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46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01:01
第760章 世態炎涼

    張居正讓游七這么個大總管親自來送賻儀,還指名送給他?這么說,張居正是知道他坐鎮譚府帳房的事情了?

    汪孚林心中轉過這么一個念頭,可當他看到那位老管家被人忽視之后,那張尷尬中流露出几許悲涼的臉,縱使他早就在心里把游七划歸到見風使舵絕不可交這種類別中,也不由得生出了几許鄙薄。張居正都親自來吊唁譚綸了,你一個下人面對譚府管家就這態度?見游七鄭重其事地遞過來一個白色的信封,他伸出雙手接過,隨即就對老管家道:“勞煩管家拆開,我幫忙寫一筆給你入賬。”

    原以為自己會徹底被人撂在一邊,聽到汪孚林這么說,老管家登時如釋重負,連忙答應一聲,卻是四處翻找出了裁紙刀,用極其小心翼翼的動作裁開了信封,取出了里頭的一張銀票,卻看都沒敢看一眼,恭恭敬敬雙手呈給了汪孚林。見他如此光景,汪孚林笑著點了點頭,瞥了一眼那一百二十兩的數字,他就立刻在賬冊上記錄了一筆,這才又側頭看著老管家。

    “這是譚家的喪儀,我到底是外人,不好去親自拜謝首輔大人,就請老管家去譚大公子那言語一聲,他作為喪主,該多給首輔大人磕几個頭拜謝才是。你再對我仲嘉叔父說一聲,麻布素服都已經齊備,至于佛道法事這一項,我吃不准,還請他拿個主意。”

    老管家連忙點頭:“是是是,如果真的要請,那就應該請大隆善護國寺的智永大師,白云觀的真常道長。”從前,譚家對外應酬別家的婚喪嫁娶,都是他備辦,此時話一出口,他注意到游七嘴角毫不掩飾的譏誚冷笑,頓時臉色通紅。就賬面上那點銀子,怎么支撐得住佛道兩邊法事的開銷?如果不是張居正帶頭送了這樣一筆賻儀,到時候各家應該也不會少,主人這后事就沒法辦了!

    想到汪家人之前已經對他承諾過,如果錢不夠,就自掏腰包墊付,如今游七不過是代張居正送賻儀來,卻是這般涼薄態度,老管家想起往日對方在自己面前素來笑臉相待,只覺得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離開的時候心頭不無屈辱。雖說他也知道譚綸這棵大樹一倒,譚家露出頹勢便不可避免,可相較于汪家這几人主動登門幫辦喪事的熱心,游七這等貨色簡直是可憎!

    老管家走后,汪孚林卻在顛來倒去地看手中那張銀票。盡管徽商三大家程、許、汪鋪開的銀庄票號網絡已經漸漸鋪開到東南的浙江、南直隸、福建、江西、廣東,但一直都很謹慎地沒有向山東乃至于北直隸擴張。所以,他看到那印著隆盛銀庄四個字的銀票,想起這几天入耳的各種消息,心中知道這是晉商的產業,背后便是張四維。端詳了好一會兒,他方才像剛剛發現游七沒有隨同離去似的,面帶詫異地問道:“游七爺不去陪著首輔大人?”

    游七正等著汪孚林和自己攀談,聞聽此言,他險些沒被噎死。別人看到自己都是恨不得貼上來,汪孚林卻是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這分明是瞧不起人!而且,此時此刻細細品味這游七爺三個字,他竟是覺得那完完全全是戲謔!想到這里,他也懶得解釋張居正這賻儀還有什么深層次的意思,冷哼一聲便拂袖而去。

    汪孚林之前在南京和張丰的那次見面,不但敲定了張丰代替張宏入股,張宏還吐露了如何把孟芳拉下南京守備太監這位子的計划。至于李言恭那邊,他則是耍了個花槍,以神祕兮兮的所謂京城消息,孟芳那邊可能會遇到點事,把這位臨淮侯暫時糊弄了過去。因為他去見了金陵盛家的盛老爺子,談妥了張丰的事,李言恭占股最少,而且新近襲職,朝中關系都還正在恢復,又被蒙在鼓里,也只能暫且接受了汪孚林的說法。

    因此,游七前腳一走,他揣上那張銀票,就立刻出了帳房。也許是因為游七實在心頭氣惱,竟是根本沒有注意他遠遠吊在后頭,等來到靈堂時,更是直接闖了進去。看到這一幕,緊隨其后的他哂然一笑,這才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才剛到靈堂門口時,他就看到張居正撫棺發愣,汪道會滿臉為難,譚獻身邊陪著長跪于地的老管家,主仆倆全都是哀聲痛哭,進了靈堂的游七顯然沒料到這狀況,竟是有些手忙腳亂。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才抬腳進了靈堂,他卻沒驚動張居正,而是徑直來到了譚獻跟前。因為站著不方便,他就索性對著譚獻跪坐了下來,低聲勸解道:“譚世兄,今天首輔大人是第一個來吊唁的,你還請先節哀。要知道,首輔大人不但是大司馬生前的摯友,也是長輩,今日前來不但是念舊情,也是對譚家子孫的期許。你身為譚家長子,應該明白首輔大人這一番心意才是。”

    剛剛老管家過來,雖說小聲告知了張居正那份丰厚賻儀,但也因為游七的輕視悲從心來,對著譚獻大哭一場,以至于原本稍好一點的譚獻又哭了個昏天黑地——在腦子不算最聰明的他看來,除了在張居正面前表現出對父親去世的悲慟,他也沒有更好的表現方法。可此時此刻,汪孚林這一點撥,他就終于醒悟了過來,連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膝行几步上前,有些結結巴巴地勸起了張居正,也說了不少譚綸臨終前的事。

    雖然他說的都是些譚綸最后日子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很多甚至都只是小細節,但張居正卻回過神來細細聽了,到最后便終于收回了按在棺木上的手,沉聲說道:“子理兄的謚號,我自會讓人草擬最好,其余哀榮我也會一并向皇上陳奏。你身為子理兄長子,就把譚家的擔子都挑起來。”

    說到這里,張居正方才看向扶著膝蓋正要站起身的汪孚林:“世卿,將賻儀冊子公布出去,省得有些人來送禮時還要四處打探。”

    汪孚林剛剛在帳房故意冷落游七,就是擔心這家伙誘導他曲解張居正的意思,如今聽到張居正主動吩咐,他就省心多了,立刻起身答應。既然弄清楚了這個最重要的問題,又暗示了譚獻在張居正面前表現出一點譚家當家人的擔待,他就不繼續多呆了,當即告退出去。他這一來一去,汪道會終于品出了几分滋味來,哪里會去搶譚獻的風頭,頂多從旁幫著說上一兩句到點子的話。

    一時間,在靈堂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游七終于成了最尷尬的那個人。為了張居正一會兒不至于認為自己踏入此間太過輕狂,縱使心中再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悄然后退。可就在他一只腳要退出門外的時候,冷不丁只聽得一個叫聲。

    “游七爺,您也來吊唁老爺了?”

    糟糕!糟糕糟糕糟糕!

    發現叫人的赫然是那位老管家,游七簡直又驚又怒,尤其是看到張居正突然扭頭看了過來,發現是他時眼神驟然轉厲,他簡直頭皮發麻,都不知道怎么解釋。就算他說自己進靈堂是想勸解張居正,可眼下哪還有他說話的份?他若辯稱仰慕譚綸的威名,也想跟著上一炷香,可這種借口放在任何其他官員身上都可以行得通,但在張居正眼里,他不過是一個下人而已,哪有這資格?

    更何況,讓譚家人稱一聲游七爺,還問他是否來吊唁,張居正如果有什么不好的聯想,他就更加倒大霉了!剛剛真不該太小看了這老家伙!

    張居正見游七臉色變幻不定,到最后扑通一聲就跪了下來,他臉色冰冷,沉聲喝道:“退下!”

    這在老管家聽來,無疑是張居正庇護隨從的意思,但在游七聽來,卻簡直如同宣判。張居正對于信賴的親信和下屬往往會痛罵不留情,可對于真正切齒痛恨,甚至于除之而后快的人,張居正在人前的反應卻素來比較克制,比如當年對身為自己門生卻上書彈劾自己的前遼東巡按御史劉台,張居正在天子面前就不是表現出對劉台的疾言厲色,而是表現出悲涼,干脆辭官以挾。

    可在眼下求情無疑是極其愚蠢的行為,游七只得磕了個頭,這才倉皇退出了靈堂。站在外頭那并不熾烈的陽光下,他心里飛快思量著,一會兒該如何補救剛剛的失誤。可還不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外間就傳來了一陣說話的聲音。

    “冢宰,大司徒,靈堂到了。”

    游七在外八面玲瓏,只聽到這兩個稱呼,就知道來的是吏部尚書張瀚,戶部尚書殷正茂。按理說位于這個層次上的高官,他几乎談不上太大影響力,可這兩人上位過程卻和別的尚書不同,他自不會怕了他們。可是,眼見得是汪孚林親自引了兩人進來,他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擔心汪孚林開口說什么,卻沒想到汪孚林只是對他點了點頭,就請了那兩位尚書進去,隨即轉身就走,不多時,竟是又引了次輔呂調陽和左都御史陳瓚進來。

    知道是張居正帶頭先來,其余高官這才一一親自前來吊唁,游七只希望張居正盡快出來離開,不要讓人知道之前發生的那一幕,省得接下去某些小官也跑過來吊唁,到時候露出端倪,他就斷了在某些官員面前耀武揚威的本錢,而那不但是一條最大的財路,還意味著他的面子。

    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就只見呂陳二人之后,汪孚林再次引了兩人過來,卻是三輔張四維以及刑部尚書王崇古。盡管汪孚林看上去很恭敬,張四維和王崇古也對汪孚林頗為客氣,但游七是什么人?他當然知道,王崇古老早就看上了譚綸這個位子,再加上譚綸老而多病,在兵部的事務多半都是汪道昆代為打理,所以王崇古和張四維舅甥倆一度想要把汪道昆給排擠走,不成之后就把氣撒到了頗得張居正青眼的汪孚林身上,結果卻反而賠進去兩個布政使。

    因此,見汪孚林把兩人讓進靈堂之后,立刻嘴角一挑輕哼一聲,分明剛剛只是勉強虛與委蛇,他終于在心中生出了一個主意。張居正如今顯然對汪孚林觀感不錯,那小子也不是會輕易犯錯的人,可王崇古和張四維卻顯然與其不共戴天,他何妨來個驅狼吞虎?至少張居正目下來看對張四維還算滿意,當初更是將其援引入閣,他要搭上張四維的線可謂輕而易舉!

    如此想著,他一點都沒注意到,這一次汪孚林卻跟進了靈堂去。而不多時,張居正終于從靈堂中出來,身后還跟著亦步亦趨的張四維。他連忙恭順地垂手候在一邊,等到跟隨出了譚府之后,伺候了張居正上了八抬大轎,深知張居正恐怕還沒消氣,這時候謝罪只會惹來更大的怒火,再者張四維就在后頭不遠處預備上轎,他愣是沒敢提剛剛那一幕半個字。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張居正在落下轎帘之前,卻是冷冷撂下了一番話。

    “剛剛譚家那管家特地來解釋,說是從前你幫譚夫人名下的一家脂粉鋪子拉過几回生意,他對你感激涕零,剛剛不過是忘乎所以,這才一時失言,把平日里的稱呼都給帶了出來。原來你在京城當中手眼通天,還有這樣的面子,游七爺三個字倒是名副其實。”

    游七簡直覺得這解釋比抹黑誹謗還要恐怖,一時臉色發白。眼看張居正就這么放下了帘子,再也沒有只言片語,他只覺得渾身半邊冷半邊熱,直到轎子前行了好几步他才趕緊追上。等到轎子停在長安左門,張居正徑直換乘宮中賞下的凳杌入了宮去,游七正滿心糾結,突然只聽到身后傳來了呵呵一聲笑。扭頭見是張四維,他連忙垂手行禮不提。

    “那譚家老管家是糊涂人,剛剛在靈堂那解釋嚷嚷得人盡皆知,也難怪元輔不高興。”張四維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句,見游七面色發苦,他就意味深長地說道,“倒是那位在譚家幫忙的汪侍御,似乎和譚大公子主仆都很熟啊?”

    果然是汪孚林!

    即使沒有張四維,游七也早就把這筆賬算在了汪孚林頭上,此時更是恨得咬牙切齒。見張四維微微一笑,抬腳就要進宮,游七突然出聲說道:“還請閣老替我在元輔面前多多美言兩句,游七感激不盡。”

    只要閣老肯和我聯手,那汪孚林算什么!

    張四維刻意挑撥,等的就是游七這句話。他心領神會地瞇了瞇眼睛,輕描淡寫地說道:“你是元輔腹心,一時雷霆過去就好,病急亂投醫找人說情反倒不美,日后反省就是。”

    此事你盡管放心,我自會在首輔面前為你轉圜!

    話里藏話的對答之后,張四維入宮,留在原地的游七則是狠狠捏了捏拳頭。譚綸一死,汪道昆就失去了一座大靠山,他就不信張四維的舅父王崇古那么老謀深算的老狐狸,還挑不出只會傷春悲秋的汪道昆一丁點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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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59 發表於 2017-5-23 01:10
第761章 爛賬背后的算計

    紛紛亂亂的譚綸喪禮尚未結束,天子贈譚綸太子太保,謚號襄敏的恩旨就送到了譚府,卻是給了譚家一個蔭生,一個世襲指揮僉事的軍職。在譚綸當年抗倭以及平北剿寇等功勞都早就賞過的情況下,這樣的特恩和禮遇原本會惹來很多非議。可譚綸都已經故去了,譚家也沒有什么出類拔萃的人才,別說父子兩尚書這種美談,接下來連個進士都恐怕難能,子孫几乎肯定會泯然眾人矣,因此大多數人都保持了沉默。

    至于襄敏二字謚號,則是一個折衷的結果。甲冑有勞曰襄,協贊有成曰襄,威德服遠曰襄,自然配得上譚綸的功勛。因為大明開國以來,文字開頭的謚號,大多授予翰林出身的大學士,后期更是基本只授予閣老,而且譚綸并不以文治和文章見長,也沒有留下太多的著述,這個文字無論如何都談不上,縱使礙于張居正的壓力,太常博士仍是不敢用什么文襄。而譚綸不是武將,張居正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譚綸背上一個武襄這種不倫不類的謚號。

    而敏字雖不是上謚中排在最前的,可應事有功曰敏;明作有功曰敏;英斷如神曰敏。當然,最讓張居正首肯這個謚號的,是因為襄敏二字乃是他頗為推崇的嘉靖朝前中期那位兵部尚書翁萬達的謚號,這才輕易點了頭。

    死人當然看不到這些哀榮,但對于活著的人來說,這些東西卻非同一般的重要,至少譚獻便是喜出望外。而且,父親的贈官、謚號,這些是很要緊,但給譚家第三代一個蔭生,再給一個世襲指揮僉事的軍職,這至少能讓譚家多一個有前程的人。因此,當弟弟弟媳以及自己的妻兒終于趕到京城,他一頭要挑起長兄的責任,一邊自然對汪家叔侄千恩萬謝。

    畢竟,汪孚林可是把都察院給的二十天假足足耗費了一半時間在自己父親的喪事上!

    汪道會自忖反正沒有官身,而汪道昆身邊少了一個他,但還有汪道貫在,再加上如今汪孚林回京,有什么事要商量也便宜,知道譚獻接下來要扶柩回鄉,還有千頭萬緒,故而他就主動留了下來。而汪孚林因為假期過半,接下來還要整理整理陳炳昌草擬的陳奏,就預備回去了。他把帳房那一攤子整理了一下,重新交給老管家時,他便開口說道:“接下來大公子他們就要扶柩回鄉,譚夫人生前留下的那個脂粉鋪子,你是不是准備賣了?”

    老管家先是一愣,隨即就露出了有些復雜的表情。之前他一時氣不過,狠狠坑了游七一把,心中固然覺得出了一口惡氣,但汪孚林那時候送了張四維和王崇古進來吊唁之后,低聲提醒了他一番話后,他就不得不站出來,按照汪孚林的吩咐為游七解釋了几句。而這些天准備回鄉事宜中,他考慮到譚家后繼無人,張居正卻依舊如日中天,等到譚家人這一走,留在京城的產業恐怕很難照管,就打算把鋪子賣了。

    可是,他想方設法找下家,原想著損失一點價錢也在所不惜,卻沒料到竟然壓價也沒人肯接手!而少數一兩個還算仗義的,則是私底下暗示,是游七對很多商家都打過招呼。他也不是沒想過對譚獻挑明此事,又或者求汪家人出面找張居正評理,但他又不是沒經歷過世事的雛兒,可以想見那時候是沒有人會為自己作証的,只要游七抵死不認,又或者找到其他的証據,証明自己在譚家做事期間有什么污點,他反而會陷入有理說不清的絕境。

    所以,對于汪孚林主動詢問這么個問題,老管家猶豫了再猶豫,最終低聲說道:“是,因為照管不過來,大少爺守制期滿能否起復卻也說不好,我這才打算把鋪子賣了,一時半會卻還找不到人接手。”

    “那就先賣了給我吧。”汪孚林看到老管家先是一愣,隨即又驚又喜,他就笑道,“你們此次回鄉肯定處處要花錢,我一定會給個公道的價錢。伯父和大司馬當年那么好的交情,這點事情汪家還是有擔待的。”

    老管家以為汪孚林覺得自己生怕壓價,慌忙連連搖頭:“汪爺多慮了,您和仲淹先生這些天幫了譚家這么大忙,我又怎么會信不過你?其實,除了這個脂粉鋪子,譚家在白沙河還有上好的庄田六百畝。因為蘇松杭等地上貢給朝廷充當祿米的白糧,這些年因為各種各樣的緣故常常會短缺,有些講究的人家吃慣了這些上等白糧,所以不夠就到外面去買。

    別說北邊,就是江南市面上,白糧的價格也比尋常糧米高至少四倍。老爺畢竟是二品尚書,俸祿里的白糧多,就只老爺大少爺兩人吃不完,所以我都是把白糧高價賣出去,然后拿庄田上收來的租米給其他人吃,一進一出,因為地租交的是米,庄戶無不感恩戴德,而家下其他人也沒那么計較糧米的口感好壞,每年也能結余不少。只是……”

    他猶豫了一下,聲音一下子低沉了下來:“老爺之前身邊婢妾不少,這次遣散更是傷筋動骨。而這兩年庄子上的租米常常拖欠,所以帳房的賬面上才看上去入不敷出。”

    汪孚林頓時嘴角抽搐了一下。之前他還一直覺得譚府帳房實在是一筆爛賬,沒想到這老管家竟然還如此斤斤計較,甚至到了用租米換白糧這一進一出的增收大法,而這些天來他壓根沒看到譚府任何姬妾,竟然是因為人都給遣散了!就因為這一筆筆花銷如此巨大,譚家這才會險些辦喪事都有些緊緊巴巴的。此時此刻,他想都不想就點點頭道:“也罷,那些庄田一并按照市價賣給我。”

    “多謝汪爺!”

    老管家二話不說直接趴下來磕頭,可才碰了一下就被人硬生生拽了起來,卻是老淚縱橫。他擦了擦眼角,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不過我還得去對大少爺說一聲,畢竟是夫人當初留下的東西,那庄子更是老爺少爺都不知道。”

    等到譚獻得知此事前因后果,對老管家多年苦苦維持自是百感交集,對著汪孚林又是好一番感謝。這一進一出,他想到屆時得以揣著一萬兩的銀票回鄉,再加上各家所贈的那一筆很不少的賻儀,底氣自是足了許多。而汪孚林回到汪府后,把事情原委始末卻只是對汪道昆輕描淡寫地略提了提,心里卻打著另外一個主意。等到把陳炳昌草擬的陳奏推翻了足足三分之一,重新潤色寫完之后,他就命人去打聽張居正休沐的日子。

    作為狀元,三年一科只有一個,所有三百名進士中最頂點的人,新進士恩榮宴之后,沈懋學就忙得腳不沾地,各方來客差點把他租住那小宅子的門檻給踏破了。因而他帶著侄兒沈有容去譚家拜祭過一次之后,鑑于汪孚林之前在譚家幫忙操辦喪事脫不開身,他也就沒有再費工夫約見汪孚林。這天他剛剛送走一個自稱同鄉來攀交情的客人,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看到一個沈家隨從匆匆過來。

    “二老爺,汪公子來了!”

    “什么,是哪個汪公子?”

    沈懋學還沒來得及答話,就看到廂房門口探出了一個腦袋,不是沈有容還有誰?因為來找沈懋學的客人太多,從攀交情到打秋風什么人都有,沈有容頻頻被抓差迎客,几次三番下來干脆找各種借口推搪,若不是沈懋學拿著叔父的身份壓著,人早就出門躲災了。因此,沈懋學干脆不理會這小子,卻沒想到隨從們卻向來很喜歡這位沒架子的小少爺,當即笑呵呵地說道:“就是二少爺想的那位汪公子。”

    見沈有容聽到這里,二話不說立刻一溜煙跑了出去,沈懋學雖說又好氣又好笑,可也終究沒喝止,自己也落后兩步跟了出去。到了門前,他就看到沈有容正一手牽著一匹馬的缰繩,滿臉笑容地和汪孚林說著話,那模樣哪里像是一年多沒見?想到當年汪孚林是三甲傳臚,他卻是落第舉人,現在汪孚林是都察院廣東道監察御史,出過一任巡按,他卻也已經是新科狀元,回憶相交相知相得的一幕幕,如今兩家還成了姻親,他不禁露出了笑容。

    走上前拱拱手后,沈懋學就首先打招呼道:“不過一年多不見,賢弟你已經是名動天下了。”

    “沈兄這不是寒磣我嗎?天下各地每天發生的大事都層出不窮,我這點微名算什么,哪里比得上狀元公的文名?”汪孚林一邊說一邊笑看了沈有容一眼,又眨了眨眼睛,“還有士弘,應天武試第四名,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你也就比我大一歲吧,再說我哪是少年了?”沈有容聽到汪孚林這老氣橫秋的話,忍不住低聲嘀咕了一句,可立刻就被叔父狠狠瞪了一眼。這下子,他才想起來,他的妹妹已經許配給了汪孚林的養子,去年剛剛考上舉人的金寶,也就是說汪孚林如今貨真價實是他的長輩,他現在再叫汪叔叔那不但是應該的,還得多恭敬一點兒。于是,他趕緊咳嗽一聲道:“叔父,咱們進去說話吧,別讓人家看熱鬧。”

    沈懋學此前之所以沒有在應天武試之后立刻放沈有容去遼東,正是因為擔心他們這些人兩年前在遼東惹出來的事讓李成梁心懷芥蒂,可如若自己中了進士,沈有容再去遼東,總能有個庇護。所以,他對于武藝膽略全都沒得說,可偏偏在性子上還是和從前類似的侄兒頗多不放心,等把汪孚林迎了進去,他卻不說其他,直接恨鐵不成鋼地當著汪孚林的面數落起了沈有容,把人說得直接蔫了。汪孚林這個旁觀者腹中暗嘆,偏偏還不好為沈有容求情。

    直到沈懋學讓身邊的書童直接押了沈有容回房去抄書,汪孚林才忍俊不禁地說道:“沈兄是不是對士弘太嚴格了?”

    “玉不琢,不成器,他比金寶還大呢,可還不如金寶沉穩!”沈懋學當然知道這日后的郎舅倆一個走文途,一個走武路,標准不一樣,可心里對侄兒頗多期許,尤其是如今眼看就要把人放出去了,自己還根本照應不到,他自然而然就多了几分患得患失。

    對此,汪孚林沒有立刻就勸,而是先在閑話中提到家里之前曾經給李成梁的夫人宿氏送過年禮,見沈懋學漸漸眼睛亮了,他就笑道:“不說別的,就憑遼東李大帥向來對首輔大人俯首帖耳,又對士弘頗為嘉賞,你還怕什么?就算被穿小鞋,來個下馬威,那也是官場上司空見慣的事。小鷹長大了,老鷹都會將其推出鳥巢,更何況是士弘這么一個胸懷大志又智勇兼備的勇士?”

    “是我想太多了。”沈懋學有些自失地捶了捶腦門,隨即嘆了口氣說道,“說實話,士弘雖是我大哥的兒子,從小卻是跟著我長大的,學武也是因為我延請武師教導的緣故,這才使得他喜武厭文。大哥既然把人托付給了我,我難免就要擔起責任……”

    眼看平日最是爽利的沈懋學竟然如同半老夫子一樣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汪孚林知道沈懋學已經不需要建議,要的只是傾聽者,當下就笑呵呵聽著,直到最后話題漸漸拐到了朝中格局,他方才開口問道:“沈兄不知最近是否有去首輔大人家中拜訪的計划?”

    “嗯?張家几位公子是約過我,但最近實在是忙……怎么,賢弟你有事?”

    別說松明山汪氏和宣城沈氏如今是姻親,就憑和沈懋學的生死之交,汪孚林也不會藏著掖著,將之前譚家那位老管家和游七的那點齟齬直截了當說了出來。

    沈懋學最厭惡的就是那些仗著主家之勢橫行的奴仆,但他也知道游七之勢來自張居正,外人很難壓制,他不禁躊躇了起來:“賢弟你打算怎么做?”

    相交一場,汪孚林知道沈懋學這不是推搪,而是打算和自己一塊商量個主意的意思,心里暗自舒了一口氣。他呵呵一笑,壓低了聲音說:“雖說我家伯父和首輔大人是同年,而且,我從前也進過張府,但畢竟首輔大人身份不同,而只要游七弄鬼,張家門頭我未必能夠那么容易進去……”

    PS:白糧很邪乎,常有萬貫之家因此家破人亡。第二更求雙倍月票^_^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01:20
第762章 堂而皇之的夾帶私貨

    位于東城大紗帽胡同的張大學士府,也就是萬歷首輔張居正的家門,確實不是那么好進的。

    這里不但有傳說的錦衣衛看護,還有天底下最冷硬的門房,縱然是督撫又或者總兵布政使之類的高官,到這里也不得不卸下人前威嚴的架子,投帖只為求張居正撥冗一見。至于那些品級更低的官員們,那就更加慘了,往往在這等候十天半個月,都未必能夠見到張居正進出門,只能又羨又妒地看著某些劍走偏鋒,厚顏無恥的官員和張府那位手眼通天的總管游七稱兄道弟。

    然而,要和游七搭上關系,這也絕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光是有錢去拉關系不行,你官職品級至少得過得去,你還得有拿得出手的政績又或者名聲,這樣游七才能找機會把你的名字對張居正吹吹風試探試探。誰不知道,上趕著把錢送到游七面前的官員不計其數,但真正讓其收下的卻鳳毛麟角。再加上游七又不是門房,不可能時時刻刻都杵在門口,能否撞上他還得看運氣。當然,就算和游七交情好,也是未必進得了張家大門。

    因為張居正日理萬機,大多數時間都在宮城中的內閣直房掌管票擬大權,很少休沐!

    但今天,游七卻親自守在了張府門口。在別人看來,這是因為今日張居正休沐在家,可以有機會見人,所以游七這個大總管自然親自在門口看著。可只有游七自己知道,他如今杵在這里,雖說是有防火防盜防加塞的投機倒把分子,但更重要的是,他得負責把可能出現的汪家人給擋回去!

    自從譚綸病倒之后,朝中就一直在議論兵部尚書的人選,卻因為張居正顧念舊情,沒有在譚綸死訊傳來之前定下,可現在卻不一樣——明日便是兵部尚書的廷推!而且兵部尚書不同于其他各部尚書,按照如今的規矩,閣老以及吏部兵部二尚書,那不是單單經由九卿以及三品以上官廷推,而是要經過九卿以及五品以上官,再加上在京科道官員一同廷推。

    人數一多,很多人都在看張居正到底是什么態度,故而王崇古通過張四維向他示好,他既然打算別人幫忙去對付汪孚林,當然得把好這一關,不能讓汪孚林壞了事!只要兵部有王崇古為尚書,他就可以坐山觀虎斗,笑看老而彌堅的王崇古怎么對付汪道昆了。而且,拱手送了張四維這樣一個人情,日后還不愁沒有報答?

    因此,就連平時和游七說得上話的官員都發現,他們聞風而動,游七卻油鹽不進,竟是一點都不容通融,甚至有好几個往日能與其稱兄道弟的家伙也悻悻被拒。面對這一幕,好容易打探到張居正休沐在家的官員們自是怨聲載道,可那只是私底下議論,誰也不敢在堂堂首輔門前真的口吐怨言,游七不說話,不還有錦衣衛看著嗎?可就在這時候,他們就只見一行五六騎人呼嘯而來,到門前下馬之后,頭前一人就丟下缰繩上了台階直面游七。

    “還請通報張二公子,我等應約而來。”

    張二公子?這是來找張嗣修的?

    誰不知道首輔家仲公子此番金榜題名高中榜眼,也不是沒人想巴結,但張居正對几個兒子那可謂是看得死緊,若知道是誰敢私底下引誘交接,那大板子打下來,京官變成外官,外官變成沒官,這完全是可能的!因此,有人嗤笑不齒,卻也有人咀嚼著應約兩個字,又打量著這鮮衣怒馬的几個青年,很快就有人認出那上前與游七搭話的人。

    那不就是之前才傘蓋游街,風光無限的一甲頭名,今科狀元郎沈懋學嗎?

    旁人驚嘆,游七的那張臉卻黑了。今天的來人當中,有沈懋學、馮夢禎、屠隆、沈有容,其中沈有容是沈懋學的侄兒,這位狀元郎常常帶在身邊的,他自然也熟,另兩位都是張嗣修的同年,在放榜之前就在外城各處會館以文會友,名聲赫赫,與張家几位公子也都有些交情,但問題在于,沈懋學竟然堂而皇之地把汪孚林給夾帶來了!

    如果汪孚林從前沒進過張府,那也就算了,偏偏汪孚林認識張家几兄弟還在沈懋學之前,甚至沈懋學都是其引荐到張府的,汪孚林一人來他可以擋,這么多人一起來,他怎么擋?攔下一個放進其他人?還是全部都統統擋駕?誰不知道沈懋學能點狀元,背后有張居正的影子,而且几位少爺全都對其文章學識佩服得五體投地,張嗣修日后可是要在翰林院和沈懋學共事的,他今天攔,日后說不定會被少爺惦記上!

    于是,在好一陣子的天人交戰之后,游七便強擠出了一絲笑容道:“既是狀元公几位和二公子有約,還請入內就是。不過今日老爺難得休沐,之前在宮里一忙就是大半個月,始終沒空回來,還請……”

    “首輔大人日理萬機,我們怎敢攪擾?”沈懋學只聽游七這推搪就知道,汪孚林所言不虛,因此他照舊挂著溫和的笑容,心里對這個豪奴卻是更加不齒。等到游七特意叫了人出來,美其名曰送他們去見張嗣修等人,分明就是監視,以防他們借此機會去見張居正,他就更加心頭忿然了。哪怕他本來并不想得罪游七,可想想張府有這么個上躥下跳趨炎附勢的人在,日后只怕會送給外人無窮把柄,他就暗想是不是找機會提醒張家几兄弟一聲。

    而成功進了張府的汪孚林,想得可沒那么復雜。他今日來本就不是為了見張居正,反正張居正交待他寫的那份陳奏,無論轉交張敬修兄弟几個中的誰都行,他還懶得再領受一番張居正的審查。因而,等到了從前來過几回的那個院子,眼見張嗣修看到自己后吃了一驚,不消一會兒,張家兄弟五個就都出來了,拿他當成珍稀動物一般圍觀,沈懋學和馮夢禎屠隆又一副看熱鬧的架勢,他就不得不咳嗽了一聲。

    “本人兩只眼睛一張嘴,兩只手來兩條腿,和各位顯然一模一樣,還請別這樣看了行不行,壓力山大。”

    張懋修直接笑出聲來,而年紀最大的張敬修不得不拍了拍巴掌道:“好了好了,都看夠了,就和世卿說的,他沒有長三只眼睛兩張嘴,就是膽大包天,惹事生非的本事大而已。”一本正經說到這里,他卻也輕哼了一聲,“回京這么久,也不見來看我們,今天怎么有空來了?”

    “大公子,這張大學士府的門頭很難進好不好?再說,我剛回來正好是殿試,后來剛發榜,譚尚書就過世了,不說兩家舊情,就算看在人家對我的看顧份上,我也總得去幫幫忙吧?再說令尊老大人給我布置的任務,我也得花費時間去完成,可憐當初批下來整整二十天假,到現在加上今天也只剩下五天了,五天!”

    見汪孚林可憐巴巴地伸出一個巴掌,這次就連馮夢禎都笑了:“別人都是心心念念求升官,你卻是心心念念求休假。要真是這樣,做官干嘛?你在廣東這么拼命折騰的時候,怎么沒想消停消停好好休息?”

    “不把人折騰得怕了我,那我怎么能過消消停停的日子?”汪孚林微微一笑,見眾人頓時都若有所思沉吟了起來,他方才聳了聳肩說道,“再說了,我總得對得起舉荐我的人吧?”

    “這話還差不多!”

    張敬修真擔心汪孚林語不驚人死不休,再說點什么驚世駭俗的話,此時終于松了一口氣。等到請了眾人入內,他在心里思忖汪孚林此來的目的——沈懋學確實是應張嗣修之邀來的,可也是昨天才捎信說會和馮夢禎屠隆等人一塊來,但誰能想到這個等人當中,還包括汪孚林?就在他斟酌該怎么開口的時候,卻只見汪孚林從懷里拿出一份東西,隨手丟在了桌子上。

    “這是我剛回來就被首輔大人召見之后,他給了我二十天假,讓我交的功課。這又不能通過通政司交,我也不可能大喇喇地去內閣直房求見,交到張府門口,估計就不知道在哪個環節被人扣了,所以我只能拜托諸位了。對了,之前在內閣直房的時候,首輔大人就是聽入了神忘了時間,這才耗費了太長時間,所以才會被我忽悠得給了這么多天假寫這個,各位幫我看看,這值不值二十天假?”

    就連今天挑頭幫了大忙的沈懋學,也忍不住好奇了起來,卻比不得張懋修眼疾手快,第一個搶了在手。見張家其他兄弟几個都湊了過去,之前名次落在三甲,卻并不十分在意的屠隆干脆也拉著馮夢禎起身過去看熱鬧,一時間,七八個腦袋擠在一塊,沈有容想湊又看不著,最后只能氣呼呼往汪孚林面前一坐道:“汪叔叔你不地道,回頭把草稿給我看!”

    “你回頭找金寶就行了。”汪孚林擠眉弄眼地笑了笑,“草稿是陳炳昌弄出來的,金寶也摻了一腳,只不過被我改了一大堆東西。”

    洋洋灑灑上萬言,又沒有句讀,汪孚林知道這幫人看完肯定需要不少時間,眼見張敬修這個長兄也讓位給其他人在那看自己那份陳奏,汪孚林就笑呵呵地說道:“各位要是看過沒什么問題,張大兄就幫我交卷了吧。”

    “爹布置下來的事情,你就這么上呈,也太不嚴肅了。”話雖這么說,張敬修也聽說過父親當初在內閣直房確實召見了汪孚林很長時間,如果是為了聽其在廣東巡按過程中的點點滴滴,那就不奇怪了。剛剛他略掃了一眼,卻也注意到汪孚林行文頗為朴實,廣東風土民情娓娓道來,倒比官樣文章吸引人得多。等聽到那邊腦袋湊在一塊一起看的眾人不斷發出驚咦,他也不由得有些心癢,卻還不得不維持長兄的沉穩。

    雖說已經有弟弟在科場超過了自己,但畢竟長幼有序!

    偏偏在這時候,他聽到沈有容在那問汪孚林道:“對了,聽說譚家人就要扶柩回鄉,所以譚夫人生前在京城的鋪子出讓了?”

    “嗯,就是出讓給的我。”汪孚林見張敬修驚詫地看著自己,甚至那兒看自己那份陳奏的几個人當中,仿佛也有人豎起了耳朵,他就將老管家說的某些東西略點了點,包括白糧出賣,庄米家用的奧妙。見張敬修等人目瞪口呆,他又提到譚綸厚遣了姬妾,這才繼續說道,“所以,譚家人要扶柩回老家,擔心在京產業別人照管不力,就打算賣出去,這鋪子就和庄子一塊到了我手上。但我想著,之前朝廷如此加恩大司馬,日后其子侄應該也要進京謀求起復,這些就純當我替他們照管照管,回頭再還給譚家,也免得他們來日進京時捉襟見肘。”

    “大司馬當了那么多年官,當初還有人鄙薄他貪墨,沒想到竟然這么清貧。”說這話的是屠隆,他挑了挑眉,突然問道,“不過,世卿你找誰打理這鋪子還有庄子?”

    “所以這才是麻煩!”汪孚林直接一攤手,非常光棍地說道,“實話實說,我雖說出身徽商之家,但家里那些產業都在南邊,別說北直隸,就說山東也很少涉足,這京師更是一個能做生意的管事都沒有。我都想偷懶地就把鋪子直接租出去,收個租金算數,然后去找個略通農事的管事打理庄子。”

    “你不是財神嗎?之前舉荐你為廣東巡按御史的時候,可就是因為那邊平瑤的軍費有缺口。”

    突然插嘴的是在場張家几兄弟當中年紀最小的張簡修,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這話大有語病。父親要是追究下來,家里根本就沒人提過此事,他又是從何聽說的?

    可下一刻,他就聽到汪孚林苦笑道:“是啊,我是挺會做生意,可掌柜都在南邊,總不成讓我這個監察御史去決定那鋪子開什么店,然后雇掌柜,請人手吧?那樣的話御史們該樂開花了,終于可以開炮彈劾我。倒是庄子容易一些,但譚家之前地租太輕,那幫人還拖著不給,我就算來日打算還給人家,總不成一接手就去幫譚家催逼舊賬吧?”

    “怎么不行?”因為汪孚林之前只求幫忙進張府,其他的神祕兮兮不肯說,眼下沈懋學終于品出了几分滋味來。一句反問過后,他便笑呵呵地說道,“這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看你還是得對首輔大人說一聲。我聽說游七在京城地面上人情精熟,回頭可以讓他幫忙推荐几個人經營起來,等來日譚家人回京,再還給譚家就是了。”

    PS: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01:31
第763章 來自家鄉的警訊

    去了一趟張家,把功課交了,又隨手丟給了游七一個大包袱,汪孚林回去時自然心情舒暢。當然,對于几個幫襯了自己一把的老朋友,他也少不得再三謝過。

    因為之前沈懋學的幫腔,又聽到汪孚林這會兒的解釋,馮夢禎和屠隆這才知道汪孚林是成心把游七拉下水。他們全都不是怕事的人,對張居正這位當朝首輔固然還心懷敬畏,可對于仗著張居正的權勢,什么事都敢兜攬的游七,他們當然看不上眼,因而竟是絲毫沒有把可能會得罪游七的事情放在心上。

    馮夢禎甚至滿不在乎地拍拍汪孚林的肩膀道:“世卿你這人自己膽大,也別認為其他人就個個膽小,這事提早告訴我們不就好了?譚大司馬剛剛過世,游七就在背后使陰招,這種趨炎附勢踩低逢高的小人最可恨了,要是早知道,我也幫著攛掇几句。”

    “你要是攛掇,那就露餡了,沒看君典之前都不知道世卿到底打什么主意,幫腔的時候這才叫自然?”屠隆說到這里,突然詞鋒一轉道,“話說回來,以后你們要是去張府,千萬別再叫上我。”

    “這又是為何?”這次換成沈懋學茫然了,可想到屠隆會試和殿試中,與其文名相比,全都相當靠后的名次,而且進京后期,會試之前,張嗣修那邊的文會也確實不大叫上他,他不禁微微有所覺察。

    “不要多問,這不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而是人家看不慣我的行事宗旨。”屠隆聳了聳肩,這才笑瞇瞇地對汪孚林道,“聞聽世卿你岳家也是甬上人,正和我同鄉,以后若再訪甬上,可不要忘了到我屠家做客。不過,我可不比君典是狀元,小馮這次館選肯定能通過,我卻肯定是要外放縣令的,等這事定下來再聚吧!”

    見屠隆說完這話,長笑一聲便縱馬而去,馮夢禎看著不明所以的汪孚林,這才有些難以啟齒地說道:“長卿這家伙就是這性子,看他說話這意思,只怕是說,首輔大人知道他有……龍陽之好,心中不喜,故而把他摁在三甲。”

    張居正是生怕屠隆帶壞張家几兄弟,這才讓兒子疏遠了這家伙,于是會試張四維自然根據張居正的喜好把人放到一百名以外,所以,帶這家伙上張家恐怕會引起張居正的惱火?

    汪孚林壓根沒想到,為人放蕩不羈,常常挾妓高歌的屠隆竟然還是個好男色的家伙,這會兒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暗想沈懋學馮夢禎等人與其這般交好,就不怕被屠隆揩油?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那莫名悚然,趕緊岔開話題。好在因為剛剛屠隆提到了庶吉士的館選,他就非常自然地把話題往這上頭繞。

    畢竟,眼下一個是狀元,一個是會元,皆是赫赫名士。

    馮夢禎雖說殿試沒進一甲,最終只得二甲第三,但他的文章底子擺在那里,又不像屠隆那樣有不容于當權者的惡習,當然把握不小。因而三人遂約定館選之后再聚,這才各自散去。

    而汪孚林策馬一路回家時,心里卻感慨汪道昆也算是一時名士,他這個所謂族侄卻是一路靠各種歪門邪道才考上進士,幸好他基本上不去參加什么詩社文會,和這些名士交往也就是談天說地,否則就只能大肆剽竊了。話說回來,從馮夢禎到屠隆,包括自家伯父汪道昆,除卻詩詞歌賦之外,全都深愛戲曲,屠隆到京城參加會試這段日子,據說是已經大筆一揮寫了兩部大出風頭的戲,也怪不得湯顯祖性情桀驁不受招攬,就連個同進士都沒中。

    因為這年頭的屠隆可比湯顯祖更有戲劇宗師氣象,老湯還沒寫出臨川四夢呢!話說湯顯祖曾經還和屠隆搶著要寫他的戲,也不知道是不是開玩笑……

    心里轉著各種千奇百怪的念頭,當汪孚林回到汪府門口時,已經快要晌午了。門前早就換了兩個門房,之前那兩人到現在還關著尚未放出來,直叫汪府中人越發敬畏他這個不是親子勝似親子的侄少爺。此時,兩個門房第一時間跑上來牽馬執蹬,等汪孚林下了地之后,其中一個則是低聲說道:“好叫小官人得知,徽州有人過來給小官人送信。”

    汪孚林算算自己進京至今也就是二十余日,而且因為路上走得急,若是徽州有什么消息要送信到京城,決計不應該這么快。因此,他心下驚疑,臉上卻沒有顯出來,而是微微點頭表示知道了,等進了大門后方才問道:“來的是誰?”

    “來人自陳姓葉,別的什么都沒說。”

    兩個門房臨時換上,并不是徽州人,可他們這一說姓葉,汪孚林那就更加警惕了。小北認了葉鈞耀和蘇夫人為父母,身邊葉家世仆很不少,如果真是她有什么閃失,那簡直是……他不由得立刻加快了腳步。等來到汪府平常待客的小花廳時,他邁過門檻,認出里頭那起身相迎的人,心里舒了一口氣的同時,卻又更加疑惑了起來。

    什么事要葉青龍這個大掌柜親自出馬?

    葉青龍跟了汪孚林那么多年,雖說這位雇主常常說走就走,大多數時候都不呆在徽州,但他當年連大腿都抱過哭過,對汪孚林的了解可謂是僅在金寶秋楓之下,還要勝過汪道蘊和吳氏這對父母。雖說他并不是科舉的材料,可在經營上卻是個天才,而且汪孚林大手放權,他如魚得水,這些年連程許等徽商大戶都對他頗為重視,更不要說別人了。

    但此時此刻,他還是二話不說,直接上前先磕了個頭,直到汪孚林親自把他扶起來,他才壓低了聲音道:“小官人放心,徽州本地一切都好,我此來是為了別的事。”

    既然是徽州一切都好,汪孚林心里就放下了最大的一樁心事。他點點頭后正要吩咐葉青龍坐下說話,卻不想葉青龍猶豫片刻又開口說道:“但我要說的事情也非同小可,小官人能不能讓人在外頭守著,以防閑雜人等沖撞了?”

    聽到葉青龍這般慎重,汪孚林登時凜然。他沒有猶豫,出去吩咐了一聲,令劉勃和封仲把守外間,這才重新回屋。而葉青龍依舊沒有坐下,而是徑直走到他身側,用極低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說道:“其實我這次親自來,只是因為之前我派船去湖廣江陵府,代表少司馬給張太夫人送過一次土產,船回來的時候,派去的那個管事私底下對我說,張家老太爺作威作福,飲食女色都不知道節制,喜怒形于色,如今看上去滿面紅光,實則……”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聽汪孚林砰地一聲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他登時不能確定汪孚林是震怒于底下的人竟然如此大膽地評論張居正之父的身體情況,還是震怒于這么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驚疑之下,就謹慎地閉口不言。

    而事實上,汪孚林確實又驚又怒,卻不是為了別的,而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記著這一天,可因為他從前又不是那些精通各種年代表人物表的民間歷史學家,他只知道歷史上張居正丁憂奪情風暴鬧得沸沸揚揚,卻早忘了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別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對于有某種程度先知先覺的他來說,哪敢不信?

    “這個管事懂得醫朮,還是能看面相?江陵府那么多名醫,就沒有一個人看出來?”

    葉青龍越發小心翼翼,低聲說道:“那管事出身杏林世家,但因為父親偏愛家中長子和幼子,把醫館一分為二傳給了這兩個,他不可能承繼家門,繼續行醫又沒有本錢和名聲,這才出來經商,后來就被我網羅了過來。他去張府的時候,正逢張老太爺出門,當面請了安,還與其說過几句話,所以看得仔細。他說張老太爺的身體外強中干,沒事的時候也許看上去身強體健,但一旦感染風寒又或者別人几日就可痊愈的小病,卻很可能帶來大麻煩。”

    看到汪孚林眉頭已經擰成了一個結,葉青龍生怕汪孚林不信,又加重了語氣說:“小官人,那管事說到這個,我就立刻把他先看了起來,親自陪他磨了三日。若他真是胡言亂語,我又怎敢親自上京稟報?他還說,老夫人后來也親自見了他,抱怨說是老太爺為人剛強,每個月一次的平安脈那是無論如何都不肯讓大夫看,所以大多都是給人看看氣色算完。好在一貫都是精氣神很好,家里人漸漸也只能隨他去。可是,老太爺畢竟已經七十四歲了!”

    “而且,因為首輔大人為人孝順,地方官員又為了阿諛奉承,各種補品流水似的送進張府,再加上老太爺當年曾經寒微過,如今補品既然送上門來,他又不肯送人,自是燕窩人參當飯吃。老夫人雖只是隨口抱怨,可那也是因為少司馬曾經給老太爺七十大壽寫過祝壽文,又常常讓我們送東西過去,這才會不把人當外人。但這管事聽者有心,哪怕只是望聞,不曾問切,可老夫人留宿,他又悄悄和張家下人打聽了些老太爺平日習慣,覺得不大妥當,這才回來對我說了。”

    “此人可否可靠?除了你是否還有第四個人知道?”

    “他是受過小官人恩惠的。”見汪孚林滿臉詫異,葉青龍就低聲說道,“咱們米業行會這几年在徽州高買低賣,小戶人家受惠最大,其中就包括他家。而且,若不是小官人囑咐我,要給新人機會,學徒期未滿,能力出眾的就能提拔起來,他哪里能年方二十五就到管事?說是杏林世家,但他家中祖父是當初太醫院中貶出來的,早已衰微,否則家里又怎會不能多供一個兒子?所以,除卻他和我之外,徽州再無第三個人知道此事。”

    汪孚林一下子意識到了開一個關鍵之處,當即問道:“此人你也一并帶來了?”

    “自然如此,事關重大,我想著總要小官人親自問他才好。而且一路上我和他同一間屋子,又有兩個隨從,他從來沒有多說一個字,多走一步路。”

    得到了葉青龍肯定的答復后,汪孚林不敢馬虎,立時匆匆跟著葉青龍出門。等到從那個徐管事口中再次確認了張居正父親張文明的狀況,他就直接把人帶到了兩年前自己從遼東回來時,從客棧直接改建的那座小宅子。

    回京之后,他只讓人到這捎過信,其他時候一直都住在汪府,這還是第一次親自過來。負責看屋子的明家父子自是奔前走后伺候著,又在那一個勁夸獎范斗留京期間,如何把那小書坊打理得紅紅火火。

    甚至還提到了汪孚林几乎都快要忘記的遼東英雄傳!

    若是真的空閑,汪孚林當然很樂意陪著這對父子閑話家常,再召見一下范斗,但如今他心里壓著沉甸甸一塊石頭,自是無心敷衍,略說了几句話,他就把葉青龍等人帶到了書房,讓劉勃封仲看著外頭。知道徽州少不了這個大掌柜坐鎮,他叮囑葉青龍休息几日就返回,而那位家中曾經出過太醫的徐管事,他則是決定把人先留在此間。

    “我并非信不過你,但事情畢竟非同小可,只能委屈你在這里暫時住著,我若有什么要確認的,可以隨時問你。几日之內,我也會帶著人搬到這里來。如果你所言不虛,無論將來你想出去當大掌柜,又或者是想要重新學醫開藥堂醫館,甚至是要田畝做富家翁,我都盡可滿足。只要你守口如瓶,我汪孚林對自己人從來不吝嗇,你明白嗎?”

    那徐管事出于謹慎以及醫者的直覺,這才把此行湖廣看到的想到的那些報給了葉青龍,誰知道葉青龍這么重視,竟然直接提溜了他來見汪孚林。到了京師,他就想到祖父當初當太醫時遭遇的那場不測之禍,已經有些腿軟了,就怕自己也會被滅口。此時汪孚林如此一承諾,他想到人家要殺他就不會帶他到這私宅來,一顆心終于漸漸放了下來。

    “公子放心,小人一定三緘其口,就當忘了此事!”

    “好!”汪孚林重重點了點頭,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那你也記著,來日我必有重賞!”

    等離開這小小的胡同,他就忍不住拍了拍腦袋。雖說他曾經為汪道昆打的算盤是,若真的想留個好名聲,至少忍到張居正再次遭遇奪情風暴時,挺身而出,但問題是他自己現在還有游七這么個仇人,如果汪道昆真的倒了,張居正遷怒于他,游七再從旁邊一攛掇,他不死也要脫一層皮。

    他本來是准備循序漸進,慢慢干掉游七,然后自己脫離都察院體系,現在看來動作要快,畢竟他不知道張文明是不是近期就會翹辮子!就算他幫張居正干一件好事,省得日后張居正死了還被游七坑全家!

    PS:第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01:39
第764章 聯手倒汪?

    直到被張居正召見,游七方才意識到,自己想要讓那老管家有苦說不出的那點小算計,只怕全都讓汪孚林知道了,心里又羞又氣,偏偏還半點都不敢表現出來。盡管汪孚林沒有在人前點破他的這點伎倆,張居正也并不知情,可這小子是直接借沈懋學之口給自己塞了這么一個推都推不開的大麻煩,但他卻沒辦法感到慶幸,只有深深的屈辱感。

    “譚家的事情,汪世卿實在是太會算計,直接把買下的那個鋪子和田庄契書都送了過來,顯然明擺著讓我不要忘了來日照應譚家兒郎。”

    嘴里說得不客氣,但張居正面上卻帶著几分笑容,手中還有剛剛張敬修才送過來的厚厚一摞紙——汪孚林交的“功課”。略讀過一遍之后,他完全了解到了汪孚林那廣東巡按御史任上的所作所為,滿意之余,對于汪孚林幫譚家的那點“私心”也就生不出什么惡感來。

    畢竟,譚家后繼無人,汪孚林此時幫一把,日后也未必見得有多少回報!

    “這鋪子和田庄就交給你了,找穩妥的人經營。來日等譚家老大起復之后,再還給他們。至于銀子,汪世卿打算要回來,就讓他自己找譚家,要是他不打算要,純當送給譚家,那也隨便他,反正又不是我的錢!”

    張居正少有地用這樣戲謔的口氣說話,游七簡直覺得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盡管心中再不情愿,可他卻萬萬不敢違逆張居正的意思,只能喏喏應下,可等到告退之后,恨得咬牙切齒的他回到自己房里就忍不住隨手砸了個木質擺件,等回過神來,想到明日就是廷推,他不禁冷笑了起來。

    汪孚林身為御史,與其伯父汪道昆一樣,都是要參加廷推的,倒要看看這兩人推誰任兵部尚書!

    想歸這么想,游七的心中到底不痛快。他佯裝找人接管譚家產業,離開張府之后,他就徑直來到了往日常來常往的外室胡氏的住所。他畢竟是張家的家奴,知道張居正平日不過問家中事情,他把人放在外頭還不要緊,可若一旦領回家去,張居正一定會大發雷霆。更何況,家里的黃臉婆哪里容得下他外頭藏著的******?所以,他竟是在外頭藏著兩房外室。

    最最重要的是,游七深知自己在張家只不過是個家奴,凡事得賠小心,膝蓋和脊背說彎就得彎,也只有在小意伺候的外室面前,他才能找到翻身做主的感覺。此時此刻,他在婉轉承歡的胡氏身上一泄如注,直到聽見胡氏嬌聲叫著七爺,這才回過神來。

    “怎么,又看中了什么好東西,要爺給你買?”

    “七爺,奴家是那么眼皮子淺的人嗎?”馮氏猶如八爪章魚似的死死纏在了游七身上,一只手不動聲色地順著他的小腹往下探去,柔荑輕輕撫揉著那最敏感的地方,直到游七發出了嘶的一聲,顯然又來了某種興致,她方才低聲說道,“奴家只是看著七爺心情不好,這才賣力伺候。”

    “你說對了,七爺今天確實不高興!”

    游七的臉色一下子猙獰了起來,突然一個翻身將胡氏壓在身下,隨手抓起旁邊高几上的一瓶藥往嘴里一倒,不多時就只感覺某處又硬了,竟是毫不憐惜地撻伐了起來。即便胡氏出身妓子,從小就被鴇母教導,漸漸也有些吃不消。可她知道游七的性子,再加上想到那剛剛收到手的一百兩銀子,又是好一陣心熱,連忙打足了精神迎合。

    這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足足又是好一陣子********,這才最終云收雨散。雖說癱軟得一團泥似的,但胡氏好歹還知道自己不過是個以色侍人的外室,軟磨硬泡哄著游七把心頭惱火的那件事給說了出來,她一聽登時又驚又喜。

    哪有這么巧的事,正想哄著游七對付那汪孚林呢,竟然游七已經對人恨之入骨了!

    雖說心頭喜悅,但胡氏深知自己收銀子這事萬萬不能讓游七知道,當即自是順著游七的口氣痛罵了一番汪孚林。等到眼看游七似乎進入了某種情緒當中,她這才非常小心地試探道:“要說七爺您可是相爺身邊最得力的人,這滿朝的大人們不少都和您稱兄道弟,難道讓他們拿掉一個汪孚林還不容易?”

    “頭發長見識短,你懂什么!這要是汪孚林不得相爺的心意,我當然可以往他頭上扣屎盆子,可偏偏這小子最懂得怎么在相爺面前討好賣乖,我哪好動他?不過好在他伯父如今沒有譚綸可以撐腰了,內閣三輔張四維也對他恨之入骨,他的好日子也未必有几天!”

    “可這不是還得水磨工夫嗎?”胡氏口中這么說,見游七果然皺了皺眉,她這才終于拿出了殺手锏,“王尚書和張閣老都是城府很深的人,未必就肯直接對付這個汪孚林,可朝中總還有別人肯干吧?說一句不好聽的,就因為汪孚林是挺得相爺看重的人,如果能把他拉下馬,那肯定也是一件很漲名聲的事情……”

    游七不耐煩地打斷道:“漲名聲是一回事,能否成功又是一回事。你說誰敢干,誰又能干得成?”

    “吏部張尚書行不行?”

    聽到這短短八個字,游七突然一骨碌爬起身來,目光冰冷地盯著胡氏,一字一句地喝道:“說,這是誰教你的?”

    胡氏沒想到游七說變臉就變臉,登時面色蒼白,好一會兒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七爺這是什么話,我一個婦道人家,哪有人和我說這種事?”

    “少糊弄我!”游七瞇縫著眼睛,口氣異常冷峻,“你要是還想去過那種千人睡萬人騎的日子,就給我老老實實說清楚。否則,七爺我把你賣到那最下三濫的私娼館子去,你該知道那滋味!”

    此時此刻,胡氏登時陷入了無窮無盡的后悔之中。她也顧不得身無寸縷,慌忙爬起身來伏跪在床上,哀聲說道:“七爺,我說,我說!今天有人送來一百兩銀子,求我在七爺面前說個情,把汪孚林趕出都察院……不,趕出京城去,事成之后,他還有重謝……”

    啪——

    話還沒說完,胡氏就挨了重重一巴掌,頓時倒在了床上,半邊腮幫子腫起老高。可她連捂臉都不敢,掙扎著爬起身又規規矩矩地跪了,卻是絲毫不敢吭聲。果然,游七不再動手,卻是劈頭蓋臉一陣痛罵。

    等到罵完之后,游七方才冷冷問道:“知不知道那是誰的人?”

    “不,不知道……”胡氏見游七登時面露寒光,慌忙使勁回憶,終于想起了一個細節,忙開口說道,“好像是西北那邊的口音!”

    西北?難道是王崇古又或者張四維?他娘的這些晉黨真會耍陰的!明明可以直接和自己說的事,卻要通過給錢讓一個娘們辦事來達成目的,分明是又想成事,又不想沾上半點臟水!

    游七看著伏跪在床上的胡氏,沉吟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留下她。畢竟,如果真是張四維王崇古派人與她接觸,留著也是一個見証,貿貿然滅口反而給自己惹麻煩。只不過,從胡氏口中透露出來的吏部尚書張瀚這個名字,卻讓他怦然心動。

    跟了張居正這么多年的他怎會不知道,如今這個六部之首號稱天官的大佬,一直對沒威信耿耿于懷?當然,在此之前,他總得給張瀚先提供一點理由,比如說,他預先讓人造點關于汪孚林的傳言,當初人可是自己說,絕不去都察院的!

    吏部尚書張瀚的宅邸位于京城西城澄清坊頭條胡同,就一個吏部尚書的宅邸來說,著實不算大。而且,以六部尚書之首,堂堂天官冢宰的家來說,門口也不夠熱鬧。盡管他看似掌管著銓選的大權,但就因為廷推的時候以末位入選,多年來又是凡事仰張居正鼻息,以至于他這個吏部尚書在六部尚書中從來就不算是強勢的。

    這一天,當張瀚的轎子照舊從頭條胡同抬出去的時候,坐在四人抬大轎中的他便在腦海中不知道第几次轉動著一個問題——他的年紀比張居正大那么多,旁人卻只將他視作為張居正的附庸。南北兩京那么多京官的職司,他這個吏部尚書能夠做主的又有几個?位卑權重的科道言官,他能影響的又有几人?

    他是這輩子做個猶如提線木偶一般的吏部尚書就知足了?

    “到底還是當年沒把握住機會……”

    張瀚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想到了嘉靖十四年自己金榜題名,高中二甲進士的情景。那一年四月的館選,三十出頭的嘉靖皇帝親自蒞臨文華殿出題選拔,可他卻偏偏沒能通過。那一屆的庶吉士中,最終出過一位很有名,任期卻很短的閣老,那就是敢和高拱打架的趙貞吉,余者多數都在嚴嵩的排擠下郁郁不得志。而與庶吉士失之交臂的他,又因為從來沒有一天進過翰林院,也只能把一部尚書當成目標。

    大明朝的內閣制度遠遠比六部來得晚,起自于做不到太祖朱元璋那么勤政的明成祖朱棣,最初只不過是一個祕書機構,歷經洪熙和宣德兩朝,這才漸漸真正制度化,甚至有了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規矩。

    在大多數情況下,內閣和六部是兩套晉升體系。前者更多時候都是直接從翰林院起家,歷經庶吉士、編修、詹事府,成為天子身邊的講讀官,然后再一舉入閣。而后者則往往從外放縣令開始起步,歷經多任封疆大吏,以軍功又或者政績躋身尚書。在嘉靖之前,這種分別尤其突出,除卻王文、焦芳、楊一清等寥寥几人,內閣和六部兩大體系很少混淆。

    但到了嘉靖年間,隨著桂萼、夏言這些不是庶吉士出身,卻可以放到翰林院去鍍鍍金,然后簡拔入閣的官員不斷涌現,原有的內閣壁壘也就被打破得差不多了。可是,張瀚畢竟已經是吏部尚書了,怎也不可能去翰林院再挂個掌院學士,張居正也不會容許。再加上一想到如今內閣張居正以下還有呂調陽和張四維兩人,他哪怕入閣也要屈居最后,還不如這個如同張居正算盤珠子點撥一下才能動的吏部尚書,他那熱炭團的心思就冷了下來。

    “可要立威立信,又從何而來?”

    啪——

    “什么人!”

    轎子中正在沉思的張瀚一下子被驚醒了過來,聽到外間護衛和轎夫們嚷嚷聲一片,他一下子擰緊眉頭,心想莫非有人行刺,可緊跟著就自嘲地笑了。滿京城那么多達官顯貴,他這個吏部尚書看著尊貴,其實能排老几,怎會有人不長眼睛到來行刺他?果然,一陣紛亂過后,轎帘外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老爺,有人支使乞丐攔路投書。”

    張瀚只覺得事情更加詭異,當即打起轎帘,見外間一個隨從畢恭畢敬地捧著一封書信,不遠處還跪著個戰戰兢兢的乞丐,他就接了在手,卻沒有立刻看,而是吩咐道:“放了那乞丐,繼續走。”

    等到轎子復又起行,張瀚在轎子中撕開信封拿出那一張薄薄的信箋,看清楚內中寥寥兩行字時,他登時愣住了。

    君若想養望立威,都察院監察御史汪孚林,可為試刀石!

    這是誰主使的?怎會以為他看了這封信后,就會去對付汪孚林?簡直痴心妄想,異想天開!

    張瀚煩躁地將信箋揉成一團,正要恨恨扔了,他的動作卻漸漸慢了下來。立威立信,總要找准一個合適的人選。等閑那些張居正的心腹,即便他是吏部尚書,也不敢去招惹,但汪孚林不同。汪孚林以新進士破格授巡按御史,如今回京又留在都察院,林林總總多有不合規矩的地方,他可以名正言順地把人挪一個位子。而且,這几日流言沸沸揚揚,全都是拿著汪孚林當初的誓言說事,這確實是一個機會。

    只要能夠成功,他這個吏部尚書確實能夠給人一種強硬的印象。

    至于得罪人,沒了譚綸的汪道昆又有何懼?而汪孚林在外頭即便能夠風光八面,在京城卻不過小人物而已。

    要緊的是說辭,一個能夠讓張居正接受的理由。還有,就是這封信背后隱藏著的人,不將其一并拉下水,他就算此番功成,也不過是他人手中的一把刀子,貨真價實地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做嫁衣裳!既如此,別人投石問路,他也堂堂正正去投石問路好了!

    PS:第二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01:51
第765章 廷推背后的奧妙

    廷推這種制度,就和內閣一樣,并不是從大明開國就有的,而是純粹隨著時間推移而越來越普及的制度。

    從最高層級的閣老、尚書、左都御史,到低一層的侍郎、挂副都御使又或者僉都御史頭銜的督撫,甚至包括總兵,全都是經由這種程序推選出來的。而此次因為是廷推兵部尚書,參與者不止六部、大理寺、通政司的五品以上官,還包括品級從正七品到從七品的科道言官,后者可以說是廷推中最另類的群體。

    因為和品秩低微相對應的是,科道言官的數量加在一起非常龐大,遠遠超過參與廷推的朝中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五品以上官數量。故而無論誰執政,對于科道言官的敲打和籠絡從來都是不遺余力的。所謂得科道者得天下這種私底下流傳的話,則是很多科道官員心目中的真理。

    而且,近年來,除卻吏部、兵部二尚書,就連宣大總督、三邊總制、薊遼總督、兩廣總督以及各地總兵、副總兵的廷推,全都需得有科道官員參與,怎不叫這個最龐大的群體與有榮焉?

    然而,明明還在休假,卻不得不前來參加這趟廷推的廣東道監察御史汪孚林,來的時候那就絕不是什么神采飛揚。人人都知道,此次正推是王崇古,陪推的是殷正茂以及劉應節和張學顏。后三個陪推的,殷正茂是不能上,上了汪道昆就得讓位走人,自己好容易經營出一點聲色的戶部也要拱手讓人。劉應節這個薊遼總督只能說是中規中矩,對于下頭兩位戰功彪炳的總兵賦予了完全的信任,這才能功勞不斷。張學顏另一個則是資歷還淺薄了一點,屈居末位。汪孚林曾經提過的凌云翼則根本就不在名單上,畢竟他資歷比殷正茂還差點兒,又不像張學顏在遼東一頭打女真,一頭打蒙古。

    哪怕汪孚林早就通過譚綸暗中另外操作了一番,哪怕在汪道昆面前信誓旦旦地說回頭要挑王崇古的錯處把人拉下馬,可這種把握哪里就是一定的,因此在旁人看來,他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神色懨懨。

    這場位于文華殿的廷推,站位充分體現了和上朝一樣的尊卑序列,大九卿以及掌科、掌道站在東面,小九卿站在西面,此外則是通政司以及大理寺的人,至于汪孚林所在的科道言官群體,則是直接立南朝北,黑壓壓的群體和其他几撥單薄的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相形之下,盡管國子監、翰林院也有不少五品以上官員,內閣的閣老們更都是高品官,但這種廷推的場合卻沒有出場權,要影響廷推的結果,就得靠背后的各種手段和布置。

    而張學顏身為遼東巡撫不在此間,劉應節也不在,作為正推的王崇古和另一位陪推殷正茂,自然因為避嫌沒有出現在這里,六部尚書直接就少了兩位,看上去更加孤零零的。當吏部尚書張瀚親自主持,文選司郎中簡短介紹了一下此次兵部尚書員闕的情況,而后將推舉簿冊交了給張瀚之后,這場廷推就算是正式開始了。

    和民間認為廷推上頭會有一場好吵不同,之前在正推和陪推的名單出爐之前,各種利益交換和爭執就已經都完成了,如今不過是一場不記名推舉,冊子轉一圈下來,每個人在正推和陪推的名字下頭畫圈圈就行了。

    身為兵部侍郎,冊子輪到汪道昆手上時,那自然是還只有十几二十個人剛做過記號。只不過掃了第一眼,他就知道王崇古必勝無疑,瞇了瞇眼睛之后,他就毫不猶豫地提筆在其中一個名字下頭畫了圈。盡管說是不記名,但身處左右,甚至眼睛更好的人,全都能大略估計到他選了誰,一時間自是神情各異。

    原來,汪道昆毫不猶豫地選了王崇古!

    一向和晉黨水火不容的汪道昆都選了王崇古,大多數人的抉擇可想而知——畢竟,論資歷,論戰功,王崇古還在譚綸之上,之前要不是張居正力挺譚綸,年紀還沒王崇古大,身體卻偏弱的譚綸早就被人趕下兵部尚書寶座了。而且,大明戰功序列中,抗擊蒙古的戰功遠遠勝過抗倭,平蠻以及各種蕩寇平亂,故而王崇古此前屈居刑部尚書,卻破例特加柱國,這是武勛第二階的嘉賞,雖說不具備任何實質性意義,但對于文官來說卻意味著非同小可的戰功。

    哪怕不少人都心知肚明,王崇古在戰功赫赫之外,還曾經利用職權請開馬市,而這顯然是為了晉黨的利益,可這種時候,此老上位兵部尚書可稱得上是大勢不可逆,誰還會阻擋?

    而作為都察院廣東道排名靠后的監察御史,當這樣一本冊子傳到汪孚林手中時,自然大勢已定。然而,在左右兩邊的人全都毫不掩飾地將目光投注過來時,他卻面無表情,非常淡定地在一個名字上畫了一個圈。

    旁人認為汪道昆會選擇推殷正茂或張學顏,汪道昆卻偏偏就選了王崇古,而眼下汪孚林身邊的那几個科道都認為他會隨波逐流選王崇古,可他卻偏偏直接圈了張學顏!

    隨手把冊子給了下一個人,汪孚林這才淡定地眼觀鼻,鼻觀心,等待著這一場廷推結束。

    當最終結果出來之后,果然是首推王崇古,次推殷正茂,再推劉應節,末推張學顏。當吏部尚書張瀚帶著這樣的結果去請天子裁斷的時候,散去的其他人都知道,不大會有什么意外的情況發生了。

    首輔張居正執政這么些年,雖說當初廷推吏部尚書的時候有過意外,萬歷皇帝又或者是張居正自己,略過首推和次推,選擇了末推張瀚補上吏部尚書的缺口,但這種其實算是廷推的大失敗,所以大多數情況下,廷推的結果都會受到尊重,尤其是晉黨的張四維還是張居正自己援引入閣的,張居正之前也沒發話,王崇古這個兵部尚書可見是當定了。

    也有人私底下議論出缺的刑部尚書會落到誰人頭上,下一次刑部尚書的廷推會在什么時候。而汪孚林在這紛紛亂亂的議論聲中往外走時,則是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肩膀上不輕不重拍了一下,回頭一看,卻發現是廣東道的掌道御史錢如意。

    “第一次參與廷推,感覺如何?不過,下一次廷推刑部尚書,那就用不著我們了。”

    汪孚林剛剛當然看到了錢如意站在掌道御史的位子上顧盼自得的樣子,此刻見其看似開玩笑,眼神中卻帶著几分嘲弄,仿佛知道自己剛剛圈選的是張學顏,他就聳了聳肩道:“反正早就是大家知道結果的事,這次的廷推不過走個過場而已,我選誰都無關大雅。我只剩下三天假了,等三日后再回都察院聽前輩訓導教諭。”

    見汪孚林拱拱手后揚長而去,錢如意想到傳聞中汪孚林那次是張居正召見后親自給的假,左都御史陳瓚知道后都沒說什么,而后這小子又造訪過張居正私宅,心中羨慕嫉妒恨的同時,又忍不住暗自腹誹。汪道昆都知道不能逆大勢而動,你這年輕氣盛的小子竟然還敢對著干,回頭我就給你散布出去,看張四維和王崇古到時候怎么對付你!

    不用錢如意刻意散布,汪道昆就已經從別人的口中得知了這樣一個消息。他這個兵部侍郎的還需要參加下次刑部尚書廷推,原本正尋思著是要通過和自己交情很好的戚繼光給劉應節送個信,還是不要過度執著于這所謂的人情,誰知道卻聽說明明一回來就通過譚綸解決了一個大難題的汪孚林,竟然在此次廷推上出了這么一招!

    這下子,一貫對于兵部衙門事務兢兢業業的他這天破例申時就散了衙,等坐轎子回到家之后,他一進門就對迎過來的林管家問道:“孚林可回來了?”

    “公子回來了,正在二老爺的書房。”

    汪孚林的隨從部下中,有的稱他公子,有的喜歡叫他小官人,而汪道昆這邊也是一樣。林管家卻因為汪孚林如今已經成年,又連孩子都快有了,此刻又見汪道昆臉色不善,因此改了個謹慎的稱呼。可聽到這么一個回答,汪道昆就立刻往汪道貫的院子趕了過去,才到門口,他就聽到了汪道貫數落汪孚林的聲音,略聽了几句,赫然也是為了之前的廷推。

    是消息傳得這么快,還是汪孚林回來自己坦白的?

    可是,與平日里汪孚林對什么事都振振有詞的情況不同,眼下他卻發現,屋子里的汪孚林竟是始終一言不發,什么聲音都沒有。面對這種少有的狀況,汪道昆掃了一眼杵在院子里當門神,見他過來只是默默行禮的劉勃和封仲,心下突然有一種不那么好的預感。

    他當即對身后跟隨的芶不平吩咐道:“你守在這里,不論有什么事,就算是夫人親自過來,也先攔一攔。”

    “是,老爺放心。”

    盡管外頭的人沒有報說汪道昆來了,但汪道昆進門之后,卻發現屋子里汪道貫汪道會兄弟都在,汪孚林則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呆,三人沒有一個對他的早回來感到驚訝的。

    看到這一幕,他不禁氣不打一處來,也沒有坐下,而是直截了當地問道:“孚林,你倒是說說,到底怎么回事?不是你當初對大司馬提出那樣一個建議的,怎么到頭來又非得和王崇古對著干?你既然早就知道是螳臂當車,又何必多此一舉?”

    “如果沒有別的意外,我當然也會圈選王崇古,哪怕是錦上添花,也不至于讓他找到借口,從明面上對付我,但是,我剛剛得到了一個很難斷定的消息,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剛剛別人怎么說都不吭聲的汪孚林突然說話了,汪道貫和汪道會兄弟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意識到,只怕是這個消息非同小可,所以汪孚林一定要等到汪道昆來再說。果然,等到汪孚林將徐管事去了一趟江陵府的所見所得說了,別說汪道貫和汪道會,就連汪道昆也失態得叫了一聲。

    “這怎么可能!不會是那人胡言亂語吧?”

    “這種事,伯父不覺得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嗎?要知道,張老太爺已經七十四了。”

    汪道昆被汪孚林這話噎得一愣,隨即就煩躁地坐了下來,使勁揉了揉太陽穴,只覺得近來簡直是諸事不順。可是,他到底是當過多年高官的人,比莫名驚詫的汪道貫和汪道會兄弟要早些反應過來,不過片刻功夫就挑了挑眉。

    “如果真的是首輔可能會回鄉丁憂守制,那內閣就只剩下了呂調陽和張四維。呂調陽年紀大了,張四維必定水漲船高,這種節骨眼上,你一面讓我和王崇古虛與委蛇,為什么自己卻要與之翻臉?”

    汪孚林知道汪道昆言下之意,當即反問道:“難道伯父想要反過來,你和王崇古張四維繼續硬扛下去,卻讓我去和他們卑躬屈膝求和?伯父是兵部侍郎,只要首輔還在,你的善意,他們總得給予一定的回應,哪怕暗地里耍再多的花招。可我一個小小的監察御史當初在廣東攆跑了兩個布政使,現在跑去示好是不是晚了?”

    “如今之計,就請伯父先把你我二人割裂開來。就純當我是年輕氣盛不知好歹,于是和你鬧翻,然后我搬出去。剩下來的事情,伯父不必再管我,只要在兵部好好應付王崇古就行了。”

    汪道貫實在是忍不住了:“這到底怎么一回事?就算首輔這一兩年之內也許就要丁憂守制,和你非得死扛王崇古又有什么關系?”

    “以首輔大人當政以來唯我獨尊,聽不進批評的性子,他會去丁憂守制二十七個月,眼看自己的政令變成空文,將內閣首輔拱手讓給別人,興許還要面臨別人的反攻倒算?顯然,首輔大人五年多來樹敵太多,一旦去位必定引起強大的反彈,所以他不敢更不甘讓位,那就勢必要奪情。而本朝開國以來,閣老奪情是不少,但大多都是在永樂到成化那些年!”

    汪道昆當然知道,從永樂到成化,那是內閣制度形成的早中期,所以為了辦事方便,所有丁憂的閣臣全都經歷過奪情,楊榮、胡廣、黃淮、金幼孜、楊溥、江淵、王文、呂原、李賢、劉吉整整十人。但從成化朝之后,閣老無一例外都是該丁憂就丁憂,絕不含糊,這也成了后期朝中的慣例。

    “所以,萬一首輔要丁憂,他又想奪情,請問伯父你到時候是什么態度?”

    “我……”汪道昆張了張嘴,隨即把心一橫道,“國朝以孝治天下,更何況弘治的時候就有明文,非身任金革之事,一律不得奪情,那時候我當然要上書諫阻!”

    “伯父是兵部侍郎,一旦上書諫阻,很可能因此惡了首輔,被他找個由頭攆回鄉。而我身為言官,要是首輔遷怒,那肯定第一個遭殃。可要是我跟著其他支持奪情的人搖旗吶喊,說實在的,只怕伯父那時候也忍不下我這樣的狗腿吧?松明山汪氏好容易出了三個進士,一下子掃掉兩個,二叔父難道不會受牽連?既然發現端倪,那么雞蛋就不要放在一個籃子里,免得日后被一鍋端。至于我特意惡了王崇古,是打算讓他和我的其他仇人一起用點勁,把我趕出都察院。”

    說到這里,面對三張目瞪口呆的臉,汪孚林心想幸虧葉青龍把徐管事這么個人帶到京師,否則他還不至于這么快就謀划脫離科道,更不會這么快思量應對張居正奪情風波,當然也絕不會思量如何利用此事,干掉几個敵人!

    但在搬出汪府之前,他得再拎走兩個人。

    PS: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01:59
第766章 一環扣一環

    就在兵部尚書一職廷推之后的第二日,便有不少有心人得知,昨日傍晚,汪孚林氣沖沖地帶著隨從搬出了汪府,據說還直接帶走了汪家兩個所謂觸怒他的門房。汪道昆這個兵部侍郎當日在家大發雷霆,一向頗為溫和的他罵聲大得外院都能聽到。而搬出汪府的汪孚林直接到兩年前在京師置辦,地處極其偏僻的小宅院,利用最后三天假打掃搬家,甚至還宴請了沈懋學等一批友人。

    而汪孚林的養子汪金寶依舊寄放在翰林院侍讀學士許國那兒讀書,汪道貫還來露了一面,仿佛這只是汪孚林和汪道昆之間的叔侄反目,只是純粹政見不同,并不涉及與汪家其他人的往來。

    在諸如錢如意等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散布之下,就連那天休沐之后就一直在內閣直房,數日都沒有回家的張居正,也得知了這么一出,卻只是置之一笑。

    在他看來,譚綸給他寫信之前肯定和汪道昆透過風,而汪道昆仕途多年,哪怕再無奈也只能接受王崇古這個上司,廷推上的選擇自然不奇怪。而汪孚林一個年輕人,之前在廣東差點被人行刺,又被兩個布政使為難,心里卻絕對窩著一肚子火。至于汪孚林非要在廷推時推選張學顏,原因恐怕在于當初去過遼東一趟,和張學顏打過不少交道,如今發現事不可為,卻依舊推了張學顏,那就純粹是少年賭氣了。

    別看某些地方很聰明,但本質上到底是個年少氣盛的小子!當然,他很欣賞,說到底,相比不好節制的王崇古,張學顏當兵部尚書無疑更符合他的心意。只不過他當初在吏部尚書上選擇了末推的張瀚,如今要是在兵部尚書的選擇上再來這一套,就連他援引入閣的張四維必定也會心懷芥蒂,因此他就暫時擱下了,橫豎王崇古年事已高,未必干得了多久。

    張居正心里對這所謂的叔侄反目沒大在意,可就在這一日下午,他去乾清宮見萬歷皇帝和李太后,親自講學之后剛回到直房,就被吏部尚書張瀚給堵住了。張瀚自從當初廷推結果排名最末卻得到了吏部尚書之職,凡事就都聽張居正的,朝中上下暗地里甚至有一種說法,稱他為首輔應聲虫。可今天他來,卻是直截了當地拋出了一句話。

    “元輔,我以為汪孚林不宜留在都察院。”

    堂堂吏部尚書竟然特意跑過來談汪孚林一個正七品監察御史的問題,張居正簡直覺得不可思議。他眉頭一挑正要說話,卻不防張瀚鄭重其事地說道:“元輔,萬歷二年不曾館選庶吉士,如果選了,眼下這時候,正是庶吉士散館授官的時候,留在翰林院的二甲授編修,三甲授檢討。而不留的,則放為科道,足可見科道之清貴。”

    “而如今,萬歷二年的進士當中,除卻汪孚林,其他人不是在任州縣主司,就是府推官,府學教授,京官之中,任行人司行人、大理評事、國子博士、中書舍人的,因為還沒到三年考選,更還沒有人擢升為科道,而那些僥幸試職御史和觀政主事的,也都因為是在去年方才得授,尚未轉正。也就是說,身為當年三甲傳臚的他,如今這官職卻是除卻那一屆狀元之外,最高的一個。”

    張居正頓時臉色一黑。這固然是事實,可張瀚這指代實在是太明確了。畢竟,之前如果不是他的授意,打算以此酬汪孚林在遼東,以及送刀子給自己清理科道的功勞,汪孚林當得了廣東巡按御史?

    要是在平時,張瀚早就立刻知情識趣地退縮又或者岔開話題了,但這一次,這位一貫在人眼里很沒原則,完全仰張居正鼻息的吏部尚書,卻是不閃不避地繼續說道:“而且,汪孚林之前在選官時就曾經有過各式各樣的流言,他曾經在風口浪尖上承諾過不進都察院。如今他一任廣東巡按,還能說是因為嶺西戰事需要,可回來之后還在都察院,那就很不妥了。這兩日來,外間多有如此傳言和質疑。畢竟,人無信不立,陳總憲想必也有這個意思。”

    他就不信,張居正會去找絕私交的陳瓚對質!

    聽到張瀚竟然提到陳瓚,張居正面色不變,心中卻是陡然一凜。陳瓚雖說是他的同年,但那位老爺子的絕私交絕不是說說而已,是來真的,但陳瓚也并非一味鐵面,做事對人卻還有相當通融,所以他才在廷推左都御史的結果上尊重了眾意。據他所知,在對汪孚林的態度上,陳瓚的態度就是批駁其錯處,嘉賞其功勞,這讓他很滿意。

    難道自己聽到的只是陳瓚放出來的煙霧?

    “那你以為汪孚林應該如何安置?”

    盡管不能確定張居正是究竟聽進去了自己的勸諫,還是心懷芥蒂由此反問,但張瀚還是決定賭一賭。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開口說道:“他游歷過遼東,還曾經從女真奪回了數百漢奴,又在廣東平盜,分明是在用兵上頗有見解,我以為可外放兵備道。”

    要知道,哪怕是品級最低的兵備道,也就是按察僉事,那也是正五品官!

    張居正身為首輔日理萬機,別說汪孚林一個小小上科進士的安置問題,就連一個兵部尚書的員闕,原本在他的日程中也并不占據最靠前的序列。但是,這五年說一不二的首輔生涯,讓他養成了剛愎不容人置疑的性格,哪怕他并不是真正十分在意汪孚林的官職問題,可也不容外人對自己的決定說三道四。如果張瀚提出的只是把汪孚林降格到萬歷二年那批進士同等官職的建議,他當然會立時痛批一頓,可張瀚的提議簡直比汪孚林眼下任監察御史還要離譜!

    “你這是認真的?”

    “自然。”張瀚看出了張居正的迷惑,心頭不禁暗自冷笑了一聲。

    王崇古和張四維,想要我為了立威立信,就一封信把我拖下水,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兵備道理論上是屬于按察司統轄,但素來日后都是協理軍務又或者提督軍務的巡撫備選,也就是說,和兵部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他這樣安置,看似是為了彌補,賣了身為兵部侍郎的汪道昆一個面子,可萬一張居正起疑,你們也跑不了!

    見張居正眉頭微蹙,顯然也正在往自己刻意引導的某個方向思量,張瀚便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說道:“如若不能放兵備道,至少也可以外放一直隸州知州。”

    知州從五品,有屬州,有直隸州。屬州也就是比縣大一點兒,而直隸州卻是視同為府。兩者品級相同,但分量卻絕不相同。前者可以作為候選已久的二甲進士初任官,而后者卻至少要是二三甲進士的第二甚至第三任官了。但相較于巡按御史,反而沒有那么離譜。但于張瀚來說,拋出前一個提議的意義,卻遠大于這個中規中矩的。

    知道張居正不會這么輕易接受自己的意見,他很快就告退了出來。等到出了這間首輔直房時,他就敏銳地察覺到,有人在偷偷窺伺自己,頓時為之哂然。內閣這地方是各種閑言碎語流傳最厲害的,哪怕以張居正馭下之嚴,也不可能禁絕有人窺探機密,散布流言。可以想見,今天自己的這一番建言,會以最大的速度流傳出去!

    當這一日黃昏,張瀚離開吏部衙門回家之后,一進書房,便有心腹隨從上前稟告道:“老爺,下頭有几個隨從發現,張府的游七之前打聽過老爺的行蹤,尤其是早上去衙門,晚上離開衙門都是走哪條路。”

    “游七?他打聽我行蹤干什么?”

    “聽說,他之前跟著首輔去譚家吊唁的時候,似乎和汪孚林有什么齟齬。”

    張瀚之前千思萬想,只以為那封斷箭上的書信是王崇古又或者張四維的手筆,不過是借刀殺人,因此秉著立威立信的同時,卻又把這兩人拉下水的原則,他才炮制了那番說辭,可如今聽說很可能是游七的手筆,他不由得遽然色變。

    游七不過是張家家奴,這些年卻隨著張居正的當權而越發趾高氣昂,據說連戶部尚書殷正茂等人也給其送過禮,更有不少低品官員奔走門下與其稱兄道弟,甚至其納個外室,還有人千方百計送了一堆賀禮,更是納了那外室的妹妹侄女,試圖與其攀交情!可這些和他沒關系,張居正不管,他自然也只當不知道,可現在卻算計到自己頭上來了!

    “老爺……”

    “查。”張瀚冷冷迸出了一個字,隨即咬牙切齒地說道,“給我悄悄去查游七的一舉一動,看看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別看他眼下囂張得意,只要主家一句話,便能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剛到兵部上任才兩天,王崇古絲毫沒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打算,一應都是參照當年譚綸的那一套,即便是對汪道昆這位從前視作為眼中釘的僚屬,他也顯得客客氣氣——汪道昆在廷推的時候選了他,為此還和侄兒汪孚林鬧翻,這已經都快是滿城皆知的事情了,他就算要給人穿小鞋,也不能急在這一時。

    盡管年紀比已故的譚綸還大六歲,但王崇古對養身非常有心得,自忖還能至少活個十年八年,現在要緊的是坐穩位子。所以,這天聽到張瀚竟然去張居正那邊力陳要把汪孚林外放的消息,他回到家后便吩咐去張四維那邊,如果人回家就請其過來。好在去的人很快就帶著好消息回來,張四維今日不當值,一會兒就過來。

    見到外甥的第一時間,王崇古就沉聲問道:“張瀚今天在張太岳面前的說辭,你聽說了?”

    全都在內閣的一畝三分地上,消息傳得最快,張四維又素來是出手闊綽的人,哪會不知道?他也正好想找王崇古商量,就將自己從几個中書舍人處聽到的說辭綜合一下復述了一遍,末了才有些煩躁地說道:“剛剛傳出汪道昆叔侄反目的消息,轉眼間張瀚就來了這么一招,張太岳今天固然什么都沒說,可我覺得他看我目光有異。”

    “是覺得也許我們暗中授意了張瀚。”王崇古點了點頭,見張四維登時罵了一聲,他便呵呵笑道,“張瀚名義上是六部之首,年紀也不小,但威信卻不過爾爾,否則之前也不至于在吏部尚書的廷推的結果上居于末位。他這是想通過拿下汪孚林,建立他這個吏部尚書的威信。而如果張太岳懷疑,他則已經暗示,此事背后有我們的推手,他只是迫于無奈。還真是如意算盤!”

    張四維也隱隱想到了這一點,可王崇古這么干脆地提出來,他還是感到心頭火氣蹭蹭蹭往上竄去。他對于張瀚自然是根本就不怎么瞧得上——張瀚當過兩廣總督,有俞大猷這樣的大將在,卻還讓倭寇海盜肆虐,論本事遠遠及不上殷正茂以及現在的凌云翼。至于在陝甘總督任上,那更是功不掩過。一想到被這么個人算計了,他哪里咽的下這口氣?

    “舅舅,難不成我們還要力保汪孚林,讓人看看氣度不成?”

    “這時候力保,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王崇古搖了搖頭,見張四維顯然也醒悟了過來,他就敲了敲扶手說,“之前游七不是還領了你一個人情嗎?找他打探打探張太岳的動向,讓他去對付汪孚林。另外,呂調陽此人看似是個老好人,也不大和張太岳爭權,但已經是當到次輔的人了,哪里會真的那么溫和無害?不見當年徐階忍了嚴嵩多久?張太岳肯定防著他。我記得,張家老太爺,今年已經七十四了吧?”

    這話就已經說得非常露骨了。張四維只覺得一顆心砰砰直跳。可要說天命,有人盛年夭亡,有人能活到六七十,卻也有人耋耄之年卻依舊精神奕奕,徽州歙縣許村不就曾有一對獲賜雙壽承恩坊的百歲人瑞夫婦,就在四年前方才去世?但如果真的張居正有可能丁憂,首輔之位落到呂調陽之手,他還要仰人鼻息多少年?

    “舅舅放心,我知道了。”

    “我得兵部尚書之位就已經到頂了,只希望能看到你內閣登頂的那一天。”王崇古毫不掩飾地道出了心頭期冀。

    然而,張四維回去之后不多久,王崇古就從親信口中得到了一個消息。游七之前盯過吏部尚書的行蹤,而有人偷偷摸摸給游七的外室胡氏送過錢。盡管這全都是相當含糊的消息,可他聽在耳中,卻只覺得之前那些松散的一環一環,如今全都一股腦兒串了起來。

    “把這消息也給張閣老送去。”對那親信囑咐了一句,等人悄然退下之后,王崇古便摩挲著虎口,心里思忖要對游七改變一下態度了。

    這樣一個膽大包天的家伙,張四維還以為能夠借著此人把住張居正的脈,可若是真的有一丁點閃失,張居正疑心他們在其身邊安設探子,那就真的是莫大的反噬了!可如此張居正腹心似的人物,如果不能掐死其七寸,一定會反受其害!

    然而,几乎是同一時間,游七卻在外室胡氏的私宅中暴跳如雷。被扒光衣服的胡氏身上滿是一條條鞭痕,卻不敢有任何躲閃,心里卻絕望得無以復加。

    難道要被活生生打死?

    “該死,該死!哪里會有這么巧的事,我派去的人正在打探張瀚的行蹤,他就突然跑到老爺面前來了這么一出,這不是往我頭上扣屎盆子嗎!你說,之前到底是誰給你送的銀子!”

    PS:第一更。順便提一句,萬歷中后期,廷推改成記名投票,且推荐人得負相應責任,于是黨爭愈烈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02:18
第767章 仇人太多的汪孚林

    自從被游七贖身納了回來作為外室,胡氏不但脫離苦海,而且只要把游七伺候舒服了,別的和那些豪富之家的貴婦千金沒什么兩樣,不管是什么綾羅綢緞,還是奇珍異寶,又或者珍饈美味,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得不到的。但她心中很清楚,那是因為游七仔仔細細盤查過她的底,確信她和京城任何一家達官顯貴都沒有任何關系的緣故。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家并沒有那么清白,可如果她敢吐露出自己背后的那位主兒,那才是真正天大的禍事。

    可如今游七那一頓劈頭蓋臉的鞭笞,逼問的卻是她根本不知道的事情,她几次忍不住想要拿出自己背后的人當成法寶,逃脫這頓毒打,好容易方才硬生生咬牙忍住。直到游七打累了,把鞭子一扔,終于瞅到一絲空子的她方才奮起最后一點力氣,一下子扑上去,死死抱住了游七的大腿,哀聲求告了起來。

    “七爺,七爺,您是知道我的,我平時是有收人銀子引荐到您面前,可哪一次不是您先點了頭的?我這次是吃了豬油蒙了心,只想著先收一百兩,事成之后別人還會再給我五百兩,只想我日后人老色衰的時候,還能有點私房,這才在您面前提了這件事,可我也不是成心的,哪里知道那人送錢竟是包藏禍心,更沒想到他送了第一次錢之后就再沒了音信……唔!”

    因為下頜一下子被人捏住,胡氏疼得呻吟一聲,卻是再也說不下去了。可她被強迫仰著腦袋,眼睛直接對上了游七那寒光四射的眼神,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她只聽得耳畔傳來了一個陰冷的聲音:“你能確定,那個給你送錢的,是西北的口音?”

    “是,能確定!”胡氏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賭咒發誓地說道,“我當年在媽媽那兒見過好几個西北的客人,肯定不會有錯。”

    “西北的地方可大著呢,陝西、甘肅、山西,到底是哪一邊的?”

    “這……”胡氏見游七眼睛一瞇,余光瞥了一眼地上的鞭子,她登時打了個哆嗦,慌忙說道,“是山西的,應該是山西的!”

    “說清楚,是陝西,還是山西!”

    最會察言觀色的胡氏看到游七臉色猙獰,但在說到后一個詞的時候,口吻尤其殺氣騰騰,她登時心中一動,隨即便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大聲說道:“是山西,山西,對,就是那些晉商的口音!”可發現游七眉頭一皺,她意識到自己為了逃過這一劫實在是太心急了,又連忙補充道,“那人是用了官話作為遮掩的,可西北那地方出來的人,說話總有些改不掉的習慣,我從前聽見過很多次,不會錯的。”

    為了証實自己并非胡言亂語,胡氏還特意仿照自己見過的那几個附庸風雅的晉商吟詩時口氣說了几句話,見游七面色稍霽,似乎相信了自己的話,她方才故意扮成柔弱,嗚嗚哭泣了起來。當看到游七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她只覺得自己在鬼門關上打了個轉,整個人一下子癱軟在地,按著胸口的手甚至還在微微顫抖,至于遍體鱗傷帶來的鑽心疼痛,她反而都暫時拋在了腦后。若是過不了這一關,別說這樣的好打,就連性命也會一并斷送了!

    果然,胡氏隱約聽到外間傳來了說話的聲音,等好半晌掙扎著爬起身之后,艱難膝行爬到門口,透過門縫得知游七已經離開了,長長舒了一口氣的她立刻癱坐在地,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出聲叫了一個丫頭進來。

    進屋之后,盡管看到胡氏身上這般慘狀,那丫頭嚇得魂不附體,可平日里女主人素來出手大方,她還是硬著頭皮幫忙上了藥,又為其換了一身衣裳,最后把人扶上了床去。只可憐胡氏前胸后背傷痕累累,怎么躺著都會碰到傷口,卻也只能咬牙苦苦忍著,又吩咐這丫頭去門口打探。

    “奶奶,七爺走了。”

    “真的走了?”

    “門上說,七爺氣沖沖出去,應該一時半會不會回來。”

    得到這樣一個答復,胡氏如蒙大赦。她一把拽住那丫頭的手腕,低聲吩咐道:“你換一身衣裳,然后去對門上說是去找大夫,然后悄悄去醫館買几瓶上好的金瘡藥回來。但你去過醫館后,記得再雇車去一趟李皇親清華園,把這個給門上一個叫做喬五爺的人看。”

    她隨手捋下手中一個玉鐲塞到了那丫頭手中,見那丫頭滿臉的惶恐不知所措,她就加重了語氣道,“如果有人見你,你就對他說,游七爺想把汪孚林趕出都察院,結果事情出了岔子,他因此勃然大怒。這事情非同小可,我得見人一面說清楚。”

    那丫頭雖說不懂那些大事,可聽到這里已經腿都軟了,竟是帶著哭腔道:“奶奶,我不敢……”

    “你要是不去,那就只有死!”胡氏卯足勁恐嚇了那丫頭几句,等看到人猶如小雞啄米連連點頭,她這才放軟了口氣溫和撫慰了几句,不外乎是事成之后賞賜田地。等到那丫頭擦干眼淚,把手鐲戴到了手上,行了個禮后快步離去,胡氏方才重重倒在床上,隨即痛苦地抽著涼氣,那一條條傷口全都鑽心似的疼痛。

    雖說那位未必會答應見面,但要是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游七就為了把自己給摘干淨,把她丟出去當替罪羊,又或者干脆殺了她滅口,她總得試一試有沒有活路!

    胡氏絲毫沒料想到,當那丫頭順利出了門之后沒多久,就被人給截住了。有人用破布堵了她的嘴后,就猶如老鷹捉小雞似的將他拎到了一條暗巷里。看清楚面前站著對的赫然是游七,那丫頭都快嚇傻了。相比先前胡氏的硬挺,她只挨了兩巴掌,就痛哭流涕什么都招了出來,包括胡氏給的那手鐲也雙手交了出去。眼見游七那張臉上陰云密布,她慌忙連連磕頭道:“七爺,都是奶奶讓奴婢做的,她說要是不去就要了奴婢的命,奴婢實在是不敢不聽。”

    “她要你去你就去?你是誰買來的人?”

    游七冷冷迸出了這么一句話,隨即沖左右使了個眼色,等到他們重新堵了那丫頭的嘴,把人三下五除二捆了,他便微微點了點頭,看著他們把人架了出去。這么一個知道太多的丫頭,怎么能留著作為把柄?

    當只剩下他一個人時,看著手中那個看似只是胡氏當年贖身時帶出來,口口聲聲說存個念想的手鐲,他只覺得心里彌漫著一股寒氣。他剛剛抱著一絲疑慮,所以才派人守株待兔等兩三天,誰知道他才一走胡氏就露出了馬腳來!可是,胡氏竟然不是派人去見王崇古或是張四維,而是去李皇親清華園,那簡直太出乎他意料了!

    “汪孚林啊汪孚林,你仇人還真多!”

    嘴里這么說,游七卻只覺得自己眼下就如同被人從水里撈出來,丟上了砧板的魚,甭提多難受了。他在京城手眼通天,那是因為他的主人是張居正,可如今一頭牽扯到吏部尚書張瀚,一頭牽扯到王崇古和張四維,還有最后一頭,竟然關聯到李太后的娘家!思前想后,游七就輕輕咬了咬牙,猛地下定了決心。

    解鈴還須系鈴人!

    盡管兩年前汪孚林從遼東回來時,游七正好在京城,于是照了一面,后來又聽說汪孚林把沈懋學等人住過的,一座地處偏僻的小客棧給買了下來,可他真正找到這里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心里一陣怪異感。歙縣徽商三大家汪、程、許在東南正是如日中天,汪孚林卻在京城就住這種破地方?左右隔壁全都是些破爛民宅,這胡同更是一下雨就絕對會積水,平日里步行走在其中也是一腳高一腳低,別人是要炫富,汪孚林這是要哭窮?

    可是,當游七讓隨從敲開門的時候便發現,兩扇普普通通的黑漆大門里頭,赫然是一座石質大影壁,分明別有洞天。果然,隨著通報之后,一個少年郎匆匆出來迎了他入內,他繞過這影壁,就只見內間屋舍全都經過精心修繕,地上的青石雖不是塊塊同樣尺寸,天衣無縫,但大大小小排列成各種很有規律的圖案,再用灰漿勾縫,看上去也顯得質朴大氣。迎面一座三間如同廳堂形制的屋子大門緊閉,上頭懸著澄新堂三個字,卻讓他哂然笑了一聲。

    這算什么,仿照南唐時赫赫有名的澄心堂嗎?

    相對于這種腹誹,他最在意的還是汪孚林讓人迎接,而不是親自出來的態度。要知道,就連朝中某些二三品的大員都不敢如此怠慢他,汪孚林從哪里來的這底氣?要不是他敏銳地意識到此次自己被人算計,不得不從汪孚林這邊打開突破口,哪里會特意送上門來!

    壓下心頭不快,游七跟在一聲不吭的陳炳昌身后,一直來到了一個看上去逼仄狹窄的院子。他怎么都不相信這是汪孚林用來待客的地方,眉頭不用說皺成了一團,卻是再也忍不住了:“汪侍御莫非平時見客就在這里?”

    陳炳昌跟著汪孚林這么久,再說來時汪孚林特意吩咐過,此時他就客客氣氣地說道:“游七爺還請在此稍等片刻,汪爺會了客就見您。”

    簡直欺人太甚,他游七什么時候被人這樣干晾過!

    游七差點氣得七竅生煙,可陳炳昌的后一句話,卻讓他一下子被澆了一桶涼水。

    “不過汪爺說,如果游七爺等不及,眼下就過去也行,橫豎您也不是外人。首輔大人家二公子剛剛才過來拜訪。”

    俗稱瓊林宴的新進士恩榮宴后,才剛剛授官翰林院編修的張嗣修來了?他怎么不知道!

    游七只覺得又驚又怒,死死壓著這才沒有在陳炳昌面前表露出來,第一次覺得自己這會兒跑來實在是挑錯了時候。他要是過去,要找什么理由對張嗣修解釋他特意跑過來?可他要是拔腿就走,汪孚林照樣可以在張嗣修面前不動聲色吐露一兩句話。進退兩難的他著實來不及考慮太多,最終還是跟著陳炳昌進屋坐下。

    隨著有小厮進來送上茶水點心,陳炳昌陪坐在一邊,卻只是呆呆的不說話,游七哪里見過這等木知木覺沒眼色的陪客人,只覺得煩躁極了。果然,他打疊精神探問了陳炳昌几句,得知這個少年秀才是汪孚林的書記,是廣東的三個幕僚中唯一一個帶到京師來的,他一下子想到了之前隱約聽到的一點風聲,意識到這小子就是和那瑤女結緣的陳炳昌。

    可是,隨著話題的深入,他越來越覺得汪孚林大概是看著人太呆才挑中的,這竟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悶屁,只會嗯嗯啊啊的角色!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方才聽到門外有人叫了一聲,這時候,就只見陳炳昌噌的一下站起身來,沖他歉意地笑了笑:“汪爺那邊應該結束了,我這就帶您過去。”

    游七本就等得不耐煩,因此陳炳昌這么說,他也沒太在意就起身跟了出去。然而,等到穿過兩個門洞,進了一個寬敞得多的院子時,他卻和正送客的汪孚林迎面撞了個正著。眼見得作為客人的張嗣修詫異地向自己看了過來,頭皮發麻的他慌忙開動腦筋,一下子就想到了一個最好的理由。于是,他快步上前行禮,等起身之后就垂手說道:“二公子,我是特意找汪侍御商量譚家那家鋪子的事。”

    “哦。”張嗣修不比長兄有些書呆,也不比張懋修的疏朗,他卻是個心思極其縝密的人,一看游七那看似理直氣壯,實則眼神亂轉的表情,他就知道游七此來絕對不是那么簡單。他當然不會當面拆穿,笑了笑后就對汪孚林說道,“世卿不用遠送,我就是特意來看看你。你也是的,就算外頭傳得沸沸揚揚,說是你不適合留在都察院,你也不用賭氣上書要外放州縣,你之前收攏海盜的功勞都還沒賞呢!之前都察院陳總憲特批給了你二十天假,你現在又悶頭在家請病假,真被人說撂挑子怎么辦?”

    “唉,我知道了,多謝張二兄。”汪孚林苦笑著拱了拱手,等看到游七側身而立,恭恭敬敬地目送了陳炳昌陪同張嗣修出門,他方才似笑非笑地問道,“游七爺真是為了譚家的事情找我?”

    此時此刻,張嗣修還沒走遠,剛得知汪孚林竟然也上書添亂而心中狂跳的游七乍然聽到這個問題,只恨得牙癢癢的。然而,他更加悚然的是,前邊張嗣修的腳步竟是顯然停了一停。他不得不用透著凶光的眼睛瞪著汪孚林,旋即一字一句地說道:“汪侍御,有話進屋說如何?”

    “那就請吧。”汪孚林嘴角一挑,笑容可掬地說,“我們好好聊一聊。”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02:33
第768章 交鋒,鄉黨

    好好聊一聊。

    這五個字聽上去,似乎是老朋友之間親切對話的開始,但游七卻知道絕對不是,就連悄悄閃人的陳炳昌,也知道接下來恐怕是不輸于在廣州那會兒,汪孚林對上一大堆官員時的交鋒場景。只不過那時候在場的人多,眼下在場的人少而已。雖說他很好奇到時候會是如何唇槍舌劍的場面,可他很清楚游七乃是首輔家奴,一會兒的那些對話絕對不適合自己聽。

    沒見這屋子附近最近的人,也都守在二十步開外的院門?圍牆四周圍也是一樣不許留人!

    游七在張家呆了這么多年,盡管大多數時候都跟著張居正,可對于張嗣修這位二公子的秉性,那也有相當的了解,所以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到來已經讓張嗣修起了疑心。可是,來都來了,而且恰好撞在了張嗣修眼中,他也只能選擇一條道走到黑。跟著汪孚林進了屋子之后,他就冷冰冰地說道:“汪侍御,我游七這輩子也見過不少有野心有手段的人,可在你這年紀的時候,卻還沒人比得上你!”

    “游七爺這話實在是不大確切。要說手段,我還自忖有點兒,可野心嘛,我卻很少!只要能夠衣食無憂,逍遙自在,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見汪孚林擺出這么一副樣子,游七心中憋火,可他沒時間在這和汪孚林打太極,干脆單刀直入地問道:“可汪侍御就算真的沒什么野心,想來也不會希望背后中人暗箭吧?這些天關于你當初立誓不入都察院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更有吏部張尚書到首輔大人面前親自提這件事的先例在,想來你也應該知道,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我也不怕告訴你,這背后不但有為了立威立信的吏部尚書張瀚,還有和你不對付的王崇古和張四維,更涉及到李皇親清華園中的某位皇親。”

    “原來如此。”汪孚林皺了皺眉,隨即就豁達地一笑道,“就和游七爺你說得一樣,我就算沒野心,也不喜歡在背后被人捅刀子。不招人嫉是庸才,雖說我不明白在哪招惹了這三撥大人物,可還是要謝謝游七爺您特意跑到這來提醒我一聲。回頭若是張二兄再來,你要不要我在他面前挑明,你這是專程來提醒我的?”

    游七沒想到汪孚林竟然如此滑不留手,如此無賴透頂,險些沒氣得破口大罵。他用力一蹬地面站起身來,盯著主位上的汪孚林,厲聲問道:“汪孚林,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敢說不是你在背后算計我?”

    “游七爺,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汪孚林一推扶手,也隨之起身,“我之前先是回徽州老家養病,而后又去廣東上任,算起來回到京城的日子連一個月都還沒有。我和你總共才見過几面,我算計你干什么,你和我有什么過節嗎?哦,要是你想說譚家那點事,不錯,譚家老管家在我面前千求萬求,我不忍心,就買了那個鋪子和田庄,至于送到首輔大人那里,又讓你幫忙經營,這只是解鈴還須系鈴人,談不上過節。當然,你要覺得這就是過節,那就當是好了,我汪孚林什么時候怕過事!”

    見汪孚林說著說著便滿臉譏誚,游七反而疑惑了起來,暗想自己當初在南京的行蹤只有孟芳知道,如果孟芳那邊沒露出口風,汪孚林還真可能不知道。盡管心底深恨汪孚林替譚家一介家奴瞎出頭,連帶舊日芥蒂一起浮上心頭,這才想把人拉下馬,可如今他更在意的是誰在背后算計自己。畢竟,哪怕背靠張居正這座大山,可無論是張瀚,還是王崇古張四維,又或者是李太后的娘家,全都不是他能夠在明面上抗衡的!

    “汪孚林,你就真的不想查近日京城這滿城風雨是誰煽動起來的?”

    “當然想查。”汪孚林呵呵一笑,隨即卻搖搖頭道,“只不過,游七爺莫非忘了,京城有錦衣衛,還有東廠。”

    差點忘了這京師之中除卻張居正,還有同樣一手遮天的馮保!

    游七卻是一下子神經緊繃。張居正和馮保是彼此扶助,几乎默契無間的盟友,可底下人卻沒有那么好的關系,他和深受馮保重用的幕僚徐爵便是如此。他瞧不起徐爵當初一介刀筆吏,犯了事充軍卻逃回來投奔馮保,這才有了今天。徐爵也瞧不起他不過一介家奴的出身,背地里沒少說他的壞話。只不過彼此都需要打探對方主人的消息,因此常常在一塊走動,虛與委蛇,口蜜腹劍而已。

    眼下京師之中竟然陡起這般風波,而且偏偏他還有那樣的行跡流露在外,偵緝小校密布的錦衣衛和東廠會不知道?換言之,馮保會不知道?

    想通了這一點,游七再也不想在汪孚林這么一個小人物處浪費時光了,冷笑一聲便拱拱手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叨擾汪侍御了,告辭!”

    眼看游七匆匆出門,剛剛總共沒說几句話,卻挑明了自己態度的汪孚林摸了摸下巴,暗想這還真叫是情報抓得准,做事十分准。要不是游七到這里來時直接撞見張嗣修,就沒有這么好的效果了。接下來游七肯定要去和馮保手底下最得用的幕僚徐爵扯皮,至于是否會真的查到張瀚以及王崇古張四維頭上,而且會查到點什么東西,他只需要看熱鬧就行了,一點都不擔心會牽扯到自己身上。

    他總共就派出去兩個人。一個是到胡氏那邊出錢買通她在游七面前說話的人,那小子早就不在京城了,再加上當初見胡氏之前就經過巧妙裝扮,改換口音,誰能想到葉青龍這個徽商大掌柜竟然能有搖身一變扮成中年晉商的本事?

    而給張瀚來了一封匿名信的人,則是他身邊的封仲,根本連臉都沒露,支使了乞丐投書之后,事后一路從暗巷改頭換面跑路回來,沒有經過任何熱鬧地段,衣衫都早扔了。這年頭又沒有監控探頭,錦衣衛和東廠縱有天大的本事,查得到他身上才有鬼!

    他圍繞王崇古、張四維、游七、張瀚等人准備了一攬子很多方案,有些用了卻沒有奏效,此次起效用的不過是其中之二,關鍵在于情報。范斗留在京師這兩年,是給他收集了不少情報,但更重要的是他那岳母大人跟著岳父大人在京師做官,真真沒閑著!要不是蘇夫人,他怎么知道游七納了個外室胡氏,而且人竟然是武清伯李偉次子李文貴埋的暗樁?話說回來,這么隱祕的消息,錦衣衛和東廠都未必能知道,蘇夫人哪打探到的?

    不過,經他這么一提醒,游七察覺到之前那般又是散布關于他的流言,又是打探張瀚的行蹤,這般行跡全都可能落在東廠又或者錦衣衛眼中,接下來恐怕得去找馮保的心腹徐爵商量了。可是,張馮看似是一體,底下人卻又哪里會真的親密無間,他倒要看看,游七到時候會用什么伎倆!

    正被汪孚林念叨的蘇夫人,這時候正在對下頭媽媽說著要送去徽州去給小北的東西。雖說也曾經打算過自己去一趟徽州,照應一下結婚五年才總算快修成正果的小北,可想到當初葉明月身懷六甲在許村時,她也沒去,而且歙縣還有把小北當成自家女兒似的公公婆婆,她就決定不要越俎代庖,而是相信那邊的親家。可送去的人和東西,她卻一點都沒吝嗇,這其中還包括從寧波過去的几個葉家老仆。

    直到眼看人磕頭之后退下出發,她才輕輕嘆了一口氣,回到位子上坐下了。

    隨手翻了翻手中賬冊,她就想到上次汪孚林來時,聽她提到游七納的外室竟然是李文貴埋的暗樁時,那猶如見鬼的表情,一時不禁莞爾。

    游七身為張居正身邊最得勢的家奴,本來就是需得重點盯著的人物,而李太后娘家并沒有太大的實權,本來不在注意之列。可上次汪孚林離京時對她提起過,李文貴想要與其聯手做生意不成,于是悻悻而去,她就注意到了這位不能繼承爵位,野心卻不小的李家二國舅,因緣巧合才打探到這個膽大包天的家伙竟然敢在張家家奴的身邊安釘子。

    關鍵時刻,這一手要是引爆出來,那可是驚天動地的事,這次提前用上雖說有些可惜,但她又不曾奢望過張居正會因為游七那點私事把事情捅到李太后那里!

    “夫人,老爺回來了!”

    對于葉鈞耀這么早就趕了回來,蘇夫人有些驚訝。她剛站起身,就只見葉鈞耀氣沖沖地進了屋子,重重摔下門帘就罵道:“氣死我了,就連戶部都在傳孚林的壞話,大司徒也不管一管,孚林可是他老鄉!”

    蘇夫人差點沒被葉鈞耀這口氣給逗得笑出聲來。然而,女婿和自己私底下商量,用“自毀前途”的辦法算計几撥勢力,卻偏偏瞞著葉鈞耀的這件事,她卻不好說出來,免得葉鈞耀性子太急,一旦心里有打算,在人前就裝不出氣急敗壞的樣子,到時候露了馬腳。

    于是,她笑著起身迎了上去,給葉鈞耀脫了烏紗帽圓領衫,遞給一旁的丫頭后,將其按了坐下,又親自接過另一個丫頭送來的茶放到了葉鈞耀面前,這才寬慰道:“不招人嫉是庸才,這話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這不是心里急嗎?還有少司馬,孚林就是性子急和他吵了一架,他竟然就真的由得孚林搬了出來,那可是他侄兒!要不是因為這事,這几天怎么會有人在我面前冷嘲熱諷,甚至還有人暗示我這個戶部郎中也當不了几天,氣得我成天和人打嘴仗!”

    女婿可不是就要借助你這葉大炮的性子?

    蘇夫人心里這么想,臉上卻越發柔和,一番軟話說下去,葉鈞耀頓時百煉鋼化成繞指柔,滿肚子火氣漸漸就消散了開去,夫妻倆的話題不知不覺就轉到了四月的館選。此次參加會試的朝堂高官子弟,張居正之子張嗣修因為欽點榜眼,直接進了翰林院,而呂調陽之子呂興周和王崇古之子王謙都在二甲前列,而諸如汪道昆之弟汪道貫這樣的大臣家子侄在榜,那就不值一提了。但從一般情形來看,這些人能夠通過館選,留為庶吉士的可能性很低。

    畢竟天下人又不是都眼瞎了,高官家子弟考中進士也就算了,還想和人搶庶吉士,也就是儲相的名額,不怕犯眾怒?除非是才華驚天動地,人盡皆知,否則想都別想。沒看當初楊廷和為首輔,他那聞名遐邇的才子兒子楊慎中個直接能進翰林院的狀元,都還被很多心懷不滿的言官人詬病?再說,本朝以來,一門三尚書的事情屢見不鮮,可從來沒出過一門兩閣老!畢竟,閣老方才是真正決策把持政務的關鍵人物,長久政出一門,誰都沒法放心。

    “仲淹要是能夠考中庶吉士,汪家這才算是真的穩若泰山。可照如今這架勢……難啊。”

    葉鈞耀長長嘆了一口氣,想起前兩天來家里拜訪的同鄉屠隆。要說鄞縣進士,大明開國這么多年,其數量在整個浙江僅次于余姚,文采風流,人才濟濟,尤其是嘉靖年間,那會兒范欽、屠大山、張時徹被稱之為東海三司馬,小小一個寧波府鄞縣,竟是出了兩個兵部侍郎,一個兵部尚書。

    但屠大山奪職為民,范欽因為朝政為嚴嵩父子把持,辭職不赴兵部侍郎之職,而張時徹也是在南京兵部尚書任上被嚴世蕃排擠而辭職歸鄉,總體來說,就是仕途都屬于戛然而止。

    即便這三人退了下來,甬上風流人物,仍舊光耀一時,先是有汪鏜孫任南京工部尚書,如今在朝的杰出人物,則是嘉靖四十一年申時行那一榜的榜眼,禮部侍郎余有丁。而葉鈞耀的同年,以三甲一百三十六名通過館選為庶吉士,散館后留館為翰林院檢討,如今已經不聲不響升了翰林院修撰,甚至躋身為日講官的沈一貫也是后起之秀。

    相比這些人,以及出自鄞縣真正名門屠家的屠隆,他葉鈞耀從鄉試開始就一路磕磕絆絆,當年在鄞縣的那些文會詩社上,他也一貫默默無聞,沒人想到他不聲不響就到了京官五品,而且靠的竟不是鄉黨,而是歙黨之力!

    看出葉鈞耀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蘇夫人便打岔道:“老爺,禮部余侍郎前兩天命人送了請柬,他家即將迎娶子婦,未來兒媳婦家和沈翰林家有親。你進京已經好几年了,鄉黨那邊素來都只是面上功夫,節慶隨禮,露個面而已,這次不妨多與人交接交接。”

    見葉鈞耀滿臉詫異,隨即眉頭緊皺,顯然對那些從前對他不大熱絡的同鄉同年很不感冒,蘇夫人少不得再苦勸了一番,等到丈夫不情不愿地答應會去,而且絕不會半路逃席,她才在心里暗自舒了一口氣。

    鄞縣和余姚進士太多,但正因為人多,所以各有各的訴求,所謂鄉黨也是要看是否親朋故舊。葉鈞耀從前不受重視,但現在已經是戶部一司之主,很值得別人拉攏了。不說改旗易幟,可一旦能在鄉黨之中建立起一定的地位,那便不但能幫到自己,還能幫到女婿。按照汪孚林的說法,正五品的京官在朝中要再進一步相當困難,那么不如趁著如今局勢莫測,謀求外放一任知府,又或者蘇松這樣重要的分守道,邁出從五品到四品的堅實一步。

    然而,趁著葉鈞耀去沐浴更衣,一個心腹媽媽閃進來之后,卻是貼著蘇夫人的耳朵說道:“夫人,游七把他的那個外室身邊人全部賣了,看樣子似乎是察覺到了一些東西。”

    “哦?”蘇夫人忍不住轉了轉右腕的手鐲,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想個辦法,讓李文貴知道,他安的引線要爆了。李文貴為了摁住事情,少不得就要對游七下手了。”

    “是。不過,游七軟禁了這個外室之后,去另外那個外室那兒就勤了很多。而且,這几天他在張府呼朋喚友拉關系,不知道想做什么。”

    “到這份上,他已經被逼到了死角,咱們什么都不用做,只看熱鬧就行了。”

    PS:就一更,不過字數挺多了。話說明代常有一門三尚書的佳話,比如余姚孫家,但一家同姓出兩個閣老的事,好像是真沒有的。相反,閣老家一般都敗落挺快的,兩代之后,第三代就不行了
ben59 發表於 2017-5-23 02:47
第769章 衙內揍家奴

    自從正德年間曇花一現的西廠和內廠被裁撤之后,皇城南面錦衣衛后街和江米巷夾著的錦衣衛衙門,皇城東面東廠胡同的外東廠,便是整個京師中唯二最最神祕的地方。但整個嘉靖年間,除卻陸炳最炙手可熱的那些年,其他時候,廠衛大多都非常有節制,尤其是東廠,一貫被錦衣衛壓得死死的。直到萬歷皇帝登基,曾經提督東廠的馮保一下子成了司禮監掌印太監,內臣第一人,這種情形方才倒了過來。

    歷經多少年,東廠總算真正壓倒了錦衣衛!

    因而,馮保身邊的人都能夠在這座外人眼中頗為神祕的東廠中自由來去,這其中自然包括曾經只不過是個逃軍的徐爵。

    徐爵這一年四十五歲,年紀比游七還大几歲,因為早年曾經被充軍甘肅的緣故,他的臉上還留著當年顛沛流離生活的痕跡,年紀還不大,額頭上几條橫紋卻猶如刀刻一般,雖是多年在馮家生活優裕,臉上的皮膚卻仍是糙得有些硌手,配著那很有些陰森的眼神,一直有人在背后腹誹當初馮保為何居然肯收了他做門客,甚至為其除了罪籍,甚至還謀了個南鎮撫司錦衣百戶的官職。

    在別人看來他如今的境遇簡直是祖墳冒了青煙,但徐爵心里卻并不滿足。原本理刑之權在北鎮撫司,可這些年來,但凡需要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會審的案子,列席的往往只有錦衣衛緹帥,北鎮撫司都輪不上,更何況只空有一個名頭的南鎮撫司?

    奈何他萬萬不敢在馮保面前露出任何怨望,免得這位首榼認為他不滿地位,但東廠的內臣也好,小校也好,卻有不少猜到他心懷野望。沖著他在馮保面前堅實的地位,就每每有人把各種機密消息先通報到他這里。

    因此,王崇古通過廷推成了兵部尚書之后,關于汪孚林的一系列事件,徐爵自然而然第一時間就知道了。透過東廠的情報網絡,他很快就察覺到游七這位“老朋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自然免不了盤算。

    這些年馮保和張居正之間合作得相當好,一個掌內,一個掌外,五年來別說翻臉,馮保几乎就沒有駁過張居正任何面子,但張居正對馮保也素來保持著相當的敬重,逢年過節送禮不斷。可徐爵身為馮保得力的幕僚,和張居正心腹的家奴游七,是內相和外相往來的橋梁,卻素來有些較勁的意思。

    此時此刻,他就坐在外東廠那專門辟給他的屋子里,笑瞇瞇地對一個心腹校尉說:“這次打探到這么多端倪,你功勞不小,回頭我自然重重有賞。”

    “那小的就多謝徐大人了!”那校尉知道徐爵不喜歡徐先生這個稱呼,而更熱衷于人家稱呼大人,因此又驚又喜的他自然樂得巴結,隨即又立刻跪下磕了一個頭,可他才剛剛站起身,外頭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徐大人,馮公子那兒出事了!”

    所謂的馮公子,徐爵不用人細加解釋,就知道那是馮保的侄兒馮邦寧。只不過,馮邦寧除卻去做馮保吩咐的事時對人還存著几分客氣,在外卻素來驕橫跋扈,又因為馮保無子,將他這侄兒素來當成兒子一般看待,隨從都是給足的。所以,徐爵怎么都想不通,馮邦寧那邊會出什么事情。可他是馮保的門客幕僚,馮邦寧也算是半個少主人,因此他不假思索站起身,快步出了門去。聽說馮邦寧竟然是和人當街打架,他頓時嘴角抽搐了兩下。

    這要是文官,最多和馮邦寧斗斗嘴皮子,怎么也不至于一捋袖子親自上,可勛貴除卻李皇親家,其余的絕對沒這膽子,到底是和誰打起來了?

    可那報事的小校一時半會說不清楚,只知道打架的地點是在東安門大街和崇文門里街的十字路口,距離這里不遠。徐爵也來不及多問。本著多帶几個人不吃虧的宗旨,他便把眼下在外東廠的二十几個奏事校尉全都給帶上了。然而,京師不許打馬飛馳,雖權貴亦然,眾人哪怕是東廠出來的,也全都不敢有違禁例,因此徐爵帶著几個人縱馬小跑,那十几個年輕體力好的則干脆抄近路用兩條腿跑過去,卻沒有一個嫌累。

    最好到那里的時候能夠讓馮公子看見滿頭大汗,想來也會嘉賞他們的殷勤。

    然而,等到徐爵在內的二十几個人分成兩撥,几乎不分先后地趕到那里,卻只見十字路口已經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而他們看到的完全不是馮邦寧受欺負的情景,而是這位馮大公子正手提鞭子沒頭沒腦地追打一個年輕男子。被打的人一面抱頭鼠竄,一面罵罵咧咧。長舒一口氣的徐爵最初還打算看看熱鬧,可當兩邊的對話越過看熱鬧的喧嘩人群,有只言片語傳到了他的耳中時,他就一下子變了臉色。

    “馮邦寧,你不要太過分了,你是馮公公的侄兒,可我也是張家的人!”

    “張家的狗而已,也敢在我面前亂吠?”

    “我都已經給你賠禮了,你還張口就罵,我還口那又怎樣?你再下手,我回去便稟告首輔大人!”

    “首輔大人會為了你這么個長班出頭!做夢!”

    見馮邦寧一面罵一面兜頭兜臉就是鞭子狠狠抽下來,姚曠簡直都快氣瘋了。他不過是奉張居正之命,去同樣今日休沐的殷正茂家中捎句話,誰知道竟然會半道上遇見醉醺醺的馮邦寧,而馮邦寧好好騎著馬,竟是突然就莫名其妙在他面前跌了下來。他見馮邦寧露出丑態,一時忍不住就笑了一聲,偏偏就被這家伙給看到了,揪著他不放不說,還一定要當街磕頭認錯!

    他雖只是區區長班,一介家奴,可因為出自張家,就是到了那些高官門庭,別人也都對他客客氣氣,哪里吃過這樣的啞巴虧,自然咬牙硬頂,結果一來二去就和馮邦寧扭打了起來。馮邦寧身邊兩個隨從最初還只是拉拉偏架,可眼看年輕力壯的他還是占了上風,也不知道是誰悄悄遞了馬鞭子給馮邦寧。這下子,赤手空拳的他便吃了大虧,就只剛剛被追打的這會兒,身上也不知道挨了多少鞭子,火辣辣的疼痛鑽心。

    眼見得此刻又是一鞭子飛下來,姚曠咬牙舉起左臂一擋,也顧不得痛,突然伸手拽住鞭子用力一拉,終于將這沾了自己不知道多少鮮血的凶器給奪了過來。盡管他很想揮舞鞭子也給馮邦寧一頓狠的,一報之前的一箭之仇,可對面馮邦寧是個喝得半醉的醉鬼,打他一頓還能振振有詞,可馮邦寧那是有官身的,要是他也忍不住還手,屆時自家主人家法森嚴,他就說不清楚了。

    于是,姚曠強忍怒火,一手拿著鞭子蹬蹬蹬后退几步,就厲聲叫道:“馮邦寧,你等著瞧!”

    當徐爵發現馮邦寧打的人非同小可,帶著兩個人使勁擠到人群前列的時候,卻發現剛剛挨打的人已經沒了蹤影,而馮邦寧則是在那暴跳如雷。盡管還沒到馮邦寧近前,但看著這位公子眼睛發赤,面色酡紅,就知道這顯然是喝多了,登時心里咯噔一下,連忙對身邊隨從吩咐了一聲,讓他們趕緊去驅散人群,這才快步走上去,重重咳嗽了一聲。當馮邦寧扭頭看過來的時候,他便立時開口說道:“馮公子,馮公公捎話出來,要在外東廠見你。”

    如果徐爵直接勸解,馮邦寧如今酒勁上來六親不認,興許直接把氣撒了上去,可一聽到馮公公三個字,他登時打了個哆嗦,滿腦子酒勁一下子消解了三分,竟是喏喏應是,再沒有半句托詞。而馮邦寧的兩個隨從發現一場當街斗毆竟然把徐爵給驚動了出來,那就更是連個屁都不敢放了,眼睜睜看著徐爵派了兩個人直接攙扶,又或者說是架了馮邦寧就走,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追了上去。

    直到把人帶進了外東廠,徐爵找了間空屋子安置了馮邦寧醒酒,這才趕緊寫了一封親筆信,把馮邦寧可能打了張居正家中奴仆的事給說了——那會兒最初的看熱鬧心態變成錯愕莫名之后,他就已經認出了那是張家頗有點臉面的長班姚曠,但此刻還是決定在信上含糊一些——然后,他就找了個外東廠常駐的內官,托人捎信進宮給馮保。然而,大半個時辰后,當那內官匆匆回來的時候,卻告訴了他一個不怎么好的消息。

    馮保陪著慈聖李太后到萬壽山上去了,他近不得前去,只能把信留給了馮保一個親近的干兒子。

    按理說不過是馮邦寧這個馮保的侄兒醉酒打了張居正一個家奴,針眼大小的事,但馮保和張居正一個內相一個外相,始終合作無間,徐爵當然不敢等閑視之。聽說馮邦寧還在呼呼大睡,他一面在心里羨慕這么個惹了禍還渾然不知的家伙,一面卻不得不緊急開動腦筋,最后干脆給之前那內官留了句話,直接趕往了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

    他是馮保的親信,來來往往這里很多次了,今天卻是才到門口就發現門房的眼神有異,頓時心里咯噔一下,暗自把馮邦寧給罵了個半死。

    平日在錦衣衛做事還算牢靠,今天怎會突然醉成這樣子!別家的人打了就打了,可怎會連張府家人都二話不說揮鞭就打,這不是激起眾怒了?

    和門上寒暄兩句之后,徐爵就笑容可掬地問道:“請問游七兄弟可在嗎?”

    “在是在,只不過……”那門房有意拖了個長音,隨即才壓低了聲音道,“這會兒七爺肯定正在和老爺說話呢,恐怕不方便見徐爺。話說回來,老爺之前正好要派人給馮公公送信呢,徐爺您可來得正好。”

    不好,張居正竟然這么巧今天休沐在家?

    徐爵還沒來得及反對,就只見另一個門房已經拔腿沖進里頭去通報了。知道這時候斷然不能扭頭就走,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被人請進了門廳等,這一等就是足足一刻鐘,到最后卻是游七快步出來。一貫對徐爵面上和煦的游七這會兒卻陰沉著一張臉,甫一見面就冷哼一聲道:“徐爺來得倒是快啊,聽說之前在東安門大街上,驅散人群的就是東廠的人?相爺已經命人把姚曠給捆了,正准備給馮公公送過去,徐爺干脆就把人帶走吧。”

    見游七微微一點頭,就有人把臉上還留著鞭痕,正五花大綁的姚曠給推了進來,徐爵一個措手不及,連忙打哈哈道:“我就是為了這事情來的,哪里就能不由分說看著相爺揮淚斬馬謖呢?說實在的,馮公子這還醉在外東廠呢,究竟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姚兄弟還請你說清楚。若真的是馮公子不對,馮公公斷然會秉公處斷。”

    說到這里,徐爵竟是親自上前去解姚曠的繩子。姚曠象征性掙扎了几下,終究還是忌憚真被人送到馮保面前,到時候天知道心狠手辣的馮保會怎么對付他這么個小小家奴。于是,他也不敢添油加醋,只老老實實把事情始末解釋了一遍,這才帶著几分委屈和不忿說道:“便是我事后去賠禮也成,當街讓我磕頭認錯,馮公子也太強人所難了!再說從始至終便是他打我,我可沒動過他半根手指頭!”

    徐爵到場之后,也只看到馮邦寧打人,姚曠只不過是最后搶了鞭子逃走而已,知道這恐怕是真話。可越是真話,他心里便越知道今次之事麻煩透頂。可當他眼角余光看到游七嘴角流露出一絲嘲弄的微笑,就這么站在那里,當他真的側頭看過去時,那笑容卻立刻斂去,變成了一張憂思重重的臉,他不由得生出了一絲隱隱約約卻有些抓不住的念頭。

    等到安撫了姚曠几句,他本待告辭了離去,卻沒想到游七竟說要帶了姚曠和他同去見馮保,他心里感覺就更不妥當了。

    一出張府大門,他看到一旁上馬的游七和灰頭土臉的姚曠,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他這邊廂透過東廠的暗探,剛發現游七玩弄權朮,將王崇古張四維以及張瀚全都給耍弄了進去,這邊馮邦寧就把張府的長班姚曠給打了,世上怎會有這么巧合的事情?而且他記得,姚曠是張府好几個長班之中最稱張居正心意的人,因此雖說有几分傲氣,張居正也只是約束申斥,并不苛責,而且姚曠也是識文斷字,要再這么受寵下去,也許會威脅到游七的地位,卻也說不定。

    難不成今天這一幕不是巧合?

    PS:最近充值好像有贈幣,大家感興趣的可以看看。這是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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