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37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20:49
第800章 人未走茶先涼

    馮保和張宏聞聽此言,全都只覺得仿佛一個炸雷轟然炸響在頭頂,瞬間作聲不得。

    總算馮保曾經歷過險些被高拱趕出宮去的危局,哪怕再大的事也總不及當日那般危難,在最初的震驚過后,他一下子醒悟了過來,竟是盯著那長隨厲聲喝道:“說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

    那長隨見張宏也用凌厲的目光瞪著自己,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慌忙跪了下來:“是首輔大人家中派人報信,說是張老太爺歿了。首輔大人正上書請丁憂。”

    原來不是張居正死了……

    馮保簡直覺得自己的心差點迸出了嗓子眼,按著胸口足足好一會兒,這才終于緩過氣來。而張宏同樣臉色微妙地看著那長隨,心想這是哪來的沒眼色的家伙,明明知道張居正之前請了病假在家,卻只說張家報喪,卻也不說清楚是報誰的喪,害得自己和馮保全都險些沒嚇出病來。幸好這不是在乾清宮,否則李太后聽到這樣的稟報,非得氣出個好歹來。

    果然,在緩過神之后,馮保立刻喝道:“滾出去!”

    等到那長隨狼狽地爬起身來,跌跌撞撞出了門,馮保這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滿臉不自然地對張宏說:“下頭人實在是太過蠢笨,讓你見笑了。此事來得太過突然,容齋兄隨我一同去乾清宮給慈聖娘娘和皇上報個信如何?事關內閣首輔,茲事體大,還得請娘娘拿個主意才行。”

    張宏聽到馮保只說請李太后拿主意,卻不提萬歷皇帝,心下登時有些不快。然而,朱翊鈞尚未親政,他就算再不滿也不會放在臉上,當即點了點頭。等到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公廳,立時便有下頭年輕力壯的宦官抬了兩具凳杌過來。別看這不過是靠背椅加上長杆的形制,放在如徽州鄉間這種地方,也就是滑竿之類的東西,但在皇城之內能坐這個,卻已經是內臣之中最高的特典。

    就好比如今的司禮監,享有這特權的,也只有掌印太監馮保和秉筆太監張宏二人。其余的不過內府騎馬,也就是皇城之中可以騎馬。但即便是騎馬,放到外朝之中,卻也只有閣老和年邁的尚書有這等特權,唯有張居正是特恩皇城之中可坐凳杌。

    當馮保和張宏坐的凳杌在東華門前停下,緊跟著這兩人急急忙忙去乾清宮報信的時候,外朝之中,張居正父親張文明病逝這件事,也以最快的速度飛快發酵,飛也似地傳遍了各處衙門,也不知道多少人目瞪口呆,多少人捶胸頓足,多少人額手稱慶。

    而汪孚林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則是輕輕搖了搖腦袋,再次生出了計划趕不上變化的感覺,但更多的是慶幸——畢竟,他并沒有把握能夠勸住對于禮法相當固執的汪道昆,如果他之前沒干掉游七,萬一汪道昆有什么出格的言行舉止,有游七在張居正面前搬弄是非,那便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之前的大好局面全都化為烏有!而要說此時此刻他最最惱火的事情,便是汪道貫的選官才到最后一步,據說是外放山陰令,可終究文書還沒下來。

    如果已經到吏部關領了任命文書走了人,接下來再發生什么事情,卻也與其無關了。

    汪孚林沒有去想,張文明原本是否該在如今這七八月之交的時候死,他的到來既然已經改變了不少東西,那么接下來就會有更多的事情改變。當他走出自己的直房時,便注意到很多雙眼睛正在悄悄注視著自己,其中既有官,也有吏,顯然,張居正可能丁憂守制二十七個月,這在外人看來,對他這個張居正的親信自然是要多不利就有多不利。

    可也有人依舊滿臉堆笑一如既往,比如都吏胡全,他在半道上看到汪孚林之后,行過禮就一直跟在其身后,卻是小聲匯報了有多少監察御史正在暗地看他的笑話,比如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又有多少御史正在計算著朝堂上可能出現的大波動,准備趁機站隊上位,最后才壓低了聲音說:“掌道老爺,聽說已經有人去內閣直房給次輔呂閣老賀喜了。”

    汪孚林腳下登時一頓,看了一眼胡全之后,確定這家伙并不是胡說八道,他方才在心里冷笑了一聲。

    這年頭某些人還真是趨炎附勢,恬不知恥啊!張居正才剛經歷了喪父之痛,這幫人竟然不想著現任首輔家里有喪事,直接就想著次輔可能升首輔,于是跑去呂調陽那拍馬屁?你就算要拍,也該稍微慢一點,這種心急火燎,唯恐動作慢半拍的架勢,簡直是專門坑呂調陽去的!

    他甚至不無惡意地揣測道,這不是張四維暗中唆使的人吧?

    然而,汪孚林很快就發現,自己還是小覷了某些人見風使舵的程度。他故意改道往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繞了一圈,卻發現往日車水馬龍的張府,此時此刻變得門可羅雀——并不是說所有的車轎全都消失,但那種稀稀拉拉只不過三五撥人等著求見的樣子,和往日整條胡同都塞滿的盛況相比,特別顯出了一種世態炎涼來。而當這天晚上,程乃軒直接上門之后,撂下的那番話又讓他刷新了三觀。

    “你知道不,今天內閣直房里,已經有人在收拾首輔大人那間屋子了,要不是呂閣老阻止,這屋子不用十天八天,今天之內就能騰出來。就算如此,閣老們議事的那間房,已經有人提出,要把呂閣老的位子放在了左手第一,那是首輔大人向來坐的地方。”

    “我一向都覺得見多了不要臉的人,現在才覺得,我還是孤陋寡聞了。這人還沒走,茶就先涼,他們難道沒想到過首輔大人奪情的可能性?”

    程乃軒見汪孚林眉頭緊皺,又聽到奪情二字,他登時大吃一驚:“不能吧,自從當年成化年間那位首輔劉棉花之后,大明可就再也沒有過奪情的閣老了!這都快一百年了,歷來都是如此。”

    所謂劉棉花,說的便是成化后期到弘治初年那位出了名的閣老劉吉。算一算弘治到萬歷這段時間,確實是差不多快百八十年了。可就算如此,看著程乃軒那理所當然的樣子,汪孚林還是有些難以理解。畢竟,對于禮法這種東西,來自后世的他貨真價實不大感冒。

    可要知道,程乃軒平日里這個夠離經叛道的人都這么想,那文武百官呢?天下官民百姓呢?

    于是,他不得不開口問道:“要是首輔大人真的奪情,你打算怎么辦?”

    “你是說真的?”程乃軒有些震驚地吞了一口唾沫,見汪孚林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撓了撓頭,方才一攤手笑道,“不打算怎么辦。就算我是給事中,可這事肯定是宮里太后和皇上決定的,他們要留下首輔大人,我干嘛要去碰個頭破血流?要是貪污腐敗,橫行不法,用人不明……反正這些事我是肯定要彈劾的,可首輔大人要奪情,那也是因為皇上尚未成年大婚,朝中離不開他,政令又不能朝令夕改,太后皇上都竭力挽留,我那么起勁干什么?”

    汪孚林就怕程乃軒骨頭太硬,百折不彎,此刻見這家伙如此憊懶的模樣,他就笑了起來。下一刻,他就只見程乃軒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

    “話說,你以前老是在這種大事爆發的時候渾水摸魚,這次能不能給我出個主意,我也趁機外放州府?”

    “省省吧,這次一個不留神,就是堂堂閣老都會引火燒身,更何況你我這種小角色?今晚我沒工夫招待你,這就要去見今科狀元沈君典,他可不如你變通,我也不知道磨破嘴皮子能不能說得人回心轉意。”

    “我也去!”程乃軒卻是個不怕事不躲事的,打蛇隨棍上笑吟吟地主動請纓道,“怎么說咱兩個加在一起便代表科道,去說沈君典還不容易?”

    汪孚林雖說又好氣又好笑,但對于多一個幫手這種事,卻也不會拒絕,當即就悄然出了門。雖說這會兒已經距離夜禁不遠,但出了自家那偏僻的胡同,他便發現,在這種理應是大街上行人很少的時辰,卻時常可見有人騎馬呼嘯而過,顯然都是各家官員府邸正在串聯。想來其中既有他們這種七品芝麻官,也有那種功成名就高官顯爵的大人物。

    當兩人來到沈家門口時,才剛敲開門,就只見沈大牛伸出腦袋一探就叫道:“汪公子,你們怎么也來了?今晚還真是太熱鬧了!”

    “哦?還有其他客人?是不是馮開之,屠長卿?”

    沈大牛立刻憨厚地笑了笑:“汪公子您猜得真准,不過除卻馮公子和屠公子之外,還有几位客人。”

    聽到沈家竟然在這時候匯聚了這么多人,汪孚林登時眉頭緊皺,一下子意識到,因為張居正器重方才得中狀元的沈懋學,只怕成了很多人爭取的焦點。想來也是,倘若皇帝真的奪情,如若沈懋學這個張居正看重的狀元卻反戈一擊,那么對于張居正的聲望、人品、眼力、度量,全都是重重的打擊。他微微瞇起了眼睛,而沈大牛便開了門,轉身要進去通報,卻被眼疾手快的程乃軒一把拉住。

    “雙木,是有什么不對?”

    “我不進去了。”汪孚林不想在這種時候,于沈家和一群不相干的人唇槍舌劍,當機立斷地對沈大牛說,“你且不要對君典說我來過又走了的事,哪怕等包括馮公子他們在內的客人全都走了之后,你也不要稟報我來過的事。”

    沈大牛雖說不大清楚汪孚林明明是特意過來,卻又要折返,還不讓自己告訴沈懋學,這到底是什么緣故,但自從遼東之行后,他對汪孚林的信服便是不打折扣,此時當即連連點頭,目送了一行人離開,這才急急忙忙掩上了門。而出了胡同,汪孚林見程乃軒滿臉莫名其妙,這才開口問道:“你家岳父今晚在家吧?”

    “在啊?”程乃軒微微一愣,隨即恍然大悟道,“你打算現在夤夜去見他?”

    “擇日不如撞日,我本來就想去感謝他教導金寶,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我就不得不厚著臉皮直接去拜訪了。”

    “岳父還算是好說話的人,現在去就現在去。”程乃軒樂呵呵地笑了笑,隨即就說道,“我本來是打算找地方搬出來,現在你說你買下了旁邊兩個院子,我要和你做鄰居,得等那院子整修布置好,這才在岳父那多住几天。不過你和我那大舅哥也是連襟,也用不著我引荐,走吧,再不走碰到夜禁,要多費神解釋總是麻煩。”

    話雖如此,當兩人帶著兩個隨從復又來到許家的時候,早已過了夜禁的起始時辰。來時經過的那些重要大街上,用于防盜的大柵欄已經豎了起來,許家那胡同也只剩下了各家門前吊著的燈籠照亮著黑漆漆的路面,各家大門緊閉。對于程乃軒的晚歸,許家人早有准備,可發現程乃軒身后還跟著個汪孚林,一時立刻就有人去稟告正在書房考問金寶功課的許國。

    “你父親來了,你先出去迎一迎。”許國見金寶喜上眉梢,行過禮后就立刻轉身匆匆出去,他揪著下頜那稀疏的胡子,心下卻有些躊躇。

    盡管汪孚林和他許國的兒子,還有程乃軒這個女婿,年紀都差不離,甚至還要小一兩歲,但在考進士之前,汪孚林就已經在徽州聲名鵲起,考中進士之后,更是在京城,在遼東,在廣東,全都打出了莫大的聲名,所以他自然不會將人當成一般的后起之秀來看,因此對其來意已經有了猜測。

    不多時,外間一陣喧嘩,緊跟著書房外就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他就含笑吩咐了一聲,很快,金寶親自打了帘子,將汪孚林和程乃軒一塊讓了進來。

    這不是許國第一次見汪孚林,可此時見其長身玉立,面上不見青澀,只見從容氣度,他仍然不禁暗贊了一聲汪氏有后,對所謂的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鬧翻,不禁更覺得蹊蹺。等到程乃軒死活按了汪孚林在左手第一把椅子上坐下,這才自己落座,而金寶則是主動侍立在了汪孚林身后,他就笑問道:“世卿是為了今日那件震動京華的事情來的?”

    “正是。”許國問得直接,汪孚林干脆也答得直接,“我剛和程兄造訪了今科狀元沈君典,聞聽家中高朋滿座,就過其門而不入,直接到許家來了。沈氏乃是金寶的未來岳家,此次之事,沈君典,馮開之等人會因為禮法綱常,或者出于旁人攛掇,行以卵擊石之事,所以我特來求問許學士。”

    PS:今天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20:58
第801章 戰線和詭譎

    金寶的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去年汪孚林去廣東,他留在家鄉讀書,卻因為已經訂婚,自然頻頻往來于宣城和歙縣之間。等到他桂榜題名中了舉人,雖說不打算參加今年會試,但因為汪道昆的要求,他就跟著沈懋學和沈有容叔侄到了京城來,一路上相處很好,他更是敬愛沈懋學的學問,佩服沈有容的武藝。即便汪道昆沒有讓他從學于沈懋學,而是讓他從學于許國門下,也絲毫無損于他和未來岳父家的天然親近。

    可此時汪孚林開口發問,似乎竟是表示和沈懋學政見相左!

    許國聽到這大半夜的沈懋學家中竟是來了不少客人,眉頭也一下子緊緊皺起,但緊跟著,他一掃汪孚林和程乃軒,忍不住開口問道:“你二人……”

    “我剛剛和程兄說,首輔大人雖上書請丁憂守制,但皇上可能會奪情,程兄表示,他這個給事中沒什么異議,我也一樣。”

    平心而論,許國對程乃軒這個女婿,最初并不算十分滿意,只是程老爺誠意十足,又是許村許老太公親自做媒說合,他就答應了下來。原以為出身豪富的程乃軒運氣好考中秀才之后,便會做個富家翁,卻沒想到對方竟然真受得了方先生和柯先生那兩位的操練,磕磕絆絆從舉人一直考到進士,一任縣令更是當得兢兢業業。可是,程乃軒回京在六部任主事也好,又或者在其他不大重要的衙門磨練一下資歷也好,他唯獨不想其進入科道。

    科道這種地方,說是激揚文字,可實則戾氣和功利心全都太重,稍有不慎,就是再純良的性子也會被帶歪,更何況程乃軒本來就跳脫不穩重?

    可此時聽到汪孚林表明了和程乃軒兩人相同的態度,許國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氣。他點了點頭,含笑贊賞道:“好,我原本還想若有萬一,如何勸你二人,沒想到你們自己心里透亮。身為科道,該爭的事自然是寸步都不能讓,可這種事情就沒有大意思了。更何況……元輔為人和從前的高新鄭一樣,睚眦必報。與其在這種時候以卵擊石,不如留在朝中,曲意調護,而不是如今以清流得一世之名,卻于情勢無益。”

    許國自己在心里說,換做是我在主少國疑之際穩定大局,推行新政,突遭丁憂時卻遇到別人立刻改換門庭,也不能忍!當然,張居正此前行事,太過不擇手段了,這也是他根本不希望親朋故舊跳出來的最大原因。而此次和從前揪著汪孚林的某些人不同,只怕不用驅趕,那些群而不黨的真君子便會主動沖鋒陷陣。

    怪不得當權者在大多數時候,寧用循吏,不用清流。

    金寶侍立在旁邊,几次張嘴想要發問,最終卻都不敢開口。還是許國看到了他那惶恐的樣子,當即說道:“金寶,你也不用替沈君典太擔心,你父親和他相交莫逆,不會看他自毀前程,總會想辦法的。但若是他真的執迷不悟,你和沈家的婚事,也不會受到影響。”

    汪孚林見許國竟然對自己這么有信心,登時笑了,隨即猶豫了一下,他便決定提前打預防針:“許學士,其實還不止沈君典,我擔心我家伯父也會犯了倔脾氣。”

    此話一出,許國那淡然若定的表情登時維持不住了。歙黨三駕馬車,如今便是殷正茂、汪道昆以及他。這其中,他是科場晚輩,但因為當年考中庶吉士后又留館,步調不緊不慢,走的是標准儲相的路線,自始至終就在翰林院體系之中騰挪,歷轉的都是司經局、詹事府這種給翰林的典型加銜,所以即便殷正茂如今已經是戶部尚書,汪道昆亦是兵部侍郎,對他的意見也素來重視。

    但是,三人平日匯聚一處的時候少之又少,不過是碰到的時候偶爾多說几句而已,免得被人扣上鄉黨的大帽子。他深知汪道昆素來和王世貞頗為交好,性子也和那位有點像,詞賦華艷,最喜好詩社文會,已經年過五十卻頗負意氣,這一點和他的和光同塵不同,和殷正茂的一心向上也不同。想到這里,他便看著汪孚林道:“你和你伯父就算因事鬧翻,總不會到現在還沒和好吧?他是長輩,你是晚輩,何至于如此?”

    “道不同。”汪孚林省掉了后半截不相為謀,隨即欠了欠身道,“還請許學士能夠出手相助,盡快將仲淹叔父外放的事情落到實處。畢竟,咱們那位天官冢宰,和我不大對付。”

    這其中之意,赫然是防著汪道昆發昏!

    許國只覺得一顆心猛地一收縮,見程乃軒也瞠目結舌地瞪著汪孚林看,他就一字一句地說道:“汪南明不是三歲孩子了,真至于如此?”

    “許學士覺得,此次若是首輔大人一旦奪情,還會是科道沖鋒陷陣,而朝中大佬全都穩若泰山?不,這么大的事,單單科道不成聲勢,必定是有一兩個朝中大佬出來聲援的。我可以在這負責任地說一句,吏部尚書張子文,他是一定會異議的!

    他這個吏部尚書當到現在已經好几年了,倘若還甘心一直都當應聲筒,之前也不至于為了我的事情非得和首輔唱對台戲。而有了他發聲,其余高官自也不會全數沉默。在他們的地位上,只要不附議奪情,那就是一種聲援。至于伯父到底會做到什么程度,我不敢打包票,但他想來不會沉默。”

    許國一下子覺得異常頭疼,可這時候若去拜訪汪道昆,回頭汪道昆不聽勸卻硬是要上書,他多年來維持的不偏不倚,只鑽研學問,不涉入政爭的立場就徹底破壞了——正是因為這種超然立場,又是萬歷皇帝的半個老師,他在翰林院方才有如此地位。所以,他不得不鄭重其事地問道:“倘若你伯父立場真與你相左,那你准備如何?”

    “到了那時候,便是不相為謀了。”汪孚林將剛剛省掉的半截話給說全了,這才笑了笑說,“如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敢求許學士幫我叔父。”

    “好吧,此事我知道了。”許國想到和長子是連襟的是汪孚林,又不是汪道昆的兒子,心下莫名多了几分慶幸,更贊賞的是汪孚林哪怕和汪道昆鬧翻,也能考慮到安置汪道貫的迫切性。想想兒子尚未入仕,兒媳冰雪聰明,襄助妻兒頗多,而這一門親事連到了甬上鄉黨滿朝的葉家,也連到了松明山汪氏,他對金寶這個學生就更多了几分期待。此時此刻,他便開口問道,“金寶之前說要請你起表字,你可有眉目沒有?”

    剛剛說了一大堆話,正捧起茶盞准備喝水的汪孚林險些沒噴出來。回頭看了一眼滿臉期待的金寶,他哪敢說自己這几日根本就沒來得及想,當即苦笑道:“雖勉強擬了几個,卻都不甚好,等這次首輔大人家里這檔子事過去,再和許學士商量金寶的冠禮和拜師禮如何?”

    程乃軒今天完全當了一回不出聲的陪客,眼見汪孚林三言兩語說得許國答應為汪道貫的事出手,又摸清楚了許國的立場,他忍不住心中偷笑,岳父這么練達的人,竟也被汪孚林誑進了彀中。說實在的,他根本不相信吏部尚書張瀚那種積年老官油子,將來可能為了張居正奪情而跳出來當出頭鳥。

    可等到話題轉到金寶身上,程乃軒心中一動,少不得就幫忙把話題又轉回了宣城沈氏,得到了金寶感激的一睹。

    因為同在翰林院,汪孚林又再次請托,想到關乎金寶的岳家,許國又愛惜人才,自然便答應回頭探一探沈懋學的態度。有了這位老師的應承,金寶如釋重負,汪孚林卻沒有輕松多少。畢竟,他和沈懋學之前相處了小半年,對其的了解自然遠勝過涉世未深的金寶。

    就和他甚至都不去游說汪道昆一樣,沈懋學也有自己的堅持,對于如今這件事,未必會聽他的。

    由于時辰已晚,程乃軒原本想留汪孚林在許家借宿一晚上,可許家總共也沒多大,多了一個金寶還能湊合,他再留下,那就太擠了。因此,汪孚林自忖之前在都察院也常有晚歸,就謝絕了這番盛情,在二更三點(十一點不到)的時候啟程回家。此時已經過了最熱的盛夏,白天烈日之下卻還酷熱,晚上起風之后卻已經多了几分涼意。加了一件黑色大氅的他只帶著劉勃一個隨從,卻是習慣性地抄近道。

    可正當他踏入一條小胡同的時候,一條突然竄出來的黑影,卻讓他一下子勒住了馬,而后頭的劉勃也立刻趕上前來,滿臉警惕地擋在了他的身前。

    “是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汪侍御,對吧?”

    黑夜之中,只有兩匹坐騎脖子上挂著的兩盞騎燈正發出微微光芒,可即便如此,仍被對方一口喝破身份,汪孚林自然免不了心生警惕。他之前在都察院下晚班的時間多了,再加上京師內城這種地方巡查很嚴,几乎沒出現過襲擊官員的事情,一來二去,他就免不了放松了防衛,誰想到夜路走的多了,卻還是會撞上鬼。此時此刻,他只用左手稍稍提著缰繩,右手卻往腰間摸去。

    身為監察御史,又不是在外巡按,隨身佩劍這種習慣和京師紙醉金迷的氛圍格格不入,所以他也已經很久沒有佩劍了。但因為和小北朝夕相處多了,腰間錦囊中藏几枚小巧的暗器,卻已經成為了習慣。此刻,他扣住了一枚小飛刀,心里卻在祈禱一會兒的准頭能像小北那樣一發中的。

    “看來我沒有找錯人。”那黑影稍稍伸展了一下四肢,見對面主仆倆如臨大敵的模樣,他卻怡然不懼,緩步走上前來,“是何夫山先生讓我來的。”

    何心隱?

    汪孚林眉頭擰成了一個結,卻壓根沒有半分放松的意思。不得不說,王守仁的徒子徒孫們全都太有個性,何心隱、王畿,這些一個個都是滿天下亂轉的性子,而且都繼承了王守仁文武雙全的習慣,總有那么一手劍朮或者防身朮,結交的人也是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尤其是何心隱,更讓呂光午這個弟子去遍訪天下豪杰,其中那些卷冊的內容到現在還深深印在他的腦子里。

    不是他膽小,實在是這種東西不出事不要緊,一出事就是天大的把柄,還是東西燒掉,記在心里最安全。

    “何先生為何請你來見我?”

    “何先生請我將此物交給汪侍御。”

    見對方雙手托出了一個黑色的包裹,汪孚林瞳孔猛地一收縮,沉吟片刻,他卻伸手攔住了一旁要下馬的劉勃,而是自己下了馬背,隨即緩步上前。兩邊的距離不過五六步,如果來的真是刺客,那么根本就不用這一套,直接暴起行刺方才是最方便也最效率的。

    可想歸這么想,他已經從錦囊中收回了右手,但手指之間死死扣著那小小的飛刀,后背心在這清涼的夜色中竟已經微微出了汗。尤其是當伸左手去接那包袱時,感到那沉甸甸的重量,他不得已連右手也伸出去了,心中自然更緊張不過。

    劉勃在后頭看得再也忍不住了,須知兩手接住包袱,這還哪里能夠騰的出手來防衛?可當他下馬匆匆趕過去時,那邊廂黑衣人卻已經飛速退后了几步,甚至還躬了躬身。

    “汪侍御果然坦蕩好膽色,只不過,下次還請小心一些,若遇到居心叵測之人,你剛剛這舉動早就死了十回了。在下任務已經完成,就此拜別!”

    眼見人飛也似地消失在夜色中,長長舒了一口氣的汪孚林暗想,要不是你掣出何心隱這種外人不大知道和我有關聯的名字,我哪敢這樣和你接觸?瞅了一眼手中的黑布包袱,他想了一想,就示意劉勃背在身上系好。等到回轉上了坐騎,一路上打足了精神提高警惕,有驚無險地回到了家,他二話不說就解下劉勃身上這包袱,直接拎回了書房。

    然而,打開包袱之后,他就只見里頭赫然是一摞手寫的文稿。見此情景,他第一反應是何心隱打算去做什么翻天覆地的事,所以把遺留的文稿都交托給了自己,可細細一想又覺得不現實,畢竟,有暫時回鄉休息一陣子的呂光午在,何心隱干嘛要交托給自己?可是,等他略翻了翻其中一本,看到那行文口氣之后,他就立刻推翻了之前的猜測。且不提字跡,其中那種充滿了怨尤之意的行文口氣,斷然不是何心隱的。

    一時間,他竟也顧不得坐下,就站在那里細細翻閱了起來。等到一目十行看到底,他終于驚駭到了十分。

    竟然好像是前首輔高拱記述當初隆萬之交司禮監和內閣權力更迭的文稿!

    PS:第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21:10
第802章 君子坦蕩蕩

    盡管給呂調陽道賀的人險些把整條胡同都給撐破了,到最后,惱將上來的次輔大人直接關了家門,就住在了內閣不回來,又吩咐關了張居正那間直房,不許人進出,又把內閣議事廳中自己的椅子給重新挪回了原來的位子,但是,自從劉吉劉棉花之后,這八九十年來,畢竟再未有過首輔奪情的舊例。哪怕是正德年間的首輔楊廷和,也是硬生生在家守了二十七個月全喪。因此,被張居正壓制多年的朝臣們,仿佛都看到了頭頂大山被搬走的希望。

    哪怕呂調陽和張四維立刻上書,援引楊溥金幼孜李賢的舊例,請與張居正奪情,也依舊沒有制止某種勢頭。

    因此,既然在家里堵不到呂調陽,在張居正上書請求丁憂守制三日之后,也就是事實上的首輔去位已三日,按照慣例,內閣僚屬以及翰林院的學士以及修撰、編修、庶吉士們,便有好些身穿禮服前來向次輔呂調陽道賀。盡管這是翰林院和內閣天生親近的特權,但呂調陽還是只覺得焦頭爛額。

    畢竟,他之前才通過鼓動張四維的那些門生上書和自己的門生打擂台,把自己摘干淨,誰知道張居正竟然會在這種時候突遭丁憂!

    他和張居正共事的時間更勝張四維,從拾遺補缺到婉轉勸諫,什么事都肯做,什么事都不爭,所以他最清楚張大學士府那大門緊閉之下潛藏的訊息。

    盡管只是守制短短兩年零三個月,朝中卻可能日月換新天,張居正會冒那個風險嗎?他放得下那些竭力推行的政令,放得下手中握著的大權嗎?

    心中萬分不愿意在這種時候被人推到首輔的位子上,呂調陽更知道請求給張居正奪情,民間風評會把不孝四個字扣到腦門上,可他實在扛不住某些太熱情的人。因此,他在默默又輪值了兩天之后,便干脆一道告病請致仕疏,將內閣事務一股腦兒全都丟給了三輔張四維,自己也回家“養病”去了。

    然而,張四維好容易逮到這么好的機會,將呂調陽完完全全架在了火上烤,哪里肯接這樣燙手的山芋?呂調陽前腳剛回家,后腳太醫院的太醫們就追過來了。這其中,當然不包括這兩年只管張居正家中情況,不管外人的朱宗吉。對于這種狀況,呂調陽恨不得當頭一桶涼水澆到底,也省得人家再逼迫上來,可他深知這撂挑子的舉動既然被人擠兌到了如今這光景,就算自己驟生大病,那不過是折騰自己,成全別人,于是也只能對太醫說了一籮筐好話。

    但他終究還是承諾,次日便回內閣理事。可這并不妨礙他回內閣理事的同時,又上了一道請告病致仕的奏疏。

    轉眼便是七日過去。之前王繼光彈劾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的大風波,如今卻好似風過無痕,再也沒人提起牽涉其中的那些六科廊給事中以及都察院御史們。每一個人的眼睛,全都盯著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的反應,全都盯著內閣次輔呂調陽的言行舉止,生怕錯過了這歷史性的一刻。

    畢竟,就在張居正聞喪之后第三日,宮中皇帝就賞賜了從銀兩、寶鈔、纻絲、白米、香油到麻布、香燭等一大堆物品,這還僅僅是皇帝,仁聖陳太后和慈聖李太后也都有差不多的賞賜。而在第四日,宮中就派了司禮監太監魏朝護送長子張敬修和几個兄弟趕回湖廣,只余身上尚有官職的張嗣修還在京城。

    然而,便是這一天,除卻一部分眼見宮中遲遲不見反應,心中有所猜測,又或者汪孚林這種“未卜先知”后續變化的妖孽之外,出乎某些人意料之外的奪情聖旨,卻是從宮中直接送到了張府,道是請張居正過七七之后回內閣理事。萬歷皇帝不用別人,親自寫了工工整整的手詔,其中“父制當守,君父尤重”這沉甸甸的八個字,俶爾傳遍滿朝文武,也不知道多少人為之嘩然。可還不等某些清流將義憤化作實際行動,張居正的《乞恩守制疏》便遞了上去。

    對于這種猶如首輔請致仕時一樣,一再請,一再留,完全是面上功夫的惺惺作態,不少人自然心知肚明。便如張四維原本雖是和呂調陽幫著上書請奪情,但心里還抱著一絲渺茫希望,盼著張居正銜恨呂調陽,將其一腳踢出去,而后為了養望,丁憂守制,將首輔之位讓給自己,如今卻已經完全熄了那熱炭團似的心思。

    可即便那最美好的如意算盤已經落空,他冷眼看著呂調陽勉力票擬,兢兢業業,精神卻顯然很不好,告病的奏疏一道接一道,他便知道,自己和王崇古之前的謀算就算一度失敗,可張居正喪父卻挽救了這個計划。

    否則,呂調陽又怎會如今日這般,眼看就要失去張居正信賴,甚至還受到宮中太后皇帝以及馮保的疑忌?

    而當張居正和皇帝一個堅持要丁憂,一個死活要奪情,這一來一去轉眼便是三個回合之后,之前喧囂一片的京城卻是詭異地寧靜了下來。給呂調陽去道賀過的捶胸頓足,暗悔押錯了寶;眼看張居正丁憂,就沒再去大紗帽胡同刷存在感的外地進京候選官員懊惱不該算錯了局勢;至于那些因為張居正的政令而吃過悶虧,摩拳擦掌准備等張居正一走便反戈一擊的某些官僚們,則是更如同蔫了的白菜。

    然而,和敢怒不敢言的他們不同,真正的清流君子當中,卻蔓延著一股義憤!

    這種情緒,沈懋學和馮夢禎自然清清楚楚地察覺到了,因為他們也是其中一份子。几乎和選了山陰令的汪道貫就只是前后腳,屠隆選了潁上縣令,之前在沈家連續開了几天的聚會,送其前去山陰就任,只是因為張居正喪父,都只是小規模的七八個人聚聚,有的是同年,有的只是他們進京之后交的好友,彼此意氣相投,對于首輔即將丁憂的狀況,自然還在私底下嗟嘆了一陣。

    因為張嗣修家中祖父新故,而汪孚林之前又在給事中和御史們角力的風口浪尖,他們便沒有請兩人,誰知道剛送走屠隆,情勢轉眼間便急轉直下。

    而在萬歷皇帝第一次下旨奪情時,翰林侍讀學士許國一次遇到沈懋學時,便委婉地說了一番不要意氣用事之類的話,這更讓沈懋學心中又驚怒又惶惑。可這么大的事情,他只能憋在心里,誰也沒說,可每到夜深人靜處就常常放在心中思量。

    這一日,眼看萬歷皇帝第三次下旨奪情,他終于忍不住找到了庶吉士馮夢禎。他開口一說出此事,馮夢禎沉默片刻,便低聲說道:“我聽說,汪仲淹今日要啟程前往山陰上任,汪世卿會親自去送他這叔父,我讓隨從去打探了,不如我們也去城外湊個熱鬧?”

    沈懋學登時臉色大變:“你是說,許學士找我說那些話,是汪世卿……”

    “老許在翰林院是出了名遇事不吭聲的人,怎會無緣無故提醒你?別猜了,去找汪世卿問個清楚再說。許學士的兒子和他是連襟,事情肯定和他有關。”

    盡管馮夢禎讓人守在汪家門口看著汪道貫那一行出門,可畢竟隨從來回通知需要時間,當他和沈懋學出城來到官道邊那送行人常常借用的亭子時,卻見只有汪孚林佇立在那兒,卻不見汪道貫,仿佛是人已經走了。等到他有些不自然地隨著沈懋學上前,汪孚林回頭看了一眼他們,卻是笑道:“你們來啦?叔父才剛走一小會。他軟磨硬泡想要等到塵埃落定再去赴任,卻被我硬趕了走,心里不知道有多不甘心。”

    馮夢禎終于忍不住問道:“你說的塵埃落定,是說首輔丁憂奪情?”

    “沒錯。”汪孚林絲毫沒有賣關子,直接點了點頭,“我家那位和我鬧翻了的伯父,對奪情心懷異議。”

    沈懋學沒想到汪孚林說得這么直接,呆了一呆后方才驚咦了一聲:“你不勸你伯父,為何還讓許學士來勸我?”

    “因為伯父官居三品,哪怕因此得罪了首輔,也就是被人尋罪名罷官回鄉,就是最嚴重的處分,也不過罷職回鄉,別人卻還要贊他一聲忠孝。但是,君典你和開之,一個是今科狀元,一個是今科會元,盡管并不是首輔的門生,但你們平日里可都是稱一聲師相的吧?而且在別人看來,你們能有今日地位,卻是首輔賞識英才。如若你們倒戈一擊,你們覺得,首輔大人會從重,還是從輕發落?”

    馮夢禎平日相交皆是自負的名士,可謂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哪曾聽過有人用這樣冷靜的語氣做出這樣功利的分析,一下子便激憤了起來:“那你呢,你身為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莫非准備緘默不發一言?”

    “我當然不會緘默。”見馮夢禎一下子露出了歉意的表情,顯然覺得剛剛那話太沖了,汪孚林卻詞鋒一轉道,“必要的時候,我還會幫著挽留首輔大人。”

    “你……”這一次,馮夢禎氣得夠嗆,可沈懋學卻一把拉住了要發火的同年兼好友,看著汪孚林說,“世卿,你我患難之交,又是姻親,你有什么話還請直說,不用這樣拐彎抹角。我知道你是心懷大志,更不屑高談闊論,要做實事的人。我們可以道不同,但我不希望就這樣起口舌之爭。”

    沈懋學還真是君子啊,如果不是相識于薊鎮風雪之中,如果不是相知于遼東危難之際,只怕這會兒這兩個人要和自己割袍斷義了吧?

    汪孚林心里這么想著,隨即笑了笑說:“當初首輔上書請丁憂之初,多少人去呂閣老家中道賀,多少人在內閣中想要挪動屋子和位子,可現在聽說奪情,這批人中可有破釜沉舟,想要上書諫阻的?沒有,這些人早就在家惶惶難安了,我沒說錯吧?”

    見馮夢禎冷哼一聲只不做聲,沈懋學則是一臉的若有所思,他便繼續說道:“如今心懷不平的,不是這些曾經站錯隊的人,而是清流之中自負意氣,恪守禮法的君子,姑且算你們兩個。你們如果真的要上書諫阻首輔奪情,那么就趁早,現在上書,即便有人會罵你們忘恩負義,但更多的人會在心里暗自叫好。因為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哪怕是萬一皇上太后雷霆震怒,動起廷杖,也是敲山震虎,威懾居多。”

    沈懋學輕輕吸了一口氣,沉聲問道:“如果落在后頭,那又如何?”

    “落在后頭,那就是與先行者同謀,結黨造聲勢,最后很可能拿命換一個正義公道,換一個青史留名了。甚至有人會說,那是眼看前面的挨了廷杖,想要邀名就跟著上!你們想過沒有,就和當初嘉靖初年大禮儀之爭一樣,此事能勸得住?如今在首輔大人眼中,有人正打算趁著他丁憂守制,奪其權,毀其政,令他多年心血毀于一旦,你認為他聽得進去那些忠孝節義的真心勸諫?相反,他只會覺得是此前鉗制言路還完全不夠,日后只會變本加厲。”

    “須知他一向覺得,只要目標是好的對的,用什么手段都沒關系。你們總應該聽他平日說過,為人臣子者,當首要為國家計,可不拘小節。”

    馮夢禎只覺得自己第一次認識汪孚林——即便他確實打算勸阻張居正奪情,當然沒那么直接,而是打算去先勸張嗣修,可他也斷然不會在背后這樣評點張居正,這話實在是犀利得露骨三分。他側頭看了一眼同樣震驚的沈懋學,口吻已是沒有一開始那樣激烈。

    “可終究得有人告訴首輔大人,孝道乃是天倫,他這樣是不對的。”

    “你們不站出來,也會有別人站出來,有別人告訴他。但你們勸阻,首輔大人會不會想,我如此真心賞識,真心簡拔的人尚且如此待我,如此不解我心,今后還有几人可以信賴,可以托付?今后他用人,豈不更是無人敢勸,更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可我們不說,天下還是會有公論!”

    “說得沒錯,天下悠悠眾口,斷然難以禁絕。但是,從前首輔大人上過整飭學政疏,今后他會不會因為公論,禁毀天下私學,更重申洪武舊政,禁止秀才評論朝政,甚至于像我在廣東碰到的一樣,有提學道揣摩他的意思,于每縣只取秀才一兩人,以此鉗制天下士人?”

    見沈懋學和馮夢禎已經被自己描述的景象給驚得目瞪口呆,汪孚林心里卻想到,張居正在奪情之前固然已經算得上是獨斷專行,剛愎自用,但比起奪情之后的大棒政策,那卻是小巫見大巫了。是不是因為發現自己的學生,同鄉,曾經提拔信賴的人竟然在關鍵時刻倒戈一擊,這位萬歷首輔方才干脆走了另外一個極端,在推行新政上采取完全的高壓政策,用人上只憑自己喜好,甚至在對待萬歷皇帝的時候,也不自覺地將那種毫不通融的態度給擺了出來?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我不去勸伯父,也不想再勸二位。二位為的是心頭公義天理,我則是想為士林多留點元氣,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夠留下來,稍稍勸住一點首輔大人的雷霆手段,也算是為將來的張家積點德。有道是,去留肝膽兩昆侖,兩位日后和我割袍斷義也好,在背后罵我汪孚林只知道趨炎附勢也好,都沒關系。”說到這里,汪孚林頓了一頓,又看著沈懋學說,“無論沈兄作何選擇,如何觸怒首輔大人,金寶的婚事,我都不會反悔的。”

    他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更深一層的意思——自負敢言的清流,太容易被某些別有用心的大佬利用了!

    而當這些清流也捏成一團結黨,為了反對而反對,那更是遺禍無窮!

    見汪孚林拱了拱手,徑直和兩個隨從會合,隨即上馬回城,馮夢禎忍不住求救似的看向了沈懋學。

    “汪世卿說的這些……真可能發生?”

    “也許……不,應該是肯定會發生。”沈懋學臉上不知是哭是笑,想到了當年汪孚林在遼東時,也有過某些斷言。

    事到如今,到底是退是進?

    PS:明天出門,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21:19
第803章 疏不驚人死不休

    傍晚時分,一乘兩人抬的小轎在葉家門前穩穩落下。從轎子上下來的葉鈞耀跨過轎杆,見門前一個一個門房迎上前來,他突然長長舒了一口氣。

    在這京城他呆夠了,終于可以跳出去好好舒展一番筋骨!

    “老爺,二姑爺已經來了。”

    聽說是汪孚林來了,葉鈞耀看似只是點了點頭,臉上也沒什么大變化,但腳下卻走得飛快。張居正奪情這么天大的事,別說他在戶部自有各式各樣的議論,就是甬上鄉黨之間,對此也有各種各樣的看法,其中不以為然的人相當多,只是敢怒不敢言而已。但這些都是題外話,他很清楚,這會兒汪孚林匆匆趕過來,想要確定的肯定只有一件事。

    當來到妻子蘇夫人起居的正房時,他就只見汪孚林陪坐下首,卻正在和葉小胖一來一回說著話,卻是正在考問葉小胖的學問。見長子滿頭大汗,甚至連自己進屋也沒察覺,汪孚林亦是專心致志,他就沒出聲,甚至還對蘇夫人打了個手勢,直到這郎舅倆告一段落,他才咳嗽了一聲。見女婿和長子連忙站起身來行禮,他就頷首笑道:“孚林,你看明兆眼下這學問功底怎樣?”

    “鄉試之難,更勝過會試,尤其是南直隸和浙江這種地方。”說到這里,汪孚林頓了一頓,這才笑瞇瞇地說,“我本來還想著給方先生和柯先生寫封信,看看他們能否幫個忙,但現在,秋楓有信過來,說是如今這位南京國子監祭酒督學嚴格,而且,自從隆慶元年,兩京鄉試監生革去‘皿’字號,結果只有數人中舉之后,南京監生一度大鬧,現在又恢復了額度,我覺得可以問問明兆自己的意思,是否愿意去南監攻讀,和秋楓做個伴,爭取考個舉人。”

    想到那次躲在書房里,在黑暗中聽到母親的那番話,葉小胖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大聲說道:“我去,我一定會考個舉人出來!”

    見葉小胖竟然如此爽快,葉鈞耀登時有些意外。他當然知道這個大兒子就那么點天賦,比自己當年更勉強,可就算這時候讓人去改學武藝考武舉武進士,那也遲了,更何況葉家又不是余姚孫氏,他和三房兄長的關系就那樣了,要是下一代沒一個把得住的,那怎么行?明知道兒子并不是那么喜歡讀書,此時卻愿意去南監,他忍不住贊賞地沖著葉小胖點了點頭,打發人下去后,揉了揉太陽穴,這才打起精神先丟出了一個好消息。

    “今天吏部那邊給我遞了明話,我選了江西按察副使,提學道。”

    按察副使只是一個級別,擔任的很可能是兵備道,分巡道,提學道,這其中,葉鈞耀在進戶部擔任員外郎之前,已經當過正五品的按察僉事徽寧道,在京城又已經當了這么多年京官,放出去的時候仍是按察司,級別提一級就順理成章了。然而,竟然是提學副使,這就意義不同了,因為這意味著未來一任三年之內,整個江西各府縣的新秀才,全都要出自葉大宗師之手!

    因此,即使是蘇夫人,此時也不禁又驚又喜,可看到一旁的汪孚林顯然沒那么高興,她立刻問道:“孚林,你可是有什么顧慮?”

    “江西乃是科舉大省,但解額卻不算多,隆慶四年,江西遺才試就踩死過六十多人,而后鄉試又鬧出過彌封風波。所以,江西提學副使并不好當,還請岳父多多留意。但是,更重要的是另外一條,如今首輔大人奪情,一旦士林有所議論,他一定會管控言路,這其中,管束生員就是最重要的一條,而且道試把控在提學副使手中,還請岳父在這上頭不偏不倚,千萬不要矯枉過正。畢竟,一府一縣取多少秀才,當地多少世家寒門全都死死盯著。”

    葉鈞耀本來還有些即將被人稱作是提學大宗師的飄飄然,被汪孚林這么一說,滿腔得意登時化作冷汗出了。好一會兒,回過神來的他才苦笑道:“怪不得近來甬上鄉黨但凡有聚會,余侍郎(余有丁)也好,沈龍江(沈一貫)也好,全都暗指你深得首輔大人信賴,也只有你敢這么猜。我知道了,此行江西南昌,必定不會像當初第一次當官上任歙縣那樣,一張嘴就給自己惹一堆麻煩。”

    “岳父也別這么說。一回生,兩回熟,您后來在福建司不是得心應手,這才能為一司之主?”

    汪孚林深知葉大炮不是小心眼的人,但還是小小捧了一句。但今天他來,主要不是為了這個,當即壓低了聲音問道:“敢問岳父,我伯父他……”

    “他讓我派去的人捎了封信回來,信我已經燒了,免得留下証據。他說,本來他就算裝聾作啞也無所謂,他雖被人稱作名士,可也不是靠名聲當飯吃,可是,王崇古這個兵部尚書因為你的算計,已經當不了几天了,如此一來,所謂蒲州幫便只剩下了張四維這么一個隨著首輔大人亦步亦趨的應聲虫,可歙黨三人又如何?

    他是兵部侍郎,殷石汀是戶部尚書,還有個不哼不哈卻頗得上意的許學士,不黨也是黨。當此之際,還不如他迂腐一把,惹人厭棄,也好給你鋪路。否則,你背后有他,金寶又要拜在許學士門下,你就更加引人矚目了。你若不孤,怎么當得好御史喉舌?”

    說到這里,葉鈞耀自己忍不住佩服地嘆了一口氣:“我一向都覺得他行事有些畏首畏尾,可今天看到那封信,我才覺得,他對你確實很好。”

    汪孚林也沒想到,汪道昆竟然不僅僅是為了心頭那股意氣,而是想到了長遠的實力對比,更考慮到了張居正的心意,為此不惜硬頂心意已決的張居正!他在心里默默謝了一聲,這才站起身來。

    “岳父,岳母,近來乃是多事之秋,我就不多留了。既然知道了伯父的決斷,那么,我先替他掃平障礙再說吧!”

    目送了汪孚林出門,等外頭的媽媽復又放下門帘,葉鈞耀忍不住對蘇夫人道:“夫人,他是不是又想做什么驚天動地的事?”

    蘇夫人搖了搖頭,啞然失笑說:“孚林從來做事都是猶如羚羊挂角,旁人捉摸不透,我怎么知道?不過,他最有主意,老爺你別擔心他,趕緊把自己的事情辦好,早日啟程才最要緊。畢竟,這次要把明兆夫妻一塊帶到南京去。”

    就在朝中大多數官員,都在等著張居正奪情的最后結果,完全忘了先前科道兩撥人的爭端之際,汪孚林這位廣東道掌道御史,一口氣上了四道彈章。

    其一,彈劾兵部尚書王崇古于刑部尚書任上放縱文書管理,以至于刑部案卷缺失嚴重。

    其二,彈劾內閣三輔張四維縱容妻兄王海低買高賣,以至于甘肅一度米價騰貴,將卒困頓。

    其三,彈劾內閣次輔呂調陽縱容家奴交接官員。

    其四,彈劾永平知府借納妾之便,受人錢財四千余兩。

    相較于前頭的三道彈章涉及到的官員層級之高,簡直讓人人為之側目,最后一個永平知府反而算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了。當這四道奏疏的具體內容被人一下子傳抄開來之后,也不知道多少人在那咂舌于汪孚林的大膽,一時間就連張居正奪情這么一件大事的關注度都一下子降低了几分。

    彈劾王崇古的罪名,汪孚林知道確實比較牽強,他不是不可以把矛頭集中在當初王崇古說動張四維,為晉商大開方便之門,于是重開大同、宣府和山西三地長城的馬市,但要知道,馬市已經興起多年,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員和富商因此而賺得盆滿缽滿,俺答汗也因此消停了下來,而且確實有利于邊疆長治久安,他不會因為對晉商的提防就去捅馬蜂窩,就只能把他之前帶人刷卷磨勘的成果拿出來拋磚引玉了。

    正如同他所料,沒人敢貿貿然跟著他炮轟呂調陽和張四維,那個倒霉的永平知府又不夠重要,但王崇古那邊卻一下子引來了眾多炮火。

    因為打從王崇古當初入京任戎政尚書開始,就一直都是科道言官的重點目標之一,彈劾王崇古的比當年那些彈劾譚綸老病的言官還多!

    于是,當年就因為炮轟王崇古,不但沒能功成名就,反而受到下詔責問的給事中劉鉉,自然而然便跟著汪孚林上了一道更加慷慨激昂的奏疏,他卻不比汪孚林點到為止,基本上是把自己所知道的王崇古那些罪狀一條一條全都羅列了出來。劉鉉之后,又是几個給事中和御史輪番上陣,看那架勢,仿佛是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力度之大,簡直讓汪孚林想到了自己之前那引仇恨的程度。

    而在他看來,這后頭絕不會只關乎言官們和王崇古之間的新仇舊恨,只怕王崇古曾經里通游七的事發了,這才會在這當口遭到集火!

    被汪孚林這組合拳一攪和,好些言官群起而攻王崇古,關于奪情之事的關注度,再次降低了兩分。雖說萬歷皇帝朱翊鈞直接下詔撫慰王崇古,可汪孚林并不像從前彈劾王崇古的科道言官那樣,受到任何申斥,這頓時讓很多人品出了滋味來。就連王崇古自己在從兵部回到家中門前下轎時,也忍不住環顧四周,心中清楚,自己留在兵部,留在京城的時間只怕是很少了。

    這是他早有預料之事,可卻萬萬沒想到竟然是汪孚林親自捋袖子上陣,更沒想到汪孚林除了他之外,還一口氣掃進去內閣除卻張居正之外剩下的兩位閣老。而且,兩相比較,對于張四維的彈劾之刁鑽,看似遠勝過呂調陽,可實則對呂調陽家奴交接官員這種攻擊,卻比抨擊張四維私德的攻擊要嚴重得多。以他和張四維與汪孚林,又或者說汪孚林背后的松明山汪氏,和歙黨徽商的矛盾,他不認為汪孚林竟然會矛頭對准呂調陽,而輕輕放過張四維。

    這明顯便是有詐!

    “汪孚林也許是在明里向呂調陽狠狠捅刀子,實則在保他?”

    當踏進書房的時候,王崇古突然停頓了一下,竟是矗立在門帘前發起呆來。他可以確定,經由之前的那場爭端,再加上現在張居正奪情之前,那些趨炎附勢之徒給呂調陽找的麻煩,如果沒有汪孚林這畫蛇添足的彈劾,說不定等到張居正起復回朝辦事,呂調陽就直接下去了!可現在被汪孚林這么一鬧,他是新仇舊恨被馮保和張居正一起清算,肯定保不住,而那個倒霉的知府自也難以幸免,可剩下呂調陽和張四維二人總不至于立時三刻出問題。

    否則,汪孚林一道奏疏打下去四個官員,其中兩個閣老一個尚書,豈不是空前絕后,震古爍今?

    當然,呂調陽也好,張四維也好,經此一事,便算是身上有污點了,更有利于張居正又或者馮保把控。可恨張四維那妻兄王海所作之事,就連他也不甚了然,汪孚林又是從哪打聽到的?他究竟盯了自己舅甥二人多久?

    而聲名動九重的汪孚林,此時此刻卻再次來到了門庭若市的張大學士府,遞上名帖,卻是直接求見張嗣修。對于他這位常客,門房自然不敢怠慢,連忙進去通報,不多時便復又回來,恭恭敬敬地將他請進了門,一繞過影壁,汪孚林就看到張嗣修那熟悉的身影。只相對于平日的談笑風生,這位年輕的翰林院編修這會兒眼圈青黑,臉色極差,見到他連個笑容都擠不出來。

    畢竟祖父新喪,父親張居正沒走,長兄張敬修卻帶著弟弟們緊急先趕回江陵去料理喪事了,張嗣修則因為已經是朝廷官員,不能輕易離開,再加上父親不見客,他總得接待一下那些不得不見的客人。而且,盡管皇帝已經下詔奪情,身在翰林院的他卻能夠察覺到那股潛藏的暗流,哪里會沒有憂慮?

    如果可以,父親當然也愿意丁憂守制全孝道,可是,父親從前那樣的強勢,得罪過多少人?在位的時候,連劉台這樣的門生也敢上書彈劾座師,倘若真的丁憂回鄉,會遭到怎樣的反攻倒算?可大明這八十多年來,都不曾再有奪情,而前頭更有正德年間楊廷和這位首輔回鄉守完全喪做出了表率,父親一旦奪情,日后會是怎樣的名聲?

    一向機敏善于應變的他強打精神和汪孚林互相拱了拱手,陪著人進前院正堂西側的花廳時,免不了猜測汪孚林的來意,可一進花廳還來不及奉茶,他便只聽得汪孚林開口說道:“首輔大人屢次上書請丁憂,皇上卻屢次下詔請奪情,如今朝中雖不免會有非議,但我猜測,閣老們已經帶了頭,皇上應該會請朝中那些尚書們上書請首輔大人留下輔佐皇上,所以,奪情之事已成定局。”

    PS:就一更哈,祝高考諸君心想事成!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21:26
第804章 危言聳聽

    張嗣修這些天也見了好几位大佬,雖說張居正一如既往不見客,可他代為接待,也領受了半個喪主的待遇,節哀順變的話聽得耳朵都几乎起了老繭,卻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像汪孚林這樣的,一見面就單刀直入,半點沒有拐彎抹角。呆了一呆之后,他才干咳一聲道:“世卿,父親最重孝道,你這話若是被他聽到,非得訓你一個狗血淋頭不可。”

    罵歸罵,心里肯定還挺高興……

    “嗯,所以我先對張二兄說。”汪孚林滿不在乎地挑了挑眉,這才話鋒一轉道,“但是,清流君子乃至士林非議,卻不可等閑視之。”

    張嗣修自己就在翰林院,又怎會不知道這一點?他甚至走在翰林院中,都能注意到那極其扎人的目光,仿佛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道是他的父親聞喪而不立刻奔喪,簡直衣冠禽獸。因此,素來敏感的他便眉頭一挑道:“那么,世卿你是來勸父親奔喪守制,還是接受奪情?”

    “自然應該接受奪情。”汪孚林既然已經決定了立場,那就絕對不會采取什么含含糊糊和稀泥的態度。

    “這些年首輔推行了考成法,整飭學政法,整飭驛傳郵遞法等一條一條政令,阻力極大,地方官員不過是礙于首輔大人執政,這才勉力推行,如若首輔大人回鄉丁憂守制,靠誰強硬實施下去?是呂閣老?還是張閣老?誰能為了別人的政令不顧自身毀譽?雖說自從當年的劉文穆公(劉吉)之后,除非身任金革之事,否則閣老丁憂概不奪情,如今外頭還有人說,楊文忠公(楊廷和)做出了表率,所以后人也應該效仿,可楊文忠公真有那么高尚?”

    “早在當年,就有人說他入閣日久,無所建白。更何況,當年是誰利用京察排除異己,把大學士梁儲,把吏部尚書王瓊,兵部尚書王憲,戶部尚書楊譚等十余位大臣給趕出朝廷去的?又是誰力阻王陽明公這樣平定寧王朱宸濠的功臣回朝任官?人都是有私心的,楊文忠公守制全喪,那是因為當年朝中有他沒他,也就是那個樣子了,武宗皇帝是誰都勸不住的,頂多能少許聽他兩句。回鄉守喪又能眼不見心不煩,又能養望,何樂而不為?”

    汪孚林也曾經覺得楊廷和與嘉靖皇帝因為大禮儀之爭而被擼掉,甚至兒子楊慎也因此流放,實在有點悲壯,嘉靖皇帝更是忘恩負義的家伙。可后來再看看楊廷和當首輔那些年乏善可陳的政績——畢竟武宗是只要你隨我高興,其他的隨便你怎么整的性子——他就又覺得,這所謂的擁立定策之功,楊廷和確實有包裝之嫌。

    更何況,迎立誰不好,非得迎立身為家中獨苗,同樣是承嗣的嘉靖皇帝,而且還和張太后聯手,想要把嘉靖皇帝擺布成一個如自己所愿的所謂明君,還不讓人家認親身父親,誰干?要迎立長君,就得做好人家不認賬和你翻臉的准備!不然立幼主得了!

    張嗣修最近每天都只去翰林院半日,聽人有意無意在面前鼓吹楊廷和丁憂守制兩年多方才復出,乃是首輔典范,他耳朵都快起老繭了,卻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楊廷和也排除異己,丁憂守制也不過是為了刷名望,就算他一向覺得汪孚林狂妄大膽,此時還是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

    可他那心情,卻好了許多。畢竟,朝中大佬們也不過委婉表示張居正應該服從皇帝的詔令留下,誰也沒評價得這么露骨。而汪孚林的下一句話,卻讓他更加心情一寬。

    “等朝中諸事都安排妥當,再無鼓噪之聲,首輔大人再回鄉奔喪安葬先君不遲。”

    話說到這個份上,張嗣修終于確定汪孚林是站在哪一邊的,哪怕作為新喪祖父的晚輩,他不好隨便露出高興的喜色,但對于汪孚林這個人卻再無猶疑。可還不等他表示長兄和自己這些兄弟沒白交汪孚林這個朋友,卻只聽汪孚林正色說出了另外一句話。

    “不過,我今日來見,除卻陳述這一番意思,卻還有另外一件事想要求見首輔大人。雖說首輔正處喪中,不便會客,但還請張二兄勉為其難,替我通報一下。我不會耽擱首輔大人很久,就一小會兒。”

    張嗣修盯著汪孚林好一會兒,想起之前張居正還感慨說,汪孚林那個掌道御史當了兩三個月卻沒有彈劾一個人,如今一出手便是直接對上了兩位閣老一位尚書,著實出手不凡,言下之意卻很明顯,再次替張家分掉了朝中注意力,他便再無猶疑,當即站起身來。

    “那你且等一等,只不過今時不比往日,我卻無法擔保父親是否見你。”

    汪孚林知道張嗣修恐怕會把自己剛剛說的都轉述給張居正,因此只是笑著點了點頭。平心而論,這種給人擋災的事情,他從前是最不愿意做的,奈何情勢非比尋常,汪道昆既然做出了決定,而他又以炮轟王崇古作為自己的回音,那么,他就只能沖鋒陷陣了。畢竟,他之前為了干掉游七演了那么一出戲,張居正又把他放在掌道御史這種位子上,在人看來,他這個張黨中堅早已經坐實了。

    既如此,還不如干脆直接一點!汪道昆肯定會得知他過來張府的消息,屆時就會做出實際行動,他得先打開局面!

    不多時,張嗣修便回來了,有些復雜地掃了他一眼,這才沉聲說道:“父親這几日獨自在書房起居,你隨我來。”

    汪孚林連日以來,聽多了別人在背后議論此次奪情,更知道不知多少人非議張居正不孝,在他看來,心里也不免覺得張居正只怕對老父親的死是驚怒多于哀傷。可是,當推開書房大門,看到那個形容枯槁,白發仿佛在十几天里全部冒出來的老人,他簡直有些不敢相信。

    要知道,張居正畢竟才五十三歲,在大明那么多首輔之中,算是年富力強的了!

    然而,盡管整個人仿佛蒼老了二十歲,憔悴而疲憊,但當看到汪孚林進來時,張居正的眼神還是變得銳利了起來。

    他的親信滿朝遍野,其中多有尚書侍郎,汪孚林哪怕不看年紀,就憑萬歷二年的進士,卻也是小字輩。可這樣一個小字輩,卻偏偏能夠在高官權貴遍地都是的朝中,辦到了別人辦不到的事情。所以,哪怕張嗣修轉述的那番話中,也許有汪孚林故意的成分,他卻也不吝以如今這種面貌見其一面。

    等到張嗣修在自己背后關上了門,汪孚林定了定神,長揖行過禮,隨即便沉聲說道:“首輔大人,我今日來,并非為了皇上下詔奪情之事,而是為了另外一件事來的。我此前從遼東帶回來,如今在京城經營一家印書坊的一個管事,聽說有人打算幫前任首輔高新鄭公印文稿。而且,我聽人說,高新鄭公這几年身體不好,時常生病,也許拖不了一兩年了。”

    張居正沒想到汪孚林今日前來求見,竟然是為的這個,臉上一下子露出了赫然驚容!

    他和高拱曾經是政治盟友,但最后卻因為最高的權力只能有一個而分道揚鑣。馮保因為高拱當初推荐孟芳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又謀求將其逐出宮去,把高拱革職為民還不算,甚至打算借由王大臣之事將其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就連他,那時候也有几分袖手旁觀的意思,如果不是楊博李幼滋等人一再力勸,他又哪會勸了馮保偃旗息鼓就此罷手?可如今,到底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想想過往,心中也不是沒有几分悵惘,偶爾也會追憶過去。

    可是,這并不代表,他就真的對這位老朋友兼老對手放松警惕!

    “高新鄭公罷官為民已經有几年了,如今時過境遷,首輔大人何不派人去探望他一下?”

    “你什么意思?”張居正的目光一下子犀利了許多,見汪孚林不閃不避,卻是從袖中取出一頁紙來。他見上頭滿是端正卻呆板的蠅頭小楷,顯然是書坊中人的刻本,掃了一眼其中內容之后,他只覺得一股火氣直沖腦際。

    當年他和高拱的爭端激烈而又隱祕,他還生怕真的是高拱眼看死到臨頭,肆無忌憚地將這些話給揭出來,可沒想到上頭完全是一片胡說八道!這完全像是坊間那些演義話本寫前朝歷史似的,一味胡編亂造。

    他氣得將紙片揉成一團丟棄在地,卻不想汪孚林竟是去撿了起來,復又遞到了他的面前。

    “首輔大人,動用錦衣衛和東廠,又或者直接下禁令,也許能夠禁絕這種滑稽的東西,但也有可能讓人背后非議更烈。若真的是高新鄭公寫的這種東西,又怎會如此通篇都是胡言亂語?不過是有人借著高新鄭公的名聲,又自以為猜到當年爭端,于是借機生事而已。與其如此,不若首輔現在派人探望,他日安定了朝中狀況,借回鄉歸葬老太爺之際,再親自見一見高新鄭公?蔭其嗣子,刊其文,高新鄭公文集大大方方刊印出來,首輔大人的度量便顯而易見,日后再有此等東西,也就不攻自破了。”

    如果不是確定汪道昆和高拱完全談不上交情,汪孚林就更不用說了,絕對沒有去過河南,張居正簡直都以為汪孚林這是要幫高拱起復!然而,世上終究沒有第二個邵芳,再加上,宮中李太后和萬歷皇帝母子身邊,還有馮保牢牢看著,他這個首輔也比李春芳牢固。因此,他在細細咀嚼之后,敏銳地察覺到了汪孚林建議之后藏著的某種東西。

    “你是讓我為百年后計?”

    “首輔大人曾經說過,為人臣子者,當首要為國家計,可不拘小節。可有些如今能做的小節,倘若不及早做出來,將來被人抓住機會興風作浪,卻也來不及了。如今只是這通篇荒唐言,可日后若是真的有署名高新鄭公的某種書流行于世呢?退一萬步說,就算首輔大人能夠派人去高新鄭公家中祕密搜查,安知類似于這種東西的紙片,會不會被人早早收入囊中,就等著有朝一日散布于天下?”

    一口氣說到這里,汪孚林只是頓了一頓,這才放緩了語速說道:“本來,我拿到這東西的時候,是想藏匿下來,不讓首輔大人知道的。畢竟,在如今皇上下詔奪情的節骨眼上,也許還有人因為奪情而指手畫腳,要是再加入這件事,首輔大人驚怒之下,恐怕會雷厲風行嚴查到底。可當此之際,奪情事大,此事不過區區小節,異日首輔大人只需分神片刻,就能將其了結。”

    張居正輕輕舒了一口氣,激賞卻又警惕地說道:“你果然大膽。”

    “我其實并不愿意如此大膽,只是想到日后的后果,被這情勢所逼,便不得不大膽。畢竟,如今外間人人都說,我是首輔大人的心腹肱骨,既然如此,大事方針,我自不敢妄自開口,但此等細枝末節,只要能想到的,我當然決不能三緘其口。

    便如從前別人彈劾我不稱職,到任兩三個月卻一道彈劾都沒上過,我并不為怒。而此次我一口氣彈劾兩位閣老一位尚書,別人都為之失聲,我卻并不為喜。這掌道御史不是我自己想做的,但首輔大人當初既然交托重任,我自當盡心竭力做到最好。”

    年輕人做事最不考慮后果,這是張居正一貫的看法,從前他就覺得汪孚林那一次次膽大妄為的舉動便是如此,可現在,汪孚林明明白白告訴他,恰是考慮過后果才做出那種行為,他忍不住再次仔仔細細審視了一番面前這后生晚輩。雖說自己春秋尚好,汪孚林竟然就隱隱勸諫以百年后之事,可歷經父親此次突然病故,就算他才五十三歲,此時的心境卻已經隱隱有了真正老人一般的恐懼。

    “很好,等到此次安頓了朝中,我前往江陵奔喪安葬時,自會去見高新鄭。”

    張居正嘴里這么說,心里卻想到,他會暗中知會馮保,讓其派出最精銳的錦衣衛和東廠探子,看看是誰在和高拱來往——但最重要的是,看看高拱是否真的有把文稿托付給誰!

    盡管汪孚林在心里,也頗為敬佩高拱這個同樣有魄力有手段,但一樣拙于謀身的首輔,奈何張四維和高拱是一伙的,他既然從何心隱的手中拿到了那樣的文稿,更根據原稿偽造了這天花亂墜的東西,之前又已經確定了汪道昆的心意,今天以此作為切入點,走這一趟就不得不為了。就在他算了算時間,裝模作樣地准備告退的時候,突然就只聽外間傳來了張嗣修的聲音。

    “父親,兵部汪侍郎讓人送來了一封信。”

    果然來了!

    PS:今天兩更,端午小長假三天都是一更,就這樣。高考第二天,祝莘莘學子全都好運!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21:32
第805章 投機和人情

    汪孚林心里咯噔一下,見張居正看向自己,他便愕然說道:“伯父難道知道我在這里?”

    張居正哂然一笑,用手指敲了敲扶手,淡淡地說道:“既然是你伯父的信,你去取來念給我聽聽。”

    盡管一切都是早就計算好的,可真正在這節骨眼上,汪孚林還是有些遲疑地出去到了門邊,開門從張嗣修手中接過信之后,仿佛沒看到這位張二公子那顯然聽到自己剛剛那番話后變得極其精彩的表情,復又掩上門轉身回來,看了張居正一眼,這才認命地自己到書桌旁邊拿裁紙刀裁開信封,拿出了信箋。只掃了一眼,面對那已經預料到的內容,他就苦笑道:“首輔大人,我還是不念了。我就知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張居正一聽此言,就知道汪道昆的信上絕對沒寫什么讓自己高興的東西,當下便沒好氣地喝道:“念!”

    果然,當汪孚林干巴巴地讀完信,張居正聽到汪道昆勸自己立刻奔喪回家,料理完喪事,安葬了老父后,如若可能,應完喪以全孝道,如若朝中事務確實離不開,再答應奪情不遲,他立刻就眉頭倒豎了起來,看似虛弱的人,聲音卻變得高亢。

    “不過是宋儒迂腐之言,如何便奉作金科玉律?我雖非身任金革之事,然則如今新政如火如荼,不啻于一場大戰,我一退便是潰如山倒!口口聲聲綱常,難道我還會真的不明白?他又不是不知道,歷經嘉靖年間連場敗戰,再加上東南抗倭,朝野多少積弊,國庫還有多少底子?”

    汪孚林一聽這話,就知道如這樣直接寫信過來勸諫的,汪道昆估摸著還是第一個,因此張居正只是氣惱,還沒上升到恨之入骨的地步。故而,他就小聲說道:“首輔大人還請暫且息怒……”

    “你是想讓我別把這封信放在心上?”

    見張居正口氣顯然有些冷峻,汪孚林便苦笑道:“不,有一便有二,我只恐伯父私勸不成,便要動真格。他雖是名士習氣,卻也在戰場上磨礪出了固執傲骨,如今只是私信也就罷了,我就怕他一頭准備了私信,一頭卻還准備了奏疏。首輔大人可否容我回去勸他?”

    張居正一想汪道昆的性情,登時倒吸一口涼氣,暗想還真可能如此。可是,對于汪孚林要攬這件事上身,他又覺得不大穩妥:“聽說你這几個月來再也沒有踏進過汪府家門半步,現在你覺得勸得住他?”

    “勸得住,那當然最好,可如若勸不住,他一定要一意孤行……”汪孚林頓了一頓,隨即認真地說,“那么,我不得不以利害動之,勸諫他引疾歸鄉。事實上,自從譚公辭世之后,伯父和他多年同僚,精神一直都不大好,回鄉安養兩年,合適的時候再出山,這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

    至于什么是合適的時候,張居正當然能夠明白。汪道昆在廷推之后和汪孚林伯侄反目,他也看得出來汪道昆的精氣神確實顯得差了許多,但還不至于要引疾歸鄉的地步。可汪孚林這么說,卻無疑表明,真要和汪道昆分道揚鑣了。

    要知道,張四維當初告發王崇古,張居正心中已經動了把王崇古從兵部尚書之位上拿下來的打算,那么這一次汪孚林一口氣彈劾了四個人,科道群起而攻王崇古,對他來說,拿下王崇古可說是已經不費吹灰之力。而汪孚林還彈劾了呂調陽和張四維,無疑則把這兩個在閣的閣老和他一樣,推到了某種風口浪尖。盡管相比奪情,那兩件事也許是小事,可小紕漏也是紕漏!

    哪怕他明知道汪孚林從前到后這些舉動,也許是在投機,但身為首輔,他很欣賞這樣完全有利于自己的投機。因為他要的便是旗幟鮮明的追隨者!

    更何況汪孚林還愿意斷絕一個身為兵部侍郎的靠山?

    想想嘉靖二十六年同年黨,如今正遍布朝野,但如王世貞和汪道昆這樣的,卻始終更浮于言事,卻不精于做事,張居正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看向汪孚林道:“也罷,你若要去就去,別到時候又被你伯父趕出門來!”

    “伯父日后總會知道的,我是為了他著想。”汪孚林躬身行過禮,隨即拿著手中那封信道,“這信,就讓我送還伯父如何?首輔大人總不想答書和他論理吧?”

    “帶走帶走!”

    “首輔大人就不怕伯父的信上寫的不是這些,我剛剛全都是信口開河?”

    張居正被汪孚林這笑瞇瞇的一句反問給問得哭笑不得,沒好氣地斥道:“你雖和你伯父道不同,卻沒忘了給你叔父謀一個浙江好缺,那是僅次于留在兩京之外,最好的縣令職位之一,難不成還會在背后故意給你伯父穿小鞋?我要真是如此識人不明,還如何當這個首輔?快走,如果讓我聽見你在外頭吹噓說這會兒見了我,別怪我不客氣!”

    “自是不會讓首輔難做人。”汪孚林笑著袖了信箋,隨即拱手長揖道,“那下官就此告退。”

    到這時候才知道自稱下官?

    張居正看著汪孚林打起門帘出去,外間傳來了低低的話語聲,顯見是張嗣修正在與其說話。他一向管教兒子們極嚴,歷來除卻交情很好的同年和同僚之外,旁人根本別想見到他這些兒子,之所以放縱汪孚林與兄弟几個相交,不止因為汪孚林和張敬修的偶遇,也因為和他們相交一貫表現自如,絲毫沒有和相府公子相處的局促不安,小心翼翼,又或者高談闊論。和這么一個讀過書,走過天下,當過官,胸中有溝壑的朋友交往,對張敬修他們大有好處。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聽到帘外又傳來了張嗣修的聲音:“父親,剛剛世卿走時,又提到一件事,我能否進來?”

    “這小子又說了什么?”張居正沒好氣地喝了一聲進來,見張嗣修閃進了門,卻是欲言又止,他頓時沉下了臉,“他又說了什么消息?”

    “他說,父親奪情之事,小人只敢在背后鬼鬼祟祟非議,敢怒不敢言,因為這些人愛惜前程和性命,更勝過他們非議別人時挂在嘴邊的綱常。而清流君子則不然,對他們來說,品行名聲無暇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多半會有那么几個人出來爭。一旦皇上又或者父親被激之下忍不住,徒使其名揚四海。”

    張居正一下子臉黑了。什么叫做被激忍不住?汪孚林就這么確定,接下來肯定有人會上書諫止奪情?他心煩意亂地一拍扶手,突然瞥見張嗣修臉上的表情,頓時開口問道:“怎么,你也覺得他不是危言聳聽?”

    “是,其實,我在翰林院里,就覺察到一點端倪,有些年輕的翰林,對奪情之事很不以為然。”

    竟然不是科道言官,而是翰林院的人要跳出來?

    張居正只覺得又驚又怒,可追問張嗣修,張嗣修卻吞吞吐吐說,他也只聽到一鱗半爪,因為別人一看見他就立刻避開了話頭。

    “好,好好好!汪世卿說得有道理,哪怕是我當初對劉台也不曾動用過廷杖,如今要對付一群視名節如命的清流君子,用廷杖豈不是成全了他們?你明日給我去翰林院中好好看看,都有誰如此不知權宜和變通,哼,這天底下缺兵的衛所多得是,我看誰骨頭硬!”

    盡管汪孚林前后在張府盤桓的時間還不到兩刻鐘,出來的時候還心事重重,但連日以來能夠進門的几乎都是殷正茂李幼滋這樣的高官,他在低品官員中算是絕無僅有進此門的,就連張嗣修那些同年都不及他。因此,見他出來,竟有好些官員圍上來噓寒問暖,全都是拐彎抹角問張居正身體可安好,精神可健旺,還有人在那簡直把他當成了喪主,一個勁地唏噓節哀之類的話。聽得都快吐了的汪孚林正想趕緊離開,卻聽到了一陣喧嘩。

    他側頭一看,卻只見是一乘兩人抬的小轎正艱難地從車馬行人當中穿梭而來,轎帘赫然是青布,乍一看洗的發白,所經之處因為要人讓路,窮酸之類的抱怨聲不絕于耳。至于他身邊圍著的這些家伙,則更是絲毫沒有讓路給人通行的意思。

    汪孚林卻不想狗眼看人低,此時人家不走,他干脆往一旁退讓了几步,見七八個人忙不迭跟了過來,這才總算讓了個地方給那轎子停下,他不禁更是皺了皺眉。眼見得青布小轎的轎杆放下之后,從中下來一個五十開外,似乎比張居正看著還要大几歲的清癯老者,身上并未穿著表示品級的官服,而是一身藍綢直裰,朴素之中卻自有一番氣度,他不禁多看了兩眼,卻沒想到對方也往他這邊瞧了過來。

    四目對視,他只聽那老者輕輕咦了一聲,頓時有些疑惑。他對自己的記性一貫很有自信,確定自己絕對沒有見過對方,連一個照面都沒打過。見人竟然略一停頓,直接朝自己走了過來,他就帶著几分強硬分開身邊包裹著的那些喋喋不休之人,也順勢來到了那老者面前。

    “可是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汪侍御?”

    “正是。恕我眼拙,老大人是……”

    見汪孚林不在意自己一身朴素,又是坐著二人抬的青布小轎來此,竟然出口便稱老大人,老者不禁微微一笑,隨即才開口說道:“老夫南京左僉都御史王紹芳。”

    如果只是王紹芳三個字,汪孚林肯定會頭痛。邵芳他認識,已經死了,可王紹芳是誰?但如果加上左僉都御史這個抬頭,他要是再不知道對方是誰,那就真的枉在都察院呆了几個月!歷來挂著右僉都御史,右副都御史這些頭銜的,大多是各地督撫,但南京右僉都御史剛剛因功擢升為左僉都御史,掌南京都察院事,因為擢升為右都御史的張居正同鄉,前戶部侍郎李幼滋還沒去上任!而這位左僉都御史正是號稱史上最得張居正信賴的心腹,王篆王紹芳!

    “原來是王部院,下官失禮了。”雖說對方管著南京都察院,現在還不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但汪孚林深知陳瓚年老,王篆天知道將來會不會成為頂頭上司,此刻對方對自己的態度又顯然很不錯,他無論是出于晚輩還是下官的態度,自然不吝恭敬一些,少不得又舉手一揖,“王部院是要求見首輔大人?”

    “只是剛回京,過來看看。”王篆看了一眼依舊門庭若市的大紗帽胡同,若有所思地說,“首輔大人見客否?”

    一旁那些官員沒想到剛剛瞧不起的窮酸老頭兒竟然是南京左僉都御史王篆,正兒八經的正四品高官——而這種正四品高官雖說看似還比布政使按察使品級低,卻是兩京序列,和地方官序列截然不同——一時間都有些惴惴然。可聽到王篆問了這么一件他們本來就最想知道的事,本待散開的人也不禁豎起了耳朵。

    “我是特意來見張二公子的。據二公子說,首輔大人自從聞喪之日便搬進了書房,最初三日不食,這些天也少進飲食,更不用說見外客了。”這些話自然是對其他那些官員說的,見眾人失望散去,汪孚林這才對王篆開口說道,“王部院既然剛來京城,不妨先見張二公子如何?”

    見汪孚林對自己眨了眨眼睛,王篆若有所思,當即微笑稱好。他畢竟常年任外官,就算和張居正也偶有書信往來,卻沒有自信張府門房就一定認識自己,會放自己進去。因此,眼見汪孚林非常妥帖地親自去對門房交待,對方很快通報之后折返回來引他進門,他忍不住再次看了汪孚林一眼,見其拱了拱手后上馬離開,這才跨進了張府大門。

    當見到張嗣修時,聽到張嗣修一聲客客氣氣的王部院,王篆方才收起了心頭思量,先請屏退左右。緊跟著,他才沉聲說道:“我進京已經有几天了,趁機在四處轉了轉,雖聽說皇上下詔奪情,但朝中暗流涌動,似乎有人在暗中鼓動清流,只怕會有變故。你如今已經是都察院編修,此事務必轉告首輔大人。我述職之后,不能在京師多耽擱,要立刻回南京去,因首輔大人喪服在身,我只怕是來不及再見首輔大人了。”

    剛剛汪孚林才提過這么一回,如今王篆也說得和汪孚林差不離,張嗣修登時面露訝然。然而,看到王篆微微一點頭,竟是立時就要走,想到張居正這段日子悲慟之余,卻還要謀求奪情,不能回鄉奔喪,他突然鬼使神差地攔住了王篆。

    “王部院可愿意見父親一面?”

    PS:第二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21:44
第806章 反目

    汪孚林壓根沒想到,如今這會兒的王篆雖說因為清正能干而頗有名氣,但畢竟天底下挂著左右僉都御史這種銜頭的督撫一大把,王篆也只是張居正任上提拔重用的眾多官員之一,還遠未到第一心腹的地步,所以,他在后頭推的這一把,竟然讓這位南京有都御史在張府足足停留了非常顯眼的半個時辰。

    畢竟,汪孚林自己和張家几兄弟關系好是人人都知道的,停留兩刻鐘和張嗣修說話一點都不奇怪,別人不大會懷疑張居正別人不見卻偏偏見了他。可王篆的年紀官職和資歷擺在那里,怎么可能會和張嗣修有什么共同語言?在外人看來,這位絕對是和張居正密談去了。

    而汪孚林在汪府門前下馬時,則是讓兩個門房全都嚇了個屁滾尿流。兩個前任因為得罪了這位小官人而被拎走,鬧出一場杖斃風波,雖說好像是有驚無險,但其中凶險,他們這種做下人的自然能夠體味出來——這要汪孚林不是做戲,而是當真呢?若沒別人發現,權貴之家處死兩個下人算什么屁事!于是,兩人誰也沒顧得上去想什么汪孚林早已和汪道昆鬧翻那點傳聞,奔前走后異常殷勤,竟是像迎接什么大人物似的把人給送進了門。

    休沐在家的汪道昆正在書房中考較長子汪無競功課,聽說汪孚林來了,他臉色頓時拉了下來。不等汪無競蠕動嘴唇勸說什么,他就用異常強硬的語氣說道:“你到你母親那里去,記得吩咐一聲,除了芶不平,別人全都不許接近此地。”

    “是,父親。”

    汪無競戰戰兢兢地用了正式的稱呼,等到出了書房,見外頭果然守著芶不平,這位父親的心腹還對他笑了笑,仿佛安慰他不用擔心。可他哪會不擔心,依言吩咐了下去之后,他卻沒有立刻回嫡母吳夫人那兒,而是先往外院的方向走去,見是汪孚林身邊林管家斜著身子引路,四叔父汪道會則早就跟著汪道貫去任上了,他便干脆迎上前去,少有地把林管家給遣退了,自己領汪孚林往書房的方向走去。

    走在路上,他就有些含含糊糊地勸道:“兄長,爹之前只是脾氣不好,你們一向都是最親近的,不要這樣行不行?只要你服個軟,爹一定會……”

    不等汪無競說完,汪孚林就停下了腳步。他用有些難解的目光看著汪無競,隨即方才開口說道:“無競,有些事等你日后就會明白,那是不得不爭。不論如何,你都是我弟弟,但我和伯父之間的事情,你不懂,也不要勸,勸誰都不會聽,記住了?”

    見汪無競臉色蒼白,汪孚林有些不忍。但想到汪道昆托葉鈞耀帶來了那樣的話,今天又准時讓那樣一封信送到了張居正手上,他只能硬了硬心腸,怕了拍小家伙的肩膀,就撇下他徑直往前走去。當來到書房門口時,他看見芶不平猶如門神似的守在那里,就對其點了點頭,隨即又低聲吩咐道:“別讓大少爺靠近,他關心則亂,聽到點什么不該聽到的就麻煩了。”

    “公子放心好了。”芶不平咧嘴一笑,認認真真地說,“絕對不會有人靠近這個院子。”

    汪孚林這才邁過門檻進了書房。見汪道昆正坐在書桌后頭,他就從袖子里拿出信,揚了一揚道:“伯父知道的,我當說客來了。”

    “你知不知道,馮保前日就以中旨令吏部尚書張瀚上書留元輔,張瀚卻裝聾作啞?”

    “我知道。”汪孚林對這個張瀚故意傳出的消息自然不會錯過,氣定神閑地點了點頭。

    “那你知不知道,清流中間很有几個人要上書勸諫,其中也包括今科狀元沈懋學?”

    “我知道。我早就見過他和馮夢禎,說明了利害,剖明了心跡。”

    盡管汪道昆自從讓葉鈞耀帶話給汪孚林,又寫了那樣一封私信給張居正時,就已經做好了准備,此刻他還是忍不住拍案低喝道:“你之前還用走狗之說來勸我,那你知不知道,元輔如今行事酷烈,你既然為其應聲虫,將來他有什么萬一,你也會遭到清算?”

    “我當然知道。但伯父覺得,我要是如你這般直截了當,首輔一怒之下,張四維在從旁攛掇兩句,汪家怎么辦?松明山汪氏不是就你我二人,還有剛剛考中進士的叔父,還有剛考中舉人的金寶,還有揚州以及東南眾多產業,牽一發而動全身,這是想被人連根拔起嗎?

    如果沒有之前王崇古看中了兵部尚書的位子,他和張四維百般謀划,與你結怨,我們大可暫避鋒芒。我只能周顧眼前,至于將來,徐徐謀划,因勢利導,縱使清算,我也未必躲不過去。我是不是首輔大人的應聲虫,你只要看看張瀚就知道了。他都尚且有異心,更何況別人?只可惜,張瀚強硬錯了時候。”

    汪孚林頓了一頓,便淡淡地說道:“張瀚他以為,自己作為表率,再加上清流君子的上書諫止奪情,就能夠力挽狂瀾于既倒?他太小看首輔大人了!伯父,如今你我徹底反目,至少不用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而且讓叔父能夠在外徐徐起步,不用受朝中波瀾殃及,而金寶不去會試,更利于讀書積累,你說對嗎?”

    “可你就要把自己搭進去?”

    “不是搭進去。”汪孚林知道汪道昆固然做了抉擇,可心底未免有些抵觸,如今見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便無所謂地笑了笑,“既然從前我就當慣了救火隊員,現在也想試一試,自己到底有多少作用。畢竟,誰讓我當初想避開這渾水,可兜來轉去卻還陷在都察院呢?就算我沒有救天下蒼生的本事,可保住松明山汪氏平安,總還是能辦到的吧?越是萬馬齊喑的時候,朝中沒人,遭受的損傷就會越大,誰讓咱們的敵人張四維早就身在內閣之中?所以,哪怕知道元輔甚至連奔喪回鄉的樣子情都不做,我也只有站在他這一邊。”

    “你既然心意已決,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了。”汪道昆心灰意冷地嘆了一口氣,隨即又挺直了脊背,“接下來戲要怎么演,你說吧!”

    汪無競忐忑不安地等在吳夫人房里,臉上根本掩飾不住擔心的表情。吳夫人深知這個庶長子的秉性,可她自己眼下也不知道那邊會發生什么,因此也安慰不出什么話來。主人們尚且如此,在屋子里伺候的丫頭媽媽們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誰都知道,哪怕是菩薩一樣的吳夫人,也不是沒脾氣的!

    可就在母子二人枯坐的時候,外頭突然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緊跟著,吳夫人身邊一個心腹媽媽便撞開門帘進來,來不及屈膝行禮就急急忙忙地說:“夫人,老爺和汪小官人……兩人直接從書房里頭吵到了外頭,看樣子是又鬧翻了!”

    盡管有些惱火那媽媽說話太過直接,可吳夫人剛站起身,就只見汪無競一個箭步直接竄出了門去。知道汪無競對于汪孚林這個眼看快出五服的族兄非常尊敬,她也沒有計較他就這么自顧自趕了過去,自己不過走了兩步,就最終停了下來。

    “去兩個人跟著大少爺……我就不去了。”

    哪怕她是長輩,可汪道昆和汪孚林相爭的,是朝中國事,她如何去勸,只端著長輩的架子讓汪孚林服軟嗎?還不如讓汪無競去試一試!

    可是,想起汪道昆連日以來的長吁短嘆,雖決口不提汪孚林,但吳夫人卻隱隱約約覺得,真相也許并不像如今看上去的這般簡單。

    當汪無競再次沖到書房所在的那個院子之后,就只見汪道昆手中正拿著一封信,手指著汪孚林怒不可遏:“我送給首輔大人的信,你憑什么要截下來?”

    “因為這封信通篇全都是陳腐迂闊之言,送到首輔大人手中,伯父是想在人家傷口上撒一把鹽嗎?什么奪情便是逆人倫,難道本朝前頭那一位位奪情的閣老,全都是不講人倫孝道不成?唐時名相張九齡難道就身任金革之事,那時候天下太平,他不是一樣奪情了?宋時名相晏殊更是兩次服喪兩次奪情,彼時甚至還不是宰相!此次皇上下詔都說了君父尤重,伯父你為何要這么固執!”

    汪無競一下子聽明白了,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可看到汪道昆氣得臉色發青,到了嘴邊的話最終還是吞了回去。

    “你……你給我出去!來人,把我這封信再送去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

    “伯父,你到底要固執到什么時候!這種毫無意義只會被人扔進垃圾桶的信,再送一次又有什么用?”

    “我還輪不到你來教訓!”

    見汪道昆大步走上前去,竟是劈手就打了汪孚林一個重重的耳光,汪無競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旋即三步并兩步沖到了汪孚林跟前,張開雙手,竭盡全力地勸道:“爹,您消消氣,不要和兄長計較了,他也是為了您……”

    “混賬東西,你懂得什么忠孝節義,還幫他說話?”汪道昆氣得一跺腳,見汪孚林捂著左臉,幽深的眼神中竟是一絲掩不住的笑意,想到這是他主動提出來的,自己出手的時候又真的是千頭萬緒上心頭,一時氣得沒收住手,心中不禁有些后悔,當下就沖著汪無競又是一番痛罵。直到長子雙膝跪了下來死死抱住了他的腳,他怎么也不好演戲太過,再罵了兩句之后,竟是直接就癱軟倒地,兩眼一閉,仿佛昏了過去。

    面對這一幕,剛剛全都在四面八方圍著,卻不敢貿貿然上前的眾人方才慌了手腳。芶不平撂下一句你們去回稟夫人,我去請大夫,拔腿就往門外沖去。畢竟,這要是請個愣頭愣腦的大夫來,一口咬定汪道昆根本就沒什么大病,這可怎么整?

    眼看汪家一團亂,吳夫人也帶著丫頭仆婦匆匆過來了,看見自己那帶著一個鮮紅巴掌印子的左臉時,赫然驚得呆了一呆,這才忙著去照應汪道昆,其他人也都瞧見了自己的狼狽樣子,汪孚林方才默默轉身離開。當走出汪府的時候,他回轉身看了一眼,心里卻知道,這座府邸很快就要空置又或者變賣了。

    如果不是汪道昆早就有所決斷,又怎么會讓汪道會先跟著汪道貫去任所,離開京城這個是非圈?

    至于汪道昆何時才能再起復,那是一個未知數,縱使他有千般本事,也無法預知。

    汪道昆頂著臉上一個巴掌印出了汪府的事,自是很快傳開,而汪府雖說最內一層都是可靠人,可在主人的故意放縱下,某些嘴碎的下人還是把消息傳了出來,道是汪孚林截住了汪道昆送給張居正勸丁憂守喪的私信,跑到汪府和伯父大吵一架,于是挨了那一巴掌。而當日傍晚,汪道昆就遞了因病請辭兵部侍郎的奏疏。對此,不知道多少人暗中鄙薄汪孚林目無長上,但也不知道多少人搖頭嘆息汪道昆固執不理智。

    可此時此刻,汪道昆額頭上纏著布巾躺在床上,屏退了眾人,又打發了芶不平去門口守著,只留著妻子吳夫人和兒子汪無競在身前。等到人都退下,他方才一把扯下了那布巾,見哭紅了眼睛的汪無競目瞪口呆,而吳夫人反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便低聲說道:“日后這汪家內院要夫人操持,這汪家家業則要無競你承繼,你們一則為妻,一則為子,所以我就對你們直說了。今日這場苦肉計,是我和孚林早早便商量過的。”

    汪無競嘴巴長得老大,好一會兒方才發出了聲音:“那就是說,爹,你和孚林哥不是真的鬧翻了?”

    “他是為了松明山汪氏一門的前程和將來,不得不上了台面去拼。我是為了首輔如今剛愎獨斷專橫,將來可能會遭到清算計,朝中歙黨太過扎眼,不得不暫時退避。我這一告病,他在朝中再無長輩掣肘,卻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嘴里這么說,汪道昆看了一眼滿臉欣慰的吳夫人,便低聲說道,“等朝中批了我告病請辭的折子,我們就把這宅子賣了,回松明山養病。這家中人手帶誰走,遣散誰,就要拜托夫人了!至于無競……”

    他深深看了一眼年歲尚小的長子,一字一句地說道:“這次的事情你都看到了,給我記在心里。有的時候,風光是和風險并存的!”

    PS:祝大家粽子節快樂^_^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21:53
第807章 莫欺少年窮

    汪道昆的告病請辭,夾在次輔呂調陽第三次告病請辭,以及王崇古奏辯那些給事中和御史交相參劾他在三邊總制任上和俺答暗通款曲等事,因而請辭的奏疏,三份一同放在內閣三輔張四維的案頭時,這位出身晉商豪門,仕途除了隆慶末到萬歷初的那次挫折之外,再沒有波折的閣老只覺得前路茫茫莫測。

    因為就在這一天,一直借口留張居正乃是禮部之事,不肯上書的吏部尚書張瀚,遭到了天子下詔斥責。

    也就在這一天,朝廷在賜給張居正亡父張文明的葬祭基礎上,又加了五壇,同時分派了一個禮部主事去主持祭祀,一個工部主事去江陵主持安葬。

    呂調陽此番再次告病請辭,連日值夜的擔子就都壓在了張四維肩膀上。他不是不知道,背后有人在鼓動那些清流君子,萬一張居正接受奪情,就群起而攻,這其中也有王崇古的手段,更不是不知道張瀚不甘心當應聲虫而做出的反抗,但如今看來,就算聲勢一起,張居正也絕對不會退讓,倒霉的只是那些清流君子而已,他接下去只能忍,唯有忍。

    可徐階當初忍嚴嵩,是因為嚴嵩年紀一大把,顯然時日無多,但即便如此,徐階還是拼著自己比嚴嵩年輕許多,靠著何心隱給出的主意,對嘉靖皇帝身邊的道士動腦筋,老態龍鐘的嚴嵩方才最終倒台。可張居正才几歲?人家才五十三歲,比他大一歲而已!

    更不要說,汪孚林竟然不惜把已經官居三品的伯父汪道昆給氣得告病致仕,也要成為張居正的親信,這樣一個敵人放在那里,豈不叫他猶如芒刺在背?

    張四維當然不會忘記,前時他們預備以汪孚林杖殺家奴為切入點,彈劾張居正和馮保毒殺家奴游七,結果事情到汪孚林這就結束了,他不得不按照王崇古的吩咐,與其反目以求自保。此次又是汪孚林打頭隨便找了個罪名彈劾王崇古,激起了從前勞師無功的那些科道言官再次群起而攻。

    “寧負白頭翁……莫欺少年窮,三年前舅舅還訓斥過大郎當初不該貿然對汪孚林出手,之后兩次借汪孚林挑起科道攻譖,可轉瞬間卻自己就倒在汪孚林以及那些科道手中……還是小看了他啊!”

    “張閣老。”

    外頭傳來的這個聲音,讓張四維一下子回過神來。他立刻丟開了那些軟弱的表情,威嚴地吩咐了一聲進來。然而,等到門帘打起,進來的赫然是一個看似低眉順目的內監。來人笑瞇瞇地對他深深一揖,卻是開口說道:“張閣老,司禮監馮公公讓小的來問問,今日的票擬几時能送進去批紅?”

    張四維這才想起自己因為那三封請辭的奏疏耽擱了,連忙客客氣氣地說道:“因為有几件事茲事體大,不敢越過首輔大人,我已經讓人先送了急信去大紗帽胡同張府,公公稍等片刻可好?”

    “哦?是為了今日一位閣老,一位尚書,一位侍郎全都請辭?”

    張四維見那內監分明了然這件事,絕對是馮保的心腹爪牙,他就正色說道:“大臣請辭的奏疏,自然要出自上意,怎能出自票擬?我請教首輔大人的,是几樁要緊的人事,這卻不敢越權。”

    張居正人不在內閣,可昨天汪道昆那封私信出岔子后,就送來過口信,定下召張學顏為兵部左侍郎協理戎政,同時甚至還決定了戶部侍郎刑部侍郎等多職,甚至王崇古人還沒走,卻已經決定讓在外協理京營,挂著兵部尚書銜的方逢時回部……他這個三輔,不過應聲虫而已。

    對于張四維心中的憤恨不甘,那內監自然不會了解,他對張四維這番言語很滿意,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緊跟著,張四維便試探性地提到,張居正仍是上書請回鄉守制,既然他和呂調陽早就率先提請奪情,可吏部尚書張瀚這個天官既然不愿意出面,可否讓科道上書挽留。此話一出,他就見那內監露出了挺微妙的表情,竟是就這么反問道:“張閣老心中,可是有什么好人選?”

    張四維心下險些都罵娘了。你一個小小的司禮監寫字文書之類的低品內監,遇到這種事,不應該回去原封不動地將自己這話告訴馮保嗎?他總不能直截了當地把汪孚林的名字報出來吧?就在他臉色平穩,扯動嘴角露出了一個笑容,打算隨口報出兩個張居正親信的名字時,突然就只聽那內監開口說道:“看來張閣老消息還是不夠靈通。你不知道么?通政司剛送來消息,都給事中陳三謨,御史曾士楚以下多人,上書請留首輔大人。”

    沒想到科道言官之中的張居正黨羽竟然動作這么快,張四維頓時一顆心狠狠抽搐了一下。有這么多人打頭,接下來汪孚林若是附議,在這么多人當中也不顯眼,難以讓其成為話柄;而汪孚林若是不附議,有其和汪道昆爭論反目的事情在前,張居正也絕不會怪罪于他。以他對汪孚林的了解來看,后者可能性更大!

    這小子竟用這種不留下任何字証的方式,就成功撈到了張居正的信賴!

    盡管張四維多年混跡官場,臉上沒有露出半點痕跡,但那無聲無息垂下眼瞼坐在直房角落,仿佛睡著了的內監,除了進門之后先后說了几句話,剩下的時間卻實在是太沒有存在感了,他即便竭力提醒自己要注意屋子里還有個外人,可當前去張府的中書舍人回來,帶了張居正的口信,道是要將南京左僉都御史王篆調任刑部擔任右侍郎的時候,他還是為之色變。等他意識到那內監還沒走看了過去時,卻發現對方正似笑非笑看著自己。

    無論怎么腹誹馮保怎么派了這么個人過來,張四維卻也已經來不及后悔。他立時按照張居正的意思將那几道票擬起草完畢,匆匆整理了其他奏疏和票擬交給了那內監,眼看著人笑瞇瞇地和那中書舍人一道出了直房,這才跌坐了下來,心里不由得反省連日身心俱疲,以至于竟然在人前露出了破綻。

    不過還好,他沒有指名道姓說出汪孚林的名字,對于王篆的任命也能夠用純粹的錯愕來搪塞過去,大不了他接下來便修身養性,做個老實的應聲虫!

    司禮監公廳,當那內監進門之后,卻吩咐后頭的小宦官先把奏疏和票擬放在一旁的案上,等人垂手退下,他才上前雙膝跪下磕了個頭道:“老祖宗,我依著吩咐去了張閣老那兒,把科道留首輔的消息告訴了他之后,便在他直房等著奏疏和票擬。后來去首輔大人那兒的中書舍人回來,除了几條人事任命之外,尚有起南京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王篆為刑部右侍郎這一條,我看張閣老吃驚不小。”

    “別的呢?”

    “他先前主動先提了是否要請科道留首輔,聽我提到已經有十三人上書,這才大吃一驚。前后兩次吃驚,我也吃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只不過,因為我呆在直房,他看上去似乎頗為緊張,到后來才忘了我在。”說到這里,那內監稍稍停頓了一下,聲音卻一下子壓低了許多,“我覺著,張閣老好像并不是如同他看上去對首輔大人這么恭順。”

    “那是自然,若真的恭順,又豈會想著剪除譚綸羽翼,幫著他的舅舅王崇古謀算兵部尚書的位子?”馮保嗤笑一聲,又問了那內監一些在張四維那里觀察到的一些細節,等到人退下之后,他便忍不住細細沉吟,張居正讓人密切注意,高拱那里都有些什么人出入,這到底是暗指什么意思。

    要說張居正痛恨高拱吧,卻還勸他說是高拱久病在床,若真的死了,就不要計較過去恩怨,追贈高拱一個官職,然后給其嗣子一個恩蔭,幫其印點遺作,這也算是勝利者的大度。可要說張居正不恨高拱……派人還看著這么一個絕對沒機會起復,且垂垂老矣就只剩下一口氣的家伙干什么?

    馮保卻不覺得自己有這么大肚量,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立刻把高拱摁死,所以,他本能地覺著張居正是知道什么,但卻恐怕還在找証據。所以,將張居正的建議掰碎了分析,他便隱隱約約覺得,可能高拱是寫了點什么。按照他的本意,恨不得立刻派人把高拱的家里查抄一遍,可如今他當了司禮監掌印太監五年,就算睚眦必報,也都藏在暗中,深知高拱就算寫了什么,要發揮作用,還得朝中有人。因此,怎么挖出那個人,就成了他迫在眉睫的問題。

    好在,他仔仔細細梳理了高拱的關系圈,最終便把注意力放在了張四維身上!

    當張宏踏進這公廳的時候,便發現馮保正在那發呆的一幕。他是在外頭人低聲通報了兩三趟,里頭卻沒反應時,生怕出事而進來的。見馮保只是發呆,他不得不連連咳嗽了兩聲,眼見馮保終于回魂,他方才笑著提到了潞王出宮之事。

    馮保都几乎快把這一茬給忘記了,此時張宏一提起,他登時頭疼萬分,老半晌才苦著臉說道:“容齋兄,你也知道,張太岳奪情的事情正在節骨眼上,我離不開。東廠錦衣衛隨你調用人手,出了事我們一同擔,但陪同出宮的事情,你還請多擔待。”

    張宏當然知道奪情這檔子事,臉上不露,心下卻對張居正這行為極其不齒。古往今來,當然不是沒有官員奪情的,但其中大多數人至少都是先奔喪回家,然后處理完安葬父母之事,再接著守制個一段時間,君王再下詔奪情,如此一來二去往返几個回合,再起復回朝。鮮少有守在朝中連一步都不挪窩,然后就奪情起復的!由此可見,張居正是從前太過獨斷專行,得罪的人太多,因此深恐自己離開之后便遭人暗算!

    連離開一兩個月都不敢!

    可如今李太后和陳太后顯然都對張居正大有好感,馮保又在那一個勁為張居正說好話,就連萬歷皇帝雖對張居正敬畏居多,可多年相處,香火情分卻也不少。再者,之前張居正雖說了小皇帝一頓,可終究沒依照李太后的意思代擬罪己詔,故而小皇帝總還挂念張居正几分。當然,說到底,小皇帝有几分是因為擔心萬一換了其他人當首輔,萬一再發生這種事,扛不住李太后的壓力而去寫罪己詔該怎么辦,那就不得而知了!

    腦子里固然轉著這些念頭,張宏卻沒打算貿貿然伸手去管張居正奪情的事——胳膊擰不過大腿,他也懶得管。這時候天色已經太晚了,宮門都已經下鑰,已經來不及去慈寧宮給潞王朱翊镠送信,他就徑直回到了宮城和皇城之間的河邊直房。大太監們除卻宮外私宅,往往在這邊上都有屬于自己的院落,他和馮保品級相當,宅子自然也是里頭最好的之一,前主人卻是在高拱敗落之后就被趕去南京的孟沖。

    雖是大太監的私宅,卻也和外頭那些權貴使喚奴仆一樣,有各式各樣名頭的宦官充作私臣使喚。管家不叫管家,叫掌家,辦理飲食和出納銀兩的叫管事,掌管鑰匙箱籠的叫上房,掌管那些答應長隨的叫掌班,打發批文書、謄寫應奏文書的叫司房。除此之外,還有管帽、管衣靴、茶房、廚房、打聽官、看庄宅等瑣碎職司。如張宏這座位于宮中的兩路三進私宅中,就足足有各式宦官二十余人聽他使喚。

    聽完掌家稟報了各式瑣碎事務,又令之前汪孚林見過的那個司房把要緊書信拿來給自己過目,等做完這些之后,打發走了人,張宏便打算泡腳就寢。他把腳泡在溫度剛剛好的熱水中,由著兩個小宦官揉搓,昏昏沉沉地瞇了一會兒眼睛,等到再次睜開眼時,卻發現面前多了一個人。認出是自己特地召來京城的南京守備太監張丰,他就嗔怪道:“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不早叫醒我?”

    “干爹累著了,我自當等著。”張丰卻先回答了后一個問題,這才說道,“早就來了,只是之前干爹沒回來,我生怕在這里等扎眼,就先去內官監几個公公那邊坐了坐。畢竟,這次我不是調回來,是因為南京鐘山陵寢的事情來的。”

    見張宏微微頷首,顯然并不計較自己先去別的太監那逗留之事,張丰見兩個小宦官給張宏擦干了腳,又換上了襪子和鞋子,隨即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他便立刻問道:“干爹覺得我之前提到的那汪孚林怎樣,是不是個人才?”

    “是人才,就是太扎眼,而且他和元輔走得太近,得緩緩試探才行。現如今馮雙林的眼睛,正死死盯著各方,也包括他。”張宏輕輕咂吧著嘴,許久方才低聲說道,“你先不要去見他,這兩天我要帶潞王出宮賞玩,趁機把錦衣衛和東廠的眼線都匯聚過去,到那時,你再替我見他一面。”

    PS:今明都是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22:01
第808章 堂官的大洗牌

    兵部左侍郎汪道昆因病請辭,兵部尚書王崇古因彈劾請告老。

    誰都沒想到,在張居正奪情風波的節骨眼上,兵部竟然先出了這樣的變故!這下子,兵部竟是只剩下了右侍郎曾省吾一個了!

    而在萬歷皇帝接受了這兵部兩位堂官請辭之后,張居正便正式接受了奪情的詔令。這下子,便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早就議論紛紛的朝中更是一片嘩然。在這種節骨眼上,汪道昆用最快的速度賣了自己那座宅子,遣散了許多家仆,收拾了行李回鄉。從前他雖說也曾經罷官賦閑過,京師這座宅子卻一直都放著,現如今連房子都賣了,這簡直不是告病,而是告老,竟給人一種放棄起復的感覺。

    直到這時候,他方才看出世態炎涼來,殷正茂派了個心腹長班來,問過事情緣由之后,竟是唯恐避他不及。殷正茂這個同年兼同鄉尚且如此,別人就更不用說了,別說程儀,連送行都不提一句。而許國卻打發金寶和自己的長子一同過來,提早給汪道昆送了個行。據說因為這樣的分歧,殷正茂和許國兩人次日仿佛還起了一番爭執,曾經看似牢不可破的歙黨,倏忽間便分崩離析了。

    然而,不少清流卻對汪道昆此舉大為贊賞和欽佩。因為車馬箱籠總有不少,汪家一行人行進速度很慢,出城往張家灣運河碼頭方向走了不過十里,便先后有好几撥人追來送行。汪道昆聽著那些表示慰問,表示同情,表示欽佩的話,最初有些愕然,到最后就完全麻木了。可是,當最后一撥人來送時,當那馬車停下,從上頭下來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文士時,他才終于吃了一驚。

    竟然是詹事府詹事兼侍讀學士,比許國早一屆,且更加負有盛譽,人皆道是未來閣臣之選的前輩榜眼王錫爵!

    汪道昆自忖和王錫爵完全談不上交情,此時竟忍不住愣了一愣,直到對方下馬車上前,他才立刻在老仆的攙扶之下,徐徐下了馬車。兩邊見過之后,他卻只見王錫爵竟是深深一揖道:“南明前輩此行告病歸鄉,人人無不知你是規勸元輔不成,這才黯然隱退。這朝廷大佬之中,吏部尚書張子文也不過是不上書留元輔而已,卻不敢規勸,相形之下,比你差遠了!”

    沒想到王錫爵竟然拿自己和張瀚比,汪道昆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暗嘆自己說是毅然請辭,免得歙縣三人黨樹大招風,給汪孚林去桎梏,順便還能看出人心,可歸根結底,何嘗不是成名捷徑?他深知在這人來人往的官道上,不能標榜太過,立刻搖搖頭說:“荊石賢弟言重了,我只不過是多年戎馬,而后又是案牘操勞,故而積勞成疾,這才歸鄉休養,并不是什么勸諫首輔不成而黯然隱退。否則,這就是拿他人之事求名,太不厚道!”

    王錫爵微微一怔,旋即卻呵呵笑道:“南明兄真是謙謙君子。你是私信相勸,如今元輔已經接受了奪情,我他日卻也准備登門相勸。若是元輔還是不肯接受,恐怕我也會如你這般,上書請回鄉了。”

    汪道昆聽到王錫爵在如今這等眼看就可以掌管翰林院的時候,竟然也打算硬干一場,不成就急流勇退,避過眼下這段張居正執政的時光,哪怕從前與其并無私交,也不由得心情震動。不過,他也知道和自己的弟弟汪道貫這才剛出仕相比,王錫爵胞弟王鼎爵卻是葉鈞耀那一屆的同年,名次更在二甲前列,兜兜轉轉都在兩京六部任職,前年就已經轉到外任當提學道,再說,王錫爵又沒有張四維這種恐怖的仇人,就算辭官也不用非得留誰在朝中以防萬一!

    “那還請荊石賢弟珍重。我就先走一步,回鄉奉親,享天倫之樂去了。”

    見汪道昆笑著揖別,王錫爵眼見汪家一行人繼續起行,車馬箱籠全都顯得簡簡單單,他深知松明山汪氏和自家太倉王氏一樣,都是富商出身,根本用不著做官貪墨來維持生計,如今這極其簡單的行李,必定是變賣了大件木質家具,將不要的過季衣物折價出讓的結果。可是,對于汪道昆身為張居正親信,選擇的卻不是張瀚那種投機性強的消極對抗,而是堂堂正正寫信的方式,他還是頗為欽佩。

    至于他自己……他會和對汪道昆說的那樣,找准機會,堂堂正正登門去勸!

    金寶雖說代替老師許國和養父汪孚林去早早送過汪道昆,但汪孚林到底窩在都察院,絲毫表示都沒有,在底下几個試御史看來,自然各有各的想法。這其中,從前凡事沖在最前,怪話一堆堆的王繼光反而因為之前險些成了給事中們的靶子,變得沉默安靜了下來。而王學曾作為汪孚林監臨鄉試時取中的舉人,一貫卻是不說則已,一說驚人,竟是當面去對汪孚林指出,哪怕因為政見不同,不敬長輩也是不對的!

    在門口守著的鄭有貴聽到王學曾竟是如此直截了當,簡直都快嚇傻了——他可是親眼見到汪孚林在不久之前主持的非經制吏考察中,將三個沒編制還偷懶耍滑的白衣書辦給逐出都察院時,都察院中兩百多號吏員簡直是噤若寒蟬。至于吏員之外的那些御史,有人因為值夜班時只管睡覺不管公文被汪孚林批過,那還是別道的人;也有人因為背后議人被汪孚林挑過差錯;最最要緊的是,很快就是三法司匯總理刑的時間,不算考語,王學曾這是不要前程了?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汪孚林既沒有雷霆大怒,也沒有譏諷嘲笑,就這么淡淡地聽過之后,連個回答都沒有,就讓王學曾出來了。他還以為汪孚林不過是嘴上不說,回頭就准備給王學曾小鞋穿,誰知道轉頭自己進去的時候,他就只聽汪孚林吩咐道:“你回頭去一趟几個試御史的直房,告訴他們,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理刑,讓王學曾和馬朝陽二人去。”

    “掌道老爺,那您自己……”

    “我就不去了。”汪孚林伸了個懶腰,似笑非笑地說道,“我不去,他們反而會更加集中精神,兢兢業業,生怕回頭被我挑出差錯,我還能省點力,那有什么不好?”

    盡管那一幕只有鄭有貴守在門口聽到得最清楚,但王學曾沒有刻意降低聲線,對面福建道好些御史和吏員都聽見了,故而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傳到了左都御史陳瓚的耳中。眼看連日以來告老的告老,告病的告病,已經年紀一大把,自知精力不夠的他原本也想請辭,奈何如此一來,他若是在王崇古和汪道昆之后請辭,不免就有一種政見不合撂挑子走人的感覺。而張居正仿佛探知了他的有心無力,竟是托人捎了個信過來。

    張居正暗示他,有些歸納案牘,乃至于輔佐決斷之類的事務性工作,不妨讓汪孚林代為佐助!

    陳瓚當然知道,普通的監察御史在任過巡按,又因年資久而擔任掌道御史之后,其實在都察院已經升無可升,畢竟如正五品經歷司經歷之類的職位那都不是安置進士的,而再往上的正四品右僉都御史,正三品右副都御史,乃至于正二品右都御史,不是督撫的加銜,就是在南京主持都察院工作的堂官,怎么也不可能是正七品的監察御史可以驟遷而上的。這又不是當年嘉靖皇帝因大禮儀的緣故,對張璁等支持自己的御史特別加恩那種特殊時期!

    意識到張居正不但要挽留自己繼續留在左都御史任上,還要順便借機培養汪孚林,陳瓚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老爺子和汪道昆是同年,盡管年紀比汪道昆年長一大截,而且與其也沒有太多的私交,可聽說汪孚林竟然因為張居正奪情和汪道昆再起爭執,氣得汪道昆告病請辭,伯侄完全反目,他心里何嘗沒有兔死狐悲之心?畢竟,他對張居正奪情,一樣是不以為然的!

    也正因為如此,陳瓚對汪孚林從前是挺賞識,現在卻覺得年輕人到底太功利,太不擇手段,可今天聽說王學曾都去當面噴唾沫星子了,汪孚林竟然還把王學曾和一向辦事仔細的馬朝陽湊成一堆,報上來去參加三法司全都要出席的復核理刑,登時就有些糊涂弄不懂了。思來想去不明白,自忖反正已經進入了致仕倒計時的老爺子,干脆就吩咐都吏胡全去把汪孚林給直接叫了過來。

    一指案頭文牘,陳老爺子便直截了當地吩咐道:“你那廣東道倘若無事,便替我處置一下這些各道匯總上來的東西。”

    汪孚林對陳瓚那比平常生硬的口氣沒大在意,可陳老爺子吩咐的事情,卻讓他暗地倒吸一口涼氣。几乎沒有細想,他就立刻回絕道:“總憲大人,這不合規矩。若是真的事情多人不夠,總憲大人可提請朝廷調一右副都御史協理都察院,如若要臨時請人佐助,十三道掌道御史中,多有年資比我更加久遠的。就算是要公允,也可以由十三道掌道御史輪番前來佐助,定下輪值的規矩。為了長治久安,最后一條無疑最好。”

    難不成是我看錯人了?

    陳瓚聽到汪孚林不但拒絕,竟然還給自己出起主意來,他微微一怔之后,便嘆了一口氣道:“要說之前南京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王篆正好進京,如果令他調北京,協理都察院,我還能多個幫手,卻沒想到元輔直接把人調到刑部去當侍郎了……算了,那就按照你的主意,十三道掌道御史輪番入值,等看看日后是誰接替我這個老頭子,再把這一條罷了就好。不過你來都來了,這頭一茬你就挑起來!”

    看著陳瓚那明顯帶著考驗的目光,汪孚林暗自嘆了一口氣,隨即便直接捋起袖子說道:“那就請總憲大人指點下官了!”

    汪孚林正在和陳瓚就協理左都御史事務扯皮的時候,張居正卻還沒守完七七。畢竟,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沒有回家奔喪,更沒有像當年那些前輩首輔那樣,至少在家守制個几天做個樣子,所以如今若是連七七都沒完就去內閣,那么無疑更會遭到口誅筆伐。可是,因為呂調陽和張四維各有各的讓人不放心之處,他還是聽從了馮保暗地里的建議,將原本不該帶出內閣的那些奏疏都通過馮保的渠道送到了自己的私宅。

    盡管他不會做出正式的票擬,以免被人抓住把柄,可根據某些內容做出節略,然后再轉達給呂調陽又或者張四維去擬票,卻是最穩妥的。

    此時此刻,書桌上厚厚一摞奏疏中,他隨手先拿了那些各式官員上書挽留自己的奏疏,一目十行掃了一遍,然后方才點了几個名字,吩咐身前伺候的一個長班去見這些科道,吩咐他們上書彈劾吏部尚書張瀚。對于汪道昆的私信勸說,憤而告病請辭,他惱火歸惱火,卻也只是覺得汪道昆迂腐不識趣而已。但張瀚不一樣,卻也不想想當初是怎么得到吏部尚書這個位子的,得了天子詔令要上書挽留自己,卻還借故推辭,拖不住了天子派人責問,這才惶恐待罪。

    沒有足夠的實力卻還要想和自己掰一掰腕子,卻又沒有足夠的風骨和志氣,又想要賴在位子上不走,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等到那長班退下去之后,張居正剛剛習慣性地攤開一本奏疏,卻又聽到書房外頭伺候的另一個長班小心翼翼通報了一聲。他開口叫進之后,來人就拿了一本奏疏和一封私信進來,行過禮方才戰戰兢兢地說道:“老爺,馮公公那兒緊急讓人送來一本奏疏,是翰林院編修吳中行的。”

    他壓根不敢想吳中行上書說了什么事,急急忙忙又岔開話題道:“另一封是刑部侍郎王大人給您的私信。”

    張居正等那長班放下之后逃也似地退出了門,雖說知道對方肯定不敢偷看吳中行那奏疏的內容,他的臉色還是陰沉了下來。果然,當他打開吳中行的奏疏一看,立時便氣得渾身發抖。如果說,當年他的門生遼東巡按御史劉台彈劾他,便猶如在他的心窩子里狠狠扎了一刀,那么如今,同樣是他的門生,當年還選了庶吉士的吳中行說奪情無視天倫法度,那么他就猶如背后挨了一棍子,滿嘴都是腥甜。

    盡管汪孚林和王篆都早就提醒過,士林當中似有如此風潮,可他卻萬萬沒想到,竟又是自己的門生先行挑起!

    他忿然丟下吳中行的奏疏,復又拆了王篆的私信來看,可才掃了一眼,他便忍不住將整張紙揉成一團。

    他怒的不是王篆,而是王篆告訴他,刑部尚書劉應節竟然也打算上書致仕,劉應節竟然對王篆明言,無法和不講天理倫常的人在一起共事!

    如果加上他竭力挽留,是否愿意留下還不一定的左都御史陳瓚,再加上他一定要拿掉的吏部尚書張瀚,已經走了的王崇古和汪道昆,再算上劉應節,六部和都察院要動多少部堂和部院重臣?這一個個人全都是在將他的軍不成?

    PS:假日最后一天,大家吃好喝好休息好,我也再休息一天^_^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22:09
第809章 聲東擊西

    就在翰林院編修吳中行上書之后的次日,張居正的另一個門生,同樣當年選了庶吉士,如今任翰林院檢討的趙用賢上書,同樣是矛頭直指張居正不孝,更抨擊上書留張居正的科道言官是背公議,徇私情,請令張居正回鄉歸葬,事畢回朝。

    再接下去一日,張居正的同鄉刑部員外郎艾穆和主事沈思孝聯名上書,這次干脆就是明明白白的彈劾了,彈劾張居正貪位忘親!

    除了沈思孝,其他三人不是張居正的門生,便是他的同鄉!

    在這一片紛亂的態勢下,潞王朱翊镠卻不知道這許多麻煩。他只是對張宏嚷嚷了一嗓子要去就藩,就換得了出宮一日游的待遇,業已心滿意足,當然不會在意馮保沒跟,張宏跟著——要是讓他自己選,他也更愿意選擇慈和好說話的張宏,而不是對皇帝哥哥管頭管腳的馮保。至于要說宮里連豌豆黃都不給他吃,那當然是不可能,奈何李太后對他雖不比對萬歷皇帝管得緊,卻也命身邊人時時刻刻監管,更有個憨人背地里對他叨咕了兩句。

    無非是這皇宮不是您的,是皇上的,您要自得其樂,那也得等到出宮就藩之后才行。

    所以,長這么大就沒出過宮的潞王朱翊镠自然想瞧一瞧,皇宮之外到底是個什么情景。總算這次兵行險招,他才算是如愿以償。

    既然臨時接過指揮東廠和錦衣衛的大權,張宏又要給張丰創造和汪孚林見面的機會,自然而然便放縱著朱翊镠的性子,隨著這位潞王想干什么干什么。哪怕這位小祖宗跑到人家賣草鞋的小攤上,興致勃勃要學著編織草鞋,一副老仆打扮的他也緊隨其后,笑瞇瞇地給其遞繩子。隨著朱翊镠和他再加上几個心腹隨從的活動范圍越來越大,東廠和錦衣衛調用的人手越來越多,除卻某些用來監視重要人物的眼線,其他的全都投入了潞王殿下的保衛工作。

    而張宏不止給張丰制造了機會,還額外給他調動了隸屬于自己的几個眼線,成功確保了當汪孚林走出都察院的時候,身前身后并沒有眼睛盯著。

    汪孚林的行程在都察院廣東道,素來并不是祕密,今天他是去刑部和大理寺公干,作為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瓚的代表,商量一下三法司理刑的問題。而等到他辦完事的時候,已經快要中午了。他自然不會急著回都察院吃衙門供應的大鍋飯,兜里有錢,如今又偷得浮生半日閑的他并沒有繼續關注張居正奪情風波的風風雨雨。已經把汪道昆送回鄉的他放下了大半心事,這會兒就非常篤定地沿著鷲峰寺街,往那邊一條斷頭小胡同走去。

    他對素齋從前并不感興趣,奈何那家小攤賣的素面實在是美味,尤其面筋更是特制的,他若中午不在都察院吃飯,也不差遣鄭有貴去買吃食,多半就會脫下官服悄悄到這里來。因為這條小胡同太過腌臜,又統共只支了一個頂棚,擺了兩張桌子,八張條凳,常常要和人擠著一塊吃,做完午飯就收攤,所以他從來沒遇到過自己那些注重風儀體面的同僚。

    然而這一天中午,當他熟門熟路來到這家小攤時,卻發現這里并沒有往日總能看見的吃客,熟悉的胖老漢也不見蹤影,反倒是他常坐的那個位子對面,坐著一個面熟的人。當認出對方的一剎那,他便意識到,今天這場會面絕不是巧合,而是事先早就設計好的,這得提前打探他多少東西?

    對于有心人來說,都察院這種衙門,真就是篩子!

    既然明白這一點,汪孚林便委實不客氣地上前在自己那老位子一屁股坐了下來,眉頭一挑開口說道:“張公公什么時候從南京到京城來的?您堂堂一個守備太監,竟然悄無聲息坐在我常來的店里,倒是讓我嚇了一跳。”

    “讓汪侍御見笑了。”張丰有些歉然地笑了笑,至于那歉然到底有几分誠意,那就只有天知道了。然而,這一次和約摸半年前他在南京私底下見汪孚林相比,動用的力量程度截然不同,而汪孚林這么一個人的要緊程度,也截然不同。當初,汪孚林只是從廣東巡按御史任上匆匆回京述職,前途還很難說的后起之秀,可如今,汪孚林卻已經是廣東道掌道御史,出入張家如入己宅的傳聞比比皆是,人人都說,張居正很器重此人。

    所以,他自然不會顧著寒暄,而是起頭便呵呵笑道:“孟芳被拿下之后,南京那邊馮公公換了個干兒子去上任,這位還算是很好說話,再加上有孟芳的教訓,和我相處得還不錯。至于那什么亂七八糟的生意,自是孟芳一倒,我就立時快刀斬亂麻清理過了。”

    汪孚林知道,張丰是想要表示對徽商的維護,他心中哂然一笑,口中卻說道:“那可就多謝張公公了,我故里那几家人全都會感謝您這份深情厚誼。”

    張丰沒在意汪孚林這話里是否有揶揄,把兩人之間這一層利益關系攤開之后,他方才開口說道:“今兒個我坐在這里,想必汪侍御也知道是誰安排的。你和我家干爹打過几次交道,干爹更是對你贊不絕口。要說干爹和元輔,和馮公公,素來都是相處極好的。然則慈聖娘娘對皇上素來拘管嚴苛,馮公公也都是向著娘娘,元輔的態度自然便至關緊要了。干爹說,就如同從前那件事一樣,今后你若能從中勸解勸解元輔,這于雙方都有利。”

    汪孚林才不相信張宏如此精確地掌握自己的動向,隨即把張丰這個不算熟卻也不陌生的人送到自己眼前,只為了讓自己做這么容易的事情。因此,他干脆裝作懵然不懂的樣子,疑惑地問道:“張公公別怪我理解力太差,這話實在是說得太籠統了,不介意打個比方吧?”

    若是汪孚林就這么爽快答應,張丰反倒要心中嘀咕,此刻對方這么裝傻充愣,還要自己舉例子,這雖說有些無賴,可反而讓他覺著,今天這趟還是值得的。他輕輕敲了敲桌子,低聲說道:“皇上身邊有張誠和張鯨兩位從小服侍,張誠一度兼任內官監掌印太監,從前是馮公公舉荐的,而張鯨是我干爹名下的人。因為之前干爹派人找你的那件事,兩個都被慈聖娘娘發落到了更鼓房,事情過去后,干爹幫著皇上撈人,卻只能一個,所以張鯨如今還留在更鼓房。”

    宮中的事情,汪孚林也只收買了几個小宦官,零零碎碎的消息不成體系,所以他竟還是第一次知道,萬歷皇帝身邊那兩個頗有名聲的大太監竟被馮保整得這么慘。而張宏竟然做事如此大公無私,先撈別人再撈自己干兒子,就不怕張鯨心存怨恨?怪不得宮里那些原本有父子又或者師徒名分的宦官,得勢了之后直接把干爹踩下去的比比皆是!

    可不論如何,這事都不該找他……難不成他還能去求張居正,再通過馮保把人撈出來?這應該只是個引子!

    果然,張丰接下來便開口說道:“由此你也看得出來,干爹是什么樣的人。干爹一向不攬權,不攬事,忠心耿耿只為皇上。所以,干爹只希望日后皇上若有什么事要辦的,你在元輔身邊吹吹風,該調和的時候幫著調和調和。當然,投桃報李,干爹一定會在皇上面前多多替你說話。”

    見汪孚林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頭,張丰便從袖子里拿出了一樣東西,似笑非笑地遞了過去:“雖說上次干爹已經轉托過你一次,可也沒什么謝禮。這三天里連續四個人上書諫止奪情,元輔和馮公公那里,全都氣得七竅生煙,皇上也動了真火,說不定真的動用廷杖也保不齊。可除卻這四個膽大包天的之外,其實就在第一天,還有一封奏疏送進了通政司,卻被人扣了下來,喏,就是這個。”

    汪孚林一下子怔住了。他面色復雜地接過張丰遞來的那封奏疏,打開一看,他就深深嘆了一口氣。

    果然,沈懋學到底還是正兒八經上書了,卻被人神通廣大地截了下來,而不管這是怎么落到張宏手中的,這份人情總歸是欠下了。要知道,他可以用親情血緣利害這三點,勸住已經不是理想主義者的汪道昆,卻沒辦法勸住沈懋學這樣的人。

    他只掃了一眼,沒有細看,當即收在了袖中,隨即鄭重其事地說道:“還請張公公回稟容齋公,這件事我答應了。我日后打算寫几卷關于西洋的書,大體也就是演義小說,還希望張公公有機會能替我進呈御覽。”

    張丰在張宏面前攬下此事,就是因為知道汪孚林是個很理智也很有決斷的人,此時事情辦成,汪孚林甚至提出了非常合理的交換條件,他自是笑瞇瞇地欣然點頭:“這話還不好說?只要張公公瞧過沒問題,當然一定促成。日后汪侍御若有什么事,可以到天慶寺后頭的慈恩大師佛塔,朝西的一面從地下數,第三塊磚是空的。時候不早,我也得先走了。”

    “等等!”汪孚林卻一把伸手攔住了張丰,見對方滿臉不解,他方才輕輕拍了拍肚子,“這面攤的吃客也就算了,你把這專管下面的胖老漢給我弄哪去了?總不成讓我餓著肚子回都察院吧?”

    張丰登時有些尷尬,連忙打哈哈道:“是我派人用高價請他去做素面的借口,把人弄到鷲峰寺后頭的素齋館去了,卻把他這地兒占了下來,之前的吃客,全都被我讓人擋駕了,卻沒想到汪侍御這么愛他這碗面。這樣,我回頭就讓那鷲峰寺的素齋館把他……”

    “那就不必了,大不了我多走几步路,多花几文錢去那素齋館就是了。”

    汪孚林不過是擔心這幫子不把平民百姓當人的家伙,直接將那廚藝很好的胖老漢給弄得人間蒸發了,聽到人只是被重金聘去了鷲峰寺那家原本最難吃的素齋館坐鎮,倒也松了一口氣。等到放了張丰離開,他嘆了一口氣,直接找去了鷲峰寺中的那家素齋館,卻只有三三兩兩寥寥几位客人,往日人多時忙得滿頭大汗的那位胖老漢,這會兒卻正在發呆,看到他時方才露出了滿臉喜色,但開口時卻小心翼翼的。

    “難為客官找到這來,可這兒的素面……得五十文一碗。”

    報出這個價格的時候,胖老漢簡直都有些羞愧。要知道他往日求的是薄利多銷,哪個常客會花五十文,也就是半錢銀子來吃碗面,這不是瘋了么?

    因此,當看到汪孚林從錦囊里拿出一小錠銀子,仿佛絲毫不在意一般遞給了旁邊滿臉不耐煩的跑堂小二時,他頓時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別看汪孚林穿的是青綢衫子,如今世風奢靡,連京師不少販夫走卒都有一身充場面的綢衫,他壓根沒想過對方是有錢人的可能性。當他手忙腳亂下了面,隨即又給汪孚林多加了一倍的澆頭面筋送了上來時,他卻沒想到汪孚林對他一抬手,竟示意他坐下說話。猶豫老半天,他最終還是擦了擦手,有些局促地坐下了。

    “鷲峰寺這素齋館向來冷清,重金聘你來,要是沒生意,你覺得你能呆多久?”

    汪孚林一面唏哩呼嚕吃面,一面頭也不抬地問了一句。聽到對面的胖老漢沒吭聲,他就抬起頭來,卻只見收錢的小二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湊了過來。那機靈過頭的小二竟是搶著說道:“咱們鷲峰寺香客多,也就是今天客人少而已……”

    不等這家伙說完,汪孚林就放下筷子打斷道:“當我沒來過你們鷲峰寺不成?那尊釋迦牟尼立像確實是京師一絕,可這素齋難吃也是京師一絕,不說別的,五十文一碗,你當香客都是傻子不成?店主,直說吧,這素齋館一個月給你多少工錢?”

    “五貫足文……”胖老漢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答了一句,卻不想汪孚林直接伸手到錦囊中一掏,卻是一張銀票拍在了桌子上。

    “一會兒跟我走,我也給你這么多工錢。另外,剩下的十兩算是我送給鷲峰寺的香火錢。”

    那小伙計本要反對,可看到那銀票,立刻就閉上了嘴。而胖老漢則是差點把眼珠子給瞪了出來,眼看汪孚林將一碗素面吃得干干淨淨,勾了勾手指示意自己跟出去,他只猶豫了片刻,見那小伙計滿臉譏誚瞅著自己,想到今天來時,這里從跑堂到洗碗洗菜的,全都看著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分明瞧不起他這從前在外頭支小攤的,他最終還是跟上了汪孚林這個常常光顧,今天還特意追到這里的老食客。

    直到出了素齋館,而后又出了鷲峰寺,他方才聽到了几句讓自己目瞪口呆的話。

    “我出錢聘你當廚子,到都察院廣東道開小灶,只管下素面。哪天我離任,要是京官,我走哪你跟那。要是外官,我自會另外給你一個安置的地方!”

    以張宏今天找到自己來看,無非是動用了某些探子,若萬一嘴上一套做得又是另一套,他難得找到一個對胃口的廚子,事后把人給自己弄沒了,豈不是造孽?再說,他才不怕有人再因為這種雞毛蒜皮的理由彈劾自己一回!

    PS:昨天我生日,和閨蜜一塊慶生去了,玩了一天,所以很不好意思,今天還是一更,明天周一兩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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