。”

    張四維被王崇古說得毛骨悚然,可使勁定了定神后,他就開口問道:“那人沒搜出其他東西?”

    “黑燈瞎火的,能搜出這么些毒藥已經算是他膽大了,哪里敢多停留?也許游七還寫了什么東西藏在哪里,但只要他死了,總比活著,別人能夠問出無數想問的東西來得好。比如說,如今最最驚怒的應該是張居正和馮保,你知道該怎么做?”王崇古瞇了瞇眼睛,語氣凌厲地說,“用話激那些自以為正義的科道言官挺身而出,當然,不妨先把同樣大棍子打死家奴的汪孚林推出來,反正是類似的事情,作為切入點來得正好!”

    “可這未必能將張馮二人拉下馬,反而可能會引來強大反彈!”張四維心里清楚得很,張居正不是這么容易對付的,反倒是汪孚林這等小角色在如今這種時候很容易變成別人轉移視線的替罪羔羊,一早扔出來的效果會最好,“而且,若是游七真的萬一留下什么文字和你我相關……”

    “那就要看你是否能抓准時機了。關鍵時刻,你就和我決裂反目,然后在張居正面前狠狠告我一狀,就全都推在我身上。雖說張居正一直都談不上全心全意信賴你,可你這么多年又是送禮,又是惟命是從,他總會給你一個機會。”

    王崇古用猶如吃飯喝水一般的閑淡口氣撂下這句話,隨即不容置疑地說:“若是真到了那地步,你不妨就好好當個應聲虫,隱忍以待時機。記住,學學徐華亭,他忍了嚴嵩多少年?”

    PS: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23:47
第778章 又是熟悉的文華殿

    一場軒然大波,就和姚曠與馮邦寧那場如同街頭鬧劇一般的沖突來得忽然一樣,猛地席卷朝中,掀起了一起風暴。

    盡管張居正已經當了整整五年的首輔,馮保則代行至高無上的皇權,兩人一外一內合作無間,又因為慈聖李太后和萬歷皇帝母子的信任,無論是什么樣的對手都能碾壓,因而自從前年遼東巡按御史劉台以及几個都察院御史的彈劾之后,這樣的政治風波再也沒有發生過。而這場風暴的起源,竟然又是汪孚林被人彈劾殘殺家仆的事件,也不知道多少人想到了兩年前的舊事。

    那一次,何嘗不是因為汪孚林剛在遼東攪動風云之后回京,而后才引發了那樣一場風波?

    而率先彈劾汪孚林的,不是別人,正是廣東道掌印御史錢如意。作為汪孚林的上司,他的彈章可謂慷慨激昂,從汪孚林回京之后就給假,而后又請病假入手,再到汪孚林此次亂棍打死家奴,字里行間就如同親眼看見似的,活靈活現好似小說話本,抨擊的時候更是不遺余力,罔顧國法,恣意妄為,居功自大等等罪名全都往汪孚林頭上亂扣,就連他自己在都察院中說起自己那道千余字的彈劾時,也是滿臉的自豪。

    更何況,他還找到了兩個門房的親屬作為証據,打算萬一朝中大佬維護汪孚林,就讓這些親戚去順天府衙打官司。

    在跟風者跟著上書,足有五六道彈章發到了通政司之后,汪孚林方才慢吞吞地上書自辯,卻是言簡意賅,只得一個意思,請求和那些彈劾自己的科道言官當面質辯!要是尋常被彈劾的官員提出這種要求,一定會被人嗤之以鼻地罵作是痴心妄想,可汪孚林卻不同,因為他是有先例的!

    果然,就在朝堂民間議論紛紛的時候,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瓚接到了來自宮中的旨意,道是萬歷皇帝要在文華殿旁聽,屆時參與的規模,比照最大規模的廷推,也就是說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五品以上官,外加十三道監察御史以及六科給事中,全都要出席。

    這似曾相識的一幕,讓很多人再次想起了兩年前的舊事。那一次不也是小皇帝在文華殿親自坐鎮,然后御史在連續炮轟汪孚林,卻拿這位戰斗力爆表的年輕進士沒奈何之后,突然轉火張居正嗎?

    因此,有人因為這成名捷徑終于迎來了曙光而歡欣鼓舞,也有人心里生出了很不確定的感覺,甚至感到上了當。這其中,聽到某方面消息而打頭炮,甚至做足了先期准備工作的廣東道掌道御史錢如意,就有這種預感。

    他年紀不小了,又不是那些愣頭青,當這一天跟隨面沉如水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瓚到了文華殿上,看到汪孚林氣定神閑袖手而立,一旁那些廷推時見過的高官們則是分成各種圈子,對他們這几個彈劾的主力軍投來關注的目光時,他只覺得后背心已經有些****了。

    張居正和馮保聯手毒殺游七的傳言可是正在滿京城地瘋傳,不會今天發展到最后,他那些看似同盟的同袍中又有人跳出來去彈劾張居正吧?他怎會想到,不過是一份拋磚引玉的彈章而已,竟然會發展成眼下的大場面!

    汪孚林站在文華殿上,想到自己兩年前就是在這里舌戰余懋學等一群科道言官,到最后突然有人轉火張居正,自己反而變成了配角。如今還是熟悉的場地,熟悉的人物卻少了一大半,但熟悉的味道卻沒變,照樣是這種看不見的硝煙彌漫,照樣是這種混雜著敵意和期待的目光,讓他后背心微微發熱,很有一種強烈的戰意。從這種層面來說,他確實覺得,自己雖說老自嘲自己是個災星,但從骨子里來說,他卻很喜歡這種生命不息,戰斗不止的感覺。

    而汪道昆遠遠看著這個與自己“反目”的侄兒,心里則唏噓不已。汪孚林回京才多少天?還沒到兩個月吧,這明明都還請假沒去都察院呢,竟然又卷進了一場天大的風暴之中,簡直讓人嘆為觀止。偏偏事情起由竟然是來自于自家被汪孚林以得罪為名拎過去的兩個門房,他心里卻著實有些擔憂。

    雖說伯侄反目這一出戲是假的,可當初汪孚林一回來就拿下了那兩個亂嚼舌頭的門房卻是真的,所以,借著反目把人從汪府拎走,執行家法的時候鬧出點意外也不是不可能。當然,考慮到汪孚林的足智多謀,反過來設置圈套的可能性也很大。

    “人真是你家的門房?”

    聽到旁邊傳來了這么一個聲音,汪道昆扭頭一看,見是戶部尚書殷正茂,他擠出了一絲笑容,很不自然地說道:“是我家里的。當初孚林一回來就正好撞見他們在門前胡言亂語,所以和我鬧翻了之后,他臨走時卻還把他們給帶走了,說是要好好懲治。”

    “那足可見他心里還是有你這個伯父的,這是想著給你消弭隱患。”游七死了,殷正茂最初只覺得心里放下了最大的一塊石頭,可轉念一想,卻又不得不擔心是不是汪孚林動手腳,會不會被發現。可等到察覺到好几方都有詭異反應,而汪孚林卻莫名其妙被人彈劾杖殺家奴,他就覺得自己有些多慮了。汪孚林多大的本事,能到馮府殺人?因此,他對于今天的事固然關切,卻也打算幫著這對伯侄說和。可他這話才剛出口,就看到有太監跑來拍手報信。

    皇帝已經要到了!

    相比上一次汪孚林在文華殿上和人唇槍舌劍,這一次的出席陣容比上次多一倍都不止。畢竟,這是大廷推的陣容,囊括了滿朝最重要的高官——除卻翰林院國子監那些未來儲相之外。當萬歷皇帝升座的時候,這位已經即將到了婚配年紀的小皇帝一掃底下黑壓壓一片下跪行禮的官員,嘴角雖是抿得緊緊的,看不出什么喜怒,但心情卻頗為雀躍。

    盡管這次能夠出席,也是馮保攛掇,李太后點頭的,可相比在宮里悶著聽那些講讀官說那些永遠都講不完的書,他還是樂意來看這種熱鬧。畢竟,和朝會上一板一眼的照本宣科相比,這種熱鬧就有意思多了。當然,他還記得上次汪孚林拿著各種犄角旮旯的律例成法和人辯論,而博聞強記的馮保都解釋不出來的場景,因此特意提醒張宏,給自己從司禮監中抽調了個熟知各種律例的老太監來當解說員。

    果然,一開場還是都察院和六科廊的那几個言官先開炮,尤其是作為汪孚林頂頭上司的廣東道掌道御史錢如意,更是慷慨激昂。

    “汪孚林,你一入仕便巡按廣東,此乃大明開國以來少有的殊恩,然則你回京之后,先以一百二十八日期限未用完,在家休息不赴任都察院,又以子虛烏有的染病為由再請假一個月,可所謂的因病休養,卻還有力氣杖殺家奴。汪孚林,在你眼中,國法何在,天理何在?你眼里還有這朝廷法度嗎?”

    盡管錢如意自認為表現得非常到位,可萬歷皇帝聽到這老調重彈,卻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可是,已然有過一次看熱鬧經歷的他掃了一眼汪孚林,見其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心想這小子還真是和上次一樣,不見兔子不撒鷹,非得等到敵人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時候才反擊,而且一出手就必定是打蛇七寸,根本不給別人反應的機會。

    這種反轉是很好看不假,作為皇帝,萬歷心中也認為杖殺個把家奴根本沒什么大不了的,用不著上綱上線,可卻很好奇汪孚林的應對。

    在錢如意的帶頭下,几個言官紛紛拿出渾身解數對汪孚林進行抨擊。可是,當錢如意這樣仔細的人注意到旁觀者的反應時,卻注意到某些大佬的反應有些微妙。比如內閣次輔呂調陽,比如吏部尚書張瀚,比如兵部尚書王崇古,那表情就絕不是什么贊賞,反而是狐疑、皺眉,又或者說是凝重和警惕。他一下子想到,兩年前文華殿上形同三堂會審的這一幕,自己因為巡按在外不在場,其他几個同僚也一樣,而滿堂高官中,這三人恰是參與過的!

    難不成他們已經炮轟得汪孚林不能開口,這還不能定勝負?又或者說他們和自己擔心的一樣,生怕到時候再和上次一樣,突然有人轉火炮擊張居正?

    就在錢如意忍不住捏緊了拳頭,手心里全都是汗的時候,他終于聽到汪孚林慢吞吞地開口了。

    “各位說了這么多,總算有點口干了吧?既然這樣,那就休整休整,等我說完了再戰。”

    此言一出,記性最好的張居正和王崇古一下子微微變色。因為他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次汪孚林揭開反擊序幕的時候,用的正是這一句!畢竟,那一次到了最后,是突然有御史彈劾張居正,所以作為當事者的張居正也好,作為幕后用了點手段的王崇古也好,全都對那一場朝堂質辯記憶猶新。

    而這一次,汪孚林也同樣沒給錢如意等人打斷的機會,提高了聲音說:“我朝諫官相比歷朝歷代,人數最多,故而章奏也最多,然而,有鐵骨錚錚,章奏言之有物的台諫典范,卻也有成天捕風捉影,也不知在哪聽壁角聽到一星半點動靜,就如獲至寶寫進奏章,甚至跟風上奏,只希望博一個名聲的狗鼠輩!”

    汪孚林竟然在朝堂之上公然吐出狗鼠輩這種侮辱性的言辭,甚至直指對面這些御史和給事中聽壁角,登時引來一片嘩然。可是,他看也不看氣得直哆嗦的錢如意一眼,厲聲說道:“臣之前之所以不屑于上書和這些人打嘴仗,是因為實在覺得沒意思,卻沒想到這些瘋狗咬得越來越凶,所以不得不請皇上親自駕臨裁斷。臣想說的只有一條,這些家伙口口聲聲說被臣杖殺的兩個家奴,如今正好端端的在臣家里呆著,哪里就死了?”

    人、沒、死!

    這三個字用來回擊杖殺家奴這種罪名,無疑讓很多看熱鬧的人瞠目結舌,但要說最最狼狽的,無疑便是錢如意為首的几個科道言官。錢如意總算經歷的事情多些,此時勉強回了一句雖不死,卻也必然重傷,可迎來的卻是汪孚林的一聲哂然冷笑。

    “呵,簡直是笑話!之前錢前輩不是在奏疏中明明白白寫了,我杖殺家奴之后,夤夜用車載入荒地掩埋嗎?現在又說雖不死,卻也必然重傷?那豈不是前后矛盾,自己說自己是信口開河?”

    見錢如意那張臉登時漲成了紫紅色,汪孚林便越發刁鑽地說:“之前那奏疏既然連這種細節都寫了,那么,錢前輩手中應該有目擊者,那么誰看見的,不妨把尸骨起出來,然后和臣家里兩個大活人對質如何?”

    一旁的另一個御史見錢如意已經顯得狼狽萬分,連忙幫腔道:“你說人沒死就沒死,誰知道你是不是從哪弄來兩人充數!”

    汪孚林正愁錢如意這個對手慫的太快,此時見換了對手,他自是欣然應戰。

    “呵,這位前輩說得好。只不過很可惜,臣伯父家中因瑣事被我問責的兩個門房,在家中門上當值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個月兩個月,而是從伯父到了京城任兵部侍郎之后,就一直都管著門房的老人了,在府中進進出出的官員也好,其他人也好,認識他們的不在少數,難不成前輩打算讓皇上親自見他們,也幫著認一認?”

    見對方被自己噎得作聲不得,他的聲音又提高了一個八度:“先是捕風捉影,信口開河,然后是發現出了紕漏,便咬死不認,百般抵賴,我才想問你們,你們身為台諫言官,職責何在?”

    “說是建言,其實卻一是為了邀名,二是為了升秩,三是為了掩過,將諫官用于救時監察的職責棄之不顧,只知道用來牟一己之私利,通篇胡說八道,歪曲事實,你們捫心自問,對不對得起朝廷發的這份俸祿,對不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天下之大,有多少該你們去管的事,你們卻不管,只知道一心盯著別人家中陰私,猶如聽壁角之雞鳴狗盜之輩,哪里還有半分諫官的昂揚風骨,正氣凜然?枉費你們在都察院六科廊這么多年!”

    PS:歷史上張居正死后,利用游七的劣跡彈劾張居正的多如牛毛,而馮保的弟弟侄兒都下獄死了,張家兄弟又是死又是流放,游七居然一直關著就沒處死,強烈懷疑這家伙是反水倒戈才保住命的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23:57
第779章 借機賣私貨

    盡管是一對五,但自打汪孚林掣出人沒死這最大的殺器,他就完全占據了局面的主動,一番言語直把對面錢如意在內的几個人說得面如死灰。畢竟,他不但罵對方五人聽壁角,跟風胡言,而且還把這一行為上升到了居心叵測,邀名升官掩過的地步,可偏偏他的對手除了回擊血口噴人這種軟弱的駁詞之外,再也找不出什么話來反擊。

    面對這種一面倒的戲碼,萬歷皇帝之前找的那老太監解說員竟是沒用上,心頭不禁遺憾。他一個忍不住,突然開口說道:“汪孚林,你口說無憑,只怕別人未必相信,不如把別人彈劾你杖殺,你卻又說沒死的家奴宣召到宮門,朕讓司禮監派人去訊問,如何?”

    馮保登時為之側目。雖說這不是大朝會,可堂堂天子卻毫無預兆地突然發言,這實在有違他的教導——作為天子,就應該高深莫測,可看萬歷皇帝如今這樣子,分明是興致勃勃想要在這種淺薄的爭端之中插一腳!要是平時,他只怕立刻就要低聲勸阻,奈何今天他和張居正全都默許了這又一次文華殿的辯論,無非是因為他二人毒殺游七的流言也同樣傳得沸沸揚揚,有心借汪孚林之事看看各方反應,同時重重敲打一番。

    可就連手握東廠和錦衣衛的馮保都沒料到,汪孚林拋出來砸人的理由,比上次因遼東之事遭受彈劾時拿出來的說辭還要強大!他都以為人真被杖殺了!

    而萬歷皇帝也很快察覺到了自己的突兀,他迅速偷瞧了馮保和張居正一眼,就立時笑著問道:“大伴,張先生,你們覺得如何?”

    馮保被身后一個隨堂伸手捅了捅,這才聽到萬歷皇帝竟是當眾垂詢自己的意見,哪怕覺得小皇帝實在是欲蓋彌彰,但還是彎腰應道:“皇上說的是。”

    張居正也覺得這實在是兒戲,可萬歷皇帝開了口,馮保都沒有反對,他就淡淡地說道:“臣無異議,只是臨時召人,要勞動大家等候,時間恐怕不短。汪孚林,從你家中往來宮中需要多久?”

    聽到這么一個問題,回京之后一直各種休假,除卻那次廷推就沒上過朝的汪孚林卻微微一笑,隨即就長揖說道:“回稟皇上,元輔,臣之前就考慮到那兩個所謂遭到杖殺的家奴作為最好的苦主兼証人,也許用得上他們,因此吩咐家里備了馬車,臣出發一個時辰后,令他們在長安左門外玉河北橋外等候。”

    “那真是正好。”

    聽到萬歷皇帝那明顯非常高興的表態,馮保再次看了汪孚林一眼,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卻是別有用心地說道:“既是驚動滿京城官民百姓的大事,單單司禮監出面,只怕外頭到時候免不了議論,便請吏部張尚書,刑部劉尚書,都察院陳總憲,和司禮監張宏張公公一同過去問問如何?”

    馮保這三個人選精准而刁鑽。張瀚雖是張居正心腹,但也是傳言中,當面對張居正說汪孚林不適合留在都察院的;劉應節雖剛剛上任,但刑部管的是刑名司法,此時出面的意義便有些微妙,而且,這位是張居正為了表示自己沒有偏私方才提拔上來的,并非張黨;至于陳瓚,那是汪孚林的頂頭上司。要是三人回來之后認為沒問題,那別人還有什么話可說?至于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誰不知道那是內官中的第二號人物,連萬歷皇帝也是要稱一聲張伴伴。

    眼見得萬歷皇帝點頭,張居正默許,其他人縱使還有意見,那也只能吞進肚子里,眼見得被點名的人離去,汪孚林老神在在地站在殿堂之上,那几個原本上書的御史和給事中則失魂落魄。有看不過去的官員張嘴說了一句言官奏事乃是本分,不該太過嚴苛,卻聽到汪孚林笑了一聲。

    “言官奏事是本分,但我朝卻可從來都沒有說過,言官可以風聞奏事!”

    這風聞兩個字加重了語氣,一時間,文華殿上安靜了下來,已經有聰明的人覺得汪孚林這般提法,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外間都說游七是知道了張居正什么隱祕,這才在馮家被毒殺,實則出自張居正支使,可如若要彈劾,這不同樣是風聞?就連王崇古這樣親自得到了人回復,確定動了手,游七應該已經死了的,也不由得想到了某種最最糟糕的可能性。

    那就是馮家其實早早就准備了替身,死的人可能根本就不是游七!

    如此一來,預備在彈劾汪孚林之后拉開序幕,針對張居正和馮保的攻勢,豈不又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到時候張居正會不會同樣把游七這個活人丟出來,然后又再度清洗一批科道言官?

    而萬歷皇帝當然不知道那些面色各異的官員們由此及彼,正在發揮丰富的想象力,年輕的皇帝難得出來放個風,面前也不再是年紀一大把的老成官員照本宣科,再加上汪孚林今天的發揮他還覺得不夠,便若有所思地問道:“汪卿之前是在廣東巡按御史任上?林阿鳳和林道乾好像就是你擒獲的?如今橫豎無事,你不妨給朕講講你在廣東巡按那點事,也好打發一下時間。”

    皇上,你當我是說書的嗎?

    盡管汪孚林很想翻白眼,但這是在文華殿上,眾目睽睽之下,而且他希望有人出來反對一下,可馮保似乎不反對,張居正則好像在發呆,其他的官員面面相覷的有不少,可愣是沒人吭聲,仿佛一開口就會如同那几個倒霉的諫官一樣被他噴得體無完膚似的。于是,汪孚林只好小心翼翼地再次反問了一下,確定萬歷皇帝真是打算聽故事,他想了想,干脆就挑了那個沒有他出場的,一群民間英雄在外平三島上合縱連橫,最終擒獲林道乾和林阿鳳的故事。

    反正這也很符合萬歷皇帝的要求,又沒有宣揚自己,很適合用來此時殿上說書。

    果然,對于他這純粹如同傳奇似的,沒有自己出場的故事,在場的文官們也從最初的皺眉,到漸漸舒展了眉頭,不少人漸漸入神傾聽了起來。除卻張居正,以及通過張居正的轉述,聽說過某些內情的馮保,其他人多數都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故事,不免隨著汪孚林那八分事實,兩分虛構的演繹而陷了進去。因此當汪孚林這洋洋灑灑一大篇說完,萬歷皇帝差點擊節叫好時,不少人方才醒悟驚覺過來,連忙又在臉上戴上了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具。

    而萬歷皇帝雖說對汪孚林巡按廣東的經歷頗感興趣,對他如此陳述的方式更感興趣,還想再問,可他瞥見馮保和張居正那有些微妙的表情,想到自己之前貿貿然就提了個要求,一會兒大伴和張先生還不知道要怎樣勸諫訓誡,他就趕緊閉上了嘴,心里卻盤算著,回頭要不要讓張宏去汪孚林那兒提一提,這種故事還有沒有,寫几個來看。

    可他還沒問,汪孚林就已經笑瞇瞇地開了口:“臣在廣東巡按御史任上,聽說了很多當年東南閩廣抗倭平寇之事,因此委托了廣東好几位在任又或者離任的教官,請他們寫了四卷平寇志,其中既有此次掃平林阿鳳林道乾的,也有之前平汪直徐海,滅吳平和曾一本的。雖說抗倭平寇不及對抗北虜,卻深入人心,這也算是紀念廣大將兵和民間勇士的壯舉,如若皇上想看,臣請上呈御覽。”

    朕當然想看,成天看那些聖賢書看得腦袋都痛了!

    萬歷皇帝很想這么說,但身邊杵著一個馮保,下頭還有一個神情嚴肅的張居正,他知道眼下要是有一丁點應對失禮,回頭就別想再出來看這種熱鬧了。于是,他迅速思量合計了一下,這才擺足了皇帝威儀說:“汪卿之意甚佳,司禮監經廠常有刻本,這四卷書就先呈司禮監吧。”

    回頭讓張宏去對汪孚林說一聲,送兩套,就算馮保截下來一套,另一套他也可以好好看看,就算被母后發現,也應該可以靠體察民情糊弄過去吧?

    對于皇帝這種偏公式化的語氣,汪孚林并沒有什么失望——又或者說,他對萬歷皇帝的成見擺在那里,本來就沒抱多大希望,只不過是想借助朝堂這個渠道,將當初東南閩廣抗倭平寇的功績做一下宣傳而已。畢竟,戚繼光俞大猷這些都是一時名將,即便比不上岳飛這樣的民族英雄,卻連本比較有名的小說演義都沒有,豈不是很不公平?當然,借著這些書的緣故,小小地紀念一下小北的親生父親胡宗憲,那就是另外一個不能拿上台面來的緣由了。

    可即便如此,殿上不少奉命出席的科道言官仍然是羨慕嫉妒恨。即便汪孚林每次面聖都是這種唇槍舌劍的場合,可在他們看來,這小子實在是夠幸運,而他的對手則是太愚蠢,每次都是三兩下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換成自己上肯定不至于如此。更何況,剛剛汪孚林對錢如意等人那字字誅心的痛罵,無疑是觸及了很多言官的心頭痛處,說是引起公憤都不為過。要不是礙于這是在文華殿上,少有失儀就很可能被黜落,只怕早有人跳了出來。

    而萬歷皇帝發現自己剛剛的發言似乎讓馮保和張居正挺滿意,意猶未盡的他便放開了一些,又開始問起汪孚林巡按廣東的所見所聞——這本就是天子的職責,只因為他之前尚未親政,因此召見巡按御史述職往往都是張居正代勞。而張居正皺了皺眉,見汪孚林回答得非常巧妙,對凌云翼更是評價頗高,他想到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馮保都沒說什么,他也就不勸諫皇帝了。

    而趁著皇帝問起番夷狀況,汪孚林就循序漸進,最后竟是普及起了歐洲各國的格局,那些本來就覺得受到了侮辱和貶低的科道言官就都忍不住了。在他們看來,中華泱泱大國,那些番夷彈丸之地有什么值得關注的?很快,兵科掌印都給事中徐銘忍不住打斷道:“這是文華殿上,那些番邦野史,豈能放在這種庄嚴肅穆之地,汪孚林,你不嫌太輕浮了嗎?”

    怪不得人都說大明這些言官全都是榆木腦袋,又或者想求名氣想瘋了,這是皇帝問起他才講的,這家伙不是變著法子罵皇帝輕浮嗎?

    汪孚林心里這么想,見萬歷皇帝氣得臉都漲得通紅,卻還不好開口回擊,他不禁難得生出了兩分同情。因而,既然這話也是沖著自己來的,他便冷冷斥道:“徐給事此言差矣,番邦縱使地處偏遠,人情迥異于大明,可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再說,你是去過這些番邦,還是接觸過這些番邦中人,知道何謂正史,何謂野史?皇上垂詢,那不過是志存高遠,想要播我大明國威于域外,到你嘴里就變成了輕浮,你居心何在?”

    眼見汪孚林竟是又要挑起新一輪的戰斗,張居正忍不住為之側目,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盡管這要是細究,乃是非常嚴重的御前失儀,但天子尚且要稱一聲張先生,今天又沒有鴻臚寺糾儀的官員在,一時間大殿中鴉雀無聲,就連本想叫好的萬歷皇帝也不例外。

    “一點小事便要御前爭執,成何體統?”張居正一言定下基調后,隨即就開口說道,“汪孚林,你所言之事,仔仔細細寫一份陳奏上呈御覽。你既是說遠隔重洋之外不下十几個國家,那么便一個一個寫下來,不得少于五萬字,十天之內交上來。”

    在別人看來,這五萬字絕對是張居正對汪孚林的懲罰。這年頭文人出一本集子,也就這么點字數吧。這還只給十天,不是強人所難嗎?

    兵科都給事中徐銘聽到這話,便自鳴得意了起來,可他沒想到的是,下一刻,張居正便重重說道:“汪孚林得皇上允准,這才御前陳奏,兵科都給事中徐銘擅自打斷,一會兒鴻臚寺記名一次御前失儀!”

    此言一出,不但徐銘大驚失色,其余原本還嫉妒此人拔得頭籌的科道言官登時噤若寒蟬。因而,當徐銘舉目四望時,就只見人人回避自己的目光,竟然沒有一人敢替他求情,他登時心頭几乎絕望。背著這么一個御前失儀的名聲,他怎么還可能留在六科廊,這一出為外官,前途簡直斷送一半!

    就在這時候,殿外傳來了張宏通傳求見的聲音,原來是剛剛奉旨而去的四人都已經回來了。眾人這才體味到剛剛汪孚林口若懸河地講故事,竟須臾就用去了大半個時辰。而徐銘也好,錢如意也好,看到几位大佬魚貫而入文華殿,心頭還抱著一絲僥幸,可第一個發言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瓚就在他們頭上澆了一盆涼水。

    “皇上,臣從前因事去過兵部侍郎汪道昆府,這兩個門房臣還記得,確實是多年老人。適才臣奉旨和張公公以及張劉二位尚書一同質詢,二人均如實回答。所謂杖殺,不過是有人捕風捉影,以訛傳訛,實則不過是因為他們在門前失職,汪孚林禁閉他們月余,放出來之后責罰了一人二十戒尺而已。”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mk2258

LV:9 元老

追蹤
  • 1120

    主題

  • 100531

    回文

  • 46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