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35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02:24
第790章 小皇帝的西苑奇遇

    萬歷皇帝朱翊鈞,這一年十五歲,大婚的事情早在今年就已經有消息傳出,日子定在了明年,如今整個京城周邊正在選秀。盡管十六歲對于民間男子來說,也不算是很早的婚齡,但對朱翊鈞來說,成婚就意味著成年,成年就意味著親政,而親政更是意味著,他不用在和母親慈聖李太后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不用每日早上連想要睡個懶覺都難能,天還沒亮就被太監從床上拖起來讀書。

    但與其說是他痛恨太過嚴格的母親,還不如說是畏懼這樣一位母親,相形之下,一年到頭病弱的時候居多,屋子里更多的是藥香,而不是書香墨香的仁聖陳太后這位嫡母,更讓他覺得親切。對于父親隆慶皇帝,他已經沒什么印象了,父親也從來都沒怎么管教過他,嫡母陳太后也是一見他就歡喜,什么都由著他,可母親李太后卻不同。這五年來,母親生活在乾清宮,和他朝夕相處,卻是連個笑容都很少見,成天就是不許他做這個,不許他做那個。

    當然,朱翊鈞也知道李太后擔心的是什么。母親曾經當面毫不留情地當面對他說過,正德皇帝朱厚照登基的時候年紀太小,卻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于是鬧出了劉瑾等八虎橫行,最終絕后;而英宗皇帝也是幼主登基,偏寵王振,于是出了土木堡之變,朝中老一輩的勛貴底子几乎一掃而空,等到復辟之后痛改前非,這才有了一段休養生息的時光。他身為皇帝,就要以從前的史實為鑑。

    就因為這個緣故,李太后對他身邊的內侍監察極嚴,再加上馮保直接在他身邊放了人,于是,但凡他身邊的太監被抓住一丁點小辮子,那么輕則被撤換,重則直接被趕到南京又或者皇陵司香,對此,他也就習慣了凡事小心謹慎,只抓牢心腹的寥寥數人,其余人的死活則是顧不上了。

    畢竟,跑到文華殿去看熱鬧這種事,他也只能偶爾為之。

    故而,趁著這些日子,李太后常常去看正病著的陳太后,朱翊鈞便抽空跟著几個太監溜到西苑去玩——盡管他這個皇帝還未親政,要動用什么樣的開銷,張居正也好,其他官員也好,全都是勸諫連篇,所以西苑的整修一直都很艱難。

    畢竟,自從嘉靖皇帝后半輩子大多住在這里,極度厭惡此地的隆慶皇帝登基后就再也沒去過,西苑也一度荒廢。他只能私底下授意偷偷調到西苑去負責整修的孫海,于是太監們從內庫的帳上偷偷地小打小鬧,總算是清理出了一些能夠賞玩的地方。

    當然,即便如此,他也沒敢全都瞞著李太后,這散心也并不是每天都能如此,十天里頭能抽出一個白天過來玩就不錯了。

    此時此刻,徜徉在這塊傳說是當年燕王府的地方,朱翊鈞心頭自然輕松。沒有李太后時時刻刻盯著,沒有張居正時時刻刻管著,也沒有馮保神出鬼沒地現身,端著笑臉教導他要如何如何,只有凡事都順著他的內侍。當他一路散心慢走,最終來到了一處八角亭的時候,就只見早有酒宴備辦整齊,菜色琳琅滿目,較之在乾清宮時丰盛一倍都不止,他就笑吟吟地入座,隨口先嘗了個棗兒,這才對一旁的張誠點了點頭。

    “你們辦得很好。”

    “皇上滿意,小的們就都高興。”張鯨卻搶在張誠前頭先答了一句,等看到萬歷皇帝拿著筷子指著一道道吃食,他就立刻知機地把一樣樣都送到了這位天子跟前。畢竟,如果是在宮里,就算再喜歡,李太后也絕不會讓小皇帝多吃,道是要節制。一旁的張誠見他這般狗腿樣子,不由得心里膩味,可還不等他想婉轉規勸兩句,冷不丁就聽到張鯨開口說了一句話。

    “皇上,剛剛看您游興正好,小的忘了之前司禮監那邊好像是有元輔的奏疏,不如小的去取來?”

    朱翊鈞一聽到元輔兩個字就變了臉色,眼睛一瞟看到張誠,想起人雖說忠心耿耿,但和馮保畢竟有點關系,平日勸諫也多,不像是張鯨會變著法子討自己歡心。于是,他想都不想就開口說道:“張鯨你留下,張誠去,記得如果見到大伴,就說朕只是在西苑隨便走走,一會兒就回去。對了,見到張伴伴的時候,再對他說一聲,像平寇志那樣的書,再送几本進來。”

    張鯨看到張誠掃了自己一眼后就領命而去,不由得嘴角一翹,在心里冷笑了一聲。等人走遠了,他這個朱翊鈞身邊身份地位最高的打手勢讓其他人離開遠一些,這才湊近了小皇帝,低聲說道:“皇上要是愛看那些東西,小的能弄到更好的。”

    此話一出,朱翊鈞立時眼睛一亮,但隨即看了一眼那些四周圍的太監,卻是從牙齒里冷哼了一聲,聲音壓得低低的:“就算你弄到更好的,朕到哪去看?你是讓朕每次都特意跑到西苑來讀書嗎?而且,萬一讓母后抓到你給朕看那什么亂七八糟書的把柄,你還要不要活?趁早給朕熄了這心思!”

    張鯨哪里是真敢誘惑朱翊鈞去看那些****——要知道,李太后是曾經有過杖斃內侍先例的,就因為挑唆小皇帝荒廢讀書,而他剛剛說的事情可比這嚴重得多——他不過是想試探試探,萬歷皇帝對自己到底有几分倚賴,而眼下的結果無疑讓他喜出望外。于是,他千恩萬謝了朱翊鈞的體恤,這才低聲說道:“皇上若真的想樂一樂,卻不妨問孫海。這西苑的一畝三分地,都是他管著的,這里不在太后、馮公公還有首輔大人眼皮子底下,正好放松放松。”

    朱翊鈞嘴里責備張鯨,但成日里就只能看那些聖賢書,自從看過平寇志,他確實打心里想接觸一下經史典籍之外的東西,奈何有這賊心沒這賊膽,這書藏到何處,那便是最大的問題,母親就和他一塊在乾清宮住著呢!可張鯨提到這么一個建議,他卻不由得怦然心動。

    而這時候,張鯨又趁熱打鐵說道:“皇上,其實太后吩咐過,讓小的看著您,千萬不可放縱了性子,但小的看您這些天辛苦,實在是心里不忍。一會兒小的便帶兩個馮公公的人找個借口先走,孫海給您找什么樂子,小的就當不知道,如此興許能少點人背后告狀。”

    朱翊鈞終于完全動了心。一來孫海是他授意張宏調到西苑這邊的,李太后根本不會知道這么個小人物,二來人又并非親近心腹,縱然真有萬一,丟出去頂缸也不值得什么。于是,吃飽喝足之后,他便授意張鯨把孫海叫了過來。

    這位在西苑的一畝三分地上橫行霸道的太監,此時此刻跪在朱翊鈞面前,那卻是卑微到了骨子里,可還不等他張羅一大堆阿諛奉承的話,看到張鯨站在那邊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想到之前這位一直都對他的獻殷勤冷淡得很,更從來不為他在御前引荐,今日小皇帝突然想到了自己,這也不知道是哪里掉下來的機會。于是,他迅速開動腦筋一想,立時就迸出了一個主意來。

    “皇上,西苑這地方荒廢的時間太長了,但小的好歹在這經營了一陣子,除卻這好酒好菜之外,還有點別的小玩意奉上,不知道皇上是否能賞光?”

    “嗯?”朱翊鈞挑了挑眉,頗有興致地問道,“什么小玩意?”

    “這個……還請容小的賣個關子。”孫海非常曖昧地露出了一個笑容,見張鯨皺了皺眉頭,似乎要勸諫,他方才連忙開口說道,“不過是一點歌舞而已。”

    即便是歌舞,對于朱翊鈞來說,那也是非同一般的誘惑。要知道,身為皇帝,參加各種儀典的時候,也常有教坊司的樂舞,但那都是為了禮法,從歌詞到舞步,從來都是按部就班,一點新意都沒有,反而會讓儀典的時間拖得更長。所以,此時他想都不想就點頭說道:“若是沒意思,朕可唯你是問,帶路,朕的時間可不多!”

    張鯨見孫海喜出望外,腹中暗自冷笑一聲,回頭有的你哭的時候。他深知萬歷皇帝對西苑這塊地遠比那小小的宮城感興趣,因此早就在私底下打算,自己怎么把西苑攏在手中——馮保和張宏這樣的司禮監大佬,他是不指望能夠斗過的,張宏那還是他干爹。但張誠不一樣,他總得讓那老貨知道,誰才是小皇帝身邊最心腹的太監。而要奠定這個基礎,他自然需要勢力和人脈,而不是眼下這看似尊崇,二十四監衙門卻只有小狗小貓兩三只能聽他指派的情形。

    張誠至少還挂著內官監太監的名頭,他就算不能染指司禮監,至少得把御馬監先奪了在手!

    如果不是張誠那性子,萬一孫海安排點烏七八糟的事情一定會勸諫,他當然希望這家伙也留下來,回頭萬一馮保獲知消息通知了李太后,便可以順理成章搬掉那塊絆腳石。可現在退而求其次,能拿掉孫海這么一個他一看就討厭的家伙,卻也還算理想。最重要的是,他剛剛事先給小皇帝吹過風,萬一有事,朱翊鈞一定知道該怎么推卸責任。于是,他說到做到,很快就帶了兩個馮保的眼線借口回宮中取東西,溜之大吉。

    他這一走,朱翊鈞固然心頭松快,孫海卻也驚喜交加。沒了張誠和張鯨這兩尊小皇帝左右的護法,他立刻就把萬歷皇帝帶到了他精心修復的迎仙亭——這名字當然也是當年在此大肆建造宮殿的嘉靖皇帝起的——他打疊精神逢迎了片刻,便召來心腹,吩咐他們拿出全副手段。不消一會兒,就只聽絲竹聲如入骨髓一般纏繞了上來,本來正舉杯喝酒的萬歷皇帝不知不覺入了迷,緊跟著就只見兩排十六個嫵媚女子迤邐入場,輕紗廣袖,更是讓他瞪大了眼睛。

    須臾之后,朱翊鈞便聽到了一個婉轉動聽的歌聲:“灑落天才,昂藏俠骨。風流千古青蓮,萬金到手,一日散如煙。許氏清虛慕道,與夫君同隸神仙。官供奉淋漓詩酒,傲睨至尊前。名花邀彩筆,遭讒去國,湖海飄然。正遇永王構逆,抗節迍邅,豪士挺身救難。賴汾陽叩闕陳寃,金雞赦,還鄉復爵,夫婦得重圓。”

    卻是一支滿庭芳。

    萬歷皇帝平日里哪曾聽到過這種民間曲藝,此時筷子僵著,臉色也極其微妙,一旁的孫海見狀,連忙低聲陪笑道:“這是今科進士屠隆屠長卿的新戲,小的讓人排了出來,雖只有頭里几出,可若是能博皇上一笑,也就值得了。”

    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朱翊鈞竭力擺脫那歌舞的沖擊力,這才低喝道:“朕怎么不知道,西苑還有這許多宮人?”

    “皇上錯認了,那可不是宮人。”孫海嘿然一笑,見朱翊鈞皺眉看著自己,他這才藏下得意,低聲說道,“這些都是內侍。”

    內侍!這一個個分明都穿著女子衣服,哪里是內侍了?

    朱翊鈞差點連杯子都掉了,不知不覺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要知道,李太后給他挑選的宮人,全都是年長刻板的女子,平日里不要說拋個媚眼,就連展露笑容說句好話都不會。而他大婚的日子定在明年,李太后謹記太醫院几個頂尖御醫私底下說的要穩固****,再加上隆慶皇帝英年早逝的例子在前,哪里會容得他碰女人。所以,在母親耳提面命的吩咐下,如果眼前這些真的是歌女舞姬,他必定不敢如何,但聽到是內侍,他雖說皺了皺眉,眼神卻漸漸變了。

    孫海將小皇帝的表情變化全都盡收眼底,趁機打手勢讓那些舞者退到一旁,這才開始讓人正經獻演,這卻是全套戲服,再也沒有之前那種引誘的意味。知道李太后管得嚴,他也不敢大肆勸酒,只在旁邊有意無意介紹那眉目如畫的男主角,果見朱翊鈞的眼神始終流連在對方身上。當第二出夫妻玩賞演完之后,他立刻就招手叫了那扮演青蓮居士李白的綾官下來,用眼神暗示他陪侍。

    朱翊鈞平日倒也偶爾有上朝,但見到的文武百官全都是凜凜然如對大賓,縱使有俊逸的,在他面前也往往死板著一張臉,哪里像那陵官似的,雖是男子卻巧笑嫣然,時而還會嗔怒地挑眉,讓他簡直覺得之前那十几年完全白活了。酒過三巡,他漸漸只覺得臉上越來越燙,竟是不自覺地盯住了那賽雪欺霜的手腕。正當一旁的孫海暗中驚喜的時候,卻沒想到朱翊鈞突然開口說了一句。

    “剛剛那戲實在是沒意思,太俗!朕手頭有平寇志四卷,現場挑一段你唱來聽!”

    雖說几個教官的詞句自然是比不上那些文壇大家,可架不住情節有趣啊,編成戲唱來肯定好!

    PS: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02:52
第791章 雷霆大怒,東窗事發

    如果汪孚林人在這里,一定會對萬歷皇帝朱翊鈞的這句話大加贊賞。確實,從后世人的審美角度來看,除卻那些夠格流傳千古的佳作,比如西廂記、牡丹亭,這年頭的大部分戲劇,也許其中挑出的那些小令,確實算得上詞句優美,可內容簡直慘不忍睹。更何況,內容空乏,不是才子佳人,就是空洞的教化,哪里比得上后世那些花樣翻新的小說?

    可是,小皇帝說這話的時候,身邊是些什么人?精心准備這一幕已經很久的孫海,以及為了磨練這嗓子,鍛煉這身段付出了無數,最后還挨了一刀進宮的綾官。因此,聽到小皇帝竟然如此評價自己的唱詞,聽到這出自己花了高價從屠隆那里買來的戲竟然得到了如此評價,綾官臉色固然極其難看,孫海也覺得好似一頭涼水從頭潑下。

    平寇志是什么東西?深居西苑的他們從來都沒聽說過,更不要提拿來唱了,他們如今這哪一段唱詞背后,沒有曲藝大家指點唱腔?

    因此,見孫海對自己使了個眼色,綾官便噘嘴嗔道:“皇上嫌奴婢唱得不好聽,奴婢另外找几個小令唱就是了,這平寇志是什么東西,奴婢可沒聽說過!”

    盡管綾官也不過十五歲,被孫海援引入宮更是才兩年,但要知道他本就是被戲班子從小養大的,見慣了那些又當角,又被人包養的男伶是怎樣以色侍人的,深知這么亦笑亦嗔使一使小性子,反而會讓男人更加色授魂與。然而,他根本沒料到的是,之前一直都顯然表示出對他頗感興趣,甚至頗為喜愛的朱翊鈞,竟是突然惱將起來:“你到底唱不唱?”

    第一次在至尊天子面前獻藝,剛剛朱翊鈞又表現得好似尋常富家公子,此時此刻,綾官竟是鬼使神差犯了倔,直接別過頭去:“不唱!”

    小皇帝突然不按常理出牌,孫海就已經有點暈了,可一貫乖巧而又善于伺候人的綾官卻也突然犯渾,他簡直魂飛魄散。還不等他想好應該怎么圓場,卻不想朱翊鈞拍案而起,怒喝道:“朕是天子,誰給你的膽子和朕頂嘴?今天朕就是要聽,你唱不唱?”

    孫海在這西苑也見過朱翊鈞不下五六次,小皇帝有時候興致勃勃,有時候無精打采,也有時候動不動就發呆,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對方不像是皇帝,哪曾想這位看似被李太后和張居正教得一板一眼的天子竟然會如此大動肝火。他嚇得心肝俱顫,,慌忙拖著綾官想要跪下來請罪,可這一拖對方竟是完全拉不動,他登時快氣瘋了。他把這么個要價不菲的家伙弄進宮,可不是當尊菩薩供著,是當成搖錢樹,招財寶的,現在這小祖宗竟然成了要命的煞星!

    “奴婢不會唱。”綾官卻是咬著牙站起身,這才直挺挺跪了下來,“滿庭芳、折桂令、清江引、駐云飛……這些小令,奴婢會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就沒聽說過那什么平寇志!皇上就算是逼著奴婢唱,奴婢也不會!”

    這小皇帝在宮里見慣了奴顏婢膝的奴婢,他這樣強項地頂一頂,說不定就會得另眼看待!當年戲班子里有不少前輩們曾經傳授過這種訣竅,他還死死記著呢!

    然而,綾官很快就體會到了,什么叫做自以為是的推測。因為下一刻,他就只見萬歷皇帝劈手砸了一個茶盞。那茶盞就擦著他的鬢角重重砸在了地上,跌了個粉碎。盡管只是被擦了一下,但那火辣辣的疼痛仍然讓他一下子驚醒了過來,意識到面前這是一國之君的天子,而不是孫海之前派人遠遠指點給他看時,他暗中嘀咕和尋常公子也沒什么兩樣的少年,他原本那如同直尺一般筆直的腰背一下子佝僂了下來,整個人嚇得一下子趴伏在地。

    什么當不成強項令,便要當個強項伶的雄心壯志,全都丟在了九霄云外。

    “朕逼著你唱?朕一國之君,要看什么好玩意兒沒有,用得著逼你一個伶人唱?”

    朱翊鈞剛剛看戲聽曲,不知不覺已經喝得太多了,平日里在宮中李太后和馮保面前,在張居正百官身上,他每次都只能選擇把氣憋進肚子里,可現如今一個區區伶人竟然也敢和自己對著干,那種體悟簡直讓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最大的侮辱。霍然起身的他東看西看,仿佛想找什么趁手的家伙,最后終于一眼看中了一個小宦官手中拿的拂塵。他一個箭步上前搶過拂塵,隨即竟是上前兜頭兜臉地沖著綾官打了下去。

    拂塵這玩意原本只是輕飄飄的,朱翊鈞又不是練武的人,談不上多大的力氣,一陣猛烈的抽打下去,已經弓了身子護著頭臉任憑他抽打的綾官受到的痛楚自然微乎其微,但心底的驚駭卻是無與倫比。而終于反應過來的孫海卻是動作極快,飛也似地膝行逃開之后,不多時竟是捧了一條鞭子回來,恭恭敬敬雙手呈給了朱翊鈞,卻是想都不想地說道:“皇上,這奴儕簡直是反了,還請皇上重重教訓!”

    打順手的朱翊鈞隨手抄起那鞭子,兩三下過后,聽到綾官慘叫得讓人聽著難受,他就恨恨把鞭子一丟,隨即怒聲說道:“暫時寄下這狗頭,回宮!”

    眼見朱翊鈞轉身就走,因為剛剛那一幕正目瞪口呆的那些太監這才慌忙跟上,一時間只留下了滿地狼藉,以及孫海和綾官,還有寥寥几個西苑值守的太監。支撐著站起身來的孫海看到小皇帝一行人的背影,突然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竟是彎腰撿起那鞭子后,就給了綾官一頓狠狠的鞭笞。他卻不比朱翊鈞只是淺嘗輒止,手腕發力,打得又准又很,直把綾官打得連慘叫的力氣都沒了,他這才怒罵連連,把那些剛剛不敢出口的臟話一口氣罵了個遍。

    他是倒什么霉了,竟然放縱了這么個蠢貨!

    因為朱翊鈞身邊的宦官內侍又不止一個人,當小皇帝臉色陰沉地回到乾清宮后不多久,張鯨和張誠就分別從各自的人那邊聽說了這件荒唐事,一個是幸災樂禍,一個卻是又驚又怒。他們是乾清宮管事牌子,皇帝的起居照料以及在乾清宮的一應事務都是他們打理,故而親近更勝過馮保和張宏。雖說真正說起來不過是天子鞭笞了一個內侍,可哪怕他們心思不同,卻也都不想讓李太后知道,私底下都勸萬歷皇帝直接撤了孫海。

    然而,就在他們圍著小皇帝低聲勸諫的時候,外間就傳來了一個聲音:“慈聖娘娘到!”

    一聽到這簡簡單單的五個字,不但朱翊鈞慌了,滿屋子的內侍也都亂成一團。哪怕是張鯨和張誠這兩個老成持重的,也全都手忙腳亂,誰不知道慈聖李太后對萬歷皇帝的嚴格管教,小皇帝都動輒得咎,要被責罰長跪悔過,何況是他們?而朱翊鈞也在第一時間回過神來,立刻用警告的眼神掃了一眼屋子里的眾人,隨即就快步迎上前去。隨著竹帘被高高打起,李太后一臉寒霜地進了門,朱翊鈞剛開口叫了一聲母后,就被李太后一個眼神瞪得作聲不得。

    “你做的好事!”

    李太后一掃滿屋子的太監,見他們早已悄無聲息跪了下去,一個個連頭都不敢抬,她就怒罵道:“你父皇就你和你弟弟兩個兒子,我為了你,連慈寧宮都不住,天天在乾清宮照料你起居,就是生怕你和從前那兩位祖宗一樣,被這些閹人給帶壞了。張先生平時是怎么教你的,禮義仁智信,你的聖賢書都讀到什么地方去了?居然在西苑藏污納垢,還和那種……那種不男不女的東西厮混,你簡直混賬!”

    朱翊鈞本來在李太后開口責罵的時候,就已經委委屈屈跪了下去,可聽到最后,他登時氣壞了,當即仰起頭說道:“母后別聽人胡言亂語,什么藏污納垢,就是今天孫海說是排了一出新戲給我看而已,我根本沒想到是那種不男不女的東西!”

    母子倆口口聲聲不男不女的東西,滿屋子太監全都覺得心里大不是滋味,但哪有一個敢吭聲的?

    “你沒想到?你沒想到怎么突然大發雷霆提著鞭子把人狠狠打了一頓?不就是因為他不肯伺候你?”

    “我……”朱翊鈞臉色漲得通紅,簡直出離憤怒了,“我哪里要他伺候我,只不過是我讓他唱曲,他不樂意,我一時氣急就打了他兩下……”

    “唱曲?什么淫詞艷曲!”李太后沒想到朱翊鈞還敢和自己頂嘴,氣得整個人直哆嗦,“說,你都看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書!”

    “母后,你怎么就這么信不過我!”朱翊鈞酒意本來就還沒過去,此時又是這樣大一盆臟水潑在身上,何嘗又不是氣得發抖?“我天天都在母后眼皮子底下,能看什么書,還不是您和張先生還有大伴都知道的?您要是不信,我……”

    往四周圍一看,萬歷皇帝竟是發狠似的叫道:“母后你大可把這乾清宮全部抄檢一遍,看看我藏了什么淫詞艷曲!”

    眼見這母子二人犯擰,朱翊鈞口不擇言之下,竟然連抄檢乾清宮這種話都嚷嚷出來了,不論是張鯨還是張誠,全都意識到事情嚴重,誰都不敢放任他們再繼續爭執下去。兩人几乎用最快的速度交換了一下意見,張鯨打眼色暗示李太后背后一個不起眼的小內侍,見其果然悄然溜走,顯然是去司禮監看看張宏能不能向馮保求情,如果可以,則請這位司禮監頭號人物來救場,他松了一口氣,而張誠則是趕緊挪動膝蓋上前,直接擋在了朱翊鈞前頭。

    這位素來對朱翊鈞忠心耿耿的乾清宮管事牌子重重磕了兩個頭:“太后,皇上今天是去了西苑散心,中途遣了奴婢回來,聽說是在那兒發生了些事情,但不是太后娘娘說的那樣。孫海那膽大妄為的狗東西也不知道從那弄了個閹伶來,讓他唱小曲迷惑皇上,可皇上聽不進那些亂七八糟的曲子,非要讓那閹伶按照平寇志編曲子唱來聽,結果那閹伶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竟是和皇上頂了起來,皇上這才一時氣急……”

    “一時氣急?堂堂天子竟然和一個閹伶置氣,這就是讀書養氣的成果?”李太后非但沒有消氣,反而更覺得心疼肝疼哪都疼,指著朱翊鈞就喝罵道,“誰讓你去西苑那種地方閑晃的?那是你祖宗世廟當初修仙的清淨地方!”

    盡管一樣非常痛恨當初壓得隆慶皇帝成天怕得要死,更是從來沒看過孫子一眼,甚至害得自己在裕王府一直都只是個小小都人的嘉靖皇帝,但李太后還終究有點理智,沒諷刺你是不是也要去修仙,而是詞鋒一轉道:“別以為張誠替你狡辯几句我就信了,當我不知道他們是替你遮掩!要不是他們瞞著,你都去過西苑那么多次了,哪會今天才有人來報我?”

    朱翊鈞跪在那里捏緊了拳頭,心里憤恨到了極點。明明是他在一介閹伶那兒受辱,怎么到了母后耳朵里卻成了他和那閹伶有什么不清不楚?讓他知道是誰在背后顛倒是非黑白嚼舌頭,他非得殺了他不可!然而,就在他暗自發誓之際,卻不料聽到了李太后撂下了几句讓他大驚失色的話。

    “來人,給我去內閣請張先生過來!還有,這些個家伙給我拖下去杖二十,然后把小的全都革退,張鯨和張誠送去更鼓房!”

    要說朱翊鈞除卻李太后之外最怕的人,那自然是張居正和馮保。尤其是張居正一臉義正詞嚴告誡他的時候,他總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原本到了嘴邊的要求也全都會吞回去。而更讓他驚駭欲絕的是,母親清理他身邊這些伺候的內侍也就算了,竟然連跟他最久,當了乾清宮管事牌子已有五年的張誠和張鯨也不放過!那一瞬間,他几乎就想扑上前去求情,可卻瞥見視線范圍之內的二張全都滿臉緊張,微微搖著頭,竟是示意他不要去爭。

    張鯨和張誠哪里會不知道更鼓房是什么地方。那里素來都是被發落過去的有罪內臣充作淨軍,每夜五名,輪流上元武門樓打更,自起更三點起,至五更三點止,按數用藤條擊鼓,檀木榔頭擊點,每更一人上樓,不許帶燈,一旦寒冬臘月又或者風雨大作的時候,一趟輪值下來就能去掉半條命!

    可那至少是留了一條性命。如果朱翊鈞為了他們這兩個太監去向太后求情,說不定他們回頭就不是被趕去更鼓房,而是直接杖斃!

    PS:照舊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09:15
第792章 意外的請托

    汪孚林非常慶幸,撥到自己手下五個新任試職御史,雖說脾氣不同,最初也不是那么好帶,但總算不是除卻八股文,其余全都一竅不通,連歷史斷代都分不清楚的書呆子。所以,當他們漸漸熟悉了工作,廣東道的那些吏員也無不盡心竭力,一切都上了正軌,他這個掌道御史反而稍稍清閑了一些。于是,他反而有興致去架閣庫調閱三年來的各地災情報告以及相應的救災措施,打算從這上頭挑挑刺。

    廣東道說是只管轄廣東、應天府、直隸延慶州以及一部分衛所,但除此之外,天下各地的官員無不受到監察,上書彈劾全無限制,你想挑四川又或者云貴官員的刺,只要有消息,也未嘗不可。盡管他更愿意做點踏踏實實的事,所以才給新人們找了那些費力不討好卻又不漲名聲的活,可現如今評價科道,几乎都是沖著彈劾過什么權貴什么官員來的,他這個不大樂意亂噴人的,就決定實實在在找几個貪官污吏下手。

    而此時此刻,他找到的目標不是別的,正是應天府。雖說把游七干掉了,但南京守備太監孟芳卻還在任上,張丰與其較勁的結果,還在南京中城兵馬司任職的潘二爺已經通過鏢局的渠道送了過來,道是張丰雖說已經扳回了局面,怎奈如今的應天巡撫和南直隸巡按御史都是息事寧人的家伙,竟是一時半刻奈何孟芳不得,徽安票號和寧盛銀庄支撐得有些辛苦,就連臨淮侯李言恭也頗有微詞。因此,在孟芳在南京的關系網上捋了捋,汪孚林便決定動手。

    不過他著實難以親自出馬,讓廣東道的誰上更合適呢?

    就在汪孚林在紙上寫了孟芳這個名字,羅列出此人一條一條劣跡,以及勾結某些敗類文官的事情,心中正沉吟的時候,鄭有貴突然匆匆進了屋子,竟是顧不上行禮就來到他的身側,彎下腰几乎貼著他的耳朵低聲說道:“掌道老爺,有人在都察院門口聲稱是您家里人,有急事找。可小的覺著,那不像是您家里人。”

    聽到是自己家里出了什么急事,汪孚林不禁有些吃驚,可聽到后半截時,他立刻鎮定了下來,掃了鄭有貴一眼后就問道:“為什么?”

    “人好像是……宮里出來的內侍。”鄭有貴不大確定地說了一句,卻只見汪孚林立刻站起身來,他趕緊補充道,“但我也不能確定,畢竟那人穿的就是長班的衣裳,也有胡子,說話的聲音也不大像是公公,我只是那么覺得。從前,我家里遠親中出過當上司禮監奉御的大珰。”

    “我知道了,此事你爛在肚子里,誰都不許說。”汪孚林不無謹慎地囑咐道,見鄭有貴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似的,他再不遲疑,立刻往外走去。

    等到出了都察院大門,他四下里一掃,正尋找鄭有貴說的那個人,卻只見有人迎上前來,果然面目陌生,從沒見過。那人急急忙忙行過禮后,卻是低著頭道:“公子,家里出了點事,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走遠兩步,容小的細稟如何?”

    這人來人往的都察院大門口,確實不是說話的地方,汪孚林瞥見有進進出出的御史朝自己這邊看來,就不動聲色地隨著對方沿牆根走了十几步。當確定周圍并無別人的時候,他就淡淡地問道:“說吧,冒充我家人特地來都察院找我,所為何事?”

    “汪掌道,小的是司禮監張公公的人。”

    司禮監有几個張公公,汪孚林不能確定,但他很確定,和自己打過交道的只有秉筆太監張宏一個,更不要說他還在南京和張宏的干兒子張丰有過交易。此時此刻,他的眼神一下子犀利了下來,卻沒有問對方有什么証據。畢竟,口說無憑這種道理,他不信張宏這么深資歷的老太監還會不知道。下一刻,他就只見對方從懷中鄭重其事地取出了一方銀印,直接送到了他的面前。

    而汪孚林伸手接過一看,立時就呆在了那兒,因為那銀印上,赫然刻著繩愆糾謬四個字!作為一名光榮的監察御史,他當然明白這四個字的由來,這出自詩書禮易春秋這五經中的尚書?冏命,但尚書之外,這四個字在歷史上還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因為在成祖永樂年間,朱棣將刻有這四個字的銀印賜給了蹇義、楊世奇、楊榮和金幼孜!眼前這一方銀印摩挲得光潤如新,他不確定是新的還是舊的,但卻知道多半不應是假的。

    “這是當初蹇尚書去世之后繳還的東西,一直都存在司禮監,由司禮監第二位秉筆太監保管。”來人卻也不吝惜多解釋兩句,聲音卻非常低,“時過境遷這么多年,除卻世代相傳此物的秉筆,其他人都不知道,所以大小也能做個証物。”

    等到從汪孚林手中接還了這方銀印,來人才繼續說道:“張公公讓我帶話,皇上今日去西苑散心,結果被小人構陷,以至于太后大怒,召了首輔大人去乾清宮,要讓首輔大人代皇上擬罪己詔。張公公知道汪掌道在首輔大人面前說得上話,所以方才請托。”

    這簡直是當我神仙啊!

    汪孚林簡直想當面噴張宏異想天開,可是,面對這個一本正經替張宏傳命的中年內侍,他又沒法這么說。而就在這時候,對方卻又開口說道:“張公公說,如果汪掌道猶豫,就讓我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說出來,畢竟,此事汪掌道也牽涉在內,本來就不能獨善其身。”

    見鬼,這又和我有什么關系?

    盡管汪孚林腹誹連連,可是,當這傳話的真把萬歷皇帝在西苑發生的那檔子囧事如實道來之后,他卻呆若木雞。雖說他因為知道某段歷史,對朱翊鈞這個薄情寡義,貪財如命,不負責任的萬歷皇帝非常不感冒,恨不得時刻躲遠點,可平心而論,就這次的事件來說,小皇帝確實有點冤枉。當然,那只是有點,畢竟,他總不能因為別人一句話,就認為朱翊鈞真的是什么也沒做,而李太后純粹是矯枉過正吧?

    “張公公難道沒替我想過,這種宮中的隱祕,我又是從哪得知的,又怎么去勸首輔大人?”

    “這點張公公自然想過。汪掌道只管在都察院稍等片刻,想來內閣那邊不用多久就會有人過來傳你。太后娘娘之前氣急之下,說過是你不該進呈市井閑書,以至于皇上亂了心性,首輔大人總要當面召見,訓誡一番。”

    哪怕覺得自己實在是夠無妄之災的,可人家信誓旦旦地說張居正必定會叫了自己過去,汪孚林還是不得不相信。至少這一次,萬歷皇帝還沒做出什么事來,就被別人在李太后面前搬弄是非,于是被李太后興師動眾教訓了一番,自己則是被捎帶的另一個倒霉鬼。可是,想到自己因為之前那一系列事件早已進入了當朝不少權貴和重要人物的視線,眼下張宏派人的這次冒險接觸卻讓他心頭沉甸甸的。

    “你,又或者說張公公,知不知道我這有不止一雙眼睛盯著?”盡管汪孚林知道問了這么一句之后,對方回去之后對張宏復述時,興許會讓那位司禮監第二號人物覺得他事君不忠,討價還價,可他不得不索要這么一個答案,畢竟,那關乎他接下來的善后。

    “自然知道,畢竟汪掌道如今也算是名人了。”

    那中年內侍仿佛不知道這話很容易被人聽出諷刺的歧義,微微笑了笑:“正巧這都察院左近,刑部和大理寺出了點事,應該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而我之前才剛剛以徽州來人的身份,去汪掌道家中門口露了一面,這才來的都察院。”

    “我是張公公的私臣,在家中擔任司房,素來只管打發批文書,謄寫應奏文書,在宮里京里都是生面孔。我眼下回去會在路上耽擱一下,讓別人帶消息給張公公,至于我,只怕要在汪掌道您家里叨擾一日,明日就離京,而從徽州這一路到京師的來回痕跡,都會有人坐實。”

    果然不愧是馮保之下的第二號人物,簡直滴水不漏,但這也意味著,他這次要是不幫忙,這個老太監立刻就站到對立面去了。他若是答應不辦事,甚至于將對方賣了給張居正和馮保,那么當然未嘗不可,但是,張宏真的會僅僅是病急亂投醫就讓人來找他?

    說到底,這件事他是挺無辜的,但冒險去張居正那試一試,也不是完全不值得。如果真能夠讓這位首輔大人幫忙去勸勸李太后,把這種簡直小題大做的罪己詔給收回來,萬歷皇帝也許就不至于記恨張居正一輩子,日后清算時也許還能存點香火情!

    但不論如何,打從張宏派人來找他開始,他就已經沒退路了!

    王繼光是特意跑來找汪孚林問大明律上的一個問題時,方才得知汪孚林家中來人,將其叫出去了。他若有所思地打算回自己和汪言臣那屋子,可當瞧見鄭有貴被几個吏員給叫到了吏房去,他看了一眼那近在咫尺的掌道御史直房,突然生出了一個鬼使神差的念頭。于是,他四下里掃了一眼,確定無人注意自己,于是挑起竹帘就迅速跨過門檻進屋。

    盡管往日來過多次,可這樣一個人游覽這間其實不算大的屋子,卻還是第一次,哪怕這里陳設簡單到甚至有些簡陋,王繼光仍然露出了几分殷羨的表情。在他看來,如汪孚林這樣只用了三年——不,准確地說只用了一年就從新進士成為掌道御史的,實在是異數之中的異數,運氣實在是太好了。

    瞧見居中那把寬大的杉木扶手太師椅,他竟是忍不住上前摩挲了一下那扶手,躊躇片刻后就徑直坐了上去。那一刻,他仿佛覺得自己也成了掌道御史,威風凜凜,說一不二。

    但緊跟著,他就看到了那張平攤在桌面上,連墨跡都尚未完全干透的紙。只掃了一眼,他就有些移不開目光。因為上頭寫的名字是南京守備太監孟芳,而與其對應的,則是一條一條非常詳實的劣跡,又或者說罪名。意識到汪孚林可能要彈劾這么一位太監之中位列頂尖的人物,他只覺得一顆心砰砰直跳,隨即竟是忍不住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腦海中迸出了一個難以遏制的念頭。

    如果……他能夠搶在汪孚林前頭,那會怎樣?哪怕只是早一天,汪孚林即便再上奏,也不過是跟在他屁股后頭吃塵而已。雖說要承受的后果是接下來在試職御史期間,汪孚林這個掌道御史很可能給他小鞋穿,但那又如何,對方又找不到証據!文官彈劾閹宦這種丰功偉績,卻會讓他立刻名揚京城乃至于天下,與此相比,要承受的后果還在可以承擔的范圍之內!如果是為了求安穩,他到都察院來干什么?

    就在他几乎下定決心的一剎那,他突然聽到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聲,登時嚇了一跳。一想到若是被人發現汪孚林不在,而自己卻在這屋子里,到時候很可能被人懷疑,他几乎后悔透了沒有一看到就先溜走。就當他飛快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隨即輕手輕腳到了門口時,赫然透過門縫看到汪孚林正在和外間的馬朝陽和王學曾說話,鄭有貴竟然也出了吏房,他完全沒有離開的機會。

    眼見汪孚林往這屋子走來,他一顆心几乎蹦出了嗓子眼,可突然看到院門處經歷司的杜都事一溜煙跑了進來:“汪掌道,內閣來人,說是首輔大人召見您。”

    一瞬間,整個院子里一片安靜,王繼光甚至覺得,連對面福建道御史們呆的屋子,乃至于素來有些嘈雜的吏房,此時此刻也都寂靜無聲。就連他自己,亦是死死盯著聞訊之后只是眉頭一挑的汪孚林,心里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嫉妒。很快,他就看到汪孚林點點頭,院子里的人很快散了,而汪孚林朝這屋子投來了一睹,那几乎讓他認為自己躲在里頭的事情敗露了,但好在對方很快就轉過身,隨著那個親自前來通傳的杜都事出了院門。

    而當窺見院子里沒人,悄然從汪孚林的屋子里閃出來,這才快步回自己直房的王繼光,腦海中則是一面在想張居正召見汪孚林,一面在想自己看到的那張紙。前者他也只能在心里羨慕嫉妒恨,可后者卻是他能夠辦到的——當剛剛親自目睹汪孚林被叫走的一幕后,他已經再無半點猶疑。

    富貴也需險中求!

    此時此刻,汪孚林已經出了都察院,卻沒有騎馬,而是坐上了不知道誰准備的兩人抬轎子。雖說不喜歡那種搖搖晃晃的感覺,但他此時迫切需要拉長距離,思量一會兒要應對的局面,因此,他并沒有拒絕。然而,在轎子晃晃悠悠啟程之后,他的腦海中卻想起了之前在院子里無意中的一瞥。

    那會兒他好像發現有人在自己屋子里,可他准許隨侍的鄭有貴卻在院子里,到底是誰這么大膽?如果真的是有人,那么他攤在案頭的那張紙,是不是被人看見了?雖說他本來就是因為沒有什么不可見人之處方才留在那里的,可在都察院這種噴子匯聚之地,會不會有人為了搶功搶名聲而一馬當先?

    “如果真有人那么蠢……那就無藥可救了!”低低嘟囔了一聲,汪孚林終于露出了一絲哂然冷笑。

    PS:書架章節顯示出了問題,大家得從目錄看……今天也一更,約了人出門吃飯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09:23
第793章 維護和勸諫

    當轎子最終落下的時候,轎帘打開,滿頭暈乎乎的汪孚林從轎子中下來,卻發現面前的不是文官常走的長安左門,而是大紗帽胡同的張大學士府!

    在這種非常時刻,張居正竟然不在宮城中的內閣直房?怎么會在家里?

    汪孚林只覺得自己有些糊涂了。而門前迎出來的一個長班自然不會解釋,而是客客氣氣把他引了進去,不多時卻是換了張敬修接著。

    兩人是老相識了,可這時候面對汪孚林疑惑的目光,臉色沉重的張敬修卻只是低聲說道:“爹是馮公公讓人緊急送回來的,他在內閣直房中暈了過去。馮公公還直接打發了太醫院的朱太醫過來給爹診脈,我也不知道爹怎么會在這種時候要見你。”

    張居正在這節骨眼上犯病了?

    面對這一個接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汪孚林心里不禁飛速思量了起來,暗想張居正即便當了首輔之后獨斷專行,容不得異議,可在某些事情上,應該也不至于驕橫到看不清后果。身為宰輔,替一個還沒成年的皇帝起草罪己詔,這種事的后果有多嚴重,張居正自己會不知道?也許這所謂的暈倒,只是裝出來給人看的,一則是把李太后吩咐的這檔子事給暫時拖延過去,二則是釣出那些可能覬覦首輔位子,又或者對他心存恨意的政敵。

    然而,當第一次踏入張居正的寢室,看到朱宗吉那張熟悉的臉赫然也夾雜在張家几兄弟當中,平日嬉皮笑臉沒個正經的做派全數收了起來,表情凝重,見了他也只是微微頷首,眼神幽深得讓人瞧不出端倪,饒是汪孚林之前有所猜測,這時候也不禁心中發毛。等到張敬修到床前說了几句,緊跟著便帶著張家兄弟全數退了下去,而朱宗吉也緊隨其后,汪孚林就更加摸不透了。

    張居正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

    就在朱宗吉和他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就只聽得耳邊飄來了一個極其低微的聲音:“小心點。”

    即便只是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汪孚林仍然大吃一驚。這說明張居正是真病了!可在他看來,張居正又不像譚綸當年每每當救火隊員,因此一身傷病,這才早逝,如今張居正不過才五十出頭,按照大明那些閣老的平均年紀來說,正是年富力強的時節,怎么會在這時節真病了?

    于是,當房門關上時,他就快走几步到了床前,借著床頭那盞亮著的立式梅花燈,往平日不大會多瞟的張居正臉上多瞅了几眼。而這一端詳,他便發現,這位當朝首輔并不如同年的汪道昆看上去狀況好。

    至少汪道昆沒那么多白發,眼神也沒那么疲憊,額頭上也沒那么多皺紋,精氣神不是那么頹然……可他又不是第一次見張居正,之前怎么從來沒看出這些來?

    “知道我叫你來做什么?”張居正單刀直入地問了一句,見汪孚林卻還愣愣地看著自己,似乎要從他臉上看出朵花來,他忍不住一捶床板喝道,“上次文華殿時,你與那几個科道敗類打嘴仗就打嘴仗,皇上問你在廣東的事情,你就照實說,為什么非要御前獻寶,把那几個教官寫的平寇志給拿出來宣揚?就因為你這獻寶,今日皇上卻因此在西苑大動干戈,惹出了好大的事情來!”

    盡管剛剛張宏派來的那個司房,已經把事情經過大略對自己說了一遍,但此時張居正一上來就大動肝火,也是這么說,汪孚林就知道事情再無僥幸,恐怕真的是自己獻的書脫不開干系。他卻不怎么怕張居正發火,當下又委屈又誠懇地追問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看來,張居正斷然不會像張宏派的人那樣,將西苑發生的那檔子情形細節都說出來,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張居正竟是毫不避諱地說到了西苑那檔子事,而且還痛心疾首地直接指斥孫海蠱惑皇帝親近男色!

    至于末了唯一和他獻上去的平寇志有些關聯的,便是說朱翊鈞醉了之后讓人獻唱平寇志中的段子,那閹伶恃寵生嬌,于是被小皇帝狠狠抽了一頓、

    見汪孚林露出了極其不可思議的表情,張居正就冷冷說道:“現在知道,你當初做的事情有多愚蠢?皇上乃是一國之君,聖賢書之外再看別的,若無事則無事,若有事,則獻書者首當其沖!太后為了這事大動干戈,乾清宮的人几乎全都換了一遍,就連張鯨和張誠這兩個大太監,都被發落到了更鼓房。至于你,太后也是當面數落了一頓,若非我說你在都察院這一個月盡心盡責,新人也帶得好,你以為你還能在京城立足?”

    汪孚林對于當御史確實不怎么感興趣,但他為人處事的宗旨素來都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得讓被人挑不出刺來,卻沒想到李太后莫名遷怒于自己的時候,張居正竟然會因為他在都察院中這番工作而出面維護。盡管最初對這位首輔大人的一貫態度是敬而遠之,如今也只是為了松明山汪氏的前途計,這才對汪道昆提出雞蛋不要裝在一個籃子里,于是走得近一些,可終究更多的是功利心,但此時此刻,他心里當然不是一絲觸動也沒有。

    哪怕張居正說情只是為了維護一下他這個“自己人”,又或者為此施恩于下,可終究算是挺難得了。

    于是,他少不得露出了有些惶恐的姿態,卻是打探道:“那太后真的因此就一味責備皇上?”

    一說到此節,張居正卻沉默了下來。這本來是不該對任何人說的隱祕,他自然不想對汪孚林提起。可是,正當他准備岔開話題的時候,卻不想汪孚林竟然搶在了前頭。

    “首輔大人,請恕我直言。您既是當著太后的面維護了我,難道就沒有維護皇上?太后之所以得知此事,想來必定是皇上身邊有人出首,可看太后大動干戈清理皇上身邊的人,安知不是有人心懷惡意排擠同僚,卻不想被一并清理了出去?皇上固然是有些荒疏學業,可若只是太后痛責,那是他們母子之間的事,可首輔大人卻偏偏被太后召了過去,萬一皇上因為身邊的人悉數革退,而因此對首輔大人心生恨意,那豈不是冤枉?”

    “住口!”張居正登時臉色發青,厲聲喝道,“這豈是你可以妄言的?”

    “首輔大人責我妄言也好,但這話我實在是不得不說。自古以來,身在首輔大人如今這個位子上的人,都是最艱難的,可這几年來,皇上對首輔大人全心信賴,甚至今科直接點了張二兄為榜眼,這自然代表皇上對首輔大人又敬重又信賴。今天本來只是一件小事,首輔大人身為當朝首輔,卻也是皇上的老師,若也是完全站在太后那一邊,對皇上全無維護,皇上心里怎么想?”

    這種話別說縱使是親信不能說,嫡親子侄也不能說,可汪孚林卻義無反顧地說了出來,張居正面上愈怒,心中卻非同一般地冷靜。歷經之前那些事件,他很清楚汪孚林并不是一個沖動冒失的人,如今能這樣勸諫自己,誠意難得。想到這也是一個勤于做事而不是勤于放炮的人,他假意憤怒地責備了几句,見汪孚林雖不作聲,臉上表情卻分明透露出堅持,他便卸下了那層狂怒的面具,但臉上卻是一片漠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張居正果然并非自大到看不清后果!

    汪孚林輕輕吸了一口氣,卻還是說出了最后一句話:“首輔大人明鑑,君臣相得若一旦出現裂痕,那就永難彌補了。”

    “你不必勸了!”張居正親信雖多,很多都是尚書侍郎這樣的高官,可官場厮混的日子長了,難免就成了老油子,所以看到汪孚林壓根不顧自己也不過是才剛被摘出來,卻一個勁說著犯忌的話,他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但那笑卻不是欣慰的展顏,而是有些自失和自嘲。

    “皇上是一國之君,太后痛責他荒疏自然是出于愛護,但把我這個首輔也召了過去,令我以大義責之,自然是另有其意,你不明白,那也就不用去想了。”李太后雖是女流,不管政事,可從某種程度來說,制衡的心朮且也并非一點不懂。然而,說到這里,張居正頓了一頓,語氣卻是一下子凌厲了起來,“但你今天說的那些話,全都給我爛在肚子里,日后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許再拿出來,否則我直接把你扔到天涯海角去!”

    汪孚林想到罪己詔的事自己都還一直都沒法提——畢竟他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解釋自己獲知這個消息的渠道——于是,他忍不住張了張嘴,可面對張居正那異常犀利的眼神,他又不得不閉上了嘴,暗想這次只怕是要把張宏這個司禮監第二號人物給得罪苦了。然而,也許是他那怏怏的樣子落在了張居正眼中,也許是他剛剛的話終究讓人有些觸動,張居正卻是淡淡地說道:“我會上書,請個十天八天的假。”

    這么說,張居正這罪己詔至少得拖個十天八天?不對,只要拖上十天八天,李太后冷靜下來,即便不冷靜,頂多是讓次輔呂調陽去寫那什么罪己詔……不對,呂調陽在兩宮面前可沒那么受信賴,這種事輪不到呂調陽!十天八天之后,這事早就黃了!

    汪孚林只覺得心頭壓著的那塊沉甸甸大石頭一下子被搬開了來,趕緊躬身說道:“首輔大人日理萬機,太過勞累,還請好好休養,我就先告退了。”

    可轉身開溜的他才走出去沒兩步,這才陡然醒悟到自己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一個問題,趕緊復又轉身回來,不無尷尬地說道:“剛剛一時情急,尚未謝過首輔大人在太后面前的說情之恩……”

    張居正哂然一笑,這才淡淡地說道:“好好在廣東道做你的掌道御史就行了。也讓人看看,監察御史除了成天雞蛋里挑骨頭,還能做什么。”

    直到出了寢室,重新站在了傍晚的夕陽下,汪孚林抬手擦了擦腦門,這才發現早已是憋出了滿頭大汗。院子里張家几兄弟都在,這會兒卻沒有一個人上來問他剛剛在里頭說了什么,而是點頭的點頭,拱手的拱手,不多時就魚貫而入進了寢室。這時候,他看到朱宗吉也跟在張家兄弟的后頭,連忙突然一把將這位太醫給拽到了一邊,卻是低聲問道:“首輔大人到底什么病?”

    “什么病?”朱宗吉翻了個白眼,想到了當初汪孚林把自己帶到張家開導張敬修的情景。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雖說進了太醫院,但宮中帝后貴人的病卻再也看不著了,最大的兩個客戶就是張大學士府和武清伯府。這次張居正一病,對這一點了若指掌的馮保就直接把他派了過來。此刻,見汪孚林一臉的惱火,仿佛要翻臉,他方才收起不正經的表情,冷冷說道,“還能是什么病?當然是積勞成疾,你以為里頭這位是鐵打的嗎?”

    汪孚林一下子愣住了,可還不等他反駁,朱宗吉就低聲反問道:“你是想說嚴嵩八十多了還在內閣當首輔?那是因為他有嚴世蕃這個能幫忙的兒子,下頭狗腿子也不少。至于其他人,有几個首輔當得和里頭這位似的勞碌命,什么都要一把抓?如果只是照著舊政也就算了,偏偏咱們這位首輔大人還要大刀闊斧改這個改那個,動不動就要被人彈劾,架到火上烤,要不是年輕底子好,一年早就病個十次八次了!每日里見人又或者出門時,他臉上都是敷了粉的。”

    最重要的是,張居正自己是怎樣上位的,又怎么可能不防著內閣里頭的其他人?說句不好聽的,如果不是內閣不可能一個人,張居正恨不得獨攬內閣!

    見汪孚林臉色怔忡,朱宗吉自忖自己一個治病救人的太醫,不好摻和這種朝政大事太多,便拍了拍汪孚林的肩膀道:“總之,首輔大人這性子,誰都勸不住。對了,你們剛剛在屋子里說話,我們都離得遠,只要不是順風耳,誰都聽不見里頭說了些什么,你盡管放心。”

    汪孚林頓時哭笑不得。眼看著朱宗吉大步進了寢室,他揉了揉太陽穴,突然又想起了張居正之前說的那所謂“另有其意,你不明白”。帶著滿腔的嘀咕和懷疑,他一路來到張府大門口,卻發現這里依舊是門庭若市,可之前送自己來時那兩人抬的轎子卻已經不見了。不大清楚那是都察院准備的,還是其他怎么著,他想了想便只能開口向張家門房借了一匹坐騎,卻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回了都察院。

    在如今這節骨眼上,他還是決定在都察院里值夜算了,畢竟,在晚上都察院人少的時候,張宏更容易派人找到他。

    能做的他都做了,接下來哪怕真的鬧出什么來,他也無能為力!

    汪孚林主動要值夜,哪怕今天晚上廣東道的輪值御史實際上是馬朝陽,最終也沒有相爭。隨著太陽落山,大多數御史各回各家,吏員們也漸漸散去,白天人來人往,常常顯得非常嘈雜的都察院,最終便寂靜了下來。

    難得沒胃口,汪孚林胡亂吃了點大鍋飯后就坐在直房中,心不在焉地翻著某些架閣庫的舊檔,可當他聽到外頭響起了二更的梆子聲時,卻只聽到外間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緊跟著就有人挑帘進了門來。當認出來人,他登時忍不住站起身來。

    PS:今天一更,明天兩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09:30
第794章 破綻和心胸

    “張公公。”

    哪怕故意留下來值夜,就是為了等著可能過來見自己的人,但汪孚林怎么也沒料到,來的竟然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本人!

    “汪侍御,今天這事情,我知道讓你為難了。”張宏微微笑了笑,怡然自若地背著手上前几步,這才開口說道,“你放心,廣東道和福建道的這院子里,沒有別人。外頭我都布置好了,不虞有人闖進來打擾我們說話。你不必客氣,坐,我們慢慢說話。”

    盡管對張宏的布置能夠瞞過馮保實在有點不放心,但汪孚林知道,眼下再擔心也沒有勞什子用,便索性將這顧慮丟到了一邊。等到張宏坐了下首第一張客位,他就老大不客氣直接在自己之前的主位上坐下,這才開門見山地說道:“張公公總共才和我見過一次,此番卻突然派人來托付如此大事,恕我說一句冒昧的話,張公公就不怕我一時慌亂,做錯了事情說錯了話?”

    “能讓王崇古張四維這種官居一品的對手吃啞巴虧的汪侍御,哪里會出這種差錯?”張宏沒注意到汪孚林一下子繃緊了肩膀,笑呵呵地說道,“要不是你之前杖殺家奴的事情鬧出了那樣的轉折,只怕之前老早就有人把矛頭對准首輔大人和馮公公了。所以說,實則是你用的這么一招,別人方才投鼠忌器,不復敢抓著游七的死上躥下跳,興風作浪,這場風波方才歸于無形,就是馮公公,之前嘴上不說,心里卻也是對你頗多贊許。”

    我又不是三歲孩子,這種高帽子就不用給我戴了!

    汪孚林心里這么想,嘴上卻當然不可能這么直接:“張公公謬贊。只可惜我不過是能力平平的平常人,而且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勸首輔大人。之前我去張府之后,因為平寇志的事情是我惹出來的,首輔大人劈頭蓋臉就把我大罵了一頓,我根本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恐怕要讓張公公失望了。”

    “哦?這么說來,首輔大人上書告病十日的事情,汪侍御不知道?”

    見張宏死死盯著自己的眼睛,自己若有一絲一毫的異常反應,都會讓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察覺到,汪孚林竭力保持著腦際清明,通過大腦控制著整個人的反應。他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用難以置信的口氣說道:“怪不得,那時候朱太醫的表情那么難看,原來是因為首輔大人的病確實不輕……首輔大人說是要告病的時候,我還以為只是說說而已。”

    張宏看著汪孚林一面喃喃自語,一面復又坐了下來,臉色怔忡,他的心里不由飛速地做著判斷。汪孚林剛剛直截了當說張居正只是訓斥了一頓,沒有絲毫開口的機會,而自己一說張居正告病,對方卻是這樣的反應,明擺著是不愿意居功了。從這種角度來說,看來他確實沒有小看汪孚林。張居正應該是因為汪孚林先后造就了兩次清洗科道的事件而對其有些青睞,但這么個年輕人對于堂堂首輔大人來說,確實有一定的影響力。

    他本來覺得這次確實有些病急亂投醫……可他實在不得不如此,誰能想到,馮保竟然會突然來這一手,借著李太后把乾清宮的人一口氣擼到底,連屬于自己人的張誠都不惜丟到更鼓房那種最折騰人的地方。而發現李太后竟是大動干戈,不但痛責萬歷皇帝,還要張居正進來起草罪己詔,馮保卻又做起了好人苦苦相勸,可李太后就如同吃了秤砣鐵了心,竟絲毫勸不回來!

    這下子,就連馮保也知道做過頭了,干脆就撂開手不管。如若不是如此,不好親自去見張居正的他又怎么會把主意打到后學末進的汪孚林身上?

    “張公公,不論如何,首輔大人這一告病,您之前讓人帶話說的事情,總會擱置下來。太后和皇上乃是母子,只要細細思量,不至于會死揪著不放。今天這件事,我自會守口如瓶。”

    “之前張丰說你少年英杰,在東南更是名聲赫赫,我還有些將信將疑,但如今卻是信了。”張宏笑呵呵地站起身來,卻是意味深長地說道,“游七也好,孟芳也罷,區區土雞瓦狗之輩,卻偏偏當你是無足輕重之輩,實在是小覷英雄。無論如何,你到了張府一趟,首輔大人就告病十日,這份功勞咱家還是會記在你頭上,將來有機會的時候,當會對皇上提一提。”

    汪孚林簡直連想死的心都有了,他不想居功,就是因為朱翊鈞這種皇帝,哪會有什么簡在帝心之人,這位主兒根本就是用完就扔的典型!于是,他几乎不用考慮就脫口而出道:“張公公您千萬別這么說!無功受祿,智者不為,首輔大人之前那番訓斥,我已經知錯了,那時候就不該在文華殿上因為皇上垂詢就得意忘形,天花亂墜胡說一氣。這次的事情,歸根結底就是一丁點小事,張公公你說呢?”

    張宏微微瞇起了眼睛,心想不枉自己再次試探,汪孚林確實挺知趣的。可是,他所謂的對皇帝提一提,原本就只是一句客氣話,汪孚林卻義正詞嚴來了這么一通,他倒覺得正好。因此,他沒有再多說什么,只點了點頭就轉身出去。可當他到了門口時,卻突然頭也不回地說:“汪侍御,你將來想做什么官?”

    不料想張宏突然問這么一句,汪孚林有些意外,但隨即便干咳道:“我是個俗人,志向不高,能夠為一方督撫,就心滿意足了。”

    還確實是個挺務實的人!張宏在心里再次對汪孚林下了個判斷,打了個哈哈就自顧自打起門帘去了。

    等到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離開許久,汪孚林方才上前來到門邊,透過竹帘縫隙看著院子里悄然退去的黑衣人,暗嘆怪不得明末有太監寫內臣規制的時候,曾經說司禮監掌印就相當于內閣首輔,司禮監排名第二的秉筆太監就相當于次輔,張宏這一大把年紀的老太監確實難以應付,他要是不剛剛好好露出那些破綻,而是顯得滑不留手滴水不漏,那就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了。

    說來說去,都是張丰透露出游七在當年南直隸鄉試中扮演的角色,激起了他的敵意,可他那時候并未想到這么快對游七下手。如若不是那個徐管事從江陵府帶回來的消息,他并不介意慢慢等個一兩年。可現在游七已經死了,張宏又從張丰那里知道一些自己的虛實,再加上游七確實是因為對付他不成,上躥下跳惹出太多事情而死的,張宏不可避免地會更加關注他,這次找上門也算是后續反應之一。

    所以說,他當初為了消弭可能迫在眉睫的危機,因而搶占先手,直接耍了連環套坑死了游七,看似沒露出多大破綻,可終究還是讓自己顯得更醒目了!

    而醒目,在京城這權貴云集,探子處處的地方,那就是最大的破綻。因為從此之后,他的很多手段都不能再用了,除非他能在錦衣衛和東廠里頭安下自己的眼線。可這種事情可能嗎?他只是個小小的監察御史,伯父汪道昆也只是區區兵部侍郎而已!

    只不過,話說小皇帝這次,也實在太倒霉了吧?

    入夜時分,乾清宮東暖閣,朱翊鈞正盤腿坐在床上,根本沒睡,一旁方几上的飲食一口都沒動過。新調來近身伺候的兩個內侍誰都不清楚這小皇帝的個性,哪怕都急得滿頭大汗,卻也不敢規勸,更不敢去西暖閣向已經就寢的李太后告狀。可是,誰都知道,皇帝若是這樣不吃不喝,遲早瞞不過那位李太后,因而早有人悄悄去司禮監向張宏求救——之所以是張宏而不是馮保,那是因為這宮里明眼人都知道,張公公才是對萬歷皇帝最忠心耿耿的人。

    就在這兩個彎腰控背的內侍盼星星盼月亮,等到頭發都白了的時候,外間終于傳來了動靜。

    當看見那個挑帘子進來的人,一個年輕的內侍登時喜上眉梢,正要迎上前去,卻發覺有人拽了拽他的袖子。看到床上的萬歷皇帝頭仰得老高,他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那聲張公公給吞了下去。直到張宏來到床前,他方才如夢初醒地跟上了一旁顯然更警醒更機敏的同伴,悄然退出了屋子。

    “皇上還在和慈聖娘娘慪氣?”張宏就著床前地平,屈下一條腿半跪了下來。見問話上去,朱翊鈞只不出聲,他就輕聲說道,“老奴何嘗不知道,皇上這次是受了委屈,可馮公公說話,尚且被慈聖娘娘嚴詞擋了回去,老奴這才只勸了兩句就不得不閉嘴。不過,母子之間沒有隔夜仇,皇上也該明白,太后如此一味嚴格,也都是為了皇上好,否則,潞王比皇上還小些,慈聖娘娘卻看顧他多少?”

    一說到比自己小好几歲的弟弟,朱翊鈞的臉色就掙扎了一下。他自然知道母親這几年一直都住在乾清宮,反而把潞王朱翊镠一直都丟在慈寧宮讓保母去帶,潞王不過是天天過來請安,這才能多見几面。可是,李太后那種從頭管到腳的做法,卻讓他異常難受,更何況這次根本就是有人在背后胡說八道,這才讓他背了個黑鍋,他哪里能忍得?使勁咬了咬嘴唇,他才恨恨說道:“若讓朕抓住那個告密的,朕非得把他千刀萬剮,碎尸萬段不可!”

    “皇上放心,嚼舌頭的那人,太后也饒不了。太后的性子不過是一時氣急了,事后想一想,又哪里會容得下那種居心叵測的?說不定人現在就死了……”

    相比同樣對皇帝從頭管到腳的馮保,年紀更大的張宏卻一貫更綿軟,此時絮絮叨叨規勸了好一會兒,終于讓萬歷皇帝稍稍消氣,總算是肯吃東西了。但桌上那些飲食早已涼透,好在他帶來了的食盒下頭鋪了炭火熱著,少不得吩咐人從中取出食物擺上,卻先讓一晚上沒怎么吃東西的朱翊鈞喝了一碗粥,這才上了其他的,卻都是小巧精致的點心,分量都不大。饒是如此,他還是在朱翊鈞吃了第三塊的時候,一下子壓住了小皇帝的手。

    “天色晚了,皇上還請節制些。”

    朱翊鈞掙扎了一下,最終還是悻悻收回了手:“那就聽張伴伴的。”

    然而,等到兩個內侍把東西都收了下去,復又退出了屋子,他方才一把拽住了張宏的袖子,低聲說道:“張伴伴,既然母后應該也察覺是有人故意給朕潑臟水,就不能把人調回來?其他人也就算了,可張誠和張鯨……”

    “皇上,人才攆到更鼓房第一夜,您這時候提,讓慈聖娘娘心里怎么想?”張宏循循善誘地說道,“等過了這几日,也讓他們小小吃點苦頭,這才好緩緩求情。”嘴里說著這話,他心里卻有些訝異,小皇帝竟然沒問李太后讓張居正去代為起草的罪己詔,這次很沉得住氣啊!但下一刻,他就聽到朱翊鈞輕咳了一聲。

    “張先生……他病得怎么樣了?”

    果然還是忍不住!見朱翊鈞臉上分明是掩飾不住的急切,而不是關切,張宏不禁暗嘆了一聲,這才輕聲說道:“首輔大人因病告假十日,內閣事務,怕是要交給次輔了。”

    張居正……請病假?這應該算是委婉表示不會起草那什么罪己詔了吧?雖說那時候張居正進了乾清宮之后,一樣是義正詞嚴責備了他一番,朱翊鈞這會兒仍舊心頭恨恨,可一想到張居正終究沒答應去起草那必定會讓自己大失顏面的東西,他還是決定大度地放過這件事。

    只不過,他和呂調陽卻是根本說不上熟悉——在張居正的強勢下,再加上馮保的關系,滿朝文武對于他來說也就是一個個名字而已,興許還及不上兩次在文華殿旁觀汪孚林打嘴仗的熟悉感——因此,他立刻問道:“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母后怎么未曾提起?也沒見過呂調陽?”

    “次輔又不是首輔大人,怎么好輕易進乾清宮來?”張宏當然知道小皇帝最擔心的是什么,當即似笑非笑地說道,“太后想來也不會對次輔大人提皇上這點事。至于這十日之中,皇上怎么哄慈聖娘娘,那還不容易嗎?”

    朱翊鈞登時恍然大悟,整個人一下子輕松了下來。這時候,他才擺出一點帝王威嚴,一本正經地說道:“張先生既然病了,回頭張伴伴你代朕去探望他一下,太醫院多派几個大夫,多送點好藥。”然而,一想到張居正如果病好得快,不到十天就回內閣,自己未必能說動李太后回心轉意,立刻又補充了一句,“請張先生在家里好好休養。至少,這十天假還得用足了……咳咳,總之,這些都拜托張伴伴了。”

    然而,他陡然之間想到,那時候李太后召來張居正,又因為平寇志的事大發雷霆,張居正維護了汪孚林,對他卻多加苛責,一張臉登時又陰沉了下來。嘴唇緊抿的他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說道:“母后可有吩咐過,朕之前要來的那絲四卷平寇志要怎么辦?”

    張宏何等聰明的人,只一聽就知道朱翊鈞心懷芥蒂。他雖對馮保有些不滿,對張居正的擅權也頗有微詞,可對汪孚林的印象卻還不錯,略一思忖就笑著說道:“皇上,太后不過一時之氣,如今沒說,那自然是隨便皇上處置那些書。之前首輔大人病倒了被送出宮之后,據說還把汪孚林給叫到了家里,劈頭蓋臉痛罵了一頓,說是他給皇上進閑書,險些讓汪孚林自己上書請罪,罵聲大得張家那邊好些人都聽見了。老奴聽說,汪孚林離開的時候狼狽得很。”

    見朱翊鈞這才臉色舒展,張宏唯有在心里暗自嘆息。就算之前汪孚林不主動擋住,他又怎么會在朱翊鈞面前說是汪孚林勸了張居正,這位首輔方才告病在家的?這不是請功,而是害人了,以這小皇帝的性子,非得銜恨在心不可!說來說去,慈聖李太后和張居正對小皇帝的管教,只有拘管而無疏導,這樣下去遲早會矯枉過正!

    PS:第一更,我也支持把黃山改回徽州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09:37
第795章 剽竊

    宮里發生的那件事,對于大多數朝臣來說,自然是絕大的隱祕,但對于一小撮真正上層的人物來說,看似如同鐵桶似的皇宮,那卻也是如同篩子似的,完全沒有祕密。而且,張居正在被李太后和小皇帝召入乾清宮之后沒多久,就說是病倒了,被太醫緊急護送去了大紗帽胡同張府,接下來卻又請了十天的病假,這消息卻根本瞞不住人。一時間,朝中從上至下暗流涌動。

    私底下最主流的一種議論是,皇帝明年就要大婚,大婚之后就要親政,一直以來獨攬大權的張居正,自然就討人嫌了。

    但也有另外一種議論非常有市場,那便是首輔大人不過是在借著裝病,打算看看有哪些家伙急不可耐地跳出來蹦跶,准備好好再收拾一批人。

    兩種論調相持不下之際,之前仿佛完全和王崇古鬧翻,甚至不惜在張居正面前狠狠告了這位舅舅一狀的張四維,卻接到了王崇古輾轉讓人送來的一封密信。和消息靈通的他一樣,王崇古也知道了宮里發生的那樁說大不大,說小卻也絕不小的事,更知道張居正告病十日,除卻是真的有點身體不妥當,但更大的原因卻也是為了躲事。所以,王崇古給了他一個讓他不得不動心的提議。

    他們舅甥二人從明暗兩處著手,做出呂調陽爭權的姿態,把這位內閣次輔踢下去!

    張四維沒法不動心,只有身在內閣,才知道哪怕是閣老,這前后的座次也是涇渭分明,等閑不可能越過次序去。哪怕是那種名頭很高被皇帝召回內閣的,如果不是占住首輔位子的那個人高風亮節讓位,也絕不可能一來就官居首輔。沒看哪怕當年高拱那樣得隆慶皇帝寵信,哪怕和趙貞吉打架也毫發未傷,壓得李春芳透不過氣來,可李春芳一日不求去,高拱就占不了首輔的位子,就奪不過票擬的大權?

    而如今他和張居正之間,卻還隔著一個次輔呂調陽,也就是說,哪怕張居正遇到什么生老病死的問題,能夠遞補首輔之位的,那也是呂調陽,而不是他張四維!

    而信上王崇古最后一句話,讓他心里極其不是滋味,因為那大意是說,這是他死賴在兵部尚書位子上的最后一段時間,再不做,日后他就獨木難支了!

    “呂調陽……”張四維輕輕吁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毅然決然的神情。呂調陽為人正派,他入閣之后,與其也沒有什么太大的沖突,但在官場上,阻路就是最大的仇!然而,就在張四維暗中聯絡自己所剩無几的几個親信,打算設法一試的時候,來自都察院的一道彈章卻在原本就是表面平靜,下頭卻是一鍋滾油的朝堂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都察院廣東道試職御史王繼光,彈劾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種種不法行為總計七條!

    疏入通政司,奏疏原文被人悄悄抄了出來,這個消息不脛而走,登時不知道多少人停手觀望,多少人蠢蠢欲動。

    至于王繼光自己,走在都察院中,他都仿佛覺得自己是目光的焦點,可無論是那些善意的還是惡意的眼神,他此時都覺得非常陶醉,哪怕一進院子,鄭有貴就匆匆上前,說了一句“掌道老爺召見”的時候,他也沒有半點畏怯,反而大義凜然挺起胸膛徑直走進了那間掌道直房。

    “王子善,如果我沒記錯,你是山東黃縣人,對吧?”

    王繼光沒想到汪孚林一開口不是質問其他的,而竟然是問自己的籍貫,一時間不由愣了一愣,方才應了一聲是。

    “你是黃縣人,去年考中的舉人,今年考中的進士,算得上是京報連登黃甲,據我所知,你并未出外游學,足跡從未到過東南,也從來沒有去過南京。”汪孚林的聲音很不小,他很清楚,這會兒在外頭聽壁角的肯定大有人在,因此索性讓他們聽一個清楚。見王繼光登時面色大變,卻是死咬著牙還不說話,他便冷笑道,“所以我倒是很好奇,你那奏疏上羅列的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的劣跡一條接一條,究竟是從哪里得知的?”

    王繼光哪敢承認是自己之前偷入汪孚林直房,從那張紙上看見的,這會兒只能硬著頭皮堅持到底:“都察院監察御史上書彈劾人,卻沒有規章,要人直陳他是從哪得到的線索吧?掌道大人不覺得此言唐突?”

    “確實突兀,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好奇而已。”汪孚林微微一笑,絲毫不掩飾語氣中的嘲諷,“你身為試職御史,這么快就上了第一份彈章,走在了你們五個人當中的前列,如今更是名噪京華,可喜可賀。只不過,我今天問你,確實純粹好奇,可若是有別人問你的時候,你再用這種都察院規章搪塞,恐怕就糊弄不過去了。我只希望王侍御你能夠把這份理直氣壯一直堅持下去。要知道,風骨這玩意,一旦折腰,就什么都沒了!”

    既然早就下定決心,王繼光干脆只當沒聽出汪孚林這前后兩個稱呼問題的差別,也沒聽出這露骨的譏嘲,拱了拱手后就硬梆梆地轉身出屋,正好看到門前窗角那一個個慌忙躲閃的身影。這時候,他立刻意識到,剛剛汪孚林對自己說的話會以最快的速度散布開來。雖說他確實找不出理由來解釋自己怎么會知道孟芳那點事,可他既然在汪孚林面前都死硬到底了,別人難不成還能逼問他不成?

    他就說這些罪狀都是自己打探到的!

    帶著一夜成名的喜悅,以及獨攬責任的不安,當王繼光踏入自己和汪言臣一間的直房時,雖說對方一如既往微微頷首后,繼續伏案做自己的事,但他還是有一種錯覺,仿佛對方那淡淡的表情之下,藏著几分諷刺。如坐針氈的他只覺得在屋子里再也坐不下去了,沒多久就干脆收起了紙筆出屋去,可才到門口就聽到身后傳來了汪言臣的聲音。

    “汪掌道今天對總憲大人提議,此次理刑之前,對本道御史進行律例考核。子善你之前沒來,我和你說一聲。”

    盡管只是一個平平淡淡的提醒,但王繼光聽在耳中,卻只覺得是汪言臣諷刺自己只想著一炮成名,卻壓根沒花功夫去看汪孚林布置下來的大明律,一時間臉上一紅,卻有些氣急敗壞地叫道:“我知道!經史子集都難不倒我,難不成還怕這三十卷大明律不成?”

    看到王繼光撂下這話就悻悻摔門而去,汪言臣不禁皺了皺眉,大有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的懊惱。只不過彈劾了一個守備太監而已,這就如此目中無人,以后要是從試職御史轉成了正經的御史,豈不是眼里更加沒他們這些同僚了?之前有小吏說,王繼光在背后非議他和汪孚林同姓,卻也進了廣東道,暗指他和汪孚林聯過宗,他那時候一笑置之沒放在心上,現在想想,還真是王繼光能做出來的事!

    汪孚林去見張居正的那天,最初也只是隱隱覺得有人進過自己的屋子,可王繼光真的來了這么一道完全抄襲他羅列的那些罪名的奏疏,他就確信是這家伙了。雖說他本來就在合計怎么操作彈劾孟芳的事,有人代勞看似再好不過,可是,當面詰問王繼光,人卻死不承認,毫無悔改,他心里自然有氣。

    雖說哪怕有人說是他指使的王繼光,想必這個求名心切的試御史也絕對不會承認這是剽竊他的“創意”,可畢竟是自己下轄的御史!

    此次為了求名需要負擔的責任以及后果,王繼光一個人背得起?

    于是,發生在他直房中的這一番對話很快就傳遍了整個都察院,就連左都御史陳瓚都聽說了。敢對陳瓚吹這風的,自然是得了汪孚林授意的都吏胡全,只不過,知道總憲老爺的脾氣,他沒敢過分搬弄是非,只把汪孚林的意思給透了過去。

    “小的聽汪掌道的意思,王侍御新上任,之前一沒去過東南,二沒和孟芳打過交道,如今突然這樣上書彈劾,不知道的人恐怕還要以為是他指使,所以才召來王侍御想要問個清楚,誰知道王侍御卻硬梆梆地把他頂了回去。就是這么一來,別人會不會認為汪掌道是妒忌王侍御這一疏動九重的名聲?”

    陳瓚身為僅次于六部尚書的左都御史,自然知道張居正這莫名其妙一生病,朝中恰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場景,王繼光的這一通彈章乍一看沒問題,可就和汪孚林說的一樣,根本禁不住仔細研究。他有些心煩意亂地把胡全給遣退了,本想去看望一下張居正,可想起自己素來是絕私交的人,頓時又打消了這個無稽的念頭。張居正這一病,據說張家門前那是車水馬龍,全都想獻殷勤,他去湊什么熱鬧?

    聽說還有人在這炎炎盛夏里頭頂香爐虔誠禱告,為這位首輔大人祈福,簡直是為了阿諛奉承連臉都不要了!

    當汪道昆來到張大學士府門口時,看到的就是比以往更加擁擠的人山人海景象。盡管如今他把往日那名士做派收斂了許多,但終究還是很講究風度儀表的人,總覺得那一窩蜂官員擠在門口求見探病的一幕實在是太失臉面——這時候,他選擇性無視了當初張居正老父親張文明七十大壽的時候,他和與自己一樣注重名士風度的同年王世貞都寫了通篇溢美之詞的祝壽詞的情景。

    他并不是張府常客,但終究來過几次,又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門房很快就幫他通傳了進去,不多時,他就被請進了張府,但出面見他的并不是張居正,而是身為長子的張敬修。對于他想要探病的請求,張敬修歉意地表示父親養病期間謝絕賓客,之前殷正茂來時,張居正也推辭不見。得到這樣的答復,汪道昆頓時覺得臉面有些下不來。可他今天來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同年兼好友王世貞寫了信來。

    就在去年,因為王世貞在鄖陽巡撫任上要求嚴懲欺凌江陵知縣的張居正妻弟,和張居正鬧僵了關系,張居正先是令吏部奪王世貞俸祿,再發動科道彈劾王世貞,最終令王世貞黯然回原籍。雖說這位表現得似乎挺坦蕩,回鄉去了,但心底郁悶卻自然非同小可,在給他的信上常常大倒苦水。而他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同病相憐,此番覺得時過境遷,也想來試一試,可此番看來,似乎是要碰壁了。

    于是,盤桓片刻,汪道昆和張敬修又沒什么共同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會話,他就站起身來預備告辭。可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大少爺,汪侍御來了。”

    盡管都察院不僅僅只有汪孚林一個汪侍御,單單廣東道就還有一個汪言臣,但汪道昆立刻就意識到,來的肯定是汪孚林!還不等他開口說話,張敬修就搶先說道:“帶汪公子先去見三少爺他們,我一會兒就過去!”

    說完這話,他仿佛才意識到汪道昆在這里似的,再次歉意地笑了笑,隨即就牛頭不對馬嘴地說道:“汪大人,世卿和我們兄弟几個的關系都挺好的。”

    “那是他的福分……”

    汪道昆眼下最擔心的就是張敬修也來規勸他們伯侄倆重歸于好,要知道,之前殷正茂就來當過和事老了,他都不知道該怎么對人說!于是,簡簡單單憋出了這句話后,他就立時告辭。值得慶幸的是,出門的時候,他并沒有撞見汪孚林進門,總算是少了一番人前演戲的尷尬。畢竟,這種自家人演戲騙外人的場面,他實在是有些不大自然。可坐在轎子里時,他就忍不住想到,汪孚林到底是來探病的呢……還是來干啥的呢?

    而此時此刻,謝絕賓客的張居正,確實已經見了汪孚林——汪孚林只對張家兄弟聲稱自己有急事要見張居正,張敬修最終還是幫忙通報,卻沒想到父親真的會答應見客。就連汪孚林自己也有些意外,倘若讓別人知道大堆探病的官員都無功而返,他一個小小的監察御史卻如此輕易,只怕非得羨慕嫉妒恨不可。只不過,相較于來探病,他只是在最初關切了一下張居正的病情,隨即就直截了當地說道:“首輔大人,這廣東道掌道御史的差事,我沒法干了!”

    此話一出,張居正也還罷了,張敬修和張懋修兄弟倆卻同時目瞪口呆!

    PS:第二更,兩更九千字啦^_^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20:39
第796章 燙手的挑子甩不掉

    雖說朱宗吉對汪孚林說,張居正積勞成疾,但那只是埋怨這位首輔事必躬親的性子,畢竟張居正素來身體底子尚可,三四日下來已經恢復了許多。因而,有馮保這個盟友,外間發生的事情他即便不說了若指掌,卻也不會錯過王繼光彈劾南京守備太監孟芳這么一檔子事。此時此刻,見汪孚林竟然又要撂挑子,他經歷過一次,因而只是眉頭一挑道:“說吧,這次又是什么理由?”

    “今日我召見了王繼光,直截了當問他,一個出身黃縣,從來沒有去過東南的新進士,是從哪聽到的孟芳那些劣跡。畢竟,他那奏疏上羅列的不是一條兩條,而是整整七條罪狀。他卻顧左右而言他,無可奉告。”

    聽汪孚林說到這里,就連張敬修和張懋修都忍不住有些嘀咕了。若只是為了這個,汪孚林就要鬧辭職,這也未免太過小氣了吧?可兄弟兩人偷瞧父親張居正時,卻發現父親神色如常,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我也知道,身為監察御史,并不是說一定要到過某地,又或者在某地當過官,方才能夠彈劾某地的官員,倘若王繼光是要彈劾其他人,我才懶得管,反正科道言官要噴誰,那都是他們自己的事,與我何干?可孟芳卻不一樣。首輔大人,我不怕說一句實話,我此次回京之前經過南京的時候,和徽州老家几位商人見過,他們哭訴孟芳給他們在生意場上使絆子。我那時候勸解過后暫且摁下了此事,可就在前几日有人來見我,卻是送上了孟芳一堆罪狀!”

    “要是別人,我自然立時就上書彈劾了,但這畢竟涉及到的是私怨,我原本的打算是私底下找個機會上呈首輔大人。可就在那天首輔大人召見我之前,我正好在案頭一條一條羅列這些罪狀,聽到消息把那張紙一揉丟進紙簍就匆匆出了門。可短短兩天后,王繼光就上了和我羅列出來的這七條一模一樣的奏疏彈劾孟芳,總不成這是巧合吧?我召他詰問,是想看看他是否有一絲一毫愧疚之心,沒想到我終究還是識人不明。”

    看到一旁的張敬修和張懋修兄弟滿臉的震驚,汪孚林這才看了一眼面色已然沉下來的張居正,一字一句地說道:“畢竟松明山汪氏也算是徽商之中頗有名望的門戶,南京那兩家和孟芳有齟齬的產業當中,也有我父親的份子。既然有利益之爭,我又是廣東道掌道御史,如今廣東道下轄的新試職御史卻上了彈章,在有些人看來,不是我指使的,也是我指使的!既如此,我這個掌道御史反正說不清楚,若再不知進退,豈不是惹人笑話?”

    說到這里,汪孚林直接一揖到地:“還請首輔大人放我一馬,我這種太會引人仇恨的家伙,都察院實在是不大適合繼續待下去!”

    盡管張居正處置游七的時候,只是以他私納外室,交接官員的罪名,但徐爵既然點出了游七和張四維王崇古有涉,張居正自然暗中知會了劉守有帶著錦衣衛去查,很快就查出,當初汪孚林之所以被人推到風口浪尖上,便是游七在后頭興風作浪,甚至他還發現,李太后的弟弟李文貴在游七身邊安了個外室,那外室竟然也有從旁攛掇的跡象,雖說事后李文貴被狠打了一頓,武清伯親自登門,雖沒說李文貴和汪孚林有什么仇,但他猜也猜得到!

    這泥瓦匠的兒子還會是什么德行?既然不能繼承爵位,就想可勁撈錢唄!

    不管如何,對汪孚林這太會引人仇恨這几個字的形容,他覺得非常貼切。他堂堂首輔引人仇恨也就罷了,汪孚林這小小一個監察御史,這么招人恨也實在是不容易!

    但是,相對于汪孚林的請辭,他更在意的,是自己已經清洗過兩次科道,此次更是不惜把一群新進士給填補到了都察院試職御史,可仍舊有人為了求名而不擇手段。他躊躇片刻,就對張敬修和張懋修點了點頭,見兩人手忙腳亂把躬身不起的汪孚林給拉了起來,他就開口說道:“要說此次都察院各道都進了新人,唯有你廣東道最多,而你這個掌道御史如何盡職盡責,卻也是有目共睹。然則各人心性不同,就算有人急功近利,卻也和你無關。”

    “但是……”

    這時候,就連張懋修也品出了滋味來,立刻幫腔道:“世卿,爹往日見人我不知道什么樣子,但我知道,肯定沒人像你這樣特地上門請辭的。又不是你的錯,只不過是你被急功近利邀名的人鑽了空子而已。”

    張敬修也開口說道:“就是三弟說的這個道理,你這要一請辭,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王繼光這種人,你以后死死盯著就是了。”

    張居正見汪孚林默不作聲,正尋思汪孚林難不成是想要把那王繼光踢出都察院,可就在這時候,外間卻有人通報,說是馮保代李太后來探病了。這下子,誰也顧不上汪孚林了,等到張居正在屋子里見了馮保時,張敬修和張懋修這才發現,汪孚林不知何時竟是趁亂走了人。一想到這位很有可能回家就去寫奏疏請辭,兩人對視了一眼,最終張敬修就看向了張懋修。

    “三弟,你說話做事比我圓滑,你去一趟汪家,再勸勸汪孚林,千萬別做什么上書請辭的傻事,我去爹那看看。”

    對于這么一個任務,張懋修雖有些哭笑不得,卻還是答應了下來。

    而出了大紗帽胡同的汪孚林,卻輕輕嘆了一口氣。雖說是王繼光而不是自己上書彈劾的孟芳,但人是他廣東道的,王繼光那德行,等閑自然不會攀咬他,可萬一把他給賣了呢?與其讓人到時候懷疑是他故意把東西丟在案頭,引來了如今這軒然大波,還不如他先做出義憤填膺的架勢,先把事情揭出來再說!至于張居正和馮保能信多少,那就不是他能夠保証的事,畢竟,又不是他故意引王繼光偷窺的,這完全是一次偶然事件。

    只不過,借此請辭卻不是一個姿態,而是他真打算做的。有些人那是心心念念要進科道,他卻是恨不得早點抽身出來,如今這個機會可謂非常難得。所以,出了張府之后,他并沒有立刻回家,而是直接回轉都察院。此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不少御史都開始回家,但他知道左都御史陳瓚老爺子卻不是准點下班的人,此刻匆匆來到正堂時,果然發現人還在,可行禮過后,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什么,便被這位老爺子搶在了前頭。

    “有些話你不必說了,我心里有數。”陳瓚把汪孚林的話給堵了回去之后,他就淡淡地開口說道,“你之前質問王繼光的話,已經有人傳到我這里了,我本來就覺得有些奇怪,被你這一問之后,我心里就清楚透亮了。不外乎是有人不知道從哪里剽竊了你的奏疏,然后搶在前頭上了求名而已,這在都察院又不是沒有先例,只不過你不像那些吃了虧之后選擇當啞巴的,沒有息事寧人而已。此事到此為止,我會把王繼光調出都察院,你不用管了。”

    什么叫我也不用管了,老爺子你也太專橫了,我還沒把話給說完呢……

    盡管對陳瓚一大把年紀卻還能有這樣敏銳的嗅覺非常佩服,但汪孚林哪里會讓王繼光這么容易就被趕出都察院——要是那樣的話,這位將來豈不是搖身一變就能以受害者的姿態見人?他几乎是撇下陳瓚,一個箭步先轉到了門口,見是都吏胡全親自守著,這會兒臉上還露出了莫名驚詫的表情,他便沖著這個早就投靠自己的吏員微微點了點頭,隨即才回到了大堂中,從容不迫地拱了拱手。

    “總憲大人,我之前既然只是質問王繼光,而沒有揭出此事,便是因為沒証據,而且這種事一旦鬧大,都察院又會被頂到風口浪尖上,那又何苦?相反,倒是我從前就立誓不入都察院,這個掌道御史說實在的也當得名不正言不順,趁此機會,總憲大人提出把我轉調他處,這才是正理。”

    親自在門外看守的胡全聽到這里,那簡直是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問題。陳瓚這個左都御史都愿意親自給汪孚林做主,把王繼光給拿掉,汪孚林非但不領情,竟然還要陳瓚將自己轉調他處?一想到自己之前因為侄兒的事情去求汪孚林,結果還得罪了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如果汪孚林就這樣拍拍屁股走人,那么他就虧大了,他登時只覺得心里又氣又急,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到汪孚林開口說了一句。

    “我剛剛去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探望過首輔大人,也轉達了這一層意思。”

    陳瓚知道汪孚林在質問過王繼光之后就出了都察院,卻沒想到這小子竟然還去找張居正告狀,登時變了臉色。然而,等到汪孚林把先前對張居正說過一次的話又對他說了一遍,他那股剛剛生出來的惱火登時化作烏有,算是理解了汪孚林的顧慮。等到汪孚林長揖告退,他不等其走到門口,就斬釘截鐵地說道:“此事我知道了,不過,若只因為這點事就言退,你之前這一個多月的辛苦豈不是白費?王繼光留著就留著,我自有計較!”

    沒想到陳瓚竟然也非得留著自己這么個惹禍精不放,汪孚林登時有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敢情這年頭能夠當到閣老又或者堂官的這些人,全都對人對事有自己的堅持,根本就難以說動?想到自己還答應程乃軒為其找機會,如今自己就是眼瞅著兩個大好的機會,卻恐怕依舊還離不開都察院,他就覺得滿腦子一團亂。當離開大堂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完全忽略了都吏胡全那有些敬畏的目光。

    胡全能不敬畏嗎?滿院子那么多監察御史,有几個能這樣和陳老爺子說話?有几個能進得了首輔大人的家門?

    既然此時已經到了散衙時分,這兩天又沒有什么急務,再加上今天也不是自己值夜,汪孚林也就懶得回廣東道那一畝三分地刷勤勉形象了,從陳瓚那兒出來之后,他就直接往都察院外走去。到了大門口,他卻看見除卻每日來接自己的明小二之外,還多了一個王思明,頓時有些意外。

    “家里有什么事?”

    “公子,張三公子到家里來了,這會兒陳相公正在接待他!”

    見王思明急急忙忙迸出了這么一句話,汪孚林頓時眉頭一挑,隨即習慣性地看了一眼左右。果然,雖說這種時候已經有不少御史走了,但都察院大門口還有不少勤勤懇懇的御史這時候才剛下班,王思明的聲音不大也不小,卻足以讓從他身邊經過的人聽到。見好几個監察御史投來了某種莫名的目光,他也懶得搭理這些家伙,立刻上了明小二牽來的坐騎,等到縱馬一溜小跑到了家門口,他一下馬就丟了缰繩徑直入內。

    當他來到書房時,在門口守著的劉勃連忙迎上前來,低聲說道:“公子,程公子和金寶也正好來了。”

    程乃軒住在岳父許國那里,過來的時候捎帶上在許國那邊刻苦攻讀的金寶,汪孚林自是毫不奇怪,而有這么兩個人再加上陳炳昌,他知道張懋修必定不會等得心焦。等到他挑帘進了屋子,就只見為人最是自來熟的程乃軒正在那高談闊論,對于別人最羨慕的給事中這種差事冷嘲熱諷。發現這家伙說得興起,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到來,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結果還是同樣被程乃軒忽悠得暈頭轉向的金寶先聽到聲音,一下子蹭的站起身來。

    “父親回來了。”

    張懋修雖說早知道汪孚林有個考中了舉人,可以說和自己平齊的養子,可聽到這一聲稱呼,他還是忍不住生出了一絲異樣,這才跟著陳炳昌站起身。剛剛他跑到汪家卻扑了個空,陳炳昌對著他這個相府公子又有些拘束,如果不是程乃軒帶著金寶過來,又自來熟地東拉西扯,他只怕要瞪得更心焦。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他還沒開口道出來意,程乃軒竟是搶在前頭說了話。

    “雙木,六科廊那邊有人打算彈劾你不稱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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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7章 風波再起

    當程乃軒跟著汪孚林,一同把張懋修送到了門口,目送人在隨從的左右護持下,出了這條狹窄偏僻的胡同,他這才嘿然笑了一聲,隨即往左右看了看。

    汪孚林當然知道這家伙什么意思,當即哂然一笑道:“不用瞧了,那次告我杖殺家奴卻吃了癟之后,左右隔壁那兩戶人家就連夜跑了,連家具都沒要。我正打算把房子買下來,你要是出一份錢,我就讓一半地方給你做宅子。”

    “咱們倆誰跟誰,不是兄弟勝似兄弟,你還和我談錢,這不是傷感情嗎?”程乃軒嘴里這么說,但臉上卻樂開了花,跟著回轉身進去之后就笑著說道,“不過這還真是好事,難得能和你做鄰居,別說一份錢,兩份我也出!”

    “知道你程大公子有錢,那就都歸你掏錢好了。”汪孚林戲謔地哼了一聲,這才沖著程乃軒問道,“你之前在張懋修面前一個字不說,見了我卻直接嚷嚷出來,也不管人家在不在場,演戲也沒你這樣演的,這不是明擺著讓張家這位三公子回去給他老子報信嗎?”

    “這本來就不是祕密,我雖說是新進六科廊的人,但你在京師那是什么名聲?文華殿都上去打過兩回嘴仗了,皇上親自觀戰,你全都大獲全勝,別人會不防著我?既然是特意在我面前露出的風聲,那就顯然是想要人知道。再說了,人家這次彈劾你的理由那簡直是再正當都不過了,身為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卻只管那些雞毛蒜皮的事,監察的職責卻渾然不顧,如今麾下一個試御史都彈劾了南京守備太監孟芳,你卻毫無建樹,豈不是尸位素餐?”

    “嘖嘖,剛剛我在張三公子面前就想說,這尸位素餐四個字用得真好。”汪孚林仿佛程乃軒說的是別人似的,幸災樂禍地笑了兩聲。

    “當然,這是明面上那個消息。至于暗地里……”直到這時候,程乃軒方才把剛剛在張懋修面前隱藏下的另外一節給說了出來,“有人說你是和孟芳有私仇,于是指使的王繼光上書彈劾。”

    “哈,哈哈哈哈哈!”汪孚林好像是聽到了全天下最最好笑的事情,一下子笑個不停,等好容易止住之后,他才皮笑肉不笑地說,“王繼光就比我小半歲,之前辛辛苦苦在我手底下混了這么些日子,卻一直都只覺得我是運氣好,所以這次破釜沉舟上這么一道奏疏,便是打著壓過我的主意。要是王繼光知道有人會拿著這種理由來彈劾我,只怕會氣得發抖,找人去拼命!而且,他大概沒想到,我在上層人物眼中,比他這個新兵蛋子要有信譽多了。”

    程乃軒雖說不大明白所謂新兵蛋子是什么意思,可并不妨礙他聽懂汪孚林這番話。他呵呵一笑,等跟著汪孚林再次進了書房,他才笑著說道:“那當然,王繼光只看到你比他不過早三年中進士,卻沒看到,這三年你都在干什么?

    雖說你只當了一年廣東巡按,可你去了一趟遼東,救回來成百上千的漢奴;你回了一趟徽州,哪怕是和稀泥,但到底解決了爭端已久的徽州絲絹紛爭;至于在廣東這不到一年的政績,那就更不要說了,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民間稱道的好事。和如同一張白紙的他比起來,誰可信這不是明擺著的?我們辛辛苦苦勤勤懇懇做官,要是還比不上人耍嘴皮子,這世道豈不是太不公平了?”

    金寶一直都跟在兩人身側,當然是只聽,不插嘴,但哪怕僅僅聽著,他也能大略明白整件事的始末,畢竟之前在路上,程乃軒已經把王繼光彈劾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的事大略說了,于是加上汪孚林剛剛字里行間透露出來的某些訊息,他哪里猜不出來?此刻,體悟著這些自己讀書寫文章之中根本體悟不到的東西,他更加堅信自己這一屆不去參加會試是對的。畢竟,這個舉人就已經來得很僥幸了,而且他要參加本屆會試,那么叔祖父汪道貫就要再等三年。

    而汪道貫這一屆中了,松明山汪氏便又多了一個進士,總比他硬去考,卻肯定落榜強!

    汪孚林見程乃軒說著便悻悻然,顯然還在不滿意被分配到了六科廊這種別人趨之若鶩的地方,便撇下這家伙,問了金寶几句。他深知這個養子放在博聞強記學問精深的許國那里是最合適的,而自己這個半吊子只能教做人做官,文章學問卻差多了,此刻便尋思著等這一趟風波過后,就登門去好好感謝一下程乃軒的老丈人。父子倆就這么說著話,但金寶突然吞吞吐吐提到的一件事,卻讓他發怔了起來。

    “爹,許學士說,打算正式收我這個學生,他問我可有表字,我說之前爹一直在外奔波,沒顧得上。您給我起一個表字吧。”

    汪孚林一下子被勾起了當初馮師爺給自己起了表字伯信,而譚綸給自己起了表字世卿的那段往事。只沒想到不過區區三年,金寶也已經到了這時候。然而,和滿口之乎者也的馮師爺相比,和戎馬一生,當年卻也是憑真才實學考中進士的譚綸相比,他著實有些汗顏,輕咳了一聲之后,他就盡量用比較平淡的口氣地問道:“你既然要正式拜在許學士名下,請許學士給你起表字不好嗎?”

    “我希望爹先給我起,而老師說,日后我拜師的時候,他會再送給我一個表字。但無論如何,爹起的這一個,我都會牢牢記在心里。”金寶這一次卻說得斬釘截鐵,絲毫沒顧慮到一旁還站著自己未來老師的女婿。

    按理來說男子二十而冠禮,冠禮時方才取字,汪孚林那時候是因為早已以成年人的身份在外行走,冠禮辦得匆匆,而為了平衡徽州那些縉紳的關系,不但請了馮師爺這個正賓,第一個表字也是馮師爺起的,后來進京方才由譚綸又再起了一個。可對于過早在科場取得出身的金寶來說,提早起個表字,順便把冠禮也行了,那也是無可厚非的。

    汪孚林忍不住苦笑道:“你這是給我出難題啊,看來我這些天得好好翻一翻那些典籍才行。”

    程乃軒卻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亂地說:“這還不簡單,和你的第一個表字一樣,首字用伯,第二個字挑意思好的就行,馮師爺那時候給你用了信字,不就是因為孚者信也……”

    “去你的!那按照金寶的名字,至貴者金,至堅者玉,你難道要我給金寶起個表字叫伯貴,又或者伯堅?”

    “伯貴那是太俗了,可伯堅不是不錯?”

    金寶見程乃軒竟然還真的考慮起了伯堅二字的可能性,他慌忙開口說道:“爹,不能用伯,伯是長子才能用的,可我……”

    “我敢起你還不敢用?”汪孚林直接給了金寶一個爆栗,見他卻滿臉堅持,他就苦笑道,“不過,我都有個表字伯信了,你總得另外再起個……好了,回頭等我去翻書,你只管等著就是了。以后我會把休沐的日子讓人提早告訴你,那一天你就回家休息休息,別讀書讀傻了,勞逸結合才是正理。”

    “我當初怎么就沒有這么個體諒兒子的爹呢,我爹就知道整天逼我讀書……”程乃軒又嘀咕了一句,等吃過晚飯領著金寶回去的路上,他卻還在死命灌輸,伯堅這兩個字其實挺好的……

    當偌大的家里再次安靜下來之后,晚間汪孚林躺在床上,卻突然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寂寞。從前在徽州歙縣縣后街的小宅子也好,松明山的老宅也好,全都是熱熱鬧鬧的,有兩個妹妹,有金寶和秋楓,后來父母也回來了。而成婚之后,他走到哪,小北几乎都跟到哪。就是他此次剛回到京城的時候,也住在伯父汪道昆那兒,還有三個血緣相連的親人,但眼下這偌大的宅子里,除了那些親信之外,血脈相連的親人卻都不在。

    可就算是演了一出伯侄反目,之前也還是有人在背后鼓噪,汪道昆身為兵部堂官,他這個侄兒不當為都察院監察御史——若非他不是汪道昆的嫡親侄兒,那血緣關系眼看就要出了五服,他也不用這么處心積慮想著脫離都察院,光是回避這兩字原則壓上來,他就是不想走都得走。

    不過話說回來,王繼光鬧出來這么一件事,應當把小皇帝的那樁荒唐事給壓下去了吧?

    接下來這兩天,內閣次輔呂調陽確實有點煩。和張四維一樣,他也是張居正援引入閣的,對于張居正那些改革的新政令,態度一向相當明確,那便是堅決支持,然而,這并不代表他就真能看得慣張居正的不擇手段——不管是當年勾結馮保,將高拱拉下馬,還是后來用那樣激烈的手段來處置門生遼東巡按御史劉台,更不要說是一再清洗科道了。然而,他歷經嘉靖隆慶萬歷三朝,卻始終屹立不倒,被稱之為官場不倒翁,正是因為他自身持正,站隊又正確。

    可這一次,關于此次張居正病假十日的種種傳言,卻讓他坐立難安。他可不像張居正又或者張四維,他素來是不結交那些內侍的,所以他坐著不動,宮里不會有什么人透消息給他,萬歷皇帝朱翊鈞在西苑發生的那件事,還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生怕有點什么枝節,給他透了個信,他這才知道的。因此,最初的几日,他最擔心的就是李太后把他召入乾清宮,讓他完成張居正沒能完成的罪己詔。可總算得天之幸,這種事并沒有發生。

    呂調陽不像張居正那樣備受信賴,連日只被召去過乾清宮一次。就這一次,小皇帝也只是懨懨問了几句話,就打發了他回來。而且他顯然察覺到,發現他就這么走了,小皇帝顯然表現得如釋重負——卻不知道他一樣是松了一口大氣!

    可讓他萬萬沒有料想到的是,就在這好容易風平浪靜的時候,廣東道的試職御史王繼光突然上書彈劾南京守備太監孟芳,而僅僅是次日,廣東道掌道御史汪孚林的同年,也一樣是他呂調陽門生的刑科給事中范世美就突然上書,彈劾汪孚林不稱職!

    呂調陽就不明白了,汪孚林明擺著是個科道殺手,張居正這個首輔又護著,卻怎么還有人不知天高地厚朝這家伙開炮。照著他的性子,恨不得把范世美拎到面前來狠狠訓斥一番。

    可是,他三年前主持會試之后,因為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落榜,他為了防止張居正對于這一屆的進士更加遷怒,對這些門生只是淡淡的,如今又怎會再用這種方式來讓人覺得他和剛剛升遷給事中的門生之間很是親近?于是,他只能干脆壓下了王繼光和范世美的兩道彈章,可不過是這天下午,一道更加激烈的奏疏就經由通政司,又擺在了他這個臨時代張居正主持內閣工作的次輔案頭。

    這一次,兵科給事中黃時雨直指王繼光出身山東,剛中進士后試職御史,對南直隸一無所知,這彈章根本就是汪孚林在后頭指使的。緊跟著,便羅列出在南京的徽商和南京守備太監孟芳之間的一堆私怨。他几乎可以想見,科道中間曾經被張居正清洗過后壓下的某種浪潮,必定會瘋狂反彈起來。

    “這個汪孚林,怎么就那么會惹事呢?”

    呂調陽覺得自己若是處在張居正這位子上,像汪孚林這樣容易拉仇恨的人,早就趕緊放在地方官的位子上了,斷然不會讓其扎在言官們當中。而更讓他警惕的是,黃時雨和范世美一樣,全都是剛剛提拔到給事中這個位子的萬歷二年進士,也是汪孚林的同年,他的門生。這非常明顯的跡象,讓他本能地察覺到,這背后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推手。

    當這一****回到自己的私宅時,他才剛在門口下轎,便對迎上前來的管家吩咐道:“記住,從今天開始,這几日一律不會客。”

    管家卻沒有立刻答應,而是直到扶著自家老爺出了轎子,他才低聲說道:“老爺,您這話說晚了。吏部張尚書正在書房等您。”

    吏部尚書張瀚!

    對于這個年紀比自己還要大六歲,但在吏部尚書位子上卻一直被人詬病的同僚,呂調陽從來都談不上什么私交——畢竟張瀚是張居正提拔上來的人,論理也該是張居正的心腹。他狠狠瞪了一眼管家,見其滿臉委屈,他方才嘆了一口氣。

    堂堂天官冢宰登門,難道一個小小管家還敢把人拒之于門外?張瀚這是算好了他回來的時間,守株待兔啊!

    PS:今天一更,明天爭取兩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20:40
第798章 呂閣老的自衛反擊戰

    都是老相識了,盡管這種私宅會面還是第一次,但呂調陽一如往日在內閣見人時的直截了當。一進書房,他頷首為禮后,就單刀直入問了張瀚來意。

    而張瀚卻不像呂調陽那樣開門見山,等到這位次輔入座后,他才苦笑道:“今日相會,想必立時就會通過錦衣衛和東廠的探子,傳入元輔和馮雙林耳中。我知道我之前已經對元輔進言過一次,如今舊話重提,不但會讓他覺得我和一個小字輩過不去,而且還會懷疑我的用意,可我實在不得不說。汪孚林一而再再而三受到科道攻譖,固然是他說的,不少言官確實有邀名升官掩過的心思,可他自己何嘗不是總會惹事?這樣一個人留在都察院,無有寧日!”

    這話簡直說到呂調陽心里去了。可是,他更知道自己這時候絕對不能簡簡單單地附和張瀚,因此,他不得不輕咳一聲道:“汪孚林雖年輕,所過之處確實都有紛爭,但過不掩功,而且他在都察院任廣東道掌道御史期間,勤勉踏實,就連左都御史陳玉泉也頗為贊許。子文兄,你的指摘有些過分了。”

    自從察覺到是游七把自己以及王崇古張四維玩得團團轉,而后游七被張居正和馮保聯手弄得人間蒸發,張瀚就知道,自己這個吏部尚書只怕是要倒計時了。正因為如此,他沒有太大的顧慮,更不會因為呂調陽這種好似和稀泥的態度而退縮。

    “有功是有功,但我卻覺得,他是功不掩過。一個動不動就在風口浪尖上的人,難道不是嘩眾取寵?而且,次輔難道不覺得,元輔對此人實在是太過縱容了一些?要知道,因為此人而引發的科道動蕩,已經有過整整兩次了,難道接下來還要再有第三次?說一句不客氣的話,哪怕是這次他又占住了理,也要把他從都察院拿掉,無論是放在外任為兵備道,還是知州,甚至是大理寺丞,全都比他放在科道要好。”

    前兩種安排是張瀚之前對張居正也提過的,可大理丞卻是用來安置巡按御史中最出眾者的位子,張瀚連這個都提了出來,無疑是表示不惜代價也要把汪孚林從都察院搬出去的決心。聽出這一重意思,呂調陽不禁心頭大震,但見張瀚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顯然是當真的,他只覺得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

    “子文兄,你該知道,你這是一意孤行。”

    “我只知道我身為吏部尚書,雖說不該干涉科道這種理應出自皇上決斷的人選,可卻不得不為。汪孚林既然覺得他是鶴立雞群,那便讓位好了!”

    當呂調陽送走張瀚,他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光是汪孚林范世美黃時雨這三個門生,此次都卷進去,這就已經很讓他棘手了,而張瀚今晚夤夜來見,明確表示了態度,這就更是讓他隱隱覺得,如果一味和稀泥,那和張瀚同謀對付汪孚林這個監察御史的污名洗也洗不掉。他可沒這么卑劣到要背地里對付自己的門生!可是,從某種程度來說,他也確實贊同張瀚寧可把汪孚林放在哪個高一點的位子酬答功勞,也要把人挪出都察院,可他能這么和張居正去說?

    之前那一系列事情已經很明顯了,那是張居正的心腹愛將!

    “一個個都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呂調陽揉了揉太陽穴,心中卻已然斷定,自己只不過代為主持內閣,卻突然遇到了這一樁樁一件件的棘手事情,絕對不是偶然。他阻礙別人的路了!可是,張居正尚且不計較張四維曾經是高拱信賴重用的人,他又怎么好去提?畢竟,次輔這種角色,取首輔而代之的例子在大明這兩百年來比比皆是,嚴嵩和徐階甚至張居正自己都是這么上位的。

    所以,較之張四維,他要有威脅得多!張瀚今天這么來了一回,就算他來日解釋自己與之無涉,那也說不清楚!

    盡管看似只是個和稀泥的老好人,又或者僅僅是個佐助張居正革新的幫手,但都被人算計到頭上來了,呂調陽當然不會坐以待斃。這天夜晚,呂家的燈一直亮著,長久沒有熄滅。而當次日一大早,呂調陽坐上轎子去內閣的時候,就有心腹隨從悄然去了都察院去給左都御史陳瓚投書。至于他自己,入了宮城后卻沒有去內閣,而是直接去了六科廊。他這個次輔往門前一站,哪怕那些平日里再眼高于頂的給事中,也不敢造次,紛紛過來行禮問好。

    而更加機靈的,則是賠笑問呂調陽這是來找誰,更有人開口笑道:“次輔要見誰,直接令人召去直房就行了,誰那么大面子,能讓您在這里等?”

    “自然是為了我那些不省心的門生。”

    呂調陽只主持過唯一一次會試,而他素來不親近那些門生,這是人人都知道的。此時此刻,這位次輔竟然在六科廊門口說出那樣的話來,給事中們自然面面相覷,有不少人覺察到這渾水非同小可,于是悄悄溜走,卻也有膽大的不但沒走,反而湊了過來。這其中,便包括同樣剛剛升遷到給事中的程乃軒。作為萬歷二年這一科進士中,三個在如今這會兒躋身給事中的幸運兒之一,他竟是涎著臉說道:“老師說的不會是我吧?”

    一科進士三百余人,再說呂調陽之前連門生拜見座師的禮數都沒受,几百號人當然認不全。可是,對于科道這些人,呂閣老卻還不至于錯認。知道程乃軒是汪孚林的至交好友,他斜睨了人一眼后,卻也不說話,竟將程乃軒干晾在了那兒。不多時,范世美和黃時雨便趕了過來,發現程乃軒侍立在呂調陽身邊,一副看好戲的樣子,兩人的面色不禁一變,隨即相繼上前,卻是不像程乃軒這樣人前大大咧咧叫老師,而是都稱了一聲呂閣老。

    “眼下這是在六科廊門口,我只問你二人一句話,彈劾汪孚林的事情,都是出自你們自己?”

    范世美和黃時雨全都沒想到,呂調陽竟然在這種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問,一時二人不由自主對視了一眼——雖說作為同年,理當有一層天然的親近關系,但兩人既然同時躋身科道,不免便把各自視之為競爭對手,這次上書也絲毫沒有商量——但緊跟著,他們就意識到這樣的舉動有問題,因為這無疑會讓呂調陽認為他們有什么默契。于是,范世美立刻搶先說道:“老師,學生既是如今為給事中,當然應該監察百官,這當然是出自我自己的心意。”

    黃時雨只恨自己竟然落后了一步,趕緊也在旁邊說道:“老師,身為科道,當為百官之表率,我和汪孚林并無私怨,只是實在容不下他這卑劣行徑而已。”

    他一邊說,一邊還示威似的瞟了程乃軒一眼,卻不料程乃軒不但絲毫沒有反應,甚至還抬起手在那慢條斯理地掏耳朵,竟絲毫不顧及呂調陽可能會回頭,可能會看見這絕對談不上恭敬的姿態。惱上心頭的他正要喝破,可程乃軒放下手就開口說道:“老師,這六科廊中總共就咱們三個是您的門生,您就請直接訓示吧。”

    呂調陽對程乃軒的打蛇隨棍上也相當無奈,可這個門生不但是翰林院中鼎鼎大名的侍讀學士許國的女婿,在安陽縣那種宗室滿地走的地方,卻也扎扎實實做出了相當不錯的政績。他甚至不得不承認,相比范世美和黃時雨這兩個,程乃軒作為縣令的表現要更讓他滿意——就是人和汪孚林一樣,都不是省油的燈!

    想歸這么想,但此時此刻呂調陽卻用眼睛盯著范世美和黃時雨,發現其中一個有些躲閃地回避了自己的注視,另外一個雖說看似不閃不避,但臉色卻相當緊張,他便哂然笑道:“很好,既然是你二人自己的主張,那么我要處置起來就容易得多了。你們都好自為之吧!”

    見呂調陽撂下這沒頭沒腦的話后,便轉身拂袖而去,范世美和黃時雨不禁面面相覷。

    剛剛最初相見時,他們還想保持一下言官風骨,口中還叫呂閣老,可一旦呂調陽表現得出乎他們意料,不一會兒,他們卻都變成了口口聲聲的老師。此時等他們回過神來時,呂調陽走了不說,就連程乃軒竟然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閃人了。

    意識到這情況似乎有些出乎預計,哪怕平日里互相視之為對手,范世美還是神情微妙地開口問道:“黃兄,你說老師這是什么意思?”

    黃時雨自己也是心頭沉甸甸的,背后冷涔涔都是汗,捏了捏拳頭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老師好像對我們上書彈劾汪孚林……不大高興。可這次和前兩次不同,這次我們分明抓住了他的痛腳。”

    “抓住痛腳的是你,不是我。我只是彈劾他不稱職而已,王繼光這個試職御史都有過彈章,他這個掌道御史上任都已經兩個月了,卻完全沒盡到監察的職責。”范世美毅然決然打算把自己洗干淨,見黃時雨那張臉一下子變成豬肝似的,他就嘲笑道,“而且,你不知道嗎?昨天王繼光聽到你說他是被汪孚林指使的,他就如同瘋子似的四處找都察院的同年串聯,說不定今天汪孚林還沒什么反應,老師也還來不及說什么,王繼光就如同瘋狗似的咬上來了。”

    “你……”黃時雨沒想到范世美剛剛還問自己呂調陽的心意,可轉瞬間就翻臉不認人,登時氣得直哆嗦,“你別以為你就摘干淨了,要知道,汪孚林在都察院當掌道御史這些天,據說就連陳總憲都對他評價頗高,你卻說他不稱職……哼,我看你才是嫉妒他聲名鵲起吧?”

    “你這個只會血口噴人的鼠輩!”

    兩個給事中竟然在宮城之中,六科廊的門口大打嘴仗,這在几十年前也許不新鮮,但在這十年來卻極其少見。而當發現驚動了內侍探頭探腦之后,范世美和黃時雨都意識到太過沖動,彼此冷哼一聲就先匆匆回了各自的直房。他們是走了,可發生在這大門口的一幕,卻是立時三刻傳遍了各處官衙。

    對于呂調陽直接去六科廊質問兩個門生的事,雖是眾說紛紜,私底下更有人覺得呂調陽是故作姿態,可遙想當年嚴嵩執政,那種萬馬齊喑的時期,呂調陽尚且能穩步升官,就連張四維也收回了觸手,更暗中提醒舅舅王崇古緩緩圖之,不要把這位次輔給惹毛了。

    而汪孚林更是又好氣又好笑地聽到了一種最最滑稽的說法——在呂調陽心目中,他才是最優秀的門生,所以當此之際,呂調陽打算犧牲掉另外兩個,也要保全他。當聽到都吏胡全繪聲繪色地轉述此言的時候,他忍不住笑出聲來:“這都是誰說的?”

    胡全自從那天聽到汪孚林和陳瓚那番話,就對這位年輕的掌道御史更加敬畏。此時,他連忙陪笑道:“都察院上下,都這么說。”

    “是你們這些饒舌的小吏都這么說吧?”汪孚林忍不住打趣了一句,見胡全登時訕訕的,他才好整以暇地說,“誰喜歡說,讓誰說去。不過,王繼光今天沒到都察院來,我可不記得他對我這個掌道御史請過假,你那里可有記錄?”

    胡全正是為了這事來的,前頭那些話不過是鋪墊而已。他連忙再次躬了躬身,小心翼翼地稟告道:“王侍御托同僚直接去給總憲大人送的假條,總憲大人讓小的給掌道老爺送來。”

    “同僚?應該不是廣東道的同僚吧?一大早大家來時,可沒有一個人對我提起過。”汪孚林哂然一笑,見胡全果然說出了一個他只有點印象的名字,確實是其他道的監察御史,他便忍不住搖了搖頭,“自己同道的同年他不請托,卻輾轉去求外人,而且連假條送給我都不敢,他這都是什么性子!罷了,不過就只是一天,他想請假就請假好了,只要不是十天八天,我還懶得讓人說我嚴苛。”

    “掌道老爺自然素來都是最最和善體恤的人。”胡全自然是立刻將馬屁奉上,可見汪孚林對此不感興趣,他眼睛滴溜溜一轉,便奉上了另一個新鮮出爐的消息,“掌道老爺,小的之前經過江西道的時候,哦,就是那個和王侍御有些交往的御史,他們几個正打算上書彈劾那個給事中黃時雨,用的就是掌道老爺先前駁斥錢如意等人時的理由,聽人壁角,說人是非,這一場嘴仗估計有得打了!”

    汪孚林聽著心中一動,緊跟著便有些惱火地瞪了胡全一眼:“以后記得先說要緊事,最后說閑話!”

    胡全唯唯諾諾連聲稱是,卻又迸出了另一個消息:“對了,內閣次輔呂閣老昨天一大早,給總憲大人送了信來。”

    汪孚林簡直對這家伙無語了。最大的消息放在最后,這人說話太沒重點了!

    如此看來,到時候會是一場都察院和六科廊的大戰啊!

    PS:第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4 20:41
第799章 互掐鬧劇后的驚訊

    都察院和六科廊的這場互掐,在很多人看來,如同一場鬧劇。

    如果出手的是汪孚林,又或者是汪孚林廣東道所屬的其他御史,那么必定會引來很多人的同仇敵愾。但是,出手迎戰的,是被逼到了絕路上,需要証明自己不是汪孚林指使的那把刀的王繼光,以及進都察院這段日子期間,他竭盡全力結交的一些同僚——當然,無一例外,全都是廣東道之外的御史,而且大部分都是新進都察院,滿腔熱血想要表現一下自己的試職御史——這就變成了一場都察院御史面對六科廊給事中的自衛反擊戰。

    而這些試御史們和王繼光不一樣,王繼光是想証明自己是獨立上書——哪怕他現在隱隱感到,自己偷看了汪孚林案頭的那張紙而上書,似乎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可就算錯了他也得硬著頭皮堅持到底,否則他的名聲就全都完了——而他們卻對汪孚林的傳奇頗為羨慕,初生牛犢不怕虎,也想試一試,當然也希望能夠順便揚個名。于是,几個年輕人反反復復把黃時雨和范世美的彈章掰碎了分析,然后進行逐條反駁。

    當然最重要的是,王繼光自己那道辯解的奏疏上,說了一句最最霸氣的話。

    他并不服氣汪孚林這個掌道御史,平日公務往來也多有齟齬,怎甘于受人指使?

    而這外朝的事務,卻也從某種程度上,影響到了宮中的某些事情。

    張居正一告病,萬歷皇帝朱翊鈞按照張宏的指點,小心翼翼地哄了母親李太后几天——雖說天家母子之間不像常人那般親情,可架不住張宏對于某些東西駕輕就熟,小皇帝也勉強先放下憋悶的心情,想著先挽回罪己詔的事情——總算是把西苑這件事暫時揭過去了。

    至于孫海和綾官是什么下場,大人物們甚至不用過問,就自然會有人去辦好。就連馮保,也畢竟不希望自己一手帶大的朱翊鈞還沒成婚就來一道罪己詔自陳荒唐,自然也不會從中阻撓。

    而這位司禮監頭號人物一松口,張宏就先把處事穩重的張誠先從更鼓房給弄了回來。他先帶著人去給李太后磕了頭,這才領來見萬歷皇帝。

    盡管才只几天,但張誠在更鼓房已經上城樓輪值過三次,每次兩個時辰,期間運氣很不好地遇到過一次暴雨,好在油衣裹得嚴實,過后一大碗熱氣騰騰的姜湯下肚驅寒,總算沒有落下什么毛病。而他知道,張鯨拿著偷帶出來的體己賄賂了更鼓房牌子、二牌和那些資深的定水牌子,哪怕已經被貶為淨軍,卻一次都沒上去過城樓,是以張宏方才先救自己。可他能夠分明察覺到,自己出更鼓房的時候,張鯨嘴上好聽,心里卻怨氣大得很。

    畢竟,張鯨才是張宏名下的人,名份上算是干兒子!

    此時,再次跪在朱翊鈞面前,張誠自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而朱翊鈞在欣喜之余,抓著張宏的手一再搖了搖:“這次多虧張伴伴!”

    張宏還待謙辭,張誠卻已經誠心誠意先對張宏磕頭。張宏見狀,嘆了一口氣后,就吩咐張誠先去司禮監見馮保道謝。等人一走,他見朱翊鈞那臉色顯然松快了不少,這才開口說道:“皇上,慈聖娘娘那邊如今是消了氣,但若非此次首輔大人告病,外朝又是連番動蕩,慈聖娘娘正心心念念盼望首輔大人立刻回到內閣主持大局,只怕您還得多熬几日。所以說,到底老天爺也知道皇上是受了委屈,所以才有那些事情,讓慈聖娘娘分了心。”

    之前張鯨和張誠都不在,張宏忙著和馮保分擔司禮監批紅那攤子事,朱翊鈞又都在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哄了李太后回心轉意,甚至不惜跑去慈慶宮找仁聖陳太后出馬,所以哪里知道外朝都發生了什么。此刻,聽見張宏這么說,小皇帝立刻就來了興趣,連忙問道:“外頭又發生了什么事?”

    朱翊鈞既然問了,張宏自然就樂呵呵地將六科廊兩個給事中和都察院六七個御史掐架的事說了出來、關系到馮保的干兒子孟芳,他深知如若自己不說,馮保是絕對不會講給朱翊鈞聽的——這位內相和張居正這位外相一搭一檔,借著小皇帝年歲還小,基本上不讓他知道外朝發生的事情,又或者說選擇性地只讓朱翊鈞知道其中一小部分,這也是他素來最不滿的一點。

    此刻,他繪聲繪色說完之后,就笑吟吟地說道:“外頭都說,這次是張閣老的門生對戰呂閣老的門生,嘴仗打得好不熱鬧。”

    “可是,那個汪孚林好像也是呂先生的門生吧?”盡管嘴里也叫著先生,但那只是對閣老的習慣性尊稱,并不代表朱翊鈞對呂調陽有多少尊重,此刻完完全全是好奇,“呂先生怎么有辦法讓張閣老的那几個門生幫著自己的門生汪孚林,對付另外兩個自己的門生?”

    因為張四維和張居正都姓張,到小皇帝這里,張居正就是張先生,呂調陽就是呂先生,而對于張四維,便是稱呼張閣老。

    張宏一下子愣住了。哪怕他這個司禮監第二號人物,也完全沒想到,小皇帝竟然會犀利地注意到這一個要點。他有些驚異莫名地看著朱翊鈞,直到發現自己有些失禮,而朱翊鈞則顯然一頭霧水,他方才笑呵呵地說道:“皇上真是慧眼如炬,老奴之前都沒想過這一點。看來,老奴也好,很多外人也好,全都小看了呂閣老。呂閣老這次代為主持內閣事務,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波,很可能是沖著他來的。”

    “嗯?”這一次,朱翊鈞直接攢眉沉思了起來,而張宏也沒有進一步解釋。畢竟,面前怎么都是大明天子,他不帶傾向性地說說外頭的事情可以,但要是隨便臆測猜度,那一旦有什么問題,李太后哪里饒得過他?沒過多久,他就看到朱翊鈞嘿然一笑。

    “朕懶得多想,橫豎就是那些爭權奪利的事,有馮大伴和張先生鎮著,誰也翻不起天來。那個汪孚林還真是福將,每次都能折騰出一點有趣的事情來,這回更陰差陽錯替朕解圍了。倒是張先生,之前干什么要把人放在都察院,而不是六科廊?六科廊好歹也在宮城里,做事豈不是更方便?都察院掌道御史,和六科廊掌印給事中,品級輕重應該是差不多的吧?”

    就汪孚林那惹是生非的德行,在都察院就已經鬧得天翻地覆了,這要是進六科廊,只怕宮城里頭都不知道會惹出什么來!

    即便張宏對汪孚林印象不錯,可他身為司禮監秉筆,最不希望的就是宮里有什么亂子,因此三言兩語就把話題岔開。礙于馮保的眼線在這乾清宮無處不在,自己為了避嫌,不能在小皇帝身邊呆太久,他盤桓了一會兒就告退離去。可剛出乾清宮,他就只見一個粉妝玉琢的團子圓滾滾地直接撞了過來。

    “張伴伴!”

    認出是潞王朱翊镠,張宏連忙笑著行了一個禮。不等他開口說什么,朱翊镠就神神祕祕將他拉到了一邊,旋即低聲說道:“張伴伴,我不想住慈寧宮了。”

    聽到這么一個突兀的提法,張宏吃了一驚。他趕緊看了一眼四周,正想稍稍板起臉來告誡這位潞王几句,卻沒想到潞王緊跟著就開口說道:“張伴伴,母后成天都只顧著皇帝哥哥,我在慈寧宮住著悶得慌。我也不小了,搬出宮去住更方便,你說呢?”

    張宏沒想到小不點似的潞王竟然還有這種意向,登時愣住了。可是,李太后一心盯著萬歷皇帝,對幼子自然有些力不從心,他也清楚,可潞王才十歲就想搬出宮去,這又是為什么?他小心翼翼問了一句,可潞王說出來的話差點沒讓他笑出聲來。

    “搬出宮去之后,我想吃豌豆黃就吃豌豆黃,想吃棗泥糕就吃棗泥糕,想睡到早上太陽晒屁股就睡到早上太陽晒屁股!”朱翊镠說到興起,又使勁拽了拽張宏的袖子,“張伴伴,不然你就幫我對母后和皇帝哥哥說說,放我去就藩也行!”

    “我的小祖宗,這話可不能亂說!”這一次,張宏簡直嚇得魂飛魄散。誰不知道,李太后雖說看重長子勝過幺兒,但那只是因為長子是皇帝,而幼子將來只會是藩王。等到明年萬歷皇帝大婚,李太后必定會退居慈寧宮,到了那時候,承歡膝下的便是潞王朱翊镠這個幺兒,哪里會舍得早早放人出去就藩?要讓李太后認為他是挑唆朱翊镠去就藩,他就算是司禮監排名第二的秉筆太監,哪頂得住?

    等好容易哄住了看似天真爛漫的潞王朱翊镠,張宏稍稍定下心來,這才陪笑道:“殿下以后千萬別再說這話,否則您身邊跟的這些人都得死。您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下頭人若是不准,您只管和老奴說。至于這早睡早起,您看,連皇上都是如此……”好說歹說勸了一堆話,眼見朱翊镠仿佛不甘不愿地答應了,卻又軟磨硬泡,要找機會出宮去溜達,張宏哪敢答應,可終究被朱翊镠不答應就要去嚷嚷就藩給堵住了,最后終于松了口,答應去和馮保商量。

    朱翊镠要的就是這么個結果。張宏為人仔細謹慎,這么大的事,沒有馮保點頭,要瞞住母親李太后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從懂事就知道自己是次子,這江山再好,皇宮再好,也是兄長的,而自己只能龜縮在小小的封地王府中,連出城都要受到管制。總共也就兄弟兩個人,萬歷皇帝朱翊鈞對他這個弟弟也素來寬和有禮,他這年紀眼看著兄長天天被押著讀書,只覺得當皇帝是苦差事,自想趁著還在京城,好好享受享受,出宮游玩游玩,這卻總不犯忌吧?

    而且,聽說宮外很熱鬧的,和皇宮里這景象大不相同……

    答應歸答應,當張宏出了東華門,坐了凳杌匆匆回到司禮監時,正好撞見給馮保磕過頭后,眼睛還有些紅的張誠,他就暫時忘記了潞王朱翊镠的那點事。雖說都姓張,但張誠卻素來和馮保走得更近,他是知道的,因而也沒指望這次求情把人撈出來,就會讓對方改陣營,畢竟,他和馮保一直都維持著還不錯的關系,只是這一次馮保做得太過分,他心里有些芥蒂。點點頭后,他隨口告誡了張誠几句,隨即就進了司禮監。

    司禮監第一道大門坐東向西,門內南側的松樹后頭,便是內書堂。能在淨身入宮的眾多內侍中,被選擇送到這里的小童,几年讀書期間和司禮監這些大佬們朝夕相處,自然而然便會分了師傅和門庭。就好比眼下,內書堂那朗朗讀書的小宦官之中,便有三個都是記在張宏名下的徒孫。此時此刻,他卻腳下絲毫不停步,看也不看內書堂一眼,徑直進了坐北朝南的二道門。

    這里東面朝南的那座看似不起眼的小廳,便是司禮監的公廳,也就是如今馮保的起居之地。

    凳杌在這公廳門前放下,張宏卻沒有徑直入內,而是先由門前伺候的一個長隨微微頷首,等人通報之后,他方才入內。他是這司禮監中諸秉筆中年歲最大資歷最高的,但就因為行事從來最有分寸,馮保對他也不得不多几分尊重。他進門時,馮保就已經站起身來,卻是笑道:“容齋兄從皇上那回來了?”

    “是,本來早就該回來了,正巧在乾清宮前遇到潞王,結果被這位小殿下嚇得不輕。”

    張宏知道馮保多心,就把潞王那話揀要緊的說了几句,果然就只見馮保也變了臉色。兩個在所有內臣中位于最高頂點的太監你眼看我眼,最終就連馮保也不得不苦笑道:“看來還真是不得不遂了這位殿下出去逛逛的心意,否則,他真要一嗓子在慈聖娘娘面前嚷嚷出要去就藩,咱們全都得落下不是。到時候,我讓東廠多出几個人沿途保護就是了。”

    張宏見說動了馮保,心下大定,眼瞅著馮保案頭厚厚一摞奏疏,顯然是內閣剛剛送來的,他卻也沒多問一句,只略提了提李太后和朱翊鈞母子重歸于好的事,便打算先告退離去。他還沒開口,卻只聽馮保開口說道:“容齋兄,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的事近日鬧得沸沸揚揚,雖說科道彼此互相攻擊,但他持身不正,打著我的名頭招搖生事,這卻還是有的,說來說去,還是因為穆廟當年龍馭上賓,司禮監黜落了一批人,提拔了一批人,他資歷太淺,眼皮子更淺。”

    馮保自己都開了口,張宏想到自己已經塞了一個張丰去南京,便客客氣氣地說道:“全憑雙林公看著辦就是了,我自然沒意見。”

    見張宏這么好說話,馮保登時舒了一口氣。畢竟,張居正都給他捎了話,道是孟芳和游七有所勾結,他就算再護短也不可能再護著這么個膽大包天的干兒子,反正他手底下又不是無人可用。留著張宏又說了几句話,他正要評點此次對立的科道兩邊恰是隸屬張四維和呂調陽的門生,卻沒想到外間一個長隨竟是連通報都沒有一聲,直接闖了進來。他剛剛流露出森然怒色,那長隨便慌忙開口迸出了一句話。

    “老祖宗,不好了,首輔大人家派人報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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